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心薇泯】失焦》 第1章 噪点 田曦薇失业了。 是裸辞,自己交的辞呈。 说不难过是假的,这份爸妈口中“足够安稳、脚踏实地,还可以坐办公室”的工作也确实来之不易。 但自己实在有些倦怠了。 她在家里窝了一个月,每天都过得昏昏沉沉,电话不接,消息也不怎么回,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张艺凡终于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开身,拿上备用钥匙闯进她家时,田曦薇才短暂地找回几丝精气神。 好朋友见她几天不见变得这么颓废,只觉得心疼:“闷了这么久都不出去走走,脸色死白死白的,你是要在家当吸血鬼啊田曦薇?” 窗帘被人拉开一大半,小田下意识遮住眼:“懒得动。外面没什么有意思的。” “哎,田曦薇,我真是不懂你了——你是自愿想辞这份工作的吧?之前当牛马的时候跟我喊苦喊累,现在自由了不出去玩,反倒把自己关起来惩罚自己,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矛盾呢?”张艺凡一脸恨铁不成钢。 小田仰在沙发上,只觉得大脑一阵钝痛,太久没运转的语言系统给不出适当的反击,于是就什么都不说。 张艺凡觉察出不对,发现她整个人都蔫蔫的,嘴角干裂,像刚从沙漠险境逃生回来,不禁皱起眉头:“你……多久没喝水了?” 这是个好问题,小田抿着唇努力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回答:“没多久,前天早上刚喝了一回。” 空气静默了几秒,张艺凡像是终于懒得再和她讲道理。 她从冰箱里扯出三瓶矿泉水,砰的一声按在茶几上,恶狠狠朝她问道:“你家热水壶呢?” “就在厨房岛台上。” “行,等着,我第一次给人端茶倒水,你再不喝就是真不给面子了。” 小田被逗笑了,看着她充满怒气的背影小声说:“知道啦张艺凡。” 几分钟后,对方握着田曦薇的水杯回了客厅,很照顾人地兑了瓶温水,又监督她喝了几口,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 “你等等,你还喝酒了?”张艺凡坐到她旁边才觉出不对来,低头凑过去嗅了嗅,“喝得还不少,一身酒味。” 小田没否认,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对啊,我身上的味道是不是特别迷人,有那种成熟女性的光辉?” 她以一种大度的姿态朝对方张开手:“来吧,女人,想抱就抱吧。” “滚滚滚!”张艺凡一脸嫌弃,将她的手使劲儿拍开:“骗骗外面的小姑娘就得了,连朋友都要恶心,你可真是重口味。” 跟朋友犯贱果然是最好的良药,田曦薇被接连锤了两拳,笑得简直合不拢嘴,心中感到一阵久违的轻快。 “我说呢……刚刚进来你都没劲儿跟我吵了,原来是好几天都没吃饭饿的,”张艺凡煞有其事地摸出手机,迅速下单了几份外卖,“光顾着喝酒去了吧?这样,姐姐我请你吃顿好的,想来你也没什么胃口,就点我爱吃的了啊。” “……”这都什么塑料友谊啊。 外卖很快就到了,两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八卦。 “你最近怎么样啊?也没见你发朋友圈抱怨工作,是不是稳定下来了?”小田好奇地问道。 张艺凡苦巴巴地从碗里抬起头:“什么啊,那是我上次发朋友圈忘屏蔽领导了,现在只敢发仅自己可见的。” “哈哈哈哈哈。” “我下周还得去云南出差,云南诶——那么远的地方,经理指名要我到那边带模特拍几套宣传图,”张艺凡塞了口红烧肉,“不行,我得多吃点补偿我自己。” “这不是挺好的,给你单独表现的机会,更方便你未来升职啊,”田曦薇打心底为对方高兴,“想不到我们张艺凡也能担此大任了。” “铁汁你不懂,只有我一个人就更糟糕了。”张艺凡认真地盯着她。 田曦薇不解:“怎么就糟糕了?……你不对劲啊,还没去就开始打退堂鼓了,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闲话?” “不不不,你想多了,我们同事内部关系挺好的,”张艺凡连忙摆手,答道,“是因为我不会拍照。” “……你说什么?” “我没学过摄影啊,除了在后勤部帮忙取设备,就没摸过几次相机。” “等等,你不是摄影专业毕业的嘛?” 小张同学很玄乎地晃起了手指头:“不搭边,跟你说,根本不搭边。” 她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公司面试极其离谱,当时去应聘的时候,hr问摄影技术怎么样,我回答基本掌握,其实连快门都不知道往哪摁,结果还被录用了!” 那确实很缺员工了,田曦薇想。 