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魔王共用身体后》 第1章 仙魔大战赤血映天 “伏诛吧,魔头!” 炽烈的折玉剑撕破重重结界,直冲那废墟之上的身影刺去。 东泽敛眼神扫过立于云端的天兵天将,最终聚焦在薛无期身上。 只见薛无期一副大义凛然模样,仙力摧谷到极致,一心想擒她回九重天立功邀赏。 东泽敛指尖轻柔晃动,魔纹流转,瞬间加固结界,将薛无期的仙剑定格在结界之上。 薛无期则注意到东泽敛魔纹周遭分明有金莲法相若隐若现。莲心赫然是碎裂的神格印记。 薛无期瞳孔巨震:这分明是堕神之兆!她怎么会…… 东泽敛手腕转动,一股泛着金光的魔力便从她指尖翻涌而出,直到在半空幻化成鞭,直接把薛无期的剑缠住,折玉剑凄厉嗡鸣,周遭空气因两股力量对冲出现琉璃般裂痕。纵薛无期额角青筋暴起,仙力奔涌,那折玉剑仍如嵌进磐石、纹丝不动。 “小仙君,我倒想问问你,何为‘正’?” 东泽敛声线清冷,语气有些不耐烦。 “收服你这个魔头,就是正!你该不会认为你这个残暴嗜血的魔头是正道吧?” 薛无期脑中闪过出征前元柩天尊交代的话,如若不敌那魔头,可念缚灵咒。元柩天尊早已在魔域布下天罗地网,务必要将魔头降伏,否则待她触及九重天禁地、后果不堪设想。 薛无期未曾犹豫,双臂起势,空中画符,右手指尖并拢,靠在嘴边,念出了缚灵咒。 “魔头,你在凡间为非作歹,残害生灵,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收了你这个魔头!” 刹那间,苍穹隐现银光符文巨网,缚灵咒威力果然凶猛,以魔域的斡罗孩城为中心,不断往外扩展,从地下涌出锁链。整个魔域开始晃动震颤,仿佛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里,众魔法术开始锐减,就连东泽敛也察觉到浑身上下的力量都被禁锢住了。 她冷笑一声,“名为收服,实则围剿……” 缚灵咒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波及的地方绝不止方圆十里。很快,就有山体因抵抗不住缚灵咒的仙力而倒塌。 “不好!” 东泽敛记得,坍塌的位置有一个小山村,村里人傍山而栖捕鱼为生,但常有野兽出没,她曾为他们设下结界,保他们平安无虞。 现下她的法力已被削弱,并渐渐不受控制,只怕那结界也开始弥散,定然抵挡不住这巨石泥沙。 东泽敛在缚灵咒影响下元神欲裂、经脉如割,她屏住呼吸阖眼念咒,瞬移至东泽山下。村民听到响动四处逃窜,巨石滚落中掺杂着仙箭,如洪水猛兽,人力不可阻挡。 薛无期跟随东泽敛的动向,看到了因他念出缚灵咒而面临死亡的无辜百姓,他内心恸动、眉头紧蹙,欲上前施法援救。 却看到东泽敛先他一步,立于山村之上。 “魔头!魔头来了!” “——大家快逃!” 百姓见到东泽敛一身魔气,先是惊骇,再仓皇跑走。 断腿老翁在碎石堆中蠕动,怀中半块糙饼掉落,滚入血浆泥泞中。东泽敛魔靴踏过糙饼瞬间,饼上浮现细微金纹,沾血处绽开金莲虚影,碎石在她足下化为齑粉! 老翁的咒骂噎在喉头,只见东泽敛冲破缚灵咒的桎梏,用尽最后一丝法力拦下了巨石、托起整片山崖。遽然,缚灵咒催生的诛魔箭雨悄然而至,无数仙箭瞬间刺穿她的身体,东泽敛凝气聚神,将巨石砸向天际,给了缚灵咒致命一击。 稚童突然停步回望,正巧撞见这一幕,孩童却吓得忘了哭,母亲赶忙上前将稚童抱进怀里,一边拜谢东泽敛,一边跑到安全地界。 薛无期下意识想施法援助,心中却晃了神,瞬间头痛欲裂,几欲崩塌。 电光火石间,他灵光闪现,目瞪口呆着盯着东泽敛的身影看。 她挡箭的背影为何像极了壁画里的上古殉道神君…… 东泽敛浑身染血,以己为盾,为无辜生灵硬生生开辟了一条生路。她侧身回眸,见百姓已安全躲进山洞,正磕头拜谢。 缚灵咒并非薛无期可以撼动的,方才他试了多种方法,却发现仙力被缚灵咒倒吸,喉间涌上腥甜。这时他才明了,原来元柩上神的缚灵咒是杀招,是死局。 只是,这魔头怎么会竭力救蝼蚁,如若不救,以她的身法,就算有缚灵咒加持,捉拿她亦是难事。 现下,她身负重伤,薛无期拼尽全力,或许可以一试。 不知为何,向来坚定不移嫉恶如仇的薛无期有些惴惴难安。 才过去片刻,他耳边却恍惚响起那魔头的声音。 ——“小仙君,我倒想问问你,何为‘正’?” 薛无期愣在原地。 见东泽敛扬长而去,他又试图阻挠,东泽敛却只留下一滴鲜血,落在薛无期手心。 那滴灼烫鲜血,彻底烧伤了他的正道。 乌云开始堆叠,将缚灵咒泛着金光的符咒遮盖了大半。 天上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像银针,争先恐后地砸落在东泽敛的面颊上。从远处看,倒像是给她蒙了层面纱,叫人难以捉摸。 “禀主上,村民已经安置好了,有白泽神兽庇护,定保他们安然无恙。”东巫迁说道。 东泽敛嘴上应着,眼神却盯着最东边的高冥看。 “天劫将至。”东泽敛轻吐出一口气,雨有些大了,裹挟着她的鲜血,滴进水洼,她起身往斡罗孩城走去。 一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要来了。” 东巫迁跟了上来,“主上,单凭我们魔界,如何能与天道抗衡……” 东巫迁的劝谏被风吹散。 东泽敛决绝道:“这天地欠众生一个公道!” 魔域焦土突然绽开百里金莲!莲心浮现碎裂的金光,正是她当初堕仙的勋章。 东巫迁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睛却控制不住地掉泪珠。 “我为主上卜过一卦,过涉灭顶、命悬一线,难以生还啊……主上!” 东巫迁跟随东泽敛走了一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魔域何其悲惨,面对九重天的神仙,她们魔域还有力反抗,与之周旋;面对天劫呢,天地之间,人命又该放在哪里。 “上古女娲娘娘补天时,曾留下一块五色神石,我与这灵石,有些渊源。” 东泽敛摊开手掌,一颗泛着五光十色的灵石随着她的心跳声活跃起来。 “以我为祭,定能应对天劫。”东泽敛接着说,“我走后,你一定要护好百姓与族人。告诉白泽,护好元神——” 东泽敛站在暗处,一旁的烛火随清风上下飘摇,额前的发丝笼罩着她的面颊,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像是遗言,东巫迁硬着头皮听完。 没等喘息片刻,便有雷声绽开,仿佛日月同坠、星河倒灌,天像是裂开了一个口子。如同琉璃尽碎,整个魔域与凡尘皆被血色苍穹吞噬。 身后魔将哽咽领命,东泽敛却已化作赤金流光,直冲天裂而去。 “主上不可——!”却被罡风撕碎残音。 落在薛无期掌心的那滴鲜血,凝为红痣烙在掌间,突然灼亮如熔金,天际随之裂开蛛网状赤痕。 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东泽敛灵台破碎的剧痛—— 他俯瞰凡世,黎民百姓皆跪地哀嚎,自天裂处伊始,草木瞬间枯焦、化为灰烬。 薛无期怀中传讯玉符震颤炸亮,元柩天尊法相显现,声音庄严却无尽冰冷。 “——无期速归。” “天尊!弟子观天俯地,恐是天劫将至。”玉符那头传来仙宴笙箫声与琼浆倾倒声。 “此乃下界命数,吾等不可逆天而行,无期速归为玄厉上仙贺寿吧,贺寿要紧——” “命数?黎民百姓无辜生灵流离失所无端丧命,此为命数?”薛无期动容,心底积压的怒火四处乱窜。 他一把捏碎玉符,玉符碎片割裂掌心,汩汩鲜血与那颗新烙的红痣相得益彰、交融沸腾。 元柩上神的冷漠算计化作无数回响,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他记起了元柩上神将缚灵咒注入他额角时闪过的一丝狡黠,记起被缚灵咒伤害吞噬的凡人,又闪过魔头东泽敛为救百姓以身为盾的背影…… 灼泪夺眶而出,他嘶吼着撞向缚灵咒,“去他妈的命数——” 天裂涌出似湍流般的炽焰,重重地砸落向山川湖海、凡尘生灵。 薛无期似是被掌间的红痣烫到弹起,迎着天裂飞去,以仙术阻挡炽焰掉落。 如蜉蝣撼树! 他抬起头,凝向天际,只见一道赤金流光自凡尘而来,划过眼前,逆流而上! 薛无期瞬间明了,她竟要以身补天! 只是,九重天的神仙没人在意,以他的道行,恐怕还未到天际,就被烧得连元神都不剩。 “——你会魂飞魄散的!” 掌心血痣骤然滚烫,一股远超他自身修为的力量猛地爆发开来,推着他、护着他,竟逆着滔天烈焰直追而去。 东泽敛回眸扫过众生,随后睨着眼睛瞥了下薛无期,唇角勾起讥诮又悲凉的弧度,“小仙官,这就是你誓死捍卫的‘正道’?” “……疯子!”他咒骂一声,却无法控制的燃烧仙髓,用了九重天的禁术,追着那道赤金流光撞向天裂。 东泽敛的身影在五色神光中寸寸消散,金莲法相绽开,如影随形。薛无期五指如刃插/进胸腔,剜出仙心、仙髓骤燃、仙基尽毁。掌心血痣裂空而出,裹住她一缕残魂坠入凡尘。 浮云随风走,日光乍现,辐照地面。草木恢复生机,潺潺流水声仍旧不绝于耳,稚童停止哭叫,抽泣着抹去挂在面颊上的泪滴。 灵气稀薄又荒芜的山林中,一株缠绕仙魔气息的幼苗破土重生,叶片缠绕着脉络样金纹,拂过一个人的手掌,缠绕住他的手臂,蜷缩着扎进他掌心血痣! 九重天传来元柩上神的震怒咆哮声,“叛徒!诛——” 五道灭神雷直直劈下,雷光中浮现天兵阵列,骤起瓢泼大雨。 雨滴砸落在无期面颊上,他下意识抬手护住幼苗,仿佛听到召唤声,头痛欲裂。 手掌也因被幼苗嗜血疼痛难耐,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少女冷音裹挟着魔气钻入他灵台:“忍着点,再敢乱动,本座便抽了你的仙骨种花!” 第2章 魔魂栖附仙君骨 日月逾迈人影幽,斗转星移几个秋。 ——哗啦。 清露浇灌的刹那间,树干骤然浮现魔纹,微弱金光细细闪过。 百年古树,耸立入云。偶有清风吹过,樟叶沙沙作响。无期坐在古树下,将收集的露水从根部浇灌,指尖拂过古树焦痕,那是天劫灼烧的旧疤,亦是他空泛记忆里唯一的锚点。 每每触及这旧疤,他都会心头一悸。 东泽敛不知昏睡了多久,混沌不清地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只有无期每次浇水时,她才侃侃清醒。随着时光流转,她终于有力气开口讲话了。 “你……” 才一开口,古树的叶片便干枯了,随后层层叠叠地飘落。 嗓音太过沙哑,无期以为是一声闷雷,他抬眼看天,旭日光亮穿透云层,洋洋洒洒地铺散开来,不像是要下雨啊。 “蠢死了!” 沙哑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能听出来是女声。 无期吓得一抖,随即古树震颤,枯叶落了他一身。他抬手拂去枯叶,凝着眼前的古树,紧张地咽了咽。 “左移两步、往这边浇一下,没看见树都要秃了吗?!渴死了!!!” “啊啊啊啊!”无期一激灵,手中露水洒了一地。 无期拔腿就跑,冲进离树十步远的木屋里,叮呤哐啷地不知在翻找什么。 与此同时,猎人窝在古树对面的草丛正提起掉入陷阱的野兔,怀中揣着的悬赏告示露出一角天庭徽印。长期捕猎,致使他耳聪目明,瞬间捕获到几句清冷女声,他死死捂住野兔咽喉,怀中追魔罗盘正震动急旋,他定睛瞧着那古树,袖中信号箭破空。 “——找到你了,魔域残党!” 东泽敛觉得头疼,她沉心凝神想了片刻,才隐隐记起一些碎片。 她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在一次大战中殒命,具体是和谁战、怎么战,她记不起来了。仅存的微弱魔力,附在她这一缕残魂上从这棵古树生根发芽。不知为何,她嗅到了一丝仙族气息,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东泽敛又巡视四周,发觉这里灵气稀薄,并不适合修行,可她为何偏偏落地于此呢。她察觉到一丝异样,眼睫轻颤,脑中闪过一种仙族禁术——九霄寂灭引。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灼热身影,那人剜了半颗仙心后,用了这九霄寂灭引,这才使得仙气与魔气合二为一、同生共灭。 ……可是,我为何会对仙术烂熟于心? 东泽敛疑惑。 片刻后,无期抱着几个竹简匆忙跑到古树前,他喘着粗气,指着竹简中的潦草字迹说道:“残魂苏醒,古树无法承载,需再寻载体,务必保残魂无虞,切记切记。” “这么说,是残魂醒了?”无期围着古树踱步转圈,“我自记事就守着这古树,如今说要再寻载体,却也没交代该怎么寻啊……” 无期有些心虚,前几年他的木屋被雷劈过,着了场火,祖上留下的竹简卷宗烧了一大半,实在是无从找起啊…… 东泽敛看他一筹莫展的表情,却又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眼前人身上分明是被下了千世轮回锢! 正是这两道仙界禁术,才保她在灵气如此稀薄的地方沉睡修养了三百年不被打扰。 古树无风自动,枯枝如骨爪擦过无期后颈,剧痛突然刺穿他的太阳穴—— 无数混乱画面骤然闪现,断碎玉符、赤金流光、五色神石…… 无期头痛欲裂,抱头打滚。 “记起来了吗?小、仙、君——” 无期吓得连连后退,他只觉得自己很痛苦,像是识海在不停地争斗着什么。 没等他反应,古树枯萎了大半,树叶落得几乎不剩,光秃秃的枝干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快把你头顶左上方五寸处的枝条掰下来!” 东泽敛指挥道,她的残魂已经感应到古树的退化,如果不及时分离,恐怕她也会被反噬。 无期二话不说就抬手攀上了那断唯一透着嫩绿色的枝干,等枝干掰下,一圈圈金纹在年轮纹理上浮现时,他才愣了一下神,握了握掌心中与金纹同频灼亮的血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听她的,就好像,本就应当如此。 “……那接下来呢。” 无期确实没有什么思路。之前竹简还保留完好时,他确实仔仔细细研读过,并且能流畅背诵,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后来就连每日为古树浇灌清露,都是凭靠肌肉记忆。 有几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起个清早,四处接露。 “先去东边山涧清泉吧,本座实在太渴。” 无期加紧点头回应,“好。” 他用浸湿朝露的布条包裹住枝干的根部,再将枝干抱在怀里,大步朝东方跑去。 才跑出没几步,就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赶来,朝着他的方向。 为首的是方才放出信号箭的猎人,他抬手指着无期这边,语气激动地说道:“道长快看!就是那里,有棵会说人话的树!” 道长甩甩拂尘眯着眼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会说人话的树没瞧见,抱着树枝的人倒是有一个。 “不对啊!那树呢?方才还在这儿!”猎人急了,他从怀里掏出追魔罗盘,“道长你看,这罗盘是有反应的,魔域残党肯定在这……” “……说好的一百两悬赏金。”猎人越说声音越弱,最后低如蚊蝇,在喉咙喃喃。 道长捋了捋胡须,卖弄道:“影儿都没见到呢。” “肯定在那人手中!”猎人说着便开始弯弓搭箭,“说不定他就是那魔域残党!” 其实在无期将枝干掰下来没多久,古树就彻底陷入死寂了,最终化成一片金色虚影,随风消散了。 隔得远,无期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直觉来者不善。只有在猎人拿出罗盘时,怀中枝叶微微发颤,无期也察觉到一阵刺骨疼痛直冲眉心。 直到有人朝他拉弓,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拔腿就跑。 人影消失在山林里,绕了几个回合,像是将他们甩开了。 这时无期才低头看了眼枝干。 “跑稳一些!本座要吐了!” 无期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笑!” 无期放慢步调,尽量稳着身子。结果步子太稳,重重地踩在了陷阱上。 箭雨顷刻泻下,无期抱着树干左躲右闪,好像有些功夫在身上。 结果踩到了更多机关,他撕衣裹住枝干狂奔,身后箭雨钉入泥土。 拐过山石时,怀中突然传来揶揄声:“三百年前……你也这般抱着我逃命么?” 东泽敛头痛欲裂,仿佛看到昔日天劫火海。 面前直直荡过一块木板,其上插满了削尖的木桩。 无期往一侧躲,正巧被那群不速之客包围起来。 “交出手中的妖树,饶你不死!”猎人吼道。 无期手中弹出几块飞石,正中猎人额头。趁其不备,朝崖边奔去。 猎人摆手,众人皆弯弓搭箭,万箭齐发。 无期脚下一轻,一只箭头扎进左肩。 东泽敛看到沾了他血的箭头,愣了一瞬,即刻说道,“小心!” “前面是悬崖,你逃不掉了——” 猎人话没说完,就看到无期跳了崖,没有丝毫犹豫。猎人眼皮轻跳,趴在悬崖边往下看去,灰雾蒙蒙、深不见底。 “这……” 他回头看向道长,道长示意弟子跳崖查探一番,却不知无期早已入了峭壁上的暗洞,关上石门,与山体融为一体,隐匿了起来。 洞中伸手不见五指,无期剧烈喘息着,靠着石壁缓缓溜下身子,半坐在地上。 