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散尽时》 第1章 钢琴 礼堂穹顶高远,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几束从高处窄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缓浮沉,如同悬浮在琥珀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崭新的塑胶椅套混合着礼堂陈旧木质座椅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几千个年轻生命聚集一处的温热躁动。 阮听雾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裙摆的边缘。开学典礼冗长的流程像一条黏腻的河,校长、教师代表、学生代表的发言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落在舞台侧方那架沉默的黑色三角钢琴上。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聚光灯尚未眷顾的阴影里,收敛着所有的锋芒。 冗长的讲话终于接近尾声。主持人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穿透了嗡嗡的余音:“下面,有请本届钢琴特长生,高一(1)班江砚迟同学,为我们带来独奏。” 聚光灯骤然亮起,精准地圈住了钢琴,以及走向它的那个身影。 刹那间,整个礼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几千人的空间里,那些细碎的咳嗽、翻动纸张的窸窣、椅子挪动的吱呀……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沉重地压迫着耳膜。所有的目光,无论来自哪个角落,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向那片唯一的光明之地。 阮听雾的心脏,在那个身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沉,如同失重般向下坠去。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江砚迟。 这个名字在开学前就已经带着某种传奇色彩在新生间流传。此刻,他成了这寂静风暴的中心。他穿着熨帖的纯白衬衫,外面套着崭新的藏青色西装校服,身形挺拔清瘦得像一株初生的冷杉。他走向钢琴的步履从容,没有半分刻意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仿佛他与这喧嚣拥挤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他甚至没有看台下那几千双凝视的眼睛,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径直坐到了琴凳上。 偌大的空间里,静得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阮听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搁在琴键上的那双手上。指骨修长,线条清晰得如同艺术家精心雕琢的杰作,皮肤在聚光灯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瓷白。当他的指尖终于落下,敲击出第一个音符时,那双手仿佛瞬间被赋予了某种魔法,脱离了躯体的桎梏。 纯净、清冽的音符,如同凝结的冰晶,从指尖流淌而出,轻盈地悬浮在寂静的空气里。是德彪西的《月光》。那旋律并不激烈,没有磅礴的宣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刺破了礼堂里所有的嘈杂余烬,也刺穿了阮听雾刚刚筑起的、对新环境的疏离壁垒。 那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起伏、跳跃、滑行……动作优雅得令人心悸。阮听雾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翻飞的指尖,它们时而迅疾如疾风掠过林梢,时而舒缓如羽毛拂过湖面。每一次触键都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控制力,音符与音符之间的衔接圆融无瑕,流淌出一片宁静而幽深的银色海洋。 她仿佛真的看见了月光。 不是夏日朗照的满月,而是初冬寒夜里,一轮清冷、孤绝的银盘,无声地悬挂在无垠的墨蓝色天幕上。清辉洒落,笼罩着无人的庭院、结霜的枝桠、寂静的池塘……一种无边无际的、带着寒意的孤独感,随着那流淌的旋律,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淹没了整个礼堂,也淹没了她。 指尖跳跃的轨迹,在她眼中,幻化成了触摸那虚无月光的姿态。清冷,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她的鼻尖,眼眶微微发热。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直到最后一个余音如同叹息般在空气中彻底消散,礼堂陷入更深的寂静,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死寂维持了大约三秒。 然后,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几乎要掀翻穹顶。掌声、口哨声、激动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 舞台上,江砚迟已经起身,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对着台下微微欠身,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用琴声搅动了所有人灵魂的并非他自己。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下舞台,身影很快消失在侧幕的阴影里,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掌声还在持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温度。 阮听雾坐在原地,周遭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那里,心脏在刚才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似乎被那清冷的月光浸透,此刻正以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钝痛的频率跳动着。那双手触摸月光的幻影,依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开学典礼的余温在空气中尚未散尽,礼堂厚重的橡木大门一开,喧哗的人声便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冲散了刚才被琴声笼罩的静谧。学生们三五成群,脸上带着典礼结束后的兴奋或解脱,迫不及待地汇入通往教学楼或宿舍的人流。 阮听雾抱着几本刚从教材室领来的厚重新书,被裹挟在这股喧嚣的洪流里,步履有些蹒跚。新书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内侧,沉甸甸的。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沾了些灰尘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上,努力在拥挤中保持平衡。 第2章 无声的归还 肩膀上的重量和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箍得阮听雾几乎无法呼吸。艺术楼空寂的走廊里,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的沉闷鼓点。她攥紧披在肩头的外套衣襟,冰凉的金属纽扣硌着掌心。 那件藏青色的西装校服,烫手得很。 她猛地想起口袋里那张泛黄琴谱,右下角花体德文的冰冷箴言:“Alles Sch?ne muss vergehen.”(所有美好终将消散。)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慌乱地将琴谱塞回口袋深处,手忙脚乱地扯下外套,胡乱折叠两下,紧紧抱在胸前。湿透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可抱着这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那份残留的体温反而带来无所适从的灼热感。脸颊滚烫,心跳擂鼓。 她抱着外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快步逃离空寂的走廊。湿透的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吧嗒”声,刺耳地提醒着她的狼狈。 推开玻璃门,潮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雨势稍减,依旧连绵。阮听雾咬咬牙,将外套护在怀里,一头冲进雨幕。冰凉的雨丝沾湿头发和脸颊,她低头朝着高一教学楼疾跑,脚下水花四溅。怀里的外套被她保护得很好,只边缘沾上几点深色水痕。 终于跑进教学楼廊檐,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喘息。额发滴水。她低头看着怀中折叠整齐的藏青色外套,布料挺括,袖口处有道细微折痕。松木香气固执地萦绕鼻尖。 高一(1)班。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外套踏上喧嚣的楼梯。搬书声、笑闹声混杂着新漆的味道。她避开追逐的男生,找到三楼尽头的(1)班教室。 教室门敞着,人声鼎沸。崭新的桌椅,兴奋交谈的学生。阮听雾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靠窗位置,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议论: “……看到没?开学典礼一结束,人就不见了……” “摸底考?对他重要吗?人家特招的……” “嘘!小声点……” 议论的中心缺席。阮听雾的目光落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上。桌面空无一物,干净得近乎冷漠。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投下一块模糊光斑,更衬得它格格不入。 江砚迟的位置。 她抱着外套的手指收紧。