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小说》 第38章 少年见少年 既然是要决定用何种方式来解决两座天下的归属,那么议事者的资格,至为重要。 白泽之于蛮荒,当然是有资格的。虽然如今蛮荒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还是剑修斐然。 由郑居中担任这个“中间人”,这位魔道巨擘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但是难免让人怀疑郑居中的用心,会不会联手浩然布局。 而陈平安能否代替浩然决定此事,好像就有一种“实与名不与”的意思。 毕竟中土文庙才是浩然正统所在,礼圣才有资格参与这场“三人会谈”。 但是“接引天地通”和“杀周密者”的事迹和身份,好像分量又足够服众。 简而言之,今天只要礼圣不露面,陈平安就是这处战场的浩然话事人。 何况如今浩然和蛮荒的战局,当初也是年轻隐官最早撂下一句“那就打”,之后才是礼圣附议,最终无数浩然豪杰选择跟随。 此刻有一头藏头藏尾的蛮荒大妖使用秘法,终于问出一个谁都疑惑却几乎没谁敢开口提出的关键问题,“郑先生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偏袒浩然,暗中偏心家乡?” 郑居中笑着解释一句,“我和盟友们已经决定要在蛮荒这边立教称祖,既然新道场在此,浩然就已是故乡了。” 此话一出,天上地上,战场各处瞬间哗然。 大妖们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他娘的,难道说郑居中选择临时倒戈,叛出了浩然,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细究之下,倒也符合郑居中的行事风格?好像如此作为,才符合郑居中? 就是不清楚跟随郑居中的那拨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快就与其勾搭上了,着实……让旁人艳羡。 雨笼思量许久,忍不住以心声疑惑道:“爷爷,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郑居中更希望蛮荒胜出?” 如此一来,郑居中的立教称祖才算名副其实,否则浩然占据了蛮荒,郑居中的“教主”身份,有何意义?撑死了就是一座道场地盘更大的白帝城。故而只有蛮荒赢了,郑居中才有机会一举两得,“兵不血刃”就独占高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座天下的大修士几近死绝了,他郑居中一人三十四,可不就是……无敌的存在? 官巷眉头紧皱,一时间不敢妄下定论,郑居中这种人物的想法,谁能说一定猜的中。 白泽似乎并不怀疑郑居中的居心,也不在意这尊魔道第一人的长远谋划,只是笑问道:“郑先生,敢问打完一场之后,留在战场的胜出者,可以休养多久?” 既然是打头阵,白泽总要询问一些规矩,在规矩之内,在生死之间,好为蛮荒赢得更多的机会。 郑居中说道:“胜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养,在此期间,这位胜者可以与场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战。当然,胜者也可以见好就收,算是提 前认输,撤出战场,凭此周全道身,从此放心修行,当个纯粹的学道人。输的一方,必须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有人补缺,至于帮不帮忙收尸,全看心情。胜的一方能够后上擂台。” 如果郑居中的这个建议当真通过决议,那么两座天下的各自豪杰,简直就是仇寇双方,陋巷相逢,分外眼红,生死相抵而已。要么直接认输,要么赢过再认输,总归是必须认输,才能活着离开这条“巷弄”。要么不管你赢了多少场擂台赛,到头来总要死在巷中。 白泽神色平静看了眼天外。 若是小夫子赴约就好了。 无论胜负都无遗憾。 当年带着侍女一起游历浩然九洲,白泽曾在市井听闻一首劝酒诗,大意是说身前万年,死后万世,我辈凡俗,中间百年,做得何事。 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也好,贻误战机,背负骂名也罢。 无限自责悔恨,内心纠结足足一万年了,如今的白泽,别无他想,就想要一篇还算体面的退场诗。 想那市井坊间百姓戏言,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负荆投降,选择上吊一死,亡国之罪可以减半,那么一位国主与强敌白刃相见,在战场殉国,是不是又能减半? 郑居中微笑道:“相信这场擂台,既能够决定两座天下的输赢,且不会耗时过久。” 白泽收回视线,继续问道:“若是走上战场的敌我双方,或是一方临时反悔,一味怯战避让,或是双方心照不宣,皆不愿死战,故意拖延,一打就是数天数月甚至是数年之久,瞧着热闹而已,又该如何处置?” 郑居中转头问道:“陈隐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陈平安说道:“郑先生可以换个聪明人询问办法,我就不动这个脑子了。” 言外之意。 既然白泽肯替蛮荒打头阵,那他陈平安也要为浩然打第一架。 白泽怔怔出神片刻,面无表情看向陈平安,轻轻摇摇头。也不知是冷漠的讥讽,还是一种善意的劝阻。 绯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这一刻都是心情复杂。 哪怕是想要将陈平安给千刀万剐的托月山新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是什么怂人。 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确实不曾所托非人。 陈平安提了提手腕,剑指王制,“不过在置身擂台,跟白泽分生死之前,我必须先做掉它。就当是练练手。” 王制脸色微变,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这种没有退路的擂台赛,王制毫无兴趣。 被隐官狠狠阴了一把,道力折损太多,上了擂台,只会沦为浩然某位山巅修士的“胜果”,为对方增添一笔斩杀大妖的光彩战绩而已。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齐廷济,对方一旦出剑,岂会手软? 王制只想退回蛮荒腹地静观其变,重新积蓄道力和聚拢兵力,等待重新趁势而起的那天。退一 万步说,擂台上死得越多,他在蛮荒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它甚至已经有了一桩谋划,与斐然、官巷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如果成了,那么等到白泽战死,它的大道之路,就会更为宽阔,再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小白泽”,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为“新白泽”!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不曾想被这个阴魂不散的姓陈的给盯上了。 王制头皮发麻,心思急转,该如何渡过难关? 劫后余生,就会更惜命了。 王制头疼心慌之时,战场内外却是吹口哨,喝彩声此起彼伏,反正死的是王制,蛮荒妖族们就当是多看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 郑居中不置可否,好像记起一事,环顾四周,与所有人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记录了全部有资格登擂人选的名字、道号。会随时增补新人,也会按照胜负结果,一笔勾销旧人。” 如此一来,所有怯战者、避战者将会无所遁形。 郑居中言语之际,浩然与蛮荒分别升起了一轮淡淡的明月,悬在高高的天幕。 莫非郑居中就是那位世间最大的卖镜人? 身为白帝城阍者,郑居中所谓的“盟友”之一,郑旦眼神熠熠,她再次对年轻隐官刮目相看,盛名之下不虚传。 天底下会处世的聪明人实在太多,既能做事又敢担责的“笨人”。 任你置身事外,嘴上说千百个漂亮的圣贤道理,总不如每逢大事,做出一二件说死就死的决断,来得让人信服。 何况陈平安他早就不是什么光脚汉了,也不是一个热血翻涌便意气用事的少年了。 她心情古怪,总觉得郑先生的这场问心局,既是将白泽逼上绝路,但事实上,更像是针对这个年轻山主、精心设置的必死之局。 形单影只守过剑气长城,与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场……照理说怎么都可以功遂身退了,结果今天依旧不能躲。 当个“好人”,真难。 郑旦欲言又止,毕竟双方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陌路人,她终于还是不知道能够与年轻剑修言语什么。 官巷笑道:“我们这位隐官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啊。” 大荀道友危矣。 女冠柔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陈平安记王制的仇,又岂会不记她的仇?除了隐官身份,他还是大骊新任国师,还有一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只说山巅那个探头探脑的“貂帽少女”,就让柔荑心有余悸,只因为她早已敏锐察觉到对方袖中,“一截剑气”的存在。 柔荑倍感无奈,形势不由人,只得心声一句,“我愿意担任雨笼的护道人,直到雨笼跻身飞升为止。” 经过与年轻隐官一役,柔荑心气全无,再没有要与谁争强夺胜的欲望,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绝对不愿在此身死道消。哪怕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修行,总好过留名而 死。 官巷抚掌而笑,“一言为定。我这孙女,就交给道友照顾了。” 柔荑看了眼这位蛮荒枭雄,为何会有几分托孤于人的意味。 官巷抖了抖袖子,按照郑居中的说法,有资格参与此事的,必须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 万年以来任何一场战役,死的,几乎都是“无名者”。有幸青史留名的,终究是极少数。 任你人间书籍万千部,又能记载多少个名字?相较于籍籍无名者,又能占据多少的比例? 只要选择走上郑居中布置的这座战场,那么唯一一条退路,或者说是活路,就是认输,代价就是从此远离天下大势的争夺战,不得不“自囚”于各自道场。 齐廷济心中有了决断,总要做掉两头飞升境妖族,送它们上路了,才好收剑。 保二争三,难度极大。 不如此,练剑意义何在? 破境正在今日。 齐廷济回望一眼遥远的北方,洒然而笑,是也不是,老大剑仙? 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南边,有位身穿黄袍的古貌老者,腾云驾雾远道而来,紫气冲霄。 只见老道人一抬袖子,轻轻按住云头,飘然悬停在天壤之间。 正是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 幽居道山无数年,此次破例下山,主动一头撞入乱世洪流当中,老道人所求之事,不过二字,“求解”。 老道人看了眼久闻大名的末代隐官,再看了眼已经投身战场上的齐廷济,都是剑修。 言师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贫道也来打一阵,为蛮荒略尽绵薄之力。” 身为长久承载天厌者,既然注定无法脱困,与其被无形大道一点一点消磨至死,还不如来此求个痛快的解脱。 道不远人,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机缘所在,也是十四境门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锁啊。 言师的登场,让蛮荒那边随之士气大振。 朱厌神色阴晴不定,若真有这么一场好似市井儿戏的狗屁擂台赛,该如何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好像很难,这头搬山老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个万全之策。 最要命的,还是只要退出擂台了,就要按照约定,永久远离战场,只能缩在乌龟壳一般的道场里边,当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岂不是淡出鸟来?若说毁约?可就要与郑居中狭路相逢,再无半点回旋余地了,准确说来,是三个“郑居中”为敌,跋扈如朱厌,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郑居中的做事风格,可比蛮荒更蛮荒。 新妆眼神灼灼,只是盯住那个在家乡战场上如日中天的隐官,她犹豫片刻,最终以决然的语气心声言语道:“绯妃,只要姓陈的上场,他输了,自然不必多言。可他若是侥幸赢下了一场,还不肯退出,那我可以出马,与之拼死相斗,不出意料的话,我必死无疑,但是在那之后,我希望你可以补上,看 看能否捡漏,杀此恶獠。” 听到新妆杀气腾腾的诚挚心声,绯妃欲言又止,并非怀疑新妆这番言语的真实性,只是过早下场,很容易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新妆是自愿如此,绯妃却不愿让朱厌那拨新王座坐享其成。 对绯妃而言,道理很简单,蛮荒必须有朱厌这类做事说话无法无天的修士,但是蛮荒绝不能交予朱厌他们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 既然暂时无法决断,绯妃只好转移话题,打趣一句,“他确实配得上宁姚那样的女子。” 新妆沉默片刻,笑道:“谁说不是呢。” 如果两座天下能打的,果真如郑居中的安排,一个接一个,或认输或死于擂台。 那他郑居中,将来成功立教称祖了,岂不是随意对两座天下予取予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个不字? 绯妃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幕,猜测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 如果说白泽是为了求个心安,所以选择意气用事,不惜一死了之,你礼圣也不管管? 言师到底是一位道龄悠悠的老前辈,正因为他远离是非,看待大势反而更加透彻。 作为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互称道友的修士,言师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实在是见过太多世道与人心的波澜起伏。 无数学道人的花开花落,老人猛然回首,故人一一凋零,不知不觉便是万树空枝的光景了。 人间诸君休要小觑了郑道友。 郑居中抛出这么一个荒诞提议,看似置身事外,将自己摘出,坐收渔翁之利,实则不然,此人欲想“正本清源”,由他担系两座天下的最大因果。 表面上,郑居中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问心于“全部的山上”。 显而易见,是要逼死白泽,不给白泽被迫跻身伪十五的机会。 言师内心有些遗憾,可惜多年未见碧霄道友。 不知道当年自己赠送出去的酿酒方子,如今酿出美酒了么。 道之所系,由不得碧霄道友闲逛蛮荒。自己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无法优哉游哉。 类似的处境,其实还有当年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剑气长城的陈清都,还有蛮荒托月山,在大战之前,都要先确定这位之祠道友的态度。 即便无法与其结盟,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 米裕仗剑而立,面朝妖族大军。 背后,就是剑气长城。 当年阿良他们也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吧。 山巅那边,谢狗站起身,揉了揉貂帽,脚尖一点,轻轻跃上栏杆。 “少女”眯眼看着高处,天边的朝霞和晚霞,都是不花钱的脂粉呐。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曹慈下意识模仿某人,卷起了两只袖子。 汇聚大骊地支之力于一身的周海镜便有些尴尬,“我们怎么办?到底算几个人?” 法宝可以外借,但是阵法一道,却需要韩昼锦他们合力驾驭。 袁化境他们也是哑然。 裴钱以心声说道:“周宗师,你若是无法登上擂台,就把那两把狭刀借我。” 周海镜脸色古怪,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陈国师说了,斩勘和行刑两把刀,借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借给你这位开山大弟子,这件事,没得商量。裴钱,真的,不骗你,陈国师当时瞧着笑眯眯的,其实杀气腾腾得很呐。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地支一脉所有人,他们都可以帮我作证。” 裴钱一头雾水。 她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无妨,自己是武夫之外,也是剑修。 官巷啧啧称奇道:“不管怎么讲,此时此刻,我辈都是在见证历史。” 柔荑心情沉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何等渺小。 朱厌道心微震,为何仰止道友,主动放弃了那个约定?是浩然那边,她被谁盯住了? 战场边缘,郑居中提议道:“我们不如边走边聊?” 白泽点头道:“陈先生怎么说?”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能够等到礼圣的现身。 陈平安说道:“你们先行几步,我去做掉王制,很快跟上。”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 郑居中会心一笑,“那就由我来收拾王制这个烂摊子,白捡一个大漏,就当是督战一场的报酬了。” 王制霎时间心如死灰。 被郑居中盯上,跟被陈平安追着杀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还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必须手刃王制一事。 白泽与陈平安并肩前行。 郑居中去到王制那边。 王制颤声道:“恳请郑先生为我留条活路?” 郑居中说道:“怕什么,从古至今,天无绝人之路。” 王制误以为郑居中是看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稍微宽心几分之时,郑居中便已经伸手按住它的头颅。王制弥留之际,只听得一句“我又不是老天爷。” 不理会那边的动静,白泽神色恍惚道:“郑先生觉得我性格软弱,我承认。多年以来,不管是在浩然,还是返回蛮荒,偶尔也会想,是不是恰恰因为坚持自认为正确的……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才导致我给所有妖族带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浩然的读书人往往志向高远,欲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白泽也有自己的追求,庇护天下妖族皆自由。 白泽自嘲道:“虽说做不到,一直做不好,可是怀揣着这份心意已经万余年了。” 陈平安收起长剑,分作三条剑光,分别散入那三座最早开辟出来的本命气府。 不管是初次相逢于风雪栈道,还是后来所见,白泽给人的观感,就是走得很慢,大概是承负太多的缘故,永远心事重重,顾虑重重。 反观阿良,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美好”,在走江湖。他似乎能够带给身边所有人一种莫大的信任,“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师兄左右,望之俨然。是一 个极严肃的端正君子,左右喜欢较真,没有什么“眼不见为净”。 他先求学再练剑,各有所成,就是要去会一会明天那些不对的人和事情。 白泽停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尘土,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 郑居中果然很快就返回,王制的形骸已经被他收入袖中,微笑道:“是啊,怎么办呢。” 环顾四周,蛮荒,准确说来是数座天下的所有妖族,这就是独属于白泽的“一座书简湖”。 因为白泽之于蛮荒妖族,就像陈平安之于书简湖的顾璨。 就像郑居中私底下与弟子所说。 “书简湖永远无法杀死书简湖。” 陈平安双手笼袖,目视前方,轻声道:“看见一直很为难的白泽先生,就会觉得这个世道还有希望。” 好像还有很多可以讲理的……余地。 白泽站起身,继续缓步而行,沉默许久,抬起胳膊,伸手搓了搓脸颊,微笑道:“过奖了。” 哪怕有自知之明,可是先前郑居中的言语,还是很戳心窝子啊。 毕竟不管妖族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罪人的,至少面对面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喊一声名不副实的“白泽老爷”。 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到头来,还是个懦弱的窝囊废。既学不来姜赦这位兵家初祖的慷慨激昂,一意孤行,也学不了官巷、朱厌之流的见机行事,蝇营狗苟。 誉谤满天下,知己有几人。 小夫子一人而已。 白泽突然说道:“陈平安,你还年轻。” 做了好事,可以休歇一番。做好人,就要一辈子做好人。此事绝不轻松啊。 陈平安默然。 郑居中笑道:“陈先生这个时候就该自称一句‘吾善养浩然气。’” 陈平安玩笑道:“就是在等郑先生帮忙说出这句话,好话不能自己说,否则显得脸皮太厚。” 白泽有些羡慕他们的……轻松。 大概是他们双方为人做事都比较问心无愧的缘故吧。 礼圣终于来了。 白泽释然。 郑居中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礼圣说道:“就算要打擂台,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负责收官。” 陈平安解释道:“我其实不是全无胜算。” 礼圣说道:“打周密,你是头阵,打蛮荒,你负责压轴,这就叫有始有终。” 白泽微笑道:“小夫子读书多,听他的总没错。” 礼圣说道:“到底是沙场见,还是擂台见,先把斐然喊过来,我们几个再议议。”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郑先生怎么说?” 郑居中笑道:“捣浆糊的人,没资格说个不字。” 礼圣淡然道:“唯恐天下不乱。” 郑居中说道:“大好形势稍纵即逝。再不求变,就真要死水一潭了。将来的一万年,就算没了头顶的天庭遗址和周密,估计人间还是曾经的一万年,甚至可能会更加不堪。” 礼圣看着陈平安,说道 :“这边就别管了,你顺道去见一见陆先生?” 陈平安愣了愣,方才醒悟过来,是说陆沉。 礼圣笑道:“犹犹豫豫不舍得挪步,是因为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陈平安回头与落魄山众人言语几句,收回视线后,说道:“有劳礼圣。” 礼圣点点头。 见陆沉。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之上,那是一尊顶天立地却又画地为牢的巍峨法相。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仰头望向那位头戴金色莲花冠的道士。 这片玄奇地界,空旷得就像人间只剩下“你我”两个人而已。 道士面容混沌,不见五官,更像是循环不息的一幅阴阳鱼图案。 虽然人生到处书简湖。 但是自古少年见少年。 陆沉率先开口,沉闷如雷鸣的嗓音里边,隐约有些故友重逢的笑意,“可以叙旧,不必救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也没外人在场,装什么英雄好汉。” 陆沉笑道:“当真救了贫道,脱困之后,便要去白玉京主持大局,到时候你还怎么痛痛快快问剑玉京山?切莫行庸人自扰之举。还不如就这样闲聊几句家乡事,好过有朝一日的狭路相逢,生死相向。” 陈平安说道:“如果假设陆沉寓言的道术一定将为天下裂。” 陆沉心领神会,接话道:“悲观的,认为一定支离破碎,本末源流,愈行愈远。例如陆沉,邹子,便是这等人物。” “乐观的,觉得后世还能追本溯源,抑或是殊途同归。例如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泥瓶巷陈平安,便是此等人物。” “居中调和者,崔瀺,余斗,郑居中诸君是也。” “谁都不一定都对,但是缺了谁,一定不对。” 陆沉洒然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把世道人情看得过于透彻,就有些不忍心再去探究人心了。” 道士抬头看天,“就像凡俗观日,直直的看久了,容易让人掉下眼泪。” 道士单手捂住脸庞,伸手摸索不见五指状,喃喃自语道:“天一黑,就能看见那些特别明亮的东西,烧灼眼目。” 道士放下手掌,环顾四周,“亮堂堂的天地人间,‘人心’一物,何等辉煌灿烂。” 道士嘿了一声,“吾身飘零,上下求索,浊酒一杯。” 杯外事休要多想,风波未定心先定。 酒呢。 那“道士”蓦然大怒,直勾勾盯着陈平安,“儒生!无此道而服此服者,其罪死!” 陈平安单手托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任由那个被化外天魔占据心神的“道士”恫吓。 不过尔尔。 天地寂寥,道士感伤道:“独有一丈夫,慨然儒服而立,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重新掌控那副道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要在此地久留。” 陆沉见那家伙没动静,气笑道:“不要逞强,试图替 贫道吃掉‘它们’,这种大逆不道的饮鸩止渴,只会得不偿失。”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下次再见,肯定带酒。” 陆沉大笑道:“饮者无敌,君请勿疑!” 第39章 隐官见隐官 夜深人静,宋云间在国师府散步的时候,碰到了同样心神不宁的容鱼,干脆就一起看着天井里边的那幅蛮荒山河图,默默等待国师的返回。抬头可见一座新建的多宝楼,雕梁画栋,就像一位金碧山水画卷中的月下仕女。顶楼那边,宝光流溢,渗出窗棂,那边搁放着国师从大巫那边得来的一堆古老祭祀礼器,造型古朴,有一种粗粝的质感,远不如后世法宝来得样式精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京师轶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国不可一日无君,大骊王朝也不能缺了国师坐镇。 先前凭空多出一轮冉冉升起的皎皎明月,修道之人都能察觉到那股磅礴道气在浩然人间激荡起的阵阵涟漪,虽说明月的轮廓很快就转淡,但是此等异象,还是让有心之人倍感惊疑,真不知人间又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宋云间蓦然说道:“回来了。” 对面的抄手游廊,除了裴钱郭竹酒这对师姐妹,还有女子剑仙竹素,以及周海镜在内的地支十二人,此刻都已现身。 见到这么闹哄哄一大帮人,宋云间如释重负的同时,却没有看到国师的身影,着急慌忙问道:“国师人呢?” 谢狗咧嘴笑道:“小夫子大手一挥,咱们就都被丢回来了。山主需要去见陆沉,分别之前,他让我们不用担心。” 裴钱点头道:“师父说一定不会耽误明天的早朝。” 谢狗仰头看了眼多宝楼顶部,转去与容鱼搓手谄媚道:“容鱼姐姐,我要进入多宝楼,这趟远游不虚此行,终于被我晓得那些宝贝的真正用处了。需不需要进门报备,出门搜身,防止私自夹带?” 容鱼笑道:“这栋楼是国师的私产,谢姑娘是首席供奉,自然不必录档。” 谢狗摆摆手,笑哈哈,“什么首席不首席的,都是山主信任,同僚抬爱。” 哪怕袁化境他们已经远离那处战场,依旧心情激荡不已。 韩昼锦忍不住感叹道:“差点就又要见到无数的生死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 陆翚说道:“澄观铁骑确实不弱。” 周海镜笑眯眯问道:“那个俊秀青年就是澄观皇帝?” 改艳白了一眼,这娘们总是一幅想要嫁个皇帝的作态。 宋续点头道:“肯定。他身边的两位神异,显然都是澄观王朝的文运武运显化而生。” 袁化境问道:“那把停水镜?” 苦手说道:“问题不大。” 谢狗进了顶楼,盯着那些远古祭祀之物,它们既然够承载功德,就能够跟光阴长河掰掰手腕,古物新用,妙不可言。 大骊王朝下一批山岳渡船,要牛气哄哄了。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嚯,寇可往我亦可往。” 不如跟山主讨要一个临时设置的渡船督造官?技多不压身,官帽子亦然,多多益善嘛。 ———— 荒无人 烟的戈壁滩上,一个头戴斗笠、腰佩竹剑的消瘦男子,伸手遮在眉间,只见大地如桌案,悬在空中一轮红日和那条横亘的鲜红山脉,宛如一幅百宝嵌砚屏。男子看了眼远方,依稀可见几缕袅袅炊烟,他扶了扶斗笠,斜了一眼某地,自顾自继续前行。 很快从那个方位,走出一位仙气缥缈的黄袍老者,遥遥打了个稽首,用一口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问道:“陈道友,介不介意同行片刻。” 斗笠男子默不作声,脚步不停,只是已经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 同行片刻?还真可以。不过片刻之后,恐怕就要分道扬镳,阴阳殊途了。 老道人眼皮子微颤,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行走在戈壁滩,脚下的砂砾咯吱作响,开门见山说道:“陈道友,咱们蛮荒这边,除了白泽道友,还有斐然和晷刻这双道侣,一起参与议事,而你们浩然天下,则有礼圣和刘飨。” 陈平安以蛮荒雅言开口问道:“是怎么找到我行踪的?” 言师笑道:“实不相瞒,纯靠运气。” 陈平安说道:“那你的运气不太好。” 先前言师主动置身于战场,算是继白泽之后第二个扬言打擂台的蛮荒大人物,看上去是个毋庸置疑的主战派。 言师爽朗笑道:“我倒是觉得运气相当不错,是个黄道吉日。” 若是谈得拢,各取所需。君宜递剑,吾宜授首。 可惜世间已无剑气长城遗址,剑修斩杀大妖得以刻字一事,也就顺势成了一部老黄历。 陈平安说道:“不惜万里送人头,可谓情深情意重。如果蛮荒妖族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 老观主确实提及过剑解言师一事,只是言师主动送上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还是在蛮荒。 言师一时语噎,见那位隐官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没话找话道:“来这边之前,我极为不解,不敢相信世间真有道友这般无私的豪杰人物。所幸有高人泄露了一句天机,为我解惑,他说求错不得的神明带有强烈的自毁倾向,就像凡夫俗子孜孜不倦追求长生久视。”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是某个存在的‘自我’过于稀薄,还是‘自我’太过坚韧,其实都不好。” 言师抚须而笑,“以力证道者,如持斧开山。玄言空空者,似竹篮打水。” 陈平安说道:“不像蛮荒强者说的话。” 言师没来由感慨道:“好像人生有很多很多一直路过就错过的风景。” 陈平安抬手捻住斗笠,说道:“虽然我们没办法决定见到什么,但是可以决定自己记得什么。” 言师点头赞同,在蛮荒,老人已经好久不曾跟道友说这些题外话了。 徒子徒孙们盯着他的“祖师”,山外修士千方百计,登门讨要各种稀奇“符箓”,整座蛮荒天下都在盯着他的“飞升”何时 变成“十四”。 记得上一次论道,大概还是那位试图再造蛮荒的文海周密造访玉符宫。 千秋万古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 陈平安随口问道:“敢问前辈,蛮荒这边,近些年有没有出现那种惊才绝艳的年轻修士,只是暂时名声不显,未来一定能够攫取大名?” 言师似笑非笑。 这位心系天下存亡的年轻隐官,是在询问有无那种应劫而起的蛮荒骄子?想要“按图索骥”将其找出,早早打杀了,免得对方悄悄成长为心腹大患? 言师当然不会搭腔,只是好奇问道:“陈道友独步天下,所求何事?” 一语双关。 陈平安说道:“钓鱼。大小不论,总不能空手而返。” 言师停下脚步,笑道:“我不就咬钩了?至于能否拖拽上岸,恐怕就得看隐官的道力强弱了。” 陈平安跟着停下脚步,言师随之停步,各自侧身,相对而视。似乎已经没有提及老观主的必要。 通过不传之秘来此见隐官,老人是要确定一件事,早就听说他与那座东海观道观颇为投缘,如今又有白景助阵,想必与碧霄洞主确是关系不浅。 求解一事,可不是说伸长脖子让剑修剁掉脑袋。 得道之士欲想成功兵解,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 境界越高越棘手。故而在擂台战死,才是最清爽的结局。 老道人在冥冥之中自有觉知,如果轰轰烈烈战死,尤其是能够被齐廷济手刃,可得一场剑解之余,说不定还能另起一桩道缘。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老人看了眼天色,造化炉中受天磨,苦也,傀儡棚里争胜负,悲哉。 其实陈平安真正等的,还是邹子的不请自来,抑或是对方最擅长的道旁相候。 无妨,大鱼小鱼都是鱼获。 就在双方即将大打出手之际,前边的道路上,晃晃悠悠,出现了一个极为扎眼的人物。 就像一点墨渍。很快走近了,是个羊角辫小姑娘,身穿一件墨色长袍,她正在拧转手腕,眼神炙热。 两任隐官相见。 言师苦笑着跟陈平安解释一句,“不管信不信,都与我无关。” 萧愻完全不在意这位蛮荒符箓一道的魁首,她只是直勾勾盯着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当真有那么好吗?” 换个说法,就是值得你如此卖命吗? 陈平安眯眼道:“也许没多少好,但是肯定比你想象中好。” 萧愻咧嘴笑道:“恨我吗?肯定恨。我只是好奇有多恨?” 于公于私,都会怨怼。叛出剑气长城,在战场上偷袭师兄左右。 陈平安淡然说道:“谈不上不共戴天之仇,但是足够让我见了你就不肯‘错过’。” 萧愻歪了歪脑袋,迷糊道:“啥意思。”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 言师笑呵呵道:“如果没有理解有误,陈隐官的意思,是想跟萧愻道友 往死里打一架。” 萧愻哦了一声,朝那老道人竖起大拇指,“云深老儿,学问贼大,佩服佩服。” 随后她将大拇指缓缓转为朝下。 “言师”瞬间被她一拳打爆。 可惜只是一道以假乱真的替身符。 萧愻撇撇嘴,挥动胳膊几下,讥讽道:“装神弄鬼的老不死。” 远处那条鲜红色山脉的山脊间,背剑匣的绶臣与头戴幂篱的师妹流白,一起驻足眺望黄沙道上。 昔年剑气长城战场的南绶臣北隐官,是个极有含金量的说法。 就像浩然武道的白衣曹青衫陈。 都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头衔和名声。 下一刻,萧愻背脊发凉,绶臣和流白只见一袭青衫飘摇,已经拉开拳架,直指后脑勺。 由于双方身高悬殊,无法一拳捅穿萧愻的后背心,看架势,就要一拳剁掉她的整颗头颅。 流白道行稍弱,她双眸竟是当场渗出血丝,以至于不得不侧过头,绶臣道身强横,还能继续作壁上观。 萧愻竟是不躲不避,非但没有暂避锋芒,她反而脑袋使劲后仰,拿头硬接了一拳。 刹那之间,黄沙漫天,尘土飞扬,影影倬倬的似有一头庞然大物盘踞在大地之上。 等到尘埃落定,萧愻重新恢复了人身模样,伸手绕到后脑勺,除了鲜血,还有脑浆。 萧愻身后的地面,就像有一棵倒地的大树,树枝无数。 由此可见这一拳的力道。 流白重新正视战场,触目惊心。 绶臣神色凝重,来之前萧愻就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她翻脸。 如果不是郑居中叮嘱他们两个必须盯住萧愻,他也不想来这边趟浑水。 萧愻浑然不觉,一甩手溅在地上,“想不到吧,当年你们剑气长城杀妖最多的剑修,竟然是个妖族。”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想不到。” 萧愻说道:“今儿只是找你当面打声招呼,我会一直待在蛮荒等着你寻仇。”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知道剑气长城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叫萧愻。” 扶了扶那顶竹编斗笠,在双指捏符离开蛮荒之前,陈平安说道:“下次再见面,就要杀妖了。” 萧愻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抬手揪住羊角辫,“我们”二字的力道,好像要比那结结实实的一拳还要沉重。 ———— 重重宫阙,皇帝宋和还在御书房,实在是没有睡意,反复用拇指和食指旋转一支专门写簪花小楷的玉杆毛笔。 这还是皇帝跟女儿宋连学来的把戏,那位公主殿下当年被老夫子教训了数次,屡教不改,老夫子们就告状告到了皇帝陛下这边,宋和立即将女儿狠狠骂了一通,宋连这才改掉了这个习惯,不过私底下,宋和自己倒是偷偷学上了,不过小朝会的时候当然不会如此作为。 明天就要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只是三个王朝结盟一事,倒不至于让大骊 皇帝紧张到睡不着觉,更多还是因为这是宋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游,倍觉新鲜,毕竟先前出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郓州那处乡野,邀请陈先生担任国师。此次却是实打实的越海跨洲。 那位司礼监掌印步入御书房,轻声道:“陛下,先前国师府那边已经取过宝了。容鱼带队,比较热闹。” 宋和将那支毛笔搁放在青瓷笔架上边,双手抱住后脑勺,靠着椅背,笑道:“这就好。” 至于那些从国师府送到皇宫大内的档案文书,宋和是从来不看一眼的,只是原封不动让张愿仔细收藏好。宋和打算留给大骊未来皇帝,让他,或者是……她知晓国师,或者是前任国师陈平安,曾经为大骊宋氏做了哪些事情,到底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作为大骊朝宦官第一人,张愿忧心忡忡道:“国师临时起意去了蛮荒,裴宗师、竹素剑仙他们都已返回,唯独国师暂时未归。” 宋和说道:“相信国师自有计较。” 皇帝宋和不是修道之人,都清楚一位十四境的大骊国师,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陈国师却是半点不急。 