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黛玉带着菜刀闯江湖》 第1章 第 1 章 林黛玉上山,已是十五载春秋。 自随那癞头和尚离了红尘,她的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娇弱,可先天带来的那股子病气,却始终如影随形。 可喜的是,这些年来她的胃口开了不少,只是任凭怎样品尝山野珍馐,身形依旧清瘦如初。 正是三月好风光,天边云卷云舒,庭前草木青青。 石桌上,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黛玉信手拈来一块,轻轻一咬,那粉糕便在唇齿间化开。 一刹那,新栗清甜,糖粒在舌尖炸开细碎的脆响,混着米粉的绵密,仿佛将整个春天的柔情都含在了口中。 “师父的手艺越发精进了。”黛玉细细品着,时不时发出满足的轻叹,“不知何时,我才能有您这样的功夫。” 癞头和尚望着她沾着糕屑的指尖,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可还有半点女儿家的矜持?真是为师误了你,那些不拘小节的习性,倒让你学了个十足。” 黛玉不以为意,又拈起一块粉糕:“师父这话不对。您常说人生在世,当如山间清泉自在流淌。我这般模样,不正是遂了您的教诲?您该多夸夸我才是。” 和尚望向远处山间缭绕的薄雾:“绛珠,你三岁上山,说要为自己挣一条活路。十五年来,医书读遍了,药草识尽了,连我这手素斋的功夫也学了七八成。可你的病根,依旧像这山里的晨雾,看得真切,却触不着、握不住。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黛玉摇头。自重生那一刻,她便打定主意随这和尚离去。 贾府的荣华、木石前盟的纠葛,早已与她无关。 如今她已十八岁,比前世多活了一年,已是赚来的光阴。 更不必说在这青山绿水间,没了深宅大院的束缚,倒习得了一身好本事。 癞头和尚将一本手札推至黛玉面前。靛蓝封面上,是她亲笔题写的《寻味手札》四字。 这是她初上山时,癞头和尚让她每日记录想吃之物,由他亲手做了,再让她细细品尝。 尝味,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 “你的生机,不在我这方外之地,而在那万丈红尘里。去吧,去尝遍人间百味。你的命数,不在星象,不在卦盘,就藏在你将来品尝的每一道菜、每一盏茶里。下山去寻味品味,或许能遇见转机。”癞头和尚如是说。 黛玉伸手接过那本手札。抚过密密麻麻的字迹,那里记录着她十五年的光阴。 从最初病弱得只能咽下几口清粥,到后来能品出山泉烹茶的细微差别;从只认得几味药材,到能辨出糕点里每一缕香气的来处。 她恍惚间想起前世。 那时觉得这和尚不过是个江湖术士,重活一遭才明白,随他离去才是她最大的生机。 若留在家里,她的病体只会拖累父母心神憔悴;若去了贾府,便逃不过那段要以泪偿还的木石前缘。 如今,父母在江南安好,她在这山中自在。 这已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师父,”黛玉点头应是,“您知道的,我当初跟您走,为的就是活着。” * 下山后的黛玉并不急着赶路,她心态从容,一路游山玩水,终于到了扬州城。 扬州在当时是数得上的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络绎不绝,街市间弥漫着各式小食的香气。 黛玉这些年吃惯了山间的清雅素斋,此刻被这人间烟火气一冲,竟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她循着记忆找到盐政衙门林府,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门楣,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正要举步,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了下来。 “这位姑娘,请问您找谁?” 黛玉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路随心而行,竟忘了提前给家中捎个信。 她微微一笑:“我便是你家小姐,林黛玉。” 小厮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怀疑。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布短打,衣袂利落,长发也只简单束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 这打扮莫说是官家小姐,就是比起寻常人家的闺女,也显得过于简朴随性了。 林家世代书香,最重礼仪规矩,怎会有这般打扮的小姐?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来林府冒认亲戚!”小厮说着就要挥手赶人。 黛玉却不慌,从随身包袱里抽出一把菜刀。 这是她临行前师父所赠,说是防身之用。 她手腕轻转,菜刀在掌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寒光闪闪。 “你再碰我一下试试?”黛玉挑眉警告,“小心你的手。” 小厮被她这乡野村妇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唤人将她架走,内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面褙子的妇人闻声而出,她梳着整齐的发髻,眉间微蹙着,似是正为什么家事烦心。 待看清门外情形,她更是皱紧了眉头。 “娘!”黛玉一眼认出这正是母亲贾敏,便脱口唤道。 贾敏闻声望去,待看清那持菜刀少女的眉眼,呆愣片刻:“玉儿?是我的玉儿回来了?” 她快步上前,又是惊喜又是不解,“你这是……快把刀放下!成何体统!” 也顾不上多问,贾敏忙拉着女儿进了内院,留下几个小厮面面相觑。 看着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一个小厮忍不住低声嘀咕:“这位小姐,还真是……与众不同。” 另一个接话道:“女子学武,还动刀动枪的,对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来说,可不是离经叛道么?这般性子,往后说亲怕是难了。”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混杂着清雅的熏香。 林如海半靠在软榻上,肩上披着外衣,手边小几上的药碗洒出了几滴深色药汁,而他手中仍握着一卷公文。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正见夫人领着个少女匆匆进来。 那少女衣着简素,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灵秀。 尽管与记忆中那个文静怯弱的小女儿相去甚远,但林如海心有灵犀般知道,这是他的玉儿,绝不会错。 “爹,”黛玉快步上前,“您这是怎么了?” 林如海压下喉间的轻咳,朗声笑道:“不过是公务繁忙些,能有什么大事?见到我的玉儿,爹现在立刻就能打死一头牛。” 一旁的贾敏闻言,眼圈泛红:“你净会胡说!大夫来了几波,都说是积劳成疾,要你好生静养。偏你不听,这般不顾惜身子……” 黛玉这些年随癞头和尚修习,于医理已通晓不少。 她伸手扶住林海如欲起的身子,指尖触到他臂膀时,便察觉到了异常,这消瘦,这脉象,绝非寻常劳累,倒像是被什么阴湿之物缓慢侵蚀所致。 她按下心头疑惑,脸上绽开笑意:“爹,女儿在山上跟着师父学了些药膳调理的法子,今日便亲手为您做一道羹汤可好?” 林如海望着女儿清瘦的面庞,一阵心疼。 当年离家时还是个三岁孩童,如今归来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竟连这些琐事都学会了。 他怎舍得让宝贝女儿下厨? “玉儿,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林如海轻拍黛玉的手,“你是我林家的千金,若是传出去,旁人该怎么说我们林家的门风?” 贾敏在一旁看着女儿这全然不似大家闺秀的做派,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若不是女儿执意要随那和尚离去,她是万万不肯的。 如今女儿归来,言行举止全无规矩,往后可如何是好? 黛玉将父母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心思。 她握住父母的手,柔声道:“爹、娘,你们看,女儿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你们了。当初你们送我离家,不就是盼着我能够平安喜乐?如今女儿活得自在舒心,你们怎么反倒束手束脚了?”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林如海与贾敏俱是一怔,相视苦笑。 是啊,他们最初的期盼,不正是女儿能健康快乐地长大么? 如今见她这般鲜活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黛玉见父母眉间愁云稍散,便转身往厨房去了。 灶间里丫鬟婆子们见这位官家小姐真个挽袖进来,都悄悄交换着眼色,手上活计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黛玉目光掠过青砖灶台,上头摆着黑铁炒锅、成套的陶制药罐,还有几把磨得发亮的铜勺。 最后视线定在张嬷嬷正要端走的那碗鸡汤上——汤色澄黄,热气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只这一嗅,黛玉便蹙起眉尖。 黄芪的甘润里,混着一缕极隐晦的辛辣。 她自幼随师父尝遍百草,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嬷嬷留步。” 张嬷嬷身形微滞,忙垂首道:“小姐吩咐。” 黛玉近前细辨,果然辨出附子那股子燥烈,还有半夏的涩意。 这两味若是单用确是良药,可若与黄芪长久同用,便如将寒冰投入炭火,表面不显,内里却日夜相争,最是耗损元气。 “这汤闻着倒香。”黛玉展颜一笑,“只是父亲如今虚不受补,这碗便赏给嬷嬷罢。我另熬一锅粳米粥与父亲养胃。嬷嬷这就趁热用了才好,凉了反倒伤身。” 张嬷嬷不敢多言,只得谢了赏,仰头将整碗汤灌了下去。 滚烫的汤汁混着药气直冲喉间,腻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旁观的婆子们还当是主子恩赏,唯有张嬷嬷自己晓得,这位看似随和的大小姐,手段着实厉害。 黛玉却已转身淘米熬粥。 不多时,米香四溢,粥油凝如脂玉,看得方才灌了一肚子鸡汤的张嬷嬷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劳烦嬷嬷将粥送过去。” 待到了林如海房中,黛玉径自走到榻前:“爹,这鸡汤日后不必再用了。”不待林如海应答,她转向侍立的张嬷嬷: “黄芪补气,附子回阳,都是救急的良方。可这汤里偏多了味石菖蒲,三药相冲,久服如慢火煎油。嬷嬷是年事已高记不清方子,还是...有人特意要让老爷的病就这么拖着?” 张嬷嬷扑通跪地,连称老糊涂。 林如海靠在引枕上,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在官场沉浮多年,岂会听不出这话中机锋? “爹,”黛玉按住父亲的肩膀,“这事让女儿来处理可好?” 林如海抬眼,又望向神色从容的女儿,那个曾经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小女儿,如今竟已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点头,将主导权交给了女儿。 黛玉转身看向张嬷嬷:“嬷嬷,既然说是糊涂记错了方子,那便说说,又是从何处得的这药膳的方子?” 张嬷嬷眼神闪烁:“是、是前街保和堂的刘大夫开的方子……” “保和堂的刘大夫?”林海如吃惊,“巧了,夫人她昨日才去保和堂配过药。刘大夫上月已经告老还乡,现在的坐堂大夫姓陈。嬷嬷,您这方子,怕是有些时日了吧?” 张嬷嬷面色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海如似想起了什么,咳嗽着追问:“嬷嬷家中还有个孙子在私塾读书吧?听说课业很好。” 