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捡梧桐》 第1章 梧桐落处是新家 九月的南京,暑气尚未完全退场。阳光经过层层叠叠梧桐叶的过滤,落在颐和路上时,已成了暖融融的金斑,跳跃在老洋房米黄色的墙面上,带着一种旧时光的温存。一辆略显笨拙的白色厢式小货车,停在其中一扇沉静的黑漆雕花铁门前,与周遭精致宁静的氛围形成奇特的割裂感,像是一个冒失闯入的异时空来客,莽撞而鲜活。 车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金属摩擦声划破了午后的静谧。 “梦桐,慢点!” 伴随苏明华——苏梦桐的母亲——清亮而略带担忧的嗓音,一个背着明黄色双肩包的少女灵巧地跳下车。她像是从另一个充满光和暖的世界径直闯入这梧桐掩映的清凉街巷,整个人都裹着一层温润的蜜光,仿佛一颗刚刚剥开的太妃糖,在初秋的阳光下流淌着甜美的光泽。她的到来,瞬间撕裂了这条街道固有的、几乎凝固的宁静。 少女苏梦桐,刚满十六岁不久。天生带点自然卷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一个蓬松的丸子顶在头顶,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薄汗沾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白皙的脖颈上,像被露水打湿的初春藤蔓,缠绕着青春的鲜活与灵动。一双杏眼又圆又亮,此刻正带着初入新环境的、好奇又小心翼翼的劲儿,飞速扫视着眼前这栋散发着历史与宁静气息的洋楼别墅,以及那高墙内探出的巨大梧桐树冠。她的目光如同林间初生的小鹿,既带着对未知世界的试探,又藏着难以掩饰的欣喜,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好奇。 “妈,这就是咱们的新家?”苏梦桐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尾音微微上扬,像林间探出头的小鹿,怯生生却又充满探索的渴望,“……好大的树!” “嗯,以后这儿就是我们家了。”苏明华笑着点头。她穿着简约舒适的米白色亚麻长裙,正张罗着和司机师傅一起卸下不多的行李。她的气质模糊地指向文化艺术领域,此刻更像一个专注打理新家的妻子和母亲,整个人散发着温婉而知性的气息,像一幅被时光温柔以待的油画,色调柔和而宁静。 就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那声音带着些许岁月的沉闷,像是开启了某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一个穿着深灰色定制家居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笑容温暖,带着显而易见的高兴。他的笑容像是经过精心调制的暖阳,既不灼人也不疏离,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初秋的微凉。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良好的教养和真诚的欢迎,那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得体。 “明华,梦桐,你们到了!”他大步走出来,自然地接过苏明华手里一个稍重的纸箱,“路上累了吧?快进来歇歇。”他就是秦正宇,苏梦桐需要叫“秦叔叔”的新家人。他的动作流畅而从容,不见丝毫刻意,仿佛这样的迎接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已然成为一种本能。 苏梦桐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喊:“秦叔叔好!”她的笑容像突然绽放的向日葵,热烈而毫无保留,瞬间点亮了整个略显沉寂的庭院,仿佛将一块明黄色的调色板猛地掷入了一幅色调沉静的古画。 “你好,梦桐。”秦正宇看着眼前这个像小太阳般明媚的少女,笑意更深,目光下意识地往庭院深处望了望,那眼神里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若颜在书房,一会儿就下来。”他语调平和,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那微微飘向庭院深处的眼神,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暗示着水面之下并不平静的暗流。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庭院里那棵巨大梧桐树的浓荫下,别墅的大门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少女穿着质地精良的白色丝质衬衫和浅咖色长裤,身形纤长笔直,墨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她的面孔是惊人的精致,白皙得几近透明,眉眼轮廓清晰得如同工笔画,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樱粉。然而,这极美的面容上却像覆着一层初冬清晨的薄霜,神情淡漠疏离,眼神如同清冷的月光,落在院门处的喧嚣上,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中世纪肖像画,美得令人屏息,却又冷得让人却步,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 她就是秦若颜。 十七岁的秦若颜,像一尊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带着微微凉意的白玉雕像。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看着庭院中新出现的苏梦桐和她母亲,以及正温和笑着的父亲。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却没能穿透她周身那份无形的、拒人千里的清寂。那光影在她身上跳跃,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失去了温度与活力,只余下冰冷的轮廓。 苏梦桐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秦若颜太显眼了,那种不掺丝毫烟火气的、纯粹到冰冷的美丽和距离感,让活泼的苏梦桐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一瞬。两双眼睛隔着不算远的庭院短暂相接,像冬夜与盛夏的第一次交锋,寂静中迸发出无形的火花,冰冷与温暖的气流在空中悄然对撞。 苏梦桐本能地绽放出一个友善的、带着些微紧张和试探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你好”的讯息。那笑容像试图融化冰雪的春风,带着天真而执着的暖意,尽管这春风在面对严冬时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秦若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或者更短,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动作优雅得体,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礼仪,却更像是在完成一个规定动作,看不出温度。随即,她的视线便移开了,扫过忙碌搬东西的工人,最终落在秦正宇身上,眼神才略微透出一点柔和,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细缝,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声音清冽,如同泉水滴落在玉盘上,清脆却冰凉,不带任何多余的暖意。 苏明华也注意到秦若颜,她带着温和的笑意主动开口,试图用善意化解这份显而易见的疏离:“若颜,你好,我是苏阿姨,这是妹妹梦桐。”她的声音像温柔的丝绸,细腻而包容。 秦正宇忙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等待破冰的旅人:“若颜,快过来跟苏阿姨和梦桐妹妹打招呼。”那期待中,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秦若颜依言走了过来,步履轻盈而无声,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像是踩着某种旁人听不见的节拍。她在父亲身边站定,对着苏明华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苏阿姨好。”然后,目光转向苏梦桐,依旧是那副疏离客气的模样,“你好。”