一个女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在她湿漉的头发、狼狈的校服和怀里的男生外套上打转。阮听雾脸颊瞬间烧起,低下头,快步走到那张空桌前。 桌面冰凉光滑。她小心翼翼地将折叠好的外套放在正中央。深色布料在空荡桌面上突兀得像异质拼图。做完,她如同被烫到,迅速转身逃离。心脏狂跳,外套的气息缠绕指尖。 --- 下午的课程浑噩结束。雨停了,云层裂开湿漉的蓝。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混合着粉笔灰的味道。阮听雾强迫自己听课,视线却总飘向窗外或时钟。泛黄的琴谱、冰冷的德文、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如同默片循环闪现。 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响。教室瞬间解冻,喧哗声浪涌起。阮听雾慢吞吞收拾东西,目光瞟向后门方向。她需要经过(1)班下楼。 抱着书混入人流,脚步踟蹰。经过(1)班敞开的门时,她的目光本能地、飞快地扫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心跳漏了一拍。 空荡的课桌旁,此刻坐着一个身影。 江砚迟回来了。 他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部分眉眼,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桌面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旁边放着黑色钢笔。他正专注演算,右手握笔,指节因用力泛白,在纸页留下流畅冷硬的笔迹。左手随意搭在桌沿,指骨修长。 那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整整齐齐叠放在他左手边的桌角上,像一件被妥善安置却又刻意忽略的旧物。无声宣告着下午那段带着雨水气息的交集。 阮听雾脚步放慢,目光胶着在那个角落。他专注解题的侧影在渐暗天光里模糊,疏离感比开学典礼更甚,像无形冰壁隔绝了周围收拾书包、嬉笑打闹的同学。无人靠近,目光也少有停留。仿佛他和那张靠窗的桌子,是教室里被自动屏蔽的孤岛。 就在她的目光凝滞在外套和他握笔的手上时,江砚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握笔的右手微微一顿。 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视线,毫无预兆地,穿越攒动的人影和喧闹的空气,精准捕捉到了站在门外的阮听雾。 四目相对。 眼神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无波无澜。目光淡淡的,像初冬清晨落在枯草上的薄霜,清冽遥远。只在看到她的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如错觉。 阮听雾全身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脸颊滚烫,耳根冰凉。她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头,慌乱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抱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加快脚步,逃也似的挤进下楼的人流。 身后教室的喧闹声被拉远,只有自己沉重慌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看见。 在她仓惶转身汇入人流的瞬间,江砚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消失的门口方向,停留了足足两三秒。 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睫。 视线落回桌面。落在左手边那件叠放整齐的藏青色外套上。 他伸出左手,没有拿外套,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无意识地,拂过袖口处那道细微的折痕。动作很轻,像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移开手指,重新拿起那支黑色钢笔。 笔尖落下,沙沙声响冰冷精准,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只有那件外套,在窗外最后一抹灰白天光里,沉默见证着无声的归还。 --- 图书馆顶层的自习室,灯光冷白。空气里是纸张、油墨和旧木头的沉静气味,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阮听雾坐在靠墙的桌旁,面前摊开数学练习册。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不落。思绪被湿重的雾气包裹。下午那短暂的对视,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他的眼神,那件外套,他指尖拂过折痕的动作……反复回放。 她烦躁地合上练习册,揉着太阳穴。视线无意识扫过自习室。 门口光线被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挡住片刻。 阮听雾心跳漏跳一拍。 江砚迟。 他背着黑色单肩书包,步履无声走进来。依旧穿着纯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人,径直走向靠窗座位,在阮听雾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位置坐下。 动作安静如羽毛飘落。 他放下书包,拿出几本书和一个厚重的黑色笔记本。微微低头翻开笔记本。碎发在专注的侧脸投下阴影。他很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阮听雾迅速低头假装看题。但眼角的余光,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飘向斜后方。 他握着笔的姿势特别,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杆中段,透着一股克制的力量感。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落下的不是解题步骤,而是阮听雾完全看不懂的符号——流畅的、带着奇异韵律的曲线和点状标记,密密麻麻铺满纸页。不像公式或文字,更像密码或私人速记。 旁边摊开的数学课本,他毫无兴趣,目光始终专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指尖在神秘符号间停顿、划过。 时间在沙沙声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阮听雾勉强在草稿纸上画出一条辅助线。思路似乎通了。她拿起笔。 “嗤啦——” 一声细微却刺耳的布帛撕裂声,从斜后方传来。 阮听雾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立刻循声望去。 是江砚迟。 他整理书本时,左手手背蹭到桌沿一处带着细小毛刺的木茬。动作不重,但毛刺锋利。 一小片皮肤瞬间被划开。 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沿着手背清晰的青色血管纹路,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阮听雾的心揪紧,屏住呼吸。 江砚迟的反应却平静得漠然。 他只是微蹙了一下眉,动作毫无停顿。没看伤口,目光甚至没从写满符号的笔记本上移开。 他极其自然地抬起受伤的左手,送到唇边。 用淡色的、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地、随意地,吮了一下那道流血的伤口。 一个短暂、近乎本能的动作。像拂去一粒尘埃。 血珠消失,只在冷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湿润的深痕,和一个转瞬即逝的浅淡唇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做完,他放下左手,指尖没碰伤口,重新握笔,目光沉静落回笔记本。专注的姿态,仿佛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那道细长的、泛红的伤口,无声昭示着瞬间。 阮听雾怔怔看着。 就在这时,江砚迟准备合上笔记本。修长手指按在摊开的纸页上。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带着凉意拂过。 摊开的笔记本页脚被风轻轻掀起。 就在那瞬间,阮听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 笔记本扉页内侧,夹着一个薄薄的、素白的信封。 信封样式简洁。正中央,清晰地印着一行深蓝色的、线条冷硬的印刷体德文地址。 地址最末尾,一个单词像冰冷钢印,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Krankenhaus.”(医院。) 信封一角,似乎还印着一个模糊的、深蓝色徽记轮廓。 风停。 被掀起的页角落下,严严实实盖住了信封和那行刺目的德文地址。 仿佛只是幻觉。 江砚迟的手稳稳按在合拢的笔记本上。他面无表情地将笔记本收进黑色书包,拉上拉链。动作连贯无异常。 阮听雾猛地低头,心脏狂跳,握笔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何题模糊成混乱线条。细小的伤口、吮血时的漠然、信封上冰冷的“医院”……破碎画面在脑海疯狂冲撞。 她不敢抬头。 只听到斜后方传来轻微椅子移动声,书包拎起的窸窣声。脚步声很轻,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寂静里。 阮听雾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无解的几何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划拉,留下凌乱深重的墨痕。 自习室里,只剩下她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沉入墨色的夜。 第3章 雨痕 隔周的钢琴选修课,阮听雾迟到了。 她抱着崭新的琴谱,气喘吁吁地停在音乐教室门外,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轻轻推开门。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其中缓慢舞动。