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劫》 第1章 金瓯劫1 西南山部有一少数民族崛起,占领岜玛山。 接连覆灭了几个小国,依山为城,建立岜玛国。 岜玛国,地势优渥,奇珍异石遍地,为了避锋芒,自建国后遍销声匿迹躲藏在岜玛山中。 王与后琴瑟和鸣,有众多公主和王子,其中最是神秘的小公主,自打年幼时现身均以薄纱半遮面。 靖澜十三年,岜玛族内部党派勾结,靖澜王朝趁机举兵攻打边境。 送信的小仆人一进宫殿,鼻腔便充满了一股死人的恶臭气味。 小仆人将头压的更低,瞟见了大殿地板上躺着十几人,血液朝着小仆人脚边蔓延。 小仆人加快脚步,将手中的密函递给屏风旁的侍卫。 主席榻上,王面色苍白,无力地虚靠在扶手上。想是内忧外患下,一时气急攻心。 屏风被重重推开,倒在了大殿之上,惊得众人将头又压下去一些。 “放肆,靖澜不过是乘人之危的小国!也敢提出每年交一百万岁币的条件,还要求娶一名嫡亲公主。” 他被气得几欲吐血,皇后递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便拖着瘫软在地上的小仆人,带离了殿内。 “靖澜不过立国十余年,这次趁人之危本就是小人之举,竟然还要予取予求。” “靖澜帝要给嫡长子定娃娃亲,诶小公主年几何?” “年方十二” “那便是她了” 皇后松了口气,那小公主不过是她与下人厮混的野孩子罢了。过往,她倒是怕孩子渐渐长大了与王容貌相差甚远,如今长大后和亲到靖澜,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皇后强压住嘴角显出的笑意,咬着牙道:“不过是稳固大局的一时之举罢了。” 岜玛山地势高,山路更是崎岖,不过一到初春,遍地都开满了杜鹃花。公主坐在山头 上,被花海簇拥,衬得她面色娇润。 层层叠叠的山里,楼弃一手牵着马匹,马匹身后是一架装饰豪华的马车。 “叔叔!”公主从地上起身,连风引起一阵杜鹃花丛摇曳。 楼弃捏了捏公主的娇嫩的脸,稍稍侧身,马车浮现在公主眼前。 “叔叔,这是你从靖澜带来的最大的礼物了!”公主绕着马车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路弃身前,将手中刚摘的杜鹃花轻轻放到他手中。 楼弃看着眼前的公主,眼底却泛起了忧虑。“小公主,若是你不愿意和亲,叔叔帮你。” 楼弃看着马车棚沿晃动的风铃道:“这辆马车虽不是宫里娘娘所用,但胜在装饰价格不菲,看上去倒也像宫里娘娘用的。” 小公主歪着头,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向楼弃,如此稚嫩纯洁的眼神就这样看着他,看向他漆黑的眼底, 小公主被舅舅抱上了马车,马车一路下至山脚。 莫村,昔日边境的市集,岜玛和靖澜两地商人交往密切。 如今尽是荠麦青青,小公主掀起车帘一角,微探出些头。 断壁残垣间,梁木焦黑扭曲。天色愈阴暗了,刮起风来,风卷起灰烬,将莫村乱成一团。 小公主向后看去,乌压压的人,拄着比自身还长的竹竿,全身依靠在竹竿上,向前蠕动。 舅舅拽了一下马绳,让马车向右行驶,给那群人让道:“那些人原本是靖澜的商人,曾经赚的钵满金满。怕是如今只想尽快回家吧。” 人流从马车旁穿过,一个男孩经过车窗前抬起头,无意间与小公主视线交错,男孩眼中蓄满泪水,触及小公主眼神时,有些惊讶但立马低下了头。 车窗探出一只白皙的手,将手中煎饼扔向了男孩。 马车进了村落,小公主一下车,腥气就往喉咙里钻。尸体零零散散躺在街边,几只乌鸦停在尸堆上,喙敲击在朽骨的声音空荡回响。 小公主转身掀开车帘,忽然瞥见,尸堆的缝隙深处,一只苍白的小手伸了出来,一个身影开始蠕动,艰难地从尸体里爬出,手撑着尸体艰难地站了起来,茫然地环顾着周围。 小公主走向前,靠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约莫十岁,脸上消瘦不堪,黄中带黑。 小公主道:“你饿吗?”小公主从怀里拿出一个煎饼,朝着女孩晃了晃。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用地点头。 “要么饿死,要么跟我十年,吃饱穿暖。” 女孩伸出右手,从小公主手里接过煎饼,小口吃了起来。 小公主唇角弯了弯,回响起女孩刚刚接煎饼的右手,似乎与常人不同,有六根。小公主抓起女孩的手,摊开,果真是六根。小公主想也没想,拎着衣摆,朝马车走去。 女孩将手中的煎饼扔在地方,翻下尸堆,从一具尸体上摸索着,拔出一把闪着光的匕首。捡起地上占满泥土的煎饼,塞进嘴里,两侧被撑得鼓鼓的。 一身闷声的惨叫,惊得尸体上的乌鸦,振了振翅膀,飞走了。 小公主回头,女孩惨白的嘴唇扯出一抹微笑,将血肉泥泞的右手伸向小公主。 小公主呼吸一滞,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想着什么,许久,睁开眼睛,小声嚅嗫道:“呦呦” “便跟着我姓吧,叫叶呦呦,以后你就是我。” 女孩闭上眼,晕倒在了地上。 小公主转身进入马车,掀开窗帘,对着马车旁的楼弃道:“叔叔,抱上马车,找个大夫来,不能留疤。” 那之后,岜玛族开始提高税收,将银量统统砸在城墙的建造上,边境严防死守,严查靖澜细作,高度戒备。 接连十年过去,依旧风平浪静。 岜玛族权贵相信,或许,那次交战失利只不过是偶然罢了。 纵使靖澜王风头正盛,也只不过立国十几年罢了。 靖澜二三年的冬,来得格外迟。西南边陲的岜玛山上,杜鹃花全部被冻死。却不见半分雪色,只有泼天盖地的红。红绸从山脚一路缠裹至公主府。 十二名侍女捧着玄鸟衔日纹的嫁衣,各色凤钗,首饰,站在公主府内。公主赤足踏在冰冷的黑石阶上,看了眼身后的叶呦呦。 叶呦呦接过装着嫁衣的托盘,冷声道:“你们下去吧,等公主穿戴完,自会通知你们。” 靖澜来的侍女自带傲气,脊梁骨挺得都比寻常宫女直。扫视了一圈装潢简陋的室内道:“二皇子怕公主思虑过度,特地命人送来沉香。”侍女将香炉置于卧房书案上,斜睨了一眼公主,便带着余下的侍女离开,哐的关上门。 公主趴在窗前,注视着侍女走出十余米,将窗户合上,叶呦呦找来木板将窗户钉死。 公主换上侍女的衣服,叶呦呦将嫁衣拎起一角,端在手中仔细端详。玄鸟衔日图腾以金箔捻入雀羽为线,万针密绣,云纹间密嵌入青金石与绿松,似银河碎落。 叶呦呦摸着嫁衣,感受着手中柔软的触感:“靖澜送来的嫁衣倒是贵气,真是便宜我了。” 公主从托盘上一把抓起嫁衣,揪住叶呦呦的后衣领按在梳妆台前,将台上的胭脂粉黛胡乱拍打在她脸上。飞出的粉末呛的叶呦呦不断咳嗽。 叶呦呦抱着嫁衣到了屏风后换衣,公主顺手将眼前的铜镜转向自己,手抚上脑袋后的薄纱,轻轻一扯,薄纱在空中摇曳,缓缓落在地上。 自幼年,母亲便勒令她戴上面纱,不准在旁人面前摘下,生怕叫人发现,这位小公主长得与王并无半分相似。铜镜里两簇蛾眉向下弯,长睫微垂。直到感到两颊的湿意,公主紧闭双眼,再次缓缓睁开,是去脸上的泪痕。 悄悄走到门边,推开一丝缝丝,殿外异常安静,即没有礼乐队的奏乐,就连府上平时干活都要闲扯几句的婢女也不见了。全换成了靖澜带来的人,方才的婢女正东张西望的边朝公主走来,一道银白的光闪了眼。 公主轻轻将门合上,敲了敲屏风,沉下声道:“靖澜的人有异,带来的婢女配刀,动作快点。” 叶呦呦将勾在衣服上的头发抽了出来,厚重的嫁衣让她的行动有些许迟钝,拉开屏风,公主就将一只匕首塞进叶呦呦衣服里。公主道:“小心行事,我去瞻星台瞧一瞧。” 推门,院子里的侍女虽手里干着活,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公主府。公主心头一紧,压低身子绕着小径,登上瞻星台。 这座瞻星台荒废已久,就连门上的木头锁已经被虫腐蚀,象征性的挂在门上。不过胜在结构坚实,顶上的居室只有一个窗户,打开窗户边是宫殿前下,再往望远些看便是岜玛山,幼年时,叔叔常带她来此锻炼箭术,射杀盘旋在宫殿上的鸟。 公主推开窗户,一扇窗户因为老旧,刚一推开便从高塔之上坠落。公主探出头,窗户已经碎成渣渣了,再次抬头,靖澜的迎亲依仗以至宫殿前下。 赤金的铠甲在稀薄的冬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队伍如一条淬毒的巨蟒盘踞整个宫殿。临队的男人端坐于通体漆黑的战马之上,面庞被银色的面具覆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公主微眯起眼睛,道不说整个队伍丝毫没有两国成亲的喜悦,二皇子并未穿戴喜服,而是墨金铠甲。 公主猛地起身,眼前的视线却变得模糊,失去意识前脑海里回响起侍女送来的沉香。公主咬牙切齿地道:“靖澜那帮小人,还是百密一疏了。” “轰——!” “杀——!”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喊杀声毫无征兆地从宫殿前下炸响。凄厉的惨叫、兵刃交击的锐响交织成一片。 公主仰面朝天,手指扣着窗沿艰难地直起半身,趴在窗前,看清宫殿的样子,脸色剧变。王和后的尸身被悬挂在大殿前,王的眼睛怒目瞪着前方,尸骸横陈。公主从一旁放置的箭桶中从出一根箭,抄起墙壁上悬挂的弓箭。若是靖澜真要灭岜玛全族,定会每栋楼挨着找。 公主转身靠在窗前的墙壁上,搭箭上弦瞄准门口,若是靖澜士兵发现她,箭有几只她就杀几个人。屏气凝神间,身后靠着的半扇窗户摇摇晃晃间坠下高塔,发出清脆一响。公主猛地旋身将箭镞对着马背上的男人,男人也发现了她,快速从背后抽出一支铁箭搭在弓弦之上! “蹦——!” 公主射出箭后,快速侧身,箭镞划过她的脖子,刮出一道红口子。而公主的箭镞没入男人的左眼,他手中的箭“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台阶下传来靖澜士兵惊怒和杂乱的脚步声。 公主将箭随意丢在地上,提起衣裾,冲下楼梯,踹开木门,一头冲向岜玛山处。岜玛山上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树木,冬日,树叶全部落下,光秃秃的枝干很容易暴露行踪。公主边跑边脱掉身上宫女的衣服,随手一挥丢在积雪中,白色的里衣让她很快于雪地融为一体。岜玛山山路崎岖曲折,靖澜隶属平原,士兵多是对山路不熟悉,若不是此次大婚,靖澜未必能轻易灭族。 一路滑下陡峭的山坡,身后追兵的铁蹄声消退,躯干末端失去知觉,眼睫上结着细碎的霜花,艰难地迈出几步,便重重地摔倒,陷进雪地里。公主试图蜷缩,但肌肉早已凝固。很快大雪将会覆盖她全身,在这之前只能祈祷附近的猎户发现她。 新人作者来袭,这是我第一本宝宝,注入了许多心思,当然它是不完美的,也欢迎各位读者宝宝认真观看、理性讨论[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金瓯劫1 第2章 剔骨易名 “江府满门被抄斩了,真是大快人心!” 靖澜与岜玛风平浪静相处的十年间,靖澜多次想趁着岜玛大伤元气之际,一举灭国,可多次举兵,只是攻至边境就被接连打退。 一时之间,靖澜帝开始纠察奸细,无论文武百将,下至九品官员,上至太尉、大元帅皆是被掏底查了个干净。江郎将就是第一个被纠察出来的细作,靖澜帝大怒,江郎将唯一的女儿江侵月,因是公主的伴读,自幼在宫中长大,与皇后关系匪浅,才足以留她一命。 “早就看不惯她目中无人的样子,才被关在狱中几日,就疯了,恶有恶报,都是报应。” “呦,消息都传到狱中了,你们从哪听闻的?” “那几个靖澜的士兵,给几个岜玛的奇石,问他什么就说了。” 公主刚睁开眼就被人猛踹了肚子一脚。 “别装死!” 这一脚让公主冷汗直冒,捂着肚子蜷缩起来。那人见她有所动作,便蹲下身,用刀背拍了拍她的脸。 “醒了?把自己的名字,从哪来的报上来。否则,乱葬岗也不缺你这具尸首。” 公主颤抖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发簪,用力一扯拔了下来,扬起手抵给那人。 那人接过发簪,在手中细细把玩,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扣出发簪上镶嵌绿柱石,捏在手中,把发簪扔公主身上。扬起头道:“看你也算识相,想来你也是从岜玛来的贱民。” 那人转过身,冲着身后的狱卒道:“狱中被岜玛人塞满了,把她拖到疯女人牢房里凑合住吧。” 狱卒粗鲁地左右拽起公主的胳膊,一路拖行到牢房里,一把扔在地上,哐的关上门。 公主被这力道不轻的一脚踹得几度欲吐血,撑着地将自己翻了个面,盯着天花板想:今日运气不佳,不过总比被冻死在雪地里好,只要不死,她总有机会逃出去。 铁锁被打开,狱卒将两个白馍馍扔在地上,两只小碗被重重放在地上,不耐烦地道:“放饭了。” 公主打量着狱卒瘦弱的身体板,袖子里的手刚攥起一个拳头,腹中传来异响。便只好松手,待狱卒将门锁上,公主捡起地上的白馍馍象征性地拍了拍灰,便往嘴里塞。 公主端起粥,搅了搅,卖相极差,嘬一口,味道也极差。女疯子倒是在床上背对着公主,一动也不动的,公主用气声说:“你吃吗?” … 公主拿起地上另一个白馍馍,放在嘴里叼着,小步挪到女疯子旁,瞟了眼她的脸。女疯子随披散着头发,但面容清秀,倒是与现在的她容貌相似。 夜深,公主拽起草席上的被褥,围在身上,防止自己失温,只是这被褥潮湿又冒着酸臭味,让她几度想把刚吃的晚饭想呕出来。牢房的窗户比她高出了半个身,又没有几案垫脚,牢房她也试过,除了拿到钥匙根本没办法打开。想着想着,便靠在墙上睡着了。 “小公主?” 公主缓缓睁开眼,楼弃正趴着铁围栏唤她。