还真别说,张艺凡虽然不是个好员工,却是个不错的心灵导师,至少听完她这段话,小田已经开始觉得求职原来如此轻松,自己的下一份铁饭碗仿佛在朝她招手。 “那你大学专业学的什么?”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中医针灸啊。”张艺凡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噗,”脑海中浮现出好朋友在模特面前表演把脉扎针的样子,小田抿起嘴唇,“那你在公司是怎么给人拍照啊?” 张艺凡愁眉苦脸地回道:“我哪敢随便拍啊,前段时间都是主动给部门做后勤工作,结果经理夸我乐于奉献,特意指名把这个出差的机会给我啊呜呜呜呜——” 田曦薇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乐出声来:“噗哈哈哈哈,我看没问题,你把人家旅拍模特气晕了还能现场针灸医回来。” 张艺凡见她笑得张狂,恼火地哐哐补了两拳,回到座位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鬼点子,朝她撑起下巴:“铁汁,我有个好主意。” 眼看来者不善,田曦薇警惕地问道:“干嘛?”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张艺凡很认真地说,“虽然我不是摄影专业,但我最——好的朋友田曦薇是啊。” 小田被呛了一下:“想什么呢你?你当这是期末考试啊,还找枪手!而且我专业课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也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不约,坚决不约。” “诶,先别急着拒绝啊田,你这么聪明,记得一点就已经比我强多了。” 小张同学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朝小田扑闪:“要不这样,你先看看这几天的行程安排,再决定去不去,权当旅游散心了,好不好嘛?” “不行,”田曦薇义正言辞地比了个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被发现就不是照片拍不好这么简单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边的工作人员和合作模特都没见过我,我的电子名片上面没有照片,去了你直接说是张艺凡就行,没人会深究的。” “那也不太合……” “铁汁,你真的忍心我就这样被老板炒鱿鱼嘛!我年底的工资都还没结呢……” “……”小老田望着对方可怜巴巴的目光,终究犯了难。 “你不拒绝我就当默认咯。那我先回趟家,把往返机票拿过来,”张艺凡知道她心软了,笑眯眯地撂下筷子起了身,“还有一些一次性日用,驱蚊防晒什么的,你应该都用得上——乖乖在家等我铁汁!” “…………”田曦薇看着对方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很认真地思考这点时间够不够她换个门锁。 半小时后张艺凡再次夺门而入,这次带着两张昆明直达的机票。 她大抵是怕田曦薇反悔,干脆把自己一整个行李箱都拎了过来,让小田直接带走。 田曦薇吃完饭,听她解释了一些行程安排和例图要求,心里隐隐有种踏实的感觉。 生活似乎又重新步入正轨了。 一共出行七天,首站昆明,后几天她会和旅拍模特一起去石林、大理、玉龙雪山、丽江四个地方,都是著名景点,行程比想象中轻松许多。 余下的时间里,田曦薇翻出自己的相机,检查sd卡没问题后充上电,又从杂物间里找到落了尘的三脚架和一系列拍照器材。 设备还是用自己的更得心应手一些。 这部相机是田曦薇读大学的时候,在隔壁咖啡店打了半年零工买来的。 那时她还专门为它买了个相机包,每天一得空就掏出来擦擦。 只是那份热忱随着时间流逝变得逐渐聊胜于无,她现在像个滚轮里锈住的零件,又钝又痛。 好久都不摸,田曦薇在拍第一张照片时差点忘记看取景器,焦也没对上,她愣了好一会才接受“自己真的不太熟悉过去了”的事实。 当初觉得找工作不能和兴趣挂钩,于是选了毫不相干的软件工程,每天都在Java和c语言里痛苦哀嚎。 后来痛苦逐渐变成麻木,适应了这份工作的代价是失去对一切事物的兴趣,直到有一天,田曦薇发现自己摸相机时也感觉不到快乐了。 她以前是很容易感到幸福的人。 她喜欢看书、散步、做饭,喜欢音乐、文学、摄影,还经常出门采风。她会为一句歌词感动,也会因一张照片幸福得想要落泪。 可之后变得不一样了。 自己再也不喜欢散步,不喜欢拍照,更不愿意开始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她开始感到焦虑,往往伴随着迟来的睡意和无休止的噪音。 多年后去医院体检,田曦薇从医生手里拿到一份癌症病单。 