这句话如同击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嬷嬷扑通跪倒在地:“老爷饶命!老奴也是被逼无奈啊!是、是二老爷那边的周管事让老奴这么做的……” 林如海紧了紧拳,一时语塞。他早知盐政水深,却没想到自家人也会卷入其中。 黛玉也不好多说什么,道:“嬷嬷既然说了实话,那就先去偏房歇着吧。记住,今日之事,切记不要对外人提起。” 待张嬷嬷退下后,黛玉看向父亲道:“爹,此事不宜声张。既然知道了源头,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第2章 第 2 章 黛玉回到房中,心绪如潮。 一日找不出真凭实据将幕后之人揪出,这林府就一日不得安宁。 既然明路走不通,她索性换了身青布男装,用布条束起长发,趁着月色翻进了保和堂后院。 这院子倒是别有洞天。 假山层叠,一方清池映着月色,曲径通幽处还栽着几株罕见的药草。 这般精致的布置,哪像寻常药铺的后院? 她正暗自诧异,脚下不慎碰着一块松动的假山石。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竟塌陷下去! 危急关头,她想起在山上被那癞头和尚逼着练的轻身功夫,足尖急点,凌空跃起,险险落在旁边草丛里,只是落地时收势不及,颇有些狼狈地扑倒在地。 “这保和堂果然有鬼...”黛玉拍着满身草屑暗忖,“好好一个药铺,设这么多机关作甚?” 此时护院们已被惊动,火把的光影从廊下涌来。 黛玉正欲纵身跳进池塘避难,忽听后院角门吱呀轻响,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年轻伙计低头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粗布短打沾着药渣,推车的姿态熟练自然,可那双眼睛在月色下过于美丽,让人忍不住陷入期间。 “同路人?”黛玉心念电转,指尖已悄悄扣住袖中银针。 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发制人,却见对方已抢先一步,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恰巧能制住了她的动作,挣脱不得。 四目相对间,伙计朝她摇头,目光扫向车上堆满的麻袋。 晒干的药材散发出清苦的香气,在夜风中清醒了黛玉的头脑,此时还不是相斗的时刻。 脚步声渐近,火把的光影已映上假山。 黛玉已无心他想,一个利落的翻身滑入车中。 伙计手法娴熟地将几个松软的麻袋堆叠在她藏身之处,既作了掩护,又留出透气的空隙。 护院们举着火把疾步而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伙计赔着笑脸迎上前:“几位爷,小的是仁济药铺的伙计。掌柜的让送些新到的甘草,说明早急用……”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塞过去,“您看,这是库房管事特意给的钥匙。都怪小的不懂规矩,闹出这么大动静。” 护院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又查验了送货单,见无破绽,便挥挥手:“以后小心些,送货记得走正门。” 伙计点头称是,待脚步声远去,便将车推到柴房旁的阴影里。 黛玉从车中轻盈跃出,二人闪身躲进柴房。 昏暗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映照出彼此的轮廓。 黛玉这才看清对方,虽作伙计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伙计也在打量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明明身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那份灵秀。 “姑娘好身手。”伙计眼中含笑,“先喝口水定定神。” 黛玉却不接,突然伸手探向他耳后。指尖触到面具边缘的刹那,伙计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迅速染上绯色。 这姑娘怎么……怎么这般大胆!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她竟全然不顾,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彼此彼此。”黛玉轻笑,就着他的面就开始上手体验他面具的质感,暗道这面皮还真是不错,若是不仔细看,还当真发不出这里面的秘密,道:“你这易容术,倒是比我的女扮男装高明些。” 伙计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声音有些发颤:“保和堂的水很深。姑娘若是为了查林大人的案子…….” 黛玉眸光一凛:“你怎知我是为了家父?”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连忙抿住了唇。 伙计定了定神,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扬州城谁不知林小姐三岁上山学艺?今日见姑娘夜探保和堂,又精通穴道医术……” 话未说完,却被黛玉的笑声打断。 “你这也太老实了吧?”她歪着头打量他,“你就不怕我是骗子么?” 他怔了怔,脱口而出:“骗子才不会像姑娘这样好看。” 话音方落,两人都愣住了。 黛玉一时语塞,这人……莫非是个傻子? 可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叮咚作响,像是山泉滴落在青石上。 伙计更是窘得无地自容,也不知道为何,连忙从怀中取出油纸包:“这是、这是厨房剩的芝麻饼……” 声音越来越小,泛红的指尖都透着几分无措。 黛玉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反而觉得这个老实的“伙计”,或许比表面看上去要有趣得多。 月光在他微红的耳廓上镀了一层柔光,黛玉突然很想看看,那张面具底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二人还未来得及深谈,柴房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学徒边推门边嘟囔:“……这保和堂也太抠门了,连灯油都只给半盏……” 刚才还温存的气氛荡然无存,黛玉与伙计对视一眼,这学徒来得正好。 不待言语,黛玉便施展身法飘至门后,伙计则藏在附近的一片阴影中。 两人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 “吱呀——” 门开的刹那,黛玉反手将门扣上,点中学徒喉间的天突穴。 学徒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公子,吓得魂飞魄散。 “刘大夫何在?替换药膳配方,谋害巡盐御史,你有几个脑袋够砍?”黛玉冷冷道。 学徒双腿发抖,泪流满面却发不出声。 伙计温声提醒:“公子,穴道未解。” 黛玉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指尖轻拂过对方天突穴旁两寸的廉泉穴。 学徒腿一软刚要惊呼,伙计已扣住对方手腕门脉,制住了他所有动作。 “小兄弟莫怕。”伙计亏劝道,“我们只求真相。你不过是听命行事,何苦替人背这杀头的罪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这些足够你另谋生路。说出来,我保你平安离开扬州。” 那学徒望着眼前二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温言软语,真是蛇鼠一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哭道:“刘、刘师傅被汪家的人接去城西别院了……周管事前日确实在明月楼与汪大总管吃酒……” 有了方向之后,二人自然不会为难那学徒,直接将他打晕。 黛玉看着那学徒眸色微动,嘴中呢喃,心里已迅速将“汪家”、“明月楼”这几个线索串联起来。 “明月楼的东家,与在下的师门有些渊源。”伙计适时开口,“林姑娘若想探一探那雅间,阿真或可效劳。” 这些年来,黛玉早已习惯独自面对风雨。这是头一回,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有人不仅没有成为阻碍,反而递来向上爬的梯子。 这种不问缘由的支持,让她感到陌生,但心底却是暖暖的。 黛玉抬眸对上阿真的灼灼目光:“公子不觉得我这般行事太过离经叛道?或许外人会说,这等事情该交由官府查办,一个弱女子何必强出头?” 阿真诚心道:“这世间本就是听风即雨。但求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意他人评说?况且,姑娘这般‘离经叛道’,不正是为了守护最重要的家人么?” 是了,这世间本就风雨不休,她又何必再给自己套上枷锁? 至于眼前这人为何相助,既然目标一致,便是风雨同舟。 * 明月楼是扬州最富有盛名的茶楼,黛玉拣了处临窗的雅间,点了一壶名唤“吓煞人香”的茶。 这茶在扬州文人圈里颇有名气,并非因其滋味绝佳,而是那霸道浓烈的茶香能直冲天灵盖,据说能激得人文思泉涌。 此刻茶汤入口,苦涩中带着一股蛮横的茶气,果真名不虚传。 黛玉闭目凝神,任那茶气在唇齿间横冲直撞。 父亲病中憔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黛玉取出《寻味手札》,提笔写道:三月十八,归家,品得“家宅不宁”一味,色金黄,气浊而隐刺,味伪甘而真毒。大忌。 刚合上手札,雅间的竹帘轻动。 阿真踏着晨光走了进来。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这般侠客装扮本该带着几分凌厉,偏生他眉眼温润,倒像是书生,只是眉宇间又比寻常书生多了三分坚毅。侠客与书生相结合的打扮并不突兀,反为他平添了几分恰如其分的风骨。 “林姑娘是懂茶之人。”阿真在黛玉对面落座,目光掠过那壶“吓煞人香”,“此茶心绪不宁,火气稍重,可惜了。” 说着,他自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套素白茶具。 执壶、温杯、注水,行云流水。 重新沏好的茶汤香气幽远。 “茶如人,需静心以待。”阿真将茶盏轻推至黛玉面前。 茶香袅袅间,阿真似像是想起什么闲事,道:“听闻去岁,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在漕运上被汪家扣了三日,美其名曰查验,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黛玉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下已是惊涛骇浪。 私扣贡品乃是大罪,汪家敢如此行事,背后定然不止是商贾的嚣张。 “能在漕运上动手脚,这汪家的手,伸得比想象中还要长。” 阿真颔首,“他们的倚仗,确实不少。只是...我打听到朝廷近来在西北用兵,国库吃紧。这个时候,东南盐税便是续命的血脉。” 黛玉不由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侠客。 能将这些朝堂秘辛、江湖脉络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剑客。这令她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所以,”黛玉沉吟道,“汪家这是狗急跳墙了?” “或许更糟。”阿真思索,“怕是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第3章 第 3 章 午时未到,楼板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阿真侧耳倾听片刻,对黛玉道:“来了。” 这个雅间还是当初阿真提供的情报,正好与汪家平日里使用的雅间相邻。 黛玉透过竹帘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团花绸缎的微胖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走进隔壁雅间,正是汪府大总管汪寿。而他身后那个佝偻着腰、神色惶恐经过乔装打扮的中年人,赫然就是林府的周管事! “果然是他。”黛玉没好气道。 隔壁很快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响,但谈话内容模糊不清。 