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温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却也维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多一分则近,少一分则远,精准得令人窒息。 “若颜姐姐好!”苏梦桐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一只试图表达友好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动物,“以后请多多关照!”她努力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真诚,试图用一盏灯照亮整个黑夜,却不知黑夜是否需要她的光亮。 “嗯。”秦若颜应了一声,淡淡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像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房间在一楼朝南的那间,采光很好。”她并没有提出带苏梦桐去看看,只是陈述了位置,目光越过苏梦桐的头顶,看向她带来的行李箱上那个略显童趣的猫咪贴纸,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平静湖面被风吹出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随后,她转向秦正宇:“爸爸,我的乐理课预习还没做完,我先上去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严谨而疏离,不容置疑。 秦正宇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看着女儿平静无波、如同完美面具的脸,最终只是温和地说:“好,去吧,别太累。”那温和之下,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语,像被秋叶覆盖的溪流,寂静地流淌,却无人能窥见其深处的涌动。 秦若颜点点头,对苏明华和苏梦桐再次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白色衬衫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口,像一道清冷的月光被幽深的走廊无声吞噬,不留下一丝余温。整个过程,礼貌而周全,却也疏远得如同隔着透明的冰墙,看得见却触不及,寒冷隔着空气清晰地传递过来。 庭院里短暂的寂静被搬运工人的声音打破。苏梦桐看着秦若颜消失的楼梯方向,心里那点对新家的雀跃感,被一层浅浅的困惑和失落覆盖,像阳光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蔽,投下淡淡的阴影。 秦正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随即打起精神,笑容依旧温和:“梦桐,叔叔带你去看房间,就在楼下,很方便。”他亲自拎起苏梦桐那个贴着猫咪贴纸的箱子,试图用行动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冷意,“保证比你们以前住的宽敞舒服。”他的语气像温暖的毛毯,厚实而柔软,试图包裹住少女微微受凉的心情。 苏梦桐调整了下表情,重新露出笑容,那笑容像经过精心修复的瓷器,依然美丽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再像最初那样毫无阴霾:“嗯!谢谢秦叔叔!” 房间的确如秦正宇所说,宽敞明亮,还带着独立的洗手间。但当她打开行李箱,准备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归置时,少女心性的欢快并未持续太久。她的东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毛绒玩偶、色彩明亮的笔记本、小型的拍立得相机、几盆多肉植物,还有一沓五颜六色的贴纸……这些鲜亮的色彩与这个房间沉稳的基调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照。当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放到书桌上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露台的方向吸引。 二楼的某处露台,恰好对着她这扇窗户。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秦若颜。她并没有在看书或学习乐器,而是背对着这边,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向着庭院里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凝固成了背景的一部分,与投在地面上的那道长长的影子融为一体。 阳光勾勒出她单薄清冷的轮廓,在光洁的白色瓷砖上投下一道孤独的影子。她的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打开的丝绒盒子。由于距离和角度,苏梦桐看不太清里面是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反光。但能感觉到秦若颜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那是一种很沉、很静的气息,和她十六岁世界里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像一首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旋律忧伤的夜曲,在寂静中无声地重复播放。 苏梦桐整理物品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头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这座漂亮的洋楼,这位英俊和蔼的新父亲,还有这位……美丽得像月亮却冷得像冰的姐姐。她的新生活,似乎才刚刚掀开了一角,就已显露出与她预想截然不同的、复杂而幽深的纹路,像一幅刚刚展开的古老卷轴,才刚刚露出序章的一角,已然笔墨浓重,晦涩难懂。 晚上,是秦家第一次四人同桌晚餐。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素雅的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银制刀叉反射着头顶吊灯柔和的光晕。菜肴很丰盛,显然是为了迎接新成员特意准备的,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般精致,却莫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过于正式的仪式感,反而缺失了家常的温馨。 苏梦桐坐在苏明华旁边,对面就是秦若颜。她努力保持着礼貌和微笑,但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得如同拉紧的弦,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崩断。苏明华和秦正宇都试图活跃气氛,聊些轻松的话题——关于南京的特色小吃,附近有哪些值得逛的地方,苏梦桐新学校南大附中的氛围。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勉强的涟漪后又归于沉寂,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吸收。 苏明华提到苏梦桐喜欢画画和摄影:“这丫头,从小就喜欢到处拍到处画,来了南京,这地方怕是拍不过来了。”她的语气带着母亲特有的骄傲与温柔,像阳光试图穿透云层,温暖餐桌。 秦正宇笑着接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好啊,梦桐喜欢拍照?钟山路的梧桐、玄武湖的落日、还有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都是绝佳的创作素材。改天让若颜带你去认认地方,她熟。”他的目光转向了安静用餐的秦若颜,那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与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秦若颜正姿态极其优雅地用小勺舀起一小块豆腐,进食的动作几乎无声无息。