宋和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天底下只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说法,哪有国师不急皇帝急的道理。” 宋和看了眼张愿,“别介意。” 张愿笑道:“陛下说别介意,我便要介意了。” 宋和轻声道:“这么多年,辛苦了。” 张愿摇摇头,他这辈子已经服侍过三任宋氏皇帝了,见过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圣贤君子和奇人异士,既不需要他舍生忘死上阵杀敌,也不需他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只需要把眼前事和手边事打点好,有什么辛苦的。 宋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宋赓真的当不好皇帝吗?” 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说话。 宋和说道:“你就当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家事,张愿,这里也没有外人。” 老人还是摇头。 这是崔国师当年给他们这些宦官订立的几条铁律之一,违禁者死。 哪怕崔国师不在大骊了,他的规矩还在。 宋和问道:“宋续呢,他如果放弃修行。” 张愿只是默不作声。 宋和苦着脸说道:“知女莫若父,宋连这丫头,她啥脾气,我能不清楚?” “男人当皇帝,就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女子,更何况还是大骊朝的皇帝。” “我只是一想想就心疼啊。” “不过容鱼能当大骊国师的话,好像宋连继承大统也不是不行?” “那她将来成亲又该怎么算,属于嫁人还是……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张愿只是默然听着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 宋和收起思绪,好像又想起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忍俊不禁道:“还是要再劝上一劝,非要让国师答应担任此次科举主考。” 张愿会心一笑。 龙泉郡槐黄县,都是好 名字。 槐子黄,举子忙,鱼龙潜跃水成文。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名动数洲的披云山有座香火一般的小庙子,就叫披云观。 身兼数职的老道长正在接待一位面生的陈姓香客,陪同浏览大殿,俱是身在清晨的云雾里。 老道长记得自己年轻那会儿,好像也有一个崔姓香客,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第40章 总是各自修行 披云山披云。 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善男信女,早早走在了上山敬香的神道上边,人在云中游,仿佛登仙。 古木苍翠,魏檗在一处路边的长条石凳,看到了享清福的陈平安,魏檗不出声打搅这位大忙人的山林幽思,默默走过去落座,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怎么来了。” 魏檗埋怨道:“都到披云山了,怎么不多走几步。” 陈平安伸手拨开云雾,缕缕白云缭绕指尖,“老话总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两手空空到了魏神君的地盘,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魏檗翘着二郎腿,抖了抖雪白长袍,没好气道:“矫情。” 陈平安调侃道:“听说山上新建了几座衙署,添了一大拨能官干吏。怎的,教妇初来?” 在凡夫俗子看来,一座宫观祠庙里边人头攒动,香客们摩肩擦踵,就叫热闹了。若是修士粗通望气之术,就能看见一些“真相”,如果烟雾升腾,如云翻涌,且气清而不浊,在上空长久凝聚不散,才算一处道场真正的香火鼎盛。 如今想要进入披云山在内五岳一渎的山水神灵,多如过江之鲫。进了,就是跃过龙门。 退而求其次,便是那些储君之山,例如西岳女子山君怀箓,她那鸾山的姻缘司,还有铁符江水神府的缱绻局,都是极受女子青睐的。若能在这些“火热”的衙署任职,好过某些冷灶司局当差百倍。 魏檗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该学落魄山的,人不多心不杂。每天公文堆积如山,一笔笔糊涂账和繁多的人情官司,敲打这个,拔擢那个,不计其数的书信往来,只说各地投牒喊冤的市井凡俗和山水精怪,你猜每天有多少份?”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既然烦心,那就挂印而去,何必每日作蹙蹙如笼鸟之态。” 魏檗也是常去落魄山的,唉了一声,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随随便便撂挑子。” 陈平安说道:“那你矫情个什么劲儿。看看我的奔波劳碌,再看看自己,你就偷着乐吧。” 也对,魏檗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问道:“国师大人就没有给披云观留下一两幅墨宝?” 陈平安道:“道长没提,我总不能上杆子让道观笔墨伺候吧。” 魏檗打趣道:“现在大骊市井坊间已经有些关于你的传闻,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饶有兴致道:“怎么讲?” 魏檗说道:“说你虽然出身陋巷,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但是曾有一位擅长相术的云游术士路过,见家宅充盈黄紫气,说将来必然显贵异常,果不其然,小小年纪便倜傥负奇气,慨然有长生之想。在学塾外边听几句读书声就能领会儒家的圣贤大意,凭借烧瓷就能打熬筋骨,让拳意上身,随便看几眼阮圣人的打铁铸剑,就灵感通神炼出了本 命飞剑……” 陈平安哑然失笑,除了读不起书确实不假,好像就没一句真话了。 人之名声总是如漆器,层层累积而成,加以金银珠玉螺钿点缀,最终只见剔红不见木。 趁着距离大骊早朝还有一点空闲功夫,陈平安与魏檗大略说过了蛮荒之行的经过。 魏檗下意识正襟危坐,听得惊心动魄,旁听者尚且如此,亲历者又该如何? 好像憋得慌,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魏檗试探性问道:“真要打擂台?” 听着像是一场过家家似的点兵点将,实则一旦真打起来,何其惨烈。 陈平安说道:“我也要等文庙那边的确切消息。一般来说,蛮荒那边就算白泽肯点头,言师几个大修士愿意跟上,但是绯妃朱厌他们这拨新旧王座未必肯答应,毕竟没半点好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斐然这位蛮荒共主的意思。” 魏檗问道:“莫非萧愻是因为妖族身份才叛出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道:“跟这个没关系,她就是单纯的仇恨浩然。” 魏檗小心翼翼说道:“郑……先生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他想要出门俱是太平人,也可能是追求他心目中的世道,不好说。” 既然连陈平安都吃不准郑居中的真正心思,魏檗就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谁敢说懂郑了。 陈平安说道:“只要魏神君的金身足够牢固,相信迟早有一天可以亲眼看见那个答案。” 人间这块田地里到底是长出稻子还是稗草,是丰收是歉收,总要耐着性子等等看。 魏檗忧心忡忡,“见过了陆掌教,有什么打算?” 陈平安身体前倾,使劲揉了揉脸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多看几步是意外之喜。” 可惜手边没酒,也没旱烟杆。果然是修道好啊,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何等便利。 陈平安唏嘘道:“言师说他修道万余载,心胸中才消得‘长生’二字。” 魏檗笑道:“到底是位真性情的得道之士,想我们山下多少读书人一辈子也消不去‘状元’二字。”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国师府里边,不就有个正在备考的林玉璞,别看这家伙嘴上说什么捞个进士就知足,不敢奢望一甲三名,就林守一那性格,当真不想在他爹那边显摆一回? 遥想当年,去往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某种意义上,林守一才是首个登山的修行人。 山间道路的云雾中,远处传来马蹄阵阵,魏檗挑了挑眼帘,敛去那枚金色耳环,瞧见数位眉眼飞扬的锦衣少年,鞭名马,他们不走披云山神道,拣选僻静小路策马游山。 先前山外的官道上,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见着了他们,难免要多瞧几眼,不知谁家儿郎如此俊秀。姿容俏丽的妙龄少女,总归不如妇人们胆大,低头将脸藏在油纸伞中。 数骑骤然 停马,一位少年扬了扬手中马鞭,指了指山路尽头那边,喂了一声,“顺着这条小路继续前行,能不能寻见龙须河铁符江的源头。” 他们眼中所见,路边石凳上边,并排而坐着俩,一个容貌极为俊美的年轻人,皮囊好得都不像个人了。 也亏得是贵为一洲北岳的披云山,换成荒郊野岭,恐怕都要误认为是什么作祟的精怪之属。 至于那个双手笼袖的中年男子,气态与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着是帮闲之流的跟班。 魏檗似笑非笑,不说话。 见对方不吭声,只是一味装聋作哑,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皱眉道:“问你们话呢,聋了?” 魏檗抬了抬袖子,说道:“一边玩去。” 那少年脸色阴沉起来,身边的同龄朋友已经勃然怒道:“你晓不晓得在跟谁说话?!” 魏檗笑呵呵道:“还真不晓得,说说看,我洗耳恭听。只要能够吓唬住我,一定为你们指路,帮忙带路都可以。” 陈平安只是默然看着热闹。 大概一千年一万年之后,类似的言语,相同的论调,还是会在人间各地层出不穷吧。 满脸戾气的少年正要报出好友的显赫家世。为首少年面露不悦神色,挥了挥马鞭,拦阻朋友口无遮拦,在山水神灵多如牛毛的披云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岳神君的眼皮子底下,与外人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他此次带着几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离家,属于不听家族劝诫的擅自行事,他要亲自去供奉夜游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岳主殿告状,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鸣不平,定要城隍庙察过司撤回那份论断,改由注善司弥补一番。 只因为他爹在前几日做梦,寤寐中忽有一位威严赫赫的金甲神人,领着数位黄巾力士,气势汹汹登堂入室,自称来自处州城隍察过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经过勘磨司监察核对,确凿无误,故而来此,让其受罚。不等他父亲辩驳,一位黄巾力士便将其从床榻拖下,拽其发髻,一脚踩踏在背脊上,恶狠狠将他身上的数根骨头抽出,按例折损了他“一两二钱”的功名利禄。这还不止,那位神将带着麾下力士,转去了家族祠堂兴师问罪……至于具体是何责罚,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当时父亲后怕不已,身体抖如筛子,大夏天打着寒颤,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多说半句了。 魏檗微笑道:“劝你们别去披云山正殿自讨没趣了。” 魏檗怎么说都是一岳神君,不必少年们自报名号、家门,就能够通过本命神通,轻松知晓他们祖宗十八代的阴德牒籍、功过是非。例如为首少年名为冯玉庐,处州城隍庙的功业司还专门为他写过几句银字批注,此生大致运程,一辈子宦游辗转何地在内诸多密事,历历分明。 至于那个叫 柳传青的富家子弟,祖辈靠当讼棍发的家,兔崽子年纪不大,是个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的货色,唯独不做个人。 冯玉庐神色惊疑不定,这厮能掐会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头顶,微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功过增减,福禄乘除,自有察计。” 冯玉庐已经有了几分心怯。只因为无意间想起前些年爷爷跟父亲的一场争执,爷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类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赚点昧良心的钱,否则迟早会遭报应的……约莫是实在气急了,最后爷爷一边剧烈咳嗽,拿拐杖使劲戳着祠堂的青石板,说了句“报应到你头上,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孙子,玉庐是读书种子,将来是要凭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 问题在于父亲执掌家业生意这么多年,在同行间有口皆碑,尤其坊间风评一直不错,只说在家乡处州地界,肉眼可见的善事做了许多,少年每次鲜衣怒马在外游历,总能听见对自家的褒奖。 魏檗指了指他身边三个同龄人,“以后离他们几个远点,不要被拖下水了,当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听得这句劝,就当你这趟没白来。” 冯玉庐犹犹豫豫没说什么,柳传青几个却已经脸色阴沉,这不是断人财路的勾当是什么? 处州冯家富甲一方,可是个天大的聚宝盆,故而他们通过诸多“巧合”结识了冯玉庐,这几年处处奉承,事事投其所好。 外界都说冯家的家底之厚,仅次于那个云遮雾绕、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传奇人物,相传某几缕香火可以“通天”的董半城。 冯玉庐是冯家的嫡长孙,自幼喜好阅读任侠意气的游侠列传,尤其痴迷某部山水游记。 这些帮闲便暗中雇佣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们撞见调戏良家的恶行,好让冯玉庐做那英雄救美的义举。 陈平安看了眼冯姓少年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原来当年陈平安当学徒时,隔壁龙窑有一位精明厉害却不失厚道的壮年窑工,好像就姓冯,烧瓷手艺好,工钱也拿的多,平时自己过日子极为节俭,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却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借出钱财,也从不与人讨债。刘羡阳就曾说过这种人定能发迹,否则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他爷爷那边出了问题?” 魏檗心声答道:“若不是他爷爷在,他家早垮了。是这少年的爹,明面行善暗中亏德,十分熟稔沽名钓誉的手段,挣钱太凶了。” 陈平安点点头,看了眼少年,说道:“力行善事,不必烧香拜佛,多积阴德,胜过磕头求神。” 冯玉庐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家族门风忠厚,岂能如此受辱于城隍庙,被察过司滥用刑罚。况且家族里边,父亲身边的人物,私底下总说是同行的几个大商巨贾,嫉妒眼红他们 家业,既然靠真本事赢不过持身正派的冯家,便得了某些幕后高人的指点,转去暗处钻空子,想要通过城隍庙某些胥吏在阴律一途给冯家下绊子。少年听了,只觉有理,热血上头,最终按耐不住,便来了披云山,既然城隍庙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护,不如直接来北岳,与那尊威严赫赫的神君讨要公道。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烂了的老旧游记上边,魏神君很早便已经与少侠陈凭案,是一见投缘的莫逆之交,这般功德配位的大岳神灵,必定秉公行事。 冯玉庐好像下定决心,轻声自言自语一番,也像是给自己鼓气壮胆,“书上说了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难,父辈蒙冤,我不能畏缩不前。” 父亲总喜欢与官场相熟的好友们说起一桩密事,说他爹当年做窑工的时候,跟龙泉剑宗的那位刘剑仙,时常往来,是顶要好的那种朋友。“实不相瞒,如今刘剑仙还欠着我爹几钱银子没还呢……总之这等小事,诸位听过就算,出了门莫要声张,就我爹那犟脾气,如果听到了,非要打断我这个不孝子的腿……”说者看似无意,听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话聊到这里,总是宾客尽欢,一屋子笑声不断。 但是等到冯玉庐去当面询问爷爷,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什么借过几次钱,一次都没有的事。他不认得刘剑仙,刘剑仙更认不得他。 柳传青几个悄悄对视一眼,若说那个白袍公子哥,瞧着挺人模狗样的,像极了那种出门游玩的世家子,柳传青心底还要忌惮几分,等他一听这个双手插袖跟个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这边大放厥词,立即叫嚣起来,“你算哪根葱,说这些不着边的狗屁道理!有功名么你,在小爷这边装什么村学究。” 魏檗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好嘛,功名一说,村学究一说,都挺准。魏檗擦了擦眼角,发现陈国师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声,魏檗自顾自咳嗽两声,说道:“你是大忙人,别耽搁了正事,我还有点空闲功夫,可以跟他们多聊几句,谈谈心。” 陈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蛮荒在这边都没能等到邹子,天都峰那边的陆神也不来,就去国师府点卯。 魏檗翘着二郎腿,指了指柳传青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你们几个胆子更大,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陆神走出天都峰道场,硬着头皮一步缩地来到披云山,倒不是说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的架子大,只是见与不见,合不合适见,陆神心中没底。 柳传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惊骇万分,只见白雾茫茫中,不见了那白袍贵公子和穷酸学究,也不再是古木参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于家族祠堂,高处悬挂着一幅幅 祖宗画像,只是不知为何,挂像上边空白无物,等到白雾下沉,柳传青一下子肝胆欲裂,只因为他发现那些祖宗们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给他这个后世子孙使劲磕头,他们嘴唇微动,声泪俱下,柳传青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清晰可见列祖列宗们的神色惶恐。 也有几个祖宗站着,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传青这个后世子孙。 “祠堂”的梁柱,传出一阵阵纹路开裂的刺耳声响,不同材质的祖宗挂像也传出宣纸、丝帛撕裂的细微动静。 那块金字的堂号匾额,仅剩下最后一笔画的些许黯淡金色,此刻,终于转为全部灰白颜色。 只见比挂像更高处,一尊巍峨神灵端坐,冠冕肃穆,光芒刺眼,不见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吓得瘫软在地的柳传青,措辞戏谑道:“是个不孝子孙,却也不算不肖子孙,是也不是? “也好,就当是提前几年与你们讼棍柳氏算一笔总账。” 山路这边,马背上的冯玉庐只见那青衫男子,起身后跟一个过路的青年道士,并肩离开此地。 不知不觉,山风一吹,冯玉庐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下一刻柳传青几个好似魇了一般,纷纷跌落下马,冯玉庐见状急急翻身下马,想要搀扶他们,不料他们一个个却跟见了鬼似的,牵马狂奔,离得远远的,靠两条腿跑出去一段路程,他们再记得骑上马背原路返回,四条腿终究下山更快,竟是将冯玉庐晾在身后不管。冯玉庐茫然错愕过后,还是决意单骑上山,去往那座大岳正殿,叩见神君。便是知晓真相,会被问罪受罚,少年也认。 少年心中只是认定“百善孝为先”一个道理不放松。 魏檗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陆神打了个稽首,“见过陈国师。” 陈平安拱手道:“陆道友不必客气。” 陆神说道:“称呼为道友,岂不是客气。” 陈平安一笑置之,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跟陆神直接说起“徐獬泄密、涉及陆氏”一事。 按照那位金甲洲剑仙徐君的说法,在陆氏内部掌管司辰师一脉、道号“黄舆”的陆虚,在那座“祖师堂”有一席之地。 陆神听到这种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言语,心弦紧绷之余,反而轻松几分,知道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毫无斡旋余地的地步,陆神也不说什么“国师想要如何”的废话,直截了当说道:“我近期亲自走一趟中土,与陆虚好好计较一番。返回家族之前,我会留下那份天都峰地契,将来一封书信寄往国师,陈国师不满意处置结果,一座天都峰就当是提前准备好的赔礼,反正与其被抢,还不如白送。” 陈平安虽然早有预料,却也被陆神这番“市井白话”给说得无言以对。 陆神看着天光,心中豁然,对于天时地利人和有了些新的见 解。 陈平安说道:“先是因为散道一事,三教辩论不得不延期,之后又是那场天地通,再加上青冥天下也由升平转入乱世,所以礼圣就有个想法,将三教辩论变成百家争鸣。具体时期待定,现在还不好说。” 陆神大为错愕,思量片刻,问道:“兵家选谁?” 陈平安答非所问,“你们也要早做准备。” 陆神稽首致谢,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能否将此事告知他人?” 陈平安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陆道友随便跟人聊。” 陆神便有了先处理好家务事再去云游天下一趟的打算。 瞧见前边的两个身影,冯玉庐拣选山路边缘,放缓速度骑马而过。 骑马出十余丈外,打马快行之前,不喜功名、只好行侠的少年,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 冯玉庐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相貌普通,服饰寻常,可要是细细琢磨起来,却是像个公门里边当官的。 等到少年策马离去,陆神也已经重返天都峰,魏檗跟上陈平安,好奇问道:“十一境武夫,打不打得过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斜眼这位既不是武夫也不是修士的神游神君。 魏檗懒洋洋笑道:“谁不想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没机会当面询问而已,我恰好有。”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毕竟空口无凭,得打过才知道。” 朝萧愻递出那一拳,陈平安可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不过萧愻体魄的坚韧程度,确实超乎想象。 魏檗问道:“近期作何打算?” 陈平安说道:“除了在其位谋其政,当好大骊国师之外,一,继续搜集金精铜钱,配合那些斩龙台,用以炼剑,提升品秩。二,大举炼物,以量取胜,比如刚刚就从陛下那边搜刮了不少库藏法宝,暂时够用了,准备尝试一下留人境的一步登天。三,夯实武道境界。” 魏檗说道:“我这边还有一些私藏,攒下些家底,零零散散的,大概有个半百件,品秩肯定高不到哪里去,却也不至于磕碜,你需要的话就都拿去。” 魏檗很快又补了两句,“当然包括小陌送我的两样见面礼。” “我是山岳正神,淬炼金身全靠香火,用不着这些外物。” 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平安咧咧嘴,伸手揉着嘴角。 只要参加了披云山的夜游宴,公鸡都要下俩蛋才能走。 得是把那些山上神仙逼到了什么份上,才说得出这么通俗易懂的俚语。 陈平安有些愧疚,之所以会有一场场夜游宴,自己这位落魄山的山主就没点数? 魏檗见陈平安神色古怪,追问道:“看不看得上,都给句准话?” 陈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我跟你客气什么,照单全收,不打欠条。” 魏檗说道:“除了曹慈,你现在再找武夫过招切磋,应该没什么裨益了吧,豆腐是做不 了磨刀石的。“ 陈平安笑道:“别把止境、山巅境说得那么不堪。” 魏檗说道:“我会按例护送陛下到宝瓶洲最北端,不如你帮忙跟文庙讨要一份山神走水的关牒,我也好难得假公济私一次,走趟神往已久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气笑道:“魏神君也晓得是假公济私啊?” 魏檗理直气壮说道:“善法不外乎人情。再说了你在文庙那边面子大,脸皮也厚,怕什么。”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么一边骂人一边求人的?” 魏檗笑了笑,北岳地界境内,尤其是披云山,无数的心声,祈愿消灾的,求财求功名的,如江河浩荡,都汇聚到了大殿的那尊金身之上。百姓人家,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却是无此便宜事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直到现在,都很难将你跟当年那个邋里邋遢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当年为何选择那副尊容示人?除了心灰意冷,想要跟过往身份撇清关系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 除了名动天下的夜游宴,需知魏神君的相貌气度,也是在宝瓶洲极负盛名的。 魏檗反问道:“不理解?” 陈平安说道:“很不理解。” 魏檗说道:“想一想朱敛。” 不说他魏檗,比如不修边幅也被视为落拓不羁的风雪庙魏晋,又例如放浪形骸的米裕,还有的曹慈等等,哪个会在意自己的相貌,就更不必谈朱敛了。 陈平安点头道:“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骂了几句。 魏檗乐呵,说男子相貌周正,不跟说女子容颜清秀是差不多的意思? 不过说句公道话,陈平安在少年时,除了肌肤黢黑,其实模样还行的。等到后来学拳练剑了,读书多了,增长见识,不也能与“腹有诗书气自华”沾点边。 等陈平安到了国师府,站在树下数桃花的宋云间终于放下心来。 裴钱和郭竹酒在屋内记录战场见闻,不肯错过一个细节。 谢狗通宵达旦趴在多宝楼顶层的地板上,手边有一大摞奇思妙想的手绘图纸,任劳任怨的谢首席,当然没忘记让容鱼姐姐送来一份宵夜,犒劳犒劳自己。 曹晴朗和林守一正在争执某部典籍上边的某个义理,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只差没动手打架了。 沉义读书之用功,同样令人钦佩。沉浸于书中人物的爱恨纠葛,时不时为之拍案叫绝,为之潸然泪下。 一座山中冷庙子里边的老道长,随缘言语,用当年自己从观主师父那边听来的道理,告诉了那个一大早就登门的香客,为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姓陈的香客听过答案,认真思量片刻,说受教了。老道长说只是一己之见。那姓陈的香客说是正见,老道长忙说不敢当。他们相谈甚为融洽投契,分别之后,各自修行,只是相约 有空再喝茶闲聊,依旧知姓而不知名。 天地之“道”是强名之,众生之“善”亦然,古往今来天造地设的路上,善近道而已,人若行善便天然近道。既然先贤早已洞见此理,我辈后学只管放心行之。 大骊京城的城门那边,依旧来来往往,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进京求功名,道上络绎不绝,有人黯然失望回顾昨日的起落,有人怀揣着热烈的希望看待今天,城内高官显贵家里的凌霄花开在高高的地方,城外田埂上边的野花攒簇在一块儿,人们的悲欢离合,贫富穷通,来过走过,都在这一座人间里。 第41章 走江湖 魏檗去了一趟棋墩山,前朝辇道旁的杨柳依依,山花烂漫。 陆神秘密离开天都峰道场,跨洲重返中土。 又有个背剑的年轻道士,大驾光临披云山。 遥见大山,苍翠夹道,白云缭绕如法衣,道士见了,暗自点头,难怪能够抬升为一洲北岳。 魏檗敏锐察觉到对方神异,很快确定了道士的身份,大为讶异,魏檗亲自去披云山迎接,打了个稽首礼,“北岳魏檗拜见天师。” 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还礼道:“叨扰神君了。” 魏檗问道:“天师此行,可是有要事在身?果真如此,魏檗可以代为传话给落魄山或是大骊宋氏。” 上次涉足宝瓶洲,还是这位天师亲自出手,将那个白帝城柳赤诚镇压。 最终还是崔国师动了手脚,暗不见天日长达千年光阴的柳赤诚,才得以侥幸破开那座大阵。 赵天籁摇头道:“无事,就是随便走走看看。魏神君不必款待。” 昨夜得知蛮荒那边要打擂台,赵天籁就与天师府嘱咐过相关事宜,火速下山了。 只是出山不久,就又得知那边情况有变,赵天籁总不好立即返回龙虎山,就干脆来到宝瓶洲,当是故地重游一番。 而事宜之一,就是如果他无法返回龙虎山,将会由谁接任天师。 与此同时,赵天籁也坦言自己此次下山随身携带的天师剑和法印,未必能够送回天师府。 魏檗笑道:“我是肯定要陪同天师游览披云山的,能够跟天师多聊一句都是赚,可以沾沾仙气。” 赵天籁自然也是飘逸洒脱之辈,“那贫道就多沾沾神气。” 山外夏日炎炎,山中气候清凉,披云山上建有一座林鹿书院的缘故,逐渐成为了许多文人雅士的避暑胜地。 魏檗说自己得厚颜与天师讨要一幅墨宝,用以崖刻榜书。 赵天籁爽快答应下来,只是问道:“神君何必舍近求远?” 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陈平安又曾手治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 魏檗笑道:“陈平安只敢自诩为鉴赏大家,文人的诗书画印,他只与刻印沾点边。” 赵天籁说道:“过谦了。隐官在城头所刻萍字,剑气纵横,筋骨雄健,绝非俗手。” 魏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这也没走到落魄山啊。 赵天籁只是实话实说,毕竟不熟悉披云、落魄两山的风俗,哪里能想到这尊夜游神君的“心虚”。 都习惯说官场攀升或是爬升,攀是说升官之难,爬是讲升官之慢。 但是魏檗在山水官场跃迁之快,却是极为骇人的,短短三十年间,就从灰头土脸的一山土地,抬升为一洲五岳正神,而且还被文庙封正为神君。 闲聊总要寻一二共同话题,他们很快就聊到了双方共同的“朋友”,那个喜好以剑客自居的浪荡男人。 赵天籁感慨道:“昔年相逢于风雪夜茅店,温酒谈 心过后,忽忽自冬而春,由春转夏,转眼百回矣。” 他们之后还有聊到真人于玄的那拨徒子徒孙,如今就在花影峰那边潜心修行。 魏檗就打算随口一提,想要邀请天师去那边传道一番。 赵天籁讶异道:“哦?还有这种事?那贫道是要去那边看看。” 魏檗本是有枣没枣打一杆的想法,能去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即便婉拒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赵天籁笑道:“果能授他人以渔,传以正法几句,又何尝不是贫道的缘法。” 刚好顺路,魏檗就领着天师去了一趟披云观,还是那位老道长待客,香火平平的小庙子,总是观主知客一肩挑的,由于魏檗施展了障眼法,赵天籁也不是那种画像在浩然到处挂的,只是头别一支碧玉簪、身穿寻常道袍的装束,披云观的当家老道长,当然也认不得他们是谁。 老道长问道:“道友是从外地云游至此?” 赵天籁点头微笑道:“久闻北岳大名,想着总要入山浏览一趟,才算不虚此行。” 老道长想了想,一个没忍住,试探性问道:“道友是奔着夜游宴的名头来的?” 赵天籁笑问道:“好像披云山近期并无举办夜游宴的消息?” 老道长欲言又止,总不好与这位道友说魏神君和披云山都是好的,唯独这夜游宴,坑人不是一点两点,思来想去,只好含糊一句,“不太凑巧。” 魏檗瞧着神色自若,实则内心苦闷。好歹算是半个自家人,都不说自家人的好? 一起游览道观,魏檗也是才知道天师如此健谈,只说建筑样式,披云观只是普通,赵天籁仍然游兴不减,与那老道长聊得颇为热络,后者邀请他们喝茶,天师也是答应下来,并不拒绝。说到了道统,赵天籁说道:“贫道因为家学关系,得以自幼修行,除了道书之外,贫道还曾熟读百家书籍,从小就对书上记载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深信不疑,尤其是“行善三千条”,更是极有兴趣,不过少年时候,见解不深,每次下山历练,总会记录自己的善举,计算着距离‘功德圆满三千条’还有多远。当年家里的长辈只是冷眼旁观,故意不去点破,至多是叮嘱一句,在山外切不可‘以术炫目’。” 老道长闻言,轻轻点头。看这位客人的气态,就不是普通道士出身,贵而不骄,实属难得。 魏檗偷偷揉了揉眉心。 赵天籁说道:“后来修行上始终无关隘,在‘知道’两字上边,却是出了问题,长辈终于与我谈心一次,也都是些家常话,说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世人不知,便是阴德。或是别人都说你做了好事,你自己浑然不知,且不图回报,便是真真正正在积攒福报了。这是其一。既要知道‘广行阴骘,上格苍穹。精诚所至,灵感通天’的道理, 又不可为道理所悟,凝滞道心。到后来只记得‘广行阴骘’,忘却‘上格苍穹’,经年累月,久久用功,坚信理当如此,便是修道了。这是其二。修道之士,占据名山开辟道场也好,汲取天地灵气也罢,总是损不足以奉有余,如何损己之有余而补天地他人之不足,才是替天行道。” 老道长抚须笑道:“道友的长辈有见地。” 喊了一位道童去煮水烹茶,老道长带着两位客人走入简陋却洁净的屋内。 赵天籁瞧见桌上搁有一幅满纸烟霞、墨气淋漓的对联,并无落款。 老道长解释道:“是一位陈姓香客刚刚留下的墨宝。可惜这位香客,只是不肯落款题名。” 魏檗气笑不已,陈平安这家伙就没句真话。 老道长趁热打铁,“恳请道友也不吝笔墨?” 赵天籁在桌旁凝神看字片刻,笑道:“珠玉在前,不敢落笔。” 学道人共白云入观来,翠竹千竿间,晨钟暮鼓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游知古今。 修真者同绿水出山去,红尘万丈中,春风秋月传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周旋见自己。 ———— 清晨时分,裴钱来到永泰县地界的一间客栈,约好了辰时一起去四海武馆,她要帮那两个少年引荐给魏历。 洪涛他们都早早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毕竟今儿是拜师去的,不是上门乞讨。 昨夜离开国师府,容鱼给了他们两只袋子,里边分别装有一些碎银子和金瓜子。 钱财是英雄胆呐,退一万步说,就算拜师不成,他们留在京城,敞开了大吃大喝,开销个月余光阴不成问题,回家乡去的盘缠都是够的。 碰了头,再次见到裴钱,精瘦少年小心翼翼说道:“你就是郑钱,对吧?” 裴钱也没有否认,笑道:“这么藏不住话?” 马步海咧嘴笑道:“反正骗不了你,还藏什么。洪把头说得对,跟聪明人就不要耍小聪明,不然就会显得格外的蠢。” 老人心情复杂,不知怎的,总觉做梦。 国师府也进了,大骊国师也见了,甚至差点就吃上国师府的那顿宵夜了。 裴钱说道:“你们运气好,能够碰到洪先生。” 洪涛使劲搓手,惶恐道:“当不起当不起。” 先生一说,是读书人的专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一路上,马步海问东问西,多是那场陪都战事的演义故事,裴钱偶尔搭话几句。 到了那座大清早就人声鼎沸的武馆,隔着一堵墙,院内哼哼哈哈的,大几十号的青壮男子,正在走桩练拳打熬体魄,期间夹杂着一位男子的训斥声,说着一些粗浅的拳法口诀。 裴钱停步抱拳,与那兼任门房的武馆弟子说道:“我叫郑钱,与你们馆主是旧识,此次冒昧登门,有事相商,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疑惑道:“哪个郑钱?” 他迅速将那扎丸 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惴惴,不可能吧? 自然不是不晓得“那个郑钱”,学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饭吃的,不认得陪都战场的“郑清明”,“郑撒钱”,就跟山上修炼求仙的,没听说过风雪庙魏剑仙一般。 更何况自家馆主,有事没事就要与他们炫耀几句,当年那场问拳,到底精妙在哪里,其中凶险又在何处…… 只是就像一个地方郡县的胥吏门户,大清早被敲开门,来者自报身份,结果与京城某部尚书同名同姓,你要不要问上一问? 裴钱微笑道:“就是跟你们馆主切磋过的郑钱。” 青壮男子再无任何怀疑,着急忙慌抱拳还礼。得是多缺心眼的骗子,才会假冒郑钱,骗到自家馆主头上? 馆主魏历还是老规矩,起床后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从二徒弟手中接过一把已经装好明前茶水的紫砂壶,魏馆主微微皱眉,提醒弟子记得更换一盆新鲜的时令供果,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位得意弟子赶紧记下。 自家师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开武馆才能挣几个钱,屈才了。该去江湖上开宗立派的。 当年师父在陪都洛京,跟后来被誉为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对了四拳。 有了这么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不吃香? 