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第1章 土 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田垄,卷起一层灰黄的土面子,打在脸上生疼。天是铁灰的,压得很低,云也死沉沉的,动也不动。我娘就躺在我脚边,一张破草席裹着,露出来的脚踝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青得吓人。那草席还是去年秋收时,爹从队里领的,没想到先裹了她 我叫福根,那年我十四。爹早几年修水库塌方,人埋里头,连块囫囵骨头都没挖出来,就剩下一张盖了红章的“光荣证”。家里就剩下我和娘。娘身子骨弱,常年咳嗽,天一冷就喘不上气。队里分的口粮本来就不够嚼谷,娘那份省下来大半进了我的肚子,她自个儿像棵熬干了汁水的枯草 昨儿夜里,娘咳得厉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破锯条,拉得人心里发慌。我起来给她倒了半碗凉水,她喝了一口,就呛得脸发紫,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福……福根……”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又好像穿过我看着别处,“……冷……饿……” 手心里的冰凉一直透到我骨头缝里。天快亮的时候,那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再也没了动静 队长王老蔫吧嗒着早没烟丝的旱烟袋,蹲在门槛上,瞅着地上的席筒子,半天没言语。他脸上沟壑纵横,像被犁耙犁过无数遍的旱地。“唉……”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块石头砸在土坯地上,“埋了吧,福根。后山沟子,坡缓点那块地,你爹……也在那儿。”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队里……实在没啥能帮衬的,给你记半天工分吧。扛把锹,自己去” 我点点头,喉咙里堵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找邻居二婶借了辆破旧的独轮车,车轱辘缺了油,吱呀吱呀叫得人心烦。我费力地把裹着娘的草席抱起来,轻飘飘的,像抱着一捆晒透的秫秸。把她放在车板上,用麻绳草草捆了两道。二婶抹着眼泪,塞给我两个拳头大的、掺着麸皮的黑窝窝头。“娃啊,路上垫吧一口……造孽哟……” 推着车出了院门。土路坑坑洼洼,独轮车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把娘颠下来。我咬着牙,胳膊绷得紧紧的,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风还在刮,卷着沙土,迷得人睁不开眼。路两旁的树都光着膀子,枝桠像干瘦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乌鸦在远处秃树上哇哇叫着,声音哑得难听 后山沟不远,路却难走。上坡的时候,车轮陷进一道深辙里,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前拱,车轮纹丝不动。汗水哗哗地往下淌,糊住了眼睛。我喘着粗气,停下来,看着车板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席筒子。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又冷又硬 “娘……”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锣。没人应,只有风声 我卸下车,把绳子解开,想把娘背起来。十四岁的肩膀,又瘦又窄。娘的身子伏上来,轻得没有分量,骨头硌得我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走,脚下的黄土又松又软,踩上去直往下陷。风吹得我几乎站不稳,草席的一角被风掀开,露出娘花白干枯的头发 终于到了爹旁边那块地。爹的坟头很小,几乎被荒草埋没了,只有一个小土包。我放下娘,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铁锹。锹把是槐木的,握在手里沉甸甸,冰凉 土是冻硬的。一锹下去,只铲起薄薄一层土皮,底下是硬邦邦的冻土块。虎口震得发麻。我一下一下地挖着,泥土的气息混着腐叶的味儿钻进鼻子。汗水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嘴里,又苦又咸。挖几下,就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地上裹着娘的草席。她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过来给我掖被子,再也不会在油灯下给我缝补那件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褂子了 坑挖得不深,也不够大。我实在没力气了。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掌心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我跪在坑边,一点一点把娘挪进去。解开麻绳,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蜡黄干瘪的脸。她的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带着点没散尽的苦楚。我抓起一把土,撒下去。黄土落在草席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再一把,又一把……草席渐渐被土盖住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发疯似的铲土,往坑里填。泥土很快堆成了一个小丘。我停下来,拄着铁锹,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拉破的风箱。眼泪这时候才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淌,砸在脚下的新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风刮在脸上,泪水流过的皮肤像被刀割一样 天更阴了,灰沉沉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我抹了一把脸,把铁锹扛在肩上,推起那辆空了的、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回头看了一眼那堆新土,和旁边爹那个小小的旧坟包。两个土堆挨在一起,在这片荒凉的山坡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 下坡的路似乎更难走。车轮在松软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把我带倒。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饿得前胸贴后背。我想起二婶给的那两个黑窝窝头,在怀里揣着,硬邦邦的像两块石头。掏出来一个,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麸皮粗糙,剌嗓子,没什么味道,就是干、硬。我用力地嚼着,艰难地往下咽。吃了几口,胃里像塞了块冰冷的铁疙瘩,反而更难受了 走到村口时,天已经擦黑了。几缕炊烟在灰暗的天幕下懒洋洋地升起,又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空气里有股烧柴禾的烟火气,还有隐隐约约的饭香。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我推着车,吱呀吱呀地进了自家那低矮的院门。院子不大,空荡荡的。鸡窝是空的,早没鸡了。猪圈塌了半边,里面堆着些杂物。两间土坯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推开堂屋门,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的。我摸索着走到炕边,把剩下的那个窝窝头放在炕桌上。桌上还放着娘昨晚喝剩的半碗凉水 我靠着冰冷的土炕沿滑坐在地上,后背抵着硬邦邦的土坯墙。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又酸又痛。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户纸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把我包裹、吞噬 没有眼泪了,眼睛又干又涩,像塞满了沙子。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冰冷的什么东西填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是一种比饥饿更难受的感觉,一种彻彻底底的孤单。这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抱着膝盖,脸埋进臂弯里。黑暗里,娘最后攥着我手时那冰凉刺骨的触感,又清晰地传了过来 第2章 草 日子像村头那条干涸的河沟,没滋没味地往前淌。家里彻底空了,连耗子都不愿意来光顾。队里的活计我一天不落,跟着大人后面锄草、施肥、挖沟,干得比牲口还卖力。工分就是命。王老蔫看我半大孩子可怜,派活时总挑些轻省的,或者让我跟着老弱妇孺组。饶是这样,一天下来,肩膀磨得红肿,手上裂开血口子,浑身骨头也像要散架 饭食就是队里食堂的大锅饭。