教室里已经坐了近二十个学生,低声交谈着,空气里弥漫着旧钢琴、木地板打蜡和阳光烘烤灰尘的混合气味。 讲台旁,年轻的音乐老师正低头翻看花名册。 阮听雾悄声走到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刚放下琴谱,就听见老师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这是本学期钢琴选修的第一次课。我们先简单认识一下。”老师抬起头,目光扫过教室,“我叫林薇,负责大家的钢琴基础。课程前半段我会讲解乐理和示范,后半段留给同学们练习,我会个别指导。” 林老师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她简单介绍了课程安排,然后拿起花名册。 “按照惯例,第一节课我想请一位同学先来弹奏一小段,任何曲子都可以,算是课堂热身,也让大家彼此熟悉一下。”她的目光在花名册上浏览,随即抬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微笑着看向台下,“江砚迟同学在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秒。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阮听雾的心跳莫名一滞,跟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 江砚迟坐在靠窗那一排的中间位置。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依旧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清晰腕骨。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侧的窗台上,将他一半的身影浸在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极轻微地抬了下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林老师笑着鼓励,“愿意给大家开个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几秒钟后,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站起身。 没有多余的动作,他走向教室前方那架黑色的立式钢琴。步履平稳,背影挺直,像一株不为所动的冷杉。 阮听雾看着他坐下,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那双手——曾经在礼堂聚光灯下触摸月光,也曾在自习室漠然拭去血痕——轻轻搭上琴键。 他没有看任何人,微微吸了一口气,指尖落下。 流畅而熟悉的旋律顷刻流淌而出。是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一首清新明快、结构严谨的古典小品。音符精准无误,节奏平稳,每一个跳音都轻巧而富有弹性,显示出扎实无比的基本功。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琴声活泼灵动,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几乎每个人都听得入了神。林老师脸上露出赞赏的微笑,不时轻轻点头。 阮听雾却微微蹙起了眉。 不对。 这琴声…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冰冷。 巴赫的这首曲子,原本带着一种宫廷舞曲的优雅与鲜活生机,但在他精准无误的演绎下,却像一件被打磨得过于光滑的瓷器,失去了所有细微的棱角和触感。每一个音符都在它该在的位置,节奏分毫不差,力度控制得无可挑剔,可偏偏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情感的温度,那种属于巴赫的、严谨中透出的生命欢愉。 它听起来像…像一份毫无瑕疵的、冰冷的技术样本。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真心实意的掌声。他的技术无疑征服了所有人。 林老师也鼓着掌,笑容满面:“非常精彩,江同学。你的技术非常扎实,控制力极好。”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地补充道,“如果能再多注入一些个人的理解和情感,也许会更有感染力。” 江砚迟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微微颔首,像是听到了一个与己无关的评价。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目光始终垂着,没有与任何人对视。 课堂继续进行。林老师开始讲解基础的乐理知识,示范指法。 阮听雾努力集中精神,听着老师的讲解,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靠窗的那个位置。江砚迟安静地坐着,面前摊开着琴谱,但他看得并不专注,指尖偶尔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复杂的、不成调的节奏,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的某一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这个空间。 后半段是自由练习时间。教室里顿时被杂乱却生机勃勃的琴声填满。初学者磕磕绊绊的单音练习,稍好一些的同学尝试着简单的旋律,交织成一片并不和谐却努力向上的背景音。 阮听雾找到一架角落的旧钢琴,翻开琴谱,尝试着弹奏老师刚才示范的基础练习。她的手指有些僵硬,音符断断续续。 练习到一半,她需要去洗手间。合上琴谱,她起身从教室后门悄悄走出去。 走廊空旷安静,与教室内的嘈杂形成对比。洗手间在走廊的另一端。她快步走去,解决完生理需求,站在洗手台前洗手。冰凉的水流冲过手指,她抬头看向镜子里自己有些心不在焉的脸。 用纸巾擦干手,她将用过的纸巾扔进门边靠墙立着的黑色金属垃圾桶,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隔壁是男洗手间。门口同样放着一个相同的黑色金属垃圾桶。此刻,桶边沿搭着一件眼熟的东西——纯白的衬衫,袖口处有一小片不甚明显的、已经干涸发暗的水渍痕迹。 是江砚迟刚才穿的那件。 他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还这样随意地搭在垃圾桶边上?阮听雾的心跳莫名加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她迟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练习钢琴的断续声响。 鬼使神差地,她朝着那个垃圾桶迈近了一步。 衬衫只是随意搭着,似乎是不小心滑落的。但就在那件衬衫的下方,垃圾桶内,几团揉皱的纸巾中,隐约露出一点别的颜色。 她屏住呼吸,手指微微颤抖着,极轻地拨开最上层的废纸。 下面是一些被撕碎的纸片。碎片很新,边缘锐利。她能看到纸片上是那种她看不懂的、流畅而神秘的符号——和他自习室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除了这些符号碎片,还有几张被揉成一团的、写满了复杂数学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面布满了狂躁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笔迹,与他在教室里那份冷峻的平静截然不同。 而在这些碎片的正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 药板已经用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颗圆形的小药片嵌在银色的凹槽里。铝箔背面朝着上方,没有任何商品标签,只有一行细小的、打印上去的黑色德文说明。在那一串陌生字母中,一个单词尖锐地刺入她的眼帘: “Einnahme”(服用) 阮听雾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些神秘的符号碎片、狂乱的草稿、还有这板没有标签的德文药片……它们散发一种强烈而不祥的私密感,像无意中窥见了别人鲜血淋漓的伤口,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和罪恶。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垃圾桶第二眼。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钢琴教室。 杂乱的琴声扑面而来,她却觉得无比安全。她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那架角落的钢琴前坐下,手指按在冰冷的琴键上,却一个音也弹不出来。眼前只有那板银色的药片和那个冰冷的德文单词“Einnahme”在晃动。 练习时间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纷纷起身,收拾琴谱,交谈着陆续离开教室。 阮听雾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她抱着琴谱,随着人流走出音乐教室的门,沿着走廊向主教学楼走去。 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几个女生的低呼。 她下意识地回头。 就在音乐教室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江砚迟被隔壁班一个活泼开朗的体育生男生笑着拦住了。那男生似乎大大咧咧地抬手,想拍他的肩膀,开个玩笑。 变故发生得极快。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他肩膀的前一瞬,江砚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快得惊人,甚至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近乎凌厉的防御姿态。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骤然冷却,像结了一层寒冰,锐利地刺向那个愣住的男生。那是一种极度排斥、甚至带有生理性厌恶的反应,强烈得让周围空气都瞬间冻结。 伸手的男生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僵在脸上,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知所措。 “别碰我。” 三个字,又冷又硬,像冰锥一样掷出,没有丝毫温度。