闻言,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算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但那语调平静得像是在应承一项与己无关的例行公事,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餐桌上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杯盘轻微的碰撞声,像秒针走动般精确而冰冷,丈量着这略显冗长而尴尬的时光。 秦正宇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黯淡,苏明华连忙递过去一个理解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宽慰与无需言说的支持。苏梦桐觉得盘子里的糖醋排骨似乎也没那么香了。她能感觉到来自对面那若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的距离感,像一层透气的保鲜膜,裹住了原本可能轻松的氛围,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滞涩。她偷偷抬眼瞄了一下秦若颜,对方正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碗碟,侧脸线条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漂亮,却也异常冰冷,像月光下的大理石雕塑,没有一丝活人的热气。 晚餐在一种礼貌而克制的氛围中结束。苏梦桐帮母亲收拾碗筷时,无意间听到秦正宇和母亲在厨房门口压低了声音的对话。那声音很低,却像蚊蚋般钻入她的耳朵。 “……明华,别多想,若颜只是……性子慢热了些,给她点时间。”秦正宇的声音像被揉皱的丝绸,带着想要抚平的力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疲惫似乎源自很久以前。 “我知道,老秦。她心里那道坎儿……不容易过去,我都明白……”苏明华的回应像温暖的双手,细腻而包容,试图抚平那些看不见的褶皱。 “那件事……终究是伤了根本。虽然这些年我尽力弥补,但她……唉,不提了。希望梦桐能带给她一些活力。”最后那句话像一声沉重叹息,轻得几乎要融化在厨房的暖光里,却带着千钧重量,重重地落在苏梦桐的心上,砸出一个满是疑问的坑洼。 苏梦桐的心微微一紧。她隐约知道秦若颜的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道“坎儿”……是指这个吗?那沉重的叹息,那“伤了根本”的语句,似乎又暗示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隐情?疑问像暗夜中的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房,悄然生长。 晚上,苏梦桐躺在陌生的、还带着崭新织物气息的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精美的石膏雕花。那些繁复的曲线和涡卷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片诡异的阴影。窗外的梧桐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秘密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诉说着这栋老房子不为人知的往事。白天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清晰回放:巨大的梧桐树荫下那冰冷疏离的初遇,父亲提到秦若颜母亲时那微妙而沉重的神情,饭桌上令人窒息的静默,以及那惊鸿一瞥看到的、露台上寂寥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融入月色的背影。 新家的确很好,漂亮得像画册里的房子。新父亲也很好,温和儒雅。可是……那位姐姐。苏梦桐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织物冰凉光滑的触感贴着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凉的隔阂,横亘在她和新生活之间。她是带着最大的善意和憧憬来的,此刻却被那股清冷的气息紧紧裹住,暖不热,也融不进,像夏日里一只热情的飞蛾,一次次撞上了冰做的纱窗,困惑而茫然。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洒下支离破碎的银斑,如同散落一地的梦境碎片。二楼某个露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似乎依然站在原处,化作月夜里一座沉默的、无人能解的白色堡垒,守护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苏梦桐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心里默默地想:南大附中,明天就要开学了。新的家,新的学校……还有这个看不透的姐姐。未来,究竟会怎样呢?这故事的下一页,将会写下怎样的情节? 夜风吹过庭院中那株沉默的老梧桐,发出一阵深邃而悠远的叹息,像某个古老故事正在被时光的手指,缓缓地、无可抗拒地翻开了第一页。而她们,都已身在故事之中。 第2章 弦动与书签 新家的第一夜,睡眠薄如蝉翼,脆弱得承载不起一丝陌生的声响。苏梦桐深陷在过于宽大柔软的陌生床褥里,仿佛一颗被无意间遗落在浩瀚星海的微尘,心神在无垠的黑暗中漂浮,渺小而无依。窗外,颐和路的夜风仿佛浸满了欲说还休的陈旧情愫,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撩拨着庭院里那棵老梧桐繁茂的枝叶,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隐形的史官,正伏在万籁俱寂的卷帙上,用特制的月光墨水,孜孜不倦地记录着这座宅邸深处被时光尘封的秘辛。 月光也失了故乡的温存,蜕变成一道清冷而精准的探照灯柱,透过未及拉严的厚重窗帘缝隙,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几块摇曳扭曲的、宛如抽象画的光斑。这些光斑与她脑海中反复定格的画面——那个露台上,白色剪影烙下的、曝光过度般的寂寥底片——重重叠叠地交织在一起,顽固地烙印在视网膜的深处,任她如何辗转,也挥之不去。 直至天光破晓,晨曦如被清水稀释过的蓝墨水,缓慢而坚定地浸润窗棂,早起的鸟儿在枝头试探性地抛出几声清脆伶仃的音符,她才被这窗外渐起的、鲜活的生命力裹挟着,坠入一片短暂而混沌的浅眠。 仿佛刚合眼没过多久,便被一种温暖踏实的生活协奏曲从迷蒙的边缘悄然唤醒。是厨房方向传来的、轻微而有节奏的锅铲与珐琅锅的碰撞声,伴随着一股复合的、勾人食欲的米粥甜香与面点蒸腾的热气,如同母亲无形却无比温柔的手,精准地将她从混乱的梦境边缘,轻轻拉回现实的光晕之中。 她揉着酸涩的眼角,趿拉着柔软的棉质拖鞋走出卧室。开放式厨房里,母亲苏明华系着素雅亚麻围裙的身影,在通透澄澈的晨光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她正微微倾身,专注地凝视着岛台前咕嘟冒泡的小锅,里面暖白色的米粥正翻滚着细小的、令人安心的气泡。秦正宇——她仍需在心里反复练习称呼为“秦叔叔”的男人,则在一旁娴熟地打着下手,将刚出笼、皮薄如纸透出馅料色泽的小笼包和松软洁白的银丝卷,用竹筷仔细地码入绘有青花瓷纹路的精致碟盘中。晨光慷慨地穿过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在锃亮的不锈钢厨具上跳跃成无数耀眼迷离的光斑,也映照着苏明华微微泛红的脸颊侧影,以及空气中那缕愈发浓郁的、带着谷物清甜与家庭温暖的烟火气息。这一幕,充满了踏实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暖意,几乎要将昨夜所有的辗转难眠与心神不宁,都细细地熨烫平整。 “起来啦,桐桐?快去洗漱,早餐马上就好。”苏明华闻声回头,笑容里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与活力,像一缕穿透薄云的、暖融融的阳光,瞬间照亮了略显空旷的客厅。 “早,梦桐,睡得还习惯吗?”秦正宇也转过身,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与关切,他将一杯刚刚温好、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剔透水珠的牛奶,轻轻放在铺着米色提花桌布的餐桌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演练过无数次。 “早,秦叔叔,妈。”苏梦桐应着,努力驱散最后一丝顽固的睡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快些。