阿真眉头微蹙,对黛玉低声道:“声音太杂,听不真切。我去探一探。” 他起身出门隐约能听见隔壁的声响,不过片刻,便领着一个捧着果盘的伙计回来,道:“小二,这新鲜果子送我房里,账记我头上。对了,方才我见‘听雨轩’的几位贵客似乎酒酣耳热,你也送一份过去,就说是明月楼东家的一点心意。” 就在隔壁房门打开的瞬间,黛玉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在耳际—— “……林如海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汪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 周管事躬身道:“药一直没停……只是林大小姐似乎察觉了什么,前日还查问了药渣……” “哼,一个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汪寿冷笑,“刘大夫早就被送到别院‘享福’了。你只管盯紧林府里林海如,让他好生‘静养’。若是再递什么整顿盐务的条陈……” “是是是,小人明白……” 阿真宽大的衣袖不着痕迹地遮住了门外可能投来的视线。 待伙计退下,房门合拢,黛玉将听到的对话低声复述。 “果然是在药膳里动了手脚。”黛玉眸中凝霜,“还要阻止父亲整顿盐务......” 阿真沉吟道:“他们如此忌惮林大人递条陈,看来此事关乎重大。这已非家宅私事,而是涉及朝廷命脉了。” 黛玉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光凭偷听之词,定不了他们的罪。我们需要确凿的物证——往来书信,或是银钱账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慌的声音:“几位爷,这里不能进……” 阿真迅速将黛玉往屏风后一带。几乎同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想不到明月楼的少东家竟是这般年轻才俊。”汪寿扫视室内,“今日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见室内并无旁人,他神色稍缓。明月楼虽在扬州颇有盛名,但比起汪家的财势,终究不可同日而语,他倒也不惧怕对方听到了什么。 阿真心知是方才亲自送果盘引起了对方注意,面上从容不迫:“汪大总管过誉了。明月楼不过略尽地主之谊,盼能与汪家携手共进。” 这番话说得汪寿颇为受用,汪寿从袖中取出一份请帖:“三日后汪府设春宴,还望少东家赏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正愁没有机会去汪家收证据,这机会就摆面前。阿真强压下心中欣喜,与对方又寒暄数句,方才送客。 待脚步声远去,黛玉从屏风后转出,眸含笑意,语气有些酸溜溜道:“原来阁下就是明月楼的少东家。” 阿真无奈一笑:“林姑娘从未问过在下的身份,又何来隐瞒之说?” 这话让黛玉一时无语,竟是自己疏忽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回到林府,见父亲服药后脸色红润了不少,黛玉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想到父亲始终独自承受着这般重担,黛玉便趁着父亲安睡时悄然来到书房。 这间书房她再熟悉不过,她幼时常在此临帖,记得父亲总将重要文书收在书柜上的紫檀木匣中。取过匣子时,她便察觉重量有异。 轻叩匣底,传来空荡回响。 黛玉凝神细听,在雕花处一按,机括轻响,竟现出一层薄薄的夹层。 里面是一封未写完的密奏。 “……汪氏把持两淮盐引,私运猖獗,历年亏空恐达百万之巨……臣奉密旨查勘,然彼辈耳目众多,族中亦恐有变,步步维艰……” 黛玉执信纸的手发颤。原来扬州盐商之首的汪家,表面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背地里竟掌控着两淮盐运命脉,连父亲这位巡盐御史都要受其掣肘。 如此惊天秘密,父亲竟独自承受。黛玉一时心酸当即拿着密奏来到父亲房中,将信放在榻前。 林如海望着那密信,长叹一声:“陛下欲整饬盐务,汪家便是最大的蛀虫。为父……便是陛下派来的一柄刀。” “族中二叔他们如何得知?”黛玉追问。她气父亲怎么会如此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泄露出去,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这些豪强大族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是为父之过。”林如海面露愧色,“一月前,为试探其心,曾将一份‘考核盐商旧例’的公文交予他二人办理。不想他们嗅觉如此灵敏,竟从中窥得风向……” 黛玉明了。汪家在扬州经营三代,早已将盐务视为禁脔。父亲的试探让早已与汪家勾结的二叔心生恐惧。 为保全每年数万两的灰色收益,他们不惜背叛家族;而汪家为求自保,必须除掉奉旨查案的林如海。之所以用慢毒,不过是怕惊动朝廷,引人注目。 “父亲,”黛玉哽咽道,“他们一计不成,必有后计。下次恐怕不会是慢毒,而是更直接的‘意外’了。这次,我们得主动出击才是。” 这日黛玉正为无法深入汪府查探而愁眉不展,忽听窗棂传来轻响。 推开窗却不见人影,正疑惑间,抬头便见房梁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眉目含笑,也不知在欢喜什么。 “明月楼的少东家真是好雅兴。”黛玉倚在窗边轻笑,“大门不走偏要翻窗,莫非真要做个梁上君子?” 阿真也不下来,只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轻飘飘地送到她手中:“我这不是给某人送及时雨来了?瞧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住纸笺了。” 黛玉打开请柬,正是三日前汪大总管送给他的春宴请帖。今日她特意去汪府外探查过,只见护卫森严,正愁如何混进去,没想到请柬就这样送到了自己手上。 “你把请柬给了我,那你自己如何进去?”黛玉既欣喜又担忧。 阿真挑眉一笑:“你瞧我这般身手,像是需要请柬的人么?” “万一你被人逮着了,供出我来可如何是好?”黛玉故意逗他。 他轻盈地翻身落地,无奈摇头:“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济事?”说着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素净衣裙、几件寻常头饰,还有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这些可不是白准备的。” 黛玉拿起衣裙细看,笑道:“你该不会是想男扮女装扮作我的丫鬟混进去吧?” “你倒想得美。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阿真没好气地指了指衣裙的袖口,“这料子是用特制的冰蚕丝织成,寻常利刃划不破。簪子里是空心的,可藏些要紧物件。” 他将物品一一交代清楚,临了又嘟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黛玉抚着手中柔软的衣料,心里暖暖的。 这人总是这般,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却把事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那……今日就劳烦你在府外接应了。”黛玉轻笑。 待一切准备停当,阿真执起眉笔,为黛玉细细描画。 不过片刻工夫,镜中便映出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容。 黛玉对镜自照,忍不住打趣道:“我如今既是你娘,待会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阿真顺着她的话接道:“娘既如此说,待会可要多吃些。瞧您这般清瘦,不知情的还以为儿子不孝呢。” 黛玉暗道这人看似温顺好欺,可若论起斗嘴,倒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她轻啐一口:“我看你才像我娘,事事操心。我亲娘都未曾这般为我梳妆过。” 话一出口,阿真耳尖微红,鬼使神差地应道:“若有这般伶俐的闺女,我倒也乐意。” 黛玉无语,只好任由这人给她装扮。 * 汪府春宴,宾客如云。 盐商巨贾与地方名流齐聚华堂,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席至中程,一道“金齑玉鲙”被隆重推出,鱼脍薄如蝉翼,佐以金灿灿的香料,鲜香四溢,引得满座赞叹。 黛玉执起银箸,夹起一片莹白的鱼生。 正要品尝时,灵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在馥郁的香料气息中,隐约混着一缕极寒之气。 冰晶草?此物性寒,久服伤身,却能短暂激发食材鲜味,令人食之上瘾。 此时,汪家大老爷汪明德端坐主位,站起身来,举起筷子,介绍道:“此乃江心第一鲜,取自三月桃花汛时最肥美的江鲈,佐以祖传秘制金齑……” “此鱼,并非江心之鲈。” 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压下了满堂喧哗。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席间一位素衣妇人缓缓起身。她身着浅青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正是三月好春光,这普通的打扮竟透出几分不凡的气度。 众人皆在好奇此人究竟是何身份,竟然敢在此刻汪家砸场子。这分明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江心之水急,鱼线银白,肉紧味醇。而此鱼...肉虽嫩,却隐带土腥,分明出自城西回流浅滩。更不必说,为了掩盖土腥、强提鲜味,其中还添了一味‘冰晶草’。此物于体虚年长者而言,无异于慢性毒药!”黛玉字字诛心。 几位年迈的盐商闻言,脸色煞白。 汪明德脸色铁青,强压怒气:“这位夫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无凭无据,岂可污我汪家声誉?” “证据?”黛玉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汪老爷敢将后厨剩余的金齑配料,以及采购此鱼的账目,拿出来当众验看吗?” 第4章 第 4 章 就在前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黛玉吸引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汪府大总管汪寿的书房。 阿真心中虽挂念黛玉独自应对的场面,但也此时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他依照江湖经验,在书房内细细搜寻,指尖敲敲墙壁、书架,就连地板也不放过,最后他在一处看似正常的地面听到了的空响。 “真是个老狐狸...”阿真暗骂一声,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 他取出一根特制铜签,对着地板缝隙轻轻一撬,里面竟然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静静躺着几封密信。 阿真借着窗缝透进的光线细看,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汪寿与林府周管事的往来——如何下药,如何监视林如海的一举一动,更有甚者,还多次提及林二老爷。 阿真将这些关键证据仔细收好,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软泥,将汪寿的私印完整拓印下来。 全程下来也不过片刻工夫。 待他悄然离开汪府,立即在巷口放飞一个青色的风筝。 前厅中,黛玉正与汪府众人周旋,忽见天际掠过一抹熟悉的风筝身影。知道阿真已经得手,当即转变态度: “汪大老爷,您既然不愿拿出账目,那小妇人便给诸位看个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黛玉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小碟与几样药粉。 “冰晶草遇热即化,会留下三处破绽。” “其一,鱼肉纹理会异常透明——诸位可对光细看;” “其二,与姜丝同嚼会发涩——哪位愿来一试?” “其三……” 黛玉将药粉撒在鱼片上,只见接触处渐渐浮现出淡蓝色纹路,“这才是最确凿的证据。” 汪明德看到如此,激动不已,拍案喝道:“妖术!这是妖术!来人!把这妖妇拿下!” 黛玉猛地掀翻面前餐桌,手中菜刀寒光一闪:“汪大老爷这是要杀人灭口?今日我既然敢来,自然留了后手。若是一炷香内我未能安然离开,我的仆从立即就会去官府报案。到时人赃俱获,不知汪家要如何收场?” 宾客们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汪寿急忙上前打圆场:“夫人息怒。既然来者都是客,何必闹到这般地步?不如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黛玉冷笑,“我方才尝了这鱼,此刻浑身不适。汪大老爷难道不该给个说法?” 此言一出,在座的宾客们,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刚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变幻不定。既想效仿这位妇人讨个说法,又觉得身为人客却向主家索要补偿,实在不合礼数。 这进退两难的窘境,让整个宴席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 汪明德面色铁青,死死盯住这个素未谋面的妇人。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何时得罪过这号人物,气得牙关紧咬,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整张脸却气的扭曲得变形。 还是汪寿老练,懂人情世故,立即赔着笑脸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塞进黛玉手中:“今日是汪家招待不周,让夫人受惊了。这点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黛玉掂了掂红包的分量,这才满意地将菜刀收回袖中。在满堂宾客惊愕的注视下,她从容整了整衣襟,昂首迈出汪府大门。 刚一出汪府大门,黛玉便察觉到至少三路眼线从不同方向尾随而来。 她心知这场风波不会轻易平息,也不躲不避,专挑最繁华的街市走去,脚步轻快。 行至市集最热闹处,她突然驻足转身! 那几个紧随其后的护卫收势不及,险些撞作一团。 就在他们踉跄之际,黛玉扯开嗓子大喊:“非礼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登徒子意欲何为?” 这一声呼喊瞬间将整条街的目光汇聚于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见一个体面妇人被几个彪形大汉尾随,路人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岂有此理!” “青天白日的竟敢调戏妇人!” 卖菜大娘抄起扁担,过路书生指斥不休,顷刻间便将那几个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护卫头领急得满头大汗:“我们乃是汪……” “汪什么汪,我管你是阿猫阿狗,不管怎么样,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是你不对,枉读圣贤书。” 如此场面,黛玉自然乐于再添一把火,她截住话头,掩面泣诉:“诸位乡亲评评理,他们跟了我三条街,这是要逼死我这良家妇女么。” 群情沸腾,菜叶、鸡蛋如雨点般砸向护卫。 趁着这片混乱,黛玉身形一闪便没入人群。 但她并未走远。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从成衣铺后门转出,已换了身粗布衣裳,脸上抹着灶灰,挎着菜篮子,活脱脱是个刚采买归家的小媳妇。 她混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那几个护卫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抱头鼠窜。从菜篮子里拿出刚捡来的臭鸡蛋,跟着大家伙一起泄民愤。 待过足了戏瘾,黛玉这才转身往明月楼走去。 正是饭点,雅间内,紫檀木圆桌上:一盅火腿鲜笋汤冒着袅袅热气,清炒虾仁晶莹剔透,蟹粉豆腐金黄诱人,还有一碟刚出笼的翡翠烧卖。 黛玉才推门而入,便被这满桌香气勾得咽了咽口水。 她摘下面具,露出泛着红晕的脸颊,笑道:“阿真,你这席面也太丰盛了。方才在汪府光顾着周旋,连口热茶都没喝上。” 阿真看着她发间还沾着的烂菜叶,无奈摇头:“你讹了人家钱财不说,还当街闹了这么一出,就不怕汪家人把你活埋了?” “那鱼我确实尝了,怎算讹人?”黛玉理直气壮地在桌前坐下,眼角还带着未褪的兴奋,“倒是你,躲在书房里可还安稳?” 阿真从袖中取出几封密信推到她面前:“这些足够解你父亲之困了。” 黛玉展开信纸细看,越读脸色越沉。 原来二叔不仅与汪家勾结谋害父亲,更在暗中转移林家产业。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打算如何处置?”阿真夹了块蟹粉豆腐放进她碗里。 黛玉将密信仔细收好:“既然他们不念亲情,那就公事公办。” 她执起玉箸,吃了起来,“明日我就带着这些证据去见扬州知府。我要让他们狗咬狗。” 翌日清晨,扬州府衙前的鸣冤鼓被重重敲响。 鼓声引得早起的百姓纷纷驻足好奇。 “何人击鼓?”衙役厉声喝道。 只见一位素衣少女跪在青石阶前,双手高擎状纸:“民女林黛玉,状告族叔林佑安谋害家父即当朝巡盐御史林如海,侵吞林家产业!” “林御史的千金?” “谋害朝廷命官?” “这可是大案子!” 这消息如野火燎原,顷刻间传遍全城。 府衙外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公堂之上,刘知府正襟危坐。他心知此案关系重大,审得好未必有功,审不好却必定引火烧身。乌纱帽事小,只怕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黛玉将状纸双手呈上,将二叔如何指使周管事换药,那周管事如何府中厨娘张嬷嬷勾结密会之事,一一道来。 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字字泣血又句句在理。堂外百姓听得义愤填膺,“青天大老爷”的呼声此起彼伏。 “带被告林佑安!” 林二爷被押上公堂,当即扑通跪地,声泪俱下:“知府大人明鉴,这纯属诬告,我待玉儿向来视如己出,定是有奸人蛊惑她。大人有所不知,这丫头自回府后整日神出鬼没,行事离经叛道,怕是被什么邪祟缠身,神志不清了。” 他转头痛心疾首地看向黛玉:“更叫人痛心的是,自她回府,她父亲的病就愈发沉重。这等克父之相,与当年如出一辙啊!” 这番话顿时在堂外引起骚动。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不少人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确实,这林家姑娘回府不过数日,怎会知晓这许多内情?再想起当年她三岁就被和尚带走,莫非真是命格不祥? 黛玉没料到二叔竟如此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但她很快稳住心神,既然自己的二叔要将自己赶尽杀绝,不留情面,她有何必在乎这种莫有的情分。 说她神志不清,那她就用最清醒的证据说话。 “二叔既说待我如己出,那请解释,这封您亲笔所书‘务必让大哥静养,勿再理盐务’的密信,莫非也是邪祟伪造?” 说罢,她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刘知府示意衙役将信呈到林二爷面前。 当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林二爷已面无人色,双手剧烈颤抖,连信纸都险些拿不住。 堂外百姓见状,已是信了**分。 方才的疑虑顷刻烟消云散,唾骂声如潮水般涌来: “真是狼心狗肺!” “连亲侄女都要陷害,简直猪狗不如!” “可怜林大人病重在床,这分明是欺负林家姑娘孤立无援啊!” 在铁证面前,林二爷瘫软在地,指着堂外哭喊:“大人明察!都是汪寿逼我的!药是他给的,计是他定的!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第5章 第 5 章 堂外百姓谁也没想到这案子竟会牵扯到汪家。 这个扬州城最大的纳税大户,不仅掌握着独家盐田经营权,其产业更遍布全城衣食住行。扬州不少的商贾都与汪家有过生意往来。 刘知府此刻还真是坐立不安。原本审理林家内务已让他头疼不已,如今又扯出汪家这尊大佛,此案已然牵扯到朝廷经济命脉。 他只觉得三月春风刺骨寒,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他只恨自己为何要当这个扬州知府。 在百姓灼灼目光下,汪寿被带上了公堂。 这位汪家大总管果然老练,面对指控面不改色,反而发出轻蔑的冷笑: “知府大人明鉴,这分明是挟怨诬告!上月盐引重新分配,林二爷未能如愿,便对汪家怀恨在心。如今事情败露,就想拉汪家垫背,这等挟怨诬告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堂外百姓闻言,又陷入新的疑虑。 盐引分配向来是块肥肉,若真因此结怨,倒也不是不可能。 刘知府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发抖。一边是朝廷命官,一边是纳税大户,这场官司无论怎么判,都注定要掀起惊涛骇浪。 汪寿阴鸷的目光扫过黛玉:“林姑娘,你一介深闺女子,这些所谓的‘密信’从何而来?莫非是你林家内部倾轧,做局陷害亲族,再嫁祸于我汪家,想一举两得?” 这番颠倒黑水的言论极为恶毒,不仅撇清自己,还将黛玉置于家族内斗阴谋的尴尬境地。 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开始窃窃私语,看向黛玉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怀疑。 刘知府也微微蹙眉,场面一再陷入僵局。 林二爷见汪寿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局势,不由暗叹自己方才的失态。若是能像这老狐狸般沉着,何至于被个小丫头拿捏? 汪寿瞥见林二爷钦佩的眼神,心中冷笑。 虽然痛恨这蠢材出卖自己,但好在凭着多年历练,总算稳住了局面。 这小妮子终究年轻,经不住大风浪,今日就当给她个教训。 他嘴角刚泛起得意之色,却见黛玉毫无惧色,澎湃之声响彻公堂:“汪大总管既说此信是伪造,意在污蔑我林家内斗。那么——” 她高高举起其中一封密信,将信纸末尾的朱红印记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信末加盖的‘清风明月’私印,又作何解释?莫非我不仅能模仿您的笔迹,连您这从不离身、用于核验汪家核心账目的私印,也能一并仿造得天衣无缝?此印之真伪,扬州盐业行内见过者自有公论!私印在此,便是你汪寿与此信、与此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脱不开干系的铁证!人证或可收买,笔迹或可模仿,但这方代表你汪大总管权柄的私印,你要如何抵赖?” 这一问,石破天惊! 汪寿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瞳孔猛缩,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袖袋。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拿到的不是抄录的副本,而是能直接指向他本人的实物印鉴。 “不能乱,不能乱”他在心中默念,强撑着笑道:“林姑娘说得不错,不过……老夫的私印前些日子不慎遗失,想必是被有心人盗去利用了。” 这番说辞连三岁孩童都难以取信。堂下顿时嘘声四起,谁家丢了如此重要的印鉴会不报官?偏偏在事发后才说遗失,分明是心虚! 黛玉按住起伏的胸膛,深吸一口气:“既然汪大总管坚持,那就请证人上堂,看您还要如何狡辩。” 汪寿冷笑:“林姑娘刚才不是说了么——人证也可收买。” 林二爷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黛玉不卑不亢地转向堂上:“知府大人明鉴,是否传唤证人,该由大人定夺。” 