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 第1章 楔子 这是很久之后了,我带着过往的战栗记录下一切。这是一个关于我哥的故事,它们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晰。 当我还在用我的眼睛去看我哥的时候,没有人认识他,但他是我人生中的英雄。后来他成了世人的英雄,人们歌颂他追悼他,为他建起数不清的雕像,我却对所有的发生感到迟疑。我不幸知道了最可怖的真相。 遗忘本就是必不可少的过程。它们应该在结束后随着江河滚滚东流,不论夹杂着多少腥臭的血肉与痛苦。 但是在我终于放下过去,可以问心无愧的活下去时,我又梦到了他。 从我带着与我哥一模一样的血液呱呱坠地时,那些涌动在骨与肉中生死相连的诅咒就开始运转了。小时候,在每个和我哥相依为命的寒冷夜晚,我都能梦到我哥。 我梦到他穿着那件破了洞打了补丁的旧衣服,梦到他用苍白的手指攥着柴刀劈木头,梦到他梦到他跪在地上捡别人扔的烂菜叶,清癯的后背佝偻成一棵落满雪的松树。 醒来之后就能闻到淡淡的饭香。哥他架起生锈的锅煮了一顿稀汤寡水的菜粥,从最底下澄出半碗粘稠的米,笑着递给我。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梦到哥被打。他们的拳头落在哥身上,用恶心的手扯住哥鸦色的长发,强迫哥抬起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梦里梦外我都无能为力,看着哥脖子上遮也遮不住的紫红,我会先于他落下绝望的泪。哥从来不哭,他只会抿着唇抱紧我,像一头护崽的鹿。我哥他太苦了,他连眼泪都让给了我。他为了让我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自己都要死掉了。 等我长大了一些,我才知道,这些不是梦。那是每个白天切切实实的发生在哥身上的事。哥背负的白日的苦痛,在我的梦里重新上演,我走马灯般看过哥的人生。那时候我为能了解哥的一切而沾沾自喜,远不知这会让我走向怎样的绝境。 在我和我哥去读书之前,他经历了此生最黑暗的暴行。我流着泪尖叫着从梦里惊醒,声嘶力竭的喊着哥的名字,敲响他的房门。 那晚哥没有回来。 我被遗弃在盛大荒凉的人世间,窗外是骇人的沉默的黎明。 这些所谓的真实,是否也是谁的一场梦?我无法找到答案,但我一直在义无反顾的追寻。那天我才十三岁,恐惧而懦弱的擦干了泪,用颤抖的嗓音对自己说:陈醒,该你去救他了。 梦里的房子我还有印象,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刀,我走进刺骨的清晨。 那种坠在心里、燃烧着的情绪,抹杀了天下所有的恶意与鄙夷。我必须在这片荆棘中喋血而行。 后来在村子里的桥上,我看到了疲惫的哥。他还穿着单薄的外衣,眼睛透过河上氤氲的雾望向远方。河中心的岛上有只漂亮的鹤,有朝一日它必定展翅高飞。 “哥!”我叫他。“陈槐安!!” 他愣了一下,我已经扑进他的怀里。刀被我扔开,在我汹涌的泪里跌落的悄无声息。 悲伤无力愤怒惊恐无从说起,但我的嘴角却是翘着的。还好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尽头,我还能抓住你。 “小醒怎么来了?”他牵起我的手,“我们回家吧。” 我摸到他手里有一串硬硬的铜钱。到家之后他同我讲,这是他赚的学费。等这些钱可以填满柜子上的小箱子,我们两个就都可以去上学了。 陈槐安就这样用小小的愿望缝补了我支离破碎的心。 哥,但是我最后悔的就是和你一起期盼着普通的人生。如果你没有为了我的幸福拼尽全力,我们就都能默默无闻地活着,穷苦、疲惫,但是谁也不会离开。 第2章 暖冬 读书的日子很无趣,我什么也听不懂,哥比我聪明多了。我白日在学堂浑浑噩噩,晚上在梦中若即若离,两番折磨下也记不住有关仁义礼智信的只言片语。如果我不用一个馒头分三顿吃,不用捡别人扔掉的衣物,说不定会深刻的触及所谓的道义。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贫穷又平庸的俗人罢了。 哥不这么认为,他喜欢那些书本上不知所云的句子,喜欢藏在字里行间的良辰美景,喜欢贤人志士笔下的海晏河清。我在梦里看到讲学先生对他尤为关怀,屡次三番的说,他有一副铮铮傲骨。 我只想吃蒸蒸排骨,如果哥有朝一日得以青云直上,我必定要跟着鸡犬升天,品味世间一切海味山肴。这是在遇到澹台礼之前我最真挚的愿望。 澹台礼是注定不会理解一年只在除夕夜吃一次猪肉饺子是何其幸哉的愚蠢公子哥,不谙世事又毫无主见的傻狗一条,如果还活着说不定能和我哥修得正果,快活似神仙。 我哥和他一起上学的日子,是我们最无忧无虑的两年。过于轻松与欢快的生活让与之相关的记忆像倒影一般模糊,以至于一但触及就会碎成泫然欲泣的流光。