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纤细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在空旷挑高的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通往二楼的、那道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神秘的旋转楼梯口。 没有那个预料中的清冷身影。 “还好。”她含糊地应答着关于睡眠的问题,心里那点微妙的失落,像一滴浓稠的墨汁落入清澈的冷水,悄无声息地、却无法控制地晕染开来,逐渐扩散成一片淡淡的灰霾。 待她洗漱完毕,换上前一晚精心挑选好的、自认为最符合新学校精英气质的蓝白校服走出来时,早餐已井然有序地摆满了餐桌。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铺满了大半个餐厅,将那些精致的骨瓷餐具边缘都镀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边,仿佛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变得晶莹剔透,宛如碎金。 “若颜呢?”苏明华一边摆放着银头筷箸,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也不经意地掠过了楼梯方向。 “应该还在楼上练琴吧?每天早上这个点是她的固定时间,雷打不动。”秦正宇解释着,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包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以为傲的宠溺,那眼神仿佛在谈论一件自家珍藏的、光华内敛却难以亲近的稀世珍宝。 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一阵流畅而清澈的钢琴旋律,便如同拥有实质一般,从二楼盘旋而下,顷刻间盈满了整个挑高空间,无处不在。 是肖邦的夜曲。 那琴声,初听如山巅新雪初融汇成的清涧,泠泠淙淙,每一个音符都剔透晶莹得如同冰凌相撞,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粹的冷意。技巧无疑是精湛绝伦的,指法精准得如同经过最严密编程的精密仪器,节奏把控分秒不差,旋律线条清晰得如同被刀刻斧劈过。可在这晨曦初透、粥饭飘香的人间烟火时刻,这样过于完美、过于冷清的旋律,非但不能为清晨增添一丝高雅情趣,反而像一块突然被投入温水中的千年寒冰,激起一阵无形的、深入骨髓的战栗与隔阂。它美得令人心颤,却毫无生命的温度,仿佛在独属于自己的、接近绝对零度的孤独轨道上寂然运行,以一种优雅而决绝的姿态,隔绝着楼下这片鲜活、温暖,却也略显嘈杂的世界。 琴声流淌,餐厅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旋律在空气中冰冷地蜿蜒。苏明华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像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微乎其微,随即又漾开,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微妙的、逐渐凝固的凝滞:“若颜弹得可真好,不愧是拿过大奖的。”她的声音像一股试图融化冰层的、温柔的暖流。 秦正宇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掺杂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深深的无可奈何,更像是对着一座美丽却无法逾越的冰山发出的、无声的轻叹。“这孩子,练起来就废寝忘食。”他说着,语气是熟悉的包容,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力感。他示意大家先坐,自己则放下手中的餐盘,转身踏上了铺着柔软厚重地毯的楼梯,脚步声被地毯吸收得几近于无,仿佛被寂静吞噬。 琴声在秦正宇几声轻柔的、仿佛怕惊扰了易碎品似的叩门后,戛然而止。那中断来得过于干脆利落,仿佛一段正在进行的复杂精密计算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留下空气里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悸的虚空与沉寂。 片刻,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 秦若颜已换下了家居服,穿着一身质地极佳、触感柔软的浅米色羊绒针织衫和剪裁合体、线条利落的深色休闲长裤,墨黑的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用一个简单的深色发圈固定,完整地露出了弧线优美如天鹅般的颈项和光洁饱满的额头。这身装扮比家居服更显随性日常,却也将那份天生的疏离感衬得更加清晰锐利,如同在原本就完美无瑕的玉器表面,又精心打磨出了一层更为冷冽的浮光。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刚进行完艺术创作后的兴奋、投入或疲惫,只有一种恒定的、清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触动寻常人心弦的完美旋律,不过是体内精密程序设定好的、定时输出的指令,与她的内心世界毫无瓜葛,甚至是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剥离。 “早。”她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一个离众人稍远、靠近窗边、仿佛自带无形结界的座位——姿态无可挑剔地坐下,对着苏明华和秦正宇微微颔首,目光极快地从苏梦桐脸上掠过,如同寒鸦的尾羽极轻地扫过冰面,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其停留的痕迹,算是完成了打招呼的仪式。 餐桌上刚刚因苏明华和秦正宇努力营造的、那一点点稀薄的温暖气息,再次微妙地沉降、冷却下来。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瓷勺偶尔碰撞碗壁发出的清脆微响,以及那似乎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每个人耳畔、沉甸甸的琴音余韵,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蛛网,悬在每个人的呼吸之间,缠绕着味蕾,让美味的早餐也失了几分真切的味道。 苏梦桐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香甜软糯的米粥,味蕾却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早餐很美味,母亲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可此刻却压不住心头那一点点不断扩散的失落和微微的酸涩。这个新家的开端,似乎总被一种无形的、源自于那个少女的寒意包裹着,无论身边的阳光多么充沛温暖,都无法真正穿透那层看不见的、坚硬的冰壳。 她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睫,像窥探某个被禁止靠近的禁区般,小心翼翼地望向前方。 秦若颜正姿态完美地用着银质小勺,动作轻缓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进食也只是维持机体运转的必要程序,带着一种仪式般的疏离感。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上好的北宋影青瓷,泛着一种易碎而清冷的光泽。完美无瑕,也毫无温度,像一座被时光遗忘在角落里的、静静陈列的水晶雕塑。 饭后,苏明华和秦正宇穿戴整齐,说是有些关于工作和生活安排的事宜需要一同出门处理。偌大的房子,随着雕花大门“咔哒”一声轻响落下,瞬间陷入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旷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和热气都被这过分宽敞和清冷的空间瞬间吞噬殆尽,连回音都吝啬给予。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厚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刻意用力。 秦若颜径直起身上楼,步伐平稳无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像一阵悄无声息的冷风掠过荒原,只留下彻骨的寒意,证明她曾存在过。 