公主激动地丢开被褥走到围栏前,“叔叔,你怎么来了?家里人可还安好?呦呦呢?她去找你了吗?”公主一口气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掏出,心许是见到了亲人,声音要比以往高一度。 楼弃做了个嘘声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四周:“放心,叔叔在靖澜做了几十年的生意,没人能轻易威胁到我,叶呦呦受了点伤,你叔母照料着。只是我的小公主…”楼弃抚上公主的脸,手在嘴角红肿的伤口处停顿了一下,又捏了捏脸颊道:“怎么感觉胖了些。” 公主拿开楼弃的手,嗔怪道:“叔叔,当务之急我如何逃出来?” “方才叔叔散了点财,同门口的侍卫那听闻,岜玛的平民皆沦为奴籍,明日晌午押送至军营服繁重劳役。贵族则三日后集体处死。” 公主听闻面色一惊,先不说罪奴是人人可欺,人人可打的物件。每日的劳役更是能叫人生死不如,若是碰上哪位大人心情不好,一鞭子抽来,能剩半口气算是幸运。公主拍了拍楼弃的肩,安慰道:“无事,叔叔。既能活下来,便是万幸。在军营中我必能寻…” 楼弃摆了摆手,似乎早就料到公主会这么说,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公主。道:“就知道你要硬撑,那个江浸月,降为官女婢。只要你代替她,便能入官府,日后你我之间通信也便利。” 公主打开盒盖,一只匕首躺在盒子里,那匕首不过七寸,适合女子使用,刀柄尾端嵌入一颗黑耀石。刃面平滑似镜,反射出公主迷茫的眼神。公主冷下声道:“叔叔,你直说吧,此次来有别的目的吧。” 楼弃虚心地低下头:“岜玛族还有几千名将士存亡了下来,几名大将被我安置在府内疗伤,将士们心中多有不甘。我与几位将领商量了一个计划,计划的关键一环就是你。除了我,你便是岜玛留下的唯一皇亲血脉。叔叔知道你以往王和后皆不疼爱你…” 公主拿起匕首,刀刃狭长微曲,边缘流转着冷芒。月光落了下来,散在公主周身上。公主背过身打断了楼弃的话道:“叔叔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就是了。” 楼弃半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点了点头,刚想转身离开,便听公主的声音传来:“以后叔叔便唤我江浸月好了。” “昨日来的岜玛女人死了。” “还以为是江浸月死了,真是扫心。” 卯时,狱卒推开狱门,便见女人平躺在草席上,长发披散纠缠,遮住了大半张脸。狱卒上前踹了几脚,嚷嚷道:“喂,别以为你给了几个宝石,就能装死。” 女人的右手软软地垂落下来,手腕处一道深峻的裂口,皮肉狰狞地外翻,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在耳旁炸响,狱卒转过身,用刀指着江浸月道:“疯子,给老子老实点,在一旁待着。”江浸月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嘴巴嘟囔着死人了。 狱卒睨了眼女人,啐了口唾沫在女人身上道:“好死不死,真是晦气。狱卒叫来了两个人将女人抬了出来,等狱卒走远,周围嘈杂声渐尖平息,江浸月全身的肌肉才放松了下来,靠在墙上回忆着昨晚,她捂住她的口,匕首刺破手腕… 江浸月晃了晃头,呆坐在草席上… 晌午便有人拉扯狱中的女子,赶到马车上,随后便用铁锁将门锁住。 车身开始抖动,江浸月双手抱膝坐在靠门一侧,头埋进双头间思索着:她不可能装痴傻一辈子,得寻个法子让别人以为自己变正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轱辘声渐渐消失,门被打开,感受到刺眼的日光散在身上,江侵月眯着眼睛抬头,一双手扯住她的手臂往下拖。 江浸月却突然抠住门框,狱卒连拖带拽都拽不动,朝众人大喊大哭着:“不去,不去。”几名门童跑了过来,一根一根合力掰开江浸月的手指。 狱卒刚伸出手想捉住她,江浸月见势不对,往右一闪,挥舞着手臂,朝着后门跑去,嘴里叫唤着:“打人了,打人了!” 狱卒满头大汗,指挥着家仆去捉,骂道:“死疯子,小心摔死你。” 话落,江浸月故意在跨过门槛时,没抬起右脚,身子往前扑去,下落时,她用右手撑在胸前,紧闭上双眼。 狱卒喘着粗气,跑上前,看着江浸月到在地上,额头沁出一小摊血迹,晕死了过去。便挥了挥手叫几名家仆上前抬进屋内。 “喂,醒醒。” 江浸月微眯起眼睛,见一位身穿麻衣的老媪,面大如盘,腰身粗壮。刚支起身子半依靠在床头,老媪便一巴掌拍在江浸月右手臂,痛得她紧皱眉头,用手搓着火辣辣的右臂。 老媪冲着她道:“醒了,就随我去议事厅。” 老媪一手拽着江浸月右臂,一手将门推开门。门外偷听的两位家仆正弓着腰,耳贴门。被突然弹开的屋门吓了一跳,立马低下头,端正地立在门边。 老媪瞪了眼左侧的家仆道:“做下人的,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心里没点数?还不快去议事厅侯着!” 两位家仆溜走后,老媪转身从上到下扫了眼江侵月,呦呦道:“看来这一摔脑子还摔灵光了,今儿院里来新人,裴夫人要立规矩。你昏睡了半日,自然没空教你规矩,若是惹夫人不悦,就是你活该!” 江浸月频频点头,跟在老媪身后,一路上绕过庭院也没敢抬头瞧一眼。 议事厅门敞开,往里头瞧些,数十名家仆女婢跪与厅内,活像木雕。老媪拉着江浸月跪坐在角落里。 屏风后走出两个壮实的年轻女子,都配着短剑。两人往两侧站开,走出身穿正红金袖袄的裴夫人,发髻用金凤钗高绾,两簇眉毛向上挑起,一双丹凤眼顶着人时,令人感到浑身颤栗。 裴夫人端坐在紫檀椅上,接过侍女递来的账本,挑起封面,翻了几页,便将账本重重拍在桌上,江浸月感到身旁的老媪,身型抖了抖。 裴夫人沉声道:“李管妇!” 身旁的老媪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起身走到裴夫人面前跪下。“蠢货!”修长的指甲直戳李管妇的鼻尖:“米价也敢虚报?真当我眼瞎心盲了不成!” 李管妇慌了声,眼泪立马就从眼眶里流出,哭着道:“夫人,实在是孩子病重,向夫人求情未果才出此下策的啊。” 裴夫人冷笑道:“李管妇,这是在责怪我,见死不救?” 李管妇连连摇头,称不敢。 裴夫人向身后的侍女挥了挥手,一双眼盯着李管妇道:“拖出去,打三十扳,打到她把米钱从嘴里吐出来!” 李管妇慌了神,“咚”一声闷响,李管妇重重磕下头。抖着嗓子哀求:“夫人开恩!我一时叫猪油蒙了心…”裴夫人斜靠着引枕,眼皮未抬。侍女左右拽起李管妇,拖出门厅。 拖住门口时,李管妇突然变了脸色,眼睛死死瞪着裴夫人,咬牙切齿道:“裴昭容,因果轮回,你会遭报应的!” 门口传来李管妇凄厉的惨叫声,裴昭容从紫檀椅上起身,高昂着头,对着跪在地上的家仆婢女道:“我裴昭容,从来不信因果报应!今个院里来了不少家仆婢女,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日后的月例当时缩减一半。”裴昭容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家仆,道:“何人有异?” 寂静无声… 唯有门外传来李管妇呦呦的惨叫。 裴昭容嘴角扬了扬,道:“料你们如今也不敢。”说完便绕到屏风后走了。 没过多久,李管妇的惨叫就消失了… 第3章 云烛藏刃 裴昭容出生名门望族裴氏,家中排行老四,往上有三位兄长。裴父更是开国老将。只可惜裴昭容一代均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纵使裴父归西前留下万贯家财,待裴昭容出嫁时便所剩无几。还再裴母留了些私房钱,才好让她风光嫁进云家。 “呦呦,叔叔可还说了些什么…” 江浸月转头,叶呦呦已经依靠在她的肩上,沉沉睡去。江浸月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抬了一下肩。 叶呦呦缓缓抬头,轻轻拭去唇角的口水,愕然道:“公主,你说什么?” 江浸月用手中的信纸轻轻拍了一下叶呦呦的肩,微微一笑道:“以后便记住了,我是江府遗孤江浸月,不可再胡言了。叔叔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叶呦呦往后瘫,身子陷进草跺里,晃动着手里的火折子道:“楼大人说三日后云院要宴请宾客,届时她会与女公子交代日后的对策。” 叶呦呦忽的瞟到江侵月手中的信纸,起身趴在她身上问道:“楼大人给你的信都写了什么?” “皆是一些关于云家的消息,这些都是众人口口相传的,另一些还需我们自己去打听。” 江浸月将信纸折叠,放在火焰上,烛影在眼中映出。道:“总之,叔叔的意思是在三日内摸清云家的底细。”信纸化成了灰烬,散落在草地上。 江浸月推开杂物房的门,四下张望了一下,冲叶呦呦撇了一眼,她便快速地翻过院墙。待叶呦呦的身影消失在黑影中,江侵月握住门把手缓缓合上。 “这是哪家女公子深夜私会啊?” 江浸月心中一紧,寻着声音看去,房梁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月白宽袍广袖,清风拂过时,衣袂飘然,仿佛自带清风,面容是极清冷俊朗。芊芊玉手把玩着手中的玉箫,扬起头轻蔑地看着江浸月。 江浸月不敢怠慢,立刻跪下。道:“奴婢一时惊扰了公子,还望公子开恩。” 云奕轻笑了一声道:“我并非繁俗礼教迂腐之人,你不必如此,还望女公子莫要同裴夫人告状。” 江浸月道声谢,便转声就走,若是被其他女婢察觉自己不在,便是大麻烦。所幸屋内女婢接呼吸匀称,沉沉入睡。 江浸月将鞋脱下,拎在手中,掂起脚爬上自己的床铺。卷起下衣摆露出自己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双腿,膝盖处因刚刚跪在鹅卵石地上被磕出青紫,最深的伤痕已经结痂,可瘙痒难耐。 江浸月瘫在床上,将被子一角死死咬在嘴里,克服双手想要去抓伤口的**。伴着耳旁传来玉箫的乐声,幽咽缠绵,缓缓入眠。 这三日,江浸月白日要用冰冷的井水洗衣,打扫庭院。并且与其他女婢结伴,连二进院的院门都没进过。 只能趁着夜深,女婢睡去,江浸月才得空翻进二进院内,刚靠近正厅门前,便听见裴昭容的声音。 “家母,君姑来信说是后日要来家中久住一段时日。” “哼,那老太太精明的很,往年院上账本被她死攥在手里,好不容易请她回乡,不足一月便又来,不就是怕我裴昭容拿钱补贴娘家吗!”裴昭容将茶杯重重的摔在几案上,对着两位女婢道:“你们二位在门口守着,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听到屋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浸月一个闪身快速躲到屋侧。门吱呀打开,两位婢女站立门左右两侧。 江浸月后退半步,目光锁定屋檐,足尖一点起身,精准地扣住了屋檐粗糙的木沿,顺势在斑驳的墙面上轻巧地一蹬。半个身子刚露出,便迎面和云奕视线交汇。 云奕右手握着玉箫,左手提着两坛酒。看着江浸月的一刻眼神动作顿了一下,立刻抬起玉箫指着江浸月:“你…” 借着云奕愣声一刹那,江浸月已经翻上屋顶,快步走到他面前,用手死死捂住云奕的嘴,威胁道:“裴夫人在屋中,那日你叮嘱我莫要告状,想来你也是惧怕被裴夫人发现你日日在屋顶上吹箫饮酒。” 云奕轻笑了一声,垂下眼看着江浸月附在嘴上的手,示意她拿开。随是将手拿开的,但江浸月任然带着丝丝敌意盯着云奕。 “你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地在干什么?” 江浸月蹲着身子,挪到屋檐边,只见裴照容已从屋内走出来,两位女婢将门窗都上了锁,便跟在裴昭容身后,走到院中央时,裴昭容脚步顿了顿。江浸月立刻低俯下身子,所幸她只是四周看了看,没有注意到屋檐上。 江浸月掀着屋檐上铺着的瓦片,一旁的云奕寻了出地方便端坐下来,许是喝尽兴了,便开始吟诗: 十年磨剑锋犹涩,万里乘槎路更幽。 莫道蓬门锁麟阁,终教鳞甲动清秋。 正在搬瓦片的江浸月听到响声,朝云奕瞪去。压低声音道:“公子再不噤声,怕是裴夫人要被引来了。” “你我好歹同为清山书院的同窗,怎会没听闻过我作之诗。” 江浸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随口胡诌了个缘由:“此诗尚未被官府文人所引荐推及众人,我不曾听闻也很正常。” 听及此,云奕眼光暗淡,扬起头猛灌了一口酒。感知他此刻心情不好,江浸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接着搬瓦片,片刻,屋顶漏出的空间已经够一人进入。 江浸月转头看了一眼云奕,故意咳嗽了几声开口道:“日后公子要是有困难之处,尽管开口。” “看你身姿矫健,就请女公子帮我从家母屋中拿回我的诗稿。” “公子都能翻上屋檐,想必身手非凡。” 云奕起身,走到江浸月面前,俯下身对上她的视线,玩味一笑:“我与你这莽夫不同,院内有梯子。”说完云奕便晃着手里的酒,离开了。 江浸月深闭上眼睛默默翻了个白眼。 已经夜里子时,云院每日丑时便会派男丁夜巡。 江浸月低头凝视着下方幽暗的空间,没有半分犹豫,身体微微前倾,稳稳地蹲伏在屋子中央,她缓缓抬起头,迅速扫视着屋内摆设,视线落在红木书柜上摆放的一个上锁的木盒子。 江浸月从衣袖里摸索出一根银针,插入锁孔中转动,咔哒一声,锁舌打开。盒内摆放着几张地契和一块玉佩,江浸月小心拿起端详,上以刻“裴”字,玉佩通体透亮,成色醇厚,若是去典当铺当了,能换不少银两。 