上面写着,她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 …… 她递了辞呈。 第2章 光圈 一路顺风。 从进检票口到落地昆明,田曦薇意外地感到放松。 她拿到托运的行李,向张艺凡拨了通电话,便步履轻盈地走出了机场。 先一步感受到的是炙热的阳光和远处黑压压的山脉。 这片陌生土地上,最暖和的居然是人潮掀起的热浪。 沿途大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外来客,也有肤色黝黑,趁着买票热潮归乡的本地人。 说来奇怪,在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六个月的余期后,田曦薇反而快意起来。 如果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的人生足足有三万天,那么就算为了剩下的两万天,她也定会好好走,一步都不出错。 可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了三百天。或许还不到三百天。 那她什么都不要。 她只要开心。 田曦薇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劲,她拖着行李箱,步履匆匆赶到公司安排的商务车前。 司机帮忙把行李抬进后备箱,小田一边道谢,一边打开车门,利落地弯腰迈进后座,发现同行的模特已经到了。 “一桐姐。”田曦薇系好安全带,不知道合作对象的脾性怎样,先礼貌示好为上策。 车内的女人闻声抬头,唇边漾起一层笑意:“你好。” 女人长得一副浓艳相,眉如远黛,睫毛纤长,唇型偏薄,一双眼睛弯起来像两道小桥。 小田对着这个笑容突然有些词穷,准备好到口的词通通溜了,只剩下两声短促的气音:“我是摄影部这次派来的……” 她以前当编程师——其实她很想说她和网上那些有关这个工作的刻板印象并不相同,可自己衣柜里最多的确实是格子衫,平时生活中也确实很少和模特这个职业打照面,除非帮人做海报。 或许也说不定,不过,不是所有的模特都这样…… 呃……其实她想表达,李一桐真的好漂亮。 让人移不开眼的漂亮。 “是小张吗?我看过你们公司发过来的对接资料,还有点印象。” 即使再不适应自己的合伙人身份,该做的自我介绍还是要做的。 不知道自己在羞赧个毛,好不容易得来的那股机灵劲又消了下去,小老田趁着还没忘全,闷头迅速将心里盘好的词儿说出来: “嗯,我是张艺凡,负责这次旅拍宣传图项目的拍摄。这些天衣食住行都由我来安排,一桐姐你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就好。” “好,那这些天麻烦你照顾了。” 后脑勺被视线烫得灼热,田曦薇猜测对方可能是在认真记下这个名字。 她被盯得心虚,隔了一会儿才有勇气接茬:“没事没事,我们商量一下今天的行程吧。” 李一桐点头:“好。一会儿到了酒店,咱们是先休息还是直接出门拍摄?” “嗯……今天要去石林拍几组照片,其余时间都是空闲的,”田曦薇切回工作模式,语气自然多了,“到时候看情况吧,如果回酒店很累了,我们就先休息,晚上拍拍夜景也不错。” “那还挺宽裕的。我过你发群里的ppt,安排得很好诶,这两天是不是还要去趟玉龙雪山?” “嗯,明早就出发。” 被漂亮姐姐夸,说不开心是假的,小田抿了抿唇,努力维持住此人很靠谱的形象:“对了,你带厚衣服了吗?虽然是夏天,但毕竟是雪山,越往上越冷,山顶温度说不定会降到零下。” “没有,我只带了拍摄用的衣服,都是夏装。可以先借你的穿穿吗?” “…………”能说不可以吗。 直女的撩拨就是这样,一惊一乍且没轻没重。 小老田无言片刻,短短几秒内为自己找到了上万条借口,却在对上对方目光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到最后都没忍心拒绝,权当为好友保住饭碗,硬着头皮答道:“……好啊。” 等自己回去,张艺凡必须分她一半奖金! 还要请她吃一个月的麦麦! 田曦薇一边想,一边掏出手机检查起了行程,脑中却全是那刚刚两秒的视线触碰。 这人的眼睛一直都是那么亮吗? 真诚、耀眼、避无可避。 像两块被光芒勾勒出的金色琥珀。 温暖的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缓缓划过这样一行字。 李一桐经过的地方仿佛都保留着温度,熨得人暖洋洋的。 “凡啊,”梦中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手机拿反了。” “……?” 小田彻底清醒了,低头看见屏幕上全然倒立的文字,差点两眼一黑。 