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掺着野菜的窝窝头硬得像石头,偶尔有点咸菜疙瘩,齁咸。就这,也得抢。去晚了,连糊糊底都刮不到。我总在打饭的队伍最前面,端着那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腾的稀汤寡水。盛饭的刘婶有时看我瘦得脱了形,会多给我撇一点稠的。我低着头,喉咙里嗯一声,算是谢过,捧着碗蹲到墙角,狼吞虎咽,烫得直吸溜也顾不上 夜里最难熬。回到那冰冷的屋子,黑洞洞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娘睡过的土炕冰凉。我蜷缩在炕角,裹着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被。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鬼哭。黑暗里,总觉得角落里站着人,是娘,还是爹?可一睁眼,除了黑,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实在饿得睡不着,就爬起来,舀一瓢凉水灌下去,冰得肚子一阵绞痛,反倒更清醒了 那年开春,地里刚透出点绿意,灾荒的影儿却更重了。队里仓库也快见底了。王老蔫的脸一天比一天苦,蹲在队部门口抽那没味的烟袋锅,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一天下午,收工回来,天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雪。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家走,路过村西头那片废弃的碾麦场。场边有个破草棚子,早些年堆农具用的,现在也塌了半边。 一阵微弱得像小猫叫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风呜呜地刮,那声音若有若无 鬼使神差地,我朝那破草棚子走去。棚子顶塌了大半,里面堆着些烂麦草和腐朽的木头。声音就是从一堆半湿的麦草底下传出来的 我拨开那堆散发着霉味的麦草。一个破旧的、褪了色的蓝布包袱露了出来。包袱皮散开着,里面是个小东西 一个小孩子 小得可怜,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哭声。身上就裹着一层薄薄的旧单子,冻得浑身发青,手脚都在微微抽搐。包袱旁边,放着一个洗得发白、印着褪色红花的粗布小口袋,瘪瘪的,里面空无一物 我呆住了,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风卷着尘土灌进破棚子,吹得麦草簌簌响。那孩子的哭声更弱了,小胸脯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来。 谁家的?扔这儿多久了?爹娘呢? 脑子里乱糟糟的。我蹲下来,手指头犹豫着,碰了碰那孩子冰凉的小脸。皮肤又软又薄,冰得我一哆嗦。那小东西似乎感觉到了暖意,小脑袋微微动了一下,朝我手指的方向偏了偏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想起娘最后攥着我手时的冰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天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村子里,零星亮起了几盏昏暗的油灯 我盯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看了很久。她那么小,那么弱,像棵刚冒出头就被风霜打蔫了的小草。扔在这儿,用不了一晚上,准得冻死饿死 我自己的肚子咕咕叫着,提醒我家里连一粒能下锅的粮食都没有 我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脚步踩在冻硬的地上,咯吱咯吱响。走出十几步,那微弱得像蚊子哼哼的哭声,又钻进耳朵里,细细的,揪着人心 我停住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扬起一片尘土。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我脱下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唯一厚实点的旧棉袄。棉袄很薄,棉花都结成硬块了,但总比没有强。我把那孩子小心地抱起来,她轻得像没有重量,浑身冰凉。我用棉袄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皱巴巴的小脸。她似乎暖和了一点,哭声停了,小嘴咂巴了两下。 我抱着这个用破棉袄裹着的、轻飘飘的小东西,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紧紧抱着怀里那一小团暖意,生怕被风吹跑了 推开冰冷的家门,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我把她放在炕上,用那床破棉被又裹了一层。她闭着眼睛,小脸还是青的,呼吸微弱。家里一滴热水都没有。我跑到灶间,水缸里结了薄薄一层冰。砸开冰,舀了半瓢刺骨的凉水。手指头冻得发麻 怎么办? 我急得在冰冷的地上转圈,想起二婶,二婶心肠好,我跑到隔壁,哐哐砸门 “谁呀?”二婶的声音带着睡意 “二婶!是我,福根!”我声音发颤 门开了条缝,二婶披着件旧棉袄,看到我怀里鼓鼓囊囊的棉袄包,吓了一跳:“福根?你这抱的啥?” “二婶,快,快看看!”我挤进门,把怀里的棉袄包小心地放在二婶家烧得暖和的炕上,解开 二婶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哪来的孩子?!” “碾麦场……草棚子捡的……快冻死了……”我语无伦次 二婶也顾不上多问,赶紧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和小手,冰凉。“作孽哟!”她慌忙解开自己的棉袄襟,把孩子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焐着,又冲她男人喊:“当家的!快!灶膛里还有火没?弄点温水来!要温的!” 二叔也起来了,看到这情形,叹了口气,赶紧去灶间忙活 二婶把孩子焐在怀里,用手轻轻搓着她的小胳膊小腿。“是个丫头……瞧这小可怜的……”二婶眼圈红了 好一会儿,孩子青紫的皮肤才慢慢透出点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些,沉沉地睡了过去 “福根啊,”二婶把孩子小心地放在炕头,用被子盖好,这才转头看我,一脸愁容,“你……你打算咋办?这年月……你自己都……” 我看着炕上那张沉睡的小脸,皱巴巴的,但呼吸均匀了。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涌上来。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二婶……我……我养” “啥?”二婶和二叔都愣住了 “我养。”我抬起头,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没想到的硬气,“我有工分。队里……总能分点吃的。我少吃一口,匀给她” 二婶看着我,看了很久,叹了口气,又抹了抹眼角:“唉……你这娃,心咋这么实……造孽啊……这年月,添张嘴就是添座山……”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行吧,也是个活物,总不能看着冻死饿死。你先抱回去,我这儿还有点小米,熬点米汤给你,看能不能喂活。奶是没有……只能看这娃命硬不硬了” 二婶从柜子深处摸索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金灿灿的小米,不多,也就一小捧。她舀出一点,用个小瓦罐熬了一罐稀稀的米汤,米粒少得几乎看不见 我抱着那个用破棉袄裹着的、沉睡的小东西,端着小瓦罐,回到了自己冰冷漆黑的屋子。把她放在炕上,用被子盖好。灶膛是冷的,我胡乱塞了点柴禾,点着火,屋里总算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和光亮 我守着瓦罐,看着里面稀汤寡水一点点冒起小泡。米汤熬好了,温温的。我笨拙地抱起她,用小勺舀起一点点米汤,凑到她嘴边。她小嘴紧闭着,米汤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急得冒汗,学着二婶的样子,用手指头沾了点米汤,轻轻抹在她嘴唇上。她的小舌头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有门!我又沾了一点。她的小嘴开始微微嚅动。我赶紧用小勺尖,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把米汤滴进她嘴里 她咽下去了!虽然只有可怜的一点点。 就这么一点一点,喂了小半碗米汤。她的小肚子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我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软,又冷又饿 窗外,雪下大了,鹅毛似的,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寒冷而饥饿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怀里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她闭着眼,小嘴微微动着,像是在梦里吮吸着什么。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地方,好像被这微弱的暖意,悄悄融化开了一点点缝隙 “就叫你……春草吧。”我对着昏黄的灶火,低声说,“春天里的小草……命硬,好活”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土墙上我和她小小的、晃动的影子。