大师兄私底下总说师父若是到了大渎以南的某个王朝,随便捞个实权武将当当,如探囊取物。 没奈何师父总是说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过那些当官的,只会被借刀杀人。不然就是被骗去沙场杀敌,以他的性格,做不了那种“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武官,一个热血冲头,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 武馆弟子们早就习惯了,馆主有个毛病,总喜欢拽几句诗词、酸话。 就像大师兄代师教拳的时候不骂几句脏话就不会说话。 不管怎么说,金身境是货真价实的,收钱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 见着了脚步匆匆的魏历,裴钱行过江湖礼数,介绍过身边两位少年的名字,开门见山道:“他们想要跟魏馆主拜师学艺。” 魏历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他们的拜师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这么干脆利落的,会不会有些敷衍了事,显得不够正式? 魏历小心翼翼问道:“郑宗师,有无要求?比如过个几年,马步海和胡进就该是什么境界?” 裴钱摇头道:“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魏历松了口气。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属于小本买卖,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在不违背江湖规矩的前提下,适当时候帮点小忙。” 魏历 何等老江湖,说话做事的分寸感,早已炉火纯青,当下便已心领神会,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 裴钱笑着抱拳致谢,魏历赶忙还礼。 江湖礼数的寒暄过后,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裴钱自无不可。走在武馆廊道,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试探性问道:“郑宗师,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 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 裴钱点点头,反问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魏历苦笑道:“哪有脸回去,到了那边,睡不着觉的。” 裴钱不好说什么。 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的将种子弟,因为出身豪阀,学武天资又好,自有明师指点,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学宗师,心比天高,自认到了战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周边皆是藩属,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的机会。 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的武学宗师,问过一场拳,自认淡看生死,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但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登陆宝瓶洲,魏历真正投军,置身于惨烈战场,只是一次,魏历就被吓破胆了。 战场之上,不管你是大骊边军,还是蛮荒妖族,不管是山上的神仙,还是山下的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的魏历,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活人。 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的年轻骑卒,笑容真诚,说你运气真好,都没有怎么受伤。 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就不孬,是条汉子,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好事。 魏历攥紧拳头,敲了敲心口,“这里闷得很。” 国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么多的战场袍泽,只有他贪生怕死,独独活下来了。 后来在大骊的陪都洛京,魏历说是问拳,其实是与“郑钱”讨顿打而已。毕竟某些难言之隐,言语到了嘴边,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的,怕说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肠寸断。 一个身强体健、还有武艺傍身的大活人,活成了一头望乡鬼。 大概一个人的心中愧恨,就像个伺机而动的刽子手,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戳人心窝子的言语,她倒是从小就擅长。宽慰人心的话,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 魏历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就没这资格,之所以今天与郑宗师说这些,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 裴钱说道:“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旧白霜王朝那边,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我可以帮忙捎话。” 魏历摇摇头,“没了。” 裴钱离开武馆之后,虽然俩少 年没有拜师礼,但是魏历却有收徒礼。 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的剑仙斩邪图。 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当时下手快,多买了几幅,听说价格飞涨,当下只要肯转手,能赚不少真金白银。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却也不追究、收缴已经流入民间的画卷。 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 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两位少年怀捧画轴,对视一眼,都忍住笑。 魏历心细如发,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只是沉声道:“开始练拳!” 裴钱独自离开武馆,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摊贩很快端上桌。 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笑问道:“怎么不肯自己收徒?” 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地盘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场,哗啦啦跪地不起,乌泱泱的,他们砰砰砰磕头的声响,要比天上的打雷声还要大……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就学成了绝世拳法,当了数一数二的江湖宗师,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可就热闹了。 就像始终无法将魏檗与当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陈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钱跟曾经的小黑炭重叠印象?好像也不能。 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轻声道:“怕失望。” 陈平安笑问道:“是怕他们学艺不精?” 裴钱摇摇头,“怕他们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也怕他们学成了拳,没有做个好人,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更怕他们因为‘好人’两个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尤其怕他们为了‘好人’两个字,死在江湖里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拿筷子卷了油泼面,下筷子之前,抬头问道:“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 裴钱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很快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平安笑了笑,横着手中那双筷子,在碗沿轻轻抹过,将卷起的那筷子油泼面放回碗中,再将碗递给裴钱,自己抬手与摊贩多要了一碗。 土生土长的京城百姓从来知晓天下事。 邻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的包子,嗦了一口汤汁,神神秘秘说道:“听说国师很快就要亲自担任春山书院的副山长,不谈兵略,而是主讲理学。嚯,这可就有意思了。” 旁人疑惑不解,喝过一碗豆浆,擦嘴问道:“这能有啥意思,山长还不如国子监祭酒呢,都不算个官。再说理学那玩意儿,以前观湖书院最擅长,总说咱们大骊是北方 蛮子,到头来,如何?国师真要讲这个?” “不知道了吧,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之一,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现任家主陈淳化,他老人家马上就要来咱们大骊讲学了。要我说啊,估摸着是要跟国师在书院大吵一架,当年文庙的那场三四之争,要有结果喽。” “对方傻啊,这也敢来?江湖帮派大佬谈判讲和,都不敢把地点放在别人的老巢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国师大人是把长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边,‘请’那位大儒来咱们大骊的。” 早年大骊朝的老百姓,并不清楚绣虎跟文圣一脉的渊源,但是等到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平安接任国师,崔瀺原来是文圣首徒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所以如今朝野上下,当然是极力偏袒文圣一脉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真是拿剑胁迫对方来大骊吵架的? 陈平安跟摊主结了账,屈指作敲板栗状。 回到国师府门口那边,裴钱愣了愣,只见郭竹酒手里牵着一匹马,好像是师父当年返乡骑乘的“渠黄”? 这匹马在落魄山地界好些年了,平时都是陈灵均和暖树在照顾,约莫是嚼了些灵丹妙药的缘故,已经不显老瘦羸弱了。马背一侧挎着包裹,好像早有准备。裴钱挠挠头,小时候总嚷着要闯荡江湖,让师父送她一头小毛驴来着,在落魄山练拳那会儿,心心念念了好些年,只是长大了之后,反而对所谓的江湖不再憧憬什么。 陈平安从郭竹酒手中接过缰绳,递给裴钱,笑道:“走江湖去吧。” ———— 玄都观的桃花开得茂盛,一个少女容貌的女冠,散步于桃林小径,手中拎着桃枝。 上任观主孙怀中的师姐,王孙。如今她属于暂任观主。 在孙师弟住持道观事务的那些年,她就清闲了,仗剑云游四方,到处漂泊,脚踩西瓜皮似的,滑到哪里是哪里。不过总归是在青天黄土之间,也不好分辨什么异乡家乡了。 她不喜欢往名山大川宫观那边凑,在市井见过无数漂亮的春联,大大的石狮子,高高的、文字总是喜欢少一点的匾额,冷庙子里边小小的香炉,好山好水美景美酒美人。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到处搜集和收藏琥珀,里边有虫蚁的那种。等她回到道观,还会为每一块琥珀标注何年何月于何地拾取而得。 她望见远处,迎面走来的一顶虎头帽,偶尔触碰低垂的桃花。 滑稽的帽子下边,却是一张俊逸的青年容貌,神色冷冷的。 很难想象,这位就是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白也。 王孙停步,等到白也走到眼前,她才原路折回,白也与她并肩而行。 王孙说道:“就像你诗篇所写的那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能孙师弟就是这样的人。” 白也点点头。 王孙拧转桃枝,笑道:“不要被他成名 之后的那些粗鄙言论蒙蔽了,孙师弟其实是极有才情的,记得很早就有位山上长辈说过,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出身,所以有公子哥气,在玄都观修道有成,有仙气,时常独自游历江湖,有豪侠气,十分精通诗词曲赋,有才子气。” 白也会心一笑。 王孙笑道:“师弟自称他在修道小成之际的待人接物,有‘上中下’的三字独门秘诀。” 白也问道:“何解?” 王孙缓缓说道:“去那权势熏天的富贵丛中,或是置身于得道高真扎堆的酒宴,他必然高坐主位,气势凌人。与道官连衔奏事,抑或是与朋友在在字画上边题款,他必然署名于末尾。看待修行一事,既不出头,也不垫底,在天地之间,生死之间,我辈侥幸居中,他说得有一份平常心。” 白也说道:“有道理。” 王孙拿桃枝耍了几手里花和外花,说道:“我们刚修道那会儿,偷偷出门打过一场群架,打输了,不敢回立即道观,就在外边随便逛荡,期间在一处京城,曾经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婆,孙师弟就将身上银钱都赠予对方,问她姓名籍贯,家乡风物,为何流离失所。他们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从头到尾,我都看不出师弟脸上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白也说道:“我不如孙道长。” 林间溪涧,水面飘满了桃花瓣。 白也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到底喜不喜欢孙道长?” 王孙愁眉不展,“我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孙师弟的自己,可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白也看那蜿蜿蜒蜒的一条桃花流水,感慨道:“缘愁似个长。” ———— 这是老聋儿第一次做客黄湖山,想要邀请刘叉去花影峰那边讲一讲剑术,内容随便讲,哪怕只是走个过场,敷衍几句都行,到底也能为后学们提一提心气,何况多见识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更多知晓几分修行路上的天高地厚。 老聋儿也会担心不受待见,吃个闭门羹,只是不亲自走一趟黄湖山,与刘叉当面讨要个确切说法,总是难以死心。 好在刘叉虽说对这位同族剑修视而不见,倒是没有赶人,只是坐在竹椅上边,自顾自搓饵抛竿,全然将老聋儿晾在一边。如此软绵的逐客令,老聋儿岂会当真,在落魄山时日一久,好歹学得些许真传。 将刘叉骗去传道是不成了,老聋儿心中大致有数,便想要借此机会,与刘叉说几句“家乡话”。 刘叉自然跟老聋儿没什么可聊的,只是觉得对方在大骊京城外的雨后官道,出剑不俗。 老聋儿试探性说道:“进山出山皆有缘法,既然到了落魄山地界,刘先生能否为花影峰讲课一次,替那些年轻后生们指点几句?” 刘叉淡然道:“甘棠,少说几句讨巧话。” “练剑是大事,传道也是大 事,我若是今天点头了,岂会潦草对待。” 刘叉嗤笑道:“你到了这边才几天,就熟稔官腔了?如果再待几年,大骊宋氏不得给你一个首席供奉当当。” 老聋儿死心了,不反驳半句,只是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湖边,沉默不言,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 我说话拐弯抹角,你刘叉不也阴阳怪气,都属于入乡随俗,咱们俩还是半个同道呢。 两两无言过了片刻,刘叉提了一竿,随口问道:“怎么不让白景讲解剑道?” 老聋儿无奈道:“怎么不讲,白景前辈还是名义上的总把头、大师傅呢,她倒是认认真真讲过几次,问题是白景前辈与下边听课的,双方都很茫然啊。” 刘叉说道:“我只会杀人剑一条道,他们学不会,也不必学。” 老聋儿毕竟境界和眼界都摆在那边,听闻刘叉此说,确实不是什么推诿之词。 刘叉转头看了眼满脸遗憾不是作伪的老聋儿,这是给人传道上瘾了? 还是陈平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抑或是暗中做了什么买卖? 例如老聋儿教出几个上五境,就能从白景、小陌那边学到几种剑术? 老聋儿猜出刘叉的心思,摇头笑道:“刘先生猜错了……也不算全错。” 刘叉抛出竿去,皱眉道:“什么臭毛病,直呼其名。” 老聋儿只得更改称呼,喊了一声刘叉,“除非行将就木,否则在家乡收徒,哪敢真传全部道法。在这边,至少无此戒心。虽说市井也有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但是至少我在花影峰传道,只要坐在那张蒲团上边,就真教,教真的。不怕他们全学了去,只怕他们学得慢,或是走岔了。” 刘叉不置可否。 兴许是跟刘叉这种散淡人物扯闲天,没什么负担的缘故,老聋儿揉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年少学剑术,杀贼如剪草。下马饮美酒,上阵万人敌。嘿,说的就是少年甘棠了。” 刘叉忍不住说道:“不会作诗就别硬拗。” 老聋儿悻悻然,才记起眼前这个相貌粗犷的大髯壮汉,便是“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这等雄俊诗文的主人。 老聋儿尴尬过后,眼神恍惚起来,“弹指一挥间的富贵荣华,磕磕碰碰了大半生的修道生涯,年轻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凄美哀婉的情爱。记得初次相逢,她是坐在一片芭蕉叶上边的簪花仕女,惊为天人。如今记不得她的容貌了,不过她身上的温婉气度,依旧刻骨铭心。笑也轻轻柔柔,哭也从不嘶声力竭,她看人看事看风景的时候,总是那般……可惜后来我修炼仙术,早期境界攀升不可谓不神速,便开始一门心思追求大道,志不在男女情长了,经常游历四方,途径古战场,在那乱鸦啼处,凭吊万人冢,于杀气盈天、遍地骷髅之处悟长生,终于 第42章 且慢行 大骊京畿,鸣镝渡口,一艘名为“骊珠”的跨洲渡船缓缓升空。 皇帝宋和就在船上,要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商议结盟一事。 剑仙竹素领了一份临时差事,刑部颁发了一块三等无事牌。她毫不介意,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觉得会不会低了,立即询问国师府需不需要换成二等,容鱼回函只说不必。 皇帝离开了大骊京城,那么身为国师的陈平安,虽无监国之名,实有监国之权。 从鸣镝渡返回国师府,陈平安到了书房,看着桌上堆积出来的座座“假山”,也是头疼,户部高官差点被一窝端,除了尚书沐言的刑部卷宗,附带牵扯出两个京畿大仓场的贪渎案,肯定需要他这个国师亲自过目,此外所有沐言连衔议事的奏折副本,还有按年造册报部核销的各州提银数额,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哪怕经过容鱼和国师府秘书郎们简略提要了,也不是一两本册子能讲清楚脉络的,就连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只因为关系到大高玄殿在内的几处坛、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是一句虚言,哪怕涉及钱财金额不多,事情却大,本来是钞送户部、依循旧例处置,现在就只能是由国师府亲自过问了。犹有地方官员为当地某位先烈奏请从祀州县贤良祠,或是某位享誉文坛的硕儒能否编入儒林传、某部著作是否被翰林院库藏,礼部都只有审议,最终裁决还需国师府这边来定……何止是有校书如扫落叶、愈扫愈多之感,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好,举重若轻也罢,谈何容易。 下笔如飞,一通忙忙碌碌过后,陈平安走出书房,坐在台阶上,手持烟杆,捻出些许烟草。 宋云间站在桃树下,转头笑问道:“容鱼也是资质极好的武夫,国师何不亲自指点一番?” “我教拳一般。” 陈平安摇头说道:“回头可以让周海镜跟容鱼切磋切磋,帮忙多喂几次拳。” 宋云间问道:“那国师自认强在何处?” 陈平安毫不犹豫说出两个字,“扛揍。” 宋云间乐呵,国师确实言语风趣,难怪剑气长城那边会有的传闻。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没跟你说笑话。” “练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就再简单不过,想要递出几手好拳,就要能够挨重拳,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武夫讲得玄玄又奇奇,任你拳谱写得天花乱坠,精髓就俩字,扛揍。” 竹楼崔诚,北俱芦洲的顾祐,宁府白嬷嬷,狮子山李二,还有后来的姜赦。 回顾自己的武学之路,能够一步一步,最终跨上武道十一境的台阶,靠什么,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体魄,博采众长化为己用,转益多师是吾师。 宋云间来到陈平安身边落座,问道:“听说这次早朝非同寻常?” 陈平安点头道:“ 按照沈老尚书的说法,大骊近三十年来,朝会就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 因为大殿上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光是陪都官员就有二十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例如魏礼,韦谅,刘洵美等。何况还有曹戊,黄眉仙等诸州将军。 此外,还有一位极少抛头露面、权势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以及准许他佩刀上朝,就会清楚这位武臣的分量。 大骊朝廷三十余年来,总共封了六位巡狩使,在世的,只有四位,其中曹枰在内三人都跟随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仅剩一位“按兵不动”的巡狩使,驻地距离陪洛京都不远,大军就驻扎在大渎北岸的蔚州,姓裴名懋。 大骊王朝有九个上柱国姓氏,袁曹两家当然是第一等的,再加上一个云在郡关氏。 接下来就是天水赵氏和马粪余氏,此外紫照晏氏,鄱阳马氏和扶风丘氏,家族底蕴差不多。 上柱国可以世袭,作为武臣顶点的巡狩使却是没有这个说法。 裴懋已经多年不曾参加朝会,这次是皇帝钦点,他才离开蔚州驻地入京述职。 宋云间笑道:“听说这位裴巡狩是个狠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 裴懋跟苏高山一样,都是寒素出身,稍有不同的,是苏高山一直在边军攀升,裴懋是当了十几年清流文官才转去掌兵,一向独来独往,极高傲,有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豪言狂语。 据说裴懋有个独子,年纪不大,但是既没有从军,也没有在官场发迹,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在哪里发财,或是上山修道当神仙去了?也有说是在林鹿书院求学多年,并不热衷于功名。 宋云间掰手指说道:“袁崇职掌都察院多年,国子监的袁纪是清流领袖人物,嫡长孙袁正定是公认的人中龙凤,禺州将军曹戊是袁家的女婿,何况幕后还藏着个剑仙袁化境。” “曹桥是大理寺卿,曹枰是大骊巡狩使,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经过今日廷议,平调至陪都,担任吏部尚书。” 宋云间问道:“袁曹两家的关系真有外界说的那么僵?”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异路、势若水火”的说法。 袁氏祖宅在骊珠洞天的二郎巷,曹氏祖宅则在泥瓶巷,跟陈国师还是实打实的近邻。 陈平安说道:“关系确实不好,当然也有演戏给大骊宋氏皇帝和朝廷勋贵们看的成分。近三百年以来,大抵是内外交困之时,两姓关系就好点,宋氏强势之际,两家关系就变得极差。” 宋云间心中了然。 如今大骊的兵部和户部,两部尚书都已经空缺。 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乡,但是才五十岁出头的沐言,却是直接被丢进大牢,这个年纪,都不能说是什么“晚节不保”。 宋云间疑惑道:“为何不让关翳然在户 部内部升迁?而是把他丢到莒州这么个偏远地方。” 莒州临海,是出了名的版图小,赋税少,物产贫瘠,却民风彪悍,十个莒州的赋税都不如一个洪州,说的就是莒州的现况。 陈平安吞云吐雾,缓缓说道:“他想要真正在大骊京城站稳脚跟,将来在老百姓嘴里得个朝廷加衔的‘相爷’说法,必须先过一道关隘。” 宋云间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品秩提上来?” 陈平安斜眼宋云间。 宋云间茫然,哪错了? 上次邱国叛乱,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吏部关老爷子的门生故吏,一个是巡狩使苏高山的旧部,结果都在这场察计当中评语很低,据说,只是据说,国师亲自给出了几句措辞颇为严厉的评语。 于是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边缘了,朝廷邸报一笔带过,清议没有丝毫波澜。官场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唯独黄眉仙,由邯州副将升任莒州将军,这位风雪庙兵家修士,也是大骊首位女子一州将军。 唯一的异议,竟然是最不该有异议的一件事。 就是关翳然是否升迁为莒州刺史。 大骊京城的户部尚书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从二品。陪都洛京的户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级。 六部也分上下,兵吏礼是上三部,户刑工是下,由下转迁至上三部,虽然是平调,却属于重用。而户部虽然不在上三部之列,但是事务繁重,职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 关翳然担任清吏司郎中多年,户部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从四品,因为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往往兼管着三到五个州的事务,除了钱粮赋税,还会兼领一两份差事,例如漕运,大渎水利或是盐铁茶酒的关税。所以同样是清吏司郎中,职权也分轻重,户部在前任尚书马沅手上,就有两位郎中,得以额外再提一级,从三品,其中就有关翳然。 所以关翳然升迁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只能说是顺势,连“破格”提拔都算不上。 再加上还是在大骊百余州里边垫底的莒州,说是明升暗降,朝廷给个刺史官帽子、去地方养老都有人相信。 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户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尚书沐言都已经下狱了,还牵涉到了一大批当朝大员和权贵子弟,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很快就跟着沐尚书一起蹲大牢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关翳然若是能够留在户部,从三品,破格拔擢到从二品,补缺右侍郎,好像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宋云间感慨道:“毕竟现在谁会觉得户部尚书、侍郎好当?” “秉公行事,到了户部翻旧账,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内一大拨权贵,不是往死里整,就是往死里得罪。” “要说敢捣浆糊,皇帝陛 下和你这个国师又都盯着,谁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说到这里,宋云间眼睛一亮,自认抓到了诀窍,一州刺史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实权高位,等于正式跻身了大骊疆臣行列。这就有些微妙了!难道是关翳然背后有高人指点?先从户部这个马蜂窝撤离,品秩提升也不耽误,若是三五年一调,或是等到下次察计结束,不就回到了京城?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这位指点迷津的高人,莫非正是国师? 陈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间的心思,竖起大拇指。 宋云间疑惑道:“国师这是表扬,还是讥讽?” 陈平安说道:“你猜。” 宋云间说道:“讥讽?” 陈平安说道:“总算猜对一次了。” 宋云间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在朝会上,我故意刁难关翳然,先问他何为一州大治,放在洪州这些大州是如何,放在莒州这类小州又该如何,各有哪些具体的评判标准,关翳然一一作答,显然早有腹稿。我再问他如果去了莒州,需要花费多久才能成事,需不需要五年。他说需要十年。我最后问他是不是军令状,他说是。” 宋云间错愕道:“关翳然竟然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陈平安说道:“人不狠站不稳,放之四海而皆准。” 宋云间默然。 如果有心人翻检档案,就会发现关翳然的官场履历是近乎完美的,不是说他升官有多快,而是够扎实! 自己偷摸去了边军,从最低品的随军修士做起,凭借战功,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权的边军实权校尉,再跟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下,打的都是硬仗,期间曾经负责带兵驻守书简湖。之后继续带兵南下,真是辗转南北一洲战场的功勋武将,年轻一辈的翘楚。 之后转去担任大渎督造官,与那柳清风、刘洵美是同僚。而已经去世的柳清风,早就当上了陪都的尚书,刘洵美也是官运亨通,不输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唯独关翳然,升官太慢。 要知道当年所以人都理所当然以为,给个督造官,朝廷绝对是要重用关翳然,说不定很快就要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但是一直等到关老爷子去世,关翳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所以就算是向来跟意迟巷那帮文官老爷不对付的篪儿街将种门庭,若说讨论曹耕心,袁正定几个年轻人,多少还能挑出些毛病来,可只要是提起关翳然,都是服气的,京城官场有个公论,给他个某部侍郎当当,不过分。若说再念及关老爷子的那部功劳簿和香火情,关翳然将来杀个回马枪,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关键的,关翳然与陈国师,是有私谊的! 宋云间问道:“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师。”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撄宁道友不耻下问了,那我就先洗耳恭 听,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云间恼得就要起身。 陈平安唉了一声,“撄宁道友修心养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 宋云间只因为此事与自身大道牵涉不浅,黑着脸说道:“按照市井的看法,只要是能够上山当神仙的人物,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天之骄子?坐在村头闲聊的乡野老翁都会建言,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为何不干脆让他们去衙门里边帮忙,他们还不贪钱,多好。那位崔国师,在这件事上,办得疏漏了……” 陈平安淡然道:“至少要用一千年来还一百年的债,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崔师兄曾经有过一个判断,要么就全盘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国,否则一旦炼气士的人数,在官场占据的比例超过二成,国家就彻底变样了。 宋云间摇头道:“不太理解。” 陈平安笑道:“慢慢体会。” 宋云间展颜道:“也对,何必着急知晓答案,慢悠悠自行体悟便是了。” 陈平安说道:“有这份道心就对味了。” 宋云间刚想离开,容鱼快步走来这边,说道:“柳七回信了,说他近期无法从蛮荒渡口脱身,但是好友曹组会抽空走一趟宝瓶洲,拜会国师。至此七天之后登岸,进入大骊京城。由曹组与国师细心讲解柳筋境的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让百花福地跟龙泉郡窑务督造署联系一下,让她们帮忙监督,于近期赶工烧造出一批官窑,我提个小建议,比如样式可以仿制花神杯,至于采纳与否,还是让花神娘娘们自己拿主意。你就跟她们直接挑明缘由,说是我们大骊朝廷送给‘柳词源’和‘曹花间’的礼物。” 容鱼会心一笑。 宋云间啧啧称奇,国师不去户部兼任个尚书当当,可惜了。 陈平安说道:“撄宁道友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关翳然在官场要过哪一关。容鱼你帮忙解惑。” 容鱼笑道:“关翳然必须要过关老爷子这一关。” “他才真正有资格接纳关氏的香火情,将来在大骊庙堂封侯拜相,届时谁都没有异议,只觉得如此才对。需要让绝大部分官员,反而觉得关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才会这么晚当上相爷。” “没有按部就班在户部升迁,而是去莒州再打熬个七八年的资历,如此一来,战功显著的边军武将,功在千秋的大渎督造,熟稔一国钱财运转的户部郎中,管理一州事务的地方疆臣,关翳然都做了一遍,等他回京,放眼整座大骊官场,也就没几个官员能够跟关翳然比拼履历了。到了那一刻,关翳然当什么官,怎么升迁都不为过。” 宋云间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随即问道:“不是十年吗?” 容鱼微笑道:“让莒州从贫瘠一举转为富庶之地,以关翳然的能耐,花不了十 年光阴。” 宋云间揉了揉脸颊,难怪说天底下头等聪明人在山上修仙,二等聪明人全在公门修行。 陈平安随口问道:“裴懋那边没说要来国师府?” 容鱼摇摇头,“暂时没有消息。只知道今晚扶风丘氏会请裴懋喝酒叙旧。” 扶风丘氏已经两代人都已没有在朝为官的例子了,但是奇怪的是这次老百姓尚无太多觉知的官场剧烈动荡,扶风丘氏不能说完全没有被波及,不过相较于那些伤筋动骨的豪阀世族,丘氏家族子弟的那点纰漏,就像是个用石头在宦海打了几个小水漂,好像朝廷都该给丘氏祠堂御赐一块“清白世家”匾额了。 陈平安又笑问道:“苏文肇正在跟师友们一起负笈游学?” 容鱼点头说道:“还算顺利。” 曹侍郎,如今该称呼为曹尚书了,他的二叔曹枰,大骊边军主帅之一,是跟苏高山一起获封的大骊巡狩使。当年谁都清楚,国师提议新设了这个官位,只要谁带兵吃掉了朱荧王朝,谁就是第一个! 早年为了抢先攻破旧朱荧王朝的京城,除了战场上的较劲,双方可是没有少在国师崔瀺那边互相告刁状。 曹枰的公文,一向措辞文雅,摆事实讲道理,却也绵里藏针,暗暗戳几下苏高山那边的肺管子。 苏高山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除了该有的汇报战况、说明战功,一有机会就在奏折里边骂曹枰,言语粗鄙,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就是我草他娘的,脏心烂肺的狗东西…… 此外苏高山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特别喜欢在公文里边“加名字”,总要写上几个校尉甚至是伍长的名字。附带详细写上几笔,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战役,某人如何英武奋战,斩首几许、军功如何。所以苏高山的奏折公文,反而是边军武将里边字数最多的。 下了一场骤雨,国师府右路园林那座池塘里边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雨中摇曳生姿,频频点头。 跳鱼山花影峰,却是阳光普照,老聋儿率先走入茅屋,笑道:“今天不太一样,得换个先生替你们讲课了。” 屋内除了那拨桃符山诸脉道士,如今还有柴芜这个小姑娘坐在角落听课,隐官的两位嫡传弟子,剑修邓剑枰,武夫袁黄,近期也时常来这边旁听。今天甚至还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飞经来这边坐着。 近期老聋儿主要是给他们传授高孤的三讲。 内容之精妙,让老聋儿叹为观止,决定要花费至少半年功夫,尽可能将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数传授给那些虚心求道的后学们。