《霓虹深处》 第1章 第 1 章 一九二五年的上海。春夜的空气里混杂着黄浦江的潮汽和不知从哪家公馆飘出来的香水味。有轨电车当啷当啷地驶过外滩。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一片绚烂的浮华底下。暗涌着看不见的污浊和危险。 沈公馆今夜灯火通明。 大厅里留声机放着软绵绵的周璇。水晶吊灯的光砸在打蜡地板上。亮得晃眼。男人们穿着挺括的西装或长衫。女人们穿着高开叉旗袍。鬓边耳际闪烁着珠宝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酒香。雪茄的烟雾。还有窃窃的私语。 罗曼绮坐在靠窗的丝绒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暗纹旗袍。领口缀着一圈细小的珍珠。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温婉。她是沈啸安沈督军的二姨太。进门刚满一年。在外人看来。她安静。顺从。甚至有些过分寡淡。与这满室的热闹奢华格格不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格格不入是她精心维持的保护色。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实则耳朵捕捉着身后几个男人的高谈阔论。那是沈啸安和他的几位部下。正谈论着最近码头上的“货”走得如何顺畅。又提到了哪个不听话的报馆主编终于“懂事”地闭了嘴。 罗曼绮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的目光。包括罗曼绮的。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一个穿着西洋式象牙白蕾丝长裙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头发烫着时髦的卷儿。束在脑后。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点点惊慌。像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猫。 她身后跟着一脸为难的沈府管家。 “江小姐。这边请。”管家躬身。声音带着讨好。 江岚岫。罗曼绮听说了这个名字。刚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江家小姐。据说念的是什么艺术。家里为了攀附沈啸安的权势。硬是把这娇滴滴的女儿送进来做了三姨太。今天是她第一次正式在沈公馆的社交场合露面。 江岚岫没动。她蹙着细细的眉毛。扫视着大厅里的人群。目光掠过那些打量她的男人。带着明显的抵触。 “这里好闷。”她开口。声音果然如传闻般带着天然的娇嗲。但语气却很冲。“而且这音乐太难听了。能不能换一张爵士乐的唱片。”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周璇甜腻的歌声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管家额头上瞬间冒了汗。“江小姐。这。这唱片是老爷喜欢的。” “老爷喜欢。我就一定要喜欢吗。”江岚岫扬起下巴。声音软糯。态度却强硬。“我在巴黎的时候。听的都不是这些。”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几位穿着艳丽旗袍的姨太太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她们早就等着这位新来的“洋学生”出丑。 罗曼绮垂下眼帘。抿了一口香槟。 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一来就敢挑战沈啸安的权威。哪怕只是换张唱片这样的小事。在这沈公馆里。也代表着规矩和服从。 果然。沈啸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穿着戎装。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怎么了。岚岫。”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刚来就不习惯。” 江岚岫看到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倔强地迎着沈啸安的目光。 “这里太吵了。音乐也吵。”她重复道。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但还是能让周围人听清。 沈啸安哈哈笑了两声。伸手。看似随意地揽住江岚岫纤细的腰肢。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小丫头片子。脾气还不小。刚从外国回来。不习惯是正常的。多待几天就好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占有式的随意。江岚岫的身体明显地抗拒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但她咬着唇。没再说话。 罗曼绮看着这一幕。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凉意。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大概也是这般。被家族像礼物一样送到这里。不同的是。她选择了沉默和伪装。而眼前这个女孩。选择了直白的反抗。 哪一种更可悲。她说不清。 “去吧。找曼绮说说话。”沈啸安似乎对江岚岫的沉默很满意。松开了她。朝罗曼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是府里的老人了。让她教教你规矩。” 老人。罗曼绮心里冷笑一声。她才二十二岁。 江岚岫顺着沈啸安的视线看过来。目光落在罗曼绮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罗曼绮放下酒杯。站起身。朝她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微笑。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江岚岫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一股清甜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花果香调香水味飘了过来。与满屋浓烈的脂粉香截然不同。 “你就是二姨太。”江岚岫开口。声音依旧嗲软。但带着刺。“看起来倒是挺安分的。” 罗曼绮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红茶。声音平和。“妹妹初来乍到。喝杯茶定定神。” “谁是你妹妹。”江岚岫立刻反驳。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拔高。显得更加娇脆。“我才没有姐姐。” 她没接那杯茶。目光在罗曼绮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旗袍领口的珍珠上。“你身上这香味。是栀子花吧。太俗了。现在上海时髦的小姐太太都用法国香水。” 这话攻击性很强。甚至有些无礼。 罗曼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动怒。她放下茶壶。指尖轻轻拂过自己旗袍的袖口。那里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小的栀子花暗纹。 “个人喜好而已。”她声音依旧温和。“比不上妹妹见多识广。” 江岚岫似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气闷。她扭过头。看向窗外。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罗曼绮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或者说。投向窗外玻璃映照出的。大厅角落里的一幕。 沈啸安的一个副官。正凑在沈啸安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沈啸安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他点了点头。