风雪在屋外呼啸,屋子里,只有我和这个捡来的小丫头微弱的呼吸声 第3章 旱 春草就像她的名字,在贫瘠的土壤里,硬是扎下了根。开头那几个月,真跟闯鬼门关似的。没有奶水,全靠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糊糊。二婶那点小米很快就见了底,我舔着脸去求队里的保管员刘老抠,好话说尽,就差给他跪下了,才磨出小半碗陈年的高粱面。拌上挖来的荠菜、婆婆丁,熬成糊糊,就是春草的口粮。她小,吃得少,可那糊糊实在没啥嚼头,饿得她成天哇哇哭,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大了 我白天上工,就把她托给二婶照看半天。二婶心善,自家几个娃也饿得皮包骨,但总归能多看顾一眼。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看看炕上那小东西还喘不喘气。听见她微弱的哭声,心里反倒踏实点,知道她还活着。赶紧生火,熬那点少得可怜的糊糊。喂她的时候,是我一天里唯一能歇口气的时候。抱着她温热的小身子,看她小嘴一嘬一嘬地用力吸吮勺子里的糊糊,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就被这温热填上了一点 她渐渐认人了。看见我回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会跟着我转,小手小脚乱蹬,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累得骨头散了架,往炕沿上一坐,她就爬过来,用冰凉的小手抓我的手指头,往她嘴里塞。我就逗她,让她啃我的手指关节。她啃不动,就流着口水傻乐。那笑声细细弱弱的,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却是我这冰冷屋子里唯一的活气 日子就在这饥一顿、饱一顿(其实从没饱过)里熬着。春草像棵小野草,顽强地活了下来,会爬了,会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一岁多的时候,能含混不清地叫我:“哥……哥……” 奶声奶气,带着口水音 就是这一声“哥”,让我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再苦再累也得咬牙挺着。工分挣得比以前更狠了,能多挣半个工分的话,绝不偷懒。挖野菜跑得更远,河滩、山坡,只要能入口的嫩叶、草根,都往筐里划拉。手指被草汁染得发绿,被荆棘划得一道道血口子 春草成了我的小尾巴。稍微大点,能走稳了,我上工就把她带到地头。队里人起初有意见,王老蔫吧嗒着烟袋锅,看看我,又看看坐在地头玩土坷垃、瘦得像豆芽菜似的春草,挥挥手:“算了,娃小,搁眼前看着吧,别乱跑就成。” 我就用根破布条,一头拴在她腰上,一头拴在地头的树桩上,给她一小块土疙瘩或者几片树叶玩。她也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玩一会儿,就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田里干活的我 我锄几下地,就忍不住回头看看她。看见她小小的身影还在那里,心里才踏实。有时她会喊:“哥!虫虫!”指着地上爬的蚂蚁或蚂蚱。我就冲她笑笑,挥挥手里的锄头。那笑容,是我脸上仅有的暖色 日子就这么熬到了第三年。春草三岁了,依旧瘦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村里人都说,福根捡来的这丫头,命是真硬,也真懂事 然而,老天爷似乎觉得这苦日子还不够。那年夏天,太阳毒得像下了火,挂在铁灰色的天上,纹丝不动。田里的土被晒得滚烫,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能伸进去小孩的手指头。地里的玉米苗子,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筒,焦黄焦黄的。沟渠早就干了底,露出龟裂的泥块 旱,大旱 几个月没下一滴雨。河滩成了白花花的盐碱地。井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打上来的水浑浊发黄,带着一股土腥气 饥荒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再次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队里的粮仓彻底空了。食堂的大锅饭停了。王老蔫蹲在队部门口,愁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家家户户都断了顿,连野菜都快挖光了。榆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白惨惨的树干。观音土成了抢手货,吃了胀肚子,拉不出来,可总比活活饿死强多了 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死气。人们的眼睛都饿绿了,走路打晃,说话都没力气。不时能听到谁家又传出压抑的哭声——又饿死人了 我们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一点野菜根和观音土混合的糊糊,成了我和春草维系生命的唯一东西。那东西吃到嘴里像沙子,咽下去像堵了一块石头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肚子胀得难受,却排不出来。春草吃了,小脸憋得通红,疼得蜷缩在炕上直哼哼,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哥……疼……肚肚疼……”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指甲掐进我胳膊的肉里 我心如刀绞,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看着她痛苦的小脸,再看看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 那天下午,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外面回来,怀里揣着好不容易从河滩深处挖到的几根细瘦的芦根,想着熬点水给春草喝,或许能通通气。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让我脑子嗡地一声,血都凉了 春草不见了! 炕上只有揉成一团的破被子。拴她的那根布条,断了!断口处毛糙糙的 “春草!春草!”我疯了一样冲进屋,声音都变了调。屋里空荡荡的,冰冷的土炕,破桌子,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我掀开炕席,钻到桌子底下,又冲进里屋……没有!没有她的影子!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攥得我透不过气。她才三岁!她能跑哪去?外面……外面有饿疯了的人……我不敢想下去 “春草——!”我冲出院子,嘶哑地喊着,声音在死寂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凄厉。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村前屋后,草垛柴堆,水井边……一边喊一边找,嗓子喊破了,带着血腥味 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村口的土路上,双手死死抠进滚烫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娘没了,爹没了,现在连春草……老天爷!你还要我怎么样?!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阵极其微弱、像小猫呜咽似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 我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哭声……是从村后头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方向传来的! 我连滚爬爬地冲过去。树林里树都半死不活,叶子早掉光了。哭声是从一个废弃的、塌了半边的土窑洞里传出来的 我冲进窑洞,里面又黑又潮,一股霉味。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我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春草! 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土,哭得直抽抽。看见我进来,她像是吓坏了,哭得更凶,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春草!”我扑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她揉进我的骨头里。她的身子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哥……哥……怕……饿……”她的小脸埋在我汗湿的胸前,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嘶哑微弱 我这才发现,她的小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掰开她冰凉的小手一看——是半块干硬的、沾满了泥土的、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块茎!边缘还有被小牙齿啃过的痕迹 她饿坏了,自己挣脱了布条,跑到这荒僻的地方找吃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都在抖。