故而先关起门来,逐字逐句,拆解批注,为此老聋儿借阅了许多道书,正因为三篇的内容够好,所以老聋儿更怕出现“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的情况,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论的地方,就去跟白景前辈讨教,她不耐烦了,便再去 与小陌先生询问。 对于讲课传道一事,老聋儿是极上心的,不喜机锋,家常白话。 何况有那白景说得云遮雾绕在前,老聋儿自认才智、道力都远弱于白景,就力争说得简单明了,不至于误人子弟的同时,又能让他们更快现学现用。再者老聋儿也发现,与人传道久了,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也是一种对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 像仙尉就是被那“三讲”给勾引过来的,真是久旱逢甘霖,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道法! 老聋儿神色颇为自得,既因为茅屋听课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先是说服了刘叉允许他们去黄湖山求学问道,不意又有魏神君传来一份捷报,说龙虎山天师赵天籁会来这边传道,嘿,今儿真是黄道吉日了,双喜临门! 屋内众人只见门口那边,站着一个俊逸的青年道士,还有魏神君恭敬作随侍一旁状。 老聋儿站到窗口那边,赵天籁进了茅屋,伸手虚按,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开门见山道:“就由贫道跟诸位讲一讲诸脉雷法,勉强撮其大略,挂一漏万,诸位海涵,讲学期间,大可以随问随答,不必拘泥于谁讲谁听。今日课毕,之后到了雷斋月,诸位不妨多加体会揣摩。” 天师说雷法?与那白也亲临茅屋说剑术,于玄到此说符箓,有何区别? 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 离开了莲藕福地,回到落魄山,青丘狐主是个闲不住的,就在群山间游风景,由于察觉到花影峰这边的不同寻常,便故作偶然路过,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间的“道士”,道力深浅如何。 她没有走入茅屋,在门外施了个万福,妩媚笑道:“奴婢能在门外旁听么?” 老聋儿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得看赵天师和魏神君的意思。 屋内赵天籁微笑道:“自无不可。” 霎时间,连同青丘狐主在内,所有人猛然惊觉,已经置身于一座辉煌雷池。 ———— 永泰县地界坊间,新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镖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算是按照山下习俗,讨个好彩头。先前下了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所幸没有耽误镖局开张时辰。 长宁县那边,地皮金贵得令人咂舌,他们打听过租赁的大致价格,就心里有数了,如果镖局真在那边落脚,那就不是挣钱,而是给管着一国赋税大骊户部送钱去了。 凭借师父早年在山上关系攒下的一点香火情,通过朋友的朋友,好不容易请来了一尊公门修行的“地头蛇”来帮忙镇场子,是永泰县衙的户房典吏,一把手。大骊官员,放在藩属国都是要按照“官升三级”算的,京官更是“紧俏”,这么一算,倒也不差了。 看到一个身穿长衫的熟人,马邑县惊喜道:“曹沫?!” 少年跟许多师兄都是孤儿,师父洪正云给他们取名字, 都是往各自家乡的郡县名称靠,比如少年已经记不得姓名了,因为是在马邑县这个地方给师父他老人家在路边捡着的,便干脆给他取名马邑县,好让他不忘本,以后成材了,就带着名字回家乡看看。 曹沫掏出一个红包,笑道:“说了要来你们这边道贺,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爽约。” 马邑县小声问道:“多大的红包?” 只见那曹沫故作轻松道:“一颗雪花钱。” 少年愣了愣,这么多?小声道:“摆完阔,私底下退还给你?” 曹沫将信封重重拍在铺有红绸缎的桌上,豪气道:“小钱。” 马邑县踮起脚尖,使劲一拍曹沫的肩头,“就喜欢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英雄气概。” 陈平安视线扫了一圈,笑着没说什么,不知道魏历会在何时登门拜访镖局,用什么由头送钱。 马邑县笑逐颜开,如今镖局刚刚开张,到处都需要用钱,有曹沫这么个冤大头登门送钱,就当是开门红么。 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曹宗师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一样,在京城地面混口饭吃。” 马邑县好奇问道:“哪条道上的?” 陈平安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道:“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 马邑县倒也听说过两边都是衙门的那条千步廊,少年已经师兄们约好,以后等到镖局生意稳当了,得空就去那边看看,当然还有意迟巷和篪儿街, 马邑县神色认真问道:“是给那大官的,当护院教头,教一教公子少爷们花拳绣腿?还是给京城里边的有钱人当扈从?” 陈平安笑道:“那他们可雇佣不起。” 马邑县最受不了曹沫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没好气道:“你咋个不说自己是给皇帝陛下当供奉作随从呢?” 陈平安一拍少年的脑袋,“没大没小,怎么跟一位武学宗师说话呢。” 马邑县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见着这个曹沫,少年终究是开心的。 他们的师父,洪正云是年复一年熬出来的洞府境,也没有什么道号。马邑县这拨二代弟子,都是孤儿出身,早年所谓的被师父带上山,其实也就是在乱世里边求个活路而已。等到进了山,有个落脚地儿,洪正云也是悉心传道,有修行资质的,就炼气,始终摸不着门槛的,也就传授他们一些拳法剑术,故而马邑县那几个师兄,说是书上所谓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武林高手,倒也不算夸张。 陈平安故意四处张望,笑问道:“你那赵师姐怎么没来?” 马邑县顿时警惕起来,“干啥子?赵师姐到没到镖局,关你屁事。” 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对那赵师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爱恋,只是学着师兄们一起喜欢师姐罢了,否则就显得自己没眼光、不合群了么。 师姐赵郦几个,依 旧跟着老人留在山中继续修行,山下红尘万丈,花花世界里边全是诱惑。 唯一一位有机会跻身中五境的弟子,是二师姐赵郦。小门小派,能寻见一个修道的好苗子,何等侥幸。 分别之前,洪正云专门提醒一事,那曹沫深藏不露,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将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了,都要对他敬重几分。与弟子们叮嘱此事,倒不是要他们提防曹沫,而是不要因为关系相熟,就言语无忌。 毕竟不说什么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就算只是六境,就已经是数国之地,屈指可数的江湖宗师,武林执牛耳者了,混白道的,能缺金银声誉?混黑道,不得有个“魔头”的称号? 也因为师父常年教诲和各自出身的缘故,马邑县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半吊子的“山上仙师”就如何了不得,镖局周边的街坊邻居,早已登门送礼,客套寒暄,和和气气,就当是认个熟脸。他们这趟下山,不过是求个规规矩矩挣钱的和气生财,好给留在山中的赵郦他们多攒点修道资粮。 在这之外,最大的愿景,不过就是攒下几颗神仙钱,将来好去京畿那座名动一洲的大骊缟素渡长长见识,看看真正的仙家法宝到底是长啥样的。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先在京城站稳脚跟,长久以往,细水流长,你们镖局还是能赚着钱的。” 马邑县点点头,咧嘴笑道:“借你吉言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京畿那边猿蹂栈的青玄洞,暂时无主。先前我跟你们师父提过一嘴,看洪老哥的意思,是有些心动的,只是他觉得门派在京城没门路,导致此事希望渺茫。所以我近期都在京城走通关系,算是有些眉目了。等我消息,如果真成了,你们门派总要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话事人,与当地官府见个面,聊得好,就算谈定此事了。” 马邑县急眼了,“曹沫,朋友归朋友,若是想要师父与人低声下气,或是,或是让赵师姐出卖色相,结交达官显贵……你就是侮辱我们!” 少年的心思,总如一张白纸。 陈平安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着解释道:“一场云诡波谲的大骊察计,近期闹出多大的风波,这会儿余波未平,官场内外人人提心吊胆。说句难听的,就算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敢送银子,请他们吃花酒什么的,他们都没胆子答应,说不得直接将你们扫地出门,再不敢与你们这些不谙官场行情的愣头青有任何往来。只管放心,我是诚心帮忙,不是坑你们来的。而且我只是牵线搭桥,帮点小忙,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到底还是你师父拿主意。” 马邑县将信将疑,“当真?” 陈平安笑道:“骗你有啥屁用。能换几个钱?” 马邑县信了大半,“曹沫,事先说好,你可别花花肠子啊,整天琢磨某些不 第43章 请从容 花影峰,天师赵天籁随手造就出一座禁制森严的雷池重地,将那天下雷法渊源、脉络说得明明白白,条分缕析,同时辅以术法、图箓,或是言出法随,一篇篇金色的宝诰文字悬空,更是让人历历在目,真真切切。 在座诸人有此机缘,真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闻道”了,人人都觉得大受裨益,受益匪浅,可毕竟是天师所传,哪怕他们修道资质再好,多是自认暂时听懂了七八分,或是五六分。比如道士仙尉的那个徒弟,林飞经就倍感受益匪浅,体会个中三昧,醺然欲醉。 其中境界最高的青丘狐主,吓了一大跳,天师所说,又岂止是雷法,几近道矣。 反而是两位听课的,比较异类,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柴芜,她是觉得好像自己的问题更多了。 而身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仙尉则是觉得豁然开朗,不愧是龙虎山天师,说起道法来,确实厉害,连贫道这等资质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许多翻看道书多少年就积攒了多少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终于迎刃而解。 结束了课业,赵天籁打了个稽首,出了茅屋,请老聋儿将那小姑娘喊到门外后,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无道号?” 上五境无疑。还是剑修。这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但是这个孩子,却对雷法好像亦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 柴芜毕恭毕敬回答道:“回天师老爷的话,我叫柴芜,暂无道号。” 小姑娘很快补了一句,“我干爹是魏羡,我师父叫……谢狗。” 赵天籁点点头,“能否邀请你一起散步一段山路,比如我们一起从这边走去霁色峰祖师堂?” 柴芜懵了。 赵天籁笑道:“先前在课堂上,贫道见你既有种种会心处,也多有心生疑窦的神色,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跟随贫道下山走一遭,比如去到槐黄县城再止步。” 柴芜说道:“天师,我得跟师父和山主商量商量,行么?” 赵天籁笑道:“当然可以。” 如果不是碍于山上规矩,觉得不合适由他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赵天籁完全可以留在跳鱼山一段时日。 青丘狐主天然妩媚,施了个万福,“天师,奴婢化名徐娘,道号青丘,籍贯是那落魄山莲藕福地的狐国。今日听闻真传,万幸万幸。” 对这道士心生亲近,好像传闻就有一头凭借天师印渡过天劫的十尾天狐? 赵天籁直截了当问道:“道友之所以没有去蛮荒聚拢天下同族,重建青丘,是有了在红尘里边炼心证道、借此重返十四的打算?“ 青丘狐主也不矫饰什么,点点头,“正是如此。” 赵天籁笑道:“那正好,如今贫道府上,就有两位道友的晚辈,若是道友不介意,贫道可以书信一封寄往龙虎山,与她们说明此事,她们来这 边拜访祖师,或是道友以后去龙虎山,都是可以的。” 青丘狐主说道:“好事呀。” 一个貂帽少女急哄哄从国师府那边赶来,笑声爽朗,“老赵!” 赵天籁微笑道:“见过白景道友。” 每次看到这位剑修,总有耳目一新之感。 与男女观感无涉,就是一种天地之间有大美的敞亮。 “我这就带你去见小陌。” 谢狗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姿势。 老赵是自己人! 救过小陌唉。 赵天籁婉拒道:“贫道不擅饮酒,而且小陌先生如今正值闭关,不宜打搅。” 谢狗唉了一声,“闭关啥时候不能闭关,喝酒却是需要看心情、赶时候的,放心,我家山主说过,劝酒伤人品,我跟小陌的酒品都是有口皆碑的好,老赵你看情况喝。” 赵天籁笑道:“这不就劝上了?” 谢狗一时语噎。 柴芜大为意外,原来自家师父跟天师这么熟的? 谢狗伸手按住柴芜的脑袋,单手叉腰,哈哈笑道:“老赵,我这徒弟如何?资质还阔以吧?” 赵天籁点头道:“年轻一辈里边,柴芜资质之好,是贫道生平仅见。不过越是如此,越需要传道人好好琢磨,用心栽培,竭尽全力护持其道心,终有一日,柴芜既是白景道友的亲传弟子,法脉香火所系,柴芜更是柴芜自己。” 谢狗嗯嗯嗯,小鸡啄米。 老赵说话就是文质兼备,有道理,好道理。 大骊京城。 陈平安回到国师府,路过容鱼那间“官厅”的时候,让她去拿一份永泰县户房胥吏卞春棠的文档。容鱼虽然讶异,却不会询问缘由。陈平安回到后院书房,宋云间依旧站在树下数桃花。 先前在白云镖局看见的那把油纸伞,明显带着老聋儿的一份温醇剑意,不知怎么就辗转落到了卞春棠手上。 容鱼很快取来卷宗,国师府当然不可能储藏这类档案,是她临时从户部那边抽调过来。 陈平安快速翻阅着档案,这个卞春棠虽然年轻,但是处世老道,尤其精通钱粮,他的户房上司同僚对其评价都不低,在县衙别房的风评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功名,大骊朝的清浊之分,虽说没有一般王朝那么界限分明,可这道分水岭,也不是随便就能越过的,最主要的路径,就是军功。 陈平安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容鱼,你多跑一趟,顺便将县衙户房现任典吏的考评记录,以及班房鲁庄的履历,也都各拿一份。国师府这边再抄录副本一份留档。” 容鱼就要转身去抽调档案,只听国师说道:“对了,容鱼,找个合适的理由,将猿蹂栈青玄洞赠予洪正云。不用着急,年底之前办成此事就行。最终让洪正云隐约觉得是县令王涌金,四海武馆魏历,都曾暗中出力就可以了。” 容鱼说道:“青玄洞历史悠久,虽然荒废多年, 但是颇多神异,这么多年始终无人入主,朝廷也不敢随便将这处位于龙脉之上的古旧道场,拱手让人,礼部就是担心青玄洞的破土动工, 大兴土木,会影响到京城的风水。洪正云只是洞府境,压得住吗?” 陈平安解释道:“青玄洞当然有学问,其气既清且冷,一般道人确实镇不住,别说是洞府境,地仙也未必敢说自己德行配位。不过先前顾璨已经在青玄洞内动过手脚了,之后郑居中也在门口待过片刻,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已经将冷地捂热了。洪正云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德行深厚,本性温醇,在此居止无大碍。回头我还会亲自走一趟青玄洞。” 容鱼点头道:“我这就去办。总不会让洪正云轻松猜到国师的身份。”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你也不能把事情办得过于天衣无缝,要让洪老哥九疑一信才好,否则游侠曹沫以后还怎么骗酒喝。” 容鱼忍俊不禁,不好评价什么,她小声说道:“曹编修已经跟翰林院正式递交辞呈,而且退还了一笔俸禄。翰林院那边,不敢擅作主张,如今还在等国师府的消息。” 之前容鱼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以曹编修称呼曹晴朗较为稳妥。像那在国师府“借宿赶考”的林守一,反而没有这类顾虑,喊林公子或是林仙师都无妨。 曹晴朗除了是国师的亲传弟子,青萍剑宗的一峰之主,还是当年大骊朝的科举榜眼,一直担任翰林院的修撰官,正七品。 在崔东山的安排之下,编修曹晴朗这些年属于始终待在在史馆修史编书,翰林院考核一场不缺席,官场察计一场不少,官身不变,不升不降,每月俸禄也不少一文钱。 先生没有当国师之前,被小师兄用各种理由按在了翰林院这条冷板凳上坐着,其实曹晴朗内心始终别扭,等到先生成为大骊国师,曹晴朗就下定决心,再不能白拿朝廷俸禄,要辞官了。 陈平安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嘛。去当个学塾先生挺好的,天底下哪有不好为人师的读书人呢。” 如今就陈平安这个修道境界,实在是分身乏术,寻常缩地符已经“不堪重负”,毕竟连魏檗想要将跻身武学十一境的陈国师丢到落魄山或是国师府,都已经相当吃力。但是学塾蒙童们的课业不能落下,曹晴朗就继姜尚真之后,当上了村塾的第三位夫子。 陈平安说道:“你再跟翰林院那边打声招呼,不要擅作主张,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容鱼试探性说道:“准许辞官是题中之义,俸禄是不是就别退了?曹编修虽然没有去翰林院点卯,但是编书一事,是实打实出了力的。”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你看着办好了。还有请周海镜喂拳一事,不必跟她客气。” 容鱼笑道:“周海镜已经跟着曹耕心一起乘船离京了。 ” 陈平安也不意外,笑呵呵道:“如果他们真能走到一块去,也算一双人人艳羡的神仙道侣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那就寄一份武夫鱼虹的档案给曹耕心。 他等于是把难题抛给了曹耕心,解决得好,就是一份极有诚意的聘礼。处理不好,曹尚书小心官场情场两失意。 容鱼心领神会。 陈平安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册子递给容鱼,说道:“底本总共十六册,前不久让崔东山用山上术法捣鼓了几套手抄本,几位弟子学生都是人人有份的,这几本你拿去,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 容鱼双手接过,眉眼温婉与国师道谢。 陈平安写那部山水游记,是单给宁姚看的,落笔要讲究一个繁简得当,免得她看了觉得乏味。 但是一些“题外话”,就可以完全不必计较什么肥瘦适宜的规矩了,所以闲暇时写了十六册的读书笔记,说是读书,其实书籍的摘抄内容,只占了半数,其余更像是一些即兴的负暄闲话,例如家乡在福禄街的李希圣一些言语,自家落魄山的朱敛的论诗等,可是占据最多篇幅的,还是精心搜集了柳清风的一些奏折策论,以及双方屈指可数的那几场对话。 这些册子的底稿本,宁姚当然早就看过,只是她明显更感兴趣那些江湖演义、公案小说,对册子上边记录的掌故、义理,能把她看得打哈欠,陈平安也就不为难她了。单说读书这件事,呵,他家宁姚当真是从小就没啥耐心的。宁府书房是怎么个光景,当然,她记性好,悟性更好,也不必讲究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提醒道:“翻书的时候,可以多看看柳老尚书的那些‘夫子自道’。” 容鱼笑着点头。 陈平安说道:“你记一下,柳清山和柳伯奇什么时候返回宝瓶洲,第一时间告知我。” 他们这双道侣,这些年云水生涯,已经慢悠悠游历过数洲山河了,好像目前就在流霞洲逛荡,踪迹或隐或现。至于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始终有人看守打理,倒是没什么问题。 容鱼想起一事,说道:“曹编修离京之前,还要跟荀趣一起,参加一场同年酒宴。” 陈平安笑道:“设宴接风洗尘,折柳依依送别,都是文人雅事。他们这一届的同年进士,出了不少官路亨通的年轻俊彦,是该聚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曹晴朗是国师私淑弟子一事,京城里边的有心人总会知道的。 曹晴朗是那一年京城春闱的会元,之后殿试的榜眼,可惜不是状元,否则就要连中三元。 陈平安在这件事上格外小心眼,甚至专门去调阅了状元张定的殿试文章,结论就是好像张定和曹晴朗谁夺魁,都说得过去。 当年那拨跟曹晴朗一起金榜题名的科举同年,如今都在大骊官场混得不差,比 如十八岁的探花杨爽,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进士,还有一个叫王钦若的,这几个都曾在翰林院编书,之后各自在六部行走历练,升官都不慢。 陈平安说道:“明天早上和下午的两场国师府议事,两份名单都再增设几人,你记一下他们的名字。” 容鱼立即神色严肃,默默记下两拨人,参与下午议事的人选,就临时添加了巡狩使裴懋。 陈平安提笔批阅公文,容鱼脚步轻轻走出屋子,她跨过门槛之际,听到国师笑道:“知会竹酒一声,我们晚上一起去大名鼎鼎的菖蒲河那边下馆子吃宵夜。” ———— 万里无云,天幕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色,翠壁粘天似的景象。 渡船专门拣选一处大渎水面辽阔处,如鸟飞渡。 青衣童子站在渡船观景台,双手负后,说道:“小米粒啊,过了大渎,就是别国喽。” 小米粒点点头,大渎以北尽是大骊国土,再往南走,可不就是异国他乡。 钟倩叼着牙签,打了个酒嗝,托景清祖师的福,认识了个新朋友,吃了顿白食,喝上了仙家酒酿。 那位一口一个景清祖师的年轻修士,也不是什么手头阔绰的山上神仙,据说是因为门派前些年搬迁到了中岳地界,“赶巧”又参加了一场夜游宴的缘故。 说自家门派在那之后,如他这般的谱牒修士出门游历,就处处节俭了。方才酒足饭饱,陈灵均便要结账,不曾想那个仙师竟然已经偷偷付过钱了。从头到尾,也没有要借机与落魄山攀附关系的念头,好像就只是请他们吃喝一顿,仅此而已。陈灵均自然内心愧疚,本来是打算自己掏腰包的,所以这才点了一壶好酒,事后总觉得不好意思,想要找他聊几句,结果一问 才知对方已经在上个渡口下船了。 到头来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陈灵均连他那门派叫什么都不清楚。 陈灵均轻轻叹了口气,是自己做事不老道了。 抬头看着天色,很像老爷家乡的单色釉瓷器。 如今这条大渎的正统水神,以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为尊,再就是新任钱塘长岑文倩了。 陈灵均经常去自家兄弟的铁符江水神府喝早酒,很是熟稔山水官场的内幕。 渡船最终在在一个名为青鹤滩的仙家渡口停靠。 他们下船后,故意拣选了一条靠东海岸的游历路线,走出渡口地界,撞见一条大河。 钟倩尚未跻身远游境,陈灵均和小米粒施展本命神通跃入江水,他就只能在岸上跑。 重新登岸,陈灵均和周米粒哈哈大笑,互相吹捧起对方的辟水神通十分了得,耍得娴熟。 随后一路翻山越岭,或优哉游哉散步或腾云御风,钟倩这个反正只能在地上走着的镖师,总是顺着他们的玩心和游兴。 陈灵均在一处荒山野岭的山头骤然停步,伸手遮在眉间,咦 了一声,“还有这种事?是了,已经不在大骊国境了。” 陈灵均运转神通,眼眸熠熠生辉,目力所及,草木枯黄,愁云惨淡,阴风阵阵,好重的煞气。 小米粒拽着挎包棉绳,蹦跳了几下,“咋个回事?” 陈灵均皱眉道:“好像瞧见了一处战场遗址。” 钟倩懒洋洋道:“那就敬而远之,绕道而行,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陈灵均思量一番,并未像当年跟朋友白忙晃荡北俱芦洲那般,总喜欢偏向险处行,反而点头道:“那就绕道。” 躲着走了百余里,路过一座破败不堪的县城,连通关文牒都用不着,陈灵均走在街上,看那些当地百姓的面相,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陈灵均默然,用大骊官话跟人一打听,县城并无城隍庙,倒是有个塌了多年、也没钱修缮的文庙,去了那边,正值庙会,路边有个有个无人问津的冷摊子,摊开了几幅老旧字画,大多虫蛀、烂损,陈灵均也不懂这个,自家山上,只有老爷跟老厨子是此道行家里手,陈灵均蹲下身,全凭眼缘,看到额隶书“今日无事”一幅,虽然纸张泛黄,幸未伤字。看那落款,陈灵均认得字,不认得人。 摊主信誓旦旦说此人如何名气大,如何当了数十年的文坛领袖,决然真迹,绝非托名款之类的……陈灵均一边砍价,一边询问附近是不是打过仗,本地官府有无办过斋醮、水陆法会。陈灵均最终花了几钱银子买下这幅字,站起身,跟着长辈们来庙会凑热闹的孩童们,童真童趣,欢声笑语。 陈灵均犹豫再三,说道:“钟倩,我要去那边瞅瞅,你跟小米粒就留在这边好了。” 钟倩看了眼小米粒,笑道:“一起。” 虽非修士,但好歹是个金身境瓶颈的武学宗师,还是那福地的江湖第一高手,钟倩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流转、清浊之分,神识还是相当敏锐的。 此外钟倩看了眼那个上了岁数的摊主,老人双手插袖蹲着,抬头咧嘴一笑,抱拳道:“诸位有心了。” 他们离开县城,径直去了那处古战场,白骨尸骸随处可见。 陈灵均蹲下身,双指轻轻捻土,施展一门秘术神通,泥土霎时间呲呲冒烟,簌簌飘落,竟似惨白的香灰,陈灵均嗅了嗅,眯眼道:“定有道行不浅的厉鬼在此作祟,不知怎的,给它侥幸成了气候,才能搅得此方的天时地利都怪异了。” 钟倩笑问道:“还懂这些个?” 陈灵均拍了拍手掌,说道:“我家老爷的老本行,我又岂会门外汉,一窍不通。” 钟倩建议道:“真有鬼祟在此作乱,就找个邻近的仙家渡口,飞剑传信一封,跟落魄山说明情况,该怎么处置,到底管还是不管,都有个说法。哪怕退一步,我们返回大渎附近,寻一处中岳某座山神府水君祠知会一声, 让他们牵个头,好过我们误打误撞。” 此地虽非大骊国土,但是以中岳神君府的金字招牌,估计还是能够偷偷管上一管的。 陈灵均说道:“既然给小爷见着了不对劲,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不管是找渡口,飞剑一去一返,再返回此地,还是找北边的山水神灵告状,总要耗些时日,天晓得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钟倩,你立即使用缩地符,先带小米粒返回青鹤滩渡口等我,早则半日光景,迟则两天光阴,我一定与你们汇合。” “小爷我要单独会一会这个无法无天的土皇帝。” 钟倩笑道:“景清祖师,游山玩水来的,何必节外生枝,非要撸袖子与它较劲到底?” 陈灵均蓦然瞪眼,提高嗓门,“何必?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什么混账话!天不管地不怕,我不管你不管,到头来谁来管?我在山中修行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好不容易攒出个元婴境,是当画像挂在墙上看的吗?!” 钟倩作为夜宵一脉的扛把子,对落魄山的内幕掌故,还是如数家珍,笑呵呵道:“你在落魄山勤勉修道,不就是为了出门不被谁一拳打死,而是两拳?” 陈灵均立即坠了大半英雄好汉的气势,“那也是在家乡,出了旧骊珠洞天地界,我还是可以的。” 钟倩内心本就对陈灵均留下来揽事颇为佩服,只不过碍于“镖师”身份,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小米粒说道:“景清景清,只管拿去用。” 她就要从斜挎棉包里掏出一张“大符”。 陈灵均哭笑不得,立即摆摆手,“不用不用,你这道符箓是用来走水的,拿来斗法,过于挥霍了。再说了,真当我的元婴境是纸糊的啊。” 小米粒坚持说道:“暂时用不着也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陈灵均拍了拍她的棉布挎包,笑道:“留着。放心,我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风浪没见过。” 钟倩带着小米粒使用了缩地符,先行离开战场遗址。 用过了几张缩地符,钟倩改为抱着小米粒,一边在山林间飞奔,一边聚音成线密语说道:“温兄弟,有我待在小米粒身边,你不用跟着了,去陈灵均那边盯着,防止意外。山上的算计,你比我更知道深浅。” 钟倩环顾四周,淡然道:“就附近这点虾兵蟹将,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当年在家乡行走江湖,钟倩一贯是绝不主动惹事的好脾气,实在避不过,跟人起了冲突,出拳前怎么怂怎么来,否则也不至于在家乡被骂做是娘娘腔,至于递拳后,钟倩是怎样的,莲藕福地的武道第一人,总不能是靠他自己吹嘘出来的名头。 这趟出门远游,一直暗中护道的温仔细还是不肯就此悄然离去,气笑道:“钟第一,你是不是没得吃宵夜,饿昏了头,拎不清大小 先后了?” 温仔细是极为罕见的“两金”,既是金丹境修士,也是金身境武夫,跟钟倩处境类似,距离远游境都是只差一口气的事情。 除了自家道脉传下的隐匿秘术,温仔细还用上了山主亲传的一道符箓,便是陈灵均都未能察觉到他的气息,钟倩却是知晓此事的,他跟温仔细一明一暗,算是各司其职吧。 温仔细笑道:“你真当‘景清祖师’是个虚名?那可是走渎成就的一副水蛟身!” 即便这家伙技不如人,斗法落败了,想跑路有何难。 只要不是剑修,寻常玉璞境,能拿我们这位景清祖师奈何? 倒是小米粒这边,是真不能出半点纰漏的。何况山主着重提醒过两句。 “陈灵均在外边做什么,在山上山下,遇到了什么事情,是揍人还是挨揍,你们看着办。” “小米粒这边,你们看着办。” 温仔细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当然清楚两个“看着办”分别是什么意思。 老子在落魄山待得好好的,吃喝不愁,既能涨拳,还有诸多匪夷所思的修道机缘,总不能好心出门护道一趟,就落个被驱逐下山的下场吧。 再说了,落魄山上,谁会不真心喜欢小米粒呢。 钟倩哑然失笑,总是很难将这个“青衣童子”与元婴境水蛟挂钩。 酒蒙子,走路喜欢甩袖子,说话总是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当然,讲义气倒也是千真万确,没架子更是与他钟倩一路货,也对,否则他们怎么能够混到一块,在落魄山抱团,自立山头? 钟倩密语说道:“这些跟梢的,就交给你处置了?” 温仔细心声道:“小事一桩。” 钟倩突然说道:“得空了,咱们哥俩切磋切磋?” 温仔细沉默片刻,“滚。” 钟倩无可奈何,你们这些狗仙师,瞧不起我辈武夫么。罢了罢了,宵夜一脉的谱牒,温兄弟就此除名。 战场遗址那边,等到陈灵均确定了钟倩已经远离此地,抖了抖袖子,劈啪作响,“别鬼鬼祟祟藏藏掖掖了,出来见人!” 他其实早已看破那层拙劣障眼法,先前要不是怕吓到小米粒,以陈灵均的天生性格,以往走江湖的脾气,呵呵。 撤掉了障眼法,是一群娇俏女子,可她们就是瞧着渗人。 为首一位怀抱琵琶的妖艳女子,娇滴滴道:“妾身芳龄十六,自幼惯弹琵琶,熟稔歌舞,好俊俏的小哥儿,与姐姐们一起去府上瞧瞧?若是喜欢,不如干脆入赘此地,起步快活?” 旁边有个女子,掩嘴娇笑道:“还是个元婴境的老神仙哩,晓得返老还童的仙家术法呢。” 这群脸色雪白、鬼气森森的莺莺燕燕们,就像围着一个满口大话的稚童,忍不住调戏几句。 她们真正忌惮的,还是那个言语、神态有几分娘娘腔嫌疑的武夫,一身凝练拳意,十分扎眼,令她们只 敢远远的,靠近了,就有酷暑时节靠近一盆大火炉的灼烧感,否则寻常武夫的刀剑,想要砍中她们就是痴人做梦。 结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衣童子,估计是哪座山头的嫡传弟子吧,完全不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非要托大,逞英雄,竟然将他支开了。 陈灵均冷笑道:“笑,只管笑,等小爷查明你们的道统根脚,确定了你们的作恶行径,有你们哭的时候。” 既然决定了出手,就要追究到底,打了小的惹来老的,打了为老不尊的就再打他们的救兵和靠山。 她手捧心口,故作楚楚可怜惊吓状,“小哥儿好重的杀气,吓死奴家了。” 旁边也有女子煞气腾腾,“姐姐,何必与他废话,直接拿下,剖了心肝,妹妹们已经好久没有品尝到炼气士的肉味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犯不着吓唬小爷,小爷也不是吓大的。走,去你们府上瞧瞧。直接见正主,也好省去你我双方好多麻烦。” ———— 一位老飞升,来到一座江边茅棚酒肆,他稳了稳心神,步入其中。 客人寥寥,生意冷清,老眼昏聩的掌柜趴在柜台那边,听到脚步声,抬头,搭了搭眼皮子,见对方径直走向一张酒桌,便连问话的念头都没了。 容貌清癯的青衫老者身边,坐着一个身量雄伟的侍女,她叫谢石矶。 见着了陈清流,荆蒿哪敢随便落座。 陈清流问道:“办妥了?” 荆蒿屏气凝神,小心起见,不敢空口白牙说自己当真办妥了,只是轻声道:“晚辈已经跟景清道友约好了,说定只要登陆流霞洲,我便去接他去青宫山做客,好好喝上几顿大酒。” 陈清流似笑非笑,道:“稳坐头把交椅两千余年的一洲道主,竟然需要如此示好于一条元婴境水蛟,跌不跌份?荆蒿,若是道心有碍,不痛快了,也与我直说无妨。” 荆蒿瞬间背脊发凉,思量片刻,轻声道:“起先确实有些别扭,处久了,反觉新鲜。” 陈清流问道:“新鲜过后,又会如何?” 荆蒿只得照实回答一句,“到时候再说。” 陈清流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荆蒿的回答,“谨字总是避祸的护身符。” 荆蒿松了口气,算是过关了? 陈清流双指并拢,轻敲桌面。 荆蒿立即听命坐下。 陈清流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愧是郑居中的世叔。” 第44章 酒桌上 陈平安正在小心斟酌几个空缺位置的人选,大骊朝即将提上日程的并州为道一事,涉及国本,他不得不反复权衡利弊,也要广泛征询诸部衙署的不同意见。毕竟在错的事上用对人,在对的事上用错人,真正承受后果的,绝不是那几顶官帽子。 笔税砚租文账读书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郭竹酒在书房门口那边探头探脑,陈平安头也不抬,招招手,“老规矩,进屋看书,不能搬走。” 郭竹酒没有跨过门槛,只是竹筒倒豆子一番,“师父师父,沉义难得走出屋子,主动找到我,说了句怪话,他说远古的拳法分文武,我也能学,还问我想不想跟他学那……跳大神。” 陈平安忍俊不禁,沉义作为职掌祭祀的大巫,他那可不是现如今唬人的把戏,是真正你能够交通天地的酬神手段,后世人间沿袭万年的祭礼,源头在此。 抬头笑道:“只要你不觉得裴师姐不学你学了,有点丢脸什么的,就学。” 当时青丘狐主认为裴钱不肯学拳,矫情了,当然是因为她这位旧十四,全然不懂武道的缘故。 在陈平安看来,裴钱拘泥于、或者说是执着于“拳出竹楼”,从而拒绝沉义这位远古大巫的诚心教拳,可惜还是有一点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无此心,裴钱又岂能走到今天的武学高度。 修道之人的资质根骨,读书人的学力材力,当然都很重要,却也需要靠“心气”来往上提。 郭竹酒哈哈笑道:“这有啥,我先学了,再让师父你帮忙掌掌眼,润色润色,很快就是咱们竹楼一脉的本家拳了,到时候裴师姐再学,不就水到渠成了。” 陈平安将毛笔轻轻搁放在三山形制的青瓷笔架上边,笑道:“好主意。” 据说大泉王朝改官制为御制的鸡距笔,在桐叶洲山上山下的销量都相当不错,一颗雪花钱一支鸡距笔,光是玉圭宗神篆峰那边就预定了三万支,财大气粗不过如此了。记得董水井听说此事过后,只是摇头,笑骂一句哪来的脸自称“御制”,董半城再补上一句,反正是骗有钱人的钱,也算生财有道。当时国师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 容鱼走来这边,与门口郭竹酒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着点头致意,跨过门槛,走近书桌,她在固定的地面青砖位置站定,轻声道:“国师,刚刚收到刑部和北衙几乎同时递过来的两份谍报,内容大同小异,就是由几个家族牵头,准备来国师府这边喊冤,与朝廷讨要一个公道说法。” “相信近期很快就会有一大拨上了岁数的元老功勋,有抱着圣旨的,怀捧神主牌位的,聚在国师府外边,此外各家各户的诰命夫人,也会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诉苦求情。国师,这里是两份名单。” 郭竹酒竖起耳朵,眨了眨眼睛。 皇帝陛 下前脚才乘船离开京城,他们后脚就开始来国师府聚众闹事。 容鱼脸色寒霜,杀气腾腾。 陈平安摆手说道:“容鱼,名单就不过目了,就由你全权负责此事。” 容鱼大为惊讶,欲言又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刑部那边,你不合适随意调动,赵繇赵侍郎这个人比较犟,一根筋,容易对我和国师府有意见。反正北衙如今恶名昭彰了,也不差多出一两件得罪人的事情,跟洪霁通个气,就说明面上的具体事务,让司徒殿武去办,但是如果出了纰漏,兜底还得是他自己来。” 容鱼偷偷松了口气,只要国师愿意随便点拨几句,她就不怵。 如果国师只放权而不过问,她心里是真没底。 容鱼说道:“北衙洪霁说他有些后悔放走高弑了,还在谍报末尾询问他今晚能不能悄悄来国师府一趟。理由是由奢入俭难,在国师府喝过好茶,嘴巴养刁了,再回北衙喝几钱银子一两的雨前茶,有点不习惯。” 陈平安笑道:“巧了不是,也别宵夜了,晚饭让他在菖蒲河那边做东请客,酒楼就选韦赹那家好了。跟他提醒一句,北衙就他一人,别想着借机与我引荐属下,与他直说,如果我推门一进屋子,发现闹哄哄十几号北衙官吏坐那儿,我肯定掉头就走。” 容鱼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问道:“长春宫跟礼部聊得怎么样了?” 拥有一座崭新祖师堂的长春宫,正在跟礼部董侍郎商量着如何为大骊留住农家修士。 容鱼说道:“董湖说就目前来看,比预期要好,虽然她们的有些想法比较稚嫩,但相对还是务实的。” 陈平安笑道:“虽然董侍郎的说法比较捣浆糊,但相对还是公允的。” 桃树下的宋云间,瞧见从抄手游廊那边走出一位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俊逸男子,宋云间与之稽首,心生疑惑,披云山这尊夜游神君怎么来了? ———— 周海镜和改艳,早已化敌为友,她们俩如今是京城那座客栈的大掌柜二掌柜,见客栈生意实在是太好,就真为自己是做买卖的奇才了,所以她们新近决定要在陪都那边再开一间。 