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 第1章 深夜怪谈 “叮!” 电梯抵达一楼的提示音清脆响起。 “到家了发个消息。”邵清筠懒洋洋地倚着轿厢壁,尾音拖的很软。 “好。”苏余入迈出电梯,转身朝她挥了挥手,“早点休息。” 脑子里甚至闪过一瞬“要不要鞠个躬表现点服务精神”的荒谬念头,电梯门已经缓缓合拢,邵清筠那张明丽的笑脸,也随之消失在金属门的缝隙后。 穿过空旷奢华的大堂,感应门悄无声息滑开。夜风挟着凉意,混着常绿灌木的清冽气息,拂在脸上,倒有几分提神醒脑。 苏余入轻车熟路地朝小区大门走。 今晚门岗坐着的是个生面孔,眼神不似平常那位保安大哥和善。 他及时收住递烟的冲动,免得多生事端,步子不停穿过门禁,将自己投入沉沉的夜色。 手已经摸到烟盒了,干脆掏出一根叼在嘴里。人确实乏了。 “嚓。” 火苗窜起的瞬间,某种敏锐的意识让他浑身汗毛竖起。 似乎有东西随着这簇火光一同闪过。 苏余入猛地转头。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惨白轮廓,正一动不动地立在不远处的树影下。 路灯的光挑不开那片浓稠的阴影,唯有一道目光,从黑暗中穿透而来,裹挟着比夜风更凉的寒意,细细密密地扎得他后脑勺一阵发麻。 口袋里的手机“嗡”了一下,他没有理会。接着又接连“嗡嗡嗡”了好几下。 他低头掏手机,屏幕亮起,是邵清筠的转账和刚刚车里提到过的活动资料。 他快速敲字回复,夹在指尖的烟灰簌簌坠下,等再抬起头时—— 树下,空了。 凌晨的街道,昏灯寂寂,远处车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更衬得眼前一片空荡。 苏余入不再停留,继续朝前走。 刚才视线被粗壮的树干遮挡,走出几步才发觉,小区外几十米的阴影里,竟还趴着一辆底盘极低、线条锋利的黑色跑车。 高档小区门口停超跑不稀奇,奇的是它的位置——像是刻意避开门口的灯光和保安的视线。 车头甚至逆向,明显是压实线硬挤过来的,却又欲盖弥彰地闪着双跳灯。 就在苏余入心有疑虑,经过车身的刹那,车门如同嗅到动静的犬耳般,倏然向上扬起。 他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之前树下的暗影,恐怕就是预警。 两条人影一左一右钻出跑车,看身形都是男人。其中一个动作甚至有点狼狈,几乎是爬出来的。 “哎你,站住!”先出来的那人低声喝道,语气刻意压着。 苏余入侧身,面朝他们退了半步,手摸向口袋——可惜只有个手机,也没设什么快捷拨号。 “你认识邵清筠,对吧?”对方开门见山,但那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在嘲讽。 说话的人在他一米外站定,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耳垂上两个小银圈闪着令人分神的冷光。另一个人身形有些眼熟,似乎就是刚刚树下的“鬼影”,此刻稳在后面,沉默如山。 苏余入没吭声。深夜堵人,绝非善茬。 “问你呢!”银圈仔扬着下巴,朝他逼近一步。 薄烟从两人僵持的氛围中清淡的飘过,苏余入低头吸了一口烟,侧头将烟雾缓缓吐出,神色未动。 “问——你——话——呢!”银圈仔显然被他的举动激怒了,眉头高高挑起,音量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 “有什么事儿吗?”苏余入语气平静地反问,心里已大致描摹出今晚这出戏的缘由。 对方脑子里显然只准备了“是”或“否”的简单答案,被他这冷静的一问打乱了节奏,愣了三秒,开始嚷嚷:“是他妈我先问的问题!你他妈给我回答!” 情绪层层递进,素质断崖下滑。 银圈仔还想继续输出,突然,一声清晰的、带着不悦的“啧”声让他立刻噤声。身后一直沉默的同伴迈步越过了他。 气质这东西,天生的。前面那位如何虚张声势,都不及后面这人随意几步带来的压迫感。 他应是长发,所有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浑圆的头顶衬得脸部轮廓愈发深邃,皮肤在昏黄路灯下,泛着森森的白。 仿佛一张口,就会露出非人的獠牙。 “你跟她什么关系?”“德古拉”的声音有点沙,在沉寂的夜色里荡开,自带混响。 气氛终于被调到了正确的频道,苏余入竟也感觉到几丝紧张。 同时,他也闻到了空气里四下而起的酒气。 这不是好信号。 对方是酒后来的,说明是一时兴起。他们大概根本不想听什么解释,单纯想找事。 苏余入心里飞快权衡,“我认识邵清筠,她雇我开车,仅此而已。” “谁家雇司机只要晚上回家这一趟的?打个专车好不好啊!”被换到后面的银圈仔像个有了靠山的马仔,厉声呵斥,“你骗鬼呢!” 一辆车驶过,灯光短暂映亮了“德古拉”白得恍如隔世的脸,和深得捉摸不透的瞳。 但苏余入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真的只是个代驾。” 他甚至分神注意到,对方周正的发际线中间,有个清晰的美人尖。 “哈?”不敢高声喧哗,银圈仔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 “非得装劳动人民是吧?你的工服书包和小车车呢?” 苏余入无视他的讥讽,认真解释:“我之前是代驾,正好接了邵清筠的单……” “之前是!那现在呢!”银圈仔死咬着不放。 苏余入被打断也不急不躁,“现在她私下雇我。” “不要平台保障,私下雇一个刚认识的人?”“德古拉”第二次开口,声音像冷风卷着砂砾,磨过苏余入的耳膜。 似乎越解释,越往对方预设的答案靠近。 这两人一唱一和,一个东拉西扯地备菜,一个言必有中地掌勺,就等着烹煮苏余入这条案板上的鱼。 苏余入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这先入为主的对话纯属浪费时间。凌晨已过,明天还要上班。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要不,我给你们留个联系方式,白天聊?我可以证……” “诶!对!逃回去就删了!” 苏余入停下动作,看着银圈仔那一脸“果然如此”的得意,温和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所以,如果我不承认跟邵清筠有你们认为的那种‘关系’,今晚就走不了了,是吗?” “对!”银圈仔回答的斩钉截铁,德古拉却皱了眉头。 苏余入点点头,伸手弹掉烟头的火星,将烟蒂揣进口袋。既然对方认定他想逃……他目视着两人,后退几步,随即骤然加速,猛地转身,抡开胳膊,全力狂奔起来。 这逃跑猝不及防,身后立刻传来两声此起彼伏的“操”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苏余入高中练过长跑,爆发力平平,耐力却极佳。脚步声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中逐渐稀落,最终只剩下一道。 他冒险回头瞥了一眼—— 果然,只剩那位“德古拉”了。 即便人都跑出了残影,苏余入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尾通红,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快速闪过,整个人透着一股怪异的、濒临破碎的执拗。 