东泽敛嗅到一丝甘甜气息,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还想再喝第二口…… 无期从腰间拿出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芯忽明忽暗,如星光点点,随后又亮起火焰。无期低头一看,中箭的左肩流了血,已经滴落在枝干的芽尖上。 这时东泽敛才发觉原来方才入口甜腻清香的,是他的血。 他的血正渗入她元神! 无期已然力竭,他还是抬手拂过叶片,仔细小心地擦了擦。 “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藏身?”东泽敛问道。 无期将火折子放在地上,开始着手处理伤口,边说道:“前几年,采露时不小心掉下山崖,碰到了这暗洞救了性命,几经辗转才得以回去。” “……否则,你早就渴死了。” 无期眉头拧成一团,手臂聚力,闷哼一声,将箭头拔了出来。 “说到渴……本座还真有点渴。”东泽敛小声说道。 没等到无期回应,东泽敛凝神一探,才得知无期已然昏迷。 太安静了。 无期的左手掌间红痣发出光亮,在这漆黑山洞里,更是显得扎眼。赤金流光魔纹如毒蛇般攀着他的脉络爬向心口。 他是被经脉撕裂的剧痛逼醒的! “呃啊啊……” 无期蜷缩抽搐,却见自己右臂握拳蓄力,砸向洞壁。他右眼闪出金光,眼皮不受控制地轻颤。 “疼疼疼!嘶——” 无期颤抖地甩开手臂。 无期呼吸声微弱,挣扎着睁开双眼,火折子已经灭了,他伸手摸索着怀中的枝干。 不好! 无期吃惊,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受到枝干已经枯萎了! 他指尖无法控制地打颤,肩膀开始剧烈抖动。 “都是我没用!是我愧对列祖列宗,没能保护好你……” 说着说着,无期紧紧抱着枯掉的枝干跪了下来。 “——咳!” 他识海传出声响。 “男儿膝下有什么?” 无期抹着泪,哽咽答道:“有胫、有足,就是没有古树仙灵了呜呜呜……” “别哭了!本座要被你吵死了!!!” “诶?”无期弹射转身,“这个声音……”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怎么像是我发出来的……” 无期又活动了下左肩,发觉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遽然,怀中枯枝化作金粉直钻无期眉心。 他又听见自己喉咙发出双重冷笑:“这身子……本座收下了。” 掌心开始发烫灼热,闪出刺眼红光。 红光中浮现金莲虚影,同时刺痛感从掌心窜至识海。 是那颗红痣裂出赤金魔纹! 突然,无期的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三步并两步跑至石壁前,右臂猛然聚力,一个拳头砸向石壁。 无期瞪着失控的右臂崩溃,“你你你……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从我的身体里出去!”无期看着自己失控的右手,惊恐万分。 “闭嘴!” 石门瞬间变成碎石,稀稀拉拉地掉落了山崖。阴风裹挟着腥甜血雨灌入山洞。 “想活命就把废话咽下去!”识海女声噤若寒蝉。 “……来了。” 东泽敛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开,“有东西在啃噬魔气!” 轰隆—— 山崖弥雾中掺杂着红色的血光,能朦胧看到对侧的峭壁上挂着些用血写的符咒。这时,一道黑影从血雾中极速坠落! 猎人浑身是血砸在崖台。 他拼了命地撑住地面,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他盯着无期掌心的亮光看,从怀中拿出一块漆木。 “……愿以死换……换儿命!” 血雾瞬间凝成一只白骨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其胸! 东泽敛控制无期疾退,“是傀儡兽!它不应该被镇压在南冥么?怎么跑出来了?!” 与此同时,猎人竭尽全力将迁神木扔了过来。 利爪甩开猎人肉身,骤燃伸长,是冲迁神木而来! 近在咫尺! 无期欲上前,却发觉双腿僵如石柱! “想死就去碰那爪子!”东泽敛冷笑旁观。 “可他说要救儿子!况且……”无期挣扎抬臂,“遇上我,他命不该绝!” 无期右眼闪过赤金魔光。 东泽敛声线陡然凌厉:“本座再说最后一次——” “要么滚回识海装死,要么被傀儡兽撕碎喂狗!” 第3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1 剧痛搅碎意识前,无期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悬赏令,天庭徽印闪出光亮,仿佛将他的肉身撕裂。他看见迁神木上沾染的猎人鲜血发出微光,一段破碎的画面猛然砸进脑海—— 猎人匍匐在地,双手高举迁神木,一个仙官打扮的人正从中抽出一缕生魂。而仙官腰间的玉佩,刻着与悬赏令上一模一样的徽印! “……凑够生魂,可抵你儿性命!”狰狞笑声在幻象中回荡。 “天、道……”无期喃喃一声,彻底陷入黑暗。 无期昏迷的瞬间,东泽敛得到了身体的绝对掌控权。 她盘腿端坐无期识海,念出短咒。魔气瞬间笼罩无期的肉身,从他瞳孔簌簌窜出,即刻将周遭碎石化成灼烧的火球,其上闪烁着魔纹,冲着那白骨利爪而去。并在猎人身边划出结界,白骨利爪被击落,之后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血雨铸成一根根针,挡住白骨利爪的去路。像是一张天网,将白骨利爪禁锢住,天网愈来愈小,东泽敛手一挥,天网即刻收紧。她看到崖对岸有一抹黑影闪过,白骨利爪遽然分崩离析,血雨将其染红,嵌入其中。 一眨眼的功夫,那白骨利爪便遁入地缝、消失踪影。 只剩她识海中千世轮回锢的余痛…… 雾气弥散开来,雨滴依旧落下,月光被遮在云后,漆黑的夜甚至透不出一丝光亮。 东泽敛控制无期的身体,扶住冰凉的石壁,溜下身,瘫软在地上。 “这具身体太弱了……” 东泽敛控制无期摊开手掌,指尖摩挲无期掌心血痣,一缕魔气探入,竟引得识海深处禁锢的仙心震颤! ……是了,千世轮回锢。 他既对仇人生怜,又为何身负此术? 此禁术知道之人不多,会用之人则少之又少。 他为何要以仙神饲养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 东泽敛有些头晕,她扶额蹙眉,挣扎了好一番。 最终抬起重如磐石的脚步,走到猎人身旁。 东泽敛操控无期的手掌隔空拂过猎人身体,人已经死透了。 她无声叹息。 手下遽然一顿,她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无期的手指从猎人腰间勾出一块令牌。令牌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庾”字。 天蒙蒙亮,无期终于清醒过来。任凭他如何聚力,身体也不受控制。现下他的身子正走在一片不见尽头的山林里。意识到右肩正承受着一股力量,他用余光瞥见身后正拖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那猎人。 “你救下了他。”无期有些意外。 “嗯。”东泽敛应声道,“他手上的迁神木中有凡人魂魄,此物能召唤傀儡兽。人已死,执念未消。” “死了?”无期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又吐了口气,“也是,受了那么重的伤,恐怕神仙也救不活。” “你要将他葬在何处?” “再往东十里,有间驿馆,他想回到那里。” 东泽敛正屏气凝神,用魔气细细探查着什么,她仿佛能看到许多身前事。 “你是如何知晓?”无期狐疑。 东泽敛看了猎人一眼,“会说话的,不只有活人。” 东泽敛能顺着他的气息,搜寻他去过的地方—— 因为他被傀儡兽的白骨利爪伤过,而白骨利爪又被她钉入了魔气。 无期若有所思,又将话头折了回来。 “这么说,那迁神木中的魂魄,是他儿子?傀儡兽又是什么?”无期一头雾水,他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可只要一思索这种东西,脑仁就像被火灼烧一样,疼痛难忍,所以他干脆不去想了,直直问出来。 东泽敛摇头,“不止。迁神木中的魂魄并非来自一人。” “傀儡兽实则是罪仙,受过**钉刑法后被封印在南冥,不知是和缘由,竟然跑到凡间兴风作浪。” 无期感觉到浑身酸痛,他累得几乎要虚脱,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他是靠东泽敛的魔气支撑,才能继续赶路的。 一阵强烈的无力感袭来,无期瞬间没了方向。 他肚子咕噜作响,“有些饿了……” 话音刚落,一股强烈的空虚感也猛地攥住了东泽敛的感知。说起来,她也好久没进过食了。 “……闭嘴。”她在识海里怒火斥道,却无法阻止那该死的共感将饥饿的信号放大。 无期在东泽敛魔气的加持下,加快了步调,抵达驿站时,东方才出现一片红晕。 “庾家驿。”无期站在驿站门口,看着牌匾上的字。 一个路人眼神空洞地走过,用一种平板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念道:“庾家是洧盘有名的世家大族,当家人心善,搭了许多驿馆,供赶路人歇脚。” 仿佛一句说了千百遍的咒语,听得无期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店小二见有客前来,他笑容僵硬,脸色白煞,赶忙起身迎接。 “你不觉得有些怪么?”无期识海中嘀咕,“我拖着一具尸首,这些人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吗……” 无期悄悄偏头,猎人的尸首被他绑在了用藤蔓与树枝缠绕成的铺席上,但是经一路走来,有些磨损。正常人搭眼一看就能知道这上面躺着一个人,这人面色惨白,甚至有些发青,却没人问过这人是死是活。 东泽敛传音道:“按兵不动,一切如常。” 东泽敛察觉到一丝异样,她阖眼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妖气正笼罩这家驿馆。但她没有打草惊蛇,选择住了下来,先休整一天。 用过饭后,无期又捋了一遍,原来猎人当时找道人来捉拿他们,只是为了那一百两白银的悬赏金。因为只有这些钱,才能赎回他儿子的性命。 “我想帮他。”无期躺在榻上,他眼神扫过猎人尸首,对东泽敛说道,“我知道,单凭我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的,若是仙灵大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肯定能帮他救回儿子。” 东泽敛冷笑,操控着无期的面孔做出一个讥诮的表情,“……仙灵?眼瞎了么,本座是魔头。” 仿佛为了证明,一抹赤金魔气在无期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祖宗有训。”无期又将话折了回来,“仙灵大人神通广大,定也不愿看到人间疾苦吧,丧子之痛,犹如剑刃锥心啊。” 无期话音刚落,突然脸色一白。 不好! 一股剧烈的绞痛猛地从他腹部窜起! 无期突然浑身冒冷汗,他想伸手捂住肚子,奈何压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难道是饭菜有问题? 肚子好痛!!! “那个……”无期吞吞吐吐,“大人先休息片刻如何?” 东泽敛冷声道:“为何?” “该休息的难道不是你这具虚弱的身体么?” “我哪虚了我……”无期辩驳,疼痛感却攀附上心口,实在憋不住了。 …… 几乎是同时,一股陌生的、难以忍受的胀痛感也猛地攥住了东泽敛的感知。 东泽敛这次知道是为何了,因为她的由于共感的缘故,发觉腹部格外胀痛。 “人有三急……”无期开始有些口不择言,“让大人您帮我解手,那那多……不好意思啊……” 东泽敛默默翻了个白眼,将魔气收束。 无期瞬间如同撒欢的狗子,捂着裤/裆冲进茅房。 一切准备就绪。 终于可以释放啦!!! 诶? 等等—— “大人?”无期试探性发问。 “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怎么还能听见!!!” “不然呢。”东泽敛觉得他大惊小怪。 “可是可是我……我……”无期额角的汗珠往下滴,他胡乱抹了一把,“这这……这有辱斯文!我是担心这气味、玷污了您的圣洁的灵魂!” 圣洁的灵魂? 是指她那一缕残魂么。 “麻烦!” 东泽敛屏息,探入无期灵台,将自己与无期的共感程度降到最低。 “大人?” “大人?” 无期又喊了几声,终于没人响应他,他这才放下心来。 几声响动过后,他肚子好歹不痛了。 现在的他只感觉到自由! 深吸一口,是自由的气息! 当然,是有一点臭。 不过,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来回摆动几下,又左右踢踢腿。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是这样最舒服。” 他抬头看月,夜色静谧,心情格外美妙。但白日种种异象和这驿站的诡异,让一阵风吹过都显得阴森起来。他没敢多逗留,快步回到了厢房。 在房中看到猎人尸体时,无期又记起东泽敛说午夜时分让他入土为安,时辰也快到了。 “大人?” 一片沉寂。 “大人?” 无人应答。 静得可怕。 无期心底咯噔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猛地攫住了他。 他放轻呼吸,警惕地观察四周。 风急叶晃,门窗咣当作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期乱叫起来,“你看那!快看!” 原本沉浸在识海的声音没出现,无期更慌了。 “大人!大人!!!” “大人救命!!!” 东泽敛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轻叹一口气,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窗外出现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敲门声起。 咚—— 咚咚咚—— 无期咽了咽,房中烛火随风飘摇,他的影子照在墙上,一晃一晃地。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愈来愈频繁,力道也越来越大,木门都随之抖动,灰屑落了一地。 不应该啊。 从外面看,庾家驿整洁干净,怎么现在落下的飞尘这样厚。 无期心说。 灰尘入鼻,呛得他直咳。 “——坐着别动。”识海中女声再次响起。 无期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其他人。” “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东泽敛的警告像冰线划过神经。无期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咚咚声戛然而止。死一样的寂静里,落针可察,只有灰尘在昏暗的烛光中无声飘落。无期感觉到一阵瘙痒,像是有什么东西细细簌簌地爬上他的后背。他静默转动眼珠,只看到墙上被烛火照射出自己的阴影一旁,多了一个满是触角的怪物。 无期吓得陡然一颤。 突然,一种湿漉漉的、仿佛某种东西在门外拖行的黏腻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木头和某种东西腐烂的甜腥气,从门板的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像是人的头发。 每根头发都往前蠕动着,有些粘腻恶心,而发丝的尽头,是一颗颗滚动的如眼珠一样的圆球。 而这些东西正奔向猎人的尸体。 无期感到一阵反胃,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球开始不受控制地转向门缝——那不是东泽敛的控制,而是另一种更阴冷、更诡异的力量在牵引他的视线! 他被迫看向那条黑暗的缝隙。 缝隙中,有一只完全由蠕动灰尘组成的、没有瞳仁的白色眼睛,也正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识海中,东泽敛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闭眼。” “是‘尘魇’。” 她心道:等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1 第4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2 无期很是听话。 在东泽敛下达命令的瞬间,他立马紧闭双眼。 这一点,东泽敛还算满意。 当然也不排除,他是真的害怕。 ——嘎吱 ——嘎吱嘎吱 “……你你听见了吗,大人?” 识海传来无期的声音。 东泽敛没应声。 “大人,您还在的吧,大人,你能听到我说话的吧,大人,大人?” …… “吵死了。” 东泽敛觉得烦。 “太好了,大人你还在,大人你听我说,”无期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前我守着古树时,经常猎捕野兔吃。啃骨头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 话没说完,东泽敛已经察觉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它它它碰到我脖子了!” 当眼前漆黑一片时,无期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比如在闭眼前,他曾看到在自己背后有着一个满是触角的怪物,而这个怪物正沿着他的脊背攀上他的脖颈。 无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粘腻的触角尖端,正像试探一般,轻轻划过他的皮肤。 这时识海传来东泽敛的声音: “守住灵台清明,想一些你最快乐的记忆!” 无期得到指令,绞尽脑汁地去想,一边又说道:“这时候哪想得起来啊!” 也是,方才东泽敛为了降低与无期的共感,探入了他的灵台。 他的灵台,一片废墟。 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唯有半枚被锁链缠绕封印的仙心,在死寂中微弱地跳动。哪还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可供提取。 “那就想让你愤怒的,能给你力量的。” “——除了恐惧。” 东泽敛的声音陡然凌厉。 无期屏住呼吸,他拼命回想,却看到了天降赤焰,生灵涂炭!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已操控着无期的身体急速结出一个古老而晦涩的法印!无期的双唇不受控制地开合,念出拗口的咒语。他猛地起身,如同提线木偶般向前踏出三步。 尘魇早已将猎人尸首包围,黑压压的一团。无期将结印抛出的瞬间。 “砰”地一声。 猎人尸首突然炸开,竟然只剩破碎的白骨,白骨之上,泛着一圈圈的魔纹涟漪。 ——成了! 东泽敛心下冷笑。她早在拖尸途中便暗中布下魔咒,等的就是尘魇啃噬尸身将咒力吞入核心的这一刻! ——它们中埋伏了! 但东泽敛像是遭到反噬一般,骤然感受到锥心之痛。 这反噬来得凶猛剧烈,远超她这缕残魂的预估。她闷哼一声,意识如同被重锤砸中,瞬间被迫收缩回识海最深处,与外界的联系变得断断续续,宛若游丝。 无期也因共感的缘故发觉胸口疼得厉害。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前胸。 ——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已经结束了?! 无期下意识抬起眼皮,尘魇瞬间汇聚成一团向他扑来—— 身后的触角好似感知到无期的恐惧,骤然暴长,从身后绕过,缠住他的腰身。 动作迅猛,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触角攀上他的胸口,再绕住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无期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他有些喘不过气。 挣扎着在识海中呼唤东泽敛: “——大人!” 他的识海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回应。 唯有那被封印的仙心因外界刺激疯狂震颤。 ——“那就想让你愤怒的,能给你力量的!” 东泽敛的话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无期再次阖上双眼,不再试图呼唤,而是将所有濒死的意志力集中起来,拼命去回想那能点燃一切的怒火! 遽然,脑海中有一抹赤金流光划过! 他丹田内微薄的仙灵之气,竟被那外来的、强横的魔气粗暴地裹挟、融合,最终化作一道炽烈的金黑交织的光晕,猛地炸开! 围绕着无期的身影,四散开来。 触角的力量好像被瞬间削弱,无期在这个空隙深吸一口气。 却又发觉自己浑身滚烫,仙魔之气在他身体横冲直撞,让他痛不欲生。 就在他即将被这撕裂般的痛苦和窒息感吞没之时—— 如发丝般的怪物缠上了他的双腿,即刻收紧,仍在蔓延。 识海深处,一道极具微弱、断断续续的魔念猛地刺入他的意识。 “——火!这东西畏火!” 东泽敛声音飘浮,在他识海回荡。 无期瞥见上蹿下跳的烛光,未曾犹豫,将腰间系带抽下,手忙脚乱地甩出,试了两次才勉强绕过烛台,将烛火打翻在地! 火星溅上发丝状怪物,发出一阵焦臭的“滋滋”声。怪物吃痛,如蛇信般缩回。 “有……有用!”无期心中狂喜。他拼命回忆着方才东泽敛结印时那拗口的音节,磕磕绊绊地跟着念诵。 那散落的火焰仿佛听懂了这残缺的魔咒,火苗陡然窜高,在他脚下形成一道短暂的火焰屏障! 无期得以喘息,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嘴上却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你还好吧?” 他没等到东泽敛回答,隔着火光,将眼神聚焦在猎人破碎的、泛着魔纹的白骨上。 先前东泽敛的种种异常——坚持要来庾家驿、非要等到午夜——瞬间在他脑中连成了线。 他心头一沉,嘴上那句下意识的关心瞬间被一种冰凉的失望取代: “……所以,你一开始就在他身上下了魔咒?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他入土为安,他只是你的诱饵……是么?”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这些。” 东泽敛再次控制住无期的身体,冷声说道。 与此同时,她瞥见地上燃烧的火焰颜色正逐渐变得幽蓝,周围的寒气不降反升。这凡火已被尘魇的怨气污染,即将成为它新的温床! 她毫不犹豫,挥手间魔气扫过,将周遭变异的火焰彻底扑灭。 黑暗与寒冷再次吞噬了厢房,只剩下窗外微弱的光线和地上那堆诡异白骨散发着幽芒。死寂中,只能听到无期压抑的呼吸声。 “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杀人工具!”无期有些不甘,他在识海中嘶吼,他认为东泽敛做错了。 “死者为大。最起码,我不会辱尸。” “辱尸?”东泽敛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冰冷,“愚蠢。能物尽其用,助你我活下去,顺便了却他一桩执念,便是他这残躯最好的归宿。你以为的‘安息’,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腐烂。” 无期沉默了。他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良久,他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等你重塑真身,我们就分道扬镳。” 气氛在这一刹那凝固到极点,两人都没再讲话。东泽敛无视他的抗拒,控制无期的身体,俯身捡了一块仍旧灼灼闪烁着魔纹的白骨。 她将其举到眼前,无期的指尖抚过那凹凸的纹路,像是在阅读着什么。半晌,她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庾家,竟是在用生魂炼制‘魇核’,以此来操控傀儡兽——” “谁在那?!” 东泽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目光如炬。 门外传来店小二那僵硬诡异的声音:“客官……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东泽敛说道。 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低,门外没了动静。 店小二脚步加速,只有脚尖触地,仿佛是被什么力气吸着走。他被拉进一个暗室。 “人没死。” 店小二匍匐在地,他头顶前方的阴暗中,坐着一个人。 那人哈了口气,偏头看向身旁那通体煞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傀儡,手中摩挲着一枚暖玉。 冰冷的月光照在釉红色暖玉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亮。 春温哑声说道:“去吧。” 房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几只夜雀飞过,叽叽喳喳地叫。 东泽敛突然一阵眩晕。 地上所有猎人碎骨瞬间悬浮至半空,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就连无期方才拿在手中的白骨,也径直飞去,重新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阵眼,尘魇泛出幽蓝的光,裹挟着白骨,躁动着散落在厢房四处。 门窗突然被拉紧,被一股无形力量彻底封死。墙壁上浮现阵法符文,无数尘魇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发出咯咯咯的渗人笑声。 东泽敛顿感大事不妙,她正欲气势,却发觉无法完全操控无期的身体。因为方才的争执,无期竟将灵台彻底封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禁锢住了那灵台深处的仙力,隔绝了她的力量——这是他无声却最激烈的抗议。 “分道扬镳也得有命活才行!把你的身体彻底交给我,我需要仙魔二气合力才能暂时压制住这魇核!” “此种情形,傀儡兽想必即刻就到!” 东泽敛说的不错。 她话音未落,地板陡然爆裂! 木屑纷飞中,一只完全由惨白兽骨拼接而成、关节处冒着幽蓝邪火的巨爪,轰然探出,一把抓向无期的咽喉! 紧随其后,一个扭曲的、镶嵌着无数痛苦人面的庞大身躯,正从地底裂缝中艰难地爬升上来! ——傀儡兽的本体,来了! 第5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3 无期有口气憋着,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他深吸一口气,将散落在灵台深处的仙力汇聚到一处,冲破了自设的禁锢。 这时,他惊觉,原本荒芜颓废的灵台不知何时开始竟隐隐闪耀出缕缕金光。 他握了握手心的血痣,他很熟悉,灵台中乍现的金光与手掌的印记同根同源。 ——那是东泽敛的魔纹。 无期眉头不自觉地轻蹙,她是想帮我修复灵台? 呵! 仅仅一瞬间,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她当然要修,只有他的灵台重建恢复生机,才能更好的为她所用。 他不过是个……还算趁手的容器罢了。 “——咔吱。” 无期感知到自己的脖颈被外力死死扣住,窒息感冲散了他的所有思绪。 他只在无尽的黑暗中听到了东泽敛的声音。 ——“分道扬镳也得有命活才行!” 东泽敛陡然发觉一股膨胀的力量自丹田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冲撞到四肢。 “——呃啊!” 她聚力一脚踹向了巨爪,借力后翻的同时迅速结印,一道裹挟着金墨光亮的法印悍然砸向巨爪。 巨爪瞬间散成一片,紧接着聚集到傀儡兽的手掌之中,遽然凝结为一把长枪。 足足三丈高! 傀儡兽面容可怖,他周身覆盖着浓密而污浊的毛发,每根毛发的尽头处都划过若隐若现的透明絮状物,定睛一瞧,才认得出那些都是生魂。 每当傀儡兽有动作,这些生魂便会被撕扯、碰撞,频频发出哀嚎声。 这些嚎叫声,有粗有细、有尖有钝、有男有女,甚至有幼童哭啼。 仔细一瞧,她看到了店小二的那张脸。 原来他的生魂早已被献祭,恐怕白日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傀儡。 东泽敛听得心烦意乱,脑袋仿佛要被炸开,她好似要被这些叫声吞噬,阖眼看到的皆是众生苦楚。 混沌的房间中,充斥着腥臭味,符咒挂满墙壁,随着傀儡兽的动作上下飘摇。 唯有傀儡兽那双眼睛与这混乱的周遭毫不相称,就像是污浊的淤泥中盛放的青莲,洁净无瑕,仿佛能够散发出淡淡清香,纯净、悲悯、明亮如皎月,与这污秽的一切形成了某种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错愕感。 它不像兽瞳,倒像神佛之眼。 东泽敛看得出了神。 如同坠入一个缤纷的幻境,幻境之中,四面八方都是墨一般的水。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冰凉之感瞬间窜上脊柱,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荡漾至水中央,发出空灵清脆的声响。 浓密的雾气开始弥散,她渐渐能看到一抹虚影,就在水中央的莲台端坐。 突然一声巨响,幻境的尽头处劈下几道雷,她有些站不稳,踉跄几下,竟看到了倒映出的脸。 “……这,这是我的脸?” 东泽敛抬手抚上面庞,一切都那样真实。 好似自己的肉身从来没有丢失过。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虚影的刹那—— “——喂!” 一声焦灼的呼唤,悍然劈碎了整个幻境。 “——醒醒!” 几声呼唤从她头顶传来,玻璃破碎般的脆响在她灵台中炸开!撕裂的痛苦从心脏蔓延至全身,在耳鸣的踟蹰中,她遽然清醒。 眼前仍旧是漆黑一片。 不同的是,她感受到一股暖流正滋润着她的身体。 她再次回到了无期的身体中。 由于她被傀儡兽吸食,一半的残魂暂离了无期的身体。现下,无期正赤手空拳与傀儡兽搏斗。 尽管大多数情况是在绕柱走。 他察觉到东泽敛意识的苏醒,终于松了口气。他险之又险地躲过骨枪横扫,狼狈地翻滚,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总算醒了!!!” 喘了口粗气,他又忍不住习惯性地刺了一句: “……像您这样的魔头,也会被迷惑心神么?” 无期有些阴阳怪气,对她的称谓从“仙灵”变成了“魔头”。 可东泽敛却觉得“魔头”这个称谓很符合她的气质,也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东泽敛没应话,而是占据了无期身体的主导权。 “废话真多!” 东泽敛控制无期的身体,从衣角扯下一段布料,蒙住了双眼。 几个回合下来,傀儡兽没讨到好处。 可它仍旧固执地想接近无期的身体。 实则傀儡兽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只是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直到傀儡兽竭尽全力最后一击,划过无期的腰间,撕碎了一节布料,东泽敛顿悟,或许,傀儡兽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 而是那块迁神木。 东泽敛双手结出魔印,打算终结这场混乱无比的打斗。在魔印撞击到傀儡兽的刹那间,从它的身后闪出一个人—— 他着黑衣,唯有腰间坠有一颗釉红色暖玉,在这血腥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只见那人躲过魔印,侧身伸出右手,带着隐隐金光的符文从他手臂一闪而过,沿着脉络攀上他的臂膀,瞬间在他手里凝结成一条八尺有余、带着金色倒刺的绛红色骨鞭,倒刺上冷光乍现。 这件武器,好生熟悉! 东泽敛内心震动。 腰间迁神木陡然振动,东泽敛伸手按了上去,却发现有一束红光自迁神木迸发出来。 不好! 东泽敛聚力,一个飞踢冲破房间中的符咒桎梏,直冲云霄而去。 落脚在山林深处,她才停了下来。 这具身体还是虚弱,这一场接二连三的打斗,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如若再纠缠下去,恐怕于他们不利。 东泽敛将迁神木从腰间拿出,留得青山在,何愁明日再相逢。 “那人什么来头?”识海中传出无期的声音。 “凡体肉胎。”东泽敛蹙眉,有种揪心的感觉,“可他手中的武器,实在是——” 太熟悉了!!! “真正操控傀儡兽的,另有其人。” 无期有些疑惑,“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傀儡兽是罪仙么?罪仙也会以凡人生魂为食?” 