在百姓一声声对质的呼声中,刘知府重重拍下惊堂木:“传证人!” 保和堂学徒哆嗦着述说着汪家接走刘大夫的经过;一位曾被汪家排挤的老账房更是慷慨激昂:“这‘清风明月’印确是汪大总管私章,老夫曾多次见其用于密件!”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形成铁证如山! 万寿还想强行抵赖这些人都是林家姑娘收买之时,堂外围观的人群中,压抑已久的愤怒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青天大老爷!小民也有冤要诉!”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挤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在堂外,“小人原是城西‘李记’酱园的李三!我家祖传的制酱手艺,就因不肯将秘方白送给汪家,便被他们诬陷酱料吃坏了人,砸了铺子,断了生计!我爹……我爹就是活活气死的啊!” 这第一声哭诉,如同堤坝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还有我男人!他本是汪家盐行的运工,就因看不惯管事克扣工钱,顶撞了几句,当晚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躺在家里,这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我家的织机也被他们抢走了!” “他们强占了我家的田地!” “我儿只是说了句汪家盐价太贵,就被抓进汪家大牢关了三个月!” 控诉之声,起初是三两人,随即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 越来越多曾受过汪家欺压的贩夫走卒、小商小户,此刻见有人带头,且证据确凿,积压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冤屈、愤懑与血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们挤在衙门口,挥舞着状纸,捶打着胸膛,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汪家如何巧取豪夺、横行霸道、逼得人家破人亡的种种罪行。 每一句控诉,都是一把刺向汪家虚伪面具的利刃;每一滴眼泪,都在冲刷着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威。 堂上的刘知府彻底惊呆了。 他虽知汪家势大,却从未想过其恶行如此罄竹难书,民怨已深重至此! 他看着堂下群情激愤的百姓,额头冷汗涔涔,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一桩谋害官眷案,而是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扬州官场的大地震。 而此刻的黛玉,同样怔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这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景象,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原本以为,自己与父亲所受的阴谋陷害已是极大的不公,此刻才明白,她那锦衣玉食下的烦恼,与这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的苦难相比,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 她状告二叔与汪家,初衷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亲,守护自己的家。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为了自身利益而敲响的鸣冤鼓,竟成了点燃这堆积已久干柴的第一颗火星,给了这些沉默的受害者们站出来的勇气! 汪寿面如死灰地瘫软下去。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彻底底的玩完了。不仅是他,还有他服侍了大半辈子的汪家都要大厦将倾。 法律的审判尚可周旋,但这民意的滔天巨浪,已将他们汪家彻底淹没,再无翻身之日。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刘知府当堂宣判,将一干人犯收监,上报朝廷定夺! 林如海据此上奏,朝廷震怒,汪家被剥夺盐业经营权,抄家问罪,林二爷亦得到严惩。 一个月后,扬州城谈论的依旧是汪家覆灭的余波。 那日刑场之上,三百多口人犯逐一伏法,昔日煊赫的汪家烟消云散。 街头巷尾,百姓们拍手称快,但那份血腥的热闹,与明月楼雅间内的宁静恍如两个世界。 雅间窗边的梨花木桌上,只摆着三样小食,却样样别出心裁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金齑玉鲙”。 鱼片薄如蝉翼,铺在冰屑之上,宛如无瑕白玉,旁边配着一碟色泽金黄的蘸料。 “这是我亲手做的,”阿真将玉箸轻轻放在黛玉面前,“取自江心活水鲈,未添一丝杂念。尝尝它本该有的味道。” 旁边是一盏温润的鸡头米甜羹,芡实饱满,羹汤清甜。 “鸡头米安神,甜羹暖胃。这些日子,辛苦了。可得要好好补补。” 最后是一壶新沏的 “吓煞人香” 碧螺春。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阿真为她斟茶,“初遇时,你品出的是一丝凝重;如今,再品品看。” 是呀,当初品这个能品出的是“家宅不宁”,如今境遇大有不同,她不再是前世那样与父母之缘浅薄。 黛玉执起玉箸,夹起一片纯正的“玉鲙”,蘸上那纯粹的金齑,送入口中。 清、鲜、甜、润,在舌尖次第绽放,没有一丝阴霾。她再舀一勺鸡头米甜羹,温软的暖意自喉间滑入,熨帖着五脏六腑。 她抬眸,看向窗外云卷云舒。 “父亲的差事办得妥当,上缴了汪家巨资,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还揪出了几个京里的蛀虫。陛下龙心大悦,父亲不日便要回京赴任,算是升迁了。” 提及母亲贾敏时,黛玉唇角泛起暖意:“母亲起初不愿我再远行。但我与她深谈,说此事关乎我的心结与生机。她……终究更在意我的安康,便放手了。” 至于外界那些称她为“巾帼英雄”的赞誉,与那些暗讽她“不宜娶回家”的闲言碎语,她只字未提,眸中一片风轻云淡,浑不放在心上。 “扬州事了,人间至味却未尝尽。我准备离开了,继续我的寻味之旅。” 阿真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那是属于林黛玉自己的、不被家族恩怨所束缚的光芒。 他微微一笑:“好。我陪你一起去。” 黛玉闻言,转回头看他,笑道:“这次,我想先去金陵。去寻一位故人。” 第6章 第 6 章 时值初夏,江南的空气里浸润着水汽与花香。两岸是黛瓦白墙,妇人临河浣衣,孩童追逐嬉戏,一派宁静祥和。 黛玉与阿真乘着一叶乌篷船,沿着蜿蜒水道,驶入一座名为李镇的小镇。 “怎么啦,你怎么好像对这儿很熟悉?”阿真见她目光流连,不由询问道。 “你看错了,”黛玉立于船头,衣袂飘扬,“我只是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而已。” 这个地方她怎会看错? 前世孤身北上,舟车劳顿中,唯有小丫鬟雪雁指着窗外,带着几分雀跃告诉她,前方就是她的老家李镇,还说了好些家乡趣事…… 而今生,她三岁便随癞头和尚离去,雪雁自然未曾踏入林府,那段主仆之缘,也便无从谈起了。 船泊码头,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 黛玉信步而行,忽见前方街角围了一大圈人,叫好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反正我们不赶时间,去瞧瞧热闹?”阿真笑道。 黛玉颔首。挤进人群,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清瘦少年,正在场中灵巧地耍着空竹。他身边还有个破旧的铜锣,零星散着几枚铜钱。 正当空竹抛向最高处,几个膀大腰圆的混混挤了进来,为首一人一脚踢翻了铜锣,狞笑道:“小兔崽子,谁准你在这条街卖艺了?保护费交了吗?” 少年脸色一白,倔强地挺着胸脯:“这街是大家的,我凭本事挣钱,凭什么交钱给你!” “嘿!还敢嘴硬!”那混混头子扬手就要打。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衣、气质清绝的姑娘越众而出,正是黛玉。 她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寒光闪闪、与其气质截然不同的——菜刀。 混混头子一愣,嗤笑:“哪儿来的小娘皮,学人打抱不平?拿把菜刀吓唬谁呢!” 黛玉手腕一翻,菜刀在她指间挽了个刀花,动作利落娴熟。 “吓不吓人,试试便知。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这李镇是没王法了么?”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混混头子被激怒,抡起拳头冲来。 阿真身形微动,欲要上前,却见黛玉已抢先一步! 她步法轻盈诡异,侧身避开拳风,手中菜刀并未劈砍,而是用刀背敲在对方手腕麻筋上。 “哎哟!”混混头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瞬间软了下去。不待他反应,黛玉的刀尖已虚点在他喉前寸许,如此处境他根本就不干乱动,生怕那女子一刀下去,就将他抹了脖子。 “滚。”黛玉只吐出一个字。 其余混混见黛玉手法如此刁钻诡异,又见旁边还有个气度不凡、不好惹的同伴,他们也习惯了看人下菜碟的,面对对自己不利的形势,顿时怂了,小弟搀起头子,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那耍杂技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对着黛玉深深一揖:“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叫小阳,家就在前面不远,开了个小店,姐姐若不嫌弃,请到家里喝杯粗茶,让我聊表谢意。” 黛玉本欲拒绝,但听到小店,刚好适合自己去寻味,不如顺势而为,便点了点头。 小阳引着二人,穿过两条巷子,一块挂着青布幡的招牌映入眼帘——“稻花飘香”。 那字迹清秀竟让黛玉无端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店内陈设简朴干净。一个身着蓝布碎花衣裳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麻利地擦拭着柜台。 “姐!我回来啦!刚才多亏了这位姐姐……”小阳相隔老远便开始欢快地呼喊。 妇人闻声转过身,看着弟弟又是脏兮兮的,不由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惹……” 小阳嬉皮笑脸道:“姐,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为家分忧么,看到你这么辛苦,我可是会心疼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今天的恩人,你可要拿出最好的手艺出来款待才行。” 妇人笑容温婉,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看向黛玉与阿真二人,忙上前打招呼。 在妇人转身的瞬间,黛玉轰然一震,这张脸,虽褪尽了稚气,眉眼染上风霜,衣着朴素,不正是她前世记忆中,那个自小陪伴她进京、最后命运不明的丫鬟——雪雁。 此刻见她面色红润,虽操劳,却显然在此地过着安稳踏实的日子。黛玉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感慨、前世那一点遗憾,尽数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片平静,仿佛自己不过是一位寻常的过路客。 雪雁笑道:“客官快请坐,想吃点什么?我们家的酱爆田螺和清炒藕带是招牌。” 