像只被狂风扯碎的纸鸢,拖着残破的躯壳,一路散落着无形的碎片。 仿佛太阳将出,德古拉即将在晨光中化为灰烬。 苏余入分神了,脚下立刻一个踉跄。 他徒劳地飞快调整姿势,但高速奔跑中的身体已经像个甩出的麻袋,不受控制地朝前飞扑而去。 就在他失衡的瞬间,一股力量猛地从后面扯住他的挎包带。短促力道把他的猛扑略微缓冲,但平衡已乱,依然扑倒在地。 下巴磕上冰冷的地面,牙齿瞬间磕破嘴唇,腥甜的铁锈味涌入鼻腔。 他顾不上疼痛,翻身刚想爬起,肩头骤然一沉,后脑勺险些再次撞地。 压住他的人跑散了头发,几缕发丝垂落额前。对方双手死死压住他肩头,双膝跪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气息粗重不均,嘴里反复喃喃:“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 苏余入的眼睛都撑大了几分,他被巨大的荒谬感捕获了。因为此刻,音画严重不同步。 眼前这张俊美的脸上近乎麻木无波,看着他的眼神也带着失焦的茫然,但那破碎的声音里,却浸满了某种奇怪的、浓烈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被拉扯得稀碎的悲伤。 像有另一个痛苦的灵魂,被锁在这具冰冷的躯壳里呐喊,并不是对着他。 他只能凭着直觉试探,声音放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什么……”对方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瞳孔在逐渐回神。 “你认错人了。”苏余入平复了一下呼吸,提高音量,用更肯定的语气复述了一遍。 “……”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又白了几分,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苏余入正想再开口,却见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被弹簧发射似的,骤然从他身上弹开。 “嘶——”肩头的重量骤然消失,被压制许久的疼痛这才排山倒海般反扑。苏余入疼得瞬间蜷缩成一团,翻滚到一边。 紧接着,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那声音痛苦不堪,更像被压抑多时的情绪轰然决堤。 苏余入倒吸着冷气,暗自庆幸没被吐一身。 但来不及多想,视线里,另一个人影已经颤颤巍巍、骂骂咧咧地赶来了。 一个胡搅蛮缠,一个精神不稳。继续逃,是此刻唯一且正确的选择。 苏余入用力撑起自己,左手腕传来刺痛,恐怕也伤了。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跑,像被绑了沙袋踩进海洋球池,每一步都艰难而虚浮。 他瘸着腿,嘴里嘶嘶抽着冷气,拐过前面那个弯,就是车流不息的主干道了。 ———— “哎……我……操……”陆昭从远处弱柳扶风地跑来,感觉肺都要炸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喘,“真、真要死了……” 他踉跄着冲到岳溦身边,又嫌弃的退开几步。 一手撑着膝盖,胸腔里“嗬嗬”作响地倒着气儿,另一只手还不忘在岳溦弓起的、剧烈起伏的背上,有气无力地拍了两下:“你怎么……又他、妈、吐上了?!” “呸!”岳溦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拧紧眉头直起身,扭头望向不远处的转角—— 那里,只有路灯投下厚重的、静止的树影。 人早跑没影了。 “你是狗吗!”陆昭负气地抻着脖子,对着空气吼了一嗓子,“真他妈能跑!” 吼完,他继续撑着膝盖张嘴喘粗气,眼神随意往地上一瞟:“诶?” 等气息稍微匀溜了点,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被主人在仓皇中遗落的、孤零零的小挎包。 他捏着包带掂量了两秒,利落地拉开拉链,两根手指伸进去随意拨弄了几下。 “嘿!”陆昭眼睛一亮,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他从里面夹出叠在一起的两张卡片,冲着还在擦嘴的岳溦晃了晃。 第2章 小青虫 “苏余入……” 陆昭整个人陷在驾驶座里,指尖捻着那张蓝白相间的校园卡,翻来覆去地看。 “酥鱼?鱼露?沐浴露?……这名字,小时候没少为外号打架吧?” “学校倒是不错,怎么着,幻想被富婆包养少奋斗二十年?” 他用手肘撞了下副驾的岳溦,把卡递过去,“刚看清没?长得……也就那样吧,顶多比我哥年轻点。” 岳溦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但底子仍是骇人的白。他仰头灌完最后一口水,捏扁瓶子,没接校园卡,反而伸手拿起了中控台上的工牌。 视线扫过公司名称和职位,最后停在证件照上。 长得……绝非陆昭说的“就那样”。 照片里的人轮廓清晰,眉眼尤其干净,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倔。 倔什么?摔一嘴血也不吭声的吗? 岳溦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 陆昭听见动静凑过来,看看工牌又看看他,嘴角的坏笑又勾了起来:“去会会?” 岳溦没立刻接话。酒精还在他脑子里晃荡,各种念头沉浮不定。 “他们从开车进小区,到他一个人出来,有十分钟吗?”他不确定,毕竟刚下车就吐得天昏地暗。 陆昭一愣,“……也许是在外面‘结束’了才回来的?” 岳溦突然侧头盯住他:“你确定没搞错人?” 陆昭立马来劲了,坐直身子比划,“我哥不让我掺和,我连家里关系都没敢用!纯人工盯梢!我可是亲眼——”他做了个两指插眼的动作,“看见每回都是邵清筠的车前脚进小区,后脚他就出来了,驾驶座上的人,绝对是他。” “每回?”岳溦的目光没移开,“能从你哥手里把人撬走,结果连留宿的资格都没有?” 陆昭沉默了,许久不运行的脑子被迫开始转动。 这个月的观察结论似乎确实存在漏洞,反倒跟那小子的说辞对上了。 岳溦拧紧眉,闭眼重重靠回椅背,握拳用指节敲着发胀的太阳穴。肾上腺素退去后,酒后的钝痛翻倍反噬上来。 陆昭这半个月的“卧底”他知道——为了替受情伤的亲哥“报仇”。但那“报仇”,到底该怎么报,估计陆昭自己也没个谱。 今晚陆昭本是去码头接他赶二场的,但岳溦在游艇上酒喝混了,又吹足江风,头疼欲裂,正打算直接回家,车却恰好路过邵清筠家楼下。 “邵清筠应该快回来了,”陆昭当时一边开车一边愤愤看后视镜,“估计又跟那男的一起。” 在陆昭眼里,邵清筠像个设定好程序的人机,回家时间精准得像要赶回去“充电”。 “你就光盯着?”岳溦当时懒懒地问。 “啊。”陆昭茫然。 “然后呢?” “然后……找机会揍他一顿?”陆昭的声音有点虚。 岳溦轻笑,“那你还等什么?” “卧槽!”陆昭不可思议地扭头,“真的吗?!就现在?!就我俩?!”他的声音越说越兴奋,音调拔高,仿佛是他俩要就地车|震。 “文明人,别打打杀杀的。”岳溦重新闭上眼,“先问清楚,再……” 话没说完,陆昭兴奋得一脚油门,车身几乎漂移着抢在红灯亮起前强行调头,岳溦的脑袋“哐”地一声砸上车窗。 “操,”文明人岳溦摸着额头低骂,“路边见着中意的屎了?” “对不起对不起哈哈哈,”陆昭笑得一脸欠揍,“别胡说,高档住宅区路边哪能有屎呢。” 接着,以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的节奏飙到了目的地,还乖巧地按亮了双闪。 岳溦面无表情地开门下车,特意走远几棵树的距离,抱着树干发出了几声微弱的“龙叫”。 吐完正倚着树干缓神,视线就和一个刚从小区里出来的男青年对上了。 就那么刚好。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被人按下了倍速播放。 他刚爬回车里,陆昭就指着那男的说“就是他!”。他又鬼使神差地爬了出去,整个过程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省略中间陆昭的泼妇骂街,之后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荒诞追逐。 眼前那个摇晃奔跑的背影,像个催眠的钟摆,晃着晃着,就勾起了某些深埋的执念:别走,别走,不能走,只要不走……就不会出事…… 直到听见对方明显属于男人的声音时,涣散的意识才逐渐回笼,而剧烈运动也翻涌起了酒精。 不对劲。这么多年都没再出现过那段记忆,今晚真是邪了门。 脑子嗡嗡作响,根本转不动。 “怎么着?”陆昭等了半天没动静,低头在中控格里摸索,“来粒解酒药?” 岳溦睁开了眼,伸手接过药和水,目光落在中控上的挎包,“这包是真的?” 陆昭拿起来端详,“不像假的。这牌子,就算高仿也得大几千。” “嘿!”他猛地兴奋起来,像是抓住了决定性证据,“他要真只是个代驾,背这么贵的包干嘛!” 岳溦吞下水和药,另一只手的食指则在那张工牌上“嗒、嗒”敲了两下。 “去会会。”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声音更沙哑了。 “你才是我亲哥!我滴个亲哥哥哎!”陆昭兴奋地嚎叫起来。 孤军奋战半个月,终于等来了“援军”,还是岳溦这尊一般人不敢惹的大佛。就算被他哥发现要挨揍,好歹也会给岳家少爷三分面子。 岳溦闭着眼,淡淡说了句:“你是我哪个爸生的?” 聒噪的陆昭瞬间哑火,缩着脖子闷声系好安全带,老老实实踩下了油门。 ———— 早晨。 苏余入依旧是第一个到店的。 他用指纹摁开玻璃门,左手刚推上门就“嘶”地抽了口气——腕子还在疼,昨天撑地的时候伤着了。 昨晚回家冰敷了半天,确认骨头没事,估摸着是韧带拉伤。戴好护腕,养几天就行。 此刻他只能用右手单臂发力,将沉重的玻璃门推到底卡住。墙角的感应门铃立刻“叮咚”一响。 他抬起头,朝斜上方那个黑黢黢的监控摄像头随意挥了挥手,算是打过卡。 老板每天八点半准时守着监控,比班主任盯早自习还准。 穿过工业风的前店咖啡区,他拐进更粗犷的陶艺后厂——他平时工作的地方。 这里是前店后厂的模式,咖啡店拼接陶艺工作室。前店用的杯盘碗盏全是后厂自产,客人喜欢可以直接买,也能报名学着做。做陶做累的学员,也能溜达到前厅灌杯咖啡回血。 苏余入大学还没毕业,title是陶艺助教。 他正费劲地系着深蓝围裙的带子,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 昨晚到家就发现挎包丢了。他没回去找,一是体力透支,二是猜到十有**被那两人捡走了。万幸的是,亡命狂奔时手机一直塞在裤兜里。 包里没贵重物,校园卡、工牌、半包烟。真正让他肉疼的是那个包本身。 老板在群里@了他,让他今天去趟二店,把之前负责过的新媒体内容交接给新来的运营。 苏余入在群里回了“好的”,顺便报备了工卡丢失需补办。老板也回了个“好的”,附言:工本费十五,从工资里扣。 苏余入抬头瞥了摄像头一眼。 “叮咚——”前厅门铃再次响起。 前后厅用玻璃隔断,苏余入一回头就能望见门口。 是同事罗条条,咖啡店的活招牌,风风火火来上工了。 罗条条本名罗迢迢,她觉得千里迢迢太辛苦了,就改成了罗条条,寓意条条大路通罗马,也更符合她本人超大条的神经。 “早!”他笑着打招呼。 “嚯!”罗条条一眼看到他,几步冲进后厂,“你这嘴……上火啊?” “骑车摔的。”苏余入笑着抬了抬下巴,“这儿、胳膊、腿,全中招。” “啥姿势着的地啊?怎么能磕着下巴呢?”罗条条眯眼端详,看得苏余入都差点屏住呼吸,她压低声,“老实交代,是不是打架了?见义勇为那种?” 苏余入放松笑出声,“条姐,你胡说八道怎么还能专挑好听的说?” 罗条条得意一笑,没再追问,只问:“消毒没?” 他点头。 “那行,喝咖啡不?姐给你来杯特调。” “行,多谢条姐。” 苏余入看着她的背影,摸出手机,转身溜达去了后院。 后院挺宽敞,角落一棵老樟树洒下大片阴凉,老板娘精心伺候的花草郁郁葱葱。防腐木桌椅散放着,桌上摆着烟灰缸,是员工和客人们偷闲放风的小天地。 苏余入深吸一口早晨微凉的空气,划开手机,找到“苏远棠”的号码拨了过去。 这个点,爸妈该在市场出摊好一会儿了。 听筒响了很久,久到快要自动挂断,才传来老爸带着喘的声音,背景是闹哄哄的市场杂音。 “阿入啊,怎么了?” “没事,就问一声,你们最近都还好?”苏余入用鞋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厚厚的青苔,留下一个月牙印。 “好着呢……不是那盆,对是这个……”父亲显然在忙,边回话边和母亲搭腔。 他听着那头熟悉的嘈杂,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慢慢平了。 “我也挺好,你们忙吧。” 苏余入道了再见,手机刚离开耳边,就听见听筒里传来父亲急促的声音:“等会儿,你妈要跟你说话。” 他连忙把手机贴回去。 “阿入。”母亲的声音温柔,却有点迟疑。 “妈。” “多吃……那个青的……不是,是……”她停顿了一下,父亲在旁提醒,“青菜。” “对,青菜。”她轻声笑,“我天天在菜市场怎么能忘了这个呢。” “多吃青菜,别光吃肉。” “知道啦。” 他低头看见裤管上扒着一只青色的小虫,站得太靠树丛了,想抬脚往地上跺,可惜腿上还有伤,便伸手弹掉了。 等了会儿,电话那头没动静。 他拿下来一看,早挂了。 第3章 店里来了两个帅哥 “就这儿。”陆昭把车往路边一靠,朝窗外扬了扬下巴。 岳溦架上墨镜推门下车,站在人行道上抬眼看去。招牌上,“北四”两字用着横平竖直的复古字体,下面衬着更大的英文字母:Base。 纯音译啊。 他又扫到墙上的蓝色门牌:北街4号。 哦。 这么一对,倒挺有意思。 咖啡店里人声算不上鼎沸,但也足够热闹。吧台后面,两个穿着黑色围裙的店员来回穿梭,空气里混着咖啡的香气与磨豆的轻响。 目光越过敞亮的咖啡区,正对大门是整面通透的玻璃隔断,几株茂盛的大叶植物做了些许遮掩,将后面的陶艺工坊“半遮面”地展露出来。 岳溦径直走到玻璃墙前,用手指将墨镜勾到鼻尖,视线越过镜框上缘往里扫视。 工坊中央摆着两张长桌,靠墙一排拉坯机,另一侧的柜架上堆满半成品与泥料。里头大概六七个人,大多系着暗红色围裙,只有两人穿着深蓝——胸口都别着工牌。 “今天周几?”岳溦头也没回,问凑到旁边的陆昭。 “周……二吧?”陆昭摸出手机戳亮屏幕确认,“嗯,周二。” 