于是在改艳的撺掇之下,周海镜和她就跟着平调至陪都当吏部尚书的曹耕心,一起离开京城,是不用去缟素渡的,可以直接乘坐一艘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去往洛京,简单来说就是坐船不用掏钱。 大骊地支一脉修士,平时还是比较自在的,比如韩昼锦在大渎附近的赤县开了个铺子,陆翚在京畿之地的嘉鱼县当着县尉,也有人领着一份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她们一起在略显狭窄的观景台看云海,改艳拿手肘撞了撞周海镜的胳膊,以心声说道:“有笔买卖,做得!” 周海镜疑惑道:“什么买卖?可别是捞偏门。” 改艳朝隔壁 那边抬了抬下巴,“让曹耕心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了你。你想啊,这家伙家世好,模样好,官帽子还大,而且意迟巷曹氏跟袁氏不一样,更像个将种门庭,他爹,曹桥是大理寺卿,他那个二叔曹枰,曹巡狩就更不用说了,肯定会二话不说便接纳你这么个儿媳妇,答应了这门亲事。关键曹耕心还是国师大人的亲信,咱们这座山头名义上的一把手,除了是个酒鬼,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看都不亏。” 周海镜调笑道:“曹酒鬼真有这么好的话,你怎么不去勾搭他?” 改艳连忙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是那种瞧着烟视媚行实则洁身自好的女子。况且我在山上是走什么路数的,你还不清楚?看男人就跟仵作看尸体似的。对于男女情爱不感兴趣,止步于纸上谈兵。” 周海镜趴在栏杆上,这位眉如远黛的漂亮女子,淡淡愁绪,“武夫到底不如你们长寿。女子很快就会老的。” 改艳本想戏谑调笑她几句,见着了周海镜这般神态,她便不忍心了,只是轻声道:“那就不是买卖喽。” 身穿便服的曹耕心,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师府的“密信”,独自坐在屋内,仔细翻看那份关于鱼虹的卷宗,新任尚书大人倍感头疼,揉了揉额头,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哭丧着脸,眼睛一翻,舌头一吐,“让我死了算了。” 曹耕心重新坐直身体,开始提笔在一页页卷宗上边圈出一个个名字。 偶尔拿起那只老旧酒葫芦,抿一口酒水,提提神。 曹耕心此次平调外放,跟魏礼他们的的入京任职,属于大骊朝首次出现两京官员的大规模互换。 再加上并州合道一事,地方上,届时就会多出大概接近三十把正二品、从二品的椅子。 在曹耕心看来,比起近几年尘嚣四起的迁都之议,国师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太多了。 水面辽阔,烟波浩渺,江风阵阵吹拂,驱散铺子里边的暑气,着面凉爽,老掌柜睡眼朦胧的,只觉得那桌客人,委实怪了点,先前那对主仆进了铺子,老文士让那侍女模样的魁梧女子,与铺子打了两斤最贵的酒水,还与他借用灶房,竟是那文士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粟米,炒了几个家常的下酒菜。 老掌柜摇摇头,莫不是村学究的穷讲究么。 陈清流夹了一筷子咸菜,细细嚼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荆蒿怎么说都是个老飞升,在宝瓶洲闲逛期间,知晓了一些内幕,若是宋和宋睦反目,皇帝藩王换回了真实姓名,估计宝瓶洲就乱了,估计会是大骊宋氏龙子龙孙亦鱼鳖的惨淡结局? 所以这次洛王宋睦从蛮荒返回大骊京城,荆蒿还是比较期待后续故事的。倒也不算看热闹不嫌大,而是真有风波,他也好与落魄山攒下些香火情。 站在山上,尤其是山巅 ,看那人间王朝的兴衰,真如土垤蚁窝一般。只是看久了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陈清流微笑道:“荆老神仙,过惯了比人间王侯锦衣玉食更清贵的山上日子,上了桌,扫一眼盘子,就算给你一双筷子,是不是也要觉得无下箸处?” 荆蒿无言以对,说是,不合时宜,说不是,那是自讨苦吃,岂敢糊弄这位传闻出身低微的青主前辈。 陈清流转头喊了一声谢师姐。 谢石矶去灶房那边拿来一副碗筷,荆蒿立即起身道谢,双手接过碗筷。 陈清流示意荆蒿动筷子,笑道:“人间万事,做做样子。” 荆蒿夹了一筷子青椒咸肉炒豆干,咦,滋味不错? 陈清流笑了笑,“年少时只是一心求财,聪明只在言语上,有个同龄朋友为了富贵,那才叫真正的心狠。” “同人不同命,他进了宫,我浑浑噩噩进了山,机缘巧合之下,算是修道小成吧,期间也有些波澜,自身之种种磨砺,不算什么,一个‘十四境剑修’,老天爷不曾亏欠半点,还给多了。” “自身种种”之外,陈清流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仗剑飞升,从福地来到这方天地,漂泊不定了一些年月,最终选定宝瓶洲古蜀之地,你们称之为证道得道合道,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荆蒿喝着小酒,夹一筷子佐酒菜,听着青主前辈的言语,不管是不是酒壮怂人胆,总之荆蒿也就有了谈兴,说了一些修道路上的陈年旧事,都不大。酒足饭饱之后,又下了一场骤雨,雨势渐大,江面风声如潮。随后雨后放霁,云中远树,种种景象,不一而足,酒铺的木门如裱画。 之后陈清都带着他们去了附近一座寺庙,古今崖刻榜书鲜有佳者,此山沿途也不例外。建在山顶的古寺高出云表,无蚊蝇之扰,香客举目远眺山外,颇有几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山中僧人着絮衲度夏,借宿寺庙的文士身穿棉袍“避暑”,在此治学,搁笔收书,开窗放入千山来,赏心悦目。陈清流进入大殿,虽未跪在蒲团上,却也低头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随后青衫老者绕塔而行数圈,览《戒坛律仪》数遍,最终持筇戴竹笠,与山僧作别。 出了山门,下到山脚,陈清流说了一个地址,说是烦请荆老神仙受累,多跑一趟。 ———— 菖蒲河一栋河畔酒楼的二楼,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胖子,看着河对岸同行们的冷冷清清,韦赹转头与身边的清秀少女抱拳打趣道:“陈溪姑娘,你真是我们酒楼的福星,你看看,你一到,酒楼生意立马就红火起来了。” 少女赧颜,韦掌柜说笑了。她擦了擦额头汗水,后厨十几号人物都归她管呢,酒楼生意确实不错,何况她眼睛里有活儿,总是闲不住的,要认真看要用心学 的还有很多。 韦胖子瞅见自家酒楼外边又来了一拨客人,哎呦喂一声,快速与少女说了那拨清贵客人的姓名、身份,其中有几个不认得的生面孔,韦胖子也不好乱猜,屁颠屁颠跑下楼去门口待客。 当下的大骊京城,的确不是一个适合宴饮的好时节。 只说菖蒲河这边的酒楼生意,昔日的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门可罗雀,毕竟谁都不傻,如今刑部,北衙,都察院,大理寺,各种暗哨这会儿都在盯着呢。 尤其是一战成名的北衙,那晚竟然直接带兵围住了意迟巷、篪儿街在内几条街巷,自己开门走出来的还好说,胆敢不开门的,直接破门而入。如今官场提起洪霁这个名字,谁不犯怵? 所以这会儿还敢呼朋唤友招摇过市,大摆宴席觥筹交错,无异于在自己脑门上贴张“有本事就来查我”的便签。 不过对于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商家而言,照理说哪怕生意不好,总不能就真的关门打烊,也该开个门做做样子,可问题是近几天菖蒲河的酒楼,真就陆陆续续关门了二十几家之多,曾经云遮雾绕的幕后东家到底是谁,现在好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以往沾沾自喜于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有钱人,心里只会更慌。 以往坚若磐石的靠山是靠不牢了。 意迟巷魏家,虽然不算大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豪阀世族,但是家族上升的势头,太清晰了,不曾想摊上魏浃这么个丧门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谈魏浃已经被杖毙于家族祠堂,魏家的那个大伯,身为工部左侍郎的魏磊,本来是就等着这场察计结束,顺势就要由工部转迁礼部的,只需再熬个几年资历,就能够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人物,据说这会儿也已经吃了牢饭,与那户部尚书沐言算是作了伴。 同样是侍郎,魏磊能够让同品秩的右侍郎见了面就乖乖当孙子,而且他又不贪钱,在官场是出了名的清廉,偏就进去了。 韦胖子刚把那些世家子弟带入酒楼,很快就又有一伙客人登门。 只认得其中一人,是嘉鱼县的县丞,之所以记得,不是这人常来,而是早年在酒楼闹过一场酒疯,喝高了就嚎啕大哭,吵到了隔壁几间屋子的客人,他最后是被朋友扛回去的,连累朋友挨了几句风凉话而已,倒也没有更多风波。 这个县的辖境不大,关系却不是一般的错综复杂,只因为近三十年来,嘉鱼县出了很多如今还在地方州郡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武将,光是一州将军、副将就有两位,更不谈那拨跟随宋长镜、洛王宋睦去往蛮荒的武将,所以遍地的将种子弟,而且江湖帮派也多,所以在大骊官场有“第四县”的说法。 想要当好嘉鱼县的父母官,不比长宁县韩祎和永泰县王涌金轻松太多。 至于排 在第三的,当然就是那个“最不讲官场规矩”的槐黄县了。 是能管落魄山啊,还是能管披云山? 且不说这两座山,只说出过一位大渎长春侯的铁符江水神府,和出了个吏部曹酒鬼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能管得着了? 原来是周贡带着燕祐,跟一个在嘉鱼县当官的袍泽相约在此喝酒,后者带上了县衙同僚的县尉陆翚。 之后韦胖子忙得跟陀螺转似的,亏得眼尖,瞧见了两个气态温和的年轻人,和和气气跟跑堂的活计询问了酒楼房间,他们就自己往楼梯上走,韦胖子连忙飞奔过去,抱拳笑道:“荀序班!” 荀趣立即抱拳还礼,“韦掌柜。” 不用韦胖子“暖场”,旁边那个青年就跟着荀趣一起抱拳,“见过韦掌柜。” 韦赹要带他们去楼上,荀趣却是婉拒了,韦赹也没有坚持,荀序班是什么品行才学,还是有数的,真是个君子。 远远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就是父子。 韦胖子别的能耐没有,唯独看人身上的“官气”,确是有一套独门绝学的。 那个看似服饰简单、神色和煦的男人,肯定官不小。 只不过京城地面,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和有钱的。酒楼一年到头迎来送往的,非富即贵。再怎么说,韦赹也是意迟巷走出的权贵子弟,况且爷爷那一辈还是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 说实话,韦胖子走在廊道里边,经常听见屋里头的客人们往天上吹牛皮,也是一种享受么。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觉都像是约好了似的,扎堆给自家酒楼送钱啊。 比如先有杨爽这拨年轻清流、未来显贵们的聚会,就选在了自家地盘上边,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韦胖子对此很是上心,比如进屋子敬酒的时候,拢共就没说几句话,露个脸,道个谢,喝完酒,他就识趣退出去了,绝不敢打搅他们的雅兴。 韦赹也不敢随便私底下就把账结了。有些饭局,酒楼可以免了酒水钱,就当是“朋友们”赏脸来,他给那位做东的“朋友”撑个脸面上的场子。 但是有些酒局,是韦赹再阔绰、腰包再鼓也绝对“请”不起的。 很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惹恼了这些志在御书房小朝会的“清”官。 韦胖子终究是没能认出那对父子的身份。不管了,来者是客,凭本事凭良心挣钱而已,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甚。 再大的官,我韦胖子也是见识过了的!当时在老莺湖,跟对方面对面没少聊呢。 想不想再聊一次?韦胖子真心不想! 可费劲了。就自己这点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河边,男人饶有兴致看着前边那家生意兴隆的酒楼,瞥了眼酒招子,竟然还是礼部赵尚书的字,排面不小,问道:“就是这里吃饭?裴璟,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是谁?胆子这么大?清不清楚 台前幕后是怎么分账的?” 名叫裴璟的青年说道:“掌柜的叫韦赹,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胖子,没什么幕后东家,他就是酒楼的主人。以前生意很一般,好像前不久还给人下绊子了,听说是长宁县韩祎帮忙摆平的。韦赹他爹是韦祎,现任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他大伯叫韦闳,当了很多年的工部员外郎,官声都不错。” 男人想了想,“是旧通政司韦嵘的孙子?难怪。” 裴璟点点头。 男人说道:“倒是见过几次面,韦嵘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官,可惜就是驭下的本事弱了点,只把官场当做了文坛士林,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不肯替人暗中抬轿子、铺路搭桥。记得好像韦嵘走的时候,他那些门生故吏也就‘投桃报李’了。估计韦祎不行,韦闳倒是还行。” 裴璟疑惑道:“爹,你不在京城官场都多少年了,这边也没什么朋友,怎么看出这些门道的?” 男人淡然说道:“死人见多了,再看活人有什么难的。” 户部沐言、工部魏磊这么一大拨人进去了,就会空出来很多的实权位置。 他讥笑道:“沐言是什么德行,我大致有数,唯独魏磊落网,确实比较意外。” 官场是一座大科场,也有“同年”,各有各的较劲,男人跟魏磊就是差不多岁数的,双方出身当然是云泥之别了,当年魏磊跟他不一样,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为官处世的本事都不低,反观他就是剑走偏锋,当言官那会儿真是谁都敢骂,谁都敢弹劾,按照关老爷子的说法,就是个只差没有逼着皇帝陛下写罪己诏的主儿。 男人不知为何,没来由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有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 裴璟脸色刷一下雪白,压低嗓音说道:“爹,这里是菖蒲河。” 男人笑呵呵道:“那就换个说法,骑着骡子想骏马,封疆大吏求相爷?” 裴璟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放缓脚步。 男人笑了笑,走到河边,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沉默片刻,裴璟神色黯然道:“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跟他说过话。” 男人站起身说道:“急什么。” 裴璟欲言又止。 男人说道:“就算直到离开的那天,你都未能跟他说上话,又能算什么事情。” 裴璟无奈道:“爹,我不是你。” 男人笑道:“出息不出息,多大的出息,都是你自个儿的能耐,反正你只要是我亲生的就行。记得崔国师曾经与我们几个,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记忆犹新,他说要做好心理准备,你们极有可能已经是各自家族内,三、五代人里边最有出息的那个人了。” 裴璟自然不敢随便议论崔国师,爹聊这个,可以无所谓,他哪有资格,便转移话题说道:“反正我的俸禄就那么点,请你喝 不了多好的酒,也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咦了一声,说道:“不对吧,国师府文秘书郎的俸禄,我还是清楚的。你的住处我也去看过了,屋里就没什么值钱物件,那些书籍都不是孤本善本,是你小子喝花酒开销掉了?还是说有了心仪的女子,只是怕我跟你娘亲不答应这门亲事,所以藏起来了?不至于,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裴璟苦笑道:“爹,我相貌随你,吃大亏了。” 男人抬手指了指,笑骂道:“臭小子。” 韦赹才将那对父子亲自迎入酒楼雅间落座,酒楼这边很快就有人着急忙慌过来“禀报军情”,韦胖子晓得轻重利害,赶忙跑到门口去,亲眼瞧见了那几个人,果真是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关翳然!据说他马上就高升为莒州刺史了。 韦胖子心中惊讶万分,快步向前,脸上笑容灿烂,使劲抱拳道:“关大哥,好久不见。” 跟曹耕心那是从小关系好的缘故,长大之后还能继续当朋友,韦赹跟同龄人的关翳然其实是没有任何交情的,虽然也都是意迟巷的邻居,但是关翳然跟曹耕心、袁正定都不一样,他很早就离家出走,去边关投军了。 用韦赹大伯的话说,就是你韦赹跟关翳然在路上遇见了,关翳然但凡多看你一眼,就算他输。 韦赹有一点好,哪怕听到这种扎心窝子的言语,他不但嘴上服气,心里也服气。 关翳然笑道:“韦赹,是好久不见了。我先介绍一下身边这几个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 随后关翳然说了几个名字,韦胖子都听说过,默默记在心里,一一跟他们点头致意,熟门熟路客套寒暄几句,点到为止,也全然无所谓对方记不得记住自己的名字。赹,可是个生僻字。 关翳然说道:“韦赹,以后他们来酒楼光顾,你记得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们打个十一十二折。” 韦胖子愣了愣,连忙摆手笑道:“不敢不敢。” 关翳然移步,伸手轻轻拍了拍韦胖子的胳膊,面朝那几个“狐朋狗友”,笑着介绍起来,“韦赹,我邻居,小的时候经常被曹耕心撺掇着来我家门口偷砖头,当年我太爷爷总说就属曹耕心这小王八蛋最精,韩祎是焉儿坏,韦胖子太憨厚了,属于那种被骗了一次两次十次还不长记性的小傻子。” 韦胖子心里乐开花,关老太爷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还有一些修道之人,也来这边借酒浇愁,所幸他们跟大骊官场沾染不深,不过此次京城风波,明处就已经折腾得这么厉害,更不谈那些暗流涌动,他们这些豪门里边的家族供奉、山上客卿,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关起门来喝闷酒,在酒桌上聊来聊去,都是埋怨和牢骚。 韦赹好不容易歇了下来,跑去厨房蹲小板凳,喝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舒坦 。 好兄弟韩祎还是顶着个“署理”头衔,韦赹对此是不太理解的,他们都见过国师了,韩六儿怎么就还不能升官? 他爹和大伯去了一趟国师府,当晚回到家里,家族上下都是紧张万分,但是两位顶梁柱,只是面无表情,只说确实见过了国师。至于聊了什么内容,一个字没提。 之后他们喊来了几个可造之材的家族晚辈,在书房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就没带韦胖子一起谈事情。 期间大伯只是让他亲自下厨负责做顿宵夜,好嘛,真是物尽其用了,无所谓,咱脸皮厚啊。 韦闳韦祎兄弟二人,当晚在书房,跟那几个晚辈其实没有泄露任何国师府议事内容,只是反复叮嘱一些为人处世的学问,年轻人们逐渐回过味来,说来说去,竟然都是爷爷的那些“官箴”,一些个父辈们自己都不太相信、年轻人在心里就更不太当回事的空泛道理了,若是当真管用,他们的爷爷会是那么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只是韦闳韦祎兄弟二人,极其郑重其事“旧话重提”,再加上才刚刚去过一趟“国师府”,年轻人们自然都不敢不当回事了。 从头到尾,韦祎韦闳兄弟俩都没有提及白天的事情。 他们更不会说在国师府,其实还见到了皇帝陛下。 尤其不敢、也不合适跟韦赹说,他们不但见着了与国师一样坐着跷二郎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甚至还主动问起了菖蒲河酒楼的生意,而且明显知道“韦胖子”的这个绰号。 此刻韦胖子蹲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屁股疼,痛快喝过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抹了把嘴,站起身。 肩膀被人一拍,韦赹吓了一跳,是个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韦掌柜,你们酒楼说客满,实在是没地儿吃饭了,我就来找你打个商量,帮忙通融通融?” 韦胖子赶忙挤出笑脸,麻溜儿转过身,只是笑容瞬间僵住。 北衙洪霁洪统领?! 洪霁笑道:“韦掌柜,只要有间单独的屋子,能落座喝酒就成,没有任何其它要求。” 韦赹揉了揉眼睛。 真是那个号称“如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之外,谁见了都要抖三抖”的洪霁! 韦赹晃了晃脑袋,额头瞬间冷汗直流,难道是咱们意迟巷韦家已经给北衙抄家了?于是一路抄到我这酒楼来啦? 汗流浃背的韦胖子此刻脑子一片空白,下一个念头,竟是我韦赹何德何能,都让北衙洪霁亲自抓捕?也是出息了…… 其实洪霁此刻却是比韦掌柜更尴尬。 洪霁背后那边,有人啧啧出声,笑语一句,“洪统领好大的官威。” 韦赹光顾着看洪霁了,听见这句话,只觉嗓音熟悉,伸长脖子一瞧,洪霁同时已经让出位置。 韦胖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再无怀疑,千真万确,也是出息了! 第45章 有客慨然谈功名 此刻的京城,谁能够让北衙洪霁心甘情愿当个“马前卒”,不作第二人想。 置身于这座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当年求学路上的那些柴米油盐。 韦赹试探性说道:“国师大人,我这就去与相熟的客人打个商量,腾出一间屋子来?”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开门做生意,哪有催促客人早点下桌的道理,没有你这么做买卖的。我们也没有急事,等着就是了。” 指了指洪霁,陈平安打趣道:“万一等久了,比如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位置,韦掌柜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只会把帐记在洪统领头上,今天是他做东。” 洪霁神色尴尬,正因为先前国师府的递话,所以他反而不敢大张旗鼓,生怕国师误会什么。 否则哪里需要他亲自发话,让司徒殿武派人与酒楼打个招呼,让韦赹留个上好雅间有何难。 北衙洪霁请客吃饭,结果竟然上不了桌,这种事传出去,估计都要让人笑掉大牙。 韦赹偷瞥洪霁,洪霁头皮一紧,气不打一处来,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力求心如止水。 陈平安笑道:“烦请韦掌柜先给我们都来一碗冰镇梅子汤,省得洪统领等急了,在心里记你的账。” 韦赹依旧下意识看了眼洪霁,实在是人的名树的影,整座京城都被北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洪霁更是已经有了个“洪阎罗”的绰号。没办法,如今北衙横啊,好像刑部不敢抓的人,都察院不敢查的人,大理寺不敢定的罪,不劳诸位权衡利弊,反正就都由我们北衙包圆了。 洪霁一个没忍住,笑骂道:“韦掌柜,我脸上有梅子汤啊。” 他就想不明白了,你韦胖子不怕国师,总看我眼色行事作甚,生怕我洪霁不怕国师吗? 韦胖子如获大赦,立即屁颠屁颠跑去盛梅子汤,容鱼跟过去帮忙。 洪霁立即搬来一条椅子,陈平安没有落座,让郭竹酒坐下,接过韦胖子递过来的一碗梅子汤,也是先递给郭竹酒,她喝了一大口,哇了一声,赞叹不已,转头与师父说有自家酒铺的滋味。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想当初,桐叶洲镇妖楼那边,至圣先师突然想喝好酒,陈平安就问“自家酒铺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事后想来,饶是陈平安也觉得自己脸皮过于厚了点。 而至圣先师为何开金口,允许他在竹海洞天开设一座酒坊,甚至可以免了租金。陈平安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到一个足够合理的缘由。陈平安便以心声询问郭竹酒,想要听听看她的看法。毕竟这个小弟子的思路,总是奇思妙想天马行空的。 郭竹酒略作思量,便说那位至圣先师,大概是觉得读书人卖假酒丢了老书生的脸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连说不可能。 站在椅子旁边,陈平安端着青瓷碗,稍稍举高几分,瞧了 眼瓷碗底款,认出是宝溪窑口某位家乡师傅的好手艺,这些当年因为那股龙泉瓷器民仿官风潮的兴起,归功于那个幕后董水井的生意经,昔年壮年失业的龙窑匠人,宛如枯木又逢春,得以重操旧业。陈平安晃了晃碗,随口问道:“酒楼生意这么好?” 韦胖子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大大咧咧说道:“菖蒲河这两天关门的酒楼太多了,京城但凡有点钱的,请外地朋友吃饭喝酒,这里肯定是首选,关门的多了,就只能往我这边跑了。国师大人,真不是瞎吹,我这酒楼,除了……素了点,没有那些花头经。” 韦胖子略作停顿,因为国师这次“微服私访”酒楼,身边多是女子,他也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边往深了说,立即换了说法,“酒楼各地特色的菜肴,掌勺师傅都是高金聘请的当地人,在菖蒲河也算是一块金字招牌了。不像那些个黑心同行,我这酒楼从不宰客,拿一些所谓的仙家清供糊弄人,店大欺客的事情,咱们这儿更是绝无可能。” 陈平安点头笑道:“如此说来,韦掌柜的酒楼,在菖蒲河鹤立鸡群了。” 韦胖子满脸笑哈哈,还搁那儿客气呢,说略有薄名,略有薄名。 洪霁看了眼在国师这边言语无忌的韦胖子,韦大哥!嘴巴把点门吧你! 信不信明儿菖蒲河两百余家酒楼,就要一起谢谢你韦赹的祖宗十八代? 韦胖子是顶会察言观色的,瞧见洪统领拿那铜铃似的一双眼睛恶狠狠瞪自己,一下子就察觉到说错话了。 陈平安说道:“都已经拿意迟巷和篪儿街开刀了,如果再来菖蒲河这边抖搂威风,也显不出北衙的厉害,反而有种狗尾续貂的意思。菖蒲河好的地段,都归长宁县管辖,让韩祎管好就是了,想来问题不大。” 洪霁苦笑不已,只好低头闷了一口梅子汤。 其实陈平安让洪霁请客做东,本就是话赶话的临时起意,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至多就是让容鱼跟北衙迅速熟悉起来。 但是对于洪霁而言,恐怕就要绕八百个弯子,推敲复推敲,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听出了国师大人对洪统领的戏谑,尤其是对韩六儿的那句口头嘉奖,韦胖子偷偷咧嘴笑。洪霁何等眼尖,倒是没什么芥蒂,就是服了这个“心宽体胖”的韦胖子。 韦赹就是那种可以把不开心藏得很好、但是开心了就一定藏不住的人,简单。 若说这种人只是傻人有傻福,其实是不对的。毕竟一个人的本心和人心,往往都由不得这个人活得简单。 陈平安笑道:“竹酒,你跟容鱼一起去选菜。挑几样你爱吃的,如果有听说过却没尝过的菜肴,只管跟酒楼提要求,既然韦掌柜都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我们就看看这座酒楼的金字招牌成色如何。” 郭竹酒喝完一碗极能“避 暑”的冰镇梅子汤,站起身,跟酒楼掌勺老师傅们商量去了。韦赹不敢说那拨客人是谁,炒菜师傅厨娘们认不得北衙洪统领,都只当那伙人是自家掌柜的朋友。而身为国师府的厨娘,于磬跟着她们一起去点菜,她以心声问道:“容鱼姑娘,国师是觉得我做的菜不合口味?” 这位樱桃青衣一脉的弃徒,本名公孙泠泠,隐姓埋名多年,在见到师门长辈之前,何等心心念念,做梦想要重新祖师堂录名,见过竹篮堂萧朴之后,她反而没了这份心思,宛如一场梦醒。就像躲在国师府,将某个决定交给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某个明天。 容鱼柔声笑道:“于姐姐多想了。” 于磬点点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郁郁寡欢,不曾想容鱼紧接着说了一句,“于姐姐与其担心这纠结那,不如从酒楼这边多偷学走几样招牌菜。” 于磬霎时间愁绪散尽,蓦的心宽之余,她看了眼身边的温婉女子,不知怎的,觉得容鱼更像一名……刺客,却是大国朝堂上的。 韦赹的酒楼总共三楼,一楼是堂食,早已人满为患,人声鼎沸,多是慕名而来的外乡豪客,到了京城,不到菖蒲河喝顿酒等于白来。三楼是上等雅间,早就有了贵客们的觥筹交错。就连二楼,也是客满,至于这里的客人会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还是矮人一头,大概就要取决于他们的眼睛往那边看了。 得意学生曹晴朗这会儿大概是在三楼,正在跟一屋子在京为官的科举同年们喝酒。 稍有意外的,还是关翳然竟然也在这边请客,大骊一州刺史,在二楼吃酒,会不会寒碜了点? 同样二楼屋子,国师府一位名声不显的年轻文秘书郎,好像也在这边请他那个临时赴京廷议的父亲在此吃饭。还有陆翚,他怎么跟周船主和那位燕宗师凑一块去了? 陈平安端碗来到窗口,洪霁默默跟随,敏锐发现国师远望的方位,是那京城海岱门。早年大骊朝的京城九门,其中主管税务的海岱门监督,是个当之无愧的肥缺,按例一年一换,历来都是由宋氏宗室担任,除了赴任之时去衙署走个过程,是不用去“坐堂”的,这是个大骊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只需去一次,然后就是领取俸禄。所以真正管事的,还是那两位副监督,一个由户部官员补缺,另外一个就说不准了。比如早年裴懋从文官转为武臣之前,就以翰林学士的清流身份,当过一任的海岱门副监督,大概裴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简在帝心了,或者是得到了崔国师的青眼相加。 不过后来跟披云山晋升为大骊北岳差不多时候,大骊京城也有过一场扩建,海岱门监督就多了个旧字,逐渐成为一桩京师典故。 洪霁心中猜测,难不成国师是要动一动大骊边军了?!皇帝陛下 此刻去往北俱芦洲商议结盟,莫非是某种为了避嫌的举措? 裴懋贵为巡狩使,确实分量足够!只是洪霁心思急转,思来想去,好像裴懋也没有什么把柄?官声好,战功硬,虽说名气不如苏、曹两位巡狩使,可是细究之下,裴懋值得说道的地方,不胜枚举,比如年纪轻轻,就曾稳坐大骊诗坛祭酒的位置。等到“弃笔投戎”之后,非但没有落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下场,反而不断积攒战功累官至疆臣,连淮王宋长镜都对其刮目相看。 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落在了酒楼外边那条流金淌银的菖蒲河水面。 记得上次在金色拱桥,自己曾有个感想,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现在”。 那次带着青同东奔西跑,梦游山水,到处求人。魏檗提醒他持境对照的细微偏差,高位神灵转身的范峻茂,她那句一语双关的“官大说了算”,而青同与陈平安一路同行的最终观感,也是好像“一条直线”……如此说来,他们各自皆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也难怪至圣先师说了句与“情绪”有关的言语,大致意思是说“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 陈平安收拾好思绪,喝了口沁人心脾的梅子汤,也不知道小米粒他们逛到哪里了。 打定主意,回头让于磬也将这冰镇梅子汤收入国师府的膳食菜单。 近期国师府开小灶,郭竹酒雷打不动三板斧,顿顿豆汁,醋鱼,折耳根……于磬百思不得其解,问她是怎么想的,郭竹酒当时苦着脸,皱紧眉头,说我辈武夫遇上强敌不能怂。当时裴钱便又给郭竹酒夹了一大筷子醋鱼。 当下的裴钱,已经骑马离开大骊京畿地界,独自闯荡江湖去了,往北走,打算再去一趟北俱芦洲。 既因为那边侠气最多,也因为师父当年留在在那里山水故事很多。 晃悠悠的羁旅途中,裴钱发现师父帮忙准备妥当的包裹里边,放有一部分为上下两册的“山上”书籍,书名《纯阳剑术》,一部书竟然就只是记载了一道剑术,上册极薄下册极厚,手写的稿本,最前边的序言颇为简略,师父先是大致说明了这剑招的出处来源,说合订本的上册,是小陌的功劳,下册是自己的狗尾续貂,略作补充而已。 故而是同一剑术,通过两位剑修的不同视角和理解,方便裴钱自行体悟。 第二个序,就是一张图。书页材质最为特殊,是青绿色的纸张。 第三“序”,空白书页。陈平安让裴钱练剑之后,将来自行补上一些心得。 吕喦在桐叶洲镇妖楼施展出来的纯阳一剑,并无任何藏私,一场近距离“观剑”之后, 早已凭借“偷师”一事名动天下的陈平安依旧只能看出七八分,小陌却是已经仔细将其全部记录在册。 其实陈平安还曾珍藏一部手抄本的剑诀,如今已经被崔 东山供奉在了青萍剑宗祖师堂。 出自三千年之前的吕祖亲笔,却是上次登门观礼,陈平安偶然得自李槐之手,那是一部直指金丹的剑诀? 总算坐定了,洪霁如释重负,他娘的,吃顿饭而已,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菖蒲河之内,循着条水脉,一尊身量雄伟的青袍、红脸汉子,手扶腰间白玉带,正率领一拨巡检司下属一同按例视察水域。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随水微微摇晃,对于水府官吏而言,就像一片高悬头顶的灿烂星河。 一位水裔下属喜笑颜开,“老爷,今儿咱们菖蒲河,来了好多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真是蓬荜生辉呐。” 菖蒲河水神伍刚正默不作声。 那下属埋怨道:“老爷,真不是小的搬弄是非,朝廷也真够吝啬的,老爷既有功劳更有苦劳,凭啥迟迟不升官?不给个更大的官帽子戴戴?” 上次宝瓶洲万年未有的山水官场变迁,许多正统神灵的金玉谱牒都有了品秩提升,金身高度得到了与之相符的抬升。但是菖蒲河水神的官身,至今还是六品,没升没降。稳得就跟京城长宁县、永泰县的县令品秩一样。 伍刚正瞪眼道:“有本事去岸上嚷嚷!如果真有心,就去国师府替我喊冤。” 那下属缩了缩脖子,“这不怕连累了老爷升官不成,反而被礼部穿小鞋嘛。” 伍刚正继续巡游水域,遥想当年,也曾有幸与崔国师闲聊过几句,后者笑问他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大骊朝多如牛毛的山水神灵,若论谁最“天子脚下”,菖蒲河水神,当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在那头绣虎,国师崔瀺在大骊官场“失踪”的那些年里,水府属官胥吏们日复一日的巡视菖蒲河,他们最大的感受,大概就是岸上的来来往往,愈发热闹喧哗,酒楼食肆的菜肴酒水,越来越精致、金贵起来了。此外,老老少少的官员们身上的老官袍,脚上的旧官靴,好像越来越少了。他们身上的佩饰越来越多,玉佩越来越值钱了。 大骊宋氏历史上只有过一次迁都,当初选址此地作为新京城,有条菖蒲河,有座猿蹂栈那边的青玄洞,都是理由。之前京城官场有迁都至大渎附近洛京的议论,菖蒲河水府上上下下,自然是极为紧张的,生怕大骊王朝迁了都,菖蒲河就连个热闹都守不住了。 虽说沸沸扬扬的迁都一事,在陈平安担任国师之后,已经变得绝无可能,但是伍刚正总觉得京城接下来还会有些……故事发生。只说这位菖蒲河水神,方才那个男人在岸边掬水洗脸,双方打了个照面。而伍刚正跟那个姓裴的,算是当过一年的近邻。 酒楼二楼的一间小屋子,裴璟好似邀功,笑道:“爹,要不是早两天就预定好了,看架势,未必能有二楼的位置。” 男人没有着急落座 ,抬头看着一幅佚名的龙宫雅集,画卷中有一位龙宫美人持觚,古物色泽幽幽,青绿彻骨,画师以工笔描绘,人栩栩如生,觚宛如实物。三千年前,人间各处龙宫,不管是海中还是陆地,俱是宝藏荟萃之地。落魄文人写的志怪书、香艳笔记,在这件事上,总归是所言不虚。 他随口说道:“三楼雅间吃人,二楼做东的给人敬酒,只有一楼堂食才是真的在吃饭。” 裴璟无言以对,想起一事,疑惑道:“罗伯伯他们几个呢,就没有跟着爹一起来菖蒲河?” 照理说,父亲每次外出,身边最少得有两位贴身扈从跟着,要是在地方,明里暗里,山上仙师配合武学宗师,那些随从的数量只会更多。比如被裴璟敬称为“罗伯伯”的扈从,真名罗万戟,是一位久经战阵的武学宗师,有那“拳出钱塘江”的说法。 在大骊朝,他们一律统称为武秘书郎,而这类扈从的“品秩”,人数,朝廷早有清晰的界定和规矩。最早安排这类扈从,理由很简单,防止己方高官疆臣被敌国、被山上修士暗杀于地方沙场。 男人说道:“他们几个,难得进京一趟,告假找朋友叙旧去了。” 裴璟大为意外,说道:“爹,你一个人的话,还是要小心点。” 男人说道:“为了那场庆典的万无一失,朝廷已经将京城地面掀了个底朝天,就算偶有几条漏网之鱼,侥幸逃过一劫,多半也是国师府和刑部用以放长线钓大鱼的鱼饵,此刻不躲在暗处瑟瑟发抖,还敢蹦出来送功劳?是嫌弃北衙洪霁的名声还不够大吗?” 裴璟点点头。 男人想起那场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京城风波,讥笑道:“新旧国师交替的间隙,一个个的就又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了。” 裴璟紧张万分,压低嗓音提醒一句,“爹,隔墙有耳。” 男人抬头看向一幅林下高士持杖图,扯了扯嘴角,此刻男人心中所想,却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边关,金戈铁马秋风肃杀的沙场。不晓得自己此次被新国师喊到京城,是要打算让自己去陪读当个兵部尚书养老?准备给谁挪位置? 名利场中当惯了狂士,他当年之所以会投笔从戎,等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了沙场,是被一句诗句诱惑去的,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大概就像吏部关老爷子说的,少年郎读不得边塞诗,真正读进去了,就要被勾去生死场走一遭。也许兵部沈沉同样没有说错,少年不得不读边塞诗。 不管饭局赴约之人的到场先后,他们的座位却是早就定好的。 既看当年科举的名次,也看如今官位的高低。 算是综合考量吧,也难为今天做东的杨爽,座位安排大体上还是不显得如何势利。 比如曹晴朗跟荀趣挨着坐,那个主位暂时空着,是留给状 元郎张定的。 不过张定已经晚到了两刻钟,也就不必等他落座再饮酒了,估计等下还要状元郎自罚三杯。 