除此之外盒内再无多余物件,江浸月用手丈量着盒子内外,盒子通体长一个手掌,可内里却是半个手掌的长度。江浸月用刀撬起了底部,果然内里放着一个账本。 江浸月走到窗边打开一丝缝隙,让月光透过细缝钻进来。账本内所记大多是府内的日常开销以及每月给女婢的月钱。 江浸月将账本放入盒中放回原处,走到书案前,从书笺中找到了云奕的诗稿,诗稿的纸张皱巴巴,像是被捏皱后,重新摊平。正当她起身时,忽地瞥见书案上摊开的纸本,江浸月翻到封面竟也写着账本两字。 摊开在书桌上的那页,用精秀的字写着:“李管妇预支月钱30两银钱”忽地想起那日李管妇被打了30大板后,臀部血肉模糊,面色惨白,最后被四个男丁扔出云院。听打扫庭院的女婢闲聊时,据说有位打扮华丽,风姿绰约的男子给了李管妇20两银钱,李管妇才能吊着一口气没死。 江浸月将屋顶恢复原样,趁着打更的最后一刻进了女婢屋内,床铺上女婢都沉沉睡去,只听得见均匀的呼吸声。江浸月矗立在屋中,挨个数着床榻上女婢的数量,将数字牢牢记在心中才闭上眼睛。 次日清晨,云院喧腾起来。房屋内油灯添了两盏,窗纸透着暖黄,找得小院暖暖的。江浸月捧着木质托盘站在厨房窗口,等着厨子递酒食。 些许是等的时间过长,眼皮开始打颤,江浸月腾出一只手死死掐了一把自己的右腿。 窗户吱呀打开,厨子满脸横肉,冒着热汗将几叠菜放到托盘上。目光落及江浸月一脸疲态、清瘦的脸,叹了口气,转身打开炉火上的蒸笼,将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轻轻放到托盘上, 鼻尖闻到一股肉香,看到托盘上赫然出现了一只白乎乎的包子,江浸月震惊地看了眼厨子。 厨子大手一挥:“反正也是剩下来的,你不吃就喂狗了。”说完挪动着自己胖乎乎的身体转身扎进厨房。 正院内,爽朗的笑声充斥着整个院内,正在小院里接待其他户曹同撩的云晔和裴昭容将视线转移到正门。 此人圆滚滚的身影抬脚跨过门槛,看到云晔时便扬起手,大笑起来,快步走到云晔深浅一把抱住他,浑圆的肚子结结实实顶在他身上,两只厚实的手掌在他背上猛拍。 云晔忙不迭地笑骂:“崔巍,你个老家伙,一个文官吃的比武将还壮士。” 崔巍松开手,看了眼云晔精瘦的身板:“哈哈哈,进去聊。” 崔巍拉着云晔的衣袖,转身看到裴昭容板着脸,不尽虎躯一震。这裴四娘子,未出阁之前便以泼辣出名,思及此,由衷钦佩云晔能把这尊大佛收下,拯救了无数京城俊俏郎君。 江浸月蹲着托盘跟在其他女婢身后走在正厅的外廊上,便见裴昭容正与一位崔巍的夫人闲聊,崔夫人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站姿挺拔也是一身素衣。而站在裴昭容身后的云奕随在姿态上不输男子,但比他多了份乖巧走进点便能听到四人的攀谈。 裴昭容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年轻男子,笑道:“天下尽有崔临这般聪慧之人,我今儿才算见了!听闻中了进士,如此这般,到叫你父亲好生得意。” 崔临羞涩一笑,做拱手:“多谢裴夫人谬赞,往日在清山书院时,云生便是师傅的得意门生。” 崔夫人也附和道:“是啊,云奕所做诗文,崔临曾向我提及过,颇有灵气。” 裴昭容笑容一僵,斜睨了一眼云奕:“他呀,尽是捣鼓些诗文,上不了台面的。还是得像崔公子一样考取功名才是正道。” 云奕听闻,垂下眼,低头看着地上爬着的蚂蚁。 裴昭容携着崔夫人的手,走进正厅。 宴席上诸位云奕的户曹同撩均落席,江浸月将托盘中的酒食安置在席面上,便候在角落里等着给宾客添酒。 抬眼间,看到对面席位上楼弃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时慌了神,多看了两眼,楼弃似乎也察觉到了炽热的视线,杯中的酒水略微晃动。 杯盏碰撞间,崔巍喝得面红耳赤,手里酒杯都快拿不稳,一把揽过云奕的肩,嬉笑道:“往日同窗之际,你还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今升官仕迁倒是比谁都积极。” 一旁的裴昭容见状,立刻吩咐身侧两位女婢道:“崔大人许是醉酒了,快扶到客房歇息。” 女婢一手架起清瘦的云奕朝屋外走去,只是那位搀扶崔巍的女婢尝试了好几次,崔巍还是死死赖在地板上。 裴昭容无奈的摇摇头,向其他宾客礼貌地福身礼,便想着去吩咐厨房做两碗醒酒汤,刚离开正厅,楼弃便放在手中的碗筷,静待了片刻便跟上前。 江浸月自从宴会开始,便没有丝毫空闲,但眼睛始终留意着两人,裴昭容初见楼弃时睫毛微颤,但楼弃却显得从容自若,不时与身侧的官员闲聊。 自她记事起,楼弃便在靖澜从商,听闻楼弃在靖澜的生意越做越大,便有风声说楼弃叛变靖澜,后来岜玛族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一提到楼弃之名人人都会淬口唾沫星子。 比起旁人叔叔在江浸月心中便是极好的,唯有楼弃记得自己的生辰同自己讲从商遇到的喜闻乐见之事,今日看来,楼弃似乎与裴夫人有些瓜葛。 第4章 云烛藏影1 离开正厅不远,裴昭容就感到了身后紧跟上来的脚步,伸手稳住了发上簪着的珠钗,脚步一转走上会客厅。手扶上门时,四下张望才缓缓推开门。没过多久,裴昭容便从门的缝隙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尖锐的指甲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见楼弃落座,裴昭容微眯起眼睛道:“你一个商贾之人,也能厚着脸皮来官员自家的宴席。” 楼弃笑不达眼底,盯着裴昭容因慌张而面部神经抽搐的精致面庞道:“裴四娘子,我虽是个商人,但生意也是做到了官员府邸,您可是对我的生意颇有照顾。” 手中的帕子被攥得越来越紧,但裴昭容仍旧冷着脸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你尽快说了些。” 楼弃轻笑道:“江家独女江浸月,裴夫人可记得?往日江家对我楼弃不薄,听闻她如今在你院中做女婢,不知裴夫人可否让她做您的贴身丫鬟,我好放心些。” 裴昭容嗤笑:“待你不薄?我看是让你财源滚滚吧。江浸月一事犯不着你特地上门拜访吧?” 楼弃从衣袖里掏出一张书笺,他的生意因做事滴水不漏,无论九品小官还是丞相都曾照顾过,朝廷议论事宜每日便有人记录在册送至他府上。 楼弃翻至一页双手递给裴昭容。裴昭容自是懒得伸手去借,只是瞟了一眼,永州旱灾,若是普通的旱灾修建沟渠引水便是,但此次永州县令却带着钱财临阵脱逃,加之永州群山缭绕,粮食难运,眼下永州街头巷尾横躺着饿死的枯尸。 楼弃伸手指了指云晔的名字道:“靖澜帝正为此事发难,但永州旱灾棘手,宋大人提议将朝廷官员代职永州县令。巧了,此人正是云大人。若是云大人去了永州,裴四娘子您的愿望怕是要碎了。” 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但面上仍是端坐在椅,子上,裴照容道:“哼,你个跳钱眼里的人果真能这么好心?” 楼弃没想到云家如今面临这种局面,裴昭容还能坐怀不乱。楼弃起身拿起茶壶,一手托定茶壶,壶身倾斜,水流直直没入杯中:“云大人如能升迁,裴夫人可是在背后花了不少心思。我虽是个粗鄙之人,但行商途中所遇一位谋仕,若是裴夫人想好了,明日再给我回信也不迟。江浸月家父托我捎几句话给她,一会儿等麻烦裴夫人借间屋子给我。”话落,杯中的水正好乘满,一滴为漏。楼弃将水杯推到裴昭容面前,作出请的手势。 裴昭容看了楼弃一眼,眼中的威胁意味一闪而过,端起水杯微抿了一口。 江浸月站在对面走廊上,双手撑在栏杆上,双手拖着腮。方才看着两人进了议事厅,裴昭容这般大嗓门之人半个时辰过去她竟没听到一句话。难不成叔叔与她是老相好! 正想着楼弃便从议事厅走了出来,穿戴整齐步伐沉稳,江浸月一时摸不着头脑直起身看着楼弃。 楼弃如今看她眼神不像以往带着宠溺,倒像是个陌生人,挥了挥衣袖朝着南书房走去。 江浸月一路上走得小心,身怕有人注意到她。站在西书房门前,一位女婢碰巧路过,刚想开口询问,只听屋内楼弃开口道:“女公子,您家父托我捎几句话给您。”女婢打消了顾虑,微笑向江浸月点头便离开了。 一开门,楼弃微微勾起唇角,从怀中掏出一盏木盒轻轻放到木桌上。 这西书房原是云晔入仕前的书房,书架上摆满了藏书,均是云晔游览四方听民间异士所记录下来的。 只不过待裴昭容嫁入云家,便不准云晔再读这些小人书,花了巨资再建了间书房。这西书房便被锁了起来,如今屋内家具挤满了厚厚的灰尘,昏暗幽闭。 江浸月愣了一下,嘴角一点点扬起,楼弃还似曾今那般变着花样给她带礼物。她托起木盒底部打开木盖,一只毛笔躺在盒中,江浸月的嘴角僵住了。 楼弃温声道:“江浸月虽刁蛮任性,但也从小学习四书五经。虽然从小我便带着你认些汉文,但胸无大墨难免会露馅。方才在宴席上那般要是叫旁人看出异样,该如何?” 楼弃的眼神笑中让人带着寒意,江浸月点了点头,将木盒重重关上。问道:“叔叔所言甚是,日后我会小心的。不知叔叔与诸位将军商量如何?” 楼弃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道:“若是你能暗中帮扶云晔,助他步步高升,最后宦官夺权。日后他登上皇位,必定会愈发依赖于你,我们岜玛一族借机架空其实权。” “可是我如今只是个女婢,前几日还痴傻着,云晔如何能信我。” 楼弃那双凌厉的目光扫视而过,犹如刀锋横槽,注视着江浸月道:“你只管听命于我,其余的无需担心,我会命人与你互通信件。如今替嫁一事作罢,叶呦呦你该如何处理?” 江浸月有些意外:“呦呦她是个孤儿,我若是弃她,她无处可去。况且呦呦她不识汉语,她来传递信件舅舅也好安心。” 楼弃盯着江浸月的脸,脸色异常严肃,沉默不语地将桌上的木盒打开,将盒中的毛笔展示在江浸月面前道:“江浸月,礼物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价值…”他目光冷厉,刻意要重了“价值”两个字。 “我知道了,舅舅。”江浸月极其平静地打断,低下头端坐在椅子上。 楼弃温朗一笑,亲昵地帮她将鬓角的碎发拨弄到耳后。 看着楼弃离开的背影,空气中仿佛充满了尘埃,与他交谈的每一个瞬间,她都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千斤重的岩石所压迫。 等最后一丝光亮合上,江浸月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颤抖地手将木盒重重关上。 夜深人静,昏暗的柴房内,江浸月借着微弱的烛火依靠着摞放高高的柴火旁,坚硬的柴火膈得她背后生疼,只好不断地调整姿势。翻看着楼弃给的书简。 上下眼皮不停地打颤,江浸月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只是此书实在是晦涩难懂。 木门被轻轻叩响,先是短促三下,间隔几秒,再是短促三下。这是她与叶呦呦从小的暗号,江浸月起身将门锁打开,一开门,叶呦呦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提着食盒。歪着小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江浸月。 进门,叶呦呦便脱掉自己的袄子铺在柴火堆上,用手拍了拍。扶着江浸月的肩膀一起坐了下来。她将油灯靠近江浸月的脸,才发现她脸色憔悴苍白,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双颊微陷。 叶呦呦眉头微蹙,双手捧起江浸月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江浸月伸出纤细的手,拉出了她的袖口道:“好啦,我没事。” 叶呦呦瞥见江浸月的手红肿不堪,皮肤也不似曾今这般细腻白净,心疼道:“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苦的。” 江浸月愣了愣,耐心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转圜之地。路,是我自己选的,无悔更无怨。” 叶呦呦点点头,转身打开食盒,食盒内放着一张信纸和一件黑色斗篷:“楼大人说明日丑时你身穿黑色斗篷进入书房,将这封信交给他。若是他问你名号,你便说叫宜春才人便是。”叶呦呦便说便打开下一层,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江浸月瞟了一眼,是她从未见过的甜食,膏体呈翠绿色,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叶呦呦拿起一块,凑到江浸月嘴边道:“听闻这是妖妃萧望舒最爱吃的糕点翡翠莲花糕。” 江浸月对着她露出个笑,小心地在边缘咬了一口,便将剩余的推给了叶呦呦:“就这一块,怕是舅母余下来的吧。” 叶呦呦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将剩余的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含糊道:“真好吃,口感绵密,莲蓉香甜与糯米软糯。哦对了,我还给你拿了雪蚌膏。” 江浸月翻看着手中的信,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永州旱灾? 