副官便匆匆离去。 罗曼绮认得那个副官。专门负责沈啸安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产”打理。包括码头上那些不能明说的“货”。 她的心轻轻一跳。机会似乎来了。 “喂。”旁边的江岚岫突然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平时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罗曼绮收回目光。看向她。语气平淡。“看看书。绣绣花。偶尔陪老爷见见客。” “就这样。”江岚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不觉得无聊吗。不闷吗。在巴黎的时候。我每天都可以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和朋友们在咖啡馆聊天。” “这里是沈公馆。不是巴黎。”罗曼绮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江岚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烦躁。“要不是我爹娘逼我。我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 罗曼绮没有接话。她知道。这种抱怨毫无意义。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音乐换了。是一支舒缓的舞曲。 沈啸安端着酒杯再次走过来。目光在罗曼绮和江岚岫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江岚岫身上。 “岚岫。来。陪我去跳支舞。”他伸出手。是命令的语气。不是邀请。 江岚岫身体一僵。脸上血色褪去。“我。我不太会跳这种舞。” “不会就学。”沈啸安笑容不变。手依旧伸着。“曼绮。你也一起来。教教你妹妹。” 罗曼绮顺从地站起身。 江岚岫看着沈啸安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慢慢把手放了上去。 沈啸安满意地笑了。拉着她走向舞池中央。 罗曼绮跟在后面。看着江岚岫僵硬的背影。那身象牙白的洋装在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显得那么单薄而无助。 舞曲悠扬。沈啸安舞步娴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江岚岫显然是真的不熟悉这交际舞。脚步凌乱。好几次踩到沈啸安的皮鞋。她脸上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气。那双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放松点。”沈啸安在她耳边低语。热气喷在她耳廓。“跟着我的步子。” 江岚岫猛地偏开头。避开了他的气息。 罗曼绮站在舞池边。安静地看着。她注意到沈啸安揽着江岚岫腰的手。收得有些紧。而江岚岫的身体。从头到尾都绷得像一块石头。 一曲终了。江岚岫几乎是立刻从沈啸安怀里挣脱出来。小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低着头。匆匆逃离了舞池。背影甚至有些仓皇。 沈啸安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淡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新的应酬淹没。 罗曼绮垂下眼眸。心底那丝凉意又泛了上来。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她转身。想找个更安静的角落。却看见刚才那个匆匆离去的副官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色恭敬地递给了沈啸安。 沈啸安接过。随手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扫了几眼。 罗曼绮的脚步顿住了。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文件最上面一页的抬头上。印着几个模糊的英文字母。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像是某种货单或者账目。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她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清水。慢慢啜饮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确保没有人注意到她此刻对那份文件的关注。 沈啸安很快看完了文件。低声对副官吩咐了几句。副官连连点头。随后接过文件袋。再次匆匆离去。 文件被拿走了。罗曼绮有些失望。但那个印着英文和数字的抬头。已经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需要想办法弄清楚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虽然很轻。但在音乐间隙。还是被罗曼绮捕捉到了。 是江岚岫。 罗曼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洗手间外面的小休息室里。江岚岫正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她用手背用力擦着眼睛。那身漂亮的象牙白洋装。此刻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累赘和可怜。 罗曼绮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看着江岚岫单薄颤抖的背影。想起她刚才在舞池里倔强又惊慌的眼神。想起她带着刺的娇嗲声音。 这是一个被强行塞进笼子里的。张牙舞爪却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兽。 或许。她可以不是敌人。 这个念头在罗曼绮心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理智压了下去。在沈公馆。信任是奢侈品。她不能轻易交付。 她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扉。 江岚岫猛地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看到是罗曼绮。她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强装镇定。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罗曼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手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手帕是素白色的。带着淡淡的栀子皂荚的清香。 江岚岫看着那条手帕。没有接。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罗曼绮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在这里。要么学会适应规矩。要么。就学会在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江岚岫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又似乎听懂了。 罗曼绮把手帕放在旁边的梳妆台上。“把眼泪擦干净。补个妆。外面还有很多客人。”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休息室。 走出几步。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复杂的。带着泪意和探究的目光。 外面的音乐依旧喧嚣。霓虹灯的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脚下投下变幻的光斑。 