我抱着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她枯黄的头发上 “不怕了……哥在……哥在……”我拍着她瘦弱的脊背,声音哽咽,“咱回家……哥给你弄吃的……不怕了……” 我抱着她走出土窑洞。夕阳的余晖给这片荒凉的土地涂上了一层凄凉的暗红色。我紧紧地抱着怀里这轻飘飘的小人儿,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抱着沉甸甸的、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前路茫茫,饥饿像跗骨之蛆。但此刻,怀里这点微弱的温暖和重量,成了支撑我在这无边苦旱里,继续走下去的唯一念想 第4章 物 那半块沾满泥土的块茎,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我把春草抱回家,用破布沾了凉水,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泥和泪。她小小的身子还在发抖,冰凉。我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枯黄的头发,一遍遍说:“哥在,不怕了……再不敢了……” 她累极了,也吓坏了,在我怀里抽噎着,慢慢睡了过去。小脸依旧蜡黄,眉头皱着,即使在梦里,小手还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我轻轻把她放在炕上,盖好那床破被。自己坐在炕沿,像一尊石像。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屋里冰冷。窗外的月光惨白,透过破窗纸的洞,在地上投下几个扭曲的光斑 饿。胃里像有一把钝刀子,在缓慢地切割。观音土糊糊带来的胀痛感还在,沉甸甸地坠着,但更强烈的,是那种吞噬一切的、无底洞似的饥饿感。喉咙里火烧火燎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是抠不掉的泥垢。这双手,能刨开冻土埋葬母亲,能推起独轮车,能挣那微薄的工分,能挖遍山野的野菜……可现在,它们连炕上这个小小的、喊我“哥”的孩子,都喂不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墙角那个空了大半的水缸前,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冰冷的缸壁上! 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指骨剧痛,皮肤破裂,渗出血丝。可这点痛楚,比起心里的煎熬,算得了什么? “老天爷!你开开眼啊!”我对着空荡荡的屋顶嘶吼,声音沙哑破碎,像野兽受伤的哀嚎,“你要收就收我!别折腾孩子!她才多大点啊!” 回应我的,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和更深的死寂 吼完了,力气也耗尽了。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不是因为哭,是饿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窗纸透出一点灰蒙蒙的光。天快亮了 炕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春草醒了。她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我。大概是被我昨晚的样子吓到了,她没敢哭,只是小声地、怯生生地喊:“哥……” 这一声,像根针,把我从麻木的深渊里刺醒。我抬起头,抹了一把脸,撑着想站起来。腿脚酸软,眼前一阵发黑。我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到炕沿 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破裂流血的手背,小脸上满是惊恐:“哥……疼……” “没事,哥不小心碰的。”我挤出一点笑,声音干涩,“饿了吧?哥给你弄吃的” 还能弄什么吃的?观音土也不敢再给她吃了。我走到灶间,水缸里还有最后一点浑浊的底子。我舀出来,倒进锅里。看着那点可怜的水,再看看空荡荡的灶台,绝望再次袭来 我像游魂一样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目光扫过空了的鸡窝,塌了半边的猪圈,光秃秃的墙根……忽然,我的视线停在了院墙角落一堆被遗忘的、晒得干透的玉米秸秆上。那是去年秋收后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当柴烧 一个念头,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挣扎,冒了出来 我走过去,扒开表层的干叶,抽出几根秸秆。剥掉外面干硬的外皮,露出里面相对柔软、带着一丝韧性的白色瓤芯。我扯下一小段,放进嘴里,用力地嚼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的青草味和苦涩瞬间充斥口腔,粗糙的纤维剌得嗓子生疼。我强忍着反胃,用力地嚼着,试图榨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汁水。咽下去的时候,像吞了一把干草,卡在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这点东西,能给春草吃吗?她才三岁! 我捏着那截苦涩的瓤芯,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浮土,迷了我的眼 最终,我还是抱着几根剥好的秸秆瓤芯回到了屋里。我把它们放在案板上,用刀背尽可能砸碎、砸烂,砸成一小团勉强有点湿润感的糊状物。颜色是灰白的,看着就让人毫无食欲 我把这点“食物”端到春草面前。她看着碗里那团奇怪的东西,小脸上满是困惑和害怕,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春草,”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哀求,“吃一点……吃了……肚肚就不那么饿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碗里那团东西,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最终还是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点点,放进嘴里 只嚼了一下,她的脸就皱成了一团,猛地张开嘴,把那点东西吐了出来,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苦!哥!苦!不吃!” 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委屈和抗拒。那点被我强压下去的绝望,像毒藤一样猛地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我颓然坐倒在炕沿上,看着那碗砸碎的秸秆瓤,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春草,感觉自己正被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这年月,家家户户闭门熬日子,很少有人串门 我抹了把脸,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队长王老蔫。他比前两年更瘦了,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披着那件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干部服,背比以往更驼了。看到我,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先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压着千斤重担 他朝我身后黑洞洞的屋里望了一眼,春草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来 “福根……”王老蔫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然后,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脏兮兮的粗布口袋,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口袋很轻,但里面装着东西,硬硬的颗粒感 “拿着!”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别声张!谁都别说!省着点……熬一天是一天……”他说完,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走,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冷的晨雾里 我呆立在门口,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粗布口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我颤抖着手,解开系着口袋的麻绳 一股久违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粮食味道,猛地钻入鼻腔! 是粮食!真正的粮食! 口袋里是大约小半碗的高粱米!米粒很小,颜色发暗,混杂着不少细碎的沙土和秕谷。但那是实实在在的、能救命的粮食! 