现在所能追忆的,也只是那时最炽热最动人的吉光片羽。 澹台礼见到我哥的第一面就蠢得鹤立鸡群,独占鳌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已经及冠的八尺大汉,会面红耳赤的举着片精致的撒金粉嵌花瓣的纸笺,吞吞吐吐的说:“槐安兄,你写字真好看,能帮我写…写个名字吗?” 我哥失笑,眉眼弯弯的问:“好啊,写什么呢?” “写我的名字…嗯嗯,额,澹台礼,我叫澹台礼。” “嗯嗯额”澹台礼这厮得到了一张写着好看字迹的纸笺。 从那之后他开始了每时每刻的死缠烂打。当然,远比那个人——我恨他,那只打碎了满池圆月的猴子,我暂时不想提起那个恶心的名字——和缓正常很多。他先是买下了我家旁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大张旗鼓的驾着四轮马车带着我哥和我上下学。而后他不满于现状,干脆把我们家搬到了他的大宅府里,和我哥没日没夜的畅谈,听的我梦里耳朵都要起茧子。 澹台礼是一个生活顺遂又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我一直很想看他在生活的打击下鼻青脸肿的惨状,但他偏偏一直意气风发。我哥留恋他这份纯真,也需要他所提供的安稳,让澹台礼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陈槐安本不应该陷那么深,他的心已经碎了很多次,缝缝补补的勉强在躯壳中跳动,不能再分给任何人了。澹台礼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他硬是要抓住那高悬的月亮,紧紧地攥在掌心——直到被夺走生命后无力的松开手,散落一地的齑粉。 是澹台礼非要我哥成为那个麻木的无心之人。 我们三个人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我就注意到了我哥几乎是溺爱的纵容。那时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半年,我们刚搬到他家不久。澹台礼的爹妈都很喜欢陈槐安,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对我哥有这些非分之想,可能会立马把澹台礼送到宫里当太监。不过他到死也没能表明心意,这份感情也只能永远是个秘密了。 那是一个无限风光的冬日。我和我哥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堆了雪人,还去湖面上滑了冰。陈槐安披了件月白色缝着银纹的大氅,黑发飘扬,眼眸轻垂,往日苍白的脸颊在毛领子的遮掩中泛出淡淡的红。 澹台礼特意雇了个画师,跟着我哥从早画到晚,共留下十五张画作。现今存世的只剩一幅,是傍晚我们站在府前的时候画的。等我终于有勇气展开那幅画布时,岁月已经把它蹉跎的斑驳而破烂不堪,而那时我和我哥璀璨的笑靥也是捉摸不透的陌生了。 暮色四合,府上的佣人没完没了的在院子里放爆竹。我和我哥坐在二楼窗前,温一壶米酒。澹台礼先去和亲朋好友吃团圆饭,然后再回来和我哥吃团圆饭。这也是他死皮赖脸求来的,我们家本来有我和我哥就够了。 以往就是这样的。我们在并排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一年一度的饺子,喝着他买来的一小盅酒,偶尔听到极远的地方传出热闹的爆竹声。只不过这次,改成我们坐在热闹的中心,侧目即可看到窗外的万紫千红,好像当年我们听到的爆竹,是这场盛宴最不足一提的余音。 澹台礼终于来了,与之相随的还有半身酒气与一桌丰盛的宴席。我哥坐在最中间,面对着窗户,任由窗外的花火将他镀上一层旖旎的纱。澹台礼看的太入迷,我哥又不怎么饿,只留我一个人不停的动筷。等我终于撑得抬起头时,正看到澹台礼脸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一弯腰,我又看到两人不知何时扣在一起的手。 陈槐安很适时的抽出那只手,趁我掀桌子前在我头上揉了一把。他用往常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像往火上扑了一盆水:“小醒,吃饱了吗?” 我点头。他又说:“要不要一起去放爆竹?” 等我带着手套,举着鞭炮站在院子里时,早把澹台礼的恶劣行径抛之脑后。我哥帮我点了火,让我赶紧许个愿。 他说,鞭炮声是最响亮的,天上的神仙都能听到。我现在许了愿,神仙就会顺着鞭炮声,看到我的梦想。 我说了一个我从始至终的梦想,我希望我哥可以幸福。 神仙没有听到。 澹台礼可能听到了,他从没有亏待我哥,可是他死的太早了。早到所有的愤怒妒忌憎恨鄙夷都变成了滔天的遗憾,变成这些年我摆脱不去的梦魇。 