罗曼绮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一点点不该有的波动压了下去。 她重新挂上温婉的微笑。走向那些需要应酬的宾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个印着英文数字的文件抬头。和江岚岫带着泪的。警惕又倔强的眼神。一同留在了她的心底。 夜还很长。这座霓虹深处的牢笼。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天清晨。沈公馆在一片压抑的安静中苏醒。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恼了哪位主子。尤其是那位新来的。 江岚岫坐在自己房间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双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心里一阵烦躁。 她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沉闷的空气。讨厌那些规矩。更讨厌那个把她当物件一样摆弄的沈啸安。 想起昨晚舞池里那只紧紧箍在她腰上的手。她就觉得一阵反胃。 丫鬟小翠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着头。大气不敢出。 “轻点。”江岚岫蹙着眉。声音带着没睡好的沙哑。更添了几分娇气。“扯得我头皮疼。” 小翠手一抖。连忙放轻了动作。“三姨太恕罪。” 门外传来几声娇笑。是四姨太和五姨太结伴去给大太太请安了。她们路过江岚岫房门口时。故意提高了音量。 “哟。这都日上三竿了。三姐姐还没起身呢。到底是留过洋的。规矩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嘛。人家见过大世面。哪里看得上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规矩。” 江岚岫抓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雪花膏就想砸过去。手举到半空。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想起昨晚罗曼绮说的话。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在这里。要么适应规矩。要么在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让自己舒服点。 她深吸一口气。把雪花膏重重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外面的说笑声戛然而止。随即是更快离开的脚步声。 江岚岫心里冷笑一声。看来。一味地忍气吞声只会让这些人更嚣张。 “梳个简单点的发型。”她吩咐小翠。“等下我也去给大太太请安。” 小翠惊讶地看了镜中的她一眼。连忙应了声是。 大太太住的院子在公馆最里面。布置得倒是清雅。只是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江岚岫到的时候。四姨太五姨太已经在了。正一左一右地围着大太太说笑。大太太姓王。是沈啸安的原配。年纪比沈啸安还大几岁。穿着深紫色的团花旗袍。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也盖不住眼角的细纹。她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情绪。 罗曼绮也在。她坐在下首第一个位置。安静地喝着茶。见到江岚岫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给大太太请安。”江岚岫学着昨天管家教她的样子。屈了屈膝。声音不算热情。但礼数勉强到了。 王大太太这才掀开眼皮。打量了她几眼。声音不冷不热。“起来吧。难为你还认得路。” 四姨太用手绢掩着嘴笑。“三姐姐昨天可是出尽了风头。连老爷都亲自陪着跳舞呢。” 五姨太立刻接话。“是啊。我们进门这么多年。可没这个福分。” 这话里的酸味几乎能溢出来。 江岚岫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扯出一个假笑。“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以后还要靠几位姐姐多多指点。” 她这话说得软绵绵。配上她那副天生的嗲音。听起来倒像是真心实意。 四姨太和五姨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谦逊”噎了一下。一时没接上话。 王大太太捻佛珠的手顿了顿。目光在江岚岫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罗曼绮。 “既然进了沈家的门。就要守沈家的规矩。”王大太太慢悠悠地开口。“老爷忙的是大事。后院的女人要安分。不要给他添麻烦。曼绮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你多跟她学学。” 被点名的罗曼绮放下茶杯。温顺地应道。“是大太太教导得好。” 江岚岫心里不以为然。学她。学她像个木头人一样逆来顺受吗。她才不要。 请安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底下暗涌的气氛中结束了。 往外走的时候。四姨太故意挤到江岚岫身边。压低声音说。“别以为老爷昨晚多看了你几眼就了不起了。在这府里。要想站稳脚跟。还得看大太太的脸色。” 江岚岫停下脚步。看着她。忽然甜甜一笑。“谢谢四姐姐提醒。不过。我看老爷昨晚好像也没记住四姐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四姨太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江岚岫不再理她。昂着头走了。心里有点小小的痛快。 罗曼绮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将她那点小得意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真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小丫头。 中午吃饭是在各自房里用的。 江岚岫看着桌上摆着的几样精致小菜。没什么胃口。她想念巴黎街角那家面包店刚出炉的牛角包。想念咖啡馆里香醇的咖啡。 这里连咖啡都煮得一股焦糊味。 她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下午更是无聊透顶。她带来的几本外文书早就翻烂了。公馆里的藏书不是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就是无聊的□□。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繁复的吊灯花纹。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忽然。她想起昨晚罗曼绮身上那股淡淡的栀子皂香。还有她递过来的那条素白手帕。 那个女人。看起来温顺无害。可那双眼睛。有时候平静得让人看不透。 她为什么要帮自己解围。虽然只是递了条手帕。 在这鬼地方。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吗。 江岚岫翻了个身。心里乱糟糟的。 另一边。罗曼绮的房间里。她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诗经》。书页里却夹着一张小小的。裁切下来的报纸边角。 上面印着一串模糊的英文和数字。正是她昨晚努力记下的那个格式。 她需要查清楚这代表什么。是货单。是账目。还是别的什么。 沈啸安的书房她进不去。那里常年有亲兵把守。 她需要别的途径。 她想起昨天江岚岫提到过的。她留洋时学过外语。 或许。这是一个切入点。 但时机还没到。那个小刺猬一样的姑娘。警惕心太强。需要慢慢来。 她将那张纸条小心地夹回书里。合上。放回书架。 刚做完这些。丫鬟就来通报。说老爷晚上要过来用饭。 罗曼绮眼神微暗。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温顺的笑容。“知道了。去准备吧。” 