荀趣以心声笑道:“敢情我这是沾了曹榜眼的光?不然要坐你对面才算合乎规矩。” 曹晴朗打趣道:“哪里哪里,分明是靠荀序班前不久鲤鱼跳龙门,进了国师府当差。” 荀趣自嘲道:“官运亨通,求个官运亨通。” 这里估计是酒楼最大的一间屋子了,坐着三十多个同年,年纪却是颇为悬殊。 既有严熠这样年近五十的,也有杨爽这样二十多岁的弱冠青年。 荀趣问道:“张定怎么还没到?” 曹晴朗摇摇头,“估计户部那边事务繁重,张定退衙比较迟吧。” 荀趣说道:“等会儿张定到了,少不了要挨几句风凉话。”作为他们那年的状元,张定是出了名的从不作诗、不填词,这么多年来只是埋头做事老实当官,而且张定几乎从无应酬,每天退衙返回住处,就会深居简出,他不找谁攀关系,登门做客的好友也是寥寥无几。关键是在京城官场上,也没听说他抱上了什么大腿,抑或是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睐。 翰林院修撰出身,张定在大骊官场的起步就是从六品,之后去刑部衙门行走数年,再转去户部,如今是正五品,在钱法堂停滞多年。相较于一般官员,仕途坎坷当然称不上,可要说他仕途顺遂,就像是在骂人了。屋内不少同年,觉得张定是不太敢露面了。如今户部受累于尚书大人沐言,内部是怎么个人心惶惶,在座的,心知肚明。 荀趣说道:“张定是个的信人君子,既然答应了会喝这顿酒,不至于爽约不来。” 曹晴朗点点头,他和荀趣在这群科举同年当中,印象最好的,还是迟迟未来的张定,不是因为对方是状元,而是张定最有定力。荀趣犹豫再三,还是询问一句,国师就从未提及张定?曹晴朗照实回答一句,聊到过一次,不过只是说张定的那份卷子,并未涉及其它。 荀趣以心声问道:“你真的决定辞官了?” 双方是挚友,无话不谈,所以荀趣很清楚曹晴朗的身世,除了是国师的学生,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他还是青萍剑宗景星峰的初代峰主。 曹晴朗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总不能什么都想要。” 只说桐叶洲大渎那边,他还有一份比较隐蔽的差使,因为按照小师兄跟东海水君的约定,由他负责跟水君府打交道,谈论具体事务,如今大渎最为重要的那两段江河,已经正式合龙,他的真身,必须去那边盯着, 荀趣无奈道:“我就只是惋惜,以后在京城里边,少了个可以想要什么就聊什么的知己。” 曹晴朗笑道:“朋友知己到底是不如红颜知己的。” 荀趣摆摆手,“座上有客慨然谈功名。” 屋内 墙上悬挂字画颇多,都是名家手笔,茂林郎出身的周炳泰,好奇问道:“杨探花,你精通鉴赏,确定都是真迹?” 一个叫马屏的二甲进士,如今在礼部任职,刚刚进了京城郎官之列,他笑道:“韦赹好歹是意迟巷子弟,想来也没脸挂些赝品在这边闹笑话。” 周炳泰微微皱眉,他本意就是与杨爽请教一些字画学问,但是这个马屏已经数次冷嘲热讽韦赹,只说方才韦掌柜来这边敬酒,就已经被马屏拿话刺了几句,好在对方不以为意。换成是周炳泰,自己未必能忍。 马屏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身寒素,便经常故意与世族子弟不对付,据说因此与永泰县王涌金关系亲近。周炳泰对此却是极为看不上眼,不是他出身好,相反,他出身比马屏更穷,年少求学经历更苦,在周炳泰看来,若是真有风骨,你马屏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官场同僚,说话怎就不夹枪带棒了?偏要为难一个做正经买卖的意迟巷韦赹? 杨爽微笑道:“诗词文章古董字画,未尝不抬举古人。” 马屏神色惋惜道:“可惜杨探花未能请到赵侍郎。” 他瞥了眼坐在对面的“老翁”严熠,真是个窝囊废,竟然连自己的房师都请不动。 坐在杨爽身边的王钦若微笑道:“赵侍郎事务繁重,不来是常理,来了,才是反常事情。” 严熠神色木讷。先前杨爽私底下提议,让他与赵侍郎提一提此事,看看能否邀请到赵侍郎。严熠说自己试试看,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去那位房师跟前自讨没趣。 京城官场的有心人,早就计算出来了,去国师府次数最多的,除了吏部的曹酒鬼,就是刑部赵繇。 他们参加辗转于陪都会试、京城殿试廷对这一年,公认是大骊朝的科举大年份。 被朝野上下誉为大骊百年未有之盛事。一是规模之大,二是英才之优。 因为曾经一洲即一国的关系,哪怕宋氏刚刚归还半壁江山,他们这一届大骊科举的会试,还是将考场设在了更有利于南方举子赶考的陪都洛京,之后的殿试廷对才是在京城。当年应试举子多达九千余人,以至于大骊不得不打破常例,首次设置五甲进士,即便如此,进士和加上同进士的数量,总计依旧不过三百六十余人。 而被誉为“座师”的主考官,正是当时担任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 这年的一甲三名,分别是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探花杨爽。 如今大名鼎鼎的刑部侍郎赵繇,在那会儿还是名声不显的存在,只是负责分房阅卷的十六位阅卷官之一。 房师赵繇的“门生”相对最少,二甲进士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年纪最小的新科进士,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李铣。还有一个就是严熠。 如今凑巧都在刑部当差,不过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陪都 。 他们这拨同年当中,公认文采最好的,还是茂林郎王钦若。 能够得到一个二甲茂林郎出身,就已经算是清流中的清流了。 张定,曹晴朗和杨爽,他们一甲三名,再加上王钦若和程氏兄弟三位茂林郎,他们都曾参与翰林院编撰校勘四大部书一事,一般情况下,他们六个科举同年,最当得起前程锦绣一说。 结果除了榜眼曹晴朗,这么多年在翰林院没有挪窝,其余五个都已经去了别处衙署,所以这次喊来曹晴朗,除了榜眼不来没道理,同时也有一份看笑话的意思。 如果不是看在荀序班如今在国师府当差、曹晴朗与他又是知己好友的份上,估计曹榜眼也要被马屏之流打趣几句,这么多年都没有升官,既无外放,也无六部行走的履历,是准备在翰林院养老吗? 严熠恰巧与曹晴朗对上视线,各自举起酒杯,不言不语,默默饮酒一杯而已。 因为官场困顿,同病相怜也好,性格类似,心有戚戚然也罢,难得碰上,那就喝酒。 荀趣跟着蹭了一杯酒,严熠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双手持杯,隔着酒桌,遥遥敬了一杯荀趣。 荀趣和曹晴朗便又各自倒酒满上喝了一杯。酒桌热闹,也无人在意这种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 状元郎张定来了。 曹晴朗率先起身,在一屋子此起彼伏的调侃话语里,要张状元自罚三杯的打趣声中,他不动声色帮忙挪了挪椅子。 二楼。 一间屋子里边,出身风雪庙的周贡,因为马上就要担任一艘崭新大骊剑舟的船主,心情大好,早已喝了个满脸涨红,突然用上了心声言语,拿燕祐与国师大人请求问拳一场的糗事当下酒菜,那个嘉鱼县的县丞,周贡的袍泽,兴许是上次发酒疯长了记性,他这次喝得很克制,听到那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竟然有此壮举,没忍住,就干了一大碗酒水。县尉陆翚蓦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还能活蹦乱跳喝酒的燕祐,默默举起酒碗,与燕宗师敬酒。 大骊军方渡船的名字,都以大骊王朝某个州郡府县的名字命名,而剑舟必定是州名。 这是在前国师崔瀺手上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而周贡掌管的这艘剑舟,就叫“莒州”。 巧了,同样是二楼,更巧合的,新任莒州刺史关翳然,跟朋友们也在那边谈论那艘“莒州”剑舟。 洪霁喝着酒吃着菜,正在犹豫何时再让自家衙门那几个兔崽子来这边混个熟脸。 ———— 按照跟景清的约定,小米粒跟着钟倩继续往北撤,尽量远离战场遗址这处鬼物作祟的是非之地。小米粒到底还是担心景清,江湖好汉出门在外,就算有再好的武艺傍身,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山上的算计,又是七弯八拐的,哪怕景清总是说他在北俱芦洲行走江湖,如何如何经验老道 第46章 劝君杯莫停 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样米养百样人。菖蒲河再不如往日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也还是大骊京城的菖蒲河,宛如一位天生丽质的艳妆妇人,稍稍褪去些许脂粉装饰罢了。在菖蒲河喝过酒,还是无数外乡人来过大骊京城的最佳明证。 就跟乡下的土财主进城摆阔似的,他们这桌客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将喝酒的杯换成碗。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洪霁在酒桌上问了些关于剑气长城的掌故,在那边当过末代隐官的年轻国师,约莫是喝了点烧酒的缘故,谈兴颇浓,聊到了很多洪霁头回听说的名字,说了很多关于喝酒和递剑的故事。郭竹酒这个本土剑修,反而较多沉默,偶尔开口,也是询问或是确认某个人的身份、某件事的真假,好像她还不如这位师父了解家乡更多。 洪霁刚刚过了半百的岁数,就已经手握北衙数年,是一位简在帝心的大骊权臣,如今又被大骊新任国师器重,“借刀杀人”一场,杀得整座京城官场鸡飞狗跳,渣滓飞扬。相信等到尘埃落定,洪霁不缺一场补偿,等到陛下此次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三方谈定结盟,从北俱芦洲返回京城,陈国师也已经处理好“家务事”,届时洪霁即便不挪位置,估计也该增加某种头衔了。 洪霁升官不算慢,一步一个台阶,官场升迁走得很结实,先是大骊铁骑南下一役,再有后来大骊边军的且战且退、死守陪都一役,两场硬仗,打出了许多年纪轻轻的实权武将,他们多是三十岁出头就有资格独领一军,一路建功立业,其中既有刘洵美这样的篪儿街将种子弟,也有很多像洪霁这种出身普通的边军悍将。但是不管双方家世背景如何悬殊,如今在什么朝堂高位上边坐着,他们都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有过很多很多的朋友,都是年轻人,也永远是年轻人了。 厨娘于磬“贼不走空”,已经跟酒楼偷学了金字招牌的几样拿手好菜。方才郭竹酒帮师父点了几样平时喝酒醉最爱吃的家常菜,下酒菜,她自己则跟掌勺师傅单独要了一大碗柳州螺蛳粉,久闻大名,打算尝尝鲜,让那个老师傅多加点酸笋和辣椒油,再加点……加得最后师傅都急眼了,可别砸了自己的招牌,小姑娘临了翻脸说什么太酸辣了,不好吃。那少女直说放心放心,亲自端着一大碗螺蛳粉回到屋子,盘腿坐在椅子上,问身边的师父要不要,陈平安连说不必,很容易就想起了埋河水神府用来款待贵客的鳝鱼面。 容鱼跟那个刚刚从老莺湖园子换到菖蒲河的外乡少女,聊了些近况,容鱼偶尔调侃韦赹几句,少女总是会帮着心善的韦掌柜说一两句话。只因为酒楼从厨房师傅到店伙计,尤其是女子,谁都不怕他,少女还听说之前韦掌柜就是为了酒楼的人 ,跟客人起了冲突,怎么赔笑脸都没用,终于吃了个很大的闷亏,丢脸都丢到菖蒲河尾巴上边去了,最后好像还是某个仗义的街坊发小帮了忙,递了话,才摆平这桩风波,不至于连累酒楼关门。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韦掌柜却不喜欢提这茬,他有句口头禅,就我这两百多斤肥膘,需要打肿脸充胖子? 洪霁还在思虑巡狩使裴懋的事情。双方没有交集,谈不上任何私谊,裴懋若是真出了事情,步沐言之流的后尘,洪霁也不至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从几乎可谓是封无可封的高位滚落下来,沦为阶下囚,在现如今的京城也算不得稀罕事,他洪霁不就是最大的“帮凶”? 洪霁是粗人,想法简单,既然抽刀了,砍谁不是砍。 况且从国师府递出的刀子,不管抹在谁的脖子上边,都可以见血而不溅血。 大骊版图,说破天去,也就是三块,云里来雾里去的谱牒修士和山水神灵,山下坐在衙门的官员,和马背上的边军。 兵部沈沉刚刚告老还乡,儿女情长,英雄气概,好像都有句读。 老尚书今天离京之前,骑马千步廊,风光得让两边衙署官员眼红,除了相对冷清的户部,其余衙署门口都闹哄哄挤满了人,亲眼见到年轻国师为老人牵马,这一幕场景,不知让多少年轻官员心情激荡不已,大丈夫当如此! 徐桐和吴王城两位侍郎,好像不管谁继任尚书,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让新兵部运转依旧畅通也罢,也算说得过去,只要国师府点了头,御书房小朝会通过气,廷议就一定顺利,可终究都是差了那么点意思。洪霁倒没有胃口大到想要入主兵部的地步,无论是军功还是声望,洪霁自认还差得远,从三品的巡城司统领,到兵部的正二品,中间隔了太多。这不是他有幸跟国师同桌喝着酒就可以人心不足的理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皆被一个贪字误成奸雄。 洪霁可不想哪天自己跟北衙反过来被京城官场看热闹。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水,“如果并州合道一事还算顺利,我准备把从三品的一州将军提升到正三品。洪霁,有没有什么看法?” 洪霁赶紧摇头笑道:“国师,我是边军出身,只会乐见其成,没任何意见。” 心想秦骠这小子真是走大运了,刚刚担任砺州副将,等到未来一州将军品秩的抬升,秦骠的官身就跟着水涨船高,岂不是才外放地方没几天,就会是从三品的地方疆臣候补了?还不得把留在北衙的司徒殿武眼馋死? 等等,从三品? 跟自己这个北衙统领相当?!洪霁越想越气,赶紧低头闷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说道:“以后容鱼会经常麻烦到你们北衙,就让司徒殿武负责对接具体事务。” 洪霁立即下意识抱拳领命,容鱼笑道:“多有 叨扰。”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洪霁,听说你的亲家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地方书院山长?” 洪霁咧嘴道:“我这亲家翁确是个正人君子,在蔚州那边名声很好,一辈子的心思就只在教书育人上边,没什么积蓄,因为每每手边稍微宽裕几分,有点余钱就要急哄哄送给学生们去买书,或是资助他们进京赶考。生了个好女儿,是我家那兔崽子高攀了。唯一的麻烦事,就是跟他说话,总要跟着咬文嚼字几分,得在肚子里先打好草稿。哪怕如此,还是经常出糗。我家兔崽子每次陪着他媳妇返乡省亲,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上几本书,说是他老丈人送我的。国师,你说说看,这些个读书人怎么就这么损呢,别说什么骂人不带脏字了,骂人都不带开口说话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问道:“当年你们第一次见面就很融洽了?” 洪霁摇摇头,“哪能,我一个摸惯了刀子的,他一个教书先生,秀才遇到兵,不打架不吵架的,又能聊什么,头回见面,还行吧,总是相互迁就着没话找话,尴尬得很。” 陈平安笑道:“在野的文人,自有一种‘我不求富贵,人求我文章’的书生意气。” 洪霁一拍大腿,大嗓门说道:“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到底不如国师说得精准,我当时至多就是觉得对方身上有股子傲气,好像在反复提醒一句,任你官帽子再大,我家书多。” 陈平安说道:“若是换成你亲家坐在这里,肯定会心一笑,绝无可能一拍大腿。” 洪霁也不尴尬,性子再糙,读书再少,这点言外之意还是听得明白的。 洪霁既有趁热打铁的心思,也确是有感而发,“有次在亲家书房喝茶,亲眼见亲耳听他叮嘱几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到了京城的衣食住行有哪些门道,有什么注意事项,送到门口的时候,临了劝勉他们一句,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是对我们很多贫寒子弟而言,这‘朝暮’之间,往往就是家族熬了几十年,甚至是百年数百年。”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说法有嚼头。” 容鱼看了眼容貌粗犷的洪霁。 她记得小时候,曾经和符箐看到一幕,崔国师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站定之后,做了个动作。 当光线照射进一间看似洁净的屋子,等到屋内人物蓦的振衣抖袖,环顾四周满是尘埃。 陈平安突然说道:“听说你儿子洪凛当年以文秘书郎的身份随军南下,曾经在旧朱荧王朝境内担任县尉,后来大骊边军跟蛮荒妖族在境内厮杀惨烈,反复拉锯,当地县令见机不妙,想要叛国投敌,洪凛不等朝廷答复,就私自设伏手刃二十余人,自领县令一职,之后带兵流窜,期间假扮妖族军帐使节,诱使一处郡府开城,变节官员、当地豪绅总计两百余人 ,都被洪凛率人以强弩当场射杀殆尽,杀完人便扬长而去。” 容鱼夹了一筷子菜给郭竹酒。此事至今还是一笔不大不小的糊涂官司。大骊边军内部,还有京城和陪都的刑部衙署,自然毫无悬念偏袒洪凛,却也有些衙门揪着不放了几次,以至于国师府这边就有份层层上报到崔瀺手上的公文,一直没有批阅。可能是当年事务繁重,千头万绪,绣虎根本懒得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是崔瀺故意为之。不管为何,既然国师府都没有明确发话,这件小事就算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至于后果,就是洪凛并未因此受罚,但如今还是龙首塬的县令。 郭竹酒眼神熠熠光彩,洪霁的儿子,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如今当多大官啦? 洪霁心一紧,生怕国师是觉得洪凛的手段过于酷烈,要提醒自己要注意了,小心被人拿来弹劾洪凛,借机对付北衙? 陈平安自顾自点头嗯了一声,说道:“虎父无犬子。” 洪霁仔细观察陈国师的神色语气,确定不似那种话里有话的敲打,这才如释重负,大笑不已,乐不可支,“这兔崽子好大造化,都能被国师晓得名字事迹了。今晚回去之后,定要书信一封,告诉洪凛这件事,如此一来,多多多少能够让他在自己媳妇那边,稍稍硬气些,不至于大事小事都要请媳妇拿主意。” 不奇怪,但凡是能够进国师府的人物,甭管是当官的还是修道的,估计祖宗十八代的档案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北衙的风气也是京城官场的谈资之一,连同刚刚外放当了将军的秦骠在内,尽是些妻管严的货色,在外边不管如何给人以嚣张跋扈的观感,回到家,在自己婆娘那边总是唯唯诺诺,略显谄媚了点。 陈平安笑道:“我是先知道的龙首塬县令洪凛,后知道的北衙洪霁,所以第一次翻阅巡城司档案,可不是什么虎父无犬子,而是不由得感叹一句,原来这家伙就是洪凛的父亲啊。” 洪霁愣住。 容鱼却是清楚国师所言不虚,当时还专程让符箐抽调了地方文书。 郭竹酒好奇问道:“洪统领,你的儿子是位剑修吗?” 洪霁赶忙摆手,“洪凛连修士都不是,更何谈剑修,就是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侥幸当了个小官,做了点本分事。” 郭竹酒说道:“行事风格像极了我们剑修。” 洪霁一愣,其实以他在公门修行的年月,常年耳濡目染,完全可以有数十种得体的措辞,能够轻松接上这句话,只是不知为何,洪霁最终竟然只有默然。 男人的眼睛里边有豪气。 既然你们把我儿子说得那么好,那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客气,默认了。 陈平安提起酒碗,动作顿了顿,看似随口说道:“洪霁,灵武道总督这个位置就别想了,你并不合适。” 洪 霁哑口无言,显然有些失落,狠狠闷了一口酒,老老实实说道:“确实想过,既然国师说了不可以多想,那我就不想了。” 也能理解,意迟巷和篪儿街,私底下一向被戏称为大骊“国本”所在,况且这些豪阀世族之间多有联姻,台面底下的关系渊源,幕后的利益纠缠,何等盘根交错,洪霁和北衙简直就是捅了个大骊朝最大的马蜂窝。如果洪霁不但升官了,而且还是新设的灵武道总督,那些目前还只是喊冤诉苦的,哪天等他们回过神,逐渐缓过来了,就该同仇敌忾,一同调转矛头,直指他洪霁和总督署。简单来说,只要洪霁在任一天,他们那些家族的子孙和门生,就注定一天无法翻案。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如果洪霁输了,一旦灵武道首任总督被搞臭了,那么陈国师亲手制定的“并州合道”国策,就一定会被牵连,受到不可估量的长远影响。 容鱼有些讶异,既没有想到国师会如此与洪霁坦诚相见,也没有想到洪霁会直白无误告诉国师自己确实有此念想。 一旦大骊正式并州为道,那么身为一道主官的总督,哪怕不是吏部曹耕心设想的全部皆为正二品,也得是从二品起步。如果是前者,就与京城六部堂官品秩相当,况且兼管军政文教等一切事务,比如今的一州刺史,更是名副其实的疆臣,尤其是辖境包括京畿三州的灵武道总督,类似县衙里边的长宁、永泰,都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县衙。 也难怪大骊官场都在猜测洪霁之所以如此卖命,不惜与意迟巷和篪儿街彻底结仇,就是在给国师府递交投名状,想要凭此破格担任大骊朝第一总督。 陈平安朝洪霁那边递过酒碗,与洪霁立即抬起手中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打趣道:“放心,过河拆桥的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能担任号称天下第一的总督,退而求其次,争个第二,总是能够争取争取的,不过不能急,需要慢慢来,该作的官样文章,总归是要入乡随俗的。” “陛下离京之前,我们就单独商量过这件事,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在今年底去洛京那边,先当两三年的洛州将军,属于平调,就当是给意迟巷篪儿街那边一个交待,也算让你暂时离开京城是非,免得连累北衙成为众矢之的,做国师府的替罪羊。并州合道之前,一州将军提升品秩为正三品,在那之后,陪都洛京归入淮南道,总督也是正二品。提前与你透个底好了,淮南道跟灵武道都将是暂时的、唯二的正二品。” 拗着性子听到这里,洪霁瞬间眼神炙热,“国师,我到时候真能被破格擢升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美梦,终于成真,那一瞬间,兴许不会是巨大的兴奋、惊喜,反疑做梦。 洪霁举起酒碗, 手指微颤,竭力让自己不失态,小心翼翼问道:“洛王那边不会?” 陈平安笑道:“宋集薪离京之前,我就跟他主动聊过此事,已经把丑话说前头,直说要派遣一个朝廷信得过的得力官员,去洛京地界盯着他,免得他哪天造反。” 洪霁错愕不已,国师与那洛王之间的聊天能这么直白的?不担心言语过于戳心窝子了,让洛王心生抵触? 再一想,陈国师与洛王宋睦是年少时的邻居。 看来外界以讹传讹的传闻果然信不得,其实国师与洛王在那条泥瓶巷,早就是关系亲密、莫逆于心的好朋友了? 陈平安略带几分自嘲道:“我若是先说洪霁能够以淮南道总督保底,再来说无望担任灵武道总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现在你反而感到意外之喜,这是不是就能解释为什么在野的书生,永远斗不过在朝的文官。” 洪霁无言以对。 韦胖子敲开门,端来几盘热菜,是他亲自下厨的几手招牌菜,陈平安邀请这个掌柜坐下喝点,韦胖子搓手说还要忙,陈平安也没有强求,韦胖子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洪霁下筷子,由衷夸赞了几句,韦胖子除了脑子有点不灵光,手艺没话说。洪霁突然皱眉望向屋门那边,陈平安抬碗笑道:“喝酒。” 韦赹出了屋子,恍若隔世,不敢信以为真。使劲揉了揉脸颊,刚想挪步。凑巧路过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公子哥,瞧见站在廊道里边发愣的韦赹,打趣道:“韦胖子,杵这儿作甚,是在偷听里边的客人开荤腔,一起一起……” 韦胖子听得头皮发麻,哪敢让对方继续胡扯下去,赶紧挤出个笑脸,使劲拽住对方的胳膊,一把拉走,快速绕过拐角,离着那间屋子远了,对方好不容易挣脱开韦胖子的油腻胳膊,面露不悦神色,韦胖子真是胆肥了,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开始骂。韦胖子低头哈腰陪笑不已,连连道歉。公子哥也全不给脸面,当场嗤笑一句,跟谁哥俩好呢,熟吗你?! 韦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腆着个脸不计较半点。始终不敢提及先前那间屋子里边坐着谁。 眼前这家伙确实是个嘴臭的,一向是稍微喝了点酒就喜欢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路数,但这些年的的确确时常光顾酒楼的生意。 韦胖子依旧是厚着脸皮把那个富家子弟送到屋子,还主动打了一圈酒,与客人们一一敬酒过去,韦胖子这才离开屋子。 桌里桌外让人瞧不起,总归是自己没本事。 但是让客人在自家酒楼遭殃,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掌柜为人不厚道了。 韦赹再不懂官场规矩,一旦当时年轻人惹来屋内某人的不快,例如洪霁,开了门教训几句,年轻人又喝高了,没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知轻重恶语相向几句……大致下场是什么,韦赹还是有数的。 独自走在铺设 仿冒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里边,想起一种场景,韦胖子偷着乐呵,比如自己心黑一点,故意由着那家伙乱嚼舌头,惊动了屋子里边的洪霁,打开门,年轻人长了眼睛,一见到是北衙洪阎王,那家伙不得当场吓尿裤裆?洪霁再撂下一句半句的……只是想一想也是挺开心的。韦胖子打了个酒嗝,双手抱住后脑勺,还是那句话,嘿,咱今儿也是出息了。 韦赹猛然转头,瞅见一个两坨腮红的清秀少女,与他问路。韦赹愣了愣,跟小姑娘再次确认一遍,是那间屋子不假,韦赹心里纠结万分,毕竟还是比较怀疑眼前少女是不是记错了屋子,心思急转,韦胖子有了主意,带着少女去屋子那边,他敲开了门,一下子拉开,好让小姑娘先看清楚里边坐着谁,果不其然,那少女瞧见了国师和洪霁他们,她明显一愣,小声道掌柜的,咋办,我认错屋子了。韦胖子头皮发麻,赶紧拦在少女身前,也不是看国师,而是笑着望向洪霁那边,询问还需不需要加几个菜……洪霁似笑非笑,挥挥手,说不必了。韦胖子如释重负,再次轻轻关上门,抬起胳膊擦拭汗水,笑着问那小姑娘,记得是哪个房间么。少女神色懊恼,一跺脚,说是自己搞错啦,好像是隔壁屋子。韦胖子一听到“好像”俩字就头大了,今时不同往日,客人里边的陌生面孔太多了,哪间屋子的客人到底背后攀着怎样的关系,天晓得,你这个小姑娘家家的,可别因此惹了麻烦…… 用了一手粗略障眼法、遮掩掉貂帽的谢狗点点头,不曾想这胖子也是个颇为义气的江湖儿郎。 韦胖子却是琢磨着谁家的小姑娘,如此心大。 一个不留神,韦赹发现那姑娘拉开房门,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韦胖子就像给雷劈了似的,呆立当场。满脑子都是怎么救场?洪霁会不会有那抄家的念头? 谢狗笑道:“山主,郭盟主,本首席此次紧急下山,属下是有要事禀报!对了,是这位心善掌柜帮忙带的路。”陈平安笑眯眯伸手道:“韦掌柜,进来喝酒压压惊。” “介绍一下,她叫谢狗,山上道号之一,白景,是剑修,还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谢狗,这位酒楼韦掌柜,姓韦名赹,是意迟巷大家族出身,不喜欢混官场,只想当个好厨子。” 谢狗震惊道:“韦穷?得多有钱才敢取这么个名字!” 郭竹酒说道:“走匀赹。” 谢狗尴尬道:“郭盟主,是我才疏学浅了。” 郭竹酒点头道:“回去抄写一百遍,加深一下印象。” 谢狗病恹恹道:“好的。” 跟手足无措的韦胖子一起坐下,谢狗挪了挪椅子凑近几分,嘀咕道:“意迟巷,嚯,大家族,韦掌柜,商量个事,你们近期收不收家族供奉,价钱好商量?都是自己 人,打八折……” 察觉到郭竹酒的视线,谢狗立即改口道:“五折!” 韦胖子脑子嗡嗡的,那个队伍中走在前列的两腮酡红的貂帽少女,白景,落魄山首席供奉白景……剑仙,飞升境起步的剑仙…… 韦赹自然不敢当真,只当是“白景”的开玩笑,山上大修士的游戏红尘,不拘小节。 谢狗眼神认真道:“为何要瞧不起自己的心善和温柔呢,那就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对的事情啊。” 韦赹一个热血冲头,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也不谈什么远在天边的供奉、剑仙,就是与她满饮一碗烧酒,走一个。 谢狗喝酒如喝水,韦胖子敌不过她的酒量,连喝了三碗就高挂免战牌,告辞离去了。谢狗让韦掌柜别忘了家族供奉的事,韦赹不知如何答话,下意识就去看洪霁……陈国师,陈平安让谢狗别想一出是一出的,谢首席只好以眼神暗示韦掌柜,此事你我从长计议。 谢狗擦了擦嘴,竹筒倒豆子,先与山主大人禀报了落魄山的近况,说那赵天师大驾光临披云山,跟着魏檗进了那座披云观,还在花影峰开课传道一场,专讲雷法,听得青丘道友一惊一乍的,再不敢小觑万年之后的“道士”了。赵天师想要带着柴芜游历一段山水路程,她作为柴芜的师父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还需在山主这边讨个口头许可。此外归功于甘次席的盛情邀请,刘叉终于答应一事,允许跳鱼山修道、习武两拨少年少女们能够去黄湖山求学问道。再就是穗山周游那边飞剑传信霁色峰祖师堂,老厨子不敢耽误,就看过了密信,周游好像是在提醒山主别忘了自己的某个承诺,邀请山主近期走一趟穗山,面谈某事,三天之内皆可,如果大骊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就赶紧知会一声,他周游也可以远游宝瓶洲一趟。 此外桐叶洲那边最为关键的两段水域合龙,万事开头难,此时就可以说是开了个好头,玉圭宗几个门派都想要让山主去那边露个脸。类似事,自家崔宗主已经书信无数了,好些信纸褶皱,崔宗主在末尾都会讲明这就叫泪迹斑斑。之前都被老厨子拿话搪塞过去,但是老厨子觉得大渎合龙是大事,山主近期抽身去趟桐叶洲,快速往返一趟,哪怕当是散个心,也算不错。 陈平安说道:“你是柴芜的传道人,柴芜的修行事你说了算。别忘了与赵天师诚挚道谢便是。” “我今晚去趟中土穗山,之后就先去桐叶洲再返回宝瓶洲,争取快去快回。不过明早我有既定的行程安排,要在国师府见两拨人。” “刘叉那边,你提醒老聋儿一件事,问道黄湖山一事,不要过于随便,太频繁了不好,时日一久,容易双方都不上心,越来越敷衍。最好是挑选刘叉有鱼获的时候。刘叉这个钓技一般的臭鱼 篓子,那会儿心情好,肯定愿意多说几句。” 谢狗小鸡啄米,一一记下,还是山主老江湖,佩服佩服。 她想着吃过饭喝完酒,就找朋友耍去。京城花神庙那边,悄悄开辟出了一座临时祖师堂,来自中土神洲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们,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忙碌了,若说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是长远事,那么眼前最为紧迫的,便是她们需要各自在大骊境内选州立祠,“永结同好”。 凤仙花神吴睬,之前故意选了个不那么富庶的小州,建造自己的花神庙,莒州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跟自己这个穷光蛋大道相契嘛。不曾想等到大骊朝会结束,听说那个关翳然即将担任莒州刺史,使得莒州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之地,姐姐们都极为惊讶,夸她好眼光,是未卜先知么?这可让吴睬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走路都得提醒自己可不能得意忘形,她当然没忘记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在国师府当差的谢狗,可惜去了那边,荀序班说谢姑娘外出了。吴睬只好原路返回花神庙,自从认识了谢狗这个朋友,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是一个接一个啊,做梦都会笑醒的幸运事是一桩接着一桩呐。 ———— 等到状元张定落座,这顿酒就算正式揭幕了,曹晴朗和荀趣都帮张定挡了几杯酒,可张定还是踉踉跄跄离开屋子吐去了,严熠跟张定既是同年也是同乡,就默默起身跟着一起,两位同年走在一起,光看年龄,其实跟父子差不多。张定不善应酬,严熠也是刑部熬了一年又一年的官员,虽说有句官谚,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但其实谁都清楚,唯独刑部是条断头路,因为越是精通刑名,越是才干卓越,反而越难换地方。 张定只觉得都快把肝肠都呕出来了。严熠只能是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张定的后背。 干呕一番,张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使劲晃了晃脑袋,说道:“对不住了。” 严熠摇摇头,“不算什么。” 年龄最为悬殊的严熠跟李铣,他们的房师都是刑部侍郎赵繇,照理说进了京城刑部衙门,总能沾点光,可事实上,有等于无。甚至在严熠看来,有不如无。他就曾被被赵侍郎当着一众刑部郎官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此间辛酸,有苦自知。如果诉苦几句,只会被同僚眼神怀疑,认为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加惹人厌烦。 张定颤声道:“严熠兄,容我缓一缓。” 严熠叹息道:“喝不惯酒,不来就是了。” 像他严熠,是只要自己不想与谁敬酒,就可以不必喝酒的,你张定这个状元郎躲都躲不掉。 张定脸色无奈,也没有解释什么,现在还能喝上酒的京城官员,其实都算不错的了。要说张定的官运,自然要比严熠好很多,只是户部屋漏偏逢连夜雨,除了大渎贪渎 第47章 一座名为自由的笼子 千山同一月,今宵月正圆,有人在忙碌一天之后暂作休歇,对付明天的忙碌。有人在翻看圣贤书、点校古籍,作咏镜、吊古各种各样的诗词,有人在功名利禄的道上翻山越岭,走着夜路,有人幽居山中修行长生术法,做着神仙。有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眉眼飞扬推杯换盏,用言语你骗我我骗你。有人洋洋得意、抑或是悔恨于今日的得失,也有人在憧憬或是害怕明天的不请自来,还有人在长久追忆昨天的美好与遗憾,而那条流光溢彩的菖蒲河,柔缓水面漂浮着盏盏荷花灯,就像一条绸缎,绣着最漂亮的花朵。 酒足饭饱,洪霁如释重负,因为这趟出门没有带跟班,结账当然要亲力亲为了,找了个由头,离开屋子,偷偷把账结了,掌柜韦赹不知是守株待兔,还是赶巧,反正就是碰上了,给了银子,洪霁没有吃饭不给钱的份上,丢不起这个脸,韦胖子也没有缺心眼到觉得自己有资格给北衙洪霁撑场面的份上。 洪霁偷偷扯了扯领口,除了韦胖子有点坑人,到底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一顿饭,吃得还算惬意,自认跟陈国师聊得十分投缘……简而言之,洪霁很多时候都在认真吃菜,喝酒。 要知道天底下有几个饭局,真有心思计较菜肴合不合胃口,酒水滋味如何,吃的都是他人的桌上话语,喝的都是别人的脸色。翻来倒去,也就那么几样下酒菜,漂亮女子,小道消息,他人的是非,肆无忌惮的荤话。 但是今儿这顿饭,就一个字,素。 洪霁难免好奇,陈国师这种人,当真会喝醉酒吗?这辈子喝醉过吗?能够让他敞开喝说真心话的人,又会是谁? 韦赹搓手,压低嗓音笑问道:“洪统领,饭菜可还行?” 洪霁伸手按住韦胖子的肩膀,轻轻一捏,打趣道:“味道相当不错,就是价格真心不便宜,我现在晓得你这身肥膘是怎么来的了,都是我这种客人的官俸薪水。” 韦赹无奈道:“洪统领,讲良心,我们酒楼的价格,已经非常公道、十分实惠了。” 洪霁松开手,随口问道:“韦掌柜,我且问你,这一年到头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关系要笼络,人情要做足,你总共要喝掉几斤酒?” 韦赹愣在当场,赶紧摇摇头,“喝了多少酒?没算过这档子事。” 洪霁笑道:“好,那下次再来这边吃饭,你记得与我说个数,我让某些兔崽子们长长见识,省得他们成天跟我吹嘘酒量如何了得。”韦赹一愣再愣,看了眼不像说玩笑话的坐北衙头把交椅的男人,胖子笑逐颜开,点点头,说好。 如今在大骊京城,眼前这位北衙洪霁不抄的家,谁敢抄?! 除此之外,洪霁的眼神,说话的口气,跟韩六儿他们差不多。 洪霁回到屋子重新落座,陈 平安放下筷子,说道:“洪统领,说吧,你那拨北衙同僚这会儿在酒楼的哪间屋子,我们去敬个酒,你负责打个圈,我就当混个熟脸。” 洪霁神色尴尬,略带几分心虚,实诚道:“事先确实让司徒殿武他们见机行事,不过与他们说好了,至于能不能见到陈国师,我可不作任何保证。结果倒好,我们谁都没想到酒楼生意这么好,韦胖子说他们拗着性子,做贼似的等了片刻,实在是腾不出地方给他们,只得灰溜溜走了。” 韦赹当然不敢说这种话,用这些词汇,不过洪霁如此说,有意修饰过,大概才算真正的得体。 至于让司徒殿武他们白等了一场,洪霁可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屁大事情。多是打过大仗硬仗的边军儿郎,在生死立判的战场上,苦等援兵不至,那才是真正的心急如焚。其实北衙在大骊官场,已经算是异类了,只说有几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三品官,如此在意下属的仕途?司徒殿武这种世家子弟,在老莺湖能够谁的面子都不卖,不惜为衙门办公事、却让自己结私仇,除了年轻校尉自身性格脾气使然,当然也是相信洪统领的为人,绝不会因为捅了篓子,就将自己当作一颗弃子随随便便丢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总不能只是让国师府和容鱼一直麻烦你们北衙,以后北衙的人这边来国师府谈事情,除了洪霁不必通禀之外。” 略作停顿,陈平安转头对容鱼说道:“回头在那份参与议事的名单里,加上一个司徒殿武。” 容鱼轻轻点头。 洪霁神色微动,虽然不清楚这份名单上边有哪些人物,但是他非常清楚,司徒殿武这小子算是捞着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了。当然,就凭这小子在老莺湖的表现,该他跟秦骠一起升官。 陈平安打趣道:“洪统领吃得惯?” 洪霁一时间也吃不准,国师是问吃得惯菖蒲河酒楼饭庄的酒菜,还是吃得惯这种需要看他人眼色的饭局?心思急转片刻,洪霁笑道:“其实吃不太惯,不过我那位亲家说得好,一个人能够将就十件事一百件事,但是同时还能够不迁就一两个人一二事,就是真讲究。” 陈平安拿这番话嚼了嚼,“能将就,不迁就,真讲究。” 