小阳拿过菜谱,热情地说:“姐,你先去忙,这儿交给我招呼就行了。” 雪雁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性子,见弟弟主动揽活,便点点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几桌熟客了。 小阳立刻凑到黛玉桌前,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两位客官,这酱爆田螺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螺是我们自家稻田里养的,吃稻花、水藻长大,干净又肥美。我姐夫用自家晒的豆酱,加紫苏、蒜头、辣椒爆炒,锅气十足,嗦起来那叫一个鲜香过瘾!” “还有这清炒藕带,是今早刚从荷塘里掐的最嫩的那一截,清甜脆爽,最是解腻。” 为跟自己的救命恩人拉进关系,小阳小声道,“不瞒二位,我们家就我跟我姐两人相依为命。爹娘去得早,留下几亩薄田和这老屋。我们既得种田,又想多点收入,就开了这小饭馆,勉强糊口。所以我姐忙店里,我没事的时候,就出去耍两下,赚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黛玉目光掠过店内,不经意般问道:“方才那位是你姐姐?看你姐姐年纪,想必已成家了吧?店里就你们姐弟忙得过来吗?” 小阳快言快语道:“是啊,我姐夫是入赘的。他叫田大壮,是外乡人,当初流落到我们镇上,饿晕在店门口,是我姐心善给了碗饭吃。他为了报恩,也说无处可去,愿意入赘,帮着打理田地和后厨。这酱爆田螺的手艺,还是他带来的呢。” 一旁的阿真默默听着,他怎会察觉不到黛玉今日的异常? 黛玉今日的话似乎比平日多了些,对这寻常店主家的琐事也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关注,这绝非她平日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清冷性子。 不过,他也不去深究,不再专注于黛玉与小阳那一来一往的说说笑笑,而是细细打量起这间稻花飘香的周遭环境。 小店坐落于镇子边缘,紧邻着河道,后门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几方规整的稻田绿意盎然,稻苗已有半尺高,能预见到“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象。 稻田旁开挖了一方浅浅的水塘,十几只肥硕的麻鸭正在水中惬意地嬉戏、觅食,不时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一架老旧的木水车吱呀呀地转着,将溪水引入田间的沟渠。 这饭馆,与其说是店,不如说就是一个将家宅、田地、水塘融为一体的农家院落。 客人们坐在店内,抬眼便能将这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后厨里,油烟缭绕。 田大壮正挥着锅铲,额上见汗。 雪雁走进来,一边帮着洗菜,一边有些心神不宁,道:“田哥,外面那两位客人……尤其是那位姑娘,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田大壮本就因忙碌而烦躁,闻言更是没好气,锅铲在铁锅边磕得哐当一响。 刚才他就从厨房的窗子上看到了自家的小侄子带着两位贵客过来,而自己的妻子则在一旁温声细语的,还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么。 他粗声粗气道:“你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家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跟我们这泥腿子能有什么交集?我看你是忙昏头出现幻觉了!少做白日梦,赶紧干活!” 雪雁被丈夫一顿数落,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讷讷道:“也、也是……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们小门小户,能平平安安就好。”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莫名的熟悉感,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多年前。 那时,家里实在艰难,差点就把她卖给扬州一个姓林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了,那边来人都瞧过了,都说那家的小姐如何如何。 可后来不知怎的,又听说那林家小姐跟着和尚出家去了,不再需要丫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她只好留在镇上,给人帮工洗补,直到遇到了田大壮……他虽然脾气躁了些,但肯入赘,愿意守着这几亩田、这间小店,日子清苦,却也总算有了个安稳的窝。 不多时,一盘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酱爆田螺便端了上来。 螺肉肥美,汤汁诱人,一看便知道厨师手艺了得,火候掌控的恰到好处,显是用了心的。 黛玉执起竹签,正要品尝这久违的市井风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抬头便能见到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这仗势,惊得店内零星几个食客纷纷侧目。 “田大壮!给老子滚出来!” 邻村有名的泼皮王癞子高声呼喊着。 王癞子一把揪住闻声从后厨赶来的田大壮的衣领,双目赤红,哭嚎起来: “姓田的!你这黑心肝的!前日我爹在你这儿吃了那劳什子酱爆田螺,回去就上吐下泻,当晚就……就没了!你今天不赔我一百两银子,我就让你给我爹偿命!” 第7章 第 7 章 田大壮瞬间面色惨白,竟也不辩驳,哆哆嗦嗦地就要回屋子里取钱匣子来息事宁人。 雪雁气得眼圈发红,挣扎着上前理论:“王大哥,话要说清楚。我们家的田螺干干净净,街坊都吃,怎么偏偏就……” “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田大壮猛地将雪雁往后一拽,力道之大,让雪雁踉跄着撞在桌角,痛得闷哼一声。 “你凭什么推我姐!”小阳立刻冲上前,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护在雪雁身前,怒视田大壮。 雪雁却似乎早已习惯,只是默默揉了揉痛处,拉住弟弟的衣袖,低声道:“小阳,别惹事……” 田大壮根本不看他们,只对着王癞子赔笑:“王哥,别听妇人胡说,我赔,我这就赔钱……” 这一幕,让黛玉心中一寒。这田大壮的对王癞子倒是有求必应,远超寻常,甚至到了不顾是非、迫不及待破财消灾的地步。 “且慢。”黛玉站出来。 周遭食客不由好奇这陌生女子是何来历,竟要插手这等闲事。 这般场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这田家铺子的饭菜虽做得香,却总有人寻衅滋事。 有些食客是真心喜爱,日日来捧场;另有些却是故意寻衅,动辄以吃坏肚子为由索要赔偿。 更奇的是田大壮此人,对外人总是唯唯诺诺,每逢有人闹事便忙不迭地赔钱了事;可对自家媳妇却凶狠得很,每回雪雁想要据理力争,反倒要遭他推搡责骂。 街坊们看在眼里,都不明白这妇人为何这般执拗,明明次次都要吃亏,却总不知退让,由着自家夫君这般作践。 “人命关天,岂是赔钱就能了事的?” 黛玉倒也不惧怕那一脸嚣张无比的王癞子,以及他身后的几个虎视眈眈的壮汉,而是走到雪雁跟前,“若真是田螺有毒,赔钱是纵容黑店,害了更多百姓;若是有人讹诈,赔钱更是助长歪风。此事,必须报官,查个水落石出。” 王癞子一听报官,反而越发嚣张:“报官?报啊!我怕你不成!” 田大壮原本也不想去,可是看着众人期盼的眼神,也只好跟着大伙一同前往县衙。 几人推搡着来到县衙,小阳抢上前,奋力敲响了鸣冤鼓。 鼓声沉闷,很快,升堂问案。 县令姓胡,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最怕麻烦。 他看着堂下跪了一地的人,眉头就皱了起来。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胡县令一拍惊堂木,声音带着不耐。 小阳抢着磕头,“青天大老爷,小人李小阳,状告这王癞子讹诈我家小店。他爹死了,硬赖是我家的田螺有问题,开口就要一百两。求老爷明察,还我家清白。” 王癞子也嚎哭起来,砰砰磕头:“青天老爷,冤枉啊!我爹就是吃了他们家的田螺死的,他们这是想赖账呢。” 他一边哭,一边偷偷瞄着田大壮,眼神里带着威胁。 田大壮被他看得一哆嗦,赶紧趴伏在地,声音发颤:“青天老爷,老爷息怒。是……是小店疏忽,惊扰了老爷……我们、我们愿意赔钱,愿意赔钱!只求老爷让我们私下和解,不必立案了……” “姐夫!”小阳气得回头瞪他一眼。 雪雁跪在一旁,看着丈夫这副懦弱无能、一味退缩的样子,又气又急,却不敢在公堂上放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眼圈通红。 胡县令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大,尤其是田大壮那副俯首帖耳,一副只想赔钱了事的样子,更让他心生疑窦,觉得此案必有隐情,真是个麻烦。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他看向王癞子:“你说有毒,凭什么认定就是田螺有毒?”又看向田大壮:“你急着赔钱,莫非是做贼心虚?” 最后撇了一眼小阳,“你又坚持要查,说他是讹诈。到底谁真谁假?” 王癞子道:“老爷,他们若愿意赔钱,小人……小人也可以不告了……” 田大壮连连点头:“赔!我们赔!” “不能赔。”小阳梗着脖子,“赔了不就是认了吗?我家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姐,你说句话呀。” 雪雁望着弟弟殷切的眼神,又瞥见丈夫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心中百转千回。 想到这些年赔出去的白银少说也有一百两,若是再这般下去,小阳读书进学的银钱都要被败光了。 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开口: “老爷容禀……民妇以为,还是该将事情查个明白。若真是铺子的过错,我们认罚;若不是,也好还我们一个清白。” 田大壮见自家娘子竟敢当众忤逆,心头火起,这婆娘何时长了这般胆量? 正要上前呵斥,却忽觉一道清冷目光扫来——正是那位被小阳称作“武功高强的侠女”的美娇娘。 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公堂之上与这等人物硬碰,只得悻悻跪坐回去,脸上又摆出那副温厚老实的模样。 胡县令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尤其是田大壮那反常的态度,心中更是不悦。 他冷哼一声:“你们当这衙门是菜市场,由得你们想告就告,想撤就撤?既然鼓已敲,案已报,本官岂能不管?若最后查实是诬告,或者有人报假案,按律,杖责二十,罚银十两!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田大壮吓得脸都绿了。 杖责二十?还要罚银?他恨不得立刻捂住王癞子的嘴把钱塞给他。 黛玉见状,知道火候已到,对胡县令行了一礼:“县令大人明鉴。民女略通药理,方才在店中已初步查验,发现此事疑点重重,绝非简单的食物中毒或讹诈所能解释。田掌柜胆小怕事,只想破财免灾,却不知此举反而会纵容真凶,后患无穷。恳请大人立案侦办,民女愿协助查验,必能查明真相,使死者瞑目,生者安心。” 胡县令见她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又言之凿凿,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好。既然如此,本案受理。”胡县令惊堂木一拍,“李氏‘稻花飘香’即刻起暂停营业,所有食材封存待验。本官倒要看看,这田螺里,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田大壮一听,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唯有小阳和雪雁,虽然害怕,似乎看到了希望。 