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原本说笑的女生也噤了声,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江砚迟没再看任何人,也没理会那凝固的尴尬,径直转过身,快步离开。他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孤绝和冷硬,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那个体育生男生这才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而已,至于么……” 阮听雾站在原地,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想起自习室里他漠然吮去手背血珠的样子,想起垃圾桶里那些狂乱的草稿和没有标签的药片,又看着他现在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密如丝,给校园笼上一层灰蒙蒙的薄纱。 阮听雾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抱着琴谱,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雨丝敲打着伞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经过艺术楼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她又听到了。 从那扇熟悉的、虚掩的琴房门缝里,断断续续地流淌出钢琴声。依旧是那同一个乐章,德彪西《月光》的某一处。旋律在那里反复徘徊、挣扎、中断、又重来。 弹奏者似乎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同一个无形的壁垒。琴声不再有礼堂里的清冷完美,也不再像选修课上那般冰冷精准,而是充满了压抑的、几乎能触摸到的焦躁和痛苦。那重复的音符像是一个人被困在梦魇中,无法挣脱的喘息和挣扎。 阮听雾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雨中的楼下,仰头望着那扇透着微弱光线的窗户。冰凉的雨丝偶尔被风吹到脸上,带来丝丝寒意。 琴声在又一次突兀的中断后,陷入了死寂。 过了很久,再也没有响起。 她站在原地,等了很久。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了她的鞋尖和裙摆。 那扇窗户后的灯光,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艺术楼彻底沉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只剩下雨声绵延。 阮听雾 finally 挪动僵硬的脚步,转身离开。那把黑色的雨伞,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个缓慢移动的、沉默的注脚。 她忽然想起那张琴谱上的德文。 Alles Sch?ne muss vergehen. 所有美好终将消散。 那曾经创造月光的手,或许早已被月光本身的寒冷所吞噬。 第4章 失控 午后的物理实验室弥漫着微尘和臭氧的味道。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小颗粒。阮听雾和同桌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将连接好的电路板推到一边,等着老师过来检查。 “听说了吗?三班那个转学生的事……”同桌压低声音,身体倾向阮听雾。 阮听雾正低头整理导线,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实验室里各种交谈声、仪器轻微的嗡鸣声似乎瞬间远去。 “哪个?”她听见自己故作平静的声音。 “还能有谁,江砚迟啊。”同桌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就上周,物理随堂测验的时候。” 阮听雾抬起头。 “他好像那道电磁感应的大题完全做错了思路,李老师走过去指着他的卷子说了两句……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话,大概就是提醒他思路偏了。”同桌顿了顿,眼神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结果,你猜怎么着?” 阮听雾屏住呼吸,摇了摇头。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刮在地上声音刺耳死了!整排桌子都晃了!”同桌用手比划着,心有余悸,“脸色白得吓人,一句话不说,抓起卷子就……就直接撕了!当着李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撕得粉碎,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阮听雾的心脏骤然缩紧。 “然后他就那么站着,胸口起伏得厉害,好像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眼神空荡荡地盯着前面,特别吓人。李老师都愣住了,全班鸦雀无声。”同桌吸了口气,“过了快一分钟,他才好像突然回过神,看都没看老师一眼,直接冲出教室了,一直到下课都没回来。” 同桌说完,长长吁了口气,仿佛也刚从那种窒息的场景里解脱出来。“吓死人了吧?平时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没想到脾气这么爆……难怪都没人敢靠近他。” 阮听雾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一截红色的导线,冰凉的塑料触感也压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她想起艺术楼里反复中断的琴声,想起垃圾桶里那些被撕碎的、写满狂躁笔迹的草稿纸。 那不是脾气暴躁。那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控的崩塌。 放学铃响,阮听雾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她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经过公告栏时,目光扫过最新张贴的校级数学竞赛入围名单。 “江砚迟”三个字赫然在列,排在高中组第一个。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指导老师那一栏。 周建平教授。 这个名字她有点印象,是大学部数学系的权威,以要求严苛、脾气古怪著称,据说极少亲自指导高中生。 竞赛小组的第一次研讨会被安排在大学部的一间小会议室。阮听雾作为班级数学课代表,也被老师推荐参加,主要是负责记录和协助。 她抱着笔记本推开会议室的门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周教授还没到,其他几个入围的学生正低声交谈,气氛有些拘谨的兴奋。 江砚迟独自坐在长桌离门最远的一端,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和那个黑色的笔记本。他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隔绝出一小片无声的区域。 阮听雾悄声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尽量不引人注意。 几分钟后,周教授夹着一摞资料风风火火地进来,是个精神矍铄、目光锐利的老头。他开门见山,直接开始在白板上讲解一道组合数学的难题,语速快,思维跳跃。 “……所以这里的关键是要打破常规思路,看到映射关系背后的拓扑结构,而不是纠缠在繁琐的计算里……”周教授写下一连串复杂的符号,转过身,目光扫视全场,“谁能看出下一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几个学生眉头紧锁,显然跟不上教授的节奏。 周教授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茫然的脸,最后定格在长桌尽头。 “江砚迟,”他点了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期待,“你来说。”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江砚迟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白板,也没有看周教授,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一点,瞳孔似乎没有焦距。 silence 持续了将近十秒。空气凝固了。 周教授脸上的期待慢慢转为疑惑,又染上一丝不耐。“没听懂?”他提高了音量,“我刚才讲的部分?” 江砚迟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沉默着,但放在桌下的手,阮听雾看得清楚,正死死地攥着,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微微发抖。 那不是紧张。是一种竭尽全力对抗着什么、却即将失控的挣扎。 周教授的耐心耗尽。“既然没思路,那就认真听讲!不要浪费大家时间!”他语气严厉,带着明显的失望,重重敲了敲白板,转身继续讲解。 那一下敲击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 江砚迟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刺痛所有人的耳膜。 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某种剧烈而混乱的情绪,像是风暴席卷后的海面,破碎而惊惶。 他谁也没看,甚至没有对周教授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一把推开会议室的门,冲了出去。 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巨大的回响。 整个会议室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周教授举着马克笔,愣在当场,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为难以置信的怒火。 阮听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她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刚才冲出去的那个眼神,和物理课上撕卷子时完全不同。那里面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和破碎感。 