我捧着这袋高粱米,像捧着一团滚烫的火炭,又像捧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又酸又热的东西,哽得说不出话 我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炕上,春草的哭声渐渐弱了,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我走到灶台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高粱米,米粒里夹杂的沙土清晰可见。我舀了点水,一遍遍地淘洗,浑浊的水倒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水变得相对清澈。淘洗过的米粒,更显得稀稀拉拉,少得可怜 点燃灶膛里最后的几根柴禾。火光亮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我把淘洗过的高粱米倒进锅里,加了水,盖上锅盖 很快,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一股久违的、真正的米香,开始在这冰冷绝望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那香气很淡,混杂着柴火的烟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我和春草的呼吸 春草的抽噎声停了。她坐了起来,小鼻子用力地吸着气,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灶台的方向,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渴望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 “哥……香……”她小声地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惊奇 我守在灶边,看着锅盖边缘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那稀薄的米香像刀子一样,既割裂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又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慰藉。水开了,我掀开锅盖,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是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水,米粒沉在锅底,屈指可数。我小心地撇去浮沫,又加了一点凉水,让它多熬一会儿,让那点可怜的米粒尽可能地软烂 粥熬好了,只有浅浅的一碗底。我把它盛到一个缺口最少的粗瓷碗里,端到桌炕沿 米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黄色,米粒几乎化在了汤里,只有零星几点能看见。但那热气腾腾的模样,那真实的粮食香气,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人间美味 春草早已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小手扒着炕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碗粥,小嘴不停地咽着口水 “慢点,烫。”我把碗放在炕沿上,用勺子舀起一点点,吹了又吹,才小心地递到她嘴边上 她张开小嘴,急切地含住勺子,用力一吸溜。温热的米汤滑进喉咙,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蒙尘的星星被突然擦亮 “哥!甜!”她含混不清地叫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因为瘦弱显得格外大而脆弱。她伸出小手,想自己抓住勺子 我喂着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吞咽着那稀薄的米汤,每一口都像在品尝琼浆玉液。她喝得很快,小半碗粥很快就见了底。喝完了,她还意犹未尽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仔细地把碗边和勺子舔得干干净净,发出满足的吧嗒声 碗空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小脸上还沾着一点米汤的痕迹,眼睛里是纯粹的、吃饱后的满足和依恋。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空碗,又看向我,小声地问:“哥……还有吗?” 我喉咙一紧,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了,春草乖,明天……明天哥再给你弄” 她似乎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满足地偎依到我怀里,小脑袋蹭着我的胳膊,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没过多久,吃饱带来的暖意让她眼皮打架,很快就在我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小脸虽然依旧瘦削,但眉头是舒展的 我抱着她,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灶膛里的火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屋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怀里的小身体温热,带着那点微弱的米香 我低头看着春草熟睡的脸,又看看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还沾着一点米汤的粗布口袋。王老蔫佝偻的背影,和他塞给我口袋时那急促、压抑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半碗高粱米,混杂着沙土,是他从哪里抠出来的?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人饿得眼发绿?这年月,这点粮食,可能就是一条命 一种沉甸甸的、比饥饿更复杂的东西压在了心头。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以及更深的、对未来无望的沉重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灰白色的光,冰冷地照进这破败的屋子,照在空空的碗底上,照在我和春草相依为命的身影上 旱灾还在继续,大地依旧焦渴。前路,依旧望不到尽头。但怀里这点微弱的暖意和重量,还有那袋混杂着沙土的高粱米带来的复杂滋味,成了我在这片绝望的旱地里,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根 我抱着春草,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穿过破窗纸的洞,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一丝云彩也没有 第5章 病 那半碗高粱米粥带来的暖意,像早春河面薄薄的冰,太阳一晒就没了。王老蔫给的那一小袋高粱米,成了悬在我心尖上的宝贝,每次只敢舀出一小撮,掺上大半锅水,熬成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糊糊。我和春草一人喝一小碗,剩下的汤水留着下一顿再兑点水熬开。那点粮食味,成了吊着命的一口气 春草懂事得让人心疼。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巴巴望着空碗问“还有吗”,只是每次喝糊糊时,小舌头会仔仔细细地把碗底碗边舔得锃亮,连掉在炕席上的一粒米渣,也会用小手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她更瘦了,四岁的孩子,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一捆晒干的柴禾。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常常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子在饥饿的煎熬里,一天天往前挪。地里的活越来越难干。太阳依旧毒辣,田里的裂缝越来越宽,像一张张干渴得张大的嘴。玉米杆子枯死了大半,剩下一点也蔫头耷脑,结出的穗子又小又瘪,像没长开的侏儒。挖野菜的队伍越走越远,近处的山坡河滩早就被刮地三尺,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和石头 一天下午,我跟队里的劳力去十几里外的荒沟挖一种叫“灰灰菜”的野菜。那地方偏僻,草深,也许还能找到点能入口的东西。天快擦黑才回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又累又渴,背上半筐稀稀拉拉的、老得发柴的野菜叶子 推开自家院门,屋里静悄悄的,不像往常春草会跑出来接我 “春草?”我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疲惫 无人应 很快感觉到不对心猛地往下一沉我几步冲进屋里 春草蜷缩在炕角,裹着那床破棉被,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听见我的声音,她费力地转过头,小脸通红,眼睛半睁着,水汪汪的 “哥……”她叫了一声,声音又哑又弱,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放下背筐,扑到炕边,伸手摸她的额头 烫! “春草!”