得到县令命令,封师爷带着衙役和一名经验老道的仵作,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王癞子家。 小阳紧跟在黛玉和阿真身边,他是第一次踏进王癞子家的大门,平日里这王癞子一家总来“稻花飘香”吃饭,每次都说记账,姐夫田大壮也总是赔着笑脸说“王大哥的账以后我来收就行”,不让他和姐姐多问。 一进王家院子,小阳就愣住了。 这王癞子家,从外面看不过是寻常农户,里面却别有洞天。 青砖铺地,院子里还摆着鱼缸,廊下挂着鸟笼。更让他瞪大眼睛的是,屋里居然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正倚在门边嗑瓜子,看见官差来了也不怕,反而嬉笑着指指点点。 “这……这王癞子还有钱娶姨太太?”小阳忍不住低声嘟囔。 而王老爹的遗体,就那样直接挺地躺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只盖了层薄布,连棺材都没准备。 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臭鸡蛋以及臭老鼠还要难闻的气味。 王癞子对此毫不在意。 小阳年纪尚小,雪雁想着“读书人不宜见白事”的老话,怕他见了王老爹的尸身会冲撞文运,便让他在院中等候。阿真自然也留在院中帮忙照看。 不多时,只见几个眼神飘忽、衣衫不整的汉子鬼鬼祟祟地想从后门溜走,被守在那里的衙役拦了个正着。 “大哥哥瞧见没?”小阳扯了扯阿真的衣袖,低声道,“那几个是镇上有名的赌棍。王家这会儿哪像办丧事,倒像是刚散了赌局。” 阿真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院角。 那里站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姨太太,正肆无忌惮地朝他抛媚眼。 其中一个穿着绛红衫子的,更是故意将衣领往下拉了拉,眼神黏腻得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阿真只觉浑身不自在,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般露骨的勾引,与黛玉那双清泉般的眸子真是天壤之别。 那日在明月楼,黛玉虽也与他玩笑,眼神却始终清澈见底,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教人心生宁静。 哪像眼前这些女子,眼神里尽是食色性也的媚态。 小阳歪着头,不解地扯了扯阿真的衣袖:“大哥哥,这些女子为什么见到你就要脱衣服?是天气太热了吗?” 阿真闻言耳根微红,俯身温声对小阳解释:“她们不是在脱衣纳凉。真正的淑女,譬如你姐姐,譬如……林姑娘,无论何时都会端庄自持。这些女子这般行径,并非因为天热,而是失了分寸。” 阿真俯身平视着小阳,目光温润而坦诚:“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尊重之心对待女子。若是遇见心仪之人,更该以诚相待,以礼相守,而非贪图一时之欢。” 小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他稚嫩的心田里,这个大哥哥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君子。 他暗下决心,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端方有礼的人。 小阳的思绪不禁飘向自家姐姐。想起姐夫时常对姐姐动手,而姐姐总是默默承受,从不反抗。 他攥紧小拳头,在心里默默立誓:将来绝不让心爱之人受半分委屈。 阿真见他神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了?” 小阳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阿真直起身,不再看那些姨太太一眼,侧过身,带着小阳走远:“看来这王癞子并非表面那般穷困。他爹尸骨未寒,家中却这般景象,着实可疑。” 第8章 第 8 章 里屋内,光线昏暗,杂物胡乱堆放,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酸臭与食物馊败混合的刺鼻气味。 老仵作是个矮小精瘦的老头,显然对此等场面早已习以为常。 他气定神闲地从随身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铜炉,点燃一块苍术,药香渐渐弥漫,驱散了些许恶臭。 他一边摆弄器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众人: “人死如灯灭,可这魂魄啊,一时半会儿还散不去。尤其是横死、枉死,或是身后事没料理妥当的,怨气就容易缠着不走。” 他抬眼,似有若无地撇着王癞子,“老话说,生前不尽孝,死后鬼嚎叫。活着的时候不当人子,让老人家寒了心,这死了之后……啧啧,保不齐梦里都要来找你说道说道。所以啊,该有的礼数不能省,该尽的孝心不能缺,不然,祖宗不安,家宅难宁啊。” 王癞子原本嫌恶地扇着风,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生前确实把他爹当摇钱树,没少啃老,如今老头子这么不体面地躺着,他心里也有点发毛。 但他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吓唬谁呢,老子是他亲儿子,他还能害我不成?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多给他烧点纸钱元宝,让他在下头也潇洒点。 他嫌弃的嘟囔着:“死都死了,还搞这些麻烦……赶紧验完得了。” 老仵作将他这番色厉内荏看在眼里,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形,老人辛苦一辈子,老了被儿孙嫌弃,死后草草埋了了事,甚至为了一点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他不再多言,沉声对众人道:“气味冲撞,无关人等可暂避。若要旁观,请掩住口鼻,勿要惊扰亡魂,勿要触碰屋内任何物件。” 雪雁并非第一次见死人,爹娘去世时,她与田大壮也曾亲手为二老净身穿衣。 可那时是伤心大过恐惧,更何况也没有眼前这么邋里邋遢,与眼下这污秽、不体面的场景截然不同。 那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脸色发白,强忍了几下,终究是支撑不住,捂着嘴踉跄地冲出门外,扶着院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田大壮见状,看了一眼屋内的尸体和王癞子,也连忙跟着跑了出去,嘴上说着“雁儿你没事吧”,手有些敷衍地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时不时瞟回屋内,心思显然并不全在痛苦呕吐的妻子身上。 黛玉立于门边,尽管做好了准备,眼前尸身的惨状还是让她心头一凛,内力在体内流转一周,强行压下了那股不适,可她嗅觉远比常人,这气味于她而言更是放大了数倍。 她只好暗中点上自身几处穴道,暂时封闭了部分嗅觉经络,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霎时减弱。 她紧紧盯着老仵作的每一个动作。她倒是想瞧瞧,这王癞子家,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老仵作不再理会众人,将自身准备妥当之后,便走过去仔细观察死者。 只见王老爹青黑的面色和涣散的瞳孔,老仵作用一块干净的白布蘸了随身带的清水,擦拭死者口鼻周围,仔细分辨着任何可能的残留痕迹。便取出一套长短不一的银探针,在带来的小油灯火焰上烤,然后探入死者喉部,取出微量胃容物,置于自带的白瓷盘中,用细签仔细拨弄、细细辨认。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拱手走向屋外的封师爷回禀: “回师爷,死者面色青黑,指甲根部明显发绀,十指微蜷,此乃砒霜中毒之典型状。且在其胃中残留物里,可以确认的是未消化完全的田螺肉碎与酱汁痕迹,与‘稻花飘香’所售酱爆田螺之形态、气味皆吻合。” 此言一出,王癞子也不顾及现在是一个怎样个状况,立刻站出来跳脚,指着刚缓和过来的雪雁和田大壮骂道:“听见没,铁证如山。就是你家的毒螺害死我爹,赔钱!不,要你偿命!” 田大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被吓得哆嗦一抖,王癞子得势不饶人,冲上前竟想揪打田大壮:“你这黑了心肝的赘婿!定是你在田螺里下毒,想害死我爹再谋夺我的家业!” “放你娘的狗屁。”田大壮被逼到墙角,恐惧瞬间化为一股邪火,竟反手推了王癞子一把,双目猩红地吼道: “我为什么要毒死你爹?我跟你爹无冤无。我现在反而认为是你。是不是你爹老了不中用了,你嫌他是累赘,自己下毒想讹诈我,好去赌坊翻本?你看看你家这模样,像死了人的样子吗?”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油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王癞子身上,很快就联想到王癞子家中那不合常理的景象。 是呀,田大壮动机不足,但这王癞子嗜赌成性,为了钱……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王癞子被这反咬一口弄得猝不及防,当即指着田大壮的鼻子:“你娘才放屁,那是我亲爹,我再不是人,能干这种畜生事?” 他转向封师爷,噗通跪下,赌咒发誓:“青天大老爷,您要明察啊,我家……我家是有点家底,但那是我祖上留下的,砒霜那是药铺严格管制的,您去查,我家要有半钱砒霜,我天打雷劈!定是这田大壮自己不小心让田螺沾了脏东西,现在想赖在我头上。” 田大壮见火力被引开,且王癞子家底似乎不像想象中干净,也松了口气,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他主动对封师爷说:“师爷,小的觉得王癞子嫌疑最大,您一定要严查他。小的……小的一定配合调查。” 那积极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封师爷将田大壮的反常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深,但眼下没有证据,只能按下不表。 就在这时,衙役押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壮汉过来:“封师爷,这几个地痞鬼鬼祟祟想从后门溜走,被我们拿住了。” 王癞子一看,这几人正是他常聚在一起赌博的狐朋狗友! 封师爷正愁案件不知如何处置,便厉声审问那几个地痞。 几名地痞被官差威严所慑,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此阵仗,立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回、回老爷,我们是王癞子叫来、来赌钱的。他、他这儿常设赌局……” “赌资从何而来?”封师爷追问。 “有、有时是现钱……有时……” 地痞眼神躲闪地瞄向田大壮,“有时田掌柜手头紧,就、就让我们去他店里吃饭,假装吃坏了肚子,拿来的赔偿就当是抵了赌债……” “什么?”雪雁闻言,如遭雷击,声音都在发颤:“田哥,你……你竟然拿店里的血汗钱去赌?还让他们来白吃白喝趁机讹诈?” 她想起往日王癞子一行人来店里大吃大喝,田大壮总是赔着笑脸爽快记账,有些时候,还上门索要赔偿,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就算是骗她自己,反而没什么,可是那不仅仅是店里的收入,更是她一分一厘为弟弟小阳攒下的读书,那是她们李家的希望呀。 小阳自幼聪慧,酷爱读书,却因家贫只能偷偷买几本旧书自学,偶尔趴在学堂外墙偷听,还要提心吊胆怕被先生驱赶。 几年下来,竟也认了不少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钱,竟都被丈夫拿去填了赌债的无底洞。 伤心、愤怒、被欺骗的痛楚将她淹没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就要倒下。 