苏梦桐一个人站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微弱回声的客厅中央,有些无所适从。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寂寞的光斑,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迷茫地舞蹈。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那种被遗弃般的孤立感,决定回房间最后检查一下上学要带的物品。 新学校南大附中的第一天,书包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的帆布和皮革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里面装着昨天刚领回来的、封面崭新挺括的教科书,散发着好闻的油墨清香,还有她精心挑选的、图案可爱的文具,以及那台她走到哪儿都舍不得离手的、贴满了各色可爱贴纸的拍立得相机。她走到窗边,窗外阳光灿烂得近乎奢侈,庭院里的老梧桐枝叶舒展,在翠绿的草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如同莫奈点彩画般的光影。 开学第一天,本应该是充满无限期待和雀跃的。 一种莫名的冲动,混合着一点点不甘心和愈发旺盛的好奇心,在她胸腔里鼓胀、发酵。她想起秦叔叔昨天那句带着隐隐期盼的话——“希望梦桐能带给她一些活力”,想起母亲温柔鼓励的眼神,也想起那个背影一次次展现出的、坚不可摧的孤寂。 她鼓起勇气,决定再次主动出击。走出房间,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复古落地钟钟摆规律摇摆的滴答声,精确地、冷漠地切割着凝固般的寂静。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如同踩在时间的绒布上,走向一个未知的谜题。 二楼走廊异常安静,光线从尽头的弧形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而虚幻的光廊,空气里漂浮着无数微小的金色尘埃,如同悬浮在时光之河中的星屑。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努力回忆着昨天秦若颜似乎随口提过的房间位置——是靠左边那扇乳白色的、雕有简单蔓藤纹路的门吧? 刚走近门口,一股清浅的、带着凉意的香气便幽幽地飘散出来。是某种冷冽的雪松与白松香基调,混合着极淡的、类似古老书卷和陈年墨锭的奇异冷香,很好闻,独特而高级,但也非常“秦若颜”——一种优雅而决绝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门,虚掩着一条细缝,并没有关严。 苏梦桐正犹豫着是该先礼貌地敲门,还是轻声唤一句“若颜姐姐”,里面却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类似于翻阅珍贵古籍或抚摩脆弱丝绸的细微摩挲声。 鬼使神差地,她被一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好奇心攫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了那条门缝,如同一个偶然窥见秘密花园的、心怀忐忑的探险者。 房间内部的色调是冷静而克制的,大片大片的浅灰、雾蓝和乳白,家具线条极致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干净得像一个极具品味的艺术展厅,却也冷清得没有一丝人烟气。巨大的落地窗外连接着宽敞的阳台,视野极好。秦若颜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坐在书桌前,而是背对着门口,以一种极其放松却又莫名透着一丝脆弱与虔诚的姿态,跪坐在深灰色长绒地毯的边缘。 她的面前,摊开放着一个不小的、深褐色的复古雕花木盒子,木质温润,雕花繁复而古雅,透着一股岁月的沉静与神秘。 她正微微低着头,无比专注地凝视着盒中的某样物事。 从苏梦桐的角度,无法看清那具体是什么。只觉得被秦若颜纤细指尖轻轻触碰的那片东西,在窗外汹涌投进的、仿佛舞台追光般的强烈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为奇异的光泽——那不是金属的刺眼反光,而是一种温暖的、柔韧的、细腻到极致的、近乎半透明的金色。像是将秋日最醇厚的夕阳采集起来,耐心地淬炼、拉伸,最终凝固成的薄薄一片精华,既有古老丝绸的柔润光泽,又带着蜂蜜般的通透质感与温暖。 是某种罕见的丝绸?是古籍中记载的特制金箔?还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具有奇异质地的植物薄片? 秦若颜看得太过专注了,修长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片金色物体的边缘,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境,或是一滴凝固了无尽思念的时光泪珠。几缕乌黑的发丝不受控制地滑落颊边,遮住了她部分侧脸表情,但苏梦桐能清晰地看到,她那形状美好的、线条清晰的下颌骨绷得紧紧的,整个人被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浓稠得如同夜色般的悲伤氛围紧紧包裹着。这氛围与她周身冰冷的香气、与窗外这明媚得有些过分的早晨,形成了无比刺目、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 苏梦桐的心跳,就在那一瞬间,漏掉了至关重要的一拍。一股热流猛地窜上脸颊,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窥探一个绝对不该被外人目睹的、极其私密甚至可说是神圣的时刻!这是一个只属于秦若颜一个人的、与过往对话的禁忌领域。 惊慌失措之下,她慌忙想要后退,脚下却不慎碰到了走廊边一个可能是用于换鞋的、包着软皮的矮凳,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这声音在极度寂静的走廊里,不啻于一声惊雷,炸裂了所有的静谧。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结成了坚硬的冰。 秦若颜倏地回过头来! 那双总是清冷如霜雪覆盖的极地湖泊般的眸子,在接触到门外那双惊慌失措、写满愧疚的眼睛时,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漆黑蝶翼。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以惊人的速度闪过了一连串急剧变换的情绪:最初是猝不及防被闯入绝对私密领地的震惊与惊慌,随即是心底最柔软处被窥探的羞恼与愠怒,最终,所有波澜都被一股强大的自制力强行镇压,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寒意刺骨的幽暗寒潭。被当场抓包的窘迫,非但没有让她流露出丝毫脆弱,反而像瞬间触动了某种最高级别的防御机制,使她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如同进入绝对防御状态的冰雪女王,张开了所有无形的尖刺。 “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并没有拔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北极冰原万古不化的风雪淬炼而成的冰锥,精准地、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投向苏梦桐。 “我……我……”苏梦桐瞬间满脸涨得通红,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像个被当场擒获的、犯了不可饶恕错误的小偷,大脑一片空白。“对不起若颜姐姐!我、我就是……就是想问问你,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学校?今天第一天上学……”她的解释在对方冰冷审视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细微的嗫嚅,窘得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道缝隙,好让她彻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秦若颜没有立刻回答。她迅速而沉默地、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守护珍宝般的姿态,“咔嗒”一声轻响,合上了那个深褐色木盒的盖子。