我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冷……哥……冷……”她裹紧了破被子,小身子在里面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可她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我慌了神,掀开被子一角。她穿着那件改小的破褂子,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我摸她的手,手心滚烫,手指尖却是冰凉的 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饥饿和劳累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瞬间包住了我。这年月,一场小病就能要人命!大人尚且扛不住,何况是春草这样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丫头! “别怕,哥在,哥在!”我语无伦次地安抚她,心乱如麻。家里别说药,连口热水都没有!水缸里只剩下一点带着泥腥味的浑水 我冲到灶处,舀出最后一点浑水倒进锅里。手忙脚乱地生火,柴禾潮湿,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点着了,火苗虚弱地烧着锅底 水终于温了。我舀了小半碗,端到炕边,扶起春草软绵绵的身子,把碗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春草,喝点水,喝点水就好了……”我声音发颤 她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动了动,只喝进去一点点,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来,洇湿了破衣服的前襟 “哥……困……”她含糊地说着,眼睛又闭上了,呼吸急促而灼热 不行!这样不行! 我把她放平,用那点温水浸湿了破布,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布很快就被烤干了。我一遍遍换水,一遍遍敷。可那点凉意对于她体内汹涌的热度来说杯水车薪。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蛋烧得像熟透的虾子 夜,像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一点点吞噬下来。屋里没有灯油,一片漆黑。只有灶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映着土墙一点朦胧的红光,照在春草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更显得惊心动魄 黑暗放大了恐惧。我守在她身边,听着她粗重滚烫的呼吸,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一遍遍摸她的额头、手心,那热度非但没退,似乎还在升高。她开始不安地扭动,小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娘……冷……糖……甜……”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在叫娘,她在喊冷,她在要糖……那些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被这高烧烧坏?甚至……我不敢想下去 “春草!春草!醒醒!跟哥说话!”我用力摇着她瘦小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几下,又无力地闭上。小小的身子像火炉一样烫人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越收越紧。我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打转。土墙冰冷坚硬,灶台空空荡荡,水缸见了底……这个家,这个所谓的“家”,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也救不了她! 目光落在炕头那个小小的粗布袋子上——里面是王老蔫给的那点救命的、混杂着沙土的高粱米。可这点粮食,能治发烧吗?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去找王老蔫!他是队长,他或许……或许有办法?或许队里……队里还有点能救急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的蛛丝,但这是我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冲到灶台边,用碗舀了浅浅一小层高粱米,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可能是最后的“敲门砖”。 “春草,你等着哥!哥去给你找药!你等着哥!”我对着炕上那个滚烫的小身影嘶哑地喊了一声,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转身就冲进这“坟墓”中(夜色中) 夜风冰冷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子。村子里死寂一片,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狗早被吃光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像一座座沉默的坟。饥饿和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凭着记忆朝王老蔫家的方向摸去。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怀里揣着的那点高粱米,硌得胸口生疼 终于摸到了王老蔫家的院门。低矮的土坯院墙,两间同样破败的土屋,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我顾不上许多,用尽力气拍打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王队长!王队长!开门啊!王队长——!”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带着哭喊的腔调 拍了很久,屋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王老蔫沙哑而警惕的问话:“谁?!” “是我!福根!王队长,救命啊!春草……春草快不行了!”我扒着门缝,几乎是叫出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王老蔫那张沟壑纵横、瘦得脱了形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打量着我。他披着那件破棉袄,整个人缩在门框的阴影里 “福根?大半夜的……咋回事?”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沙哑 “春草!春草烧得厉害!烫手!说胡话了!王队长,求求您,救救她!她才四岁啊!”我语无伦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门槛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浅浅一层高粱米的破碗,双手捧着递过去,像捧着自己和春草最后的希望,“这个……这个给您!求您想想办法!队里……队里还有没有能退烧的东西?啥都行!求您了!” 借着朦胧的星光,我能看到王老蔫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破碗上,那里面可怜巴巴的一点粮食在夜色里泛着暗淡的光。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有震惊,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苦涩和无奈 他没有接那个碗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块巨石砸落 “福根娃啊……”他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不是去接碗,而是用力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手冰凉,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啥……” “王队长……”我被他拉起来,双腿发软,绝望地看着他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怀里那点高粱米,又透过门缝,望了望我身后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无力 “队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砂砾摩擦,“别说药……连能下肚的东西……都刮不出一星半点了……仓库……老鼠都饿跑了……”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巨大的苦涩,“我这……家里……你也瞅见了……”他侧开一点身,让我能瞥见黑洞洞的屋里一角,同样家徒四壁的冰冷 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在我眼前彻底熄灭了。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冻得发硬 “那……那咋办?王队长?