岳溦的视线在那几个红蓝身影间仔细筛了一遍,没找到昨晚那张脸。 他转过身,又在穿黑围裙的店员和散坐的客人间扫视。偶尔有人与他视线相接,都会不自然地立刻移开。 搜索无果,岳溦就近找了张空桌坐下。 墨镜往上一推,卡进利落的齐肩发里。 他皮肤是冷调的白,本该带点柔气,偏偏五官线条硬朗锋利,加上宽肩挺拔的身形,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拧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长腿往不碍事的角落一伸,他彻底放松地摊进椅子里。 “喝什么?”对座的陆昭有样学样地把自己也摊开。 从他们进门起,店里好几道目光都悄悄飘来。 两个气质出众的男人同时出现,确实很难让人忽视。陆昭这会儿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几分,开始端着了。 “冰美式。”岳溦的视线仍停在玻璃墙后。 “多苦啊。” “就这个。” “行吧。”陆昭起身,晃悠悠地往吧台去。 没多会儿,店员端着两杯咖啡过来。刚放下,岳溦忽然坐直身体,“劳驾,问个事儿。” 店员停下动作,看向他。 “你们这儿,有个叫苏余入的员工吗?” 店员眼神飘忽了一下,避开他的注视,“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刚来,不太清楚。”说完,端着托盘匆匆走了。 岳溦盯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哦。” 罗条条的信息弹出来时,苏余入正窝在分店三楼的小办公室里,跟新来的运营小姑娘头碰头对着电脑屏幕,筛选上周两家店的课程照片和二店展览的素材。 二店开在近郊一片旧厂房改造的艺术区里。借着政策东风,老板盘下了一整栋三层独立厂房。 除了标配的咖啡厅和陶艺教室,一楼整个被打通,改成了宽敞的展厅,隔三差五就办些“高逼格”的陶艺展。 手机一震,罗条条的消息蹦出来: 「咖啡店有人找你。」 「看着不好惹,你别回来了。」 苏余入心里已经猜到,以防万一他还是回复:「长啥样?」 几秒后,罗条条发来语音:「俩男的!咋形容呢……一个贼帅,长头发,大高个儿,踩着短靴特有范儿……另一个其实也挺周正,但跟他那同伙儿一比,啧,瞬间就有点儿‘面目模糊’了!反正俩人都挺扎眼的!是不是你昨天见义勇为结的梁子?俩帅哥干啥啦……哎随便吧!总之你别回来!别让老板知道你惹事儿了!我忙去了啊!」 典型的罗条条风格。 风风火火,心大得像太平洋,描述外貌全靠“感觉流”,关键细节全凭想象力填空,但那份护着自己人的热乎劲儿,隔着屏幕都烫手。 苏余入叹了口气,往后一仰。 身下那把了老板口中“斥巨资”的人体工学椅发出一声吃力的咯吱。 总店这会儿肯定正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他没再回消息。 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手机外壳,心思翻了几下。 要不要告诉邵清筠? 如果这俩人今天没来,可能会提醒一下她。 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很简单的一个事儿,大家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能解释的清。 但得把那个银圈仔的嘴封上。 今天没找着他,肯定还得来。 “哈哈哈!这人是老师吗?”身旁的运营小姑娘笑得直拍腿,“镜头一对着他就闭眼!” “我看看。” 苏余入收起手机,俯身凑过去。 ———— 岳溦后仰着躲开凑过来不停絮叨的陆昭,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视线往后面的工坊一递,“去后面看看。” 两人一动,吧台方向立刻射来一道紧跟不放的视线。 岳溦脚步未停,只侧过头对望回去——是刚才那个端咖啡的店员。 他嘴角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对方立马慌里慌张垂下眼,假装忙碌。 “有意思。”岳溦轻声道,心情反倒好了几分,步子也更大了。 陆昭来到玻璃门前,试探着推了两下:“诶?有门禁。” 岳溦伸手越过他,按响了门边的呼叫铃。没多会儿,一个穿着深蓝围裙的女生小跑着过来开了门。 “您好,是想体验陶艺吗?”她侧身让开,礼貌地问。 “先看看。”岳溦朝她略一点头,身形一晃就滑了进去。陆昭赶紧跟上。 里外是两个世界。 外头人声杂沓,咖啡香气混合着谈笑;里头却安静得只剩拉坯机低沉的嗡鸣。 学员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那团泥巴。助教指导时也压着嗓子,轻言细语。不少人还塞着降噪耳机——纯纯i人天堂。 蓝围裙引着他们往里走,边走边低声介绍:“今天没课,这些都是来自由练习的学员。” “随便谁都能来练?”岳溦问。 “不是的。”她笑着摇摇头,“需要在我们这边上过系统课程,或者有陶艺经验的才可以。” 岳溦的目光扫过墙上花花绿绿的海报,“有教师介绍吗?” “没有哦,我们只有课程介绍。”她指向靠墙那一排柜子,“那边展示着不同风格和工艺的作品,您可以看看喜欢哪种感觉,再考虑报什么课程。” 他随手抄起柜子上的一个马克杯掂了掂。粗陶的质感,都不说跟白芳摆家里那些薄如蝉翼、成套的骨瓷比,就跟他店里批发来的那些碗盘比,精致度都是有差别的。 转而去看墙上的课程海报。一张海报对应一种课程,上面清晰地印着授课时间和授课教师的名字。 岳溦一张张仔细看过去,没有苏余入的名字。 他回忆了一下那张工牌上的职位:助教。 “你是老师还是助教?”岳溦目光转向身边的蓝围裙,同时扫过她胸前的工牌。 “助教。”对方依旧耐心,“授课教师都是外聘的艺术家,只在有课时才过来。平时驻店辅导的,都是我们这些助教。” “哦。”岳溦点头,语气淡淡,“那助教每天都上班?” “是啊,除了周一店休。” 岳溦又看向架上的作品,若无其事地问:“今天苏老师怎么没来?” 这个助教显然没之前咖啡厅的那位警觉,想也没想就答:“小苏老师今天去分店帮忙啦。” “他常去分店?”岳溦飞快地和陆昭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也不一定……”她这才察觉出几分异样,“请问你们……是来找小苏老师的吗?” “不是。”岳溦答得干脆,随手指向一张带着“基础”字样的海报,“我们报这个。” “本周四的拉坯基础课?我帮您看看名额。” 助教低头在手机上操作。陆昭趁机回头,用口型无声地嚷:“WHY?!” 岳溦没理,抄起架上的一个小雕塑把玩。 雕塑差不多一拳大小,是一只黑脸蓝眼睛的胖暹罗猫,半眯着眼睛,把两只前爪压在肚子下面,撅着屁股,像只海豹一样趴着,腰上还搭着一条宽宽的腰带。 像个大寿司。 助教也在等手机的回复,见状冲岳溦笑了笑,“那个是小苏老师捏的。” 岳溦把小雕塑翻转过来,发现里面是空心的,猫的耳朵、鼻子、嘴和……尾巴下面都开了洞。 “这是个塔香的香炉。”助教热心解释着,从柜子上拿起一个做成地毯样式的椭圆盘,“这个是它的底座”。 把猫和地毯上下一合,慵懒的趴在地毯上,被太阳晒得“六窍生烟”的大胖猫的画面就跃然进入了脑海里。 