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机扳正如初:“对不起!” ……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小时后,车稳稳停在民宿外。 田曦薇秉着服务精神,闪身让李一桐先进了门。 她紧随其后,轻松拎着两个行李箱运到卧室,自带一种货拉拉搬家师傅的气场。 “你好有劲啊张艺凡,之前是不是练过?” 听到李一桐带着点钦佩意味的夸奖,小田忍不住笑了,十分骄傲地昂起了下巴:“没刻意练,就是平常喜欢举举铁什么的。” 她接过对方的皮衣外套,挂在衣架上,又帮忙拉开椅子:“你饿了吗?” “还好,”李一桐坐了下来,“谢谢你呀。” “没事儿。过会公司会发员工餐,但我猜你肯定不爱吃,要不要点外卖,或者我们直接去店里堂食?”小田按着椅背,歪着头瞅她。 “你会做饭吗?” “……我啊?” “嗯。”对方饱含期待的目光投了过来。 田曦薇咽了口唾沫。 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她差点就先应下来,跟着手机上的食谱偷摸自学去了。 幸好余下的一点理智硬生生将她拉了回来,小老田猛地摇摇头,回答道:“不太推荐,除非你想玩女巫的毒药。” “?” 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我朋友都说,我做饭像在给人精心下毒,而且我只会一道……番茄炒蛋。” “嗯,那我们还是点外卖吧,”李一桐表示理解,很体面地给两人搭好了台阶,“来都来了,先尝尝这边的特色,番茄炒蛋适合回去一起吃。” “好。”小田低头打开屏幕上的点单软件,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衬衣领口里。 她回去一定要报烹饪课。 五星级厨师教学的那种。 为了安抚铁饭碗情绪,田曦薇让李一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结果对方大手一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花光了她俩一大半启动资金。 她咬着后槽牙点了“确认支付”,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张艺凡真的没有私吞公费吗?? ……话是这么说。 其实第一餐多吃点也挺好的,振振士气嘛。 在看到美味食物的那刻,小老田迅速换了副嘴脸。 她打开外卖袋里的十多个餐盒,将它们依次摆放在桌上:有薄荷牛肉、油浸虾、铜锅油焖鸡、椰子冰激凌……无一不令她重新升起对这次出行的美好向往。 “我有个问题,”李一桐咬了口米线,“为什么不去环滇池和翠湖?明明那两个地方都很有名。” “没有必要,你是想去看海还是看海鸥?”田曦薇面不改色地戳破了对方脑中的泡泡,“建议你哪个都别想,飞鸟会携带病菌,而且过两天要去洱海游船,有的是时间和水亲密接触。” “好吧。”李一桐没表态,似乎只是觉得她缺了点浪漫细胞。 两人之后坐在沙发上选了选场地,田曦薇见没什么需要她决策的,就进了卧室打开行李箱收拾摄影器材。 李一桐进来时,她正半跪在地上,将打光板折好装进包里:“怎么了?” “帮我拉一下拉链,凡,我够不到。”李一桐按住后背的衣服布料,朝她转过身,田曦薇整个人都傻眼了。 她站起来,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指,动作即将完成的那刻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后背,于是差点停止呼吸:“……可以了。” “好,谢谢啦。”女人像飓风一样刮进来,又像气球一样风风火火地飞走,留小田一个人在原地独自凌乱。 “…………” 她好想建议李一桐下次不要再买带拉链的衣服了。 第3章 焦距 石林比想象中要冷得多。 田曦薇有点懊恼自己漏掉了查这边温度,她第一次来云南,想当然地认为林中跟外面马路牙子一样热,谁知根本不是如此。 李一桐受到牵连,一件外套也没带。她来之前还带了把遮阳伞避暑,结果进来后被冻得恨不能将伞扯下来,当块披肩盖在身上。 田曦薇穿得稍微厚点,她被李一桐抱着胳膊挨了一路,走到一半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扒下外套塞进对方手里:“你穿吧。” “这么好啊?” 李一桐毫不客气地紧了紧手臂,眼睛弯出狡黠的弧度。 “你别靠着我就行了。” 小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冻的,两只耳朵红得特别严重:“还有一会儿就到了,坚持一下。” 和这人相处短短几小时,田曦薇才后知后觉明白对方根本不是什么温暖无害的太阳,而是个混世大魔丸,动不动就能使坏创死她的那种。 