她猛地站起来,在周教授和其他人惊愕的目光中,抓起自己的笔记本,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教授,我去看看……” 然后她也冲出了会议室。 走廊空旷,早已不见了江砚迟的身影。 她朝着他可能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脚步又慢慢停下。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又能做什么。 她只是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蹲下身,抱紧了膝盖。笔记本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 那个冲出去的、破碎的背影,和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在那副冰冷完美的外表之下,某些东西正在以无可挽回的方式碎裂。而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第5章 德文翻译 数学竞赛小组第二次研讨会的气氛明显紧绷了许多。 周教授不再抛出开放式问题,而是直接分发下密密麻麻的习题纸,要求限时完成。空气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有人紧张清喉咙的细微声响。 阮听雾坐在靠门的位置,凝神对付一道复杂的空间向量题。思路卡在某个转换点上,她无意识地用笔尾轻敲着下巴,眉头微蹙。 就在她尝试另一种坐标系建立方式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视线。 来自长桌最远端。 江砚迟不知何时停下了笔,并没有看她,而是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她摊开在桌角的草稿纸上。那里有她之前尝试解题时画下的凌乱辅助线和几个失败的公式推导。 他的视线只停留了短短两三秒,沉静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没有激起丝毫波澜,便移回了自己的习题纸。随后,他低下头,笔尖重新动起来,流畅地写下几行算式。 阮听雾的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般的专注,让她手下的草稿纸边缘仿佛微微发烫。 她甩开杂念,重新聚焦于题目,尝试着他刚才目光掠过的那条她曾放弃的思路,换了一个角度切入。 几分钟后,她笔下豁然开朗。关键的转换点被突破,后续的推导变得顺畅起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沿着这个解法一路演算下去。 交卷时,周教授一份份快速浏览,在看到她的答案时,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没说什么,但那份短暂的惊讶是显而易见的。 阮听雾低下头,指尖却微微蜷缩起来。她用的那种巧妙的转换方法,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不属于她以往思维模式的简洁和冷感。 放学后的图书馆,阮听雾在书架间寻找一本参考书。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忽然在某个区域停了下来。 这一排,是音乐理论和钢琴曲谱专区。 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贝多芬头像的曲谱集。书很旧了,纸页泛黄,散发着陈年油墨和灰尘的气息。她随意地翻动着,目光掠过那些密集的音符。 忽然,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片从书页中飘落下来,晃晃悠悠地掉在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展开一看,心脏骤然一缩。 是一张手抄的琴谱片段。抄写者的笔迹凌厉而优雅,每一个音符都写得清晰有力,透着一股冷峻的精准。而在谱子的下方空白处,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几行细小的、演算到一半的拉格朗日乘数法,墨迹已经有些年岁,微微晕开。 数学和琴谱。以一种极其私人化的方式,交织在同一张纸片上。 阮听雾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四周。寂静的书架之间,空无一人。只有高窗外斜照进来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她几乎能肯定这是谁留下的。那种笔迹,那种将截然不同的领域如此自然融合的方式…… 她没有将纸片放回书里,也没有带走。她只是重新将它仔细地对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了那本贝多芬曲谱集的深处,塞进了另一页完全无关的乐章里。 做完这一切,她的指尖有些发颤,仿佛无意间触碰了某人最隐秘的角落。 第二天傍晚,艺术楼的琴声没有如期响起。 阮听雾抱着几本书,在经过那条熟悉的走廊时,放慢了脚步。琴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 一种莫名的、微小的失落感,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她继续向前走,却在楼梯的拐角处,几乎与他迎面撞上。 江砚迟正从楼下走上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几份似乎是刚从打印室取出来的资料。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 两人在狭窄的楼梯转角相遇,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印刷品的油墨味。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阮听雾的心跳骤然失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她看到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随即又恢复到惯有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难以捕捉的东西一闪而逝。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或许不到半秒,然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向下,扫过她怀里抱着的书本最上面那本——正是她昨天去过的那片区域借阅的一本《古典音乐简史》。 阮听雾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侧过身,给她让出了更宽的通路。 阮听雾低声道了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谢谢”,抱着书,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走下楼梯。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短暂地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像一片轻盈却具有实质重量的羽毛。 直到走出很远,她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那天晚上,阮听雾在书桌前写日记。台灯的光晕温暖地洒在纸页上。她握着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在楼梯转角的那一幕,他飞快扫过她手中书本的那道目光。 她忽然放下笔,打开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白天看到的那句德文。 “Alles Sch?ne muss vergehen.” 搜索结果跳转出来。页面上清晰地显示着它的中文释义: “所有美好终将消散。”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屏幕的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江砚迟坐在书桌前,台灯同样亮着。他面前摊开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但今夜,他久久没有落笔。 笔记本的扉页上,除了那些神秘的符号,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用铅笔轻轻画下的几何图形辅助线草图,那线条的走向,竟与今天研讨会上某道题的巧妙解法,隐隐重合。 他垂着眼,指尖悬在纸页上方,许久,只是极轻地拂过那几道浅浅的铅笔痕。 第6章 靠近 深秋的雨,总是来得急而冷。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响,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室窗玻璃上,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走廊里顿时喧闹起来,没带伞的学生挤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势唉声叹气。 阮听雾翻遍书包,心里一沉——她也没带伞。室友今天请假回家了。她叹了口气,抱着几本厚厚的复习资料,犹豫着是冒雨冲回宿舍,还是在教室再等一会儿。 人渐渐走光了,走廊变得空荡。她走到教学楼门口,望着外面被路灯染成昏黄的雨帘,冷风裹挟着湿气吹进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冲进雨里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却莫名知道是谁。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比雨水的味道更先抵达。 江砚迟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着外面的雨。他没有看她,仿佛她只是门口的一尊雕像。空气静默着,只有哗哗的雨声填满彼此之间的空隙。 阮听雾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地加快。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招呼,或者说点什么。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书,目光盯着地面上飞溅的水花。