他接着说,“我刚才都看到了,那个店小二的脸,还有在庾家驿跟我搭话的人……” “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活人了。” 一阵冷风吹过,无期的鸡皮疙瘩从脊柱攀上头皮,他打了个寒颤。 “也不全是,三魂分天魂、地魂和命魂,命魂也就是生魂,没了生魂,活人如同行尸走肉。” 无期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那、猎人……他……” “他三魂都在,七魄少了一魄。”她顿了顿,“缺失的一魄,早已与傀儡兽融为一体。而这个傀儡兽,绝对不是之前的罪仙。” “所以他才想回到庾家驿,是为了少的那一魄?”无期无声叹息,他抬头看了看天,语气有些幼稚,“我以前,真的是神仙吗?”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不是神仙,你应该也看不上我这具身体。” ……嗯。 是神仙,也看不上。 这具身体太弱了…… 当然,她没这么说。 毕竟寄人篱下。 “你的灵台废墟一片,仙力被封印了大半,你原本的法力,只怕能与我过上几招。” “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怎么感觉怪怪的……” 无期挠头。 只靠树坐了一刻钟,就听到林中传来异常响动,鸦雀腾飞一片。 迁神木再次振动,不过这次不是因为那令她熟悉的骨鞭,而是因为被抽了生魂的傀儡尽数包围了过来! 第6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4 傀儡不仅包围了过来,还边走边着起了“鬼火”! 这火焰从胸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全身,幽蓝的火焰下,人被灼的只剩骨架。 ——是尘魇。 尘魇附着在傀儡身上,汲取他们的血肉,膨胀繁衍至傀儡身再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只好各自争斗,胜者为王败者寇。 只是那败者绝不是为寇那样简单,它们赌上了毕生的修为。输了,就什么都不剩。 暂胜的尘魇由于修为骤然得到了翻倍的累积,本体却承载不住,修为在本体横冲直撞,终于突破了本体的限制,结果却失去了本体。 没了本体的尘魇,如浮萍,在水中飘摇,随时会被湮灭。 于是千钧一发之际,干脆同归于尽。 “如果把生魂还给他们,他们还能活吗?” 东泽敛已然起势,掌间结印,却听到识海传出无期的声音。 她当然知道无期在想什么,显而易见,他想救他们。 “太迟了。” 没等东泽敛动作,在她身前骤然迸发出几道白光。似利剑出鞘,一生二二生三,旋即剑雨成阵,如狂风席卷过境,猛然刺进傀儡的身体。 倏而爆裂开来,泛着幽蓝光亮的尘魇如同被碾碎的虫卵,顷刻腾飞,砸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东泽敛控制无期的身体时有一瞬的凝滞感,但她还是拖拽着他的身体后撤几步,抬臂格挡爆炸产生的冲击与飞溅的污秽,还是从缝隙中瞧见了这一场景。 “此处有阵法!”东泽敛声音一沉,“何时布下的?!” “是何阵法?”无期加紧问道。 “看不出具体路数,”东泽敛语气迟疑,“但时机准确,目标明确,倒像是专门为了这些傀儡设下的。” 说话间,那些利剑陡然聚在一处,光华流转间,竟幻化出两道挺拔修长的虚影! 虽身影模糊,但姿态凛然,手中执剑,一身正气。 “他们……”无期的话堵在喉头。 随即便看到在那两道虚影脚下的阵法显形,熠熠白光在眼前流转,阵法彻底断了傀儡的去路,像是设下了一个能救人性命的屏障。 东泽敛控制无期的身体稍稍倾斜,眼神扫过低处的驿馆,正是他们刚刚逃走的庾家驿。 庾家驿所处地界低洼,除了正门前的一条稍宽敞的小路,其余周遭皆是山脉树林。 群山环伺,偏偏设下供人歇脚的驿馆,到底是希望过路人住进去,还是阻止过路人攀上这山头。 庾家驿蓦然闪过层层叠叠的白色光亮,她余光瞥见阵法中的两道虚影正剑拔弩张、打得火热。 她的眼底划过一瞬暗色,两地白光同频闪烁,气息相连……难道那庾家驿实则是此阵的阵眼?! “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 无期纠结了好半天,才决定要相信当时设下这阵法的人。 既然那些傀儡已经不能恢复为正常人,他们现下成为了尘魇的容身之处。如若任由他们活动,说不定会伤害到无辜之人,倒不如,及时止损。 他好像,明白了设下此阵法之人的用意。 心慈手软,悲悯众生,但绝不是盲目的。 “果然变脸如变天,”东泽敛吐糟,“你方才还要救那些傀儡,现在又要帮那来历不明的两道虚影去对抗傀儡?” “……我直觉他们是好人。” 其实无期心里也打鼓,可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冷脸旁观。 “没有弄清楚状况前,不要贸然出手,”东泽敛话锋一转,“你这样的活菩萨,也是世间少有。” 光亮映得天色仿佛白昼,东泽敛发觉脚下开始抖动,庾家驿也发出了异常响动。 想必是那傀儡兽受到了阵法的控制,正在奋力挣扎。 “他为什么不逃出来?”无期问道。 是啊,既然身在阵法痛苦不堪,那为什么不逃出来。 是不想逃吗? “恐怕是逃不出、走不了。”东泽敛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无期声音愈来愈低,他真的很害怕东泽敛想趁机拿下傀儡兽。 他真的很累,强撑着精神,才不至于拖后腿,只是现在眼皮都要撑不开了,行动也变得迟缓。 好想睡觉。 真的好想睡觉。 东泽敛眼底露出一丝冷漠,她将温热的手掌覆上迁神木,沉声道:“去洧盘。” “去洧盘,好,去洧盘……”无期跟着重复了几句,又反应过来,心中疑惑。 赶忙追问道:“去洧盘?为何?” 东泽敛已然开始行动,她毅然决然离开了庾家驿附近,却又默默回首,张望一眼,那两道虚影仍旧发出圣洁亮光。 “去洧盘庾氏,找出那个刽子手。” 东泽敛冷声说道:“——宰了他。” 她的声线像一柄利刃,划过无期的脊背,在他头皮上游走,最后只剩他瑟瑟发抖。 太吓人了! 去洧盘还有二十里地,东泽敛控制无期身体疾走,她却隐隐听到无期急促的喘息声。 “是我操控你的身体,你也会感觉到累么?”东泽敛有些疑惑。 “是的大人,”无期觉得四肢酸痛,声音也跟着悬浮起来,“……我快撑不住了。” “你的身体太弱了,”东泽敛有些嫌弃,“这样,之后我教你一套拳法,你每天都要练。” “听见了吗?” “嗯?”无期懒懒地回应着,“嗯。” 实则人已经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们已经抵达洧盘了。天蒙蒙亮,商贩们已经摆好摊位,脆声吆喝着叫卖了。 江上来往船只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处已经将货物搬上了岸,潺潺流水声、嬉笑打闹声、口号吆喝声掺杂在一起,活脱脱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一股股香气钻进无期的鼻孔,是大肉包! 无期猛然睁开双眼。 此刻东泽敛正站在布告栏前看告示。 “庾家三小姐……”识海传出无期的声音。 “你醒了?”东泽敛收了魔气,沉入识海。 无期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他没忍住,伸伸胳膊、蹬蹬腿,结果让旁人误以为他是个疯子。 “真不知道这人是疯了还是傻了,你直勾勾地盯着这庾家的告示看什么?” 庾家? 无期再次将眼神聚焦到那告示之上,告示的左上角有一枚竹叶状徽印,想必就是庾氏的印章了。 “还真是个傻的……庾家你难道不知道?那可是我们这的世家大族,我们这洧盘能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可是全仰仗庾家的庇护呢……” “唉,”一旁的大哥长叹一口气,“庾家行善积德美名在外,结果却好人没好报,这庾家三小姐都失踪一个多月了……” “失踪?没找么?”无期发问。 “何止是找啊……这洧盘都要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 “就是可惜了这庾三小姐,这么好的姑娘……”一边的大娘泪花都要冒出来,又摇摇头憋了回去,双手握紧靠在额前,“老天爷啊,别让三小姐吃苦啊,快些回来吧……” 无期浏览了一遍那张盖有庾氏徽印的告示,内容和他们说的大差不差。一个半月前,庾三小姐莫名失踪,悬赏一百两黄金,只为找到其人。 “那庾三小姐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呢,该有个来龙去脉吧。”无期问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两个月前,归鸿山有一只妖物出没,山脚下百姓死伤不断,庾家知道这件事之后呢,就派了弟子前去捉妖,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拨人,终于把那妖物降伏。” “三小姐当然也去了,可等那妖物被捉拿,一切都归为安定,四周再无妖物作祟,三小姐却疯了!” “……疯了?”无期疑惑,“怎么个疯法?” “这、这我也没见过,不过是道听途说……”那人咂摸一声,“总之,之后人就不见了……” “哎!你你你干吗啊你——” 那人话还没讲完,抬眼就看到无期已经把这印着庾家徽印的告示,给撕下来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给撕下来了啊!” “我想吃肉包子,实在没钱了。”无期的语气还有些无奈。 他固然饿,只是再也没精力去编造更完美的理由了,总不能直言,他认为庾家有问题吧。 正好,也借此机会接触庾家。 可把这大哥给急坏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这后生,莫要惹祸上身,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不要逞英雄啊!”大哥急得直跺脚,旁边的大娘也赶忙劝阻。 “……去的人不少,像你这样冲着悬赏金去的更是数不胜数,却没见有一个能囫囵着回来!” “像是被下了诅咒一样……” 东泽敛在他识海中轻哼一声,冷嘲热讽一句,“你倒是会套话。” 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招是有用的,给了他们名正言顺进入庾家的机会。 无期在传声回应道:“多谢大人夸奖,看来这庾家,是龙潭虎穴呢。” 就在这时,两个身着青色服饰的青年拨开人群,他们手臂上有着和告示上一样的庾家徽印。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无期手中那烫手的告示。 “是你撕了庾家寻三小姐的告示?” 为首一人声音低沉,却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亚,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善意,审视的意味多过欢迎,一只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无期心里“咯噔”一下,肉包子的香味瞬间被一股诡谲云涌的危机感冲散。 不是说,庾家行善积德美名在外吗?! 这架势,怎么感觉要把我给吃了!!! 第7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5 庾家府邸属实气派! 碧瓦朱檐,气势恢宏,高耸入云,蔚为壮观。院子周遭栽种了许多翠竹,层层叠叠地,风一吹过,便沙沙作响,如同雨滴砸落湖面,掀起波浪千万重。 这里依山傍水,灵气环绕,空气清新,隔绝了市井喧闹,静谧地让人心情舒展。 无期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 又抓紧把手臂收了回来。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当看到来往庾氏弟子皆穿戴干净整洁,低头却看到了自己那破破烂烂被撕开几个口子、还到处露线头的粗布衣裳,又觉得有些尴尬。 东泽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思绪。 调侃道:“你还在乎这些?” 无期辩解,“我不是在乎这些,而是旁人一看我这打扮,肯定以为我是个饿疯了的叫花子!” “那又如何。”东泽敛回应道,“身外之物,你若喜欢,回头给你买件镶了金边的。” 她的魔气却默默扫视一圈,觉得这里的灵气尽管充盈,却粘稠地如同一潭死水,沉沉地压在半空,全无世家大族修道之人住所该有的灵动流转之意。 正如无期所言,迎面靠过来一女子。 她束高马尾,着武行衣,怀中抱剑,面容严肃,张嘴就是一句,“什么人都能进庾家的门了?” “庾家设了多处义粥棚,按时排队去领,我看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能自食其力?!” 她语气有些冲,嘴上不饶人。 没等无期讲话,带他过来的两位庾氏弟子便解释道:“二小姐,此人撕了寻三小姐的告示。” 他双手将被撕下的告示奉上。 二小姐瞥了一眼,嘁了一声。 她上下扫视无期,“你也是为了那一百两悬赏金吧,奉劝一句,别来找死。” 无期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笑得有些僵硬。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二小姐丢下这句,便匆忙离去了。 听家主安排,无期住进了后院的厢房。 “少侠既揭了榜,那就是庾家的客人,少侠先在此处休憩片刻,晚些时候,家主自会来相见。” 庾氏弟子说完后,招呼几位婢女呈上了换洗衣物及热气腾腾的吃食。 还真来对了! 无期暗自窃喜。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他便不这样想了。 无期要沐浴的缘故,他对着空气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艰难地表达出“请您非礼勿视”的恳求。 他这副表情,一下就让东泽敛记起了在庾家驿的那晚。他吃坏了东西,肚子疼,那时也是这般。 东泽敛“噗嗤”笑出声,故意拖长了语调,“本座对你那二两瘦肉实在没兴致。” 最终东泽敛决定暂时沉入他的灵台。一则,初来乍到周遭充满不确定因素,不能这般轻易暴露了自己的魔气,也能省去一些事端。况且,她记忆并没有全然恢复,若是被仇家遇到,敌在暗我在明,就会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二则,这个小仙官磨磨唧唧的,洗个澡而已,这也不能瞧、那也不给看,扭扭捏捏地。 有朝一日,我定会控制你的身体,洗上一回。 东泽敛心道。 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有了这种恶趣味,只是觉得,逗他的时候,莫名觉得好笑。 一种陌生却又不讨厌的情绪,让她感觉有些新奇。 等无期沐浴完,换上了庾家为他准备的衣裳。 蓝白色暗纹交领长衫,衣摆墨竹隐现,其上绣有庾家徽印。他站于铜镜前,外头的日光暖流从轩窗斜斜地洒进来,随着翠竹摇晃,细细簌簌地声响在耳边划过,阳光也被割裂地斑驳。 落在他高挺地鼻梁上时,眼睫垂下来,半边脸的阴影,更是衬托地他五官挺拔,骨骼清晰。 识海中的东泽敛挑了挑眉。 模样还不错么。 这还是东泽敛第一次正经瞧他。 当她回过神来时,陡然发觉识海中波光里映出自己的面颊,面颊上的嘴角,竟不知何时开始上扬了。她微微一怔,随即那点笑意便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微光,迅速沉了下去,恢复了往日的冷寂。 与此同时,陈管家跟庾家家主禀告了这边的情况。 “没有异常。” 陈管家年过半百,佝偻着身子,精气神倒是不错。 高座上的人面容庄严,一丝不苟。听到陈管家“没有异常”的回话后,他置于桌几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两下,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自若端起茶盏,酌饮几口。 他声音平稳:“让他知难而退吧。若是不识抬举——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管家默声点头,转身踱步,走去了后院的厢房。 无期正大快朵颐地吃着眼前的美食,陈管家敲响了他的房门。 “——请进。”无期拿起手帕抹了一把满是油光的嘴唇。 陈管家推开门,手上还提了两坛酒。 “失礼了少侠,家主忙的脱不开身,只能差老奴赔个不是。”陈管家将酒坛放到桌几上,“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青萝酒,少侠是外乡人吧,肯定没喝过,一定要尝上一尝。” 