所以她对李一桐这种单纯捣乱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了,张艺凡,”李一桐走在后面,一边吐槽老田身上的黑色格子衫,一边问道,“你多大了?看起来像才毕业不久。” 田曦薇正专注看着手机导航,没反应过来,报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二十五。” “那确实很年轻,”对方语气中染上了笑意,“和我想的一样,是妹妹。” 田曦薇甚至可以联想到那个人在背后勾起唇角盈盈望着自己的画面。 她突然很不服气,单纯怎么了,年轻又怎么了,所有行程安排还不是要她这个妹妹规划:“有那么夸张吗?” 对方像是完全没听出来她的不悦:“嗯,我比你大七岁呢。” “?” 虽然早就知道李一桐比自己年龄大,但大多少仍旧是个未知数。 “七年”这道鸿沟给田曦薇撞了个猝不及防,她眨了眨眼,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我还以为你…你挺小的。” 她记得自己上大学时和导师也差这么多来着。 “那你以后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一桐姐姐了?”李一桐字里行间的笑意更甚。 “……你想什么呢?我是你合作对象,我们应该平起平坐。” “这和合作没关系吧——来嘛,别不好意思。” “我说了不要。”田曦薇一颗心砰砰乱跳,捂着耳朵跑到前面去了。 李一桐很多时候都语出惊人,让小老田每次都紧张好久,她觉得自己再和这人待下去得心脏病是迟早的事儿。 最后她还是放心不下,转身走回去,和李一桐并起肩:“除了我们找的几个场地,你有喜欢的地方可以说,我再多拍几张。” “那里我就挺喜欢的。”李一桐指了指石阶尽头的一处小亭,“我们上去吧。” 田曦薇总觉得除了山峦和石柱,所有事物在云南都是浅色调的。 比如低垂的淡蓝色天空,足以包裹整个亭子的云,还有李一桐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绮丽的棕色卷发。 于是在这一刻,田曦薇瞳孔里折射出的光线,取景器里被放大的画面全部变成了浅淡而温暖的颜色。 带着李一桐的颜色。 她屏住呼吸,贪婪地按下快门,想将这一幕永恒留存下来—— 有什么也在心里烙下了痕迹。 她们拍了正午和日落,也拍了怪石、山峦、阶梯和栈道,最后在返程的车上,田曦薇已经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又怕李一桐会笑自己,死要面子地撑着不睡。 “来,给我验收验收成果。”李一桐朝她张开手。 田曦薇很听话地打开照片,将相机递了过去:“按这个键是向前翻。” “拍得很好诶。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和这几张石头合影吗张艺凡?我之前看了部电影,取景地是这里,这块石头叫阿诗玛,还有这个象距石台,都和彝族神话有关……” 小老田在听完“拍得可以”后意识就不清醒了,身旁人的声音好像一首悠远的催眠曲,到最后她连声音也听不见,头偏在李一桐的肩膀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晕晕乎乎从李一桐身上撑起身后,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在车上睡了一大觉,回民宿后,田曦薇反而失眠了。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到自己没去过高原地带,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索道上雪山,想到要多备几瓶氧气,拍摄器材能减则减,要不干脆只拿相机包—— 门突然被人敲了敲。 “……李一桐?”田曦薇从床上坐起来。 “你睡了吗张艺凡?我有点认床,能不能一起躺会儿。” “…………” 田曦薇叹了口气,走过去握住门把,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可以,但是你先保证,别和我靠太近了。” “我保证,来嘛,让我进去吧。”李一桐将手探了进去,包裹住她放在门把的指尖,惊得小老田直接甩开手往后退了一个新冠安全距离。 对方趁机钻进门,抱着马尔济斯形状的玩偶坐上床头:“那就收留我一晚了哈。” 田曦薇感觉自己头都要熟炸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她最后毫无选择,被迫躺在了靠里那侧,内心显得更不安宁了。内心不安宁,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变得混乱起来,包括李一桐身上似有若无、和自己相同来源的沐浴露气味,隔着睡衣布料互相抵住的肩膀,翻身间隙交缠的呼吸…… 意料之外地睡得很熟。 