那一声轻响,清脆而果断,仿佛不仅隔绝了盒中那片神秘温暖的金色,也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她的,和他们的。 她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利落,但苏梦桐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比之前更强烈、更坚固的无形抗拒和疏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周身筑起一道更高、更厚的冰墙,坚不可摧。她走到门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精密扫描仪,从苏梦桐窘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上一寸寸冷静地扫过,最终却落向了她身后空荡无人的走廊,仿佛那里比苏梦桐更有值得关注的价值。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毫无波澜的调子,但每个字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从遥远雪山顶上传来的回音: “我的时间不固定。”她的目光在苏梦桐身上那件明显崭新的、还带着折痕的校服和书包上短暂停驻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嘲讽,或许是别的什么。“你……”她似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又似乎没有,只是音节自然的停顿,“先走吧。” 说完,她不再看苏梦桐一眼,侧身从门边安静地走过,裙角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松木冷香的空气流动,像一阵冷风掠过。她径直朝着走廊尽头、那扇连接着一个小小阳光房露台的玻璃门走去。动作流畅地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将自己独自置于清晨尚带微凉的风和满院寂静的、斑驳的梧桐树影之中。 她再一次,选择了背对着这一切,如同昨日黄昏在露台上的剪影,将所有的情绪与秘密,都留给了那个沉默而骄傲的背影,独自消化。 苏梦桐一个人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浑身冰凉。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缕清冽的松木冷香,而脸颊上的滚烫热度却迟迟不肯退去,冰火两重天。秦叔叔昨天那带着隐隐期盼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希望梦桐能带给她一些活力”? 可现在……活力没带来,似乎反而撞破了别人精心守护的堡垒,可能连最基本的和平都难以维持了。 苏梦桐望着玻璃门外,阳光房里那个沐浴在光尘中、纤挺却弥漫着无边寂寥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沉沉地压在了她尚且稚嫩的心上。 她最终,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像打了败仗的士兵,走出了那扇沉重的黑色雕花大铁门。铁门在身后合上时,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声响,像是一个不愉快章节的仓促落幕。 钟山路的清晨,有种被梧桐绿荫过滤后的宁谧与清新。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交织,在干净整洁的柏油路和人行道上投下大片大片晃动闪烁的光斑,如同碎金洒落。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走着,偶尔有骑着共享单车的少年,按着清脆的铃铛,像灵活的游鱼般从人群中掠过。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草木气息和城市刚刚苏醒时特有的、充满希望的朝气。 苏梦桐背着自己崭新的书包,沿着树荫最浓密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书包并不重,里面只装着崭新的书本和未知的希望,可她的心里,却像揣了一块被冰冷河水浸泡过的石头,沉甸甸、湿漉漉,汲取着她本就不多的热情。新学校气派的门楼就在前方不远,能清晰地看到掩映在更多葱郁梧桐树后的教学楼红色屋顶,像一个新的起点,也像另一个需要适应的环境。 就在她微微加快脚步,准备融入校门口越来越密集的人流时,一个留着利落及耳短发、眼睛又大又圆、像蕴藏着两颗小太阳的女生,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蹦到了她面前,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极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声音清脆响亮地问:“同学!看你面生,是新转学来的吧?我叫林晓玥!高一(3)班的班委!你是哪个班的呀?” 苏梦桐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情震了一下,像是连绵阴霾里突然云破日出,洒下一道毫无预兆的、耀眼的金光。女孩活泼友善的眼神,像真正的小太阳一样,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盘踞不散的些许阴霾。她连忙点头,也回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感激的微笑:“嗯,我是新转来的,叫苏梦桐。也是高一(3)班。” “哇!太巧了!果然是我们班的!我就说嘛,我看人最准了!”林晓玥立刻自来熟地、极其自然地一把挽住苏梦桐的胳膊,动作亲昵又不显唐突,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好友,“走走走!赶紧的!我带你认路!今天开学报到人多,去晚了好看的位置都被挑走啦!”她叽叽喳喳地开始充当起称职的向导,声音像欢快的雀鸟——“看见没,那家甜品店的蛋挞全校第一!”“前面那个报刊亭的老板人特好,啥事都知道!”“拐过这个弯,那栋红色的就是咱们班的教学楼了!”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生命力,像一枚活力四射、不断散发着光与热的小太阳,轻而易举地,就照亮了苏梦桐因为早晨那个糟糕插曲而略显沉闷灰暗的心情。 走到教学楼下的林荫道,林晓玥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需要几人合抱、枝干遒劲如龙、树冠如云般遮天蔽日的巨大梧桐树,语气带着点神秘的骄傲说:“快看!那就是咱们学校的‘守护神’,据说有上百岁啦!可灵了,每次大考之前,大家都爱跑来摸摸它,蹭蹭学霸的福气……” 她的话还没说完,目光却忽然定住,脸上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些,下意识地拉了拉苏梦桐的手,压低声音,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喏,看见没,那个就是秦若颜。咱们学校闻名遐迩的‘高岭之花’,也是隔壁(2)班的班长,学神级别的存在。她家……好像就住你家那片别墅区吧?” 苏梦桐的心微微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顺着林晓玥示意的方向看去。 熙熙攘攘的校园主干道上,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秦若颜,正独自一人,步履平稳地向着教学楼走来。奇妙的是,尽管周围人潮涌动,喧闹异常,她却像自带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场,所过之处,人群仿佛摩西分海般,自然而然地为她让开一条无形的、充满敬畏的通道。她身形挺拔,步态从容不迫,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完美的侧脸线条和高挺的鼻梁。晨光似乎也格外眷顾她,慷慨地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如同神祇般的金色光晕。 然而,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得像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具。