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东西轻轻落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她些许视线。 是那件熟悉的藏青色校服外套。 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松木清香,混合着一点笔墨的味道。温暖瞬间驱散了后颈的寒意。 阮听雾彻底愣住,僵硬地站在原地,忘了反应。 “披着。”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低,几乎要融在雨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提醒。 她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想将外套拿下来还给他:“不用,我……” “雨很大。”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容拒绝。他已经走到了她身侧,目光看着外面的雨幕,并没有看她。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肩线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一小片,颜色变深。 阮听雾捏着外套柔软的内衬,指尖感受到那残留的温热,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一种复杂的、带着暖意的慌乱席卷了她。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他没有回应,仿佛没听见。两人就这样并排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滂沱大雨。距离不远不近,衣角几乎要碰到,却又清晰地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 气氛沉默却并不完全尴尬,有一种奇怪的张力在雨声中蔓延。阮听雾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看着雨幕的眼神依旧是疏离的,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冰冷。 她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背上那道被木茬划出的细长红痕还没有完全消退。 时间仿佛被雨拉长了。每一秒都清晰可辨。 忽然,一阵猛烈的风挟着雨水扑进来。阮听雾下意识地闭眼侧头躲避,怀里的书差点滑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感到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极快地、稳当地帮她托住了那几本摇摇欲坠的书的下缘。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手背。 冰冷的触感,一掠而过。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阮听雾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他的动作很快,碰到之后立刻就松开了手,重新插回裤袋里,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立刻移开。 屋檐下的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像蒙着水汽的黑色琉璃,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她无法捕捉,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微光。那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纯粹的、审视般的平静,而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极淡的、近乎温和的关注? 阮听雾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指轻轻攥了一下,呼吸屏住。 雨声仿佛在那一刻变得遥远。 他只是看了她那么一眼,很短促的一眼,然后就转开了视线,重新望向前方的雨,下颌线似乎微微绷紧了些许。耳根处,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红晕,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阮听雾低下头,脸颊滚烫。怀里的书和披在肩上的外套变得存在感极强,包裹着他的温度和气息。手背上那一下冰冷短暂的触碰,却像烙铁一样留下了印记。 雨势终于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中雨。 他看了看外面,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走了。” 说完,他没再看她,径直步入了细密的雨幕中。白色的衬衫很快被雨水打湿,贴在他清瘦的背脊上,但他步履未停,也没有回头。 阮听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消失。 肩上的外套沉甸甸的,温暖而固执地包裹着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缕清冽的松木香。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刚才被他指尖碰到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心跳,久久未能平复。 这一次,外套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琴谱,没有纸条,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只有一场无声的雨,和一件沾染着主人气息的、沉默的衣物,见证了这个夜晚短暂却清晰的靠近。 第7章 碎影微光 艺术楼的琴声,成了阮听雾夜晚固定的背景音。 她不再只是偶然经过,而是会有意无意地在那个时间点,抱着书本,出现在琴房楼下的长廊里,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假装看书,实则倾听。 琴声依旧时常卡顿、重复,但那些焦躁的断裂似乎逐渐减少。偶尔,会有连贯的、带着试探性的乐句流淌出来,像谨慎伸出的触角。 这天晚上,琴声中断后,没有立刻重新开始。一段异常长的寂静。 阮听雾从书页间抬起头,望向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心里莫名有些空落,隐约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她合上书,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琴房的门罕见地没有完全关紧,虚掩着一条缝。 她走近,透过门缝,看到江砚迟并没有坐在琴凳上。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撑着窗框,另一只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很小的、反光的东西。 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痛苦。 阮听雾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想起自习室垃圾桶里那些药片,想起他冲离会议室时破碎的眼神。一种冲动让她来不及思考,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身影猛地一僵,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收起。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眼底残留的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红痕和疲惫,还是落在了阮听雾眼里。 “我……刚好路过,”阮听雾有些局促地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听到琴声停了,以为……”她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江砚迟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欢迎,只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安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完全令人窒息。 阮听雾的视线落在他刚才撑过的窗台上,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德文乐谱,谱子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小药瓶,没有标签。 她的心轻轻一颤。 几乎是同时,江砚迟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慌乱,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那个小药瓶。一个下意识的、近乎笨拙的掩饰动作。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阮听雾心中最后的犹豫。她抬起眼,鼓起勇气看向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吗?” 江砚迟的目光与她相接。在那片深潭般的寂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碎裂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阮听雾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淡,听不出情绪:“习惯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让阮听雾的心脏猛地一沉。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太沉重。 又是一阵沉默。雨后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湿凉的草木气息。 “我母亲在德国,”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一家疗养院。很久了。” 阮听雾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突如其来的、碎片般的倾吐。 “她以前是钢琴老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漆黑的钢琴漆面上,那里映出窗外模糊的树影,“很严格。要求每一个音符都必须完美,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怀念,也听不出怨怼,只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深切的疲惫。 “后来她病了。听不得一点杂音,尤其是……弹错的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融进风里,“会觉得……很吵。” 阮听雾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那反复折磨同一乐章的偏执,那对“错误”近乎恐惧的回避,那完美技术下冰冷空洞的情感——那或许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枷锁。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 “我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长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不由自主的回应,“那里没有钢琴,只有夏天夜晚池塘边的蛙鸣,和风吹过稻田的声音。” 江砚迟转过头来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后来被接回城里父母身边,他们……很忙。”阮听雾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总觉得城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害怕。所以,可能有点吵的音乐,反而让我觉得……热闹一点。” 她说完,脸颊微微发热。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微不足道的琐碎心情,在此刻说了出来,像是一种笨拙的交换。 琴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 江砚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他没有对她的倾诉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再提及自己的事。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坐回琴凳上。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 这一次,他没有弹奏德彪西,也没有弹奏巴赫。一段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生疏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调子轻柔、舒缓,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不太确定的温暖,像春日解冻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漫过冰封的土地。 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宁静的摇篮曲。 音符不再完美无瑕,偶尔甚至有一两个音略显滞涩,却奇异地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 阮听雾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那简单温柔的旋律环绕着她,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轻轻抚平了她心中那丝为他和为自己而生的细微酸楚。 一曲终了,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消散。 江砚迟的手指仍停留在琴键上,没有抬起。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 阮听雾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鼓掌。她只是站在那里,和他一起共享着这片短暂却真实的、由破碎旋律编织而成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吵。” 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阮听雾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细密而温热的涟漪。 她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清瘦侧影,第一次觉得,那层坚冰般的屏障,或许并非无法逾越。 只是需要时间,和一点点像此刻这般、笨拙而真诚的微光。 第8章 无声的邀请 校庆汇演的海报贴满了校园公告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躁动。阮听雾抱着书经过时,目光在海报上“器乐独奏/合奏节目征集”那一栏停留了几秒。 傍晚的琴房,旋律依旧磕绊,但阮听雾能听出那些阻塞之处正在被一点点磨平。当最后一个音符终于流畅地连接起来,形成一段完整、忧伤而优美的乐句时,她几乎要为他舒一口气。 琴声停下后,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过了一会儿,琴房的门被拉开了。 江砚迟站在门口,额发有些汗湿,眼底带着练习后的疲惫,但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了一点极微弱的亮光。他看到靠在对面墙上的阮听雾,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把他的影子拉长,几乎要触到她的脚尖。 “练完了?”阮听雾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明显是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厚重的乐理书上。 空气安静下来,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流动的、带着某种未言明期待的静谧。 阮听雾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校庆汇演……你报名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那样排斥人群和目光,怎么会…… 江砚迟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移到她因为紧张而蜷起的手指上,最后重新对上她的眼睛。 “你希望我去?”他反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阮听雾的心猛地一跳。她张了张嘴,那句“是”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没能说出来。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来不及掩饰的期待,还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慌乱。 他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平直的线条。 “那首曲子,”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望向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是你母亲以前常弹的?” 阮听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晚他弹奏的摇篮曲。她点了点头:“嗯,小时候睡不着,她会弹。” “很安静。”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却不再是冰冷的漠然。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 就在阮听雾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疑: “下周……大学部的周教授有个小型的数学讲座,关于非欧几何的。” 阮听雾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走廊虚空中的某一点,耳根处似乎又泛起了那抹极淡的红晕。 “你上次那道题的解法,”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思路和那个领域有点关联。” 阮听雾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她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他那副努力维持着平静却泄露出一丝紧张侧脸,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他这是在……邀请她吗? 用一种极其笨拙的、属于江砚迟的方式。 她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对这个感兴趣”,也没有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她只是看着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变得柔软。 “在哪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微颤,“什么时候?” 他报出了时间和地点,语速很快,说完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任务。 “我知道了。”阮听雾轻声说,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谢谢。”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琴房,关上了门。 