陈平安笑道:“由此看来,读书人也不是全无用处,很多时候,同样一件事,这些文弱书生来说,就能有不同的意思和滋味。” 洪霁哈哈笑道:“国师,这可是你对读书人的评价,我可没有这意思啊!”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洪霁,你想好了,出了酒楼,我可就没有喝酒的理由了。” 洪霁眼神诚挚一句:“想好了,与其让我来帮他们引荐,不如让他们各凭真本事,踏踏实实做事,将来某天去国师府,或是庙堂之上,与陈 国师面对面谈事情。” 陈平安笑道:“好,就此说定,那就别让我久等。” 洪霁拱手,眼神熠熠,虽无言语,却也豪气干云。 张灯结彩的菖蒲河两岸,车水马龙,真不敢想,以前这边得有多热闹。 永泰县户房卞春棠,班房鲁庄,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县衙的年轻胥吏,名叫周玄宰。 白云镖局的高髹,少年马邑县。 两拨人,除了鲁庄来这边吃过几次饭,其余都是第一次在菖蒲河喝酒。 先前鲁庄提议去那个韦胖子的酒楼,说相对物美价廉,不宰客。高髹当然没有异议,求人办事,不怕对方提条件,只怕对方不开口。 路过一座售卖各色漂亮鱼灯的摊子,年轻胥吏默默想着,我要是当了官,一定要让这座京城留下自己的痕迹。 少年眼尖,满脸喜悦,高高举起手臂使劲挥动,扯开嗓子喊道:“曹沫!这里这里!” 陈平安立即快步向前,与此同时,稍微抬起手掌,与洪霁他们悄悄做了个缓步的手势。 洪霁和容鱼他们一行人便没有跟上国师的脚步。洪霁有些惊讶,是国师的化名?那个瞧着愣头愣脑的少年又是何方神圣?看样子跟国师十分相熟? 马邑县伸了伸脖子,站在曹沫身后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没有一张认得的面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比较扎眼,像个马夫。 郭竹酒揉了揉谢狗的脑袋,疑惑道:“那顶貂帽呢?怎么没见着它,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你没带脑袋出门。” 谢狗伸手拍掉郭盟主的爪子,无奈道:“郭盟主唉,如今本首席在京城可是大名人,招摇过市,街道两边容易咋咋呼呼,不小心打搅了山主吃饭,岂不是罪过大了去。” 郭竹酒点点头,“裴师姐说如今京城百姓,日常闲聊那场庆典,一提起谢狗,抑或是剑修白景,总会说一句,‘就是那头戴貂帽的少女’,确实形象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很占便宜了。”谢狗双手叉腰,使劲点头,大概是不戴貂帽的缘故,便显得个头矮了。 此刻洪霁站在余时务身边,这个丰神玉朗的男人,在酒桌上话不多,气态温和。 闲聊几句,余时务说他曾经跟一个朋友约好了将来要一起来菖蒲河喝酒,但是这个将来不会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时务有些伤感。 等到曹沫走近了,马邑县打量一番,啧了一声,“这么巧,曹沫,是请客啊还是被请客啊?不愧是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都能来菖蒲河犒劳五脏庙了,牛气。是常来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头回踏足流金淌银的菖蒲河,少年到底心虚,好不容易见着个熟人,嗓门就比平时更大了。 “不常来这边当冤大头,拢共不超过一只手的次数。今儿是别人做东。”陈平安跟着啧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拿老子送给镖局的 贺礼,跑来这边大手大脚开销?你好意思?都不知道知会一声,捎上曹大哥一起,好,你小子够义气。” 马邑县有些赧颜,说道:“高师兄要请衙门里边的人吃饭,县官不如现管嘛,喝酒的地儿不能太差了,思来想去,与其磨磨唧唧,不如一次到位,直接来最有名的菖蒲河好好搓一顿。” 陈平安点头道:“高髹做事情还是老道的。” 其实陈平安对高髹印象很好,不输他们的师父。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多年来,将名义上师弟师妹们的一个个孩子们照顾成人,此间辛酸,不可言说的诸多不容易,兴许一般人不理解,陈平安岂会不懂? 只是少年的那位高师兄,每次跟曹沫视线对上,总觉得是曹沫这厮的一种无声挑衅,颇有一种“我来抢你的师妹了”的意味。 哪里知道,“曹沫”看待高髹,却是一种对自己少年生涯的回顾。 容鱼已经认出了那两位县衙胥吏的身份。确实很巧。 马邑县转头说道:“高师兄,你先陪着卞大人和鲁大哥去酒楼,我很快就赶过去?你们落座之后,也别等我,只管喝酒便是。” 他们停步站在鱼灯摊子旁边,不等难为情的高髹解释什么,卞春棠主动开口解围,善解人意道:“不着急,叙叙旧好了。我正好给儿子挑一只鱼灯。” 马邑县看了眼余时务,好奇问道:“那个人就是你的东家?” 陈平安顺着少年的视线瞥了眼余时务,笑道:“不是。” 马邑县加快语速说道:“对了曹沫,有件事,你是老江湖,帮忙合计合计?” 以往在曹沫这边,少年的言行举止总是想要处处假装大人,但是涉及镖局事务,牵扯到山中师父、师姐的修道资粮,少年的脸面就小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什么事,说说看。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出谋划策,不在话下。” 洪霁看着那个瞧着意态闲适、好像是在故作高深姿态的国师大人,感到很陌生。 不远处,郭竹酒会心一笑。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师父好像变了个人。 只因为这一刻的师父,就像……就像站在剑气长城那座铺子的酒桌外,街道旁。 师父很想念他们吧。 马邑县闻言白了一眼,只是事关重大,也懒得跟曹沫计较什么盐和饭了,“四海武馆的魏历,魏大宗师,总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知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马邑县忧心忡忡,皱着眉头说道:“他今儿主动找到我们,说想要与镖局一起合伙做买卖。你觉得这里头有没有啥陷阱啊?曹沫,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怕一个错过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又怕做了一笔赔本买卖。曹沫,你晓得的,开了镖局,我们真没有什么钱了,一步踏错,就没翻身机会了,我不想两手空空回去见师 父,没那个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不回去了,总要独自闯荡江湖,挣到了很多钱才回山里去。” 陈平安看着微微红着眼睛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也简单。要么是魏历居心不轨,跟你们玩仙人跳,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魏历真想要挣钱的话,完全犯不着坑你们,要么是魏历其实早就听说过你们师父的名号,心中敬佩,只不过江湖人士侠义心肠,不愿你们觉得欠他的人情,就故意找了这么个蹩脚由头。不管如何,你们镖局千思百虑,都不如找个京城地面的地头蛇朋友,最好是有官府身份的人……” 马邑县见曹沫神色认真,说话内容也听着在理,少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比如你?” 陈平安笑道:“找我作靠山?亏你小子敢想!” 马邑县傻乐呵,曹沫是啥德行?三句话不吹一个牛,就跟酒鬼三天喝不着酒一般。 马邑县压低嗓音说道:“卞春棠你也见过,我对他印象很好,可我也不懂衙门里边的门道啊,什么胥吏、清浊的,他会不会官帽子太小?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压不住事情?” 陈平安抬起手,装模作样抖了抖袖子,掐指片刻,说道:“够用了。” 马邑县震惊道:“曹沫你能掐会算?怎么不去天桥底下摆摊算命……” 不曾想那家伙竟是嗯了一声,点头道:“确实摆过,钱没少挣。”马邑县咧嘴,伸手指了指厚脸皮的曹沫,“就你这样的,以后谁给你当媳妇谁……” 少年见曹沫“脸色不善”,立即话锋一转,“有福喽。” 陈平安心满意足,笑道:“出门在外,技多不压身,如此才能燕子衔泥,每天多攒点媳妇本。你小子学着点。” 得了曹沫的指点,马邑县心中有数了,少年眉宇间再无阴霾,挥挥手,“曹沫,继续逛你的,我要喝好酒去了。” 陈平安一拍对方脑袋,没好气道:“好小子,过河拆桥是吧。” 马邑县突然记起高师兄他们还等着呢,陈平安已经面朝那两位县衙胥吏,拱手笑道:“在这座住着两百七十万人的京城,能够在一天之内见两面,确实缘分。” 更大缘分,当然还是老聋儿的那把油纸伞,兜兜转转就落在了卞春棠手上。卞春棠与眼前青衫男人拱手还礼,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说什么。之前在白云镖局就打过照面,不过没聊天。对方报出的数字,不能说不准,毕竟是去年京城户部的官方说法。只不过跟事实还是有些出入,因为卞春棠在永泰县户房当差,又喜欢成天跟那些枯燥的黄册档案、账目数字打交道,所以比衙门同僚更多了解一些内幕。 鲁庄笑道:“准确说来,是三百二十万人。明年只会更多。”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多?” 鲁庄竖起大拇指,朝向卞春棠 ,“我也是听他说的。” 卞春棠只得粗略解释一番,当然是拣选一些能说的,交浅言深的忌讳,放之四海而皆准。 陈平安耐心听过卞春棠的解释,恍然道:“难怪。” 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年轻胥吏,陈平安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鲁庄笑着介绍道:“姓周名玄宰,是我们卞年头的同僚。” 年轻人脸皮薄,周玄宰到底是阅世不深,微微脸红,说道:“卞年头是带我做事的师傅。” 陈平安点头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等到卞年头变成了卞经承,就该喊周年头了。” 卞春棠哑然失笑,年轻人满脸涨红。鲁庄忍俊不禁,斜眼好友,瞧瞧,听听,也不止我一个关心你的前程嘛。 得知他们正好去韦赹的酒楼,看了眼卞春棠手里的鱼灯,陈平安朝洪霁招招手,笑道:“麻烦你给卞年头鲁兄弟他们带个路?凑巧是去韦赹那边吃饭,到了酒楼那边,你看看能不能跟韦掌柜打个商量,把我们那间屋子留给他们。” 洪霁笑着点头,心里乐开了花,缘由?简单!国师大人与自己也真是不见外了。 双方道别之际,马邑县开玩笑说要不要吃第二顿,他请客喝好酒。陈平安瞥了眼皇宫方向,笑着说自己临时有点小事。 洪霁领着高髹他们去韦胖子的酒楼,陈平安让郭竹酒和谢狗自己挑鱼灯,他则走向菖蒲河僻静处,身形一闪而逝,径直去了皇宫,来到一座大殿门外。 方才身为大骊京城阍者的宋云间以心声告知一事,有蟊贼擅闯禁地,身份不明,目的不明。 宋云间询问国师该如何处置。这位道号撄宁的看门人,好歹是一位修为相当于飞升境的神异,自有手段,让胆大包天的对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只不过宋云间也担心对方又是类似北俱芦洲某人的翻墙国师府,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所幸国师亲自处理此事。 去酒楼的路上,洪霁主动开口笑道:“我姓洪,虚长几岁,得个便宜,卞年头你们喊我老洪就可以了。” 鲁庄心宽,笑问道:“洪老哥在哪里高就?” 洪霁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北衙。” 鲁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仿佛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周玄宰更是心生畏惧,于他们这种给清流京官提携都不配的浊流胥吏而言,北衙出来的官爷,高攀不起。更何况,他们永泰县的县令大人不就等于是间接在北衙那边吃了个天大的闷亏?如今京城,任你官帽子再大,家世再好,但凡碰着了北衙,只会是一碰就碎的下场。 洪霁察觉到卞春棠他们的心态变化,笑道:“就是在北衙办差,混资历混饭吃。” 马邑县哪怕知道如今京城的风声鹤唳,北衙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少年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利害,好奇问道:“洪 老哥跟曹大哥很熟的样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洪霁有些吃瘪,犹豫了一下,用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机缘。” 马邑县点点头,“曹沫这家伙没吹牛,他果然认得在京城当官的。” 洪霁愈发脸色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卞春棠这几个县衙胥吏,大概他们很难理解,现今想要跟陈国师见个面的大骊重臣,何其多,但是真正能够与国师大人聊几句话的人,何其少。 高髹眼神示意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少说话。 马邑县咧嘴笑,师兄当我傻么,曹沫结识的京官,官不大! 皇宫一座大殿外,宋云间以心声问道:“是国师的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贼子偷摸进了皇宫大殿,宋云间神色尴尬道:“是我疏漏了。” 陈平安摆摆手,自嘲道:“树大招风。估计以后类似事情只会更多。” 所以既有像金芦府武夫燕祐这样的愣头青,想要掂量掂量他这位新任国师“宗师”二字的斤两。也有像出身金甲洲的徐獬,飞升境的剑仙徐君,在做掉桐叶洲杜含灵之后,跨洲拜访国师府,在谋划和利益之外,徐獬当然很好奇同为剑修的陈平安是否“纯粹”,杀力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那位不速之客笑着提醒道:“那条椅子可以摸,不能随便坐。” 那人站在龙椅旁边,转过头,咧嘴一笑,问道:“你就是大骊国师陈平安?” 陈平安点头道:“我就是陈平安。阁下意欲何为?” 那人眼神炙热,说道:“我跟一个叫吕喦的道士,互换了位置,他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我不太相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学习大骊官话还挺溜。” 那人一时语噎。 韦赹在酒楼门口招徕生意,见着了洪统领带着一拨陌生人杀了个回马枪,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国师在酒楼的时候不好意思吃白食,这会儿来要回那些银子?北衙俸禄也不低吧?洪霁也懒得跟韦赹废话,直接问那间屋子有没有新的客人落座,没有的话就留给自己身边这些朋友。 韦胖子笑道还好还好,暂时空着呢。 总算把国师交待下来的事情办妥了,洪霁与他们抱拳告辞,卞春棠他们各自还礼。 就在此时,从酒楼里边走出两个客人,都姓裴。 文官出身,却是在曹枰、苏高山之后,大骊朝的第三位巡狩使,裴懋。 在国师府历练多年的文秘书郎之一,裴璟。 洪霁眯起眼。确实意外,没有想到这位巡狩使裴大人今天竟然也在这里吃酒。 裴懋神色淡漠,看了眼洪霁,完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径直走出酒楼,与之擦肩而过。 裴璟本来想要与这位北衙统领官场礼数一两句,因为 见父亲没有出声,也就只好跟着沉默。 被裴懋故意视而不见,洪霁心中倒也没有什么芥蒂,裴懋是什么人,怎样的官,如何的功业,整座大骊王朝都一清二楚。洪霁不觉得如今自己的北衙风头正盛,就值得裴懋刮目相看,偶然相逢,就非要主动找自己寒暄客套几句。再说了,他洪霁不一样没有开口说话? 即便未能当上灵武道总督,他洪霁也是板上钉钉的淮南道首任总督,所谓的仕途顺遂,平步青云,不过如此。洪霁已经不敢奢望更多,但是除了自己当官之外,他还是为人父者,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能够把自己的正二品总督,换成一个儿子的四品、从四品某地郡守。洪霁就算老死在北衙也无所谓。只是洪霁心知肚明,既然国师主动提及了洪凛和龙首塬,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那他就必须心领神会,不敢也不愿画蛇添足。 洪霁独自走在菖蒲河岸边,灵光乍现,莫非那个万众瞩目、暂时却不知花落谁家的灵武道首任总督?! 三楼那间满屋子清流进士的酒桌,只因为多出了一位刑部侍郎赵繇,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人人说话变得含蓄,眼神转为柔和,他们仿佛每次伸出筷子夹菜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每次提杯喝酒都要左右张望几次,才华横溢的茂林郎王钦若好像变得沉默,名士风流的探花郎杨爽也显得局促,相较之下,曹晴朗和荀趣倒是跟先前变化不大。 大骊京城郎官遍地走,能够被称呼为堂官的侍郎才几个? 何况赵繇还是那位山崖书院齐先生的嫡传弟子,据说早年在家乡骊珠洞天,给齐静春当了多年的书童,论资排辈,他是文圣一脉货真价实的再传弟子,绣虎的师侄,当然,如今也是新任国师陈平安的……师侄,且是同乡。好事者统计过,去过国师府次数最多的两位京官,正是吏部曹耕心和刑部赵繇。 赵繇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故意让自己在这些官场后进显得如何平易近人,之所以赴这个酒局,主要还是想要跟曹晴朗聊几句,刚好张定和严熠都在场,找机会提点几句。 赵繇自认若是有个曹晴朗这样的学生,定然用心栽培,翰林院已经历练过了,接下来就该去户部、都察院和国子监等衙门辗转一圈,最终去到礼部,花费三十余年光阴,仕途将“清贵”二字做到极致。 虽然不清楚为何曹晴朗要辞官,在赵繇看来,崔瀺一脉的事功学问,最不讲什么避嫌,既然是陈平安的私淑弟子,又是头等科举正途出身的翰林官,就该在大骊朝一步步往上走,做大官,立大功,青史留名,求三不朽……但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隔壁屋子人声鼎沸,杨爽面露难色,生怕赵侍郎心生不悦,王钦若置若罔闻,内心却是打鼓。 二楼,关 翳然来这边吃饭,是几个好朋友庆祝他升官,即将离京赴任,同时不忘挖苦几句怎么去了莒州这么个地方,关系类似酒鬼曹耕心之于韩祎、韦赹,都是小时候一起玩耍、成年之后也未愈行愈远的好朋友。 二楼吃饭,本来与三楼也没差多少,不曾想他们摊上一块“风水宝地”,不知道楼上那间屋子的客人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喜欢时不时就使劲跺脚,楼下的关翳然他们就跟头顶打雷似的。 关翳然神色如常,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该吃吃该喝喝。但是同桌几个同龄人,都是京城地面做惯了大爷的俊彦人物,家教严、规矩重也好,自身学养、履历见识也罢,让他们平日里做不出那种仗势欺人的举动,甚至最瞧不上眼的,就是出门在外拿祖辈谥号、父辈官衔说事的这类货色,可他们却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儿,哪里受过这等鸟气,何况他们还占着理。 有人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笑骂一句,“这算不算是太岁头上动土?” 位置距离屋门最近、坐在关翳然桌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名叫赵元晦,他立即放下筷子,试探性说道:“我去跟韦赹说一声,让他帮忙提个醒,让上边这间屋子的客人们适当收敛几分?” 他的老丈人是蔚州的首富,自己也是都察院经历司的一位正七品都事,三十岁出头的年纪, 赵元晦只是在这间屋子才会显得不起眼而已。他曾经带着妻子参加过一次类似的饭局,后来她就不乐意凑热闹了,说自己不敢说话。 她虽然是大骊地方巨贾的独女,自然不能说没有见过世面,但还是在很多事上无法理解丈夫,家乡蔚州那边也有好多当官的世家子弟,出门在外,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赵元晦却是反着来的,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赵元晦也没有与她详细解释什么,只是说了句不这样,吃不了都察院这碗饭。 大骊历史上的都察院,可谓震慑百僚,谁见了都犯怵,也就是近二十年来才不显山不露水,先是被刑部分权,如今又被北衙抢去了风头,归根结底,大概还是职掌都察院的袁崇,不够强势的缘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何止是山上。 关翳然给身边好友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元晦,算了,饭都快吃完了,不让韦掌柜为难。” 赵元晦性格稳重,没有多说半句。内心疑惑,总觉得关翳然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掌柜韦赹,有几分不合常理的刮目相看? 关翳然自然懒得理会一屋子喝高了的嘈杂酒客,也不愿意在时下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因为在赴任莒州之前,他明天早上还要去一趟国师府,刘洵美一样在列。先前他们碰头,刘洵美小心翼翼询问此次国师府召见他们,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关翳然同 第48章 蝉鸣和鸟叫和雷声 一座曾经日日管着九城税收的海岱门,一条夜夜飘着酒香的菖蒲河,它们见证了大骊王朝的崛起和强盛,先是从藩属国翻变为宗主国,再到一国即一洲,一代代的大骊,文人衙署出名相,沙场边军出大将,俱是文雅与慷慨兼备的风流酝酿来。读书人既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傲,寻常人家也以家族子弟投军入伍为荣。好像百年大骊,朝野上下,人人都在争一口气。 裴懋带着儿子走在繁花似锦的菖蒲河岸边,年龄和阅历以及身份眼界的不同,都会让这对父子考虑不同的问题,哪怕是同一件事,好与坏,对与错,恐怕父子的看法也会是云泥之别。 裴璟终于问了一句心里话,“爹,这次陛下去了北俱芦洲商议结盟之事,偏偏这个时候,国师把你喊到一座杀人不见血的京城,国师是不是要对付你?” 裴懋点点头,还很年轻的儿子终于不那么小心翼翼了,笑道:“杀鸡焉用牛刀。若说国师府单独针对裴懋一人,也太过高估自己的声望和功业,过于低估陈国师的城府和手腕了。” 裴璟闻言,顿时内心凄凉。这个年轻文官更怕再问下去,父亲就要说出更加鲜血淋漓的真相,就转去问了个刁钻问题,“爹,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喜欢说‘裴懋’如何如何?” 裴懋一愣。还真是个好问题。 这个习惯的养成,是何时的事情来着?裴懋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年轻裴懋与绣虎崔瀺聊过几次之后? 确实,崔瀺说话,就比较喜欢自称“崔瀺”而不是“我”。 裴懋缓缓说道:“大概是我们都觉得你们眼中的谁,与我们自己心中那个谁,其实还有不小的距离。” 停顿片刻,裴懋自顾自说道:“因为我们都很自信,自信到了几近自负的地步。” 裴璟神色黯然道:“我就做不到。” 裴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因为你还年轻,男人的骄傲程度,总是与头上的官帽子,或是兜里的钱,肚子里的学问,家族父辈的权势,与这几样直接挂钩的。” 裴懋年轻那会儿在京城官场,可谓圣眷深厚,引人注目。如今洪霁之流,当了北衙统领,成为天子臂膀,只是这才几年功夫,洪霁如今多大岁数了?如今杨爽之流的年轻人,跻身朝堂清流之列,可裴懋担任海岱门监督之前,就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清流领袖,表面上因为抨击朝政,一直跟国师崔瀺唱反调,处处对着干,惹来先帝的龙颜震怒,裴懋还差点被革职驱逐出京。那不过是裴懋实在当腻歪了文官,早有置身沙场慷慨赴死之志。 崔国师曾说郴州如在天上。 裴懋就去了郴州当官,还去了郴州最高的山,故意在那边留下了最大的崖刻。 “我除了带兵,唯一的爱好就是读史,已经看过将近万卷的史书,何况 在大骊朝,文官做到清流领袖、转去当武将也成为巡狩使的裴懋,自身就是史书之一,故而深知世变之巨,不外乎两种情况,内外困顿、大厦将倾也好,欲想平地起高楼也罢,天时地利变幻不定,皆非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挽系、所能造就。” “如今大骊气象万千,蒸蒸日上,连那远在中土的王朝,都成了大骊的藩属。但是!你们现在有多乐观,我裴懋就有多忧惧。” “此次入京议事,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我都要当面泼一盆冷水,跟他当面危言耸听几句,昔年崔瀺治理国事之优劣,如今刚好相反了,一着不慎,积弊太深,命在旦夕。你陈平安是修道之人,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能够以天时大势解释败局之由来,又或是十年数十年之后卸任国师,交予他人,美其名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但是将来‘那一年’的大骊百姓,百州之地,找谁诉苦去?去落魄山跪地磕头,苦苦哀求,请他出山,救世道救人心,只手撑天再造大骊吗?!” 裴璟脑子一团浆糊。 “裴璟,记住了!能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不说让你学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说些沽名钓誉的怪话、大话。从始至终,裴懋不屑为之。” 裴璟终于低声开口道:“爹,如果陈国师有容人之量,或是早已心里有数,你何必多说,如果陈国师听不进劝,你又何必多说……” 再者很快就要有一大拨人去国师府门口闹事了,值此关头,一位刚刚入京的巡狩使,手握兵权的疆臣,偏偏泼冷水,危言耸听,说国力鼎盛的大骊朝国祚,极有可能在你陈平安的手上命悬一线……爹,你让国师府怎么看,你让朝廷怎么猜,你让陛下怎么办,你让陈国师怎么想? 裴懋看着那条菖蒲河,喃喃道:“每当道路寥落处,就起江湖浩荡心。” 铁甲铮铮作响的峥嵘岁月,最忆马首见山色,青翠欲滴,山花如火。 ———— 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称为金銮殿的地方,那位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那张椅子旁边。 陈平安笑道:“说吧,纯阳前辈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那个男人撇撇嘴,“道士到了我们那边,说是讲求一个入乡随俗,不宜继续用旧道号‘纯阳’、老名字‘吕喦’现世行走,大概是因为他第一次涉足当地道观,翻看的第一本道书是灵宝经,就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吕洞玄。” 陈平安点头道:“有意思,好名字。” 男人看了眼双手笼袖的国师,说道:“他确实让我捎话给你,也不复杂,就是让你不必着急前去护道,说等他将来去了龙虎山斩魔台,吕洞玄也变成了齐玄帧,你再去不迟。还说希望这场最宜远观的护道,最好是变成一场陈山主的观道。” 他本以为“飞升”至此,会看到高出云海的琼 楼玉宇,金碧辉煌的宫阙,位列仙班的群真……结果跟家乡也没太大差别,市井就是那个市井,朝堂也是那个朝堂,不过所谓的谱牒修士确实会些呼风唤雨的神仙术法。 陈平安问了个关键问题,“你们家乡那边光阴长河的流速如何?” 男人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天机不可泄露?” 男人闷闷问道:“你先解释解释,什么叫光阴长河?” 陈平安一时语噎。 男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你们这些书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都喜欢使用化名,那我如今也入乡随俗,化名黄龙士,以后也不改了。当然,绰号另算。” 陈平安眯起眼,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实诚。” 那个给自己取名黄龙士的男人咦了一声,微笑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眼神玩味,直勾勾盯着陈平安,一个自称不懂光阴长河的“外乡”男人,先是由衷赞叹一句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道士吕喦所言不虚,你果然十分厉害。随后他再问了陈平安一个极为内行的修道问题,“你当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证天道?” 见陈平安不言不语,他咄咄逼人,追问一句,“那么你的心,又在何地呢?” ———— 洪霁这样的大骊权臣,只要是外出,自有扈从暗中跟随,以防刺杀。 虽说一场国师庆典,已经将别国安插在京城的谍子、死士给,但是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况且也不用把大骊庙堂和高门豪阀想得过于干净。就洪霁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为,在官场说是天怨人怒都不过分。 比如那位亲家刚刚寄了一封信到北衙,信上没有跟洪霁说什么注意事项,只是寻常的家书往来,报个平安而已。不过这位地方书院山长,大概用陈国师的说法,就是一个在野的文人,此次寄信,附带了两份近期的书法作品,其中楷书一篇《修竹弹甘蕉文》,而文庙韩老夫子的那首《宿龙宫滩》,则用狂草写就。 洪霁既感激又无奈,感激的是这位亲家将自己比喻为庭院里的修竹,无奈的,大概是对方劝诫自己这位已经犯了众怒的亲家翁,大骊朝京城的宦海风波,如今也似那韩老夫子的《宿龙宫滩》,大势激荡,既有出没于惊涛骇浪的蛟龙之属,也有悲号的猩鼯,鬼气森森的人心幽险。 只不过这些家务事,就不跟陈国师絮叨了,免得有哭诉、卖乖的嫌疑。 何况陈国师显然早有意料,对北衙是极为照拂的,例如当时在老莺湖,就为北衙招徕了那个叫高弑的山巅境瓶颈武夫。 不过高弑虽然在北衙录档,有了个官身,当下却不在京城,而是跟着鱼龙帮那个绰号“渠帅”的柳?,一起去了南边,创建两座分舵。柳?也牛气,带了几个“鱼龙帮随从”,除了六爷黄连,还有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钧 的两位太子殿下,分别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卢钧。 在山上修士看来,江湖水未必深,但是水一定很混。 确实需要高弑跟着,听说这位武学宗师悬佩的那把祖传宝刀“绿腰”,杀地仙如切豆腐。 当时负责拦路的两位北衙校尉,秦骠这小子已经升任砺州副将,司徒殿武接下来也会有自己的机遇,之后就是今天这顿饭,洪霁已经得知自己将来在大骊官场卸任之时的高度了,首任淮南道总督,疆臣里的疆臣。 大概这就是一脉相承于崔国师的事功学问?有了功劳,报酬总是立竿见影,不让人久等。 洪霁的两位扈从,一明一暗。 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贴身侍卫点头致意。 洪霁使劲揉了揉脸颊。 除了亲家寄来的密信,内容文雅且诚挚,其实儿子洪凛也寄了一封家书,文字朴实。 大致意思就是让他这个当爹的当好大官,他洪凛也会当好自己的小官,只要都是好官,就问心无愧。洪凛在信上还说就算他这辈子老死在龙首塬,也不枉为官一场。让父亲在京城注意保护好自己,少喝酒。信的末尾,说哪天得空了,就让父亲来龙首塬这边看看,定然不会让爹蒙羞。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大骊朝的年轻文官,龙首塬的县令洪凛,仿佛“志向”二字,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我要让龙首塬的百姓,记住洪凛五十年、一百年,不管老幼妇孺,但凡提起洪凛这个名字,都要竖大拇指,说是个好官!” 洪霁既欣慰又心酸,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北衙洪霁”和“天子心腹”拖累,洪凛未必会在县令位置蹉跎岁月。生死场里活下来的人,做着大骊的官,不允许自己徇私舞弊,与权贵幕后置换利益,但是作为父亲,岂会不想着儿子的前途。 远处,一个到处张望的年轻男人感叹不已,这里就是菖蒲河了。可惜自己媳妇没跟着来京城。 他身边跟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轻了,但是很漂亮。 有来此饮酒、擅长望气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边,瞧见了这个年轻人,颇为惊讶,身上好重的金气,分明与那杀伐兵戈有关,只是为何官气如此清浅?分明是个小官! 男人轻声问道:“姜姑娘,我爹真在这边喝酒?” 那女子以心声说道:“我跟刑部打听过了,洪统领确实在此请客喝酒。” 他们来自一艘停泊在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姜姓女子拥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而且还是刑部记录在册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来了。” 洪凛举目远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亲的身影。 洪霁那边也得到身边扈从的提醒,快步走向儿子,疑惑道:“怎么来了?” 洪凛更加疑惑,“不是爹让我来京城的?” 洪霁没有追问此事,只是看了眼儿 子身边的女子。 她只负责将龙首塬县令洪凛带到京城,至于为何,只字不提。 洪凛知道大骊的官场规矩,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小。 洪霁神色如常,笑着试探性问道:“洪凛,这位姑娘是?” 洪凛解释道:“她是刑部供奉,姓姜名鸦。此次就是姜供奉负责护送我入京。” 洪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就怕这小子犯浑,在外边有别的女子了。 洪凛说道:“不是说了少喝酒。” 洪霁笑道:“回家了再说。” 姜鸦拱手道:“就此别过。” 洪霁拱手还礼,“多谢。” 姜鸦离开之后,洪霁伸手攥住儿子的肩膀,啧了一声,“你小子可以,比爹还厉害了。” 洪凛一头雾水,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洪霁还是那句话,“到家再说。” 姜鸦独自散步菖蒲河畔,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鸦儿”,曾经现身南苑国京城,跟在魔教丁婴身边,最终被“周肥”带着一起“飞升”到了浩然天下。当了多年的侍女,真可谓是云水生涯,从桐叶洲到宝瓶洲,从玉圭宗到书简湖的真境宗,期间自然去过姜氏云窟福地,在家乡只是志怪书上才有的神仙,到了这边,好像也不太值钱。 这么多年以来,她的人生漂泊不定,就跟脚踩西瓜皮差不多。总归就是姜尚真让她去哪里就去哪里,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她的武道,早就泯然众人矣。只因为姜尚真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将一件半仙兵“砸入”她的眉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 上次公开露面,还是刘洵美、剑修曹峻一起,负责护送滞留在家乡福地多年的难民,返回他们的桐叶洲家乡。之后她就成了大骊朝的刑部供奉,也行吧,能够顶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就当是重操旧业了。就是她如今名为“姜鸦”,谐音“酱鸭”,总是有些不好听。 曾经手刃朱敛的丁婴,成了天下第一人。后来杀丁婴的那个陈姓少年,也成为了大骊朝的陈国师。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不过很奇怪,姜鸦最感兴趣的事情,还是当年那个靠墙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头,竟然能够变成宝瓶洲武评四人之一的“大宗师郑钱”。 话说回来,洪凛当真是个不错的官。先前她领命去接他来京,暗中有过观察,洪凛身为一等一的将种子弟,喜好读书,例如防洪治水、赈灾救荒之政,总会别纸记之。她之前就去过一次龙首塬,记得当年途径黄花泷,山巅有座小庙,登山入庙一览,昔年令人怅然的龛黑帐霉,已经幡然一新,那位山神娘娘的崭新彩塑神像,神气飞动,颇有韵味。如今出城数里,路边杨柳,浓阴夹道,路平如掌,浅水萦带 左右,水外庄稼黄碧,一望无垠,风景怡人可爱。 皆言人生如白驹过隙,世事如傀儡登场,就是不知骑马者是谁,牵线者又是谁。 道上到处皆陈迹,岂不信哉? 姜鸦幽幽叹息一声,随便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自饮自酌,倒也惬意。 一行人回到了国师府,余时务回去处理公务,厨娘于磬现学现用,去捣鼓起了冰镇梅子汤。 郭竹酒跟着容鱼到了她那间屋子,谢狗这趟来京城,本就是假公济私,想要去京城花神庙找吴睬玩的,结果从容鱼姐姐这边获悉一事,吴睬刚刚跟着几位福地的花神娘娘,去鸣镝渡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去往牛角山,目的地,就是自家龙泉郡槐黄县的窑务督造署,她们好像是要亲自下场,督造烧制出一批官窑花神杯,特意赠送给那位绰号“曹花间”的柳七挚友,也对,这就叫礼尚往来,曹组专程赶来宝瓶洲,是要代替柳七为山主讲解“留人境”,谢狗身为首席供奉,还是会承情的。使用缩地法,不过返回落魄山之前,谢狗专程去找到那位“资质不够勤勉凑”的袁剑仙袁巨材,毕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可别着了道,她得帮忙盯着点。袁化境瞧见了不戴貂帽的谢狗,也是神色古怪,谢狗不与他一般见识,来都来了,随便指点几句,袁化境便又是那般言下有悟的神态了。 国师府,容鱼在为一摞重要档案公文分门别类,写便签,或是摘录语句。 