她的目光平视前方,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打闹、追逐、青春洋溢的笑脸,都只是她世界里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是掠影浮光,无法在她那片静水流深、甚至暗流汹涌的心湖里留下丝毫涟漪。 周围的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她这份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目光触及她时,热烈的交谈声总会不自觉地压低几分,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艳羡、欣赏,以及一种隐隐的、不敢轻易靠近的敬畏。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完美运行的精密仪器,精准、高效,同时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偏差,缺乏人味儿。从颐和路那座清冷的庭院,到这所顶尖学府热闹的校园,她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构建出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壳,将自己严密地隔绝其中,与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保持绝对距离。 苏梦桐看着她独自一人,身影消失在教学楼侧面那条通往音乐教室或学生会办公室的、仿佛专属于她的专用通道拐角处,心头那点刚刚被林晓玥这个“小太阳”好不容易捂热的温度,又不知不觉地、一点点地凉了下去,沉入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里。 新班级的气氛,总体而言是热烈而友好的。班主任是一位戴着细边眼镜、气质温文尔雅、言谈风趣幽默的语文老师,开学讲话简洁明快,又不失深度与感染力。班上的同学大多都是从中考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个个活力四射,眼神明亮,对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憧憬。苏梦桐很快被安排好了座位,巧合的是,她的同桌正是热情洋溢的林晓玥。一上午的课程适应下来,除了课堂上那种南大附中特有的、浓郁而略显紧张的学术氛围带来的些许压力之外,新环境本身,其实并不让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给了她一丝喘息和融入的希望。 中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林晓玥立刻拉着苏梦桐,和另外几个刚刚熟络起来的女生,有说有笑地冲向学生食堂。排队打饭时,林晓玥眼尖,看到旁边队伍里刚刚打完饭、正端着餐盘四处寻找空座的陈默——一个气质沉静、眼神干净得像林间初生小鹿、却又透着一股敏锐洞察力的女生,听说也是个成绩拔尖的学霸。 “默默!这边!我们这边有座位!”林晓玥立刻高高举起手臂用力挥舞,一边回头热络地向苏梦桐介绍,“喏,那个是陈默,咱们班的才女,话不多,但人特别好,知识渊博得很!”她不由分说地将略显腼腆的陈默招呼了过来。 四个女生在靠窗的明亮位置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浅色餐桌上,将餐盘里的食物都照得诱人了几分。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新发的教材、各有特色的任课老师、以及刚刚结束不久、意犹未尽的暑期生活展开,气氛轻松而愉快。只有陈默,大多数时间都在安静地吃饭,偶尔会抬起那双清澈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表象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带着些许探究地观察一下苏梦桐,眼神若有所思,像是在冷静地解读一本刚刚打开扉页、情节未知的新书。 餐盘渐渐见底时,校园广播站悠扬的背景音乐被一阵轻快而有节奏的流行乐鼓点取代——这是下午社团招新活动的预热广播开始了,青春的气息随着音乐,更加热烈地扑面而来,提醒着大家校园生活的多彩。 “下午社团招新!梦桐你想好报什么了没?”林晓玥兴奋地放下筷子,眼睛闪闪发光,充满期待,“我打算去广播站试试音!或者动漫社也挺有意思的!默默嘛……”她促狭地看了一眼安静吃饭、仿佛置身事外的陈默,“我猜她八成是要去读书社或者古典文学社了,对吧,大学霸?” 苏梦桐刚想说出自己内心对文学社和摄影社的向往,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用餐、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陈默,却毫无预兆地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的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她抬起那双小鹿般澄澈安宁的眼眸,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苏梦桐面前的餐盘边缘,又像是穿透了她,望向了某个更遥远、更隐秘的维度。 她像是极其不经意地、用一种谈论今天天气是晴是雨般的平常语气,轻声问了一句。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地,却像一颗被溪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黑色鹅卵石,精准地投入苏梦桐看似平静的心湖,清晰地、带着不容忽视的涟漪,直抵最深的水底: “梦桐,你是不是……和秦若颜住在一起?” 苏梦桐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轻轻捏了捏,骤然缩紧,泵出的血液带着一丝微麻的战栗,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无法回避、也无需隐瞒的事实。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是在一份关乎秘密与距离的无形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林晓玥也立刻被勾起了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她瞪大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身体不自觉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混合着对校园传说固有的敬畏与按捺不住的兴奋:“对啊!你家住颐和路那片吧?那可就是传说中的……呃,秦若颜家好像也在那边?”她的目光在苏梦桐脸上逡巡,试图捕捉更多细节。 然而,陈默却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进行任何八卦式的刨根问底。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梦桐,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某种超越了年龄的洞悉与了然,以及一丝淡淡的、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复杂情绪。那眼神,不像好奇,更像是一种……带着悲悯的提醒,如同早慧的观星者,平静地注视着另一颗星辰注定坎坷的运行轨迹。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像是在仔细斟酌着每一个用词的重量与边界,然后才用她那特有的、轻柔却异常平稳、仿佛在陈述某种不可更改的自然定律般的语调补充道: “秦若颜……她的音乐,真的很厉害。”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似乎在空气中捕捉、感受那早已消散在清晨宅邸中的、冰冷琴声的余韵,“或者说……她的音乐里,有种很特别、很‘沉’的东西在里面。”她抬起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浮动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上,仿佛在凝视着那个众人看不见的、无形中笼罩着秦若颜周身的神秘力场,“那东西……好像……把她整个人都密密实实地‘罩’了进去。” 沉的东西?罩进去? 苏梦桐握着筷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了些,细腻的木质筷身传来微凉的触感,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淡淡的白色。