傍晚时分。沈啸安果然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带了一盒新式的西洋点心给罗曼绮。 “尝尝。说是叫什么巧克力。”沈啸安坐在餐桌主位。随意地说。 罗曼绮道了谢。打开点心盒子。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的。造型精致的糖果。她拿起一小块。轻轻咬了一口。浓郁的甜腻和一丝微苦在嘴里化开。 “味道很特别。谢谢老爷。”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新奇和满足。 沈啸安很受用。“喜欢就好。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这些洋玩意儿。”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道。“那个江岚岫。今天没再闹什么幺蛾子吧。” 罗曼绮放下点心。拿起公筷给沈啸安布菜。动作优雅。“三妹妹年纪小。刚来不适应也是有的。今天去给大太太请安。礼数倒是周全的。” “嗯。”沈啸安哼了一声。“你多看着她点。别让她惹大太太不高兴。” “是。”罗曼绮应下。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看三妹妹带了不少洋文书来。想必是喜欢看书的。老爷的书房藏书丰富。不知能否允许她借阅几本。也好让她打发时间。少些胡思乱想。” 沈啸安闻言。挑了挑眉。看向罗曼绮。“你倒是关心她。” 罗曼绮垂下眼帘。“我只是想着。让她有点正经事做。总比整日无聊生事要好。也能显得老爷宽厚。” 沈啸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女人。看点书也没什么大不了。“行吧。你跟管家说一声。让她自己去书房挑几本。别弄坏了就行。” “老爷仁慈。”罗曼绮微微一笑。继续安静地布菜。 她心里清楚。沈啸安的书房外紧内松。允许江岚岫进去。只是一个开始。 晚饭后。沈啸安留宿了。 罗曼绮像个精致的木偶。履行着她作为姨太太的职责。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身边男人沉沉的鼾声。鼻尖萦绕着令人作呕的雪茄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她一动不动。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光。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3章 第 3 章 江岚岫被允许进入书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遍了沈公馆后院。 四姨太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五姨太酸溜溜地对着丫鬟抱怨。“老爷真是偏心。我们当初进门时。可没这个待遇。” 王大太太捻着佛珠。没说话。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江岚岫本人倒是没太当回事。她只是觉得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打发这无聊透顶的时间了。 管家领着她在书房走。路上低声提醒。“三姨太。老爷吩咐了。您只能在靠门那几个书架挑书。里面那些文件公文。是动不得的。” “知道了。”江岚岫兴致缺缺地应着。 书房很大。红木书架顶天立地。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墨汁的味道。靠门的几个书架果然都是些寻常书籍。经史子集。还有一些通俗小说。 她随手抽了一本。翻了两页。又嫌弃地塞了回去。全是些老掉牙的东西。 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书房深处。那里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桌面上整齐地放着文件匣和笔墨纸砚。两个书架立在书桌后方。上面摆放的书籍看起来更厚重。也更……有吸引力。 但她记得管家的警告。也记得罗曼绮那句“适应规矩”。 她撇撇嘴。继续在指定的区域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几本蒙尘的翻译小说。是林琴南译的。虽然翻译得文绉绉。总比没有强。 她抽出那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准备离开。 转身时。裙摆不小心带倒了书架旁边矮几上的一本册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江岚岫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去捡。 那是一本线装的账册。看起来有些旧了。她捡起来。随手想放回原处。目光却瞥见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码头杂项”几个字。下面列着一些物品名称和数字。 她对数字不感兴趣。正要把册子合上。指尖却顿住了。 在那一页的角落。用一种特殊的蓝色墨水。写着一行小小的英文缩写和数字。格式和她之前在罗曼绮那里无意间瞥见的。夹在书页里的纸条很像。 江岚岫的心跳漏了一拍。 罗曼绮。她也在关注这些东西吗。 她迅速环顾四周。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她飞快地翻看了一下那本册子。里面记录的大多是府里日常采买开销。只有这一页提到了码头。而且这行英文数字显得格格不入。 她把册子放回矮几。位置和之前稍有不同。但不起眼。 拿着那几本翻译小说。她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房间。江岚岫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在巴黎的时候。她也接触过一些思想进步的同学。知道那些码头上的“货”很可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罗曼绮收集这个做什么。 她想干什么。 江岚岫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方面。她对罗曼绮抱有戒心。另一方面。一种隐秘的好奇和刺激感又在她心里滋生。 如果罗曼绮真的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情。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死气沉沉的牢笼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想要挣脱。 下午。她抱着那几本小说。跑到后花园的凉亭里看。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昏昏欲睡。 她正看到精彩处。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罗曼绮。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旗袍。手里也拿着一本书。正沿着小径缓缓走来。 江岚岫立刻绷紧了身体。像只进入警戒状态的小兽。 罗曼绮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凉亭走了过来。 “三妹妹也在看书。”罗曼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嗯。”江岚岫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书上。是那本《诗经》。她心里一动。就是这本书里夹着那张纸条。 罗曼绮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书放在石桌上。姿态优雅。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江岚岫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感觉罗曼绮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问。