岳溦用指腹搓了搓“猫脸”,很可爱,如果做成系列,大概是玩具公司会青睐的IP类型,但这风格……跟那晚面对突发状况依然冷静的苏余入,有点对不上号。 “还可以报名。是您一个人还是和您朋友一起?俩人一起报可以打九折。”助教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问他。 “一起一起。”陆昭飞快地凑过来,俯身在小助教耳边压低声音说。 助教被他突然的靠近吓得一缩脖子,“……好,好的。那麻烦来这边留一下基本信息。” 第4章 睡不够和醒不来 平时下班回家,骑车不到二十分钟。 从分店回来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这一路手机都快被玩没电了。 苏余入从地铁口钻出来,夜风混着油烟味,路边小吃车一溜排开,冒着热气的灯箱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耀眼又诱人。 今天下班晚,懒得再煮面,他买了一个卷了里脊土豆丝的手抓饼和大份牛肉丸汤。 热闹像一条被拖尽的水痕,越往家走,周遭越静。到小区附近商铺也只剩三三两。 苏余入提着塑料袋,踩着老房子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 刚站到门口,手机震了起来。 “入哥!江湖救急!” 苏余入一边接电话,一边摁密码锁进门,“怎么了,纶哥?” 那头季纶的声音透着焦急:“我跟人接了个SEO的活儿,结果做到一半,那人撂挑子了,说实习太忙,把我一个人扔这儿……我真搞不定,你能不能帮帮我?” “谁?” “……齐尧。” 苏余入正要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 齐尧是他大学同宿舍的“本地公子”,家底好、嘴贫、混世魔王一个。 季纶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从大三开始,两人几乎零交流,后来干脆先后搬出宿舍,形同陌路。 苏余入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他那脾气,你也敢信?” “……价格太诱人了啊。”季纶的声音低下去,“而且前期就打了一半钱。” “钱打给你了?” “嗯。他跑路之前把他那份也转我了,后续结算都找我。” 苏余入这才松口气。 他仔细问了项目内容、金额和进度,略一思考:“行。文案我们对半,视觉我包,不用外找设计。钱你四我六,可以吗?” “成交!”季纶几乎秒回,过了一拍又有点心虚地补了一句,“就是……下周就要交。” 不就是熬夜么。年轻,最大的资本就是夜晚多。 苏余入的赚钱原则向来简单——力所能及,不越底线,给钱就干。 “发我吧。”挂了电话,苏余坐在书桌前十几分钟扒完饭,从窗边晾衣架上取下浴巾和干净衣裤,开门去楼下的卫生间洗澡。 他租的房子是栋三层的老式洋楼中的夹层亭子间,楼下楼上都有独立卫浴,只有他这一户的卫生间在外头。 不过也好,几乎算他独用。 冲完澡,他踩着楼梯回到房间,把洗澡时顺手搓了的内裤晾好,换下的衣裤扔进了旁边的脏衣篓。 房间约莫七平米,大窗户朝北,小气窗朝南,所有家具都严丝合缝地塞在有限空间里。 地段不算好,但贵在租金便宜,且离上班地方近。反正也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苏余入挺满意。 手机来了条无关紧要的短信,上面一条讯息是银行的入账信息,这个月的工资发了。 他枕着胳膊靠在床上,手指划开手机银行,看着屏幕上的数字。 房租、饭钱、水电、交通……学费只要最后再交一年……心里飞快算了一遍,留下必需的开销,手指一点,凑了个整,往他爸的卡里转了两万。 苏余入转钱的时间不固定,取决于账户上的金额何时达到一个能安心的数值。 他花的钱每月其实都差不多,但是每回还是要再算一遍。 刷着手机漫无目的地放空了十分钟,社交软件的推送全是和老妈病情相关的的资讯。 想到今天妈妈连“青菜”两个字都说不出,他心口闷了一下,把手机插上充电,随手搁到枕边。 俯身从靠在床边的背包里抽出笔电,仔细看起阅季纶发来的资料。 屏幕的蓝光一点点晃进眼底,直到时针越过十二。 他把电脑一合,往枕头上一趴,连个缓冲都没有,就直接沉入了梦一般的静默里。 ———— 岳溦是被湿漉漉的触感和手臂上软乎乎的撞击力道弄醒的。 手机在枕边锲而不舍地震动。他戴着真丝眼罩,烦躁地摸索着,顺手胡撸了一把毛茸茸的狗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喂?” “小岳总,”电话那头是父亲助理文柏公事公办的声音,“岳总让我提醒您,今晚的家宴请务必出席。” “……知道了。”岳溦直接掐断电话,掀开一半眼罩,眯缝着眼瞥了下屏幕:上午十一点半。 他把脸埋回枕头,根本没睡够。 昨天从暗房出来已是凌晨,去小区健身房待了一个半小时,回来收拾完,又下楼遛了半小时狗,等天光熹微,才勉强把自己塞进睡眠里。 这睡眠质量,真的有够破的。 床沿一沉,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搭了上来,热烘烘的鼻息喷在他露出的耳朵上。岳溦缩了缩脖子,把脸朝外转了转,手刚伸出去,狗头就精准地钻到了他掌心下。 “好儿子……”他含糊地嘟囔。 岳溦眯着眼,把手从狗头上抬起,朝窗户一指。 根本无需口令,狗已经屁颠屁颠蹦下床,走到墙边,前爪往地上的按钮一踩。窗帘电机立刻发出轻微的运行声。 卧室没装遮光帘,只有一层密织的纱帘徐徐滑开。 窗外,湛蓝天空衬着重金打造的华丽天际线,沿江蜿蜒的摩天楼群像巨幅动态画卷,缓缓铺满整面落地窗。 岳溦爬起来坐在床沿边搓脸。像一只大型玩偶的伯恩山犬用屁股顶着他的脚坐下,张着嘴笑得没烦恼。 “万三,”岳溦侧头对着狗说,“晚上还是小项来溜你。” 小项是物业分配给他们这幢楼的管家。 岳溦起身,光着上身赤着脚走向洗手间。万三摇着尾巴紧跟其后,刚走到门口,“咔哒——” 万三被无情的门板关在了外面。 好见外呢,爸爸。 岳溦洗漱完抬眼看着镜子:长发乱糟糟,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长期睡眠不足让眼下总带着一片阴影。 上次回家,他起晚了只用手指随便顺了把头发,岳恒之甚至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岳溦拿过梳子认真梳头,可别再引起岳恒之不必要的关注了。 云栖山脚下那片别墅区,是景区里唯一的住宅地块。岳家的房子坐得最高,几乎伸进了山林。 岳家女儿们都在这里长大。 岳溦,算半个。 每月一次的岳家家宴,除了在国外读书的二女儿岳旻,基本全员到齐。 他刚踏进门厅,就看见大姐岳绫挺着显怀的孕肚,弯腰站在玄关的柜子前,正仔细端详着什么。 “姐。”他走近打了声招呼。 岳绫回头,她本就柔和的长相,因怀孕更添了几分温婉。三个姐妹里,她最像母亲白芳。 “溦哥回来了。”她目光落在他规整的长发和素净的麻衬衫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怎么不去坐着?”岳溦伸手想扶,又在半空停了。 大姐自然地把手搭上他手臂,借了点力:“看妈妈的素心兰。等会儿我打算——” 她眨眨眼,压低声音,“——顺走一盆……” 话没说完,“哥哥哥哥!”小妹岳吟脆生生的呼喊像颗小炮弹,从客厅方向呼啸而来。 