她是被闹钟吵醒的,揉着脑袋摸到手机,按掉铃声,才发现昨晚还躺在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了。 “你醒啦张艺凡?我刚刚出去逛了逛,捎带买了些早餐,要不要吃点。” 田曦薇一眼望到桌上冒着热气的咸粥蒸饺,刚要感激,却在下一秒见对方脸色的瞬间皱起了眉头:“你没睡好?眼圈都发青了。” “小张张这是在关心我吗?”李一桐毫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儿,我平时素颜就这样,一会儿拿遮瑕盖盖就好了。” “…………”田曦薇莫名觉得这声小张张叫得她很不是滋味。 她坐下来安静地吃起早饭,隔着餐桌时不时看一眼坐在沙发上化妆的李一桐,由衷地认为对方无论怎么摆弄自己都会很漂亮。 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漂亮,安眠时睫毛落下来静静的也漂亮。不说话是静态的漂亮,动起来又成了另一种漂亮。 李一桐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所以在玉龙雪山上,田曦薇听到有小孩叫李一桐“仙女姐姐”后予以深切肯定:“说的对,仙女下凡可不是谁都能有幸见到的,今天算你运气好——快睁大眼睛好好欣赏欣赏,下辈子可就没得看咯。” “别吓小朋友了。”李一桐这次没穿裙子,也就免了让田曦薇帮她拉拉链的环节。她从小田旅行箱里一堆只讲究实用性毫无美观可言的衣服中找出两件还算看得过去的羊毛绒外套,又在景区找了件风格契合的淡蓝色围巾,意外得很搭配。 她们提前在山脚下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大袋氧气瓶,检票后乘冰川大索道上了步行栈道。 登顶这段路就像在爬长城。田曦薇其实已经有些高反,但看到李一桐在前面扶着栏杆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她偏头吸了口氧,也跟了上去。 玉龙雪山是纳西族的保护神。它滋养着广袤的原始森林,还灌溉了丽江成千上万的土地。 可惜这层神圣的熠熠光辉终究没笼罩在田曦薇身上。 4680米石碑矗立在白雪、冷杉和黑压压的人群中,她找了个宽敞的角落坐下,每隔五分钟就会刺痛的神经和逐渐迟缓的身体让自己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低迷的状态在田曦薇发现李一桐不见了以后逐渐变得更加显著。她甚至掂量了一下塑料袋里的三瓶氧气,想了想自己还能撑多久。 后来有股甜甜的味道涌进口腔,田曦薇昏昏沉沉睁开眼,发现映入视野的是李一桐,对方正焦急地拿着不知从哪来的可乐,一口一口喂她喝。 “我没事了。”她一下清醒过来,伸手按住对方发冷的指尖,“真的,你看,休息一下好多了。” “你没事?”李一桐像是被气笑了,皱着眉头看她:“你知不知道刚才你一直缩在羽绒服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张艺凡,你自己不管自己死活没毛病,但你想没想过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田曦薇注意到对方颊边亮晶晶的痕迹。这个嘴上说着不关心的人,不知道为自己掉了有多少眼泪。 “我不会有事,”田曦薇垂下目光,盯着对方手里的可乐瓶看,“这是从哪儿来的?” “跟下山的游客借的。”李一桐使劲紧了紧小老田颈间的围巾,“……你别管了,再休息一会儿,我们撤了。” 田曦薇先是被勒得咳嗽了一下,然后又意识到李一桐是把自己上山时戴的淡蓝色围巾给了她。 她低头将鼻尖埋进围巾里,闭上眼。 好暖和。 临走时田曦薇想着来都来了拍几张成片,李一桐拗不过她,只好取了个最中肯的方案—— 两人最后在雪山脚下那块刻着“4680”的最高里程碑前合影留念。 她们在镜头前笑得好开心,像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却又比任何一对还要特别。 按下快门的那刻,田曦薇突然想起,李一桐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第4章 色温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说得准的呢? 比如一个月前,田曦薇本想辞职后奢侈一回,去医院里做个全身体检,好迎接新生活。 结果生活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又比如现在,她正缩在返程的缆车上浑身发冷。 桐大医生为她试了试体温,初步诊断为严重高烧,要在酒店休养处理。 “三十九度,你居然还打算硬撑,小命不要啦张艺凡?”