连旁边一向叽叽喳喳、活力四射的林晓玥,也暂时停下了话头,好奇地看着语出惊人、神色却平静无波的陈默,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努力消化这段听起来有些深奥、甚至带着些许诡异诗意的话语里的深意。 陈默的话语很轻,很淡,像一阵微风吹过深潭,水面只漾开极浅的波纹。可这阵风,却像一枚小而锐利、凝结了万古寒气的冰锥,精准地击中了苏梦桐本就涟漪阵阵、甚至暗流涌动的心湖,瞬间刺破表面,漾开一层层更深、更远、更令人不安的波纹,直抵湖底沉睡的泥沙,将其搅动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天清晨,从那道禁忌的门缝里窥见的景象—— 那个跪坐在深灰色长绒地毯上的纤细背影,那份与明媚晨光格格不入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秦若颜手中那片在强烈逆光下、散发着神秘而温暖的金色光泽的物体,那金色不似凡俗金属的刺目,反而带着生命般的柔韧与醇厚,像凝固的阳光,像沉淀的蜜糖,温暖得近乎悖论。而她抚摸着它时,周身所弥漫的那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的、无声的守护与绝望。那个深褐色的、雕花古雅、散发着陈旧木材与冷香气息的神秘木盒(昨晚秦叔叔和母亲的低声对话已隐约透露出,那可能与秦若颜早逝的生母林雪薇女士有关)……以及她那流淌在黑白琴键下的、技巧完美到令人惊叹、却又让听闻者心头莫名一窒、感到无形压力的名为“完美”的“沉”…… 陈默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颗被时光与流水精心打磨过的、冰凉剔透的水晶石子,悄无声息地投入苏梦桐本已微澜阵阵的心湖,却意外地激起了远比表面涟漪更深、更远的回荡。那涟漪一圈圈扩散,轻轻撞击着她感知的壁垒,发出空灵而持久的回响。 原来,这种感觉,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模糊不清的、敏感的错觉?这种难以言喻的“沉”,这种被无形之物“笼罩”的印象,并非她独有的主观臆测? 这个认知,带着某种被第三方印证后的、轻微的战栗感,像微弱的电流穿过神经末梢,让她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麻。一个此前只是朦胧存在、如同幽暗海底隐约光斑的念头,此刻如同在肥沃土壤里蛰伏已久的种子,骤然获得了破土而出的力量与清晰度,在她心间悄然萌发、舒展叶片—— 那笼罩着秦若颜的、沉甸甸的冰冷与坚硬,那完美到无懈可击却也冷漠到令人却步的外壳,是否就是一把构造精巧却无比坚固的巨锁?它无情地锁闭了通往她内心世界的所有通道,将她与这个喧闹鲜活、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温情,决绝地、彻底地隔绝开来,囚禁于独自一人的荒芜雪原。 那么,那把或许能解开这沉重枷锁的、唯一的钥匙,又会藏于何处?是某种炽热的情感?是一段被尘封的往事?还是一个具象的、承载了所有秘密的物件? 思绪如同被最幽微光线吸引的飞蛾,不受控制地、固执地飞向了早晨那惊心动魄、令人心悸的一瞥——那只深褐色的、仿佛承载着时光重量的木盒。是了,钥匙是否就隐秘地收容在那方寸之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那片在强烈晨光下,灼灼生辉到几乎刺痛她双眼的、温暖得与秦若颜周身冰冷气息形成极致而残酷对比的金色物体本身? 午后的阳光愈发炽烈,透过食堂明净的巨大落地窗,如同融化的金色琥珀,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餐桌照得发亮,甚至让裸露的手臂皮肤都感到了微微的烫意。然而,苏梦桐却觉得周身泛起一丝源自心底的凉意,像站在盛夏的阳光下触碰寒铁。周围喧嚣的谈笑声、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广播里流出的、鼓点明快的流行音乐,在这一刻,仿佛都自动褪色、衰减,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杂音,被她脑海中愈发清晰、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的思绪推远,隔绝在外。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林荫道上熙熙攘攘、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人流,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那些鲜活的身影,落在了某个不可见的、清冷孤寂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的木质筷子表面,那微凉而细腻的触感,奇异地让她纷乱如麻的心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脆弱的锚定。 那个如高岭之花般、永远保持着完美社交距离、令人不敢亦无法亲近的身影背后,所隐藏的,是否就是她昨日黄昏在露台上、今日清晨在门缝里,所惊鸿一瞥到的那份——不被任何人触碰、也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巨大而深沉的沉湎与刻骨的伤痛?那伤痛如此之重,如同深渊,以至于需要她用这样一副坚不可摧的、由完美礼仪和冰冷距离感铸就的铠甲,来保护内心那片可能早已破碎、或从未愈合过的、荒芜而寂静的荒原? 那把无形的锁,那个显然埋藏着核心秘密的木盒,那片在逆光中温暖得近乎悲伤、仿佛承载着无尽思念与往事的金色……它们与秦若颜那无懈可击、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冰冷表象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着一条极其隐秘、极其狭窄,甚至布满了荆棘与回忆的碎片,但却真实存在的、通往理解,甚至……通往某种未知可能性的、微小而脆弱的路径? 苏梦桐不敢再往下深想,仿佛再往前探一步,就会踏入某个禁忌的、布满无形界限与警示的领域,惊扰一个沉睡的、悲伤的灵魂。然而,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咚咚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清晰可闻的鼓点。某种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胸腔里迅速混合、蔓延、交织——有对未知秘密旺盛燃烧的、无法遏制的好奇,有对那份沉重孤独与悲伤不自觉生出的、柔软而酸楚的怜悯,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更不愿在此刻轻易承认的、想要靠近、想要探明、乃至想要……触碰那份冰冷、探寻其下是否隐藏着丝毫温热的微弱冲动。 开学第一天的上午,就在这种心绪纷杂、如同无数彩色丝线缠绕在一起般理不清头绪的状态中,悄然流逝。下午,等待着她的,将是社团招新那片更为喧嚣热闹的海洋,是更多新奇的面孔和未曾体验过的、充满诱惑力的经历。 但此刻,她的全部思绪,却像被一根无形而坚韧的丝线牢牢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离了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喧闹而温暖的食堂,飘向了那座位于校园僻静一隅、通常只有孤高清冷的琴声回荡的独立音乐教室,飘向了那个只属于秦若颜一个人的、被沉重静默与无形压力密密包裹的、生人勿近的角落。 那个装着未知金色物体、显然也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沉重过往的木盒,就像一枚被命运之风偶然吹来、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安排意味的种子,已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苏梦桐对新生活的认知土壤最深处。它会在这片崭新的、尚且稚嫩的环境里,如何扎根?如何汲取着好奇、怜悯、或许还有其他未曾命名的情感作为养分?最终,又会长出怎样蜿蜒曲折的藤蔓,开出怎样惊心动魄的花朵,结出怎样酸甜未知、甚至带着轻微毒性的果实呢? 这一切的答案,都还隐藏在未来的浓雾之后,是无法预知的变量,等待着时间去揭晓。但某种微妙而确凿的改变,的确已经从这个并不平静的清晨,从那不经意间的窥探与被窥探开始,如同第一只振动翅膀的蝴蝶,引发了微小却注定影响深远、足以改变轨道的气流,悄然开始了它无声的、不可逆转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