岳溦反应极快,侧身将大姐护在身后,同时张开手臂,稳稳接住了扑来的小妹。 “这么大劲儿,打算把我直接铲回市区啊?”他揉了揉小妹新烫的卷发,还能闻到淡淡的药水味。 “哥,你今天晚上住这儿吧?”小妹仰起脸,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岳溦低着头,食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一下,没有回答。 “粘人精,”大姐在一旁打趣,“以后你哥结婚了,是不是也得把你带上啊?” 小妹立刻噘起嘴,伸手抱住了岳溦的腰:“哥,你不要跟靳千遇的姐姐结婚!” “我什么……”岳溦愣住了,不知这消息从何而来。大姐已经扶着腰笑出声。 餐厅传来碗碟轻碰的清脆声响,白芳正指挥阿姨布菜。她听着动静抬眼望向门厅,目光掠过岳溦,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吟吟,去后院叫爸爸和姐夫来吃饭。”白芳的视线转向挂在岳溦身上的小女儿。 “啊……不要嘛……”小妹把脸埋在哥哥腰侧撒娇。 大姐“啧啧”两声,对白芳说:“妈,我去吧,正好医生嘱咐我要多走动。” 小妹趁机小声欢呼:“耶咦!”扯着岳溦的手就要往楼上去,“我给你看作业!我做了个索拉里斯星!” 那边大姐刚推开通往后院的门,停下脚步,双手轻轻顶在后腰,回头笑道:“不用请,他们自己回来了。” 两道人影正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走来,岳恒之和大姐夫徐嘉邑低声交谈着进屋。 徐嘉邑很自然地伸手揽住门边的妻子,三人一同向餐厅走去。 岳溦还在和小妹拉扯,不经意与岳恒之的目光对上。他喉结微动—— “爸!”声音来自开始胡搅蛮缠的小妹,她立刻扭头跑向父亲告状,“哥他不肯帮我看作业……” 岳溦悄悄松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到的?”徐嘉邑笑着上前,目光在他身上打量,“收拾得挺精神。” “嗯。”岳溦淡淡应声,侧身避开徐嘉邑朝他肩上拍来的手,“我去个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锁上。 将那一屋子的、属于“岳家人”的热闹与秩序,彻底隔绝在外。 岳溦背靠着门板,缓缓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 第5章 这个字读“wēi”吗? 苏余入长舒一口气,戴着厚重的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窑里最后一个杯子捧出来,稳稳放在铺着耐火毯的长桌上。 这一窑里有他的十二个杯子,个个完好无损! “窑神保佑!”他朝着尚有余温的窑炉方向,虔诚地拜了拜。 作为员工福利,助教可以免费使用工作室的场地和窑炉。每月固定往工作室的器皿店供一批货,店里按约定抽成,营业额与工资并账结算。 苏余入做的器皿,风格温润沉稳,与食物搭配相得益彰。每一件都仔细考量过实用性,定价也亲民,基本每月都能售罄,虽然产量也确实不算多。 曾有学员建议他全职做器物,他也认真盘算过:要自己找场地、买设备、拓展销售渠道,前期投入成本太高,自负盈亏意味着冒险。 眼下这样挺好,每月有固定工资保底,做器皿的额外收入刚好覆盖房租和日常开销。反正他也没有其他烧钱的爱好。 窑房里热得像蒸笼,出一趟窑,汗珠顺着脊梁直往下淌。 苏余入摘了手套,逃也似的溜回开着冷气的主教室,精准占领了正对空调出风口的“宝地”。 他倚着长桌闭上眼,长腿一伸……通体舒泰。 歇到汗意收干,他才慢悠悠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今天基础班要用的工具,一一摆到学员座位上。 刚利索干完活,今天的另一位助教陈晓意才无精打采地来上工。 “早啊,余入。” “晓意早。”苏余入正准备去外面咖啡吧台,“你点咖啡了吗?帮你带杯?” 陈晓意单手撑在长桌上,有气无力地回眸:“感谢……” “您客气……”苏余入被传染着也打了个哈欠。 “今儿你当课程助教?”罗条条麻利地往杯子里哐哐倒满冰块,再把萃好的浓缩咖啡液浇上去。 “嗯呐。”苏余入坐在高脚椅上,朝前一扑,整张脸埋进了冰凉的吧台台面。 “咋了这是……”罗条条把冰咖推到他手边。 “累。” 苏余入的胳膊长度超出了吧台宽度,两只手像断线的木偶向下耷拉着,下巴抵着台面,看上去可怜兮兮。 只比他大三岁的罗条条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再年轻也不是这么折腾的,你少接几个兼职吧。”说完瞥了一眼监控,又往他杯子里补了一份浓缩。 “歇着了歇着了……”苏余入讨饶地闭上眼。 “踏实趴着吧,”罗条条低头戳着手机设闹钟,“到点儿了姐叫你。” “多谢条姐救命之恩……” —— 岳溦在副驾上迷糊了一路。车刚停稳,他就醒了过来,眼睛睁开一半又困倦地闭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泪花都挤了出来。 在上午起床实在是难为他了。 驾驶座的陆昭也没催,自顾自回着消息,耐心等他溦哥自行重启。 “这是哪儿?”岳溦眨掉眼里的水汽,看向环氧地坪和顶灯。 “路边没车位了,就近停大厦车库。”陆昭转头,压低声音,“我哥给我发讯息了。” 岳溦眼皮懒洋洋地抬了半分。 “你猜是因为啥?” “跟我有屁关系。” 陆昭撇撇嘴:“不好玩。我哥知道我来学陶艺,叫我好好学,别三分钟热度。” 谁问了。 他解开安全带,翻下遮阳板照了照,“歇好了咱下车?” 岳溦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随手绑了个半马尾,推门下车。 走出大厦,上午的阳光让他不适地眯起眼。 两人穿过一条开着各式餐饮的小街,许多店铺尚未营业。陆昭一路指指点点:“这家好吃…这家报吃…中午我们可以去那家……” 拐过路口步入北街,岳溦注意到对面气派的商场建筑。 “下次停那儿。”他朝商场扬了扬下巴。比他们刚才穿街走巷方便多了。 陆昭顺着视线看去,脱口而出:“这可是SKP,停车费多贵啊!” 岳溦终于正眼看了他一次,如果没记错,他们刚从他的巴博斯S40上下来。 真是该省省,该花花。 两人晃晃悠悠终于走到咖啡厅门口。 里面人比上次下午来时少些,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散坐着。吧台里站着的,正是上次那个端咖啡的店员。 店员正俯身,跟一个趴在吧台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趴着的那位坐在高脚凳上,一条长腿随意蜷踩着椅杆,另一条腿轻松支地,膝部甚至还需要弯曲几分。 “大长腿”似乎被逗乐了,肩膀轻轻耸动,脑袋慢悠悠抬了起来,后脑勺对着门口。 店员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门口,在与岳溦目光相接的刹那,双眼骤然睁大! “咚!”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店员手起掌落,动作快得带风,一把将那颗刚抬起的脑袋又摁回了桌面。 岳溦脚步不由得一顿。 