陈管家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无期起身上前搀扶,“这么说来,是我有口福了,谢过谢过。” 陈管家坐下后,无期也在他一旁坐下身来。 “我是这府上的管家,姓陈,大家都管我叫陈伯。” “陈伯,”无期拱拳行礼,“我听说了三小姐的事,悲痛万分。” 陈管家撕开酒坛的密封,倒入碗中。 “这青萝酒,想当年还是云家老家主与庾家老家主定下儿女亲事,结为亲家时,老家主亲手酿下的。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亲家没结成,反倒成了仇家。” “是谁的亲事?” 陈管家叹了口气,“三小姐。” “三小姐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家主只以为是女儿家的小脾气,可没想到,到了成亲拜堂那日,三小姐竟逃婚了……” “四处搜寻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家主也下了令,但凡有义士愿救三小姐,就开一坛青萝酒,也算是借着老家主一点薄面,但求三小姐能平安无事……” 无期怔然,这与他之前在布告板前听到的传闻,简直没有相同之处。 别说相同了,就是相似之处也全然没有。 城中人说三小姐是为了降伏归鸿山的妖物,回来之后疯掉了。陈管家却说,三小姐是为了拒婚,公然逃婚。 这两者,甚至是矛盾的。 前者认为三小姐大义,后者则觉得三小姐自私。 “不是说,三小姐是为了护佑一方平安,捉拿妖物时受伤,回来之后就……” “疯了”这两个字,无期没说出口,但陈管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不过是对外人的说辞,”陈管家无奈摇头。 “我看少侠气度不凡,不知师从何派啊?” “自成一派。”无期喝了口青萝酒,“其实是师门覆灭了,无处可去,我还算有些本事,想闯荡江湖嘛。” 无期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这酒清冽,回甘十足,着实好喝。 “这一百两黄金虽好,但也得有命花不是?之前来了几波人,唉……可惜了。少侠看起来不像是为财所困之人,为何要揭这榜文?” 无期大口喝酒,“那您还真看错了,人活在世,就是为了吃喝玩乐,这哪一样不得花钱啊!” 识海里东泽敛声线冷漠,“蠢货,他在套你话呢,这酒慢点喝,不对劲!” “堵上性命,也不惧怕吗?”陈管家问道。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这也惧、那也怕,不快活,不潇洒!” 无期表面镇定,其实内心慌乱坏了,他在识海传声,“哪不对劲啊,这酒有啥问题啊,该不会是毒酒吧,我现在吐还来得及吗?!” 东泽敛被他逗笑,顷刻间又敛了笑意,“酒里没毒,但掺了点东西……似乎能让人心神放松、口舌松垮的草药。雕虫小技。” “这老东西气息沉稳,脚步虽跛,但气埋丹田,是个练家子,绝不只是个管家。” “问他庾三小姐失踪前后的细节。” 天色渐暗,从窗缝中溜进的风有些凉,无期起身想去将窗关上。 刚站起身,陈管家便警觉地攥紧了拳。 无期脚步悬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下、浅一下。 他一边关窗,一边问道,“陈、陈伯,三小姐逃婚……总得有个由头吧?她逃婚前,就没点……反常?” “三小姐心悦那云家公子吗?是临时变了心意,还是从头至尾都不愿意……” 陈管家倒酒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但马上用更深的笑容掩饰。 “少侠倒是心细……唉,女儿家的心思,谁说得准呢。倒是少侠你,这般追问,不像只为黄金,倒像……另有所图啊?” 气氛仿佛凝滞在这一刻,只剩窗外竹叶随风浮动,飒飒作响。 识海深处传来东泽敛的警告声:“他在怀疑你了。小心,他的气息变了。” 无期心中警铃大作,酒意吓醒大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以及陈管家的脸都变得扭曲模糊,下一刻就一头抢在桌几上,昏睡过去。 陈管家不再掩饰,虽然还在笑,但眼神已然冰冷。房间内安静的可怕,刚才推杯换盏的和谐气氛荡然无存。 “好好睡一觉吧,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了。” 陈管家摆摆手,三两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庾家人出现在无期身侧。 他们将无期装进一个大口袋,抬着走了出去。 “废物!醒醒——” 东泽敛在识海呼唤。试图强行凝聚魔气刺激无期灵台,但那草药竟对神魂亦有麻痹之效,让她一时难以完全发力。 只能眼睁睁感知着外界发生的一切。 第8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6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二小姐说的那句话像一个魔咒,在无期的脑海中打转,挥之不去。 月上梢头,庾家的后山树影幢幢,如同鬼魅乱舞,变得可怖起来,到处都是阴森森一片,与气派恢宏的前堂朱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位身着夜行衣的庾家子弟将无期扛在肩上,另外两位则一个走前一个殿后。 脚步声极轻,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东泽敛端坐无期灵台,屏气凝神,以自身精纯魔元逐步化去那侵蚀神魂的药草之力。 一边尽力地去呼唤无期。 “——醒醒!” 毫无反应。 看样子,怎么着也得昏迷片刻了。 东泽敛却不紧不慢,她正愁找不到线索,倒想看看,这庾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此刻,扛着无期的那人停下了脚步,他与同伴交换眼神,扯去那个用来装无期的口袋,而后,无期被两个人打横抬起来。 “——轻一些!”一人声音发颤,压着嗓子说话。 “千万别惊了那祖宗!我数到三,一起用力扔,扔出去之后千万别回头看,跟着我跑——” 另一人神色疑惑,刚要张嘴问些什么。被这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堵了回去。 “什么都别问!” …… “祖宗?” 东泽敛轻笑,她听了一耳朵,不过由于无期昏迷的缘故,她的共感变得迟钝起来。具体说了什么,如同隔水听音,模糊不清,只知道他们要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东泽敛呼出一口凝滞的气,竭力推动魔纹,魔纹在她的周遭缠绕、旋转,泛出灿灿金光,夹杂其中的,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金莲。 突然,她发觉无期的身体开始来回晃动,旋即被抛了出去。 只怕是个什么悬崖或暗洞! 东泽敛临危不乱,在无期的灵台撕扯运功,无期竟在半空中浮了起来! 无期的身体在她的操控下,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动作轻柔地触地,又如同蜻蜓点水般盘身坐定。运作几个回合后,她猛然睁开双眼,眼底金光一闪而逝,有一股妖气正缓缓靠近。 尽管东泽敛已催化瓦解了大部分药力,但这股力量对无期身体的侵蚀以及她化解时的消耗,仍使得这具身体如灌泥浆般沉重,她无法再如之前那般得心应手地操控。 狂风骤起! 地上泥泞中的枯枝烂叶随风而起,被召唤一样,聚集在一处,形成一个漩涡。漩涡越聚越大、石砖板块也被卷起。随之而来的,是攀上耳后的悲鸣撕扯声。 那声音越靠越近。 如同万鬼齐哭。 突然,这阵怪风迎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泽敛调动起无期全身脉络,魔纹重新攀上他的身体,仿佛伴随着一声低吼,在他周遭形成了一个闪着金光的屏障! 怪风及石块利器皆在他面前停滞,他的瞳仁中闪过一抹光亮,仔细一瞧,是一朵早已破碎不堪的金莲。 在东泽敛的控制下,只见他眉头轻蹙,那怪风遽然调转了方向,以极快的速度驳了回去。 霹雳声骤起,那阵夹杂着利器的风敲打在石壁上,就连那些枯败竹叶也如刀锋般锋利,直直嵌进石板之上,陡峭处的石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一片被魔风加持、利如飞刀的竹叶尖啸着掠过,擦破了阴影中一个人的面颊。 破了皮,流出了墨蓝色的血。 她用指腹小心触碰那墨蓝色血珠,举到眼前时,她悄悄偏了下头—— 她的眼皮死死粘在一起,眼球早已不知所踪,她再也看不了了。之后又拿到鼻下轻嗅,最终含在嘴里吮吸殆尽。 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她的表情在癫狂的喜悦与绝望的悲恸间疯狂扭曲,最后只剩微弱的哭笑声在喉头轻颤。 尘浪千万层,本就暗黑的天色,又被蒙了厚厚一层灰。 周遭没了声响,沉寂一片。 又有轻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月光只能斜斜地照在头顶,这地方既深又窄。 “——哈!” 无期像是被惊醒的,他有些慌乱地喊出声。 “什么情况啊,这是在哪啊?!” 无期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体,没坐稳,他双手撑地,以防摔倒,结果被什么东西硌了手。 无期疑惑,将那东西握起,拿到眼前,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细细打量着。 “——啊!白白白骨!这这这……”他像被烫到一样,将白骨抛了出去,心跳如雷。 “我该不会已经死了吧?!这这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他挣扎起身,双手在地上乱摸,入手皆是冰冷、粗糙且形态各异的骨头,指尖甚至勾到了一截碎裂的肋骨和某个空洞的颅骨眼眶。 一股混合着陈年腐朽尘土和淡淡磷火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 脚下全是白骨,一旁甚至有一座白骨堆起的山。 “别乱动!” 识海深处传来冷音,东泽敛方才正凝神去探查这四周的情况,结果这人偏偏这时候醒了。 “大、大人!” 无期一下镇静不少,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能救命的浮木。 即刻心安了下来。 “我还没死对嘛……”无期在识海嘀咕。 “驱散那秽药耗了本座不少元气,这具身子更是破烂不堪,你若再大惊小怪引来麻烦,便自己等死吧。” 无期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 在黑暗的环境中,无期的听力变得格外敏感。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急促的声音传出,从方位来看,距离五丈远,且能听到回音。 是一种敲击声,还有拖拖踏踏的脚步声,正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怎、怎么办?” 无期的声音在识海挣扎,同时,他警惕地查看四周,随即从地上抓了一把沾着腥臭味的土,也不顾恶心,胡乱地往脸上抹。 “你在干吗?”东泽敛不解。 “这是伪装!我之前猎食的时候,经常这样做!” 不知为何,她从无期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丝自豪。 “她可不是你的猎食,”东泽敛冷音解释道,“她是妖。” “妖?!” 无期无比震惊,“庾家这种修炼法术的世家大族里,怎么会有妖?” 不过他转念一想,庾家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有妖好像也不那么奇怪了。 “是什么妖?长什么样?”无期问道。 “抬头,自己看——” 东泽敛声线清冷,却极度冷静。 语毕,无期只觉一阵凉风从他头顶拂过,紧接着把他覆盖起来,他强壮镇定吞了吞唾液,抬起了头。 一抹泛着黄的光亮出现在他的斜前方,在这束光的照射下,他看到了一节竹棍,和一双满是疮痍的脚。 脚面上的伤疤一道叠着一道,结痂的地方微微透着蓝色。 几乎是一瞬,无期被吓得弹射起身,却直直地看到了那张脸! 面颊惨白,嘴唇瘪在一起,眼皮扁平地耷拉着,像是没有眼珠一样,眼角下有一丝擦伤,尽管是很小的口子,但肉已外翻,看上去是新伤。 新伤处溢出的血,竟然不是红色的! 她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像是被人生生剥了一般。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像是一种深深的蓝色,其上绣着几束鹤望兰,已被撕扯地破破烂烂,右手撑着一节竹棍探路,左手提着一盏破败不堪又泛起莹莹微光的灯。 无期先是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而后又怔在了原地。 到底是经历了怎样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紧缩眉头,却红了眼眶。 “她真的是妖么?” 无期有些难以置信。他诧异地愣在原地,妖不都应该是来去自如逍遥无边的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紧接着那妖身体前倾,靠近了无期。无期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妖又跟了过来。 她不停地用鼻轻嗅,旋即表情狰狞万分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东泽敛眼前闪过无期新换上的衣裳,蹙起眉头,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把衣裳脱了。” 东泽敛命令的语气从识海传出。 无期愣了一下,又立马行动起来,三两下就把衣裳脱了下来,只剩一件里衣。 “挖个坑,埋了。” “啊?”无期不解,但是还照做了。 东泽敛解释道:“这上面的气味,能刺激妖物,使其狂躁,她没有恶意,只是本能想摧毁这刺激之源。” 无期连滚带爬跑远几步,也顾不上白骨硌手,徒手刨了个坑,把衣裳扔在里面,覆上了厚厚的发着恶臭味的泥土。 心里骂道:“这庾家人真不是东西!” 识海中,东泽敛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原来如此,这衣服上还有锁魂纹。” “这庾家真是阴招不断!” 起先,东泽敛也没在意,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何单凭一个下了药的酒,怎么就让她魔元受到了损伤。 就在这时,那一直躁动不安、对着埋衣处嘶嗅的女子,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她惨白的脸庞缓缓转向无期,没有眼珠的眼窝仿佛能穿透黑暗,直直地“看”着他。 而后,“哐当”一声,屈膝跪拜了下去。 她以头触地,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只提灯的手高高举起,仿佛在向他献上什么,又像是在祈求什么。 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她满是疮痍的脊背和空荡的头皮。 头顶的残月被乌云遮蔽,好像要下雨了。 无期彻底愣住了,手足无措。 “她……她这是做什么?” 东泽敛沉默了片刻,冷声道:“她在求你。” “求我?”无期疑惑道,“难道她就是三小姐?” 第9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7 “不。” 东泽敛一顿,眼神锁定妖女手中那跳跃不定的灯火,随即斩钉截铁道:“她不是三小姐。” “她不是三小姐?”无期有些捋不清,“那、那她……” 暴雨如注,砸在手上生疼。无期与那妖女一同站在一处峭壁内凹形成的狭窄石窟下躲雨,他将手伸出,雨滴急促地砸落,他又将手缩了回去。 这雨说下就下。 无期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现下她正将那盏破烂不堪的灯盏放在一个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安全角落,又从腰间解下丝丝缕缕的衣衫盖在那灯盏之上。 