李一桐叉着腰,满脸怒火地俯视躺在床上的病号。 她替对方掖紧了被单:“一会儿先别睡,等我去对面买退烧药,吃了药再休息,听到了吗?” 田曦薇挣扎道:“其实,我还能上山。不行在古镇拍两张也可以,因为成片不太……” “张艺凡,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你们老板手上吗?怎么带病无薪资还要上班啊。” 姐姐像是气得没办法,低头捆粽子一样把田曦薇裹成一捆,确认她动不了了,才满意地拍了拍手。 她起身越过门槛:“老实呆着,我走了。” 两人一碰到这种事,都变得固执得不能再固执,幼稚得不能再幼稚。 等李一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面回来时,小田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 她还是乖乖地听话没有睡。 被敷上冰袋,喂了布洛芬后,紧绷的那根弦松了,握着对方的手,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得了癌症之后,感冒真的变得好难受。 好冷。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睡着的。 从前是妈妈在生日当天送给自己的小猫玩偶,后来到初中,已经旧的不能再旧,只好放进了小区里的回收箱。 再后来是康康。 她本以为这次来云南,七天里得有六天是失眠的,毕竟康康不在身边。 可她今天睡得格外好。 比生命里的任何一天都要幸福。 第二天醒来,田曦薇无缘无故热出一身汗。 掀开眼睛上的蒸汽眼罩,才发现被子外被贴了满满一层暖宝宝。 小老田都要怀疑这人不是怕自己冷,而是趁机报复,要把她当粽子蒸了。 不过李一桐呢? 她侧过身,发现了卧在床边浅眠的女人。 “…………” 现在是凌晨五点。 天一定已经微亮了,帘布是紧闭的,却有什么从外面透进来,为整个房间镶上一层金纱。 她在房间里,看到了太阳。 田曦薇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但不知道她姐昨晚闷声照顾她到了几点,累不累,有没有被她传染。 于是她轻手轻脚钻出被子,给姐姐盖上毛毯,随便拽了一条外套和一副口罩就买早点去了。 清晨的空气闻起来比其余时刻都要冷冽得多。 小田离开酒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对味儿了,她怎么说这么熟悉呢,原来是和高中早读前学校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的丽江仿佛才是一座古城。 它安静、静谧,整座城市未被喧嚣踏足,仍处在深眠当中。 青石板路在夜露的渲染下变得温润光滑,经人踏足,脚步声便回响于弄堂。 直到天边泛起粉橘色,日光漫过黑瓦木墙,她终于看到了零星的摊位。 早点铺子里的巨大蒸笼摞得比人还高,全是些红糖小馒头啊,破酥包啊,带着面食特有的甜香,害得田曦薇买了好多。 煎炸区更是滋滋作响。 洋芋在滚油里激起细密的泡沫,逐渐披上焦糖色的外衣;饵块被刷上咸香的酱料,再裹上刚出锅的油条和土豆丝,打包在手里,携着温度。 不知道李一桐喜欢吃什么,她还自费买了好多汤食、米线。到最后逛完整条街道,才终于作罢。 等慢悠悠回去,已经到了日上三竿。 她站在酒店门口,低头刚腾出一只手摸房卡,就听见门被人从里拉开。 “张艺凡?”李一桐看到她,原本焦急的神色凝固了两秒,“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走丢了,这就要出去找了。” 田曦薇挠了挠鼻子,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做贼心虚感油然而生:“我去买早点了。怕吵醒你,就没提前发消息。” 对方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侧身放她进了房间。 “没着凉吧。” “没有,我穿得可厚了,”小田把早点在餐桌上安置好,“有你喜欢吃的吗?” “不急,”姐姐换下大衣和短靴,径直向卧室走去,“先试试体温。外面挺冷的,你这么一出去,冰火两重奏,估计又该低烧了。” 田曦薇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予以极度的信任,于是高高昂起头,朝李一桐张开嘴巴。 “来呗。” 一分钟后,她把体温计递给对方。 “其实我体质一直都挺好的,你看了就知道了。” “……你是说三十八度三?” 李一桐朝她挥了挥屏幕,上面明晃晃显示着高温。 “低烧。你这两天哪也别去了。” 小田接过体温计,连着确认两次,才真的接受了自己开始反复的事实。 “…………”好吧。 