身旁的陆昭被这动静惊得一缩脖子,他的视角更侧面,能看清俩人都系着围裙,脱口而出:“嚯!职场霸凌!” 岳溦径直走向吧台,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一脸心虚、眼神乱飘的店员,随后落到那个正揉着半边脸、龇牙咧嘴再次抬起头的人身上。 罗条条这一记毫无征兆的掌击,像一道霹雳,将苏余入从混沌的睡意中彻底劈醒。 “我……靠……条姐……”他倒抽着冷气,揉着又痛又麻的眉骨颧骨,抬眼望向“元凶”。 却见罗条条表情扭曲,双唇紧抿,正用鼻腔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急促哼唧。 “你……吃什么了?”苏余入皱眉。 疑惑刚冒头,一只骨节分明、白得晃眼的手,突然撑在了他眼前的台面上。苏余入又被惊了一回,视线顺着那只胳膊一路往上爬—— 一个绑着半马尾、戴着银丝眼镜的男人,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方才被罗条条拍得叠影重重的感官,在对上这张脸的瞬间,飞快清晰聚焦。 两人一坐一站,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来上课的吗?”苏余入顶着泛红的颧骨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平静如常。 长发帅哥没有立刻回答。 镜片后那双瞳色偏深的眼睛微微眯起,缓缓点了点头:“对。” “哦,”苏余入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那请跟我来。”他站起身,冲还在拼命使眼色的罗条条随意挥了下手,端起那杯救命的冰咖猛灌一大口—— “yue……”差点一口喷出来。 苦!彻头彻尾的苦! 苏余入放下那杯苦咖啡,从柜子里抱出一摞暗红色围裙,先给身后这两位一人发了一条,再分给其他学员。 “学员每天可以免费领一杯咖啡,现在就可以去吧台点。”他一边分发,一边复述标准流程。 “你是今天上课的老师吗?”一个漂着浅金色头发的女生凑过来问。 “不是,”苏余入下意识想给她看自己胸口的工作牌,却拍了个空。他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系围裙带子的两人,“我是助教,叫我小苏就行。” “小苏老师好!”女孩儿很活泼,接连问着课程事项。苏余入耐心解答,问清名字后,在手机的学员名单上找到对应名字打勾。 他刚抬起眼,就发现那位长发帅哥已穿好围裙,正抱着胳膊,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 苏余入上前想询问名字,对方却像是忽然失了兴趣,一脸淡漠地转身,径直走出了陶艺教室,留下他的同伴在那儿八面玲珑地跟其他学员social。 透过玻璃墙,苏余入看着他走向吧台,罗条条立刻触电般背过身,埋头“专心”切水果,一旁的男咖啡师只好困惑地上前接待。 这时,授课老师的身影恰好出现在咖啡厅门口。苏余入赶紧招手示意,随即回过身继续核对名单。 一路核对到长发帅哥的同伴身边,这位已经热热闹闹地和旁边两个女孩聊上了。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苏余入微笑着看向他,“我核对一下名单,请问你的名字是……” 方才还神采飞扬的同伴,表情瞬间切换,甚至带上点刻意的傲慢:“免贵姓陆。” 刚刚和他聊得正欢的两位女生都“噗嗤”笑了出来。苏余入的目光也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名单里姓陆的只此一位。苏余入在“陆昭”名字前打了个勾,目光移向他旁边的空位:“你朋友呢?” “买咖啡去了。”陆昭依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呃,我是问名字。” 陆昭的椅子像是突然长了钉子,他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才含糊道:“岳,姓岳。” 苏余入低头核对名单,再次确认:“这个字念‘wēi’吗?岳溦?” 第6章 凤球唛 岳溦确实没料到,这小子能面不改色地假装不认识他们。他同事那“欲盖弥彰”的一掌都快劈出音爆了,当事人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继续上班。 课程开始前,苏余入照常cue流程,组织大家进行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几个社恐的学员已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 浅金色头发的女孩儿率先打破冷场,落落大方:“我叫蕊尼,之前是大厂的秃头设计师,现在裸辞gap year。作为一个多年的器皿发烧友,想来系统学学,看能不能发展成第二职业。”她爽朗一笑,带动了少许轻松的气氛。 大家都尽量说得言简意赅,轮到岳溦,他抱着手臂往后一靠,排在他后面的陆昭立刻心领神会。 “我叫陆昭,旁边这位是我哥们儿岳溦。” “大家别误会,他不是没礼貌也不是语言功能有障碍,主要是我们俩的情况高度相似——所以,由我这位首席发言人统一介绍就行。” 学员们被这说法逗乐,好奇地等着下文。 “我俩就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工作时间比较弹性。” 这话倒不算完全胡说,他们确实都在自家公司挂着职。 “为什么来学陶艺呢?”陆昭目光不经意扫过苏余入,“因为我俩之前去商场玩过那种陶艺体验,发现当泥巴在手里转起来的时候,特别容易进入那什么……心流状态!所以就来报个正经课程,想体验更持久、更深入的心流。” 岳溦心下佩服。不愧是常年在各种富一代饭局上插科打诨的主儿,瞎话张口就来,还带点似是而非的哲理。 不尴不尬的自我介绍结束,老师开始讲解理论。 岳溦把眼镜推上头顶,下意识回头去寻找他们报课的真正原因。苏余入正站在长桌尽头,举着一台相机,镜头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这个方向。 那天晚上他不疾不徐嘬的那口烟,和此刻镜头后毫不避讳的目光。 当时还说留联系方式白天解释,现在他们找上门,他反倒不急着证明了。 不知是君子坦荡荡,还是小人藏得深。 内心思潮起伏,表面却八风不动。岳溦若无其事地转回头。 长桌另一头,老师正举着一个被竖剖开的杯子讲解泥坯收缩率。岳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身旁的陆昭倒是兴致勃勃,支着下巴,听得格外投入。不但认真,还找旁边女生借了纸笔涂涂画画,彻底沉浸在了泥巴的海洋里,似乎完全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岳溦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 理论讲解结束,进入实践环节——揉泥。目的是排空泥料中的气泡,避免烧制时炸裂。 老师让大家用秤把泥分成几等份,每坨刚好够拉一个杯子。