之后,她在灯前方站定,用肉身抵挡住了唯一可能会渗进雨水的地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她真的看不见么?” 无期在识海嘀咕,他有些怀疑这妖是不是装的,因为她的动作太娴熟,一点都不像瞎的。 “她只能看见那盏灯。”东泽敛说道。 “什么意思?”无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也能看见那盏灯啊。” 现下那灯焰正呈现出奇异的幽蓝色。 “那是长明灯,依靠所念之人接触过的东西燃烧,灯还能亮,人就有活着的希望。” 东泽敛语气平静,思绪却翻起滔天巨浪,无数记忆碎片与猜测激烈碰撞。 “她的世界里,如今只剩那盏灯了。她这灯守得……连自己都赔进去了。” “怎么能知道,这长明灯是为谁点的呢。”无期问道,实则他直觉,肯定与三小姐脱不了干系。 “只怕她现在听不了、也说不了,”无期抬头看雨幕,叹了口气。 突然,魔纹攀上无期的脉络,手臂经脉泛出隐隐金光,东泽敛再次控制了无期的身体。 她操纵着无期的身体,从腰间拿出一块巴掌大的漆木。 ——是那块迁神木。 “我就说嘛,她怎么可能是在求我,”无期揶揄道,“分明是在求你呀,大人。看来她这小妖还有些实力,竟然能察觉到你的存在!” “你要做什么?”无期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拿出迁神木。 “喂!”无期紧张地结巴了起来,“你你你、你该不会要用这迁神木吧?不是说、这里面有生魂吗?!” “万一、万一招来了傀儡兽怎么办啊啊啊!” 无期喋喋不休,东泽敛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东泽敛没有理会无期,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盏长明灯幽蓝的火焰和妖女身上几乎与火焰同频波动的微弱气息上。 “别无他法了……她的气息与灯同燃,舌被拔、耳已聋、双目早已不见踪影,寻常法子问不出话。”她冷声道。 “再拖下去,你这身子先要扛不住这阴雨死气了!” 无期欲言又止,把嘴闭了起来。 只见东泽敛操纵无期的身体将指腹咬破,把鲜血滴在了迁神木上。鲜血触木的瞬间,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仿佛烙铁遇冰,漆黑暗沉的木料表面骤然亮起无数细密如脉络的红色纹路! 一记闪电划过天际,瞬间亮如白昼。 那妖女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可怖的脸庞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扭曲,她似乎感受不到痛苦,整个身体以一种僵硬又急切的姿态,脚下无声,却迅疾地向散发着血光的迁神木“飘”了过来。 轰隆—— 雷声在无期脑海中炸开,遽然他发觉身体疼痛无比,如同万蚁啃食,锥心之痛,让他忍不住吼叫出声,身体止不住地颤! 忽然,眼前乍现红光一片! 是迁神木! 无期只觉身体抽痛,一股热流在肺腑聚集,剥丝抽茧一般从四肢攀上脊骨。随即他看见一缕金光从他掌心的红痣窜出,汇聚成一个虚妄人影。 耳边雨声交错,他疼得发懵,一阵头晕目眩。 没等他反应,那缕金光便一头扎进了迁神木中。 无期左手下意识握了握迁神木,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脊骨。 “把迁神木交给她。” 识海中有东泽敛的冷声回荡,那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迁神木在手掌震动,嗡鸣声不断,他几乎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外界还是自己空洞的识海。 不过,他还是照做了。 将迁神木交给妖女后,无期竟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他余光瞥见那迁神木,嘴上嘟囔着“你离开我身体,果然轻快许多”,心中却空落落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凉感顺着脊椎蔓延开,比周围的雨夜更冷。 他又将身子转过去,直直地盯着迁神木看。 只见那迁神木在妖女手中平放,金光渐渐掩盖过了红色的光芒。她的手早已血肉模糊,那伤口狰狞翻卷,竟像是被反复灼烧又撕裂后留下的可怕疤痕,甚至能看到露出的森白骨节。 无期陡然屏气,他一下想起了东泽敛的话。 ——“那是长明灯,依靠所念之人接触过的东西燃烧,灯还能亮,人就有活着的希望。” 既然这是长明灯,点灯之人必然是祈求那心中所想之人活着。而长明灯是依靠所念之人接触过的东西燃烧,那接触过的俗物全都燃烧殆尽之后,又靠什么维持这灯火呢。 无期眼神扫过这里的一切,伴着闪电的光亮,入目皆是惨森白骨、冰冷山石、污浊泥土和洞外被风雨摧折的翠竹。 他的眼神蓦然定格——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 如若是珍重之人,定然是用眼睛一遍一遍地看,用手指抚摸过她的温度,甚至也被她的手拂过发梢—— 他猜的不错。 东泽敛借助迁神木,一缕魔念犹如利剑,悍然闯入了那一片死寂荒芜、却被执念之火疯狂燃烧的灵台之中。 首先感知到的并非景象,而是一种源自古老血统的、冰冷而坚韧的妖族气息,如同置身深海。 破碎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悲恸呼啸而来,在其中,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甲壳上布满奇异花纹的鲎妖,在月光下化为人形。 在深海畅游,也在岸边徘徊。救过许多溺水之人,也被同类排挤欺辱。 往事如同幻梦一般,在东泽敛眼前呈现。 直到她看到那个熟悉的骨鞭出现,她才蹙了蹙眉头。执鞭之人,用骨鞭打伤并控制了鲎妖的同类,鲎妖也身负重伤,趁其不备,逃进海里。 只是视角模糊,东泽敛并未看清那执鞭之人到底是何模样,也无从分辨是否与在庾家驿遇到的是否为同一人。 鲎妖在海中漂泊,终于,在她以为就要魂归西天时,被人救了下来。 那人身着浅蓝色衣衫,腰间佩剑,眉眼弯弯,喜笑盈盈。 不顾旁人阻挠,将她救下。 “是妖又如何?何为妖?与人不同便是妖吗?那何为人?” 为能让鲎妖留下疗伤,她挨了家法,浑身是血。面容憔悴,却温声细语: “我是庾家的三小姐,庾梦白。有我在,你不用怕,只管好好养伤。” 庾梦白指腹拂过鲎妖的碎发,扯着唇角笑了笑。 鲎妖咽了咽掺杂血腥味的唾液,脑海中浮现族人给她取的低贱难听的名字,而后看向庾梦白,目光如炬。 “劳烦恩人为我取个名字吧。” 庾梦白神色略显迟疑,虽救下了她,却也不想介入他人因果。 只是那眼神灼烈,她竟狠不下心来。 她知道,她们庾氏欠鲎妖一族的不止一星半点。 “你肤白胜雪,就叫雪姬,可好?” 庾梦白心中五味杂陈,看着那双透亮的眼睛,笑着说:“我还没见过雪呢,以后有机会,你可愿同我走遍大江南北,寻一场雪?” “生死相随,恩人。” 在雪姬的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庾家三小姐庾梦白的这张脸。 雪姬伤好之后,便离开了庾家。即便如此,她也时常能与庾梦白见面。 庾梦白出门降服恶妖时,她也总在身侧,助她一臂之力。庾梦白送她亲手做的衣裳,上面绣了她最爱的鹤望兰。两人也会在海边谈天说地,在山涧嬉笑打闹。 突然,雪姬的记忆碎片被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嘶吼吞没。 东泽敛的魔念被另一股更强烈、却散发着不祥幽蓝光亮的记忆碎片所吸引。 画面中再无方才的温暖明媚,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 雪姬四处奔走,起先像是在逃跑,之后又像在找什么。 直到她再次看到庾梦白的脸,才停住了脚步,可这一次,庾梦白的剑并非指向恶妖,而是直直刺入了雪姬的胸膛! “为……什么?”雪姬难以置信的低语,成了她所能发出的最后声音。 而庾梦白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一种冰冷诡异的微笑——那绝不属于庾梦白本人! 就在这惊悚一幕定格刹那—— “轰!!!” 一声绝非源于记忆、而是来自外界的恐怖巨响,悍然震碎了东泽敛的感知! 随即她掌心闪过一抹金光。 与此同时,她附着在无期身体上的魔纹传来一阵剧烈灼烧感! 不好! 结界被强行破开了! 在无期刚被扔下这悬崖,她控制无期的身体抵御住雪姬的那一击时,反击的同时,也在周边设下了结界。 那时的她在想,如若真的是妖,那就干脆降服了他,未曾想,那结界现下被人冲破,闯了进来。 东泽敛的魔念瞬间从雪姬支离破碎的灵台中抽离! 意识回归的刹那,刺骨的杀意与狂暴的雨幕一同砸下。 她透过无期的双眼看去—— 只见一道缠绕着暗红色符文、带着金色倒刺的狰狞骨鞭,如同撕裂夜空的毒龙,正将石窟外最后一点残留的结界金光彻底击碎!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正朝着手捧迁神木、浑身僵直的雪姬当头劈下! 第10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8 实则在无期离开庾家驿不久,即墨楼弃便御剑前来。 春温并未收拾残局,而是拖沓着身子重回了那间暗室。 暗室中阴气缠身,寒气逼人。春温坐在冰冷刺骨的由岩石砌成的坐台之上—— 这是师父为他量身打造的,于他的腿疾有利。 他颤抖着呼吸,庾家的阵法实在厉害,身在阵眼之中,他逃脱不掉,只能硬捱。现下还有些许白光从他的伤口处弥散出来,丝丝缕缕如白烟一般飘在他的眼前。 他额前的浮汗凝成珠,掉落在冰凉的手背。指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反复摩挲着那块触手温润、独存一丝暖意的釉红色暖玉。 满是阴寒之气的地方,就连吐出的气都是刺骨的寒,唯有这块暖玉,能给他带来些慰藉。 他只是由衷地喜欢这暖玉,那种喜欢,是从骨骼深处而来。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包括这暖玉的来历,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 傀儡兽与他不同,他将打斗过后一片狼藉的厢房收拾了一番,又在无期曾经躺过的塌旁呆滞许久,才慢吞吞地回了暗室。 他将那架由猎人杨大锤骨架拼凑成的骨枪交给了春温。 春温并不在意,只将那骨枪丢给了傀儡兽,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 “你觉得有趣,就拿去玩罢。” 算起来,他与这傀儡兽也朝夕相处了不少日子。 他们被困在这里两个月了。 严谨来说,是他被困在这里两个月了。 至于傀儡兽,已经十几个春秋了。 傀儡兽安静下来时,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他接过骨枪,来来回回地看。可能是他身上有杨大锤那一魄的缘故,总觉得格外亲切。 不久之后,他又倚靠在了窗前,仰着脸看星星,只是今夜天空寂寥,黑漆漆的一片,并没有一闪一闪的星星。 傀儡兽有些失望,把脸耷拉下来。 突然,眼前划过一抹亮色! 傀儡兽一个激灵站起了身。 指着窗外开始跺脚。 春温原本正阖眼冥想,注意到他的声响后,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即墨楼弃已然收了剑,身形如烟似雾,竟无视实物阻碍,径直穿透紧闭的窗棂,出现在春温眼前。 春温即刻起身,有些喜出望外:“师父!” 即墨楼弃一袭白衣,站定身后,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又走到春温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徒儿受苦了。” 即墨楼弃翻手间,在他手掌上方出现一些圆滚滚的白雾状东西。 春温很熟悉,这些是生魂。 即墨楼弃弹指间,生魂在房中四散开来,傀儡兽被生魂吸引,蹦跳着去捕捉。 “今夜随我走吧,此事需你亲手了结,方算圆满。在他吃饱之前回来。”即墨楼弃说道。 “是女儿骨有下落了吗?” 即墨楼弃点头,“嗯。” 随即,只见他衣袖一挥,春温便钻进了他的乾坤袋,被他带出庾家驿。 “你把女儿骨带回庾家驿,等到八月初七,便可取骨。”即墨楼弃说道。 此刻他们正御剑而行,春温直觉耳旁风声呼啸。 “八月初七……” 他轻声嘀咕着,“为何是这一天?” 越说越觉得这个日子格外熟悉。 “这是女儿骨的苏醒日,今年是第十五年,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把迁神木拿到手。” “徒儿明白。” 尽管八月初七这个日子让春温心底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但他不再多想。他这条命是师父给的,他必须报答师父。 所以,他在挥鞭而下之时,才会那样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可万万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么快他们就又见面了! 春温目标很明确,他没有与无期废话,直直将骨鞭甩向了捧着迁神木的雪姬。 反倒是无期,喊叫出声。 “他!他不是出不了庾家驿的阵眼吗?!” 在无期和东泽敛的认知里,确实是这样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被困住的,只有傀儡兽而已,春温不过是在身替师父。 没等无期反应,东泽敛先一步控制住了无期的身体。 一个箭步,飞跃上前,挡在雪姬身前,掌间凝出金色符文,抵住了这致命一击。 雨幕之中,他抬眸望向春温那张脸。 连帽斗篷将他包裹严实,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煞白面庞如同鬼魅一般。 唯有腰间暖玉透出盈盈之光。 东泽敛控制着无期的身体起势,周遭的雨滴仿佛被无形之力定格在空中! 随着她一个蹙眉,万千雨滴瞬间裹挟着凌厉金光,化作无数冰寒利箭,撕裂雨幕,发出尖锐啸音,向春温爆射而去! 春温翻滚躲闪,遽然化作一道虚影,隐匿半空,不见了身形。 东泽敛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下意识抬臂护住雪姬,偏头一看,发觉春温此刻正现身于眼前! 只见他伸手便要取迁神木,雪姬好似察觉到什么,侧耳倾听细碎声响,即刻紧握迁神木后退几步。 身体轻触长明灯时,仿佛被某种力量唤醒,她陡然清醒,以身护灯,不再后退。 东泽敛见状跨步上前,一个横踢,踹向了春温的胸膛。春温身体后翻,甩动骨鞭,没成想,东泽敛直接上前徒手握住了骨鞭。 骨鞭瞬间划过金色光亮,如同层层叠叠的巨浪,一直推到春温手掌,他被烫的松开了手。 东泽敛扯动骨鞭,这时才发现,骨鞭早已与春温的右臂融为一体,他手臂上的符文躁动不已,符文再次爬上骨鞭,骨鞭渐渐吞噬掉东泽敛的金色魔纹,亮起暗红色。 东泽敛聚力念咒,金色魔纹如蛇一般,缠绕着骨鞭,蔓延上春温的臂膀。 不好! 这骨鞭好似活了过来! 挣扎着想脱离春温的身体。 任凭春温使尽浑身解数,那骨鞭仍旧不停他的指挥,偏要叛他而去。 眼看魔纹自手臂缠绕,且经过之处,皆如同万针刺痛。只怕再不停下,这魔纹会攀上他的肩膀、脖颈、乃至全身! 千钧一发之际,春温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柄寒光乍现的短刃,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冲着与骨鞭融为一体的右臂齐肩斩下! “噗嗤”一声闷响,血如泉涌。他踉跄一步,整张脸因剧痛而扭曲,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但眼中狠戾之色更浓。 雨滴砸落在剑刃之上,裹挟着鲜血流了一地。 无期心里一惊。 好狠!对自己竟也能狠绝至此! 他竟由衷地钦佩起来。 这无关正邪,纯粹是对一种极致决绝意志的震动。 到底是怎样的决心,才能让他这样决绝。 东泽敛好似读懂了无期的心中所想。 冷声道:“亡命之徒。” 骨鞭散落成碎屑,继而旋转聚集,金色倒刺重新组合排列,仿佛倦鸟归林般,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与顺从,稳稳钻入无期的手心。 东泽敛凝着这骨鞭,一种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倒觉得,这武器本就是我的。” 春温踉跄一步,脸色因剧痛和失血惨白如纸,但眼中狠戾之色更浓。他竟不管不顾右臂伤口鲜血狂喷,左手立即执剑向雪姬刺去。 