看来这便舅舅出手扶助云奕升迁的第一步,只不过舅舅一介商人,能想出如此这般精密的治灾之策,怕是早有准备。 宋澈? 江浸月从怀里拿出那日从裴昭容屋中偷出的云奕所作诗稿,最后一张写道: “拙诗不过抛砖,望引宋大人琼玉之章。” “呦呦,帮我查一人名叫宋澈。还有你所提萧望舒为何叫妖妃。” 叶呦呦此时正将雪白的雪蚌膏轻轻打圈涂在江浸月红肿的手上,感受到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让江浸月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倒是缓解了手上火辣辣的疼。 “宋澈我不清楚,不过…”叶呦呦压低声音,凑到江浸月耳边道:“传闻萧望舒红颜祸水,让靖澜帝无心朝政,大臣诽议,皇后更是心生嫉妒。萧望舒刚有孕,皇后便让人带到了边陲。”叶呦呦说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嘟囔道:“宫中妃子尔虞我诈,日后我定不入宫为妃。” 江浸月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站起来,拿起袄子抖了抖披在叶呦呦身上,拨弄着叶呦呦额前的碎发。原先她瘦得像颗豆苗,含胸低头畏畏缩缩的。如今脸颊竟还长了些肉,泛着红晕:“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去。” 叶呦呦重重点头,应声道便推开门。 江浸月拿起地上的书简,转身见叶呦呦还一动不动地定在门口,微微错愕,便走到门口顺着叶呦呦的目光看去,就与一袭白衣的云奕对上视线,平日里气质端庄,肩背舒展,行走时步履自带倨傲之态的云奕,如今像个盗贼攀梯子,左脚踩着梯阶,右手牢牢抓住两侧扶手,同样震惊地看着两人。 她跟云奕是八字相冲吗?怎么每次深夜行动都会遇到他。 江浸月拍了拍叶呦呦的肩,示意她赶快离开,自己则是跪在地下。 云奕从梯子上起身,姿态优雅地缓步走到江浸月跟前,整个人影怀抱住了她,面上丝毫没有尴尬之情,若是忽略掉手中飞快煽动的羽毛扇就好了。语气平和道:“本公子早就说过我并非庸俗之人,你怎么见面还是动不动就跪。”说着便躬身弯腰,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想要搀扶起江浸月。 大冷天还用羽毛扇,装蒜。 江浸月幼年在楼弃的教养下,常年习武,腰腹力量自然是厉害。腰腹轻轻一用力,便从地上起身,疑惑地看着云奕。 云奕尴尬地将手缩到衣袖里,干笑了几声,用羽毛扇指了指屋顶示意江浸月同他一起上屋顶上畅聊。走了几步,见江浸月还没有跟上来便转身道:“你不会觉得我会在柴房和你闲聊吧。” 江浸月冷笑一声,这家伙非得去屋顶吗?明明是个书生却学着江湖人士上梁喝酒。 直到坐在房顶上,江浸月才明白为何云奕偏爱高处之景。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江浸月抬头仰望着星空,流水般的眸子倒映着群星璀璨。待云奕登上屋顶便看到月光漫过她的肩头,顺着她白皙的肩颈蜿蜒而下,乌黑的发丝被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脸颊攀上一丝红晕,云奕手中的羽毛扇扇的越来越快。 “你的诗稿。”江浸月从怀里掏出诗稿,见云奕呆呆地看着她,便将诗稿拍在他手心里,疑惑道:“云公子在看什么?” “我是看你如今面色憔悴,有碍观瞻。”云奕从袖口处拿出一个白色玉瓶,挥手丢给江浸月。 江浸月还未看清此物,便伸手稳稳接过,看清玉瓶上的字迹原是紫云膏。 云奕将腰板挺直,仰头看着夜空,嘴角勾起一抹笑,得意道:“不用感谢我,我只是觉得如今你的面容,所损我云家颜面。” 江浸月嗤笑,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腹诽道:“迟早把你这羽毛扇的毛全拔了。” 云奕将诗稿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放进胸口,满意地坐在江浸月身侧。 寂静的夜晚,江浸月突然开口道:“为何不参加科举?” 云奕反问道:“为何要?君子为官,应是治国安民,如今朝廷百官皆是为谋权。”他突然靠近了些,鼻尖的气息尽数碰洒在江浸月脸颊,笑道:“我劝你别光学这些糟粕,以后出阁了,莫要被夫家左右了思想。”他转头,视线落在江浸月背后的书简上。 深夜里,裴昭容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凤钗划过静谧的天空:“你都快去永州了,居然还有闲心看书!” 两人同时向正房看去,正房的窗纸透着暖黄,烛光摇曳下勾勒出裴昭容的身影。 裴昭容双手叉腰,下巴高高扬起。她身着华丽服饰,绫罗绸缎在她身上更显贵气。眼睛微微眯起顶着伏案看书的云晔咬牙切齿道:“朝廷百官那多,那宋澈真不是个好东西,只逮着你薅。” 云晔将书轻轻地放下,起身亲昵地揽过裴昭容的肩膀,温声道:“夫人,我本无权谋之心,入仕前本就是一介书生…”听闻此,裴昭容紧皱起眉头,瞪了眼云晔。“夫人莫急,我的意思是任永州县令只是一时之举,等旱灾过后自会入京为官。”云晔见势,慌忙解释道。 裴昭容霍然起身,宽大的衣袖带着一阵冷风,拉开云晔揽着的手,居高临下道:“瞧瞧!人家宋澈都快骑到你肩膀上了,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他说话。你想不出来,自然有人能想得出来,我替你寻了个门客。” 云晔刚想张口为自己辩解,裴昭容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能刺破房梁:“此事容不得半点你做主。” 说罢,冷哼一声,佛修转身,进了卧房,留下云晔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如纸,半晌动弹不得。 房梁上,云奕眼眸愈发深沉,眼睛注视着正房道:“怨偶成双,两相为难。女子若困于闺中琐事,便会陷入斤斤计较之地。” 江浸月从房梁上起身,望着眼前一弯明月道:“云大人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裴夫人能将院里上上下下搭理井井有条也一样了不起。” 江浸月捡起地上的书,转身欲走。云奕从怀中取出一打诗稿递到江浸月面前道:“本公子所作诗歌,供你所研读。” 他的字迹书写工整,笔墨在月光下泛着光,江浸月摇了摇头婉拒道:“多谢公子,如今我才识尚浅,怕是不能读懂公子诗中之情意,待日后所学归来,定会好好评鉴。” 云奕看着江浸月从屋梁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手中的诗稿随风飘起,沙沙作响。 第5章 云烛藏影2 天光大亮,冬日清晨空气微冷,吹拂在江浸月脸上,倒是清醒了几番。 云家上下皆在门口候着君姑,云奕站在裴昭容和云晔身后,眼底泛着淡淡乌青,但身姿依旧□□,优雅有风度。 江浸月心底露出一丝疑惑,他还是人吗? 昨夜与他攀谈了一会,回去后躲在被窝里借着月光学到寅时,如今站着双脚都在发软。 车轱辘声越听越近,栗色的马匹停在云院门前,车身通体漆成沉稳的深青色,车壁围着一圈半旧但浆洗得挺括的藏青色布帷子。君姑身穿绛紫色大袖衫,高耸的发髻上,金凤衔接的步摇装饰左右。 君姑的眼神扫视了一番,最终落在云晔身上。露出了笑容,脸上的褶子被扯的更深,张开手朝云晔走来,臃肿的身子挤开一旁的裴昭容。眼睛里泛着泪光道:“诶呦,我的大朗。让阿母好生瞧瞧你,怎么一月未见瘦了不少?” 云晔哭笑不得地扒拉下来君姑的手,示意她先回院中再聊。 君姑转身时忽地瞟见裴昭容身旁站的两位武婢,往下看见武婢腰间佩戴着两把短刀。眉头紧皱,眼睛转了转,便捂着胸口往后倒,叫唤道:“这两把刀看得我心口突突的。” 两位武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裴昭容冷着脸看着君姑撒泼,冷声开口道:“君姑,这二位只是娘家陪嫁过来的婢女,护我安全罢了。” 君姑一听,从云晔怀里支棱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你,你一个妇人有什么安全可护的?不如给我们家大朗,若是朝中有人加害他怎么办?”也许是心虚,君姑说话时磕磕绊绊,眼神也四处乱飘。 原以为裴昭容会像以往那般泼辣,厉声拒绝。但她只是向两位武婢点了点头,便没有任何怨言。 君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嘴角上扬,带着几分自得转过身时看到门边站着的云奕,赶紧上前捧起他的脸,四下打量着:“我的大孙子哟,为何脸色那么差?” 君姑想了想,立刻转身冲着裴昭容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逼阿奕科举,你们一大家子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不好嘛?你非得逼这个逼那个…” 父子俩看着裴昭容愈发阴沉的脸,走到君姑左右,伸出手搭上她的左右肩,轻巧地捞着她转了个向,强行将她往院里带。 君姑倔强地不肯走,扭着头朝裴昭容道:“你赶紧吩咐厨房给我大孙子炖些枸杞黄精鸡汤。” 云晔闻言,手臂上加重了几分力气,一溜烟地进了正厅。 一个时辰后,江浸月端着枸杞黄精汤跟在裴昭容身后,浓郁的药味热烘烘直往鼻腔里钻,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金黄油脂。这喝下去,云奕不得鼻血乱喷。 行至议事厅,君姑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门缝:“成婚前我就劝你,裴昭容是你能奈何得了吗?她从小便要强,你性子温吞不争不抢。裴家一衰落,她就逼着你入仕,你没想过缘由啊?” 裴昭容手中的帕子被紧紧攥起,指节咔咔作响。 君姑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隐约听到:“无非就是想着你的俸禄,好贴补她裴家。” 屋内君姑还在嘀嘀咕咕讲些什么,裴昭容为了听更清楚,身体无意识又往前挪了半步。就是这半步,让她鞋尖的一小部分,毫无遮拦地越过了门框投下的那道浓重的阴影线,遮住了门内烛光所照亮的一小块光亮区域。 君姑的目光恰好扫过门缝,瞟见那凭空多出来的一小块移动的阴影。 “谁在外面啊?” “是奴婢来给云公子送鸡汤,不小心了洒了,现在就去再乘一碗来。”江浸月端起碗,紧贴地面倒了一些出来。 裴昭容目光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的光芒。 少顷,江浸月一人端着冒着热气的鸡汤,推开正厅的门。 屋内仅剩君姑一人,她端坐于主位之上,轻轻掀起眼皮,漠然地扫视了一眼江浸月,那不怒自威的姿态着实于方才在屋外农家妇人的样子相差甚远。君姑开口道:“你先把鸡汤放下吧,我过会便叫阿奕来喝。” 屋子寂静得可怕,江浸月顾不上手中鸡汤的滚烫,端起碗刚放在桌上。君姑便开口道:“你方才听见的…” 江浸月立刻扑跌下来,“咚”地一声闷响,双膝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整个身体蜷缩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道:“求君姑开恩!奴婢定不会同旁人提起。” “你是裴昭容的女婢。” 这老太太倒是精明的很啊。江浸月思索着开口:“今早奴婢便瞧见了,君姑才是院里真正管事的人。况且君姑不是一直惦记着管帐一事吗?如今我是裴夫人唯一的女婢,自然能帮君姑说上几句。” 江浸月耳旁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心脏猛地突突跳。 “记着你说的话,去阿奕屋中喊他过来吧。” 江浸月起身时,头有点晕呼呼的,眼前一黑。用指甲狠狠往肉里一掐,缓和了几分。便推开门快步走到庭院中,深吸了几口气。 云奕一袭素衣,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瞧见院中江浸月的身影,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道:“本公子有东西交于你。”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在白日里搭上几句话,江浸月生怕被旁人看见,僵硬地站直身子,一只手背过身张开手示意云奕将东西放在她手上。感受到手一沉,江浸月将手绕到身前,原是一本书册,上面的墨迹有些还未干。 云奕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道:“我知你呆头呆脑,若是光瞧那些原本,怕是你要晕过去。不用谢我,替你将晦涩难懂的内容注解了一番。” 江浸月嘴角刚刚扬起的弧度,僵在半空。自己说自己蠢笨那是谦虚,若是旁人提及那便是讥讽。 江浸月转过身微微行礼,道:“多谢公子,君姑喊公子去正厅喝补汤。” “补汤”二字江浸月特意加重了语气,说完便提着裙摆离开庭院。 江浸月走到裴昭容的屋子,慢慢地凑近窗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挑起翘起的窗角糊窗纸,将脸贴上去。 