“二姐姐也喜欢看诗经吗。” 罗曼绮微微一笑。“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比不上三妹妹看的洋文书有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江岚岫放下手里的书。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试探的意味。“二姐姐。我昨天在书房。看到一本账册。上面好像有些奇怪的东西。” 罗曼绮捻着书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脸上却依旧平静。“哦。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是……一些英文和数字。”江岚岫盯着她的眼睛。“我看不懂。觉得有点奇怪。就随便问问。” 罗曼绮的心跳加快了。她果然看到了。 这是个机会。还是个陷阱。 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声音轻缓。“府里往来繁杂。有些洋行的单据也不奇怪。妹妹还是不要过多关注这些。免得惹麻烦。”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却又带着点回避的味道。 江岚岫撇撇嘴。靠回椅背。“我就随便问问。二姐姐这么紧张做什么。” 罗曼绮抬起眼。看着她。忽然问。“妹妹在法兰西。可见识过不少新鲜事物吧。听说那边的女人都可以自由出门工作。上学。” 提到这个。江岚岫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是啊。她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穿着漂亮的裙子去跳舞。可以和男人一样在咖啡馆讨论政治。才不用整天关在家里。对着几本破书发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和失落。 罗曼绮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羡慕。也有深思。 “那样的日子。确实很好。”她轻声说。 江岚岫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个看似古板温顺的二姨太。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二姐姐也想过那样的日子吗。”她忍不住问。 罗曼绮没有直接回答。她看着亭外被风吹落的花瓣。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人总要面对现实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认命。但江岚岫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甘。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气氛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共鸣。 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走来。对着罗曼绮行礼。“二姨太。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商量下个月老爷寿宴的事情。” 罗曼绮站起身。对江岚岫点了点头。“妹妹慢慢看。我先过去了。” 她拿起石桌上的《诗经》。转身离开了凉亭。 江岚岫看着她袅娜的背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这个女人。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小说。却再也看不进去了。 罗曼绮跟着丫鬟来到王大太太的院子。 王大太太坐在炕上。面前摆着几匹绸缎。四姨太和五姨太也在。正拿着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 “曼绮来了。”王大太太抬了抬眼。“看看这些料子。选一选。下个月老爷寿宴。你们都做身新衣裳。” 罗曼绮温顺地上前。仔细看着那些料子。大多是些鲜艳的颜色。大红大紫。她最后选了一匹不太起眼的湖蓝色暗纹缎子。 “哟。二姐姐怎么选这个颜色。太素净了吧。”四姨太夸张地说。 “二姐姐一向喜欢清雅。”五姨太附和道。 王大太太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罗曼绮一眼。“随你吧。” 选完料子。王大太太让四姨太五姨太先回去。单独留下了罗曼绮。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 王大太太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开口。“听说。是你向老爷提议。让江岚岫进书房的。” 罗曼绮心里一紧。面上依旧平静。“是。我看三妹妹整日无聊。怕她闷出病来。又想着让她看看书。能静静心。少生事端。” “你倒是会为人着想。”王大太太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曼绮。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也要看清楚别人的身份。那个江岚岫。是个不安分的。你跟她走得太近。没好处。” 罗曼绮低下头。“曼绮明白。谢大太太提点。” “明白就好。”王大太太放下茶杯。“老爷寿宴的事情。你多上点心。别出了岔子。” “是。” 从王大太太房里出来。罗曼绮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王大太太的警告意味很明显。她已经开始注意自己和江岚岫的接触了。 接下来的路。要更加小心才行。 她握紧了袖口。那里。藏着刚才在凉亭。趁江岚岫不注意时。从《诗经》里迅速取出并塞进去的。那张写着英文数字的纸条。 今晚。她要想办法把这张纸条送出去。 第4章 第 4 章 沈啸安的寿宴成了沈公馆头等大事。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几位姨太太也被支使得团团转。 王大太太把采买寿宴用度的差事交给了罗曼绮。这看似是信任。实则是个烫手山芋。采买油水厚。眼红的人多。稍有差池。就容易落下话柄。 四姨太和五姨太果然在背后嚼舌根。说王大太太偏心。把这种肥差交给一个闷葫芦。 罗曼绮只当没听见。每日带着丫鬟婆子核对清单。联系商铺。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 江岚岫乐得清闲。躲在房里看她那些翻译小说。偶尔被叫去试穿新做的旗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湖蓝色的料子衬得她皮肤更白。腰身掐得极细。但她脸上没什么喜色。只觉得这华服像另一重枷锁。 这天下午。她正看到小说里男女主角被迫分离的伤感处。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她推开窗。看见院子里。罗曼绮正站在那儿。面前跪着一个小丫鬟。旁边还站着气势汹汹的四姨太。 “二姐姐。不是我说你。”四姨太拔高了声音。生怕别人听不见。“这采买的单子可是过了你眼的。如今少了整整两匹杭缎。你说怎么办。” 那小丫鬟吓得浑身发抖。哭着说。“二姨太明鉴。奴婢真的把缎子都搬进库房了。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罗曼绮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还算镇定。“四妹妹先别急。库房的出入都有记录。查一查便知。” “查。怎么查。”四姨太冷笑。“这府里人多手杂。说不定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偷拿了。二姐姐你管家不力。这责任你可推不掉。” 周围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下人。指指点点。 江岚岫趴在窗台上。看得直皱眉。这个四姨太。摆明了是借题发挥。想给罗曼绮难堪。 她本来不想管闲事。但看着罗曼绮孤零零站在那里。被四姨太咄咄相逼的样子。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 尤其是想到凉亭里那次短暂的。