由于大骊国土广袤,使得六部侍郎职权过大,公务过于繁重,此外尚书是正二品,侍郎正三品,中间差了个从二品,所以就有人建议将现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从二品,六部衙署再增设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数量,如此一来,侍郎们就有了“大小”之分,以户部为例,增设仓场、漕务侍郎等。此外又有人奏请复设两京府尹,小事专决,大事禀奏,品秩与北衙的洪霁相同…… 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容鱼姐姐真是个天才。 上次有此感受,还是师父进入避暑行宫住持一切事务。 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白天光景里,会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浓密的树荫里流淌而出。 容鱼偶尔会翻开一本小册子,里边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和官职。 例如韩祎这个长宁县县令,还顶着“署理”二字。还有国师府内部的裴璟在内几个名字。 容鱼提笔新添了嘉鱼县的县丞宋文秀,县尉陆翚。就在永泰县三个胥吏的名字之后。容鱼想了想,加上一个地名,郭竹酒记性好,是那座长春宫所处的甘露县。 郭竹酒指了指册子,问道:“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关系?” 容鱼笑道:“是裴巡狩的独子。” 郭竹酒点头道:“难怪。” 山上人和世家子,到了市井,给旁人 瞧见了,觉得他们身上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例如担任过龙泉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这个酒鬼在槐黄县城穿街过巷,用陈灵均的话说,就是路边的狗都不怕他。 郭竹酒好奇问道:“容鱼姐姐,你的名字有说法吗?” 容鱼点头笑道:“崔国师曾经讲过大致缘由,说‘冗余’一语,也不全是贬义。依循崔国师的理解,一个国家,一座道场,无非都是个框架,都需要允许……某些错误,藏在某个地方,好像备选。否则衙署、官员之间,环环相扣,过于缜密,失之于死板,看似快速的运转,代价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刻刻,反复消磨人性,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错的椅子凳子,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到时候就要塌了,只因为‘人和’已经小于、弱于‘天时’。可若是过于松散,就又会失之于宽,代价是人人都在懈怠,事事都在浪费地利,毕竟人性都是贪图享乐的,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那么某些惹人烦的官样文章,例如大到一国察计、中到各部销档、小到地方各级衙署的录档、勘合,就成了必要的冗余,为的就是……能够兜底。” 郭竹酒一听就懂,点头道:“以小错纠大错,提前在岔路上预设关卡,是个很在理的想法,势利,事功,务实。” 容鱼眼睛一亮,她认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来的道理,被郭竹酒轻轻松松就一语道破天机了。 ———— 出了酒楼,位高权重的赵侍郎点兵点将似的,喊了曹晴朗、荀趣,还有张定和严熠一起散步。 其余同年们神色微变,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既有嫉妒眼红的,也有心思活络,想要近期找机会烧冷灶的。 年近五十的严熠,如今在刑部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若是年轻个二十岁,严熠恐怕也会在内心洋洋得意一番,只是如今这般岁数,就只当是心中积郁之气,略微吐出几分。 杨爽、王钦若他们只是嫉妒严熠这么一下,片刻光景。 殊不知严熠已经嫉妒他们很多年,心里不痛快,足足将近二十年了。 赵繇转头望向曹晴朗,略有几分埋怨和责备语气,“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你辞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晚个几年、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 荀趣听得头皮发麻,有些担心好友曹晴朗接下来的答复,能否过关。 北衙洪霁在京城靠着一场场抄家赢得偌大名声,不也只是与刑部赵侍郎齐名? 都说民怕官,只要进了衙门就得脱层皮,那么官也有怕的官,例如进了刑部衙署见了赵侍郎的下属,留下半条命是跑不掉的。 其余两位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猜测赵侍郎嘴里的这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除此之外,也是好奇,听赵侍郎的意思,曹晴朗还是一位深藏不 露的修道之人?就是不知山上谱牒如何。 曹晴朗答道:“不怪先生,要怪我自己胸无大志,做不到穷善达兼,只能一退再退,一路退回到学塾。” 赵繇本来眉头越皱越深,只是当他听到“学塾”二字,便眉头舒展开来,大概是这位已经跻身庙堂中枢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求学生涯,也与一座家乡的不大的学塾有关,戚戚相关。 赵繇突然问道:“曹晴朗,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与我说句实话,在你心中,在世俗朝廷里边当个官,是不是远远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当山主、宗主?” 曹晴朗没有任何犹豫和思量,显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直截了当说道:“山上的任何身份,是作为先生的学生,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必须尽到的责任和担当,总要做好。但是做学问和教书育人,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志趣所在。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须担任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除了确实担心无法胜任之外,并无任何推脱和躲避。之后换由崔师兄当了宗主,在先生那边,我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轻松。等到桐叶洲大渎功成,将来我在山中潜心治学,有所心得之后,总要学以致用,到时候我就会下山,不管是当个忙碌庶务的地方官,还是去书院当先生作夫子,都不能让一身所学一步踏空,无落脚处。先生对此,十分理解,毫不失望。” 赵繇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他陈平安失望个屁,高兴还来不及。就偷着乐吧他。 读书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最高,立功次之,立言又次之。 赵繇脸上有了些笑意,说道:“我们这条文脉,祖师立德深也厚也,立功一事,我们几位师伯……还有我那位师叔,又何止是绰绰有余。唯独著书立传的立言一事,确实是唯一的软肋所在。曹晴朗,你是三代弟子当中,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也对,著书立言需及早,一入仕途,此事便废矣。” 张定傻眼了,与那严熠面面相觑。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赵大人岂不是曹编修的师兄?问题在于曹晴朗的先生,是?! 已经辞官的曹晴朗笑道:“赵师兄,也有大儒说著书绝不能是四十岁之前的事情,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是落书摊之物。算不算是自相矛盾?” 赵繇笑意愈发浓郁,反问道:“好好想一想,当真是自相矛盾的两种道理?” 曹晴朗会心一笑。 赵繇神色认真道:“既然不在公门修行了,回到山上,切记不可自恃仙家身份,以为与凡俗不同,岁月长寿,除了偶尔机缘之外都可以不争朝夕,文圣一脉弟子的立言,与寻常学人的著书,终究不同。唯有专心致志,一以贯之,才有希望不让我们失望。” 曹晴朗停步作揖,“恳请赵师兄帮忙监督,有请赵师 兄拭目以待。” 赵繇同样停步,笑道:“好说。” 严熠轻轻叹息,就算是傻子也该后知后觉,曹晴朗原来就是陈国师的私淑弟子了。 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严熠内心并无半点嫉妒,大概是对方在酒桌上给自己主动敬过酒的缘故?抑或是……明知对方不会置身官场的缘故?严熠心情复杂,这类扪心自问,比喝今天这顿酒还苦啊。 曹晴朗起身后,说道:“我们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曾用兵家所说的‘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来形容读书,学人有如此悍劲,肯下此决心,而后可以读书,再治学,又再立言。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学心得,有那‘读好书如夜行,一场陋巷相逢,贼匪相接,需从喉咙处着刀,杀人必然见血,持刀提头颅出巷弄’的一番独到见解。” 赵繇闻言默然。 严熠听得一惊一乍,这番言语的前半截,说得极妙。但是后半段,说得可就杀气腾腾了。 张定骤然眼睛一亮,看书如做贼?一部好书如强匪巨寇?一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读书人翻见书籍真意如从喉咙处着刀?故而必定见血,抑或是说看书必须落笔,空白处作文字批注如那“血溅当场”?寓意如此看书,提笔若持刀,提头而出,是说那大胜而走,提炼出了整部书的精髓?读活书,活读书,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这本书? 如今世道议论陈平安,因为身份重重,山主,隐官,剑仙,豪杰,旁人各说各的,各有侧重,总是有理。 但是几乎少有人赞叹大骊新任国师的如何“书生”,极少有人点评其学养如何。 张定此刻别有新解,山上山下诸君看错了也,陈国师大半是英雄气概,究竟全是书生本色。 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国师府。 此刻赵繇身边只跟着张定和严熠。 “跟上,不用故意落后一个身位。” 赵繇说道:“你们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脉,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比不了的东西就别去比了,除了徒增烦恼别无益处,时间久了,让你们满身戾气,怎么藏都藏不好。” 赵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说道:“也不尽然,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人,可以没有锋芒没有棱角,但是他必须内心怀揣着一种巨大的……愤怒。” “当然,这种不可告人的愤怒,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很多人很多事。两种心态,就分出了谁会是弱者谁是强者。” 张定轻声道:“赵大人,晚学受教。” 严熠却是有些茫然。 在官场上,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是不太能够理解世态炎凉的,因为他们好像有无数个明年可以展望,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们坚信功名富贵,达官厚禄,唾手可得。 到了严熠这个即将知天命的岁数,明天如何,才是最紧要的,每月的官俸 第49章 忽然一朵花先开 昨夜,化名徐娘的青丘狐主,姗姗然,来到了这座被朱敛说成是半老半新的人间。 朵朵山花从树枝悄然飘落,皎皎月色和潺潺流水,一起将山野间的落花送到田垄畔,石桥下,祠庙边。 赵天籁笑问道:“时隔万年,在异乡见着了一座安然无恙的狐国,青丘道友作何感想?” 青丘狐主说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 先前亲眼见过了狐国,她何等欣喜若狂,也就是道力深厚使然,能够藏好情绪,再加上当时还有个同行的朱敛,否则她估计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虽说这处道场,算不得香火鼎盛,莫说是“地仙”,国主沛湘也才是个元婴境瓶颈,但是道统传承还在,这就够了,足够了,需知远古岁月里,大小道场的香火延续,始终处于一种“气若悬丝”的险峻境况,这才是常态。 青丘狐主感慨道:“大概正如朱老先生所说的,真可谓是……悲欣交集。” 况且落魄山并没有将一座狐国当成商铺,不曾将狐族子孙视若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不管陈平安是碍于文脉身份,还是沽名钓誉、故意做样子给别人看,她都会承情。 既然有她必须感恩的,当然也有让她记仇的,清风城许氏,她迟早是要去翻一翻旧账的。 青丘狐主心有余悸,喃喃道:“先前在那处不可思议之地,差点逼疯自己,既怕人间狐族无比昌盛,全然忘记了他们的老祖宗,有朝一日见了面,我便只是族谱上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也怕他们变成了万年之前当初青丘道场最恨的那类道士,更怕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最怕的,当然还是我故地重游,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赵天籁惊讶于青丘狐主之于道统的执念,需知在登天一役结束之后,大地之上的得道之士,多有一种大“我”而小“我们”的习惯。当然也有一些致力于开辟道场、重视香火道统的大修士,但是如青丘道友这般将法统传承视若大道性命的修士,寥寥无几。 “天寒地冻,只能抱团取暖,否则我们这一族就活不下去。”她嫣然笑道:“美梦成真怕梦醒,容易变得患得患失,感觉都不像自己了。” 赵天籁问道:“道友可曾想好如何安排这座狐国?”青丘狐主开诚布公道:“想过两种办法,要么宛如典当,算是与落魄山花钱‘赎回那座狐国,只是将狐国搁放在哪里,选择在何处落脚,我如今刚刚来到浩然天下,并不是一件轻松事。” 赵天籁点点头,“狐国不是寻常道场,既要能够清净修道,又不能完全隔绝世事,彻底远离红尘。” 更为关键的,还是青丘狐主的身份和境界,过于特殊,恐怕任何一个洲的道主、顶着个宗主头衔的地头蛇们,他们心里都会犯嘀咕,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导致大洲 未必喜欢,小洲不敢接纳,毕竟本洲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圆满,准确说来是十四境候补,在这个仙人求飞升、飞升求合道的紧要关头,山巅修士人人都在追求跨越一个大台阶,说难听点,就是“你有我无”,故而让狐国落地本洲,不单单是划出去一块地盘那么简单的事情。 青丘狐主幽幽道:““要说真要学一学那个白景,在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其实也不是不行。” 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具体情况如何,暂时不好说,一座落魄山的“家学门风”,她还是熟悉的。 如同一双璧人的少年少女,曹荫曹鸯,莫名其妙的,他们跟随那位自称“徐娘”的美妇人,就有了一趟轻松写意的游历。 青丘狐主转头望向他们,笑道:“你们若是真心相爱,只是碍于家族那边的某些成见和无形阻力,我倒是可以成人之美,替你们俩当一回媒人,比如我收曹鸯作为嫡传弟子。想来人间豪阀的门槛再高,总不至于高到让一位飞升境的亲传弟子都抬脚迈不过去吧。” 曹荫诚心道谢,曹鸯俏脸微红,只是少女费解,不知妇人为何如此厚待自己。 青丘狐主指了指少女,打趣道:“小妮子至今不知道被他教拳一场,意味着什么呢。” 赵天籁会心一笑,似乎青丘道友暂时也不清楚,她在万年之前受困于世道,略显道心凝滞,但是与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冥冥之中,反而有了一种道行相契的雏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太古之民,淳厚敦朴”。 进山的人,拨云寻古道。出山的水,溪涧润田畴。 远远的田垄上,有那大半夜守水的老农,约莫是为了打发光阴,抽着旱烟,火星点点。 赵天籁轻声念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有其形必有其灵。气分阴阳,衍化五行,有形之物皆有气,有气之物都有主。为道日损,为学日增,增减外我行我素,学道内一心一意。” 青丘狐主若有所思。 此行不虚。 他们一行人悠悠然路过了棋墩山,本地山神宋煜章感受到赵天师的大驾光临,一尊金身从彩绘神像飘荡而出,立于界碑处拱手行礼,赵天籁与之打了个道门稽首。等他们徒步走到了红烛镇,三江汇流的繁华之地,身为江水正神的李锦也与宋煜章类似,从祠庙显现出真身,主动觐见这位功德圆满的龙虎山天师。 见过了赵天籁,也算一种得偿所愿,李锦心情不错,穿街过巷,返回那间关门的市井书铺,打算开了门在这边读几本书,不曾想看到了同样“夜游”至此的魏檗魏神君,李锦赶忙行礼,毕竟是顶头上司。 魏檗没有去见天师,而是带着李锦闲逛起了红烛镇,去到了那座停泊画舫寥寥无几的寂静水湾,水上的花船依旧数量众多,只不过那些花枝招展招徕恩客 的女子,很快就都变成了外乡人,她们口音驳杂,行商巨贾与纨绔子弟也乐得在销金窟、脂粉阵里一掷千金。之所以有此变化,缘于一道公文。 昔年此处只能一辈子待在船上的贱民,好像生死都不沾岸上半点泥土的贱命,如今已经脱离了贱籍,青壮们能够上岸做活,妇人们能够担任绣娘,寿终正寝的老人们终于能够土葬,孩子们能够去学塾读书,将来还可以考取功名……归功于前不久礼部衙门颁布的一纸公文,甚至特意为这些船户删掉了大骊律规定祖上三代必须身世清白才能参加科举的限令。 对于疆域广袤的大骊朝而言,这道由礼部下发的公文,不起眼得就像潮水里的一朵小浪花。 李锦感叹道:“魏神君,可喜可贺,那些孩子终于不用趴在船头听课了。” 身边站着一位耳坠金色圆环的英俊男子,他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些原本注定一辈子都要光脚的孩子,终于穿上靴子了。若言人生如戏都在氍毹上,那他们的双脚所踩着的“人间大地”,年复一年,曾经只能是在船板上。 约莫二十年前,有座有意无意开设在水畔的学塾,日复一日的书声琅琅,每天总会有几条船停泊在附近,听同龄人们背书,听教书先生授课。当年光着脚的孩子,如今都已经穿上了鞋,走到了岸上,而他们的孩子,也都去了学塾。不知是县衙的官老爷递过话,还是怎的,若有同窗笑话他们的出身,就会挨先生们的板子,力道可不轻,一个个疼得嗷嗷哭,这些顽劣孩子的父辈若是埋怨学塾夫子小题大做,见不得自家孩子红肿的手心,有些人便依仗身份,与相熟的公门中人告状,结果一路告状告到了郡守府,听说最后还惊动了处州学政边文茂,一个相传是从京城来的清流官、世家子,他为此大发雷霆,直接找到刺史吴鸢……结果就是红烛镇在内的郡县所有学官,当天就被吴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那位身份清贵的学政大人,甚至专门去了学塾旁听讲课一场,就坐在几位蒙童的身边。 李锦笑道:“这位边学政,还是不错的。” 魏檗淡然说道:“文人之文易得,学人之文难求。” 李锦点头道:“总要日久见人心。” 魏檗笑了起来,“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李锦不明就里,魏神君是在感慨什么? 魏檗缓缓说道:“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李锦恍然大悟,是说人世间无数的籍籍无名者,也是在说具备开拓之功的有大名者。 其实谢狗在青丘狐主离开国师府之后,就以心声与陈平安建言,说这狐媚子别的不谈,单说她对于道统的重视,近乎执念,在他们这拨远古道士当中,不说独一份,也是名列前茅的,既然咱们落魄山手握一座狐国… …这件事,有搞头。 确实,以青丘狐主的本命神通,对付个寻常的飞升境,无论男女,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不过陈平安没有点头答应此事,谢狗挠挠貂帽,并不奇怪,只是不太理解,“不事功唉。” 陈平安笑道:“事功是为了更好的世道,世道之上不能只剩下事功。” 见谢狗一脸茫然,陈平安便换了个更加通俗的说法,“辛苦赚钱是为了正确花钱,一户人家的境况,丰俭由人,身心不局促。” 谢狗何等才智,瞬间了然,伸出大拇指,环顾四周,点头道:“感觉国师府愈发宽敞了。” 陈平安会心笑道:“是非对错,功过得失,恐怕需要百年之后再来作定论。” 谢狗哈哈笑道:“百年光阴而已,弹指一挥间,眨眨眼就过去。” 当时陈平安心中所想,却是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 如果有机会,谢狗跟白也站在一起,各自头戴着貂帽和虎头帽,会很有趣吧。 离开了国师府,谢狗跟在客栈一座螺蛳壳道场里边袁化境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过她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位自号三院法主的“青年”身上,它此刻就站在袁化境身后,与那山下侍卫无异。袁化境这小子确实是行了大运,等于身边多出一位飞升境的打手,它不但忠心耿耿,偶尔还能担任传道人。 之前它被碧霄道友收拾了一通,落了个只剩下一副道身蝉蜕的下场,亏得碧霄道友网开一面,不但恢复他的肉身,甚至赠予其一点真灵,它本该断绝的大道性命,才算有了一线生机。袁化境信守承偌,不敢将它看作傀儡,征得同意之后,在刑部那边录档名字元山,道号“山脉”。 谢狗好奇问道:“元山道友,处心积虑躲藏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出山,就像刚走到山脚就给人一闷棍打杀了,会伤心悔恨吗?” 它曾经一身兼具三条远古道脉,分别来自玉枢院斩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瘟部疫疠院。绝非弱手了,何况它还曾跻身过十四境。万余年道龄,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换成是她谢狗的话,早就不活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白景道友问得多余了,没有心,岂会伤心。” 谢狗恍然道:“原来如此。” 袁化境说道:“一般情况下,元山道友不会片刻离开京城,除非大骊某地出现瘟疫,才会请他去当地祛除灾殃,功劳也会根据具体情况一一记录在册。真要说意义何在,好像于元山道友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谢狗却有不同见解,摇头道:“一副转身也需转念一想,积善行德总是好事。三五百年后谁是谁,这会儿谁晓得嘛。” 青年讶异道:“这是白景道友会说的话?” 谢狗双手叉腰,皱眉训斥道:“分不清好赖是吧,会不会说人话?!” 青年自嘲道 :“人话?” 谢狗指了指对方,“你啊你,果然没开窍,暂时听不懂、说不得人话。” 想起一事,谢狗问道:“袁化境,意迟巷韦家离你家远不远?” 袁化境疑惑不解,一条街上的两个家族能远到哪里去。白景前辈如此询问,意欲何为?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具体地址,韦家府邸好找,就在曹府隔壁的隔壁……谢狗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袁巨材,一个刚刚涉足宝瓶洲的外乡人问你落魄山在哪里,你说在披云山隔壁,再问你披云山在何地,结果你说在槐黄县和铁符江边上……袁化境自知失言,对于京官而言,意迟巷当然再好找不过,结果就在此时,“随从”元山开口禀报一事,说有袁氏子弟登门求见,正在赶往这处螺蛳壳道场,此人携带一份口信,希望袁化境参加一场家族议事。 袁化境如释重负,就要亲自给白景前辈带路,走趟意迟巷,正好顺路。 不料谢狗临时改变主意,说晚点再去韦家敲门好了。她本来确实是想去拜访韦家,问问那个一见投缘的江湖儿郎韦掌柜,关于家族供奉和薪水一事,跟长辈商量过了么,有没有眉目啊。算了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免得韦家误会自己图谋不轨,害他们猜东想西,担惊受怕,就不美了。 袁化境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谢狗缩地山河离开了客栈,他则带着元山一起返回家族。 谢狗两只袖子里边装满了自制的伪劣“三山符”,在京城和落魄山之间“蹦蹦跳跳”,啧啧称奇,即将付梓的山水游记和愈发娴熟人情世故,一个可谓渐入佳境,一个堪称炉火纯青。 小陌真幸运,娶自己过门,真是捡到宝了。 到了家乡县城,谢狗重新戴好貂帽,径直来到大骊龙泉郡窑务督造署,大半夜的衙署,灯火通明,估摸着是在忙碌烧造花神杯一事。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已经是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大官了。 现任督造官简丰,是个才学兼备的世家子,难免心高气傲,没奈何京城官场那套到了这里根本不管用,所以就到处碰壁了,近些年逐渐消沉起来,从不喝酒的人,也开始喜欢喝酒了,还不至于酗酒就是。 毕竟督造官这顶官帽子,跟早年的京城海岱门监督差不多,不是随便哪个官员都能戴在脑袋上边的。 事实上,前不久简丰甚至都有了辞官的念头,跟当官惬意与否,关系不大,就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堪大任,与其被朝廷申饬再挪开,还不如自己知趣一点,主动卸任,至于去什么地方,去清水衙门的国子监坐冷板凳就不错,闲下来,就可以多看点书,多做点学问。 大半夜的还有个门房打着哈欠,瞧见外边的貂帽少女,顿时打了个激灵,再无半点困意。 谢狗拍了拍腰间悬 挂的无事牌,畅通无阻。她不忘与那门房提醒一句,“簿子上边别写我的官职哈,就写落魄山谱牒修士谢狗即可。” 门房一边错愕一边点头,反正照做就是了。 烧造花神杯一事,是国师府下达的命令,又是职责所在,简丰不敢有丝毫怠慢,早早喊来衙署佐官和几位老师傅,与那几位公务在身的花神娘娘一起商议具体事项。简丰让厨房那边开了个小灶,花神娘娘们无需进食,可衙门同僚和老师傅们总是需要填饱肚子的。 正四品的窑务督造署,自然有专门的武秘书郎盯着,简丰得知“谢狗”大驾光临,据说她是落魄山新任首席供奉,若是刚到这边那会儿,简丰兴许还会摆摆大骊朝廷命官、督造署主官的谱,今夜却是与龙窑老师傅们请辞片刻,快速吃完碗里最后一点青椒肉丝面,放下筷子,站起身,随便抹了抹嘴,简丰单独快步走出厨房,心里边犯嘀咕,生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情况,不曾想那个貂帽少女咧咧嘴,拱手道:“见过简督造简大人。” 简丰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还礼道:“见过谢剑仙。” 谢狗笑道:“简大人,我是来找吴睬的,方不方便捎句话,就说谢狗找她,带她随便逛逛,会不会耽误正事?” 简丰笑道:“方便,几款花神杯样式都已经谈好了,不会误事。” 哪怕只是几句场面话,落魄山也足够讲究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眼前人物是“谢狗”。 就说国师府的那拨文秘书郎,偶尔抛头露面,但凡是身上带着点公务的,谁敢小觑他们半点? 谢狗神色认真说道:“若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烦请简大人也与我直说。” 简丰说道:“确实无碍。我这就带谢剑仙去见那位花神娘娘。” 谢狗抱拳致谢,走了几步,轻声道:“简大人跟传言所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不就挺变通的? 简丰自嘲道:“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人较真,喜欢挑刺,说话做事不留情面?” 谢狗哈哈笑,不说啥。 简丰跟着笑道:“大概是谢剑仙身份尊贵使然,由不得我不谄媚些,面对其他人,估计‘简督造’就会换作另外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主动卷铺盖滚蛋了,简丰也就乐得说几句不吐不快的心里话,比如他准备好了一份公文,近期就会递交到吴鸢的刺史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建议提高官窑匠人的薪水,不仅如此,还要给老师傅们一些额外的东西,例如朝廷给予的某种名声,又比如地方志的留名……要知道如今宝溪郡那些民窑开出的什么价格,长久以往,督造署是留不住人的。 年轻时候,总觉得“官场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贬义话语。在督造署历练 的近些年,也曾“跟对人又要比会做人更关键”。来到地方为官,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的四处碰壁,这让曾经无比骄傲的简丰内心煎熬至极,觉得自己就像龙窑里边烧造一只瓷器。 一边闲聊一边走到了官厅,谢狗找到了吴睬,约她一起夜游县城。 简丰和督造署这边没问题,那位十二月花神之一的娘娘没意见,吴睬就跟着谢狗一起走出督造署。方才谢狗借机瞅了几眼桌上的那摞样式图纸,就像是一幅幅最精美的工笔画。这让谢狗颇为眼馋,自己那本山水游记,得有插画啊,否则文字再好,也有美中不足的嫌疑啊。 到了不设夜禁的街上,谢狗带着吴睬走到那条主街,还顺便逛了一趟大名鼎鼎的泥瓶巷。 这些年在槐黄县城和西边大山修炼的外乡人,都有所收获,各有所得,他们陆陆续续回乡之后,到了自家仙府门派,不曾想犹有一份意外之喜等着他们,仅是一笔谈资,就能帮助他们与旧年挚友多混几坛仙家酒酿,或是落座一些本无资格参加的饭局,见到一些料想之外的山上大人物。 而他们被问最多的,不外乎两个问题,去过那条泥瓶巷吗?见过那位当年尚未发迹的陈隐官吗? 脸皮薄的,就照实说陈隐官很早就离乡远游了,极少在泥瓶巷现身露面,故而不曾相见。 脸皮稍微厚点的,就在言语上虚饰几分,说见过面,在路上点头致意而已,没有怎么聊天。 不要脸的,那就真是天花乱坠了,只差没说自己是陈平安祖宅的常客,抑或是曾经亲眼看到陈平安斗搬山猿那场架,期间他出声喝彩,有过一番仗义执言……哪怕听者将信将疑,也不好去考证真伪。毕竟与那座保留避暑行宫的飞升城隔着一座天下呢,那么是早就封山的落魄山好去啊,还是大骊国师府的门槛不高啊? 这些酒桌上的胡说八道,恰好与先前的一些小道消息互证互补,果然那拨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所言不虚,隐官确实谈吐风雅,玉树临风! 想必年少时的陈平安,就已经是个俊美少年了。 是了是了,否则如何能够与那宁姚一见倾心? 既然都逛过了小镇,谢狗干脆就带着吴睬去落魄山长长见识,貂帽少女抬起手中的那根绿竹行山杖,指了指路边的小山包,“你瞅瞅,这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就是昔年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骊珠所在。” 吴睬吓了一跳,赶忙拱手摇晃,念念有词。兴许是觉得诚意不够,少女花神就又双手合十,朝那小山头拜了三拜。 谢狗得意洋洋,介绍起这里边的门道,“当年大骊朝廷为了补充军费,便有了‘卖山’举措,我家山主慧眼独具,早早就相中了这座真珠山,你猜猜看,花了他多少金精铜钱?” 吴睬试探性说道:“一小袋 子,十来颗?” 谢狗唉了一声,“这就是你跟我家山主在做买卖一道的功力差距了,不可以道里计啊。他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就将真珠山收入囊中。” 吴睬瞪大眼睛,“就一颗?!” 这都不叫捡漏了,是打劫才对吧? 谢狗见好友一惊一乍的,心满意足道:“我入山较晚嘛,有次就虚心请教山主,那会儿还不是擅长望气的修士呢,山主怎么可能就有这等毒辣眼光,做成了这桩快则有慢则无的生意。” “山主谦虚啊,说自己只是觉得只用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一座山头,这笔买卖很划算。” “当时山主满脸笑容,说一钱买一山呢,傻子才不买。” 吴睬听天书似的听到这里,忍不住怯生生开口评价一句,“狗子,我要是只有买下一座山的钱,可能也会买这里,离着小镇最近嘛,况且进山出山都要经过的,好让以前瞧不太起我的街坊邻居,都晓得自己如今是个阔绰的‘地主老爷’啦。” 谢狗眼睛一亮,摸了摸吴睬的脑袋,点点头,称赞一句,“好想法,回头我去山主那边考证一番,看看山主当年有没有这种念头。” 吴睬神色慌张道:“不行不行,只是我的幼稚想法,这种混账话,狗子你别告诉陈先生……” 谢狗点头道:“放心,就说是我的猜测,与你无关。” 吴睬如释重负,很快就又提心吊胆起来,“不会讨骂?” 谢狗手提行山杖,一下一下敲击自己的肩膀,呵了一声,“山主温柔,从不骂人。” 之后谢狗摆足了“本地乡巴佬”的架子,与吴睬继续介绍起家乡风物。 比如昔年一座座龙窑排布的诀窍,老瓷山的来历和神仙坟的渊源,桃叶巷那些桃树的门道……此外小镇还有两条不显眼的‘龙须’。其中一条龙须,最早的龙尾溪改名为龙须河,再往后,就又名为铁符江。可惜当年随意散落在水中的蛇胆石,已经再难看见一颗。 谢狗偶尔下山,就会去河里摸石头,找来找去,都是些早已褪色的蛇胆石,本来还想着给小米粒一两个碗口大的惊喜,终究是难以遂愿喽。 另外那根龙须便是小镇一条主街,有封姨创办的那栋酒楼,有被大骊礼部事后拓碑的螃蟹坊,有一棵早就倒塌了的老槐树,有一口衙署封禁的铁锁井,还有那座没了看门人的东门…… 兴许是被谢狗说得动心了,吴睬说咱们先不去落魄山,再走一走槐黄县城周边地界。 简丰正在提笔书写那道公文,突然有衙署佐吏神色激动赶来敲门,颤声禀报一事。 原来有一位刑部供奉秘密登门,让督造官简丰连夜去往牛角渡,乘坐军方渡船去一趟京城,因为简丰需要临时参与明天的一场议事,时辰,辰时初刻,地点,国师府。 简丰一头雾水,思来想去,也只能猜 测陈国师是要亲自过问花神杯烧造一事? 简督造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此次进京,到底是福是祸? 回到书桌旁,简丰提笔蘸墨,继续书写那份公文,激荡不已的心情,逐渐趋于平和。离着骑龙巷很近的一个小馆子,俩“少女”逛累了,她们在这边点了一份宵夜,点了几份家常菜,顺便喝点糯米酒酿。背对门口的吴睬发现桌对面的狗子,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也不可劲儿嗦螺蛳了,也不一条腿踩在板凳上了,也不拉着吴睬唱拳了,吃相和坐相都淑女极了……吴睬瞬间回过神来,转头望去,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黄帽青鞋绿竹杖,他神色温和,虽然此刻眼睛看着吴睬,心明显却在谢狗那边。 ———— 一样月色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近期意迟巷、篪儿街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们,既有沦为笑谈的,也有一开始还在看热闹的,结果很快就自己成为热闹的,落难遭灾的,总是四处奔走,想要托关系请人帮忙求情,让洪霁和北衙适当抬抬手,抑或是最好递句话给到国师府……只是谁敢接茬? 唯独那些一向清廉为官的,倒是有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之喜,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 意迟巷袁家,大骊王朝最顶尖的豪门之一。之所以有个“之一”,只因为这条街上还有个上柱国曹氏。流水的文臣武将,铁打的袁曹两姓。 家主袁崇,已经主掌都察院多年,简单来说,大骊朝的言官,半数的朝野“清流窝”,姓袁。 只因为都察院毕竟不如关老爷子的吏部那么显要,再加上袁崇这么多年来有意无意的沉默寡言,才让一座原本人人视若龙潭虎穴的都察院,好像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今天在这位老人的简朴书房内,开了一场人数不多的家族议事。 原因很简单,明天国师府有两场议事,袁氏家族内部刚好有两个人需要分别参加一场。 这两场议事极为隐蔽,几乎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国师府那边,别说是明确的议题,就是为什么会找他们两拨人,都需要他们去猜。就像一张考卷,只有进了考场才知道考题是什么。 但是任何一个富贵绵延的头等世族,最擅长的,就是猜题和押题。 袁崇说道:“不必等袁化境了,他是山上人,未必肯来趟浑水。你们都说说看自己的想法。” 袁纪皱眉,率先开口说道:“是要在两京和地方之间,展开一场大规模的官员对调?” 袁纪,容貌儒雅,气态端肃,国子监司业。他是袁崇的嫡长子,精通训诂,可谓著作等身,尚未五十的年纪,就已经是大骊朝小学、金石、目录学的泰斗人物,与礼部赵尚书并列誉为大骊朝的文坛祭酒。便是袁氏家族最重要的客卿、愚庐先生这样 第50章 此身舟下如箭矢 卯时的大骊朝,红日冉冉初升,市井乡野的鸡鸣,千步廊附近衙署的一阵阵开门声,一同响起。京官们开始点卯,勤俭之家已经开始出门去田地耕作。大概是没有早朝的缘故,显得光阴格外宽裕,陈平安缓缓走向国师府,有意绕过那条车水马龙的千步廊,拣选了一条僻静道路,两边松柏森森,除了他就再没有行人走动,即便朝廷没有禁令,但是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会随便往这边走动,跟昔年家乡的境况是差不多的,踩惯了泥瓶巷杏花巷泥地的孩子,草鞋...... 手打中,稍后刷新即可!!!!!! 卯时的大骊朝,红日冉冉初升,市井乡野的鸡鸣,千步廊附近衙署的一阵阵开门声,一同响起。京官们开始点卯,勤俭之家已经开始出门去田地耕作。大概是没有早朝的缘故,显得光阴格外宽裕,陈平安缓缓走向国师府,有意绕过那条车水马龙的千步廊,拣选了一条僻静道路,两边松柏森森,除了他就再没有行人走动,即便朝廷没有禁令,但是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会随便往这边走动,跟昔年家乡的境况是差不多的,踩惯了泥瓶巷杏花巷泥地的孩子,草鞋...... 手打中,稍后刷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