岳溦很不喜欢泥粘在手上的触感,随意的来回按几下,懒得用秤,直接凭手感掰成几坨。 苏余入在一旁看了会儿,并未上前干涉,转身晃悠去了其他更需要指导的学员旁边。 课间休息十五分钟。 岳溦站在水池前慢条斯理地洗手,瞥见苏余入挂着相机从后门出去了。他正琢磨着,陆昭就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做贼般的兴奋:“感觉怎么样?” 岳溦:? “我们把做的第一个杯子送给对方怎么样?”陆昭甚至还兴奋地挑了挑眉。 这家伙的脑回路有时真是九曲回肠。 岳溦朝后门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真正的目标从那儿遁了。” “又跑了?!”陆昭如梦初醒。 “去看看呗。”岳溦擦干手,直起身。 后门外是条走廊,尽头一扇玻璃门,外面绿意盎然。走廊两侧还有两扇铁制推拉门,门框上贴着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斯是釉室」、「参拜窑神」。 「斯是釉室」的门开着,四四方方十来平,桌子下堆着有盖的大白桶,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墙上挂着各种铁勺、漏勺,像个科技料理实验室,里面空无一人。 陆昭使劲拉了几下「参拜窑神」的门把手,“锁了啊。” 门用的是老式插栓,岳溦抬手拨弄了一下门上挂的大锁头,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诶?这锁刚才就在的吗?”陆昭发出清澈的疑惑。 “不是,我刚锁的。”岳溦面无表情。 陆昭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你带烟了吗?”岳溦望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问。 “你不是戒了吗?” 岳溦闭了闭眼,压下吐槽的**,转身迈步,直接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后院是个宽阔的L型,咖啡店的侧门也能直通这里。院里零星站着三四个吞云吐雾的身影,其中一个穿着深蓝围裙的颀长身形格外扎眼。 跟苏余入一起抽烟的人走到一旁接电话,于是他独自低头摆弄起相机。嘴角斜叼着烟,烟雾缭绕,熏得他半眯着眼,随性里透出点颓废的范儿。 岳溦走过去,“借支烟?” 苏余入抬眼看他,从围裙兜里掏出烟盒丢过来,又摸出打火机也扔了过去。 岳溦低头点烟,火苗窜起,他顺手把烟盒朝陆昭晃了晃。陆昭犹豫一秒,坚定摇头。 “谢了。”岳溦把烟和火机扔回给苏余入。 “岳溦,对吧?”苏余入把东西塞回口袋,朝旁边悠悠吐了口烟柱,又看向一旁对他横眉冷对的同伙,“你是陆昭。” 两人看着他,陆昭已不自觉紧绷起来,等待对方在自己的地盘上率先发难。 苏余入朝陆昭跨了一步,陆昭下意识后退半步。苏余入不以为意,举起相机给他看屏幕:“刚上课抓拍了几张你的,感觉还行。” “嗯?”陆昭疑惑出声,但脑袋已情不自禁地凑向相机,眼珠子跟随着苏余入的翻页动作在屏幕上来回打量。 “怎么样?”苏余入侧头问他。 陆昭点点头,认真评判,“还可以,”伸手指着屏幕,“这张溦哥拍得也好。” 岳溦手上夹着烟,看着眼前俩人越挨越近的脑袋。三个人里似乎只有他还没有失忆,还记得前天晚上发生过什么。 “这几张照片你都发我吧。”俩人终于分开了脑袋,各自掏出手机。 陆小少爷成功与他的“狙击对象”加上了微信。 “拍照溦哥是专业的,你可以……”陆昭边说边朝岳溦看来,似乎在接触到他脸上表情的一瞬间恢复了部分记忆,话头戛然而止。 苏余入也看了岳溦一眼,目光掠过他指尖任其自燃的烟,随即俯身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自己的烟头,朝他俩一挥手:“还有五分钟,别迟到。” 又遁了。 岳溦看着苏余入离开的背影。个儿和他差不多高,有点儿瘦,但骨架子舒展。后脑勺的短发剃得利落,宽松的圆领卫衣下,低头时后颈领口露出一小块黑色,像是刺青的边缘。 “您点评点评呗。”陆昭谄媚地拿着手机递到岳溦眼前。 岳溦接过手机,聊天对话框的顶端写着「凤球唛」。 对话框里通过好友验证的消息后面跟着几张照片。 点开大图,是几张故作深沉的陆昭、眉飞色舞的陆昭、装模作样的陆昭……还有一张,是他自己。 是抓拍到他无意间瞥向镜头的一瞬。 他被放置在画面的左下方,穿过了层层虚化的近景到达他深邃的眼神里,鼻梁上还留着眼镜架的浅红压痕。 “怎么样怎么样?”陆昭挨着他问,“我想发朋友圈来着,但小……呃……那谁说下午坐拉坯机前拍的会更有意思。” 岳溦没说话,退出大图,点进了「凤球唛」的朋友圈。更新频率大概是两三天一条,每次发四张图,内容都很日常:学校里的流浪猫又胖了、出窑的杯子炸了一个、看起来美味的路边摊…… “溦哥你咋忍得住每次拍完照要等好久才能发朋友圈啊?我觉得这几张照片我都等不到下午,我要现在就发……”陆昭在旁边自说自话。 岳溦把手机递回给他,“凤球唛是什么意思?” “什么?”陆昭忙着朋友圈排版,“听着像是道粤菜。” —— 挺有意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岳溦根本不喜欢陶艺。 课听得心不在焉,陶泥揉得敷衍了事,还嫌一手泥巴太脏,十分钟的课得洗两回手,成功引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侧目。 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学员们三三两两外出就餐。那两位也出去了,不知道下午还会不会回来。 苏余入蹲在员工休息室里,玩着手机等外卖。 罗条条抱着她的饭盒进来,看到苏余入,立刻双眼放光地准备开启八卦模式。 “你和那俩人……你们……你没事儿吧?” 苏余入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笑着回她:“没事。” “没想到他俩居然报课了!”罗条条掀开饭盒放进微波炉,“这么穷追不舍的,到底啥事儿啊?” 苏余入放下手机,“误会吧。” 罗条条回身,疑惑地看着他,“误会?那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我说了,”苏余入后仰着伸了个懒腰,“对方不听,并且拥有自己的一套完整见解。” “就非得办你不可呗?”罗条条抱着胳膊倚靠在柜子旁,“因为什么呢?” “好像是觉得……”苏余入支着脑袋,手指在太阳穴上敲了敲,“我跟我的代驾客户,存在某种不正当关系。” “有吗?”罗条条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有那还叫误会吗?”苏余入被她这直接的脑回路逗得无奈一笑。 “所以那俩……一个是你客户的男友,一个是男友的好哥们?” 谁是男友呢?苏余入想起那晚岳溦异常的反应,觉得这个分配未必准确。 罗条条歪着头开始分析,突然猛地回正看他,“不对啊!你不是不干代驾了吗?” “是,”苏余入点头,“平台上是不接了。但这位姐姐是之前留了联系方式的老客户。” 罗条条眼睛一瞪,声音都拔高了:“你居然跟女客户私下留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