不算愉快的交谈。还有那本《诗经》里可能藏着的秘密。 这个女人。或许没那么讨厌。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吵什么呀。”江岚岫推开房门。声音娇滴滴地带着不满。“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她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来到人群前。目光扫过四姨太和跪着的丫鬟。最后落在罗曼绮身上。“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罗曼绮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江岚岫听完。歪着头看向四姨太。脸上带着天真无辜的表情。“四姐姐。你说缎子少了。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呀。” 四姨太没好气地说。“就刚才。我路过库房想看看料子。就发现少了。” “哦。”江岚岫拖长了语调。“那四姐姐昨天下午。大概申时左右。是不是也去过库房呀。我好像看见你的丫鬟抱着一大包东西从那边出来呢。” 四姨太脸色猛地一变。“你胡说什么。我昨天下午根本没去库房。” “是吗。”江岚岫眨眨眼。“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毕竟隔得远。就看个大概。好像穿的还是件杏黄色的裙子呢。” 四姨太今天穿的正是杏黄色旗袍。她身边的丫鬟脸色也瞬间白了。 周围的下人开始窃窃私语。 罗曼绮立刻抓住了关键。她看向库房管事。“昨天下午申时左右。库房的记录拿出来看看。” 管事赶紧捧来记录本。翻到昨天那页。上面清晰地写着。申时二刻。四姨太身边的丫鬟秋月。以“查看寿宴摆设”为由。从库房借走了两匹杭缎。尚未归还。 空气瞬间安静了。 四姨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那丫鬟骂道。“死丫头。你借了东西怎么不告诉我。害我在这里出丑。” 那丫鬟秋月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是奴婢的错。奴婢忘了禀告姨娘。请姨娘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四姨太自己想中饱私囊。结果忘了这茬。反而想来诬陷罗曼绮。 江岚岫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走。“没意思。还以为真丢了什么东西呢。原来是有人自己忘了。”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 四姨太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狠狠瞪了罗曼绮一眼。带着丫鬟灰溜溜地走了。 罗曼绮让其他人都散了。走到江岚岫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江岚岫打开门。倚在门框上。抬着下巴看她。“二姐姐还有事。” “刚才。谢谢三妹妹。”罗曼绮看着她。语气真诚。 江岚岫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谁帮你了。我是嫌她们太吵。影响我看书。” 罗曼绮知道她嘴硬。也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妹妹帮了我。我记下了。” 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瓶。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这是上次老爷给的西洋花露水。味道清冽。不似寻常花香那么甜腻。想着妹妹或许喜欢。” 江岚岫瞥了一眼那瓶子。造型确实别致。她心里有点喜欢。但嘴上还是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用不着这些。”罗曼绮把瓶子轻轻放在门口的矮柜上。“妹妹留着玩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江岚岫看着那瓶花露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打开瓶盖闻了闻。一股清冷的。带着点药草味的香气钻入鼻腔。确实和她平时用的那些甜腻香水不同。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还算有点品味。” 把瓶子收进梳妆台抽屉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本从书房借来的翻译小说。 她忽然想起书房账册上那行英文数字。以及罗曼绮当时微妙的神色。 这个女人。明明自己处境也不怎么样。还要暗中收集那些危险的东西。她到底想干什么。 江岚岫心里那个好奇的种子。又开始悄悄发芽。 晚上。罗曼绮在核对最后的寿宴菜单。丫鬟进来通报。说老爷来了。 罗曼绮放下笔。起身相迎。 沈啸安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坐下后喝了口茶。随口问道。“听说今天老四找你麻烦了。” 消息传得真快。罗曼绮心里想着。面上温顺地回答。“一点小误会。已经说清楚了。多亏了三妹妹心直口快。才没让误会加深。” 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略去了江岚岫那点小心机。只说她偶然看见。帮忙澄清。 沈啸安哼了一声。“老四就是眼皮子浅。不成器。”他顿了顿。看向罗曼绮。“你倒是沉得住气。受了委屈也不来跟我说。” 罗曼绮低下头。“后院姐妹间的小事。不敢打扰老爷。” 沈啸安对她这种识大体的态度很满意。“嗯。你懂事就好。”他像是想起什么。“寿宴那天。会有几位洋行的朋友来。你英文还记得些吧。到时候帮忙招呼一下。” “是。”罗曼绮应道。心跳微微加快。洋行的朋友。或许是个机会。 沈啸安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五姨太房里。 罗曼绮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回到书桌前。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菜单。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寿宴。或许不只是寿宴。 第5章 第 5 章 沈公馆张灯结彩。沈啸安的寿宴终于到了。 公馆门口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汽车黄包车停了一长溜。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手持请柬。满面春风地踏入这座繁华牢笼。 大厅里觥筹交错。留声机放着最新的爵士乐。比上次宴会还要热闹几分。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香水酒菜混合的浓烈气味。 罗曼绮穿着一身湖蓝色暗纹缎子旗袍。站在沈啸安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宾客。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留意着那些与沈啸安交谈的“洋行朋友”。 江岚岫也被要求出席。她穿着一身樱粉色绣缠枝莲的旗袍。衬得她娇俏明艳。但她显然不适应这种场合。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小口啜饮着一杯果汁。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姨太和五姨太则像两只花蝴蝶。穿梭在宾客间。言笑晏晏。试图吸引更多注意。尤其是沈啸安的注意。 王大太太坐在主位旁边。捻着佛珠。脸上带着惯常的淡漠。偶尔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太太低声交谈几句。 “曼绮。”沈啸安回头低声唤她。指了指旁边几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这几位是亨特先生和他的同事。来自礼和洋行。你帮忙招呼一下。” 