而后用仅存的左手指尖空中一划。 空气中竟真的被撕开一道不规则的、边缘闪烁着污秽紫光的裂口!那裂口如同溃烂的伤口,瞬间扩张,流出粘稠腥臭的暗红液体。 巨爪率先从裂纹中探出,死死扒住边缘,紧接着,傀儡兽那庞大而污秽的身躯艰难地从狭窄的裂口中挤了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与死寂之气。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傀儡兽庞大的身躯彻底堵死了本就狭窄的石窟出口,它亮着白光的巨目先是茫然地扫视全场,随即死死锁定了手握骨鞭的“无期”。 ——那鞭子上有它熟悉又厌恶的气息。 而断臂的春温则趁机退到傀儡兽的阴影下,急促地喘息着,用仅存的左手快速在右肩伤口处点穴止血,怨毒的目光却片刻不离雪姬手中的迁神木。 东泽敛面临着她苏醒以来最棘手的局面。 前有失控的傀儡兽,侧有诡谲难测的敌人,身后是需要保护的雪姬和迁神木。 她刚强行夺取骨鞭,魔元与此身尚未完全协调,更何况…… “嗡——” 她手中的骨鞭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轻鸣,道道暗金色流光在鞭身上如水波般流转—— 它似乎比东泽敛更渴望饮血,正躁动不安地催促着主人。 “闭嘴。” 东泽敛在识海中冷斥,强行压下骨鞭的杀意。她需要的是带东西离开,而非缠斗。无期的身体已近极限,再耗下去,恐生变故。 就在这火烧眉毛之际—— “嗬……!” 后方的雪姬,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短促的吸气声! 东泽敛猛地回头,只见雪姬手中那盏长明灯,原本幽蓝的灯焰竟疯狂跳动,颜色骤然转向惨白! 与此同时,她一直紧抱着的迁神木,迸发出一股与灯焰同源的、极其微弱的波动! ——是庾梦白!她的残魂对傀儡兽的出现产生了剧烈反应! 此刻,石窟内外,三方势力各怀鬼胎,形成了一个短暂而脆弱的平衡。 暴雨依旧滂沱,冲刷着地面的血水,却冲不散这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杀机。 下一个瞬间,谁先动手,这场死局就将被谁彻底引爆。 第11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9 起初,春温决定收下师父赠予的骨鞭时,就料想到会有断臂的这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天竟来的这么快。 雨势渐小,仿佛一根根银针刺下来,雨滴顺着他的额前碎发滴落在眼前,口中的气一吐,这水便凝成了冰。 他眯着眼看了眼掉落在地的断臂。 断臂之痛,疼得他迟钝发懵。 一阵虚无感攀上心头。 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而在不远处,即墨楼弃已经对这边的情况了然于胸。 沉声道:“果然是你。没想到,魔王竟然没有在天劫中灰飞烟灭。” 他眼皮轻颤,并未轻举妄动。 傀儡兽面对迁神木垂涎已久,他张开倾盆巨口,两只眼睛却像两盏透亮的明灯,散发出与污秽身体不相符的圣洁光亮。 东泽敛仍旧不敢再去看向那双眼—— 她担心自己会再次陷进幻境。 可在庾家驿交手那次,究竟是为何会迷惑她的心神,让她掉进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幻境呢。 反观无期,他竟然可以做到不被迷惑。 难道,我与这傀儡兽有些渊源? 东泽敛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思绪,纷杂错乱。 被镇压在南冥的傀儡兽实则是罪仙。 可眼前这个傀儡兽,倒像是照猫画虎,胡乱拼凑出来的,全身的力量都是依靠生魂而来,浑身上下,全然没有一丝仙气。 这分明不是被镇压的傀儡兽。 东泽敛记忆断断续续,如丝如缕,耳边雨水声也变得嘈杂纷乱。她瞥了一眼雪姬,她手中的迁神木仍旧被红光缠绕。 这迁神木对傀儡兽的诱惑太大了!绝不能让它得手! 念头急转间,傀儡兽已吞着口水,巨口呼啸着张开,率先迈出沉重的步子,震得深崖嗡鸣、碎石砸落! 就是现在! 东泽敛控着无期身体疾退,一把夺过迁神木塞进怀里。 无期只剩一件白色里衣,迁神木塞进来的霎那,一股寒气侵入体内,里衣也早已被雨水湿透,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快要把他冻僵了! 东泽敛握拳,镇住了无期本能的战栗与抗议。 而后挥斥骨鞭,箍住了傀儡兽的一条腿。骨鞭上的金色倒刺深深扣入傀儡兽的腿部,竟发出“滋滋”的灼烧之声! 傀儡兽吃痛,发出一声混杂着愤怒与惊惧的狂吼! 不知何时,滂沱大雨竟骤然停歇,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掐断,只余下弥漫的水汽和死一般的寂静。 傀儡兽仍挣扎着向前。 突然,东泽敛感受到头顶传来数道强烈的灵力波动,伴随几声清叱! “快看那!二小姐!” “归鸿山的怪物、又出现了——” 崖顶之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数名庾家子弟的身影,为首的正是庾家二小姐庾晚青! 庾晚青面容冷峻,喝令道:“——布阵!” 庾晚青剑刃出鞘,在陡崖的上方布了天盖般的法阵,试图将崖底的一切都葬送于此。 即墨楼弃眼看着无期身上魔纹彰显,魔气四溢,他便心中一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果真是她……” 他心中剧震,当下再无迟疑。面对全盛时期的魔王尚需周密布局,何况此刻时机不利。他身形一晃,竟如青烟般凭空消散,溜之大吉。 毕竟魔王既然没死,那对付起来就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必须要一击即中。否则,落在魔王手中,魔王不会让他死得很痛快。 春温也察觉到了庾家人的法阵,他怒目圆睁,旋即左手指尖在空中画符。空中再次出现一条裂口,傀儡兽也如同受到召唤一般,挣扎着回头,冲裂口而去。 刹那间,傀儡兽极速跟上了春温的步调,一个大跨步,跃进紫光闪烁的裂口。 裂口很快就要关闭。 庾晚青直冲裂口扔下一节竹棍,那竹棍通体流转着湛蓝符文,如一道闪电般卡在裂口之间。 裂口剧烈地扭曲颤抖,紫光与蓝光疯狂交锋,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竹棍中间被压得凸起,眼看就要崩断! 庾晚青腾空跃下。 此时,雪姬通过长明灯的共鸣,清晰地感知到了裂口另一端传来的一丝属于庾梦白的微弱气息! 她全身经络剧震,那气息与长明灯如出一辙! 她恍然以极快的速度,几乎是一闪而过,没等东泽敛反应,她竟先庾晚青一步,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裂口中。 “她、她要做什么?!” 只剩无期的声音在识海回荡。 东泽敛回眸,那长明灯的灯芯正跳起蓝光。好像比方才强烈了许多。 裂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如一股青烟飘散,方才的激烈争斗荡然无存。只有那节湛蓝竹棍“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灵光黯淡。 余下一阵微风,带起竹叶上的水珠,淅淅沥沥的,仿佛又落了一阵雨。 那雨正巧落在庾晚青的头顶,她手腕一抖,剑刃宛如游龙般在掌间旋转,竟将周遭雨滴尽数牵引吸附于剑身之上!雨水与剑光缠绕翻转,随着她眼神一厉,汇成一道冰冷的水箭,直刺无期面门! 东泽敛控着无期身体,只是看似随意地侧身半步,便让那凌厉的一剑贴着衣角掠过,恰到好处地躲过。 “你能在这沥谷中活下来,倒是我小瞧你了。” “你究竟是何人?” 庾晚青攥了攥左手虎口处的一道陈年旧疤。 她剑尖遥指无期,“不仅能在这绝地沥谷存活,方才那妖女和怪物见你皆有所动……你身上魔气虽隐晦,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庾晚青嘴上质问,眼神中却满是不服与探究,她踱步靠了过来,剑气锁定无期周身要害。 东泽敛心念意传:“庾家大队人马在此,缠斗无益。这具身体也已到极限,不如……” 她当即果断地收了外放的魔气,将主导权交还,意识沉入识海深处。 “应付她,别露馅。” 无期突然得到了身体的掌控权,一股远超预料的沉重与虚脱感瞬间袭来,仿佛每一寸骨头都灌满了铅。他踉跄几步,并非全然作伪地险些摔倒在地。 庾晚青携风而来,那风穿透无期早已湿透死死贴在身上的里衣,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 好冷! “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别想耍花样!”庾晚青眼中厉色更甚,剑尖寒光吞吐,杀气凛然,仿佛下一刻就能让无期人头落地。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无期的脑海:硬撑下去,必死无疑!唯有兵行险招!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腿脚的酸软, “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瘫跪在地,随即借势向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庾晚青脚前的泥泞中。 庾晚青以为他要出阴招,想也不想,下意识便是凌厉的一脚踹出,正中无期的手臂。 “唔!”无期痛哼一声,这一脚的力道货真价实,疼得他眼前发黑。 由于共感的缘故,尽管东泽敛已经沉入识海,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撞击。眼睫轻颤,给无期传音:“有没有更体面的方式。” 无期就着这股剧痛,索性将计就计,左手抱住右臂,在冰冷的泥地里翻滚起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将满心的恐惧、委屈和后怕尽数爆发出来: “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自幼跟着师父清修……仇家灭门时,我在外游历才逃过一劫,是我命大!天下之大,我无处可去,听闻洧盘人杰地灵,是个安身之所!刚来就听说守护一方的庾家三小姐失踪了,我……我连饭都顾不上吃,只想尽一份力,谁承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向庾晚青,伸手指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谁承想你们这清正庾家竟是龙潭虎穴!假意款待,在酒里下药!将我抛下这悬崖给妖怪打牙祭!!!” “你们庾家竟然豢养吃人的妖怪!!!” “——胡说!” 庾晚青脸色骤变,厉声打断,但“豢养妖怪”这四个字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心底最不安的疑窦之中。 “虽不体面,但有用。”东泽敛肯定了无期的做法。 只见庾晚青手腕一振,剑尖倏地抵住无期咽喉,声音因惊怒而微微颤抖:“你再敢污蔑我庾家一字,我立刻叫你身首异处!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冰冷的剑锋刺破皮肤,渗出一缕血丝。无期能感受到她的杀意是真的,但那份被戳中痛处的惊怒,也同样真切。 无期未曾挣扎,眼前一黑,一头扎在地上,晕了过去。 庾晚青愣在原地,随即说道:“喂!装死也没用!” 她用剑刃拍拍无期的面颊,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清酉从庾晚青身侧跨步上前,俯下身来,伸手探了探无期鼻息,又触碰他的额头。 “小姐,他晕过去了,有些发热。” 庾晚青的目光被长明灯吸引,她的思绪却如同一团乱麻。 父亲曾说过,外来者要想找三妹下落,必须要过了沥谷这一关。 她眼神扫视着崖底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眉头紧锁,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这哪里是“考验”?这分明是一座坟场! 这么多人都“未曾出关”……父亲他,到底是在救三妹,还是借三妹之名,行豢养妖物之实?! 她目光划过无期的脸庞。 这人,是唯一的活口,也是揭开一切的关键。必须让他活着,问个明白! 庾晚青剑刃入鞘,沉声道:“把他带回我房间,好生照料,让他活着。” 清酉得令应声,将无期扛了回去。 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心中已有了必须要去对峙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9 第12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10 庾信刚从房中暗室走出,就瞧见陈管家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在门口垂首等候。夜露浸湿了他的外袍肩头,凝了几道湿痕。 八月初的洧盘,湿气重得能挤出水来,尤其是深夜。雾气夹杂着桂花凋零时,让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晦暗不清。 陈管家的肩上捧了堪堪几朵艳黄桂花,看来他已等候多时。 庾信眼神扫过,直觉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据陈管家描述,总结下来有三点。 第一:傀儡兽再度现身。 第二:沥谷的鲎妖不见踪影。 第三:揭榜“少侠”没死,还被二小姐庾晚青带了回去。 庾信眼皮轻跳,“小青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管家闭口不语,只是微微点头,但庾信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已从他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间读出了更多东西。 譬如,他给庾晚青设下的“麻烦”,已经被她轻松化解,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忧虑之时,庾晚青那道挺拔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庾信摆摆手示意陈管家退下,而后脸上迅速切换表情,扯着嘴角,挤出一个过分殷切的微笑,露出一副慈父模样,上前迎了几步,声音也刻意放得柔和。 “小青回来了,夜里露重风凉,怎么不早些去歇息。” “父亲,”庾晚青行礼,“是女儿叨扰父亲休息了,只是女儿有一事不解。” “何事啊?” 庾信踱步走回房中,庾晚青紧随其后。待庾信在桌几前坐好,庾晚青为他斟了茶,她才又开了口。 “父亲说三妹人在南涧,我寻了许久,只碰到了两只成了精的野兽,并未见到三妹的影子。” “野兽?” 庾信蹙起了眉,上上下下扫视一圈,又将手掌抚上庾晚青的臂膀,“可有受伤?” 庾晚青只笑了笑,“我没事,父亲不必担忧。” 她不知道的是,这两只成了精的野兽,正是庾信的手笔,目的就是将她牵绊住。 庾晚青目光低垂,看着杯中茶叶沉浮,状似无意地接着说:“回到家中,我竟然在沥谷见到了鲎妖雪姬,父亲,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庾信心下一沉,缓声道:“鲎妖作恶多端,道长早已将他们降伏,怎会再度出现呢。” 语气平淡,却字字皆为搪塞。 庾晚青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她知道,她的父亲城府深沉,也没指望这次真的能问出些什么。 “那三妹又为何会出现在云家南涧?” 庾晚青心里清楚,庾梦白与云邱的婚约是祖父定下来的,云邱病疾缠身,两人面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心不心仪了。而有关于三妹的失踪,太蹊跷。 这一个半月,她去过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庾梦白。 一个活人,就这样彻头彻尾地消失了。 “原本是想让梦白和云邱熟悉一下,她之前做出的那些荒唐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庾信言语锋利,“是她不死心,非要将事情弄的这么难看。” 