屋内,裴昭容依靠在椅子扶手一侧,蹙紧了眉头,额间拧出一道深痕,手指按着两侧突跳的太阳穴。 江浸月先去了趟小厨房,命人泡了壶凝神茶,这才端着茶壶推开裴昭容房门。 听到动静,裴昭容的动作骤停,轻轻掀起眼皮,端起江浸月递到手边,温度合适的茶水道:“君姑可曾为难你?” “并未,只是…”她犹豫着开口,咬住了下唇,难以启齿:“君姑让奴婢劝夫人将管账一事交与她,否则就要把奴婢赶出院。”江浸月添油加醋地将事情揽到君姑身上,云晔家宅内乱、朝廷施压。便会更需要一位门客来分担朝廷琐事。 裴昭容“啪”地一声将茶盏掼在几案上,震得盖碗嗡嗡作响:“这些年我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老太太是半点儿也看不顺心我。” “若是半点不让,君姑必会不悦。但若是全让,夫人这些年为府内操碎心的功劳全让君姑抢去了。但若是做两本阴阳账本,每月将假账本给君姑过目。”江浸月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打量着她,毕竟这法子裴昭容常用,将奴婢数量往大了写等小法子来骗过户部的官员。 裴昭容思索了片刻,突然抬头打量起江浸月,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道:“你个丫头片子倒是机灵,才当了下人几些日子,就学会了这些。往年,我听旁人提起你。还以为你是个尖酸刻薄的小丫头。” “多谢夫人夸奖,家族衰落,曾经的骄傲已成往事。如今必须得机灵些,苟且讨个生活罢了。” 或许是经历同样的命运,裴昭容并未多语,只是命江浸月去厨房盯着晚宴。 走在游廊上,裴昭容裹着一袭灰色毛皮斗篷,华丽又贵气。 到了正厅,便听见君姑和云晔聊得正欢,云奕姿态优雅地端杯饮酒。听见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两人交谈的声音嘎然停止,君姑脸上的笑僵在半空。 “瞧见我来了,怎么不接着聊了,怕是被我听到一些不该听的。”裴昭容似笑非笑地盯着君姑,倒是让她有些发怵,刚想找理由训斥几番。 云晔就扶上君姑的手,安抚地看了她几眼。起身走向裴昭容笑着打趣道:“哪里的话,夫人饿了吧,快些入席。” 人来齐了,女婢便开始将餐食端上桌,江浸月帮裴昭容脱下斗篷时,顺便瞄了一眼席面: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油花滚拂;油量的烧鸡旁隔着烙好的胡饼;其他倒是些清淡的饮食。按照云晔的官位,如此寻常家宴倒也是不算磕碜。 君姑抻长脖子四下看了眼席面,不满地咋舌道:“这肉菜怎么就一道啊,阿奕正在长身体,大郎日日要上早朝。大郎每月的俸禄用到哪去,也不应该在吃上有些怠慢呀。”君姑边说眼神还边瞥向裴昭容。 云奕轻轻放下筷子,掰下鸡腿,娴熟地拆掉鸡腿骨头,将鸡肉放进了君姑碗中,语气平和:“清淡些饮食有利于肠胃。” 裴昭容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不应在晚宴之上对君姑有所不满,假意笑道:“君姑说的是,明日我便叫下人多备些荤腥。管账一事,君姑德高望重,理应是由君姑打理。只是…”裴昭容摇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羹端到君姑面前,道:“君姑年龄大了,做晚辈的哪肯让长辈日日操劳,因着每日我命下人将账本给君姑过目,可好?” 君姑听此,脊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音量不自觉地提高几分,道:“我早就同你说过…” 见君姑又要长篇大论,云晔端起酒杯作势要和君姑碰杯,她才作罢。 第6章 云烛藏影3 晚宴后,凉意沁人,院中的众人早早便收拾好躲在屋子里歇息。裴昭容应是烦心事多了,早早便让江浸月服侍着睡去,也好让江浸月早做些准备。 江浸月换上准备好的黑袍,戴上面纱,全身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长袍擦过地面,发出飒飒微响。她一个人在夜里走走停停,警觉地留意周围的动静。云院不大,绕过几间下人房便到了云晔的书房,屋内偷出暖黄的灯光来。 云晔借着摇曳的烛光,伏案研读治宅之策。他未经过科举入仕为官,自然寻常读的都是些奇闻逸事和诗词歌赋,论作诗倒要比谋略更甚一筹。只是读书人能挣些什么钱,只好打碎骨头,弯着腰戴上官帽了。 江浸月轻叩屋门,少顷,门吱呀打开。云晔见一位黑袍女子着实吓了一跳,缓了一会开口道:“敢问阁下可为宜春才人?” 江浸月轻轻点头,未曾给云晔一个眼神,便径直走向书案前落座。黑色兜帽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审视与挑剔,锐利如鹰。让一旁站着的云晔生寒,空气都凝滞了一分,他开口道:“宜春才人,云某今日内宅不安、仕途不顺。多亏才人能够出手相助云某。” 江浸月心中暗喜,若不是自己将浑水搅了搅,云晔这般闲散之人,定不会如此急切想要救灾之策。 宽松的兜下,她的半张脸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出面上有丝变化。沉默不语地将怀中的信纸平摊在桌案上,云晔伸出的手刚触碰到纸尖,江浸月就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稍微勾了勾。 云晔见状,只好将袖中一块沉甸甸的银子递到她手上,才拿出纸看起上面的内容。他面上的凝重渐渐谈去,眼中微微一亮,满是期待与惊喜道:“才人有如此高明的治灾之策,为何朝廷内未听闻过才人盛名?” 江浸月脚步一顿,但并未开口解释,推开门转身欲悄无声息离开时,身后窸窣的脚步声。她呼吸一滞,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裴昭容手提一盏灯笼,昏黄的灯光打在粉红散花袄上,拉长了她的影子。她开口道:“阁下可是宜春才人?我有事与才人单独聊聊。”她一步步走到江浸月面前,将手中的两块银子放到江浸月手中,压低声音道:“才人学识过人,此事莫不可向旁人提及。若才人的法子成了,日后便多提点云大人。” 裴昭容亲昵地搭上江浸月的肩,看着她走出云院,消失在夜色中,才长舒一口气。 江浸月绕了几个巷子,终于在街头巷尾见到了提着一盏花草灯的叶呦呦,她时不时抻长脖子向四周探望,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奔奔跳跳地跑到江浸月面前,昏黄的灯光打在江浸月脸上,长睫微垂,阴影落在她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 裴昭容赏了一件袄子给她,可袄子宽大,黑袍盖不住。为了不被看出身份,二月寒冬只穿了件厚衫。 叶呦呦惊呼出声:“怎么脸色那么差。” 一边脱掉江浸月的黑袍一边揭开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只手搂着往马车上带。 马车上传来的暖意,让江浸月感觉全身血液都流了起来。 楼弃端坐在马车中央,拇指与食指间捻着一枚墨绿的玉扳指,闭着眼睛缓慢地转动着。像是等了许久,感受到江浸月身上的冷气,眼帘依旧低垂,声音低沉而平缓道:“办妥当了?” 江浸月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嗯。 楼弃缓缓抬起那双眸子道:“云晔定给了些好处。” 冻得通红的手指,颤抖地伸向衣袖中,指尖碰及那三枚冰凉的银子,只是思考了几秒,便拿出一枚银子递到舅舅手中。 “裴昭容没有给你吗?”楼弃把玩着手中的银子,两只眼睛深深盯着她,嘴角扯出一抹温柔的笑,道:“你从前,从来不和舅舅撒谎。” 江浸月避过他的眼神,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银子,快速地放到楼弃手里,便将手缩到衣袖中开口道:“没有了,舅舅。” 楼弃颠了颠两枚银子,满意地塞到衣袖里。他脸色悄然一转,眼神里渗入一丝失望:“岜玛族被靖澜如此残害,如今的计谋和牺牲都是正义之举。”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却带着沉重的压力:“若是成功了,你便是整个岜玛族所敬仰的英雄。” 江浸月下了马车,周身的冷气让她陡然一缩。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开走的马车,像是锁定了猎物般。扯出一抹渗人的笑:“舅舅,我们之间的情谊还有多少呢?” 指节分明的手攥紧仅剩的一枚银子,指甲扎进肉里沁出血珠。 卯时,太初殿 云晔将折子呈上去后,靖澜帝大悦,赏赐金一百两。 下早朝时,文武百官投来炽热的眼神,让云晔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脚步轻快地穿梭在人流中,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 实在是不怪那些文武百官,平日里云晔虽时不时也提上几次折子,但那折子还没递上靖澜帝面前,就被内阁大臣否了。 崔巍搭上云晔的肩,压低声音道:“我都做好了要送你去永州的准备了,没想到你想出了这般巧妙的法子。”他突然脸色严肃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周围:“今日皇上命我和宋大人草拟变法,你如此聪慧,不如帮我出出主意,叫那宋澈吃一会儿瘪,压压他那风头。” 云晔眯起眼睛,摸了摸胡须,刚要开口回答,一位身穿墨色软甲,软甲边缘用金丝钩编,贴身而制的软甲精妙地勾勒出男人精悍的身形。 云晔慌张地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开口:“请问,这位公子是哪位皇子的侍卫?”云晔向崔巍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崔巍假装没看见,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道:“改日,我去你院上喝酒啊!” 男人恭敬地行了礼,开口道:“在下顾晦,三皇子有请云大人去。” 云晔僵直的身子软了几分,长舒一口气,暗道:“还好是温润知礼的陆沉舟,要是那阴狠毒辣的二皇子陆归鸿,怕是要脱层皮。” 宋澈与其他官员攀谈时,眼睛时不时留意着云晔,见到他跟在三皇子的贴身侍卫后,蹙紧眉稍。与身旁人草草聊了几句,便命马夫速速备马车回府。 幽深的内殿,蜡烛噼里啪啦地作响,烛火打在云晔身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 云晔的双脚哆哆嗦嗦地颤抖,但礼教刻进骨子里,直直跪下恭敬地行礼:“微臣参见三殿下。” 高高的主位上,陆沉舟端坐着,身形隐没在背后更浓重的黑暗里。 他面前的一盏屏风以素娟为底,极细的银丝勾勒着诡异的龙纹。烛光在屏风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域,勉强映出他脸部轮廓。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左眼上覆盖着黑色眼罩,露出的右眼精准透过屏风注视着地上的云晔。 “先生请起,不必拘束。”陆沉舟声音不高,左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食指的指尖哒哒地轻叩着扶手,扰得云晔的心也七上八下地跳。 云晔虽然站起来了,但也不敢正眼抬头看屏风后的陆沉舟。 “本王相貌丑陋,屏风亦是为了遮丑。”他眼眸一弯,未语先笑,道:“先生想出如此妥善的治灾之策,想必非等闲之人,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做本王的谋士。” 云晔眼中闪过一丝惶恐道:“微臣才识浅陋,一心想归居乡野,怕是不能替殿下分忧。”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陆沉舟轻笑道:“先生不必如此自损,本王并无谋权之心,只是想招揽谋士,保全自身罢了。”他眉眼微垂,叹了口气:“听闻先生有一子,手不释卷。本王在民间寻得一卷书籍,希望先生笑纳。” 云晔双手接过顾晦递来的书卷,想走又不敢走,在原地踌躇,开口道:“多谢殿下,那…” “先生赶快回家用午膳吧。” 云晔走后,顾晦绕过屏风,开口道:“殿下,这已经是第十个不愿做您谋士的先生了。” 陆沉舟的言语依旧温和如初,道:“不能怪他们,朝中大臣心里打着算盘,君臣之间如同男女婚嫁之事,选到对的君主投靠。若是靖澜朝廷没有,不妨去试试外朝。” 膳厅里,热腾腾的白汽与浓郁的香味交织。 君姑坐在首位,眼神粘在酱香赤亮的红烧肘子上,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裴昭容双手叠放在膝上,纹丝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今早她特意命厨房备上佳肴,就等午时云晔回府带来好消息,等了一个时辰,还未到家。她拧着帕子,紧抿着嘴唇。 裴昭容开口道:“江浸月,你命小厮,去太初殿接云大人。” 