罗曼绮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从容。她上前一步。用流利的英文与几位洋人打招呼。“晚上好。亨特先生。欢迎光临。希望你们今晚过得愉快。” 她的英文发音标准。语调优雅。让几位洋人有些惊讶。随即热情地与她交谈起来。 沈啸安满意地看着。转身去应酬其他客人。 罗曼绮一边与亨特先生寒暄。谈论着上海天气和西洋音乐。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她注意到亨特先生手腕上戴着一块昂贵的瑞士表。言谈间对上海码头的情况颇为熟悉。 她心里盘算着如何切入正题。又不引起怀疑。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江岚岫不知怎么惹到了一位喝得微醺的军官。那军官大概看她年纪小又落单。端着酒杯凑过去。言语间带着轻浮。“这位小姐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千金啊。陪哥哥喝一杯。” 江岚岫蹙紧眉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走开。” 那军官嘿嘿一笑。伸手想去拉她的手腕。“哟。脾气还不小。哥哥喜欢。” 江岚岫猛地站起身。想躲开。却撞到了身后的沙发扶手。差点摔倒。手里的果汁也泼洒出来。溅到了军官的袖口。 军官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给脸不要脸。” 周围的宾客都看了过来。带着看热闹的神情。 四姨太和五姨太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王大太太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场面很不满。 沈啸安也注意到了。脸色有些难看。正要开口。 罗曼绮抢先一步。她快步走到江岚岫身边。轻轻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对着那军官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张团长。真是对不住。我家三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赔罪。” 她声音温和。态度不卑不亢。顺手从经过的侍者托盘里拿起一杯酒。“我敬您一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计较。” 那张团长见是二姨太亲自赔罪。脸色稍霁。又看罗曼绮容貌秀丽。气质温婉。语气也缓和了些。“二姨太客气了。既然是误会。就算了。”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罗曼绮也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对身后的江岚岫轻声说。“三妹妹。还不快给张团长道个歉。” 江岚岫咬着唇。脸上满是不情愿。但在罗曼绮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张团长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风波暂时平息。 罗曼绮拉着江岚岫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她低声说。“没事了。去那边坐一下吧。” 江岚岫甩开她的手。语气硬邦邦的。“谁要你多管闲事。” 但她却没再回到原来的角落。而是跟着罗曼绮走到了相对安静一点的窗边。 罗曼绮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知道她只是嘴硬。也没再说什么。 经过这一打岔。她再回头去找那位亨特先生时。发现他正与沈啸安的另一位副官相谈甚欢。似乎暂时没有她插话的余地了。 她心里有些失望。但面上不露分毫。 寿宴继续进行。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吉祥戏码。 江岚岫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玻璃上倒映出的。大厅里虚幻的热闹。 她想起刚才罗曼绮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那温婉却坚定的背影。还有她流利地与洋人交谈时的侧影。 这个女人。和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她不是那种只会逆来顺受的古板姨太太。 她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江岚岫心里的好奇。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罗曼绮暂时按捺下与亨特先生接触的想法。重新挂上笑容。周旋于宾客之间。她注意到王大太太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和江岚岫身上。带着审视。 她必须更加小心。 宴席过半。沈啸安喝得满面红光。兴致高昂。他拉着几位重要的客人。包括那位亨特先生。去了旁边的小花厅。说是要私下欣赏几件新得的古董。 罗曼绮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是她唯一可能接触到核心信息的机会。但小花厅不是她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她看着沈啸安和亨特先生等人的背影消失在花厅门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帕。 机会似乎又一次从指尖溜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转头。却对上了江岚岫探究的目光。 江岚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小花厅的方向。然后歪着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软糯地问。 “二姐姐。你很在意那个洋人吗。” 第6章 第 6 章 江岚岫那句话像颗小石子。在罗曼绮心里漾开一圈涟漪。 她迅速收敛心神。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模样。“只是老爷吩咐要招呼好客人。不敢怠慢。” 江岚岫撇撇嘴。显然不信。“哦。” 她没再追问。转身又溜达回沙发边。拿起那杯没喝完的果汁。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小花厅方向。又瞟向罗曼绮。 罗曼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借口要去查看菜品准备情况。离开了大厅。 她走到通往厨房的回廊。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偶尔穿梭的下人。她需要冷静一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刚站定没一会儿。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二姐姐。”又是江岚岫。她像只悄无声息的猫。跟了过来。 罗曼绮有些无奈。“三妹妹还有事。” 江岚岫凑近了些。身上那股清甜的花果香混合着刚才罗曼绮给的花露水冷香。味道有些独特。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二姐姐。你想知道那个洋人是做什么的吗。” 罗曼绮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妹妹知道。” “我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话了。”江岚岫有点小得意。微微扬起下巴。“他们提到了一种药。叫什么吗啡。还说最近码头查得严。货不好走。” 吗啡。罗曼绮瞳孔微缩。她听说过这种东西。是比鸦片更厉害的毒物。沈啸安竟然在沾手这个。难怪最近码头上风声鹤唳。 她看着江岚岫。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然能捕捉到这么关键的信息。而且。