话锋一转,“听说傀儡兽又出现了,明日陪子橙去趟归鸿山吧,将这几道符咒带过去。” 说话间,庾信已经从袖中拿出几张写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放到了桌几上。 庾晚青瞥了一眼,顺从地将符咒拿起。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莫名的阴寒顺着脉络爬升,那朱砂的色泽红得刺眼,仿佛是用什么活物的血写就的。 她并不知道,这符咒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只是,明日是选拔日,我恐怕脱不开身。” 庾信摆摆手,“结束再去也不迟。” 深夜有些冷,风吹过被露霜浸透的衣衫时,庾晚青不自觉地抖了下身子,她坐在房顶,望着无际的夜色,心中五味杂陈。 就是因为三年前的选拔日,改变了三妹庾梦白的命运。 她不禁有些后怕。 庾家一直有个传说,庾家的祖上世代守护着一件仙器。 那就是女儿骨。 女儿骨,护佑庾家,同时也需要庾家的供养。 它会挑选庾家血脉,与其融为一体,而选拔日就是为女儿骨的宿主挑选护卫。 明日的选拔日,还有必要进行吗? 毕竟女儿骨已经不见了。 庾晚青思索良久,方才她特意在庾信面前提及选拔日,可庾信却无动于衷。 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她观这秘密,就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隔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始终不能串连成线。 翌日,清酉盛了饭菜,端到二小姐房间,无期还没醒,房中的安神香已经燃尽。 她在床边守着,心中却不停思索。眼前这人昨晚在沥谷时身上就只穿了件里衣,那他的衣裳哪去了,为什么要把外衫脱下来呢,昨夜下着雨,这样冷。 骨鞭化身纹路,攀附在无期右臂。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左耳传到右耳,又从右耳传到左耳。无期神志仍旧不太清明,感觉眼皮无比沉重。 识海却传出东泽敛的声音:“还没睡够吗?” 如幻梦一般。 东泽敛知道他淋了雨又体力透支,发热也情理之中,可是昨夜清酉已帮他服下妙药,一宿过去了,也该醒了。 “……嗯。”无期小声嘟囔着。 “再睡一会儿……” 清酉察觉他唇间溢出呓语,便俯身凑近,试图听清。 就在这时,东泽敛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识海炸开:“蠢货!再装睡,你就真成死人了!” 无期惊得猛然睁眼,视线尚未对焦,求生的本能已先一步复苏——他右手如电,本能地扼向近在咫尺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待他看清眼前是清酉惊怒的面容时,冰冷的剑锋已紧紧贴上了他自己的脖颈。 “……!” 无期瞬间僵直,松开了手。 剑刃的凉意瞬间将他刺透。 他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下意识张望四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案台上摆放着一把弓,窗棂半开,从缝隙中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 怪不得刚才觉得吵,怎么这么多人。 最终将眼神落到清酉身上时,他才一下记起了昨晚的事。 “你……”无期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强忍着疼痛吞咽了几口唾液。 他有些讲不出话。 清酉收了剑,帮他倒了杯热茶。 无期接过,喝了几口润润喉,这才能沙哑地说话。 “我怎么在这?” “是二小姐菩萨心肠,救你一命。”清酉说话时,耳铛随之晃动。 晃得无期眼花。 实则他心中更晃。 他实在看不清局势。 “为何救我?” “有什么话,等二小姐来了再说也不迟。” “二小姐什么时候来?” “选拔日二小姐忙得很,只怕暂时顾不上你。” “选拔日?”无期坐起身子,拖沓着步子靠近了轩窗。 原本清酉还有些警惕,但渐渐又放松下来。他是撕了告示来找三小姐下落的,意在赚赏金。况且,这选拔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就算告诉他也无妨。 无期看到很多男子,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有规矩地站成两排,有条不紊地进行许多活动。庾晚青就站在最高处的台面上,观摩着各位。 “说庾家是洧盘的守护神也不为过,故而很多平头百姓都想来庾家学一些本领,找一份差事。这选拔日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有筋骨、有天赋,能被选中的,皆可留在庾家,修习三载。” “不论身份地位、富贵贫贱。” 无期问道:“不论身份地位富贵贫贱?那男女呢?你也是选拔日来的庾家?” 因为他只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男人,没有见到一个女子。 清酉摇头,“只有男子可以参加,我是自幼服侍二小姐的,不能混为一谈。” 无期接着问道:“多久选拔一次?” “三年一次。” “三载期满呢?” “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清酉耐心道。 无期沉默地望着窗外。那些被选中的少年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光。 就在这时,他右臂的骨鞭纹路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 那并非攻击时的暴烈,而是一种阴冷的、如同被某种存在舔舐般的黏腻灼烧感。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臂,身体有些站不稳。 “你怎么了?”清酉察觉到他脸色瞬间苍白。 无期没有回答。 在他的感知里,高台之上的庾晚青身影依旧挺拔。 然而,在她身后那片无形的空气中,骨鞭正向他传递着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到,一缕缕肉眼难辨的、淡金色的气息,正从台下那些少年的天灵盖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如同被蒸腾的生命之烟,缓缓汇向庾晚青的方向,最终在她身后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搏动着的……巨大虚影。 那虚影,仿佛一片随风摇摆的翠竹。 “灯,”无期突然想到什么,“昨晚在沥谷,你有见到一盏灯吗?” “灯?” 无期问得太突然,清酉愣了一下。 而后又灵光一闪,“你说的是那盏破败不堪,又发出莹莹微光、将灭未灭的灯吗?” 仿佛有股力量一下攥住无期的心脏,他有些不敢呼吸,试探性地问出: “灯还亮着吗?” 第13章 傀儡兽骨如梦三千11 长明灯被庾晚青带回时,灯焰已萎靡得只剩豆大一点,幽微地晃动着,仿佛只需一口急促的呼吸,便能将它惊得彻底熄灭。 庾晚青连步调都放轻了,她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拢起一道温润的屏障,将那点岌岌可危的光亮护在中央,这才敢将它安放在案台上。轻唤了声清酉。 清酉进来后,庾晚青交代几句,便立即去了藏书阁。 她记得曾偷听过父亲谈话,提及可用鲎妖制灯,而他似乎与人达成了交易,只要那鲎妖的心头血。 她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用这长明灯。也不知道,既然要用长明灯,为何不直接用雪姬制灯,而是容忍三妹为雪姬疗伤,后来又将她囚困在沥谷。 这些疑问驱使着她,果然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找到了一册关于以鲎妖制长明灯的法门。 现如今,这长明灯是为谁而燃呢。 她回到房中后,与清酉聊了两句。清酉说那揭榜少侠身体早已透支,能在沥谷中熬这样久,定然不是常人。可是,清酉摸了他的灵脉,就是凡体肉胎一具,没什么特别之处,不仅没有什么灵脉,甚至气若游丝,全凭一口气吊着。 “是个怪人。” 清酉得出结论。 庾晚青摩挲着左手虎口处的一道成白斑状的疤痕,陷入沉思。 “这道疤,是在归鸿山留下的。”她自言自语道。 这一点,清酉清楚。 十二年前,二小姐外出捕猎,上了归鸿山。那时的她满脸起疹,整日以纱覆面,不与人言语。 那是她第一次在归鸿山遇到那怪物。 怪物中了二小姐的陷阱。那时的怪物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绒球。二小姐新奇,想上手去抓,清酉恐这东西来路不明伤了二小姐,于是替二小姐下手。 结果没等摸上那绒球,它就在松开板夹的瞬间腾飞起来,直直对着清酉冲过来。二小姐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清酉,反手结咒。 怎料那绒球非但没有中招,还咬了二小姐一口。 那伤口当即升起寥寥白烟,刺骨的疼痛,让她没了知觉。 她原本想藏着这伤口,不想让人知道。 没想到还没到家门口,就被二爷拦了去路。 二爷,庾钺,庾信的亲弟弟,庾梦白的父亲。 彼时,老家主还在,只是身体日况愈下,因家主之争,庾信庾钺两兄弟闹了不愉快,明争暗斗。 二小姐自然是站父亲庾信这头,面对二爷,仅是行了晚辈礼。 二爷却不肯放她走。 “你去哪了?” 庾钺讲话铿锵有力,如一把寒刃劈下来。 两人起了争执,二小姐脾气冲又倔,不肯低头。 最后还是老家主出面,庾钺说了软话,这事才算过去。庾晚青以为翻篇了,结果没想到,她被庾钺及其妻子容莅迷晕带走了。 醒来时,她被五花大绑在石板上。容莅见她醒来,加紧靠近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的这位叔母是会仙散人的关门弟子,庾晚青对叔母印象很好,极为敬爱。所以在看到她时,庾晚青放松了警惕。 “小青,你昨天去过归鸿山是不是?”容莅温声细语。 “你还被它伤到了,”容莅拂过她左手虎口的伤口,伤口的灼烈难耐瞬间被熄灭,舒服的凉意,令人贪恋。 “我与你二叔已经帮你疗伤,只是这怪物实在蹊跷,魔气竟然无法全然消除……” 言语间,容莅有些哽咽。 她的眉头轻蹙,温柔有力,像母亲一样。是庾晚青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不过小青不用害怕,办法一定会有的,只是在完全根除之前,这个伤口恐怕难以愈合,只要它靠近,你就会疼痛难耐……” 疼痛难耐。 那晚在沥谷时,她的伤疤如死灰复燃一般。 钻心地疼。 原本,她以为是傀儡兽的缘故,可直到傀儡兽消失,疼痛并未得到任何缓解。 如今,她又看着这道伤疤,却记起了叔母的话。 “你想好了?要是任凭这缕魔气在你体内,你便注定不会闲云野鹤。” 彼时的庾晚青为了能帮助容莅,除掉傀儡兽,特意留下了这个能感知其方位的魔气。 这缕残留的魔气,也彻底成了她的梦魇。 不知何时,一滴温热的泪滑落,正砸在左手虎口那斑白的疤痕上,烫得她心口一缩。 她从袖中取出那方庾梦白相赠的手帕,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其上精致的翠竹绣纹。下一刻,她却决然地将手帕掷向案上的长明灯。 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灯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猛地窜高,贪婪地将那方丝帕吞噬,化作一小簇炽烈的火焰与灰烬。 火光映照在庾晚青犹带泪痕的脸上,她抬手,用力抹去残余的湿意。那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她的三妹,还活着。 这就够了。 在手帕化为灰烬的瞬间,一片翠绿色竹叶样的薄玉从火焰中掉落。 庾晚青迅速捡起。 ——“你哪天想我了,就看看我送你的这方手帕。” 庾梦白的话从脑中猛然炸开。 庾晚青眉头抽动,屏住了呼吸,周遭一切都静止,她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原来,她早就料到了。 以至于在选拔日,她心神不宁,如行尸走肉一般。 庾子橙第三次上来催了。 “小青,天色不早了,今日选拔也差不多了,我们启程去归鸿山罢。” 庾晚青嘴上应着,“大哥,两柱香时间就结束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你先回房中歇息,这边结束了我去叫你。” 庾子橙摇摇头,无奈走开了。 按照正常速度,现在这个时间,确实应该选拔完毕了。但是庾晚青想晚些时候再去归鸿山,黑灯瞎火,更便于行动。 终于,日落西山,庾晚青才敲响了庾子橙的房门。 没人应。 推开房门后,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还没自我介绍呢,二小姐。你可以叫我无期,也可以叫我少侠。” 无期面露狡黠又透着几分调侃意味。 “无期?” 庾晚青不明所以,“我大哥呢。” 她指腹已经下意识覆上剑柄,十分警惕。 “他先走一步。”无期半倚在案台上,身影轮廓半遮着一侧的长明灯。 一边说着,一边将长明灯提起,就这样暴露在庾晚青眼前。 庾晚青心下一沉,她房中禁制完好,并未被触发,此人却能不惊动她而来去自如,甚至精准地找到了被她隐藏起来的长明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意欲何为?” “我知道你肯定很珍视这长明灯,就想珍视你三妹一样。”无期说道,“想必你也知道,雪姬以身为祭,用此方法来换取三小姐的行踪气息,如若我将这长明灯毁了——” “你敢!” 庾晚青剑刃出鞘,但她并不知道无期这样做的目的,也就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气势上并不饶人。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庾晚青试探道。 “带我去归鸿山,告诉我来龙去脉。” 不是什么过分要求,但这让庾晚青更加捉摸不透了。 “好。” 庾晚青收了剑刃,紧绷的神经却未敢松懈。也正是在这屏息的瞬间,她猛然惊觉——从对峙到现在,她左手虎口那道旧疤,竟未曾传来一丝熟悉的、预警般的刺痛。 眼前人或许与魔域没有关系。 抑或是,她没有感知到。 抵达归鸿山时,暮色已彻底沉落,夜雾如冰冷的薄纱缠绕林间,吞没了远处山峦的轮廓。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仿佛白日的喧嚣从未存在过。 “所以说,你一直在找三小姐,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的确是因为逃婚才不见踪影的?” 庾晚青叹了口气,“算是,也不全是。” “当下最紧迫的是,要先把傀儡兽降服,”她仍旧不想与无期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外人过多交谈有关三妹的事。 “雪姬既然能奋不顾身追傀儡兽而去,那就说明她察觉到了在意之人的存在。” 东泽敛给无期传音,告诉他不必与庾晚青僵持。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无期由于太过兴奋,不自觉地拍了下手。 庾晚青偏头瞥了他一眼。 “在沥谷,二小姐曾想拦住傀儡兽的去路,用一节竹棍,撑住了裂口。”无期说道。 事实的确如此,庾晚青点头默认。 “但是,当时事出紧急,二小姐并没有赶在裂口关闭之前追进去,只有雪姬只身前往。” “不瞒你说,我已经知晓了雪姬与三小姐的过往。三小姐救下了雪姬,是她的救命恩人,当时你也在场,就连‘雪姬’这个名字,都是三小姐取的。” 庾晚青怔然,“你是如何知晓?” 这些事情,庾家人或许能略知一二,有道听途说的可能,可取名字这件事,除了她们三人,没人知道。大家都以为“雪姬”是这鲎妖的本名。 无期并没有回答她,“既然如此,二小姐以为,雪姬为何义无反顾地跳进裂口?甚至抛下长明灯。” “三妹。”庾晚青心口像是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一样,她不敢相信,“三妹也在归鸿山?!” 东泽敛传音,无期一字不落地重复道: “我可以帮你救三小姐。” 无期站在暗处,眸中映出月色的凄凉冰冷,“你们庾氏,是否有一个世代相守的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