春草她……”巨大的恐惧让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老蔫沉默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仿佛每一道沟壑里都刻满了这个年月的苦难。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破棉袄的衣角,半晌,才用一种极其低沉、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声音说道 “福根……听叔一句……赶紧的……抱着丫头……往东头……去老孙家!” “老孙家?”我一愣,没反应过来。老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早些年还给人看看头疼脑热,可这荒年,他自个儿都饿得走路打晃,还能有啥办法? “对!老孙家!”王老蔫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头,“他家……他家屋后头……墙根底下……第三块石头……你搬开!底下……底下埋着点东西!快!快去!晚了……就真来不及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推了我一把:“快去!别管我!也别让人瞅见!听见没?快!” 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此刻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道谢,把怀里那碗高粱米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朝着村东头老孙家的方向,再次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 王老蔫最后那几句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墙根下……第三块石头……埋着东西?是什么?是药吗?还是……他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粮食?他为什么要埋在那里?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那豁出去的眼神……无数疑问和巨大的不安交织在一起,但此刻,救春草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黑暗的巷道里狂奔。夜风吹得破衣烂衫呼呼作响,脚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不断绊着我,好几次差点摔倒,又连滚爬爬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心脏狂跳着撞击着肋骨,提醒我还活着,春草还在等着我! 终于,老孙家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屋轮廓出现在黑暗中。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死寂无声,像废弃了很久 我绕到屋后。月光惨淡,勉强能看清墙根下堆着些乱石和枯草。我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哆哆嗦嗦地数着墙根下那些半埋在土里的大石头。一块……两块……三块! 就是它! 我跪下来,双手死死抠住那块半埋在冻土里的石头边缘。石头冰凉刺骨,棱角硌得手心生疼。我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掀!冻土很硬,石头纹丝不动。指甲在石头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指缝里渗出血丝 “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濒死的野兽,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灌注到双臂上,再次奋力一掀! 石头终于松动,被我掀翻到一边,带起一片冰冷的尘土 坑不大,也不深。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不大的方形东西 是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伸出手,把那包东西挖了出来。油布包裹得很严实,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潮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弱的、被尘封了很久的草药气味? 我顾不上去看,也来不及解开。把这包沉甸甸、带着最后希望的东西紧紧揣进怀里,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鬼魂在哭嚎。怀里的油布包贴着胸膛,那沉甸甸的感觉和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成了支撑我穿过这片绝望黑夜的唯一绳索。我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回去!春草还在等着! 第6章 药 怀揣着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泥土和微弱草药气息的油布包,我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扎回自家那死寂冰冷的院子。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破屋,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撕扯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春草!哥回来了!”我撞开虚掩的屋门,声音嘶哑破碎 炕上那小小的身影蜷缩着,无声无息。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的微光,映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浑身血液都凉了 “春草!”我扑到炕边,颤抖的手伸到她鼻下 一丝微弱、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指尖 她还活着!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胸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我靠着冰冷的炕沿,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褂子。不敢再耽搁,我冲到灶台边,用碗舀出最后一点浑浊的井水倒进锅里,手忙脚乱地扒拉出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余烬,塞进几根潮湿的细柴。浓烟瞬间腾起,呛得我涕泪横流,咳得撕心裂肺。我咬着牙,趴在地上,对着灶口拼命地吹气,眼睛被烟熏得刺痛,泪水模糊一片 火苗,终于艰难地、虚弱地重新窜了起来,烧着冰冷的锅底。锅里那点可怜的水,开始冒出微弱的白汽 我这才借着灶膛跳动的火光,哆嗦着解开那个油布包。油布裹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深褐色的粗陶罐子,罐口用厚厚的蜡封得严严实实。那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正是从这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陶罐冰凉,沉甸甸的。我小心地撬开封蜡,一股更浓郁、带着泥土腥气和岁月沉淀感的苦涩药香扑鼻而来。罐子里是黑乎乎的、已经凝结成块的膏状物,看不清是什么药。王老蔫没告诉我怎么用,老孙头……我甚至不敢去想老孙头现在怎么样了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冒起了小泡。我顾不上许多,用指甲从罐子里抠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黑膏药,犹豫了一下,又抠出同样大小的一块。那药膏又硬又韧,带着一种奇异的粘稠感。我把这两小块药膏丢进锅里翻滚的沸水里 黑色的药膏在沸水中迅速溶解、化开,像墨汁滴入清水,很快将整锅水染成一种深褐近黑的颜色。一股极其浓烈、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混杂着某种根茎植物的土腥气,猛烈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屋里原本的霉味和饥饿的气息。这气味霸道、刺鼻,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仿佛凝聚着无数草木的精魂 药汤熬煮着,颜色越来越深,气味也越来越浓烈。我守着锅,看着那翻滚的黑褐色液体,心里七上八下。这到底是什么药?真的能救春草吗?老孙头……王老蔫……他们…… 我不敢深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锅里的水蒸发了小半,药汤变得粘稠了一些。我估摸着差不多了,用破布垫着手,端起滚烫的锅,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药汤倒进一个相对干净的粗瓷碗里。药汤黑乎乎的,像泥浆,散发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我端着碗,走到炕边。