江浸月一路上都在思索楼弃给的救灾之策到底哪有纰漏,想着想着便走到了门口。 抬头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前,云晔从车上走了下来,看上去春风满面。 云晔手里提着两盒桥月糕,快步走向院内道:“是夫人叫你在门口候着的?” 江浸月忽的松了口气,微微颔首道:“夫人说等大人归家,才能用午膳。” “他们肯定饿坏了。”云晔挥了挥手,命门口的小厮将马车内的物件搬至膳房。 “哐当”一声,君姑身子一震,抬头看见四个小厮将两箱沉甸甸的木箱抬进膳厅。捂着胸口道:“诶呀,做事那么大手大脚,搞出这么大动静…”说话间,看到云晔走进屋内,惊呼开口道:“大郎!” 君姑站起身刚想上前,就瞥见小厮将箱盖打开,里面的黄金直晃她的眼睛,立马转过弯,双手拥抱住箱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金。 裴昭容疑惑问道:“晚了一个时辰,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晔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事情成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回书房便算起了账本。君姑一路护送着木箱进了自己库房,才安心下来。 云奕目睹一切,面上没有丝毫变化,谈谈地品茶。 众人走后,热闹的氛围一下子落寞下来,云晔眉眼含笑走到云奕面前道:“对这些赏赐不感兴趣?” “钱财乃身外之物,唯有道义才是我心中所求之物。” “诶,我就知道你小子…”云晔弯起眼睛,从袖口中取出书卷递到他手:“三殿下见你阿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云奕眼睛亮了起来,喜不自胜:“多谢阿父。” 这可是他师夫隐姓埋名归居乡野前,留下的最后一本绝笔之作。 云晔沉浸在喜悦中,将自己如何被三殿下召见,拒绝他时的“胆魄”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转身时,已经不见云奕的身影。尴尬地咳嗽了起声,看着席面上的菜叹了一口气。 第7章 云烛藏影4 子时,江浸月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趴在被窝里,两只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云奕给她的书卷,好是好,但唯独讲了些礼乐教化。她想要在谋略上超过舅舅楼弃,可不能光看这些约束人的东西。 将书卷重重合上,无奈地扔在一旁。 她原以为云奕屋中那么多书,肯定有一本是讲谋略的,可是… 趁着裴昭容午休时,江浸月寻到了云奕的屋子,轻叩了几下。 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轻进。” 江浸月轻轻地打开门,走进屋内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头探望了四周,轻轻地将门合上。 虽说云奕从来不会计较凡俗礼节,但江浸月自知一个是奴一个是主,每次见面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才开口问道:“不知云公子可有关于谋略治灾之书,能否借一两本。” 云奕端坐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修长的手指挑起一页书,烛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在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听此,将目光移到江浸月身上,微微蹙眉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这些书。” 江浸月微微一笑道:“我愈发觉得公子说的话有理,想阅览群书,增长见识。” 云奕眉稍一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喜悦,抬起书卷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故作正色道:“那你自己找便是,有顺眼的,本公子送你便是。” 看得出裴昭容在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靠墙立着高大的紫檀木书柜,格子里整齐码放着各式书卷。云奕的榆木书案,榫卯严丝合缝、桌面平整如镜,边缘处刻着几道云水纹。整个房间透露出沉稳内敛之气。 江浸月立在书柜前,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几册书的锦缎封面。 云奕手里捧着书,却自打江浸月进屋便一个字也没读进去,眼神时不时看向江浸月。却在她次次回头时,将头埋进书里,手指紧紧捏着书页,指尖都泛白了。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一册青色书函上,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捧在手心,垂眸细看书名:《兴亡镜鉴录》。她将书卷朝云奕晃了晃,道:“这本?” 云奕眉稍轻挑,轻点了下巴,眼神中却带着点狡黠。 江浸月翻开第一页,目及第一行面愈发觉得不对。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她将书封挑开,此书真正的名字《文选集》 她缓缓转头看她,眼里慍色渐浓,她竟然想不出词藻来骂他。 “这种小伎俩用来骗裴夫人,真是幼稚。”江浸月嗓音中压抑着怒气。 云奕放下书卷起身,走到江浸月轻轻靠在书柜上,歪着脑袋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藏着小小的狡猾。开口道:“骗阿母是有些幼稚,不过骗你倒是绰绰有余。既然你找到了本公子亲自整理的文选集,本公子便送你了。” 江浸月□□脸,皮肉牵扯着嘴角,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道:“我看这些诗有何用?”边说边将书卷塞回原处。 “你错了,是赋不是诗。我瞧你要是自己看那些政论之书,怕是读不懂。本公子建议你寻个师父。”云奕挺起胸脯,眼神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可是清山书院第一才子,现成的师父可是摆在她眼前。 江浸月行完礼,便提着裙摆离开:“公子若是没有政论之书,我便不叨扰公子休息了。” — 躺在床上的江浸月深深叹了口气,永州治旱之策,足以看出楼弃的谋略和政论之策远远在她之上,她心中仍然是相信舅舅爱她,况且她是岜玛族的嫡系公主,无论如何一旦舅舅挟着岜玛族老将夺取政权成功,她也理应是那个登上皇位的人。 究竟是利用还是亲情,她分不清,唯独只想做王。 江浸月重重锤了下床,再次起身时,眼神便坚定无比。 云奕一心只想写诗作赋,云大人倒是有政论之书,只是她以女婢身份无法开口。 云院只剩一个地方了——被荒废的西书房 夜色浓稠,唯有冷月洒下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院中花草的轮廓和江浸月半蹲在西书房门前的声影。 她指尖捏着一根细长的银簪,小心地探入铜锁锁孔,轻微的刮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突然,身后枯枝“咔嚓”一响,衣物在地上摩擦的轻微声音。 江浸月簪尖瞬间收回,身体快速转过声,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呃!”一声闷哼传来,撞击的力道让墙壁都仿佛震了震。她一手死死扣住那人的手腕反拧在背后,另一只手捏着银簪尖端,精准地抵在了来人的颈侧动脉上。 江浸月眼神冷冽如刀,带着冰冷的杀意:“谁?” 那人的脸向后看向她,月光恰好照亮了被迫侧压在粗糙墙面上的面容,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她扣住手腕的力道瞬间撒开。被她死死压在墙上的男人,正是云奕。 他因撞击而微蹙的眉头缓缓松开,侧脸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上,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愤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啧,你除了身姿矫健,还力大如牛。看来阿母又多了位武婢。” 江浸月闻言,眼睫极快地向下覆了一瞬,压抑着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 手中攥着银簪的手用力到发抖,刚刚就应该用银簪把他嘴缝起来。 她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双膝跪在地上道:“奴婢以下犯上,实属不敬…” 云奕转过身,用手轻轻抚平了衣服的褶皱处,又恢复了平日冷静端庄的样子。甩了甩衣袖道:“无妨,本公子从不与人计较。”他走到门前,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铜锁,见丝毫未动,又加重了几分力道,门被拽的吱呀作响:“我还以为你刚刚在这里忙活了半天,已经打开了。” 他看到江浸月微微起身,朝他走来,便侧过身子,靠在墙上看着她。 见他一副想要坐享其成的样子,心中难免不悦,但拿到西书房内的政论书才是正书,懒得与他计较。 几只夜鸮凄厉的啼叫,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过树叶间隙,发出“沙沙”声。 云奕喉咙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飘动的树叶,振翅的夜鸮。小碎步地向江浸月挪动了几步。催促道:“还没好吗?”目光一会看向她手中在锁孔里动作的银簪,一会又警惕地朝四周打量。 江浸月对他的催促置若罔闻,指尖的银簪稳稳地在锈蚀的锁孔中拨弄。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传开,锁开了。 云奕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道:“本公子就知道你可以…” 他拍打掉后背的墙灰,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江浸月身体轻巧地一侧,如游鱼般窜进书房内,将门从里侧猛地一带。“砰”一声,木门在他鼻尖前不足一寸处,狠狠关上。 “诶?你…”云奕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江浸月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橘黄色的火苗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 借着这豆大的火折子光芒,在书架间小心穿行。纤长的手指拂过书脊上厚重的积灰,快速辨认着模糊的题签,尘埃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下。 木门再次打开,一道声音带着室外的寒意挤了进来,云奕脸上还带着几分余悸,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江浸月手中的火折子。 待他走近了,看清江浸月正专注地翻找书册,见他来了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开口道:“云公子半夜睡不着,也来西书房偷书啊。” “书乃读书人性命,我只不过是拿几本书增长学识罢了。再说了,你有火折子为什么刚刚不拿出来。” 江浸月瞥了一眼,嗤笑一声道:“我又不怕。” “你拿着火折子正好,先找本公子的书。”说完,云奕便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矜贵从容的姿态,阔步地转身欲走。 江浸月:“…” 嗯…你开心就好 云奕领着她在几个书架来回穿梭,举高了,他会砸吧着嘴;举太近了,他又担心会烧着书册。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江浸月那只举火折子的手已经颤颤地发抖,将火折子换到另外一只手上,咬牙切齿道:“不知云公子,要找的究竟是何方奇书啊?” 云奕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声面对着她,神情突然严肃了下来,手指指向江浸月身后一堆形成小丘的书册。道;“就剩那个地方了。” 江浸月转过身,将火折子靠近了一些,看得更真切。