黛玉一直留意着她,见状稳稳扶住雪雁,同时冷声对封师爷道:“封师爷,这些人聚众赌博,按律令,凡无官引而设赌、赌资过大者,当拘押收监,并缴没所有赌资赌具,此风断不可长。” 田大壮见事情彻底败露,索性撕破脸皮,指着雪雁狠狠道: “李雪雁!你可别忘了,这饭馆的招牌菜,这生意,哪一样不是靠我田大壮的手艺撑起来的?要不是我,就凭你一个弱女子,早喝西北风去了!我拿我自己赚的钱去赌,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他自觉抓住了理,气势反而嚣张起来。 雪雁被他这番无耻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哽咽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闻讯挤进来的小阳恰好听到这番话,少年血气方刚,如何能忍?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田大壮,双目喷火:“你这个畜生!平日里你打我姐姐,我们都忍了!如今你竟敢拿我姐给我攒的读书钱去赌!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田大壮根本不怕这半大孩子,真面目既已揭开,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用再装那缩头乌龟、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他开怀大笑道:“我是你姐夫,现在还是我当家做主。要不是我,你们姐弟早就上街乞讨了,还能有今天这安稳日子?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哼,幸好没让你去读书,就你这目无尊长的德行,我去官府告你一个不孝忤逆,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学堂,我劝你识相点。” 第9章 第 9 章 “你……”小阳气得浑身发抖,却被这“不孝”的大帽子压得一时语塞。 一想到若真被扣上这等罪名,此生科举之路断绝,多年苦读化为泡影,委屈愤懑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黛玉实在看不下去田大壮这副无耻嘴脸,心中一股无名火起。 她身形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听砰的一声闷响,田大壮已被她一脚狠狠踹在膝窝,惨叫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放肆!”封师爷惊愕之下,怒声喝道,“这位姑娘,案情尚未明朗,你怎可动用私刑?若失手将他打杀,或是踢出个好歹,岂不是平白添了一条人命官司,让本官如何断案?” 他心中恼怒,这女子虽仗义,却也太过冲动,扰乱了他的审案节奏。 田大壮忍着剧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见封师爷出声制止,顿时觉得有了倚仗,胆气又壮了。 他揉着疼痛的膝盖,脸上却露出谄媚的笑容,对着封师爷躬身道:“师爷明鉴,师爷说得对极了。这、这位女侠也是心急,小人理解。只是这赌博之事,与王老爹中毒的案子,它、它毕竟是两码事。” 他偷眼觑着封师爷的脸色,见对方没有立刻反驳,便又顺着杆子往上爬,体贴地说: “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王老爹的死因。师爷您日理万机,若是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分了神,耽误了正案,那小人、小人心里也过意不去。依小人看,咱们还是一桩归一桩,先紧着命案来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这番看似“深明大义”、“体贴上官”的言论,实则处处在为自己开脱,想把赌博之事揭过。封师爷被田大壮这番惺惺作态噎得说不出话,胸口一阵发闷。 他何时与这田大壮如此熟络了? 这田大壮字字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却处处引导案情走向,试图掩盖自身的劣迹。 这种被人当枪使还不得不咽下去的感觉,简直像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王癞子见赌博之事败露,生怕牵连出更多,也顺着话头喊道:“师爷,就算我设赌局是我不对,可这跟我爹被毒死是两回事,您不能混为一谈。” “无关?”封师爷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王癞子这话正好撞在枪口上。 他冷笑一声,眼神扫过王癞子和田大壮,“我看未必,你二人因赌相识,更有金钱往来。本官很有理由怀疑,你是否在赌局中欠下了田大壮难以偿还的巨债,或是与他有其他经济纠纷,于是便心生毒计,利用你父亲日常喜食田螺的习惯,设法在田螺中下毒,待你父亲毒发身亡后,便嫁祸给稻花飘香,既能赖掉赌债,还能反过来讹诈田大壮一笔赔偿金。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是也不是?” 王癞子闻言,哭诉道:“老爷,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您这样断案,怎么对得起李镇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封师爷面色一沉:“我话还未说完,田大壮自然也有嫌疑。方才张仵作验得明白,王老爹腹中的田螺含有砒霜。总之,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你们二人皆有动机,谁都脱不了干系。” 田大壮一听自己也仍是嫌疑之身,同样哭诉道:“老爷明鉴,王老爹确实是吃了田螺,可谁知道他除了田螺,还吃了别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能全赖在我家田螺上。” 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封师爷沉吟片刻,遂问王癞子:“王癞子,你爹除了田螺,可还吃了别的东西?” 王癞子忙指天发誓:“没有!绝对没有!我们爷俩那天就只吃了从稻花飘香带回来的田螺,连米饭都没就,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既然饮食上暂无其他异常,”封师爷下令,“那就先去田大壮家中,查验那些田螺。本师爷倒要看看,为何平日旁人吃了无事,偏偏王老爹就中了毒。” 他先命衙役将一干赌徒押回县衙严加看管,随后便带着黛玉、阿真、雪雁姐弟以及垂头丧气的田大壮和王癞子,一行人转道稻花飘香。 昔日虽不算门庭若市却也充满烟火气的小饭馆,此刻已被贴上封条,门庭冷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不知愁的麻鸭还在水塘边嘎嘎地叫着,灶台冰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暖气息,雪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心血变成这般模样,眼圈又是一红,默默低下头去。 小阳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亦是满脸愤懑与不甘。 幸好这小饭馆与田大壮夫妇的居所是分开的,并未连带被封。 他们的住处就在饭馆隔壁,田大壮连忙上前,根本就不管如今这个异常,更多的是想要趁此机会能讨好封师爷,摆脱自己的嫌疑,便殷勤地引着封师爷和众人进屋。 屋子虽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家定有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主人。 黛玉也是第一次走进这内室,看到眼前这过分整洁、甚至显得有些清寒的景象,心中不由暗叹:雪雁这丫头,果然是劳碌命。 在外要操持饭馆,应对各色人等;回家还要伺候丈夫,打理家务,更要为弟弟的前程操心费力。 这一世的她,虽未入府为婢,不必看主子脸色,可这般里外操持,其中辛劳,恐怕比当丫鬟也轻松不了多少。 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不知道她是羡慕前世那在大族丫鬟命,还是如今清平操劳的农家妇人? 雪雁看着那位一直沉默却屡次出手相助的姑娘,心中感激更多的是莫名生出的好感,她鼓起勇气走上前,语气恳切: “姑娘,今天真是劳烦您了。不仅救了我弟弟,现在还让您卷进这样的麻烦事里,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家虽小却整洁的屋子,真诚地邀请道: “不知您找到下榻的地方没有?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在我家住下吧?家里虽然简陋,但还有间空着的房间,收拾一下,也能招待您和那位公子。” 黛玉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首,目光越过雪雁,落在了正与小阳低声说着什么的阿真身上。 “你呢?需要另外寻个住处吗?” 阿真听到她的问话,抬起头,温润的眸子里漾开笑意,如同春水微澜。 他理所当然的反问道:“平日里行程琐事,不都是林姑娘你做主么?怎么今日反倒问起我来了?” 黛玉被他这话一噎,面上虽依旧清冷,耳根却微微泛红。 很快她又恢复镇定,转回头对雪雁道:“他既如此说,那便一同叨扰了。” 她虽是解释,又似是自语,“也省得他另寻住处,徒增麻烦。” 这看似嫌弃实则关切的话语,以及两人之间那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的默契,让一旁的雪雁看得怔住。 眼前这姑娘,看年岁不过二八韶华,正是人生中最明媚的时光。雪雁心下默默推算,自己今年已满十七,嫁与田大壮三年,从懵懂少女熬成了操心妇人。 可这位林姑娘,言行气度虽沉稳,但那眉眼间的鲜活,虽比她大上一岁,却已能从容周旋于官差命案之间,身边还有那样一位温润可靠的公子相伴。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阿真,看着他凝视黛玉时,那包容温和、仿佛能将一切风雪都挡在外的笑意。 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与艳羡。 曾几何时,田大壮初入家门时,也曾对她露出过憨厚的笑容,她也曾偷偷期盼过,能与这个自己选择的夫君举案齐眉,相互扶持,在这小小院落里经营一份简单却温暖的日子。 只是没料到,人心易变,所托非人,招赘竟招来了一个吸血的豺狼。 不过三年光景,曾经的期盼已化作一地鸡毛,只剩满心疮痍与看不见未来的迷茫。 她垂下眼眸,将那份将近溢出来的苦涩与自怜狠狠压回心底,不敢再看那让她心口刺痛的和睦画面,只低声讷讷道:“姑娘和公子不嫌弃就好。我、我这就去准备被褥。” 另一边,小阳一听阿真也要留下,顿时喜形于色。 他刚才在王癞子家就注意到,这位大哥哥言谈举止与他见过的所有庄稼汉、甚至镇上的书生都不同,沉稳又渊博。 他立刻凑到阿真身边,眼神亮晶晶的:“阿真哥哥,你也要住下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扯着阿真的衣袖,急切地问,“我刚才听你说话,引经据典的,你好有学问我、我平时只能自己瞎看书,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能不能……能不能偶尔向你请教?” 阿真看着眼前这个求知若渴的少年,笑了笑,“自然可以。你若有什么疑问,随时来问我便是。学问之道,贵在勤思好问。” 小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只觉得这位阿真哥哥不仅本事大,脾气还这么好,比那个动不动就呵斥他、阻止他读书的姐夫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忙说道:“我就和姐姐一起,把那间空房再仔细打扫一遍,保证让林姐姐和阿真哥哥住得舒服。” “谁允许你们姐弟随便带人住进家里来?”田大壮在一旁招呼封师爷几人,听到这么一说,当场就不乐意了,他刚才被那女子踢上一脚,现在膝盖还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