阮听雾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板,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炸开,充满了雀跃的、温暖的泡泡。他没有说“一起去”,但这近乎隐晦的分享,对他而言,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靠近。 她抱着书,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落在 第9章 裂痕 校庆汇演当晚,礼堂里座无虚席。空气燥热,喧嚣的人声像是不断拍打堤岸的海浪。阮听雾坐在靠前的座位上,手指紧紧绞着裙摆,目光牢牢锁在舞台侧幕。 当江砚迟走上舞台,在钢琴前坐下时,整个空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月光》的清冽音符再次流淌出来,精准、平稳,无可挑剔。那熟悉的、带着疏离感的完美月光,笼罩了整个礼堂。阮听雾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这琴声,和她之前在艺术楼外听到的、那些带着挣扎与真实温度的片段截然不同。 然而,就在乐曲进行到那个他曾无数次卡住的转折点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细微的凝滞,紧接着是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台下依旧寂静,但阮听雾看到,他挺直的背脊瞬间僵硬,额角沁出冷汗。 他试图强行控制,手指更加用力,旋律却越发紧绷、滞涩。然后—— 琴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手猛地离开琴键,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深深地低下头。 台下死寂一瞬,随即哗然。 阮听雾猛地站起身,不顾旁人目光,拨开人群冲向后台。 后台一片混乱。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江砚迟面朝着墙壁,一只手死死抵着墙面,指节泛白,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张即将崩断的弓。 阮听雾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在他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颤抖停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她。过了很久,他抵着墙壁的力度,一点点松懈。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翻转手掌,回握住了她的手。五指交缠,冰冷而用力。 阮听雾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对不起。” 他嘶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破碎得不成调。 阮听雾用力摇头,泪水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没有,”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不需要道歉。”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阮听雾轻声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他沉默着,几秒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阮听雾拉着他,穿过后台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从侧门离开了喧嚣的礼堂。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里面的闷热和窒息感。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也紧紧握着。两人沉默地走在通往艺术楼的小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一直走到艺术楼后面那片无人的小花园,在一张被树影笼罩的长椅上,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他背对着她,肩膀垮了下来,那层坚硬的外壳仿佛彻底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脆弱。 “很糟糕,对吧?”他声音低哑,带着自嘲。 “不,”阮听雾站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脸,“一点也不。我听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他终于抬起眼,眼底是未散尽的红痕和深不见底的痛苦。“我搞砸了。”他陈述着,语气里是麻木的绝望,“在所有人面前。就像她说的,我永远……做不到完美。” “她?”阮听雾的心轻轻一颤。 江砚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母亲。那个在德国疗养院的钢琴老师。”他顿了顿,声音飘忽,“她听不得错音,一点都不能。她说……那是噪音,是垃圾。完美的音乐才能存在,有瑕疵的……不如毁掉。” 阮听雾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了他对“错误”那近乎偏执的恐惧源于何处。 “那不是真的!”她急切地反驳,声音因激动而提高,“音乐不是那样的!有瑕疵的、带着感情的,才是活的!你之前在琴房里弹的,哪怕卡住了,也比刚才台上那个完美的空壳好一千倍,一万倍!” 江砚迟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闪着泪光的眼睛。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当然这么觉得!”阮听雾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视线,“江砚迟,你弹琴不是为了你母亲,也不是为了任何听众。你是为你自己弹的!你喜欢它,不是吗?哪怕它让你痛苦,让你挣扎,你还是放不下它,不是吗?”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 他看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小时候,”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她弹琴很好听……后来,她病了。家里不能再有琴声。我偷偷去琴行,被发现……她砸了东西。”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把琴谱……还有她以前写给我的、夹杂着数学公式的纸条……都收了起来。好像那样,就能把那些……好的部分,留下来。” 阮听雾想起那张写着“所有美好终将消散”的琴谱,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又涩又疼。原来那不是悲观,是他对逝去美好的哀悼与封存。 “不会消散的,”她上前一步,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直视着他盈满痛楚的眼睛,“江砚迟,美好不会因为不完美就消散。就像……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会难过,会痛苦,这不完美,但很真实。这比那个在台上完美无缺的幻象,要好得多。”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江砚迟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带着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慢慢平息,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抚过,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尖锐刺人。 “阮听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 “嗯?” “谢谢。”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一面。” 阮听雾摇了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带着泪花的微笑:“不糟糕。很真实。” 他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其勉强,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 “冷吗?”他问,注意到她在夜风里瑟缩了一下。 “有点。”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脱下那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动作不再像上次那样随意,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清冽的松木气息。 这一次,阮听雾没有拒绝。她拉紧外套,将自己裹住,抬头看着他只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我们……算是朋友了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 江砚迟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而深邃,里面有未散尽的阴霾,也有新生的、微弱的星光。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声说: “以后……弹琴给你听。不完美的。” 阮听雾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她用力点头,笑容在泪水中绽开,比月光更明亮。 “好。” 月光依旧清冷,但此刻照在两人身上,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校庆夜的混乱与崩溃已然过去,而在破碎的月光下,某种真实而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