两人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找,有的书已经脆黄卷曲,江浸月刚拿起一本就书卷就分崩离析了,趁着云奕还未注意到他,偷偷地将书卷的尸体藏进了书架的底部,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下一本书。 丑时,夜更深,屋外没有任何动静,怕是夜鸮都入寝了。 江浸月努力睁大眼睛,打量着对面坐得端庄的云奕,抱怨道:“云公子,我眼睛都花了,我还是明日在来吧。” 云奕将手中的书放下,道:“稍安勿躁,持之以恒方可成大事。” 江浸月无言以对,早知道她脑子有问题,好不容易有一天晚上不用完成任务,只想拿几本书就走,遇上他,一个时辰过去了,还在找书。她也是有病,竟然陪他找了那么久。 江浸月气鼓鼓地起声,抬脚时不小心踢到了一小堆书卷。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一本混在书堆底部、毫不起眼的书函,题签上的字好像有些熟悉,书卷材质普通,边缘磨损严重,看来和周围那些被遗弃的书籍并无二致。带着一丝疑惑,她将书卷抽了出来,拂去封面上的灰尘。 题签有岜玛语标注:《天工格致问》 江浸月眉头微蹙,莫非这就是云奕要找的书? 江浸月装作看不懂书卷上的字,故意问道:“这本书卷的字与其他的不一样。” 所有的困意在这一刻全部消失。 云奕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真的?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骤然。 江浸月将书卷小心地摊开在桌案上,用手抚平书页的褶皱处。 “你会岜玛族的语言吗?” 摇曳的火光下,云奕抬头间,与江浸月平静抬起的眼眸瞬间撞在一起。火光在她沉静的瞳孔中跳动,映照出她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江浸月谈谈道:“我是靖澜人,怎会知道岜玛族的语言。”她思索了一下,问道:“不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云大人会有岜玛族的书以及你为什么在找这本书?” 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锁定在云奕的侧脸上。 “阿父年少时的梦想就是四处游览,寻天下孤本,最后建一藏书阁,让天下学者共同研读。”他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此书讲的是道,道乃万物本质和法则。我一书生,你说我找来此书干什么。” 江浸月松了口气,视线落在书卷题签上“天工格致问”五个大字上。 云奕见她低着头,眼尾低垂,似是在思索什么,道:“道确实是深奥难解,不过你若是想知道,待本公子学成,自然会教你。” 江浸月自然对什么道义不感兴趣,只不过她想起一个几十年的故事,有关于岜玛族亲王的故事… 第8章 第 8 章 二十年前,岜玛国新帝在朝阳的余晖下戴上王冠。 新帝有一位胞弟,眼角有颗泪痣。正因如此,他心怀对苍生最质朴的悲悯。 彼时,一个名为“灵曦”的教义,如同野地的星火,悄然在民间燎原。 教徒们低语着“真理高于王权”,向普罗大众,描绘着没有帝王、众生平等。 教徒日众,“真理高于王权”的呼声越来越大,惊扰了新帝。 圣旨落下:剿灭异端,焚尽邪书。 一时间,血染岜玛。 侥幸逃生的灵曦教徒,保护着手中的《天工格致问》惶惶逃向国境最边缘的荒凉之地—莫村 亲王策马来到莫村荒芜之地,用全部积蓄和俸禄,建起一座“曦光神庙”。 无家可归的教徒们涌入神庙,亲王看向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流下的泪水划过眼角的泪痣。 消息传到新帝耳边,新帝震怒。兄弟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皇兄,他们难道就不是岜玛子民,何至于赶尽杀绝?” “民心如水,一旦决堤,滔天之火。” 新帝的耐心耗尽。颁布了更为阴狠的旨意:灵曦教徒及其子孙,永世为奴!检举教徒者,立授爵为!普通百姓,减税轻徭。 此令一出,安宁的村庄成为猎场。 神庙的木门在重击下轰然倒塌,暴民涌入。收容的教徒们。无论老弱妇孺,被粗暴地拖拽出来,乱棍打死。 混乱中,亲王试图用身体护住一位孩童。 可惜,几双粗壮的手臂和充满恨意的咆哮: “包庇邪魔的亲王,也是妖孽!” “烧光他们,拿他们的人头换爵位。” 粗粝的麻绳将他死死捆住,一块浸了松油的厚木板被粗暴地竖起,他被推搡着绑了上去。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一支被坚执锐的军队冲破人群,新帝端坐在马上,面色铁青如寒铁,眼神复杂地扫过一片狼籍的神庙和绑在柱上的弟弟。 他在耳畔低语道:“弟弟,好好看看你怜悯的百姓,权利才是你要护的。” 亲王缓缓抬起头,扫过这片断壁残垣。最后定格在新帝那张脸上,声音陡然拔高: “从今日起,我心中再无‘天下’,更无‘黎明’。你们…只配被铁鞭驱策,至于你…”他死死盯着新帝:“而你…必将一同被吞噬!” “然后呢?这位亲王去哪里了?”小公主仰着笑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楼弃。 楼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露出几块晶莹剔透的麦芽糖。他捻起一小块,递到她唇边:“人们不知道,那场大火烧毁了太多东西。” 小公主张开嘴,糖块触到唇瓣,她满足地含住,甜味在舌尖划开:“好甜呀!我喜欢吃糖。” 楼弃目光沉静如水,望着一片杜鹃花海道:“甜食很容易得到,但容易得到的往往最廉价。权利最难驾驭,但也最珍贵。” 小公主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顺着楼弃的手指看向无边的红花,用力点头:“嗯!” 第二日清晨睁开眼睛,江浸月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甩了甩已经麻痹的手,她腾的站了起来,扫视着周围。昨夜地上散乱的书卷被放回到的书架上,灰尘似乎也被扫尽了些。 “你醒了?你要的政论之书在桌上。”云奕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手中还翻阅着昨夜找到的《天工格致问》 “咚—咚!咚!咚!” 铜锣的声音由屋外传来,裴昭容向来严以律己,每日卯时起。 江浸月一把抱起桌上厚厚一摞书,临走时向云奕行了个礼,视线落及那本书时。想到那个亲王的故事,心头那股荒谬又担忧的感觉挥之不去,想出言劝说几句,又想到云奕一个靖澜人看不懂岜玛文,应该闹不出什么祸端,便推开木门走了。 江浸月抄起木架上的铜盆和茶壶,冲向厨房,赶在其他女婢之前接到了热水和一壶宁神茶。端着冒着热气的铜盆,放在梳妆台前,又从衣柜中挑选裴昭容今日的服饰,将首饰盒里的发簪和木梳拿出来,精确地摆放在铜盆旁边。然后熟练地拿起桌上的茶杯,迅速而有力地擦拭杯身。 即使是当家母的贴身女婢,她也要做到最优秀的程度。 听到床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浸月快速地倒好茶水,端到床塌旁。掀开帘子,扶起裴昭容,最后递上茶水。 裴昭容轻轻抿了一口茶,声音有些哑:“昨夜我忘了同你说,兄长今日要来院上,你命人收拾出一间空房,再让厨房添置些肉食。”提起兄长,她的眼神中多了些不耐烦,刚想起身时,便看到江浸月眼下的乌青,疑惑道:“没休息好?罢了,憔悴些也倒好,少了些风光。” 江浸月微微点点头,扶着裴昭容梳洗打扮。 裴昭容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粥。偶尔抬眼看着安静进食的云晔和一旁小口咬着汤包的云奕,君姑啃着手中的大酱肘子,裴昭容微有些不满,但近日君姑安分了不少,也无话可说。 亭内只有轻微的碗筷相碰声和窗外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昭容妹妹!”门帘被一只粗粝的大手“哗啦”一声大力掀开,一个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腰间别着一只翡翠。他眼神飞快地在厅堂的摆设,君姑手中的大酱肘子,乃至云奕发上的玉簪子溜了一圈,最后落到裴昭容身上。 云奕和云晔一看到这位裴老大,震惊的筷子上夹的汤包都掉了。 君姑未曾见过,瞥见他腰上别着的翡翠,立马放下手中的大酱肘子,起身迎接。 君姑:“诶呦,息妇的兄长,用过早膳了没有?” 裴老大夸张的抬起手,抖落长袖至腕间,露出祖母绿的扳指,装作作样地擦拭起额头上的汗珠,道:“君姑,若是不介意的话…” 君姑:“不介意,快请坐。” 他也不客气,径直坐到桌边,一屁股就挨着裴昭容旁边的空位子坐下,那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哎呀,云院真是气派!瞧瞧着乌木桌子,这雕工。一看就是云大人治家有方!”他笑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云晔尴尬一笑,匆匆扒拉了几口粥便借着要上早朝先行告辞了。 裴昭容深深叹了口气,将碗筷放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家中有空房,若是用完早膳了,可以先歇息着。” 紫檀木椅上铺着厚厚的锦垫,裴昭容端坐其中,慢条斯理地翻动着账册,书页滑过空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裴昭容一武将之女,受家夫影响,自幼便当成男儿教养,从小看的书便不是传统的《四书五经》而是军事之论,管家理家之策。 离她三步远,江浸月正跪坐在一个矮矮的蒲团上,面前是一张低矮的案几,上面铺着宣纸,摆着笔墨。书卷珍贵,裴昭容应是能省则省,便叫下人每每有新书了便誊写一遍,新书在退换回去。往日都是裴昭容的两位女婢换着抄,如今只有她一人。 江浸月写得一手好岜玛文,可靖澜文识得多写得少。她写一撇便翻翻书册,生怕自己写错,如此这般紧绷额头倒是微微冒汗。 突然,裴昭容翻页的动作一顿,那“沙”的一声比平时略重。 江浸月肩膀一缩,狐疑地抬头对上裴昭容的眼睛,问道:“夫人,怎么了?” 裴昭容尴尬地扭过头,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叩着紫檀木冰凉光滑的扶手:“我只是觉着你的字如此丑陋,你在公主身侧伴读些年,倒是一点都没学着,光学着公主嚣张跋扈的性子。”声音不高,却不带着苛责的意味。 江浸月微垂下眼,头埋进直面,握着细毫笔的手用力了几番,势必要练出一手好字。 一张宣纸被轻轻的放在江浸月手旁,江浸月微蹙着眉,将宣纸小心地拿起,一笔一捺,将靖澜字的笔画竟写在上,字迹工整严谨,每一笔都恰当好处。 头顶传来裴昭容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怕你浪费了宣纸。” 江浸月抿唇一笑,眼尾勾起一抹月牙般的弧度道:“多谢夫人。” 裴昭容见此,唇角微勾道:“你若真想练字,先从笔画再到单字。誊写的事先放一放吧。” 木门轻轻叩了两下,裴老大的声音在外响起:“昭容妹妹,大哥方便进来吗?” 江浸月将案几上的书卷收好,起身时特地看了眼裴昭容的脸色,见她微微颔首,才将木门缓缓打开。 裴老大动作一段,眼神自上而下打量起江浸月,最终停留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 江浸月是个聪明人,看着贼眉鼠眼的样子,倒是猜透了裴老大是个好色之人,假意含笑道:“裴老爷,轻进。”她乖乖走到裴昭容身侧,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着没什么表情,指尖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在裴老大注意不到她的时候,眼神狠戾地盯着他。 裴昭容见他来,翻动账本的“哗啦”一声,嗤笑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老大坐在她下首的紫檀木鼓凳上,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喉头的干渴和眼底翻滚的欲念,道:“昭容妹妹,大哥出事,你身为妹妹的是不是该帮衬着些。” “啪!” 一声刺耳的响声炸裂,裴昭容将手中的账本狠狠拍在案几上:“我的好哥哥,真当我裴昭容是菩萨心肠,由着你个败家子折腾!”染着鲜红蔻丹色的手指直直戳向裴老大的鼻尖。 裴老大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平静地将茶杯放下。又捻起桌上的糕点,放入嘴中。 裴昭容眉心染上怒气,骂道:“上个月,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嫂嫂刚生,家里连锅都解不开。念着点同胞情谊,借了你西街的两间铺子。”她一把抄起案几上的账本,朝裴老大身上扔去:“你自己好好看看,连本钱都赔光了!” 