春草依旧昏迷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灼热而急促 “春草,醒醒,喝药了,喝了药就好了……”我轻声唤她,声音干涩发颤 她毫无反应 我咬咬牙,坐到炕沿,小心地把她滚烫的小身子半扶起来,靠在我怀里。她软绵绵的,像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我用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药汤,吹了又吹,然后撬开她干裂的嘴唇,小心地喂进去 药汤刚碰到她的舌头,她紧闭的双眼猛地皱紧,小脑袋无意识地剧烈摆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声,滚烫的药汤顺着嘴角流下 “乖,春草,听话!喝了就好了!喝了就不烧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声音带着哭腔,一只手固定住她乱动的小脑袋,另一只手固执地将勺子再次凑近她的嘴唇。药汤强行灌进去一点,她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发紫,身体痛苦地蜷缩扭动,更多的药汤被咳了出来,弄脏了她的褂子和我的前襟 看着怀里她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她嘴角溢出的黑褐色药汁,我的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这药……真的能行吗?会不会……会不会反而害了她?巨大的恐惧和犹豫再次包裹住了我 就在这时,春草在剧烈的咳嗽和扭动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娘……苦……” 这一声“苦”,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娘最后攥着我的手喊“冷……饿……”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手里有药!哪怕是毒药,我也要试一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像娘一样…… 一股狠劲冲上头顶。我不再犹豫,再次舀起一勺药汤,吹凉,然后自己含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吞了一口浓缩的黄连汁混合着陈年树根和泥土的味道,苦得我舌根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俯下身,嘴对嘴,将口中温热的药汤,一点一点地喂进春草微张的小嘴里(正常的正常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剧烈反抗。或许是昏迷中本能地吞咽,或许是我口中的温度让她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温热的、带着我气息的苦涩药汤,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流进了她的喉咙 我抬起头,大口喘着气,嘴里残留的苦味让我几乎窒息。顾不上自己,我立刻又含了一口药汤,再次俯下身,重复着这苦涩的喂药 一口,又一口…… 灶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我的喘息声,和春草微弱滚烫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黑暗放大了感官,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这个小小的生命上,感受着她每一次艰难的吞咽,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浓稠苦涩的药汤,终于见了底 我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炕壁上,怀里抱着春草滚烫的小身子,像抱着一块燃烧的炭。嘴里残留的苦味久久不散,胃里也隐隐作痛。黑暗像厚重的幕布,将我们与外面那个冰冷饥饿的世界隔绝开来。只有春草那灼热的呼吸,一下下喷在我的脖颈上,是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滚烫的证明 我不敢睡,也睡不着。耳朵竖着,捕捉着她呼吸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眼睛在黑暗中睁大,试图看清她小脸上的表情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缓慢地流淌 起初,她的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小身子不时轻微地抽搐一下。我一遍遍用手心去探她的额头,那热度烫得吓人,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一丝丝爬上来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希望,以为那碗苦涩的药汤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时,我怀里的春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抽搐,而是一种……像是沉入深水后,努力想要浮上水面换气般的动作…… 紧接着,她那滚烫的、一直急促喷在我脖颈上的呼吸,似乎……缓了一点点?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黑暗中,我侧耳倾听,用脸颊去感受她呼出的气息 是的!那气息,虽然依旧灼热,但那股要烧穿一切的急促和混乱,正在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平复下来!像汹涌奔腾的洪水,在经历最初的狂暴后,开始一点点退去它的蛮力,虽然水位依旧很高,但势头……在减弱!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颤抖着,再次将手心覆上她的额头 还是烫!但……似乎……似乎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机的死热?指尖下,仿佛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抗着那高温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韧性?! 我不敢确定!怕是自己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我抱着她,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像捧着世上最易碎的青花瓷。每一分,每一秒,都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怀里的变化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深长。虽然依旧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灼热,但那节奏,正一点点回归到一个沉睡孩子应有的频率。她蜷缩在我怀里的小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和痛苦地扭动 黑暗里,我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呓语,不再是痛苦的“冷”或“娘”,而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点依赖意味的鼻音,像小动物在睡梦中的哼唧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后,无声的、汹涌的苦尽甘来,它们滚烫地滑过我的脸颊,滴落在春草枯黄的头发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滚烫的小肩膀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嘴里那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滋味 灶里的灰烬彻底冰冷。窗纸的破洞外,透进一丝极淡极淡的灰白色。天,快亮了…… 这一夜,像在无边的苦海里熬煎了一个轮回。怀里的春草,呼吸虽然依旧滚烫,却已经平稳地进入了深沉的睡眠。高烧,似乎在那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汤和这漫长寒冷的黑夜煎熬下,终于被死死地摁住了凶猛的势头,开始缓缓退潮 我抱着她,疲惫不堪,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却依旧不敢合眼。黑暗正在褪去,屋子里物体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我低头看着春草沉睡中依旧通红的小脸,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小胸脯。那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律动,像黑暗尽头透出的一线微光,虽然渺茫,却足以刺破这无边的绝望 屋外,死寂的村庄依旧沉睡在饥饿的阴影里。但在这冰冷的土炕上,一个捡来的小丫头,正用她滚烫的呼吸,对抗着死亡。而我,抱着她,像抱着苦海里唯一的一根浮木,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天,终于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