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妹妹告诉我这些做什么。”罗曼绮的声音依旧平静。 江岚岫眨眨眼。“我看二姐姐好像很想知道啊。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刚才……谢谢你帮我。” 说完这句。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就要走。 “等等。”罗曼绮叫住她。 江岚岫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回廊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大厅透来的微光。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罗曼绮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娇俏。却带着与这深宅格格不入的叛逆的脸。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一下。或许。可以冒一次险。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三妹妹。你想离开这里吗。” 江岚岫猛地睁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震惊。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以后在府里。要更加小心。”罗曼绮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有些事。看到就当没看到。听到就当没听到。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江岚岫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但她能感觉到罗曼绮话里的郑重。 “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想活着离开。”罗曼绮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江岚岫心上。 说完。罗曼绮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厨房方向。留下江岚岫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回廊里。心潮澎湃。 想活着离开。 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江岚岫眼前的迷雾。也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 罗曼绮。这个看似温顺的二姨太。真的在谋划着离开。而且是在做极其危险的事情。 江岚岫感到一阵害怕。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不是一个人。 寿宴终于在一片喧嚣中落下帷幕。 宾客们陆续散去。沈公馆渐渐恢复了夜晚的宁静。只留下满室狼藉和疲惫的下人。 罗曼绮指挥着下人收拾残局。安排醒酒汤。忙到后半夜才得以回到自己房间。 她累得几乎散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江岚岫带来的信息很重要。吗啡。这比单纯的鸦片走私性质更严重。危害也更大。她必须尽快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但经过今晚。王大太太肯定更加注意她和江岚岫。传递消息的风险变大了。 她需要一个新的。更稳妥的渠道。 第二天。江岚岫明显安静了许多。 她没有再抱着小说看。也没有在花园里闲逛。而是坐在自己房间里。望着窗外发呆。 罗曼绮那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想活着离开。” 还有那句“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她明白。这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和警告。罗曼绮承认了她正在做危险的事。也警告她不要掺和。不要暴露。 可是。知道了这些。她还能像以前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她想起在巴黎时。和同学们一起讨论自由和理想。那时觉得天高海阔。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可现在。却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连出门都是一种奢望。 如果罗曼绮真的能找到离开的路…… 江岚岫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下午。罗曼绮照例去给王大太太汇报寿宴的账目。 王大太太靠在榻上。由丫鬟捶着腿。听完汇报。没什么表示。只是慢悠悠地说。“昨晚。辛苦你了。” “都是曼绮分内的事。” “嗯。”王大太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听说。你和三姨太最近走得挺近。” 罗曼绮心里一凛。面上依旧恭顺。“三妹妹年纪小。性子直。有时候容易得罪人。我只是偶尔提点她几句。免得她给老爷和大太太惹麻烦。” “你倒是好心。”王大太太语气不明。“不过。岚岫那孩子。心野。不是个安分的。你跟她走得太近。小心被她带累了。” “曼绮明白。谢大太太提醒。”罗曼绮低下头。 从王大太太房里出来。罗曼绮后背沁出冷汗。 王大太太的监视比她想象的更严密。 她必须更加谨慎。也要提醒江岚岫注意言行。 几天后。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 罗曼绮以要去绸缎庄取修改的衣裳为由。带着丫鬟出了门。 这是她难得的外出机会。她必须利用好。 马车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驶。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绸缎庄前。 罗曼绮让丫鬟在门口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掌柜的认得她。热情地迎上来。“二姨太您来了。您定的料子已经改好了。在后间。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罗曼绮点点头。跟着掌柜穿过前堂。来到后面一个安静的小房间。 房间里。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看到她。立刻站起身。低声道。“罗小姐。” 罗曼绮点点头。迅速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叠得小小的纸条。塞进男人手里。“这是最新的。他们可能在接触吗啡。码头最近查得严。让他们小心。” 男人神色一凛。迅速将纸条收好。“明白。你自己也务必小心。沈啸安最近动作很大。上面提醒你。暂时静默。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罗曼绮深吸一口气。“府里新来的三姨太。可能……有点特别。但我还不能完全确定。需要观察。” 男人皱了皱眉。“风险太大。不要轻易接触。” “我心里有数。” 外面传来掌柜的咳嗽声。这是约定的信号。表示有人来了。 罗曼绮立刻拿起旁边桌上放着的一匹布料。做出仔细查看的样子。 男人则迅速从后门离开了。 罗曼绮在绸缎庄又待了一会儿。才拿着改好的衣裳。若无其事地离开。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和雨中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消息送出去了。 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和继续在这深宅里。小心翼翼地周旋。 她想起江岚岫那双带着好奇和倔强的眼睛。 那个女孩。会是她未来的盟友吗。还是……另一个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