裴老大将糕点放下,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懒洋洋的起身,一脚踩上账本,道:“昭容妹妹,那两间铺子本来就临近亏本的边缘了,你嘴上说着好心,心里可一点不把哥哥我放在眼里。”他踩着账本边缘,用脚将账本踢向裴昭容。 裴老大嘴唇一勾道:“妹妹年轻时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四娘,如今嫁了个区区七品官员,过得是如此寒酸日子,连三百银两都拿不出来。”他往前逼近一步:“再说了,我是你哥,除非我死了,你这辈子都逃不开我。” 江浸月默不作声,丝毫不受影响地,清理香炉上的灰尘。她眼角的余光,再次快速扫过裴老大,左手拇指多了个扳指,她记得是平日里君姑常戴的,看来这油嘴滑舌的人,把君姑骗的团团转。裴老大长大嘴时,枯黄的牙齿露了出来,江浸月快速瞟到了空洞的后槽牙。 裴昭容忍了又忍,冷笑道:“好啊,就看这钱你有没有命花了。” 第9章 灰烬冷雨2 裴老大怨毒地瞪了裴昭容一眼,如今钱借到了,他见好就收。将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块,又在手上拿了几块,才推开门走了。 江浸月放下手中的镊子,放轻脚步走到裴昭容面前,捡起地上的账本放在桌上。绕到她身后,双手搭上裴昭容紧绷僵硬的肩颈,轻声细语道:“夫人息怒。” 江浸月在院上的几日来,都做着粗活,手上的力度比以前大了不少。裴昭容紧蹙的眉头,在她娴熟的按摩下,缓缓舒展开些,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下来,合上眼睛,靠进椅背里。 裴昭容:“你可看到了那裴老大的后槽牙。” 十里八乡就设了一间赌场,凡是赌输了没银两没家宅的穷鬼,就只好拔一颗后槽牙给赌场老板。往后,京城铺子的老板,一看那人的后槽牙缺了几颗,便知来人是个老赌鬼,便不会再雇佣他。 江浸月手上的力道未减,声音压低:“夫人,要想知道裴老爷私下里干了什么,奴婢让人去打听。” 裴昭容闭着眼,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爱你最多的是亲情,束你最多的也是亲情。” 江浸月垂下眼帘,脑海中浮现的是舅舅那张脸,既有儿时和蔼可亲,又有如今严词厉色。刚见到楼弃的时候,她一直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王后差小厮守着她,不允许她踏出院子半步。院中的女婢都像一尊尊石像,不同她说话,她也愈发沉默寡言,四岁之前都没学会开口说话。 岜玛夏季多雷雨,只能缩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度过一整夜。直到四岁,楼弃来了,他手中拿着拨浪鼓,一只手提着一包蜜饯。往她嘴里塞一颗糖,抱着她在怀里哄,声音温柔如水,手搁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舅舅教她说话、识字、武术,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授给她。 楼弃每年从靖澜带来的礼物,便是她了解宅院之外的唯一途径。 可惜岜玛事变,一切都变了,他如阿母般温柔,如阿父般可靠的样子,只可能藏在权利之后。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嘶哑着嗓子候在门外道:“夫人,崔夫人来了。” 裴昭容睁开眼,步履轻盈地推开门,便看到崔夫人端坐于石墩之上,脖颈纤秀,一头乌发柔顺地垂落肩头,听见声音,便缓缓转过头来。她的面容是极清秀的,并非裴昭容那般夺目的艳丽。 崔夫人莞尔一笑,一手撑着石桌才勉强起身:“好姐姐,何事耽搁了?” 裴昭容紧走了两步,拉住她的手,摸到了腕间突出的骨头,惊呼道:“好妹妹,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般模样。” 崔夫人轻轻拍了拍裴昭容的手,安慰道:“十几日前,我家大人说要草拟变法,住到了宫里。我这心里总是不舒服,吃不下睡不好的。”她一手扶上自己的胸口,两簇弯眉拧紧,令人心疼:“这不,来姐姐这住几日,同姐姐说几句话,就好了。” 裴昭容与崔夫人十三相逢,相伴如今,一个争强好胜,一个处处讨好。两个性格差异如此大的人,竟意外合得来,受欺负时,裴昭容替崔夫人还嘴,唯有崔夫人能受得了裴昭容的犟脾气。 裴昭容叹了口气,将崔夫人搭在肩头的斗篷往上提了提,裹紧了些道:“外头冷,进屋聊。”又转头,对江浸月吩咐道:“浸月,午膳过后就把厚褥子拿出来,洗一洗。” 江浸月抱着厚厚的被褥,被褥快比她人还高,只能努力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往井口边走。被褥几年未用了,上面的灰尘直往她鼻尖里钻,硬生生地忍着。 清音入耳,曲音气韵绵长,在后院回荡。江浸月将被褥重重扔进木盆中,长舒一口气,利索地挽起衣袖准备拎起木桶入井打水。 箫声骤停,脚步声由远及近朝江浸月走来,无奈只好放下木桶,转身行了个礼:“云公子,何事啊?” 云奕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一管温润剔透的玉箫,微垂着眼帘,长睫在面庞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事相求。” 昨夜他拿到的《天工格致问》正是师父绝笔书卷中所提到岜玛**。师父在书卷中提到岜玛事变前,游览至莫村,在当地人的帮助下,习得此书,由此明了世间万物之大义。可惜此书原卷下落不明,抄本无法带离。 于是他彻夜点灯,可岜玛语与靖澜语相差甚远,纵使他看再多遍也看不懂。 江浸月挤出一个笑,想起上次在西书房陪他找了两个时辰的书,就坚持拒绝:“云公子为何不去找云大人帮忙?” 云奕摇摇头,裴昭容那犟脾气,十头驴都拉不回来,更别提他那软柿子般的阿父。裴昭容说什么。他都只敢点点头,什么都允许:“阿父政务繁忙,身为家中长子不能多麻烦阿父。”为了给阿父留些颜面,只好这么说。 所以只好来麻烦她了。 江浸月一边弯下腰,探身抓住井绳,粗粝的麻绳摩擦掌心,将木桶轻轻提起,悬在空中井口上边。一边问道:“我向来唯利是图,公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云奕弯唇一笑,指腹在冰冷的玉箫上摩挲道:“力所能及之事,皆能做到。” 他顿了顿,走进了些道:“除了…不能与你结亲。” 江浸月手腕一抖,木桶挣脱了束缚,直直地坠向下方的井水,发出“噗通”声。她嗤笑道:“放心好了,我终身不嫁。” 云奕眼中流露出失落之色,但转瞬即逝,不易察觉:“封心锁爱,才能悟世间道义。本公子想要外出求学一月,我同阿母理论时,务必帮我美言几句。” 江浸月抓住麻绳,往上拽,看到湿漉漉的木桶边缘露出了井沿,她伸出另外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湿滑的桶梁,将沉甸甸的水桶提离井口,搁在布满水痕的石砖上。才起身,对上云奕的视线,道:“如果是求学,裴夫人理应会同意。” 云奕:“与科考入仕以外的事情在阿母眼中便是不务正业。” “我会帮你的。”江浸月满脸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追寻的道义,或许只是飘渺虚无。” 说话间,云奕忽地瞥见她襦裙下摆浸入小水滩中,眉头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微弯身子,伸出手,眼看就要俯身去替她撩起湿裙摆。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裙摆时,江浸月也顺着他的视线察觉到了一样,倏然俯身,动作快而利落地捏住裙摆边缘,手腕轻巧地向上一提,将那沾了水的布料迅速带离了水面。 云奕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手指尴尬地蜷缩了一下。他目光微动,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冲动,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悄然垂落身侧。声音低沉而坚定道:“镜花水月,亦能照见本心。灰烬深处,未必没有未熄的余温。” 空气里只余下裙摆低落的水声,江浸月将湿了的裙摆拢在手中。她早已经猜到,云奕对金钱名利毫不在意,他对《天工格致问》如此在意,此次外出必是为了那本书。不知道云奕的命运是否会和那些在烈火中嘶吼的灵曦教徒一样。又或者,靖澜很大,能容得下这些教徒。 沉默良久,久到云奕觉得她不会同意,眼中的失落之感难以掩饰。刚走远几步,便听到江浸月的声音,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若执意要去,便是不留遗憾也好。” 云奕的脚步一顿,他回头深深望着江浸月,她拎起木桶将水一泻而下,倒入水盆中,利索地卷起衣袖,目不斜视地用力搓洗被褥。他微微一笑道:“起初我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只想着人生不过须臾之间,需尽快行乐。现在思量,心中有所盼,人生亦长久。” 云奕依靠在墙壁上,将手中的玉箫轻轻托起,抵在唇畔,指尖在音孔上轻盈起落,吹响一首曲子。 江浸月听闻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她不断地安慰自己不会重演,直到夜幕低垂,黑夜笼罩周身,她的手才堪堪停了下来,将最后一床被褥挤干,放入木盆中。才回神看着自己双手红肿,因浸泡在冰水中,而不自觉地发抖。 她刚将木盆抬起放在石桌上,耳边捕捉到身后□□深处传来的动静——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嘟囔,浓烈的酒气飘了过来。江浸月心下了然,是那位好哥哥裴老大。看来得寻个由头将这烫手山芋处理掉,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江浸月没有回头,也没有避开,只是平静地拎着一被褥的一角,往晾衣架上摊开。只是脊背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石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跳跃着微弱的火苗,映出裴老大的身影。 一股混着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气味猛地从背后扑来,两条肥硕油腻的胳膊狠狠的勒住她的腰,喷着臭气的嘴胡乱地拱向她的脖颈:“美人,刚刚在屋中,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害羞了。”令人作恶的秽语灌入耳中。 江浸月想立马给他一拳,但要是真打伤了,到时候裴老大颠倒是非地同君姑告状。她需要更巧妙的法子,让他痛彻心扉,还不敢声张。 江浸月作出惊恐万分的挣扎,尖叫出声:“放开我!来人—!”身体剧烈地扭动,双手看似胡乱无措地在身后那具肥硕的身躯上推搡、拍打。在挣扎推搡的混乱瞬间,右手借着身体的遮挡,精准地滑过裴老大紧勒着她的、戴着坚硬的玉石边缘,将那枚玉扳指,悄然地勾下,滑入宽大的衣袖深入。 挣扎中,手肘带着全身的力量,故意地撞向石桌边缘那盏油灯。 “哐当——” 灯盏应声而倒,滚烫的灯油泼贱出来,火苗瞬间攀上旁边干燥的枯枝败叶和低矮的灌木。一小片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浓烟随之升腾。 “走水了!快来人啊!”江浸月扯着嗓子大喊着,穿透力十足。 远处厢房亮起灯光,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朝火光处涌来。 趁着裴老大被突入其来的火势和喧哗惊得手臂力道稍松的刹那,江浸月挣脱他的钳制,背对着混乱的人群的瞬间,她紧握的拳头、连续几拳锤向他肥厚腰眼和软肋上。拳拳到肉,发出闷响。 “诶呦!”裴老大痛得闷哼一声,酒似乎醒了大半,捂着痛处在地上打滚。 江浸月拽住裙摆,在裴老大腰间猛地踹了几脚,迅速地抱起晾衣架上的被褥放进木盆里。脸上适时地换上惊恐未定的表情,迅速跑到赶来的婢女和小厮身前,骂道:“愣着干什么,要是烧坏了东西,裴夫人定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小厮们忙着扑打火焰,女婢碧荷惊魂不定地围着江浸月问道:“你没事吧。”她朝着花坛看去,瞥见裴老大捂着肚子,表情扭曲的在地上打滚,“他怎么在这里,没对你做什么吧?” 江浸月低头整理着被抓皱的衣襟,袖袋里那枚扳指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火光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幽光。平静道:“我不会给他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