田曦薇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没得到可以将一切弃之不顾的勇气,免疫系统就要早早地随着死亡渐进跟自己说拜拜,只好憋屈地倒在床铺上。 一倒就是两天。 比憋屈更盛的情绪是内疚。 在这期间,一直是她姐在给她试体温、买药买饭,而自己被姐姐允许的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在床上用电脑修修图。 两人在这座城市正式落脚,算是和丽江结下某种缘分。 李一桐似乎觉察到她的负罪感,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外面的古城闲逛,等到临近傍晚再拿着一大摞美食特色回来,讲讲今日的见闻,好生热闹。 久而久之,小老田也开始自得其乐地躺平了。 离开丽江前,她在酒店测了回体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喂胖了足足五斤。 ……以后康康要有减肥搭子了。 休整好后,她们在丽江拍了昼景。 白沙古镇走至尽头有座咖啡馆,自拂晓时分,站在二楼望去,能看见远处的云与雪山。 田曦薇选这里当作机位,给李一桐又补了几张照片,弥补了没登顶出片的遗憾。 绿色和橡木色是很搭调的。再加上繁花的点缀,一切事物都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外面很漂亮,波西米亚风格的桌布实在诱人,但实在太晒;到最后俩人也没出室内,只是隔着窗子,一边看景一边乱猜鲜花品种。 “哎张艺凡,你觉得这是什么花?白色的我知道是雏菊,粉色和黄色的呢?” 坐在对面的人用手背支着下巴,闲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田曦薇很想说为什么要问她,最后还是耐着性子点开手机,进行一个拍照识图:“……翠菊。” “这个浅粉的呢?”李一桐把视线投到了更远的地方。 小田撇着嘴又拍了一张:“茉莉。” “蓝的呢?” "绣球。" ………… 说到这里属实应该记录一下,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七号上午七点零五分,田曦薇女士和李一桐女士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看到了金蓝相间的玉龙雪山。 咖啡店老板说是日照金山,好多人来这里坐一上午,就为了望见这一幕。 她们没有等太阳,太阳等来了她们。 这样来看,持续两天的低烧似乎也能原谅了。 田曦薇掏出单反,给色彩分明的蓝天暖山来了一张。 之前摄影课上导师有说过,色温之所以叫色温,是因为物体被光照射后,光源显示出的颜色也是带有温度的。 高低色温区分冷光暖光,她以前总觉得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这几天却在脑中逐渐形成一个具体的样貌。 特别的景色带有温度,具体体现在她靠近这些地方,整颗心就会像被烘干机全方位无死角熨得踏踏实实服服帖帖一样。 特别的人也是。 她转过身去看李一桐,却见对方正举着手机,一脸认真地拍她。 “诶你先别动!你刚才的角度特别漂亮,光线也很好。” 小田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什么时候?” “就是你拍日照金山的时候。” 李一桐边说着,低头查阅起了照片:“嘶……表情都太呆了,我再给你拍几张吧。” “我又不是模特,”田曦薇侧过脸,逃也似的避开,“别拍了,不好看。” 她早就错过了记录自己的最佳时期,从前每次旅途留念只会存下一张张并不赏心悦目的比耶照。 索然无味,弃之也有些可惜。 后来她干脆只拍外景,作为在取景框中审视外界的人,能得到一丝微小的安全感。 而这种安全感在今天被人掠夺了。 被掠夺,但并不讨厌。 她很想抛却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性还是什么情绪,毕竟这种东西只适合出现在满怀热情的年轻小姑娘脸上。 但她不年轻真诚,没有满怀热情,也不无辜了。 于是她只是垂下目光,简单问道:“你怎么没去拍日照金山?” “你不是更好拍嘛,”李一桐理直气壮,“而且你也不喜欢给自己拍照片,来都来了,多可惜。” 对面的人贼兮兮地眯起了眼睛:“要不这样,就当我在贿赂你,等下去束河古镇给我拍漂亮点,小张张?” 有时一个错误的称呼就能将人拉回现实。 田曦薇怔愣片刻,回答道:“……好啊。” 于是那几张曝光过度、构图不佳,主题也意味不明的照片就这样被永远保存在了李一桐的相册里。 田曦薇有几次想背着她删除,却统统都被避开,最后只好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