我不该怨他,我才是最没能力保护我哥的人,我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第3章 星星 行文至此,恍然又想起一事。那是我对澹台礼略有改观的契机之一,也是后来万千痛苦的前奏。 那应该是仲春的某日。自打开春后我就没去过学堂读书了,而是跟着府上的一个胡子眉毛一边长的老头学武功。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个老先生是名震中原的武学宗师,也不知道自己的这几根骨头里有什么慧根,只是带着被学堂折磨的破败不堪的心灵和想保护我哥的愿望,每日跟着他舞枪弄棒罢了。澹台礼现在更是如鱼得水,没了我的妨碍,他就能和我哥过上幸福的二人世界。可惜没来得及高歌一曲,现实的沉重打击就把他锤的哭爹喊娘。 先是来自成绩的打击。自从回到家就再也没有翻开过课本的澹台公子被自己的愚蠢吓了一跳,又被我哥的聪慧吓了一跳。两相对比下他对于自己只能继承亿万家财的悲惨未来焦虑到惶惶不可终日。随之而来的还有感情上的打击。我哥结交了好几个志同道合的学术伙伴,每周都要去和那些同窗烹酒煮茶、吟诗作画,其高雅程度令澹台礼连想去附庸风雅都找不到门路。 这个公子哥一阵急火攻心,还没来得及狗急跳墙想出办法,就很不巧的染上了风寒,在家里躺了两周。 准确的说,是在第三天以为自己好的差不离了,穿着单衣就出门去迎接下学的陈槐安,害得自己风寒狠狠加重。 躺在床上流鼻涕的日子,澹台礼也一点都消停不了。他求着他爹给他请了八个教书先生,每天像诵经一样围着他嘚嘚,余音足够绕梁三个来回。在仁义道德的熏陶下,澹台礼行将就木的智力终于有所回温,而他吃我哥豆腐的水平也是青云直上。 每次我哥一回家,大老远的就能听到澹台礼在床上吭吭唧唧的咳嗽。还没等我哥走近,他就故作虚弱的呻吟道:“槐安…我好像又发烧了……”,然后就闭上眼装死。我哥看他可怜,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再额头相抵确认一下,才放下心说:“没有发热,是不是屋里太闷了?用不用开会窗?” 澹台礼哼哼:“不用了…你陪我一会就好。”说完就自作主张的拉住我哥的手,臭不要脸的倚病卖病。 其实澹台礼不是真的笨,他只是心不在这些上。经过两周的疯狂补习后,他已经能恢复至假期前与我哥谈天说地的水平。他们喜欢在夜里爬到楼顶,躺在青瓦上仰望无际寰宇。我梦不到我哥晚上做的事,所以也一直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 但那次是个意外。我刚和老先生学会了类似于凌波微步的轻功,迫不及待的想要大展身手,在屋脊上从早跑到了晚,终于如愿以偿的累成一滩泥,躺在院中槐树上打盹。 好巧不巧,那日他俩就坐在我身后的房顶上看星星。我骑虎难下,迫不得已才听到了这段对话。 先是澹台礼发表了故作深沉的感想,又是怀古又是伤今,感觉他说完了就应该从楼上跳下去。然后我哥用非常有哲理的话安慰他,听的我福至心灵,思想深了一个度。 澹台礼也听傻了,他不知道说啥,只好把话题转到了未来上。他问我哥,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哥停顿了片刻。我知道他对以后有着盛大的构想,他本就应大展宏图:“成为兼济天下、造福苍生的人,听起来很异想天开吧。” 这样的愿望里肯定没有澹台礼的存在,他不安的向我哥的方向挪动了一点,战战兢兢的问:“那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嗯。”陈槐安抬起手指向天空的某一颗星辰。“但是不会比我们到那里更远。” “你呢?你想要怎样的未来?”我哥问他。 澹台礼听起来快哭了:“我想和你一起……”他终究不能违着良心说出那些大义,临到嘴边的话被他硬是吞了下去,转成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妄想。“想和你一起在草原上牧羊。” 我哥很轻快的笑了,沉重的未来突然被违和的扔进了儿童画。澹台礼尽力找补道:“你先去救济天下,再来救济我,好不好。你若是不想牧羊,我们也可以——” 一阵诡异的沉默。 借着月光我偷偷瞥了一眼。澹台礼像只狗熊一样被我哥抱住,头枕在我哥瘦削的肩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鼻子。陈槐安温柔的抚着他的后背,轻轻的保证:“好,我陪你去。” 我哥在澹台礼的怀里只有那么小一点,好像松开手就会流入暗夜的黑,变成池塘中一触即碎的倒影。但是我知道,在此刻,就在这片屋顶之上,陈槐安是真实存在着的,他用脆弱的脊梁撑起我和澹台礼的全部人生。 在我哥竭尽全力的走向他的梦想时,所有在明面上一帆风顺的事情背地里都与他背道而驰。 又到了冬天。 那个特别钟意我哥的讲学先生惜才如命,自费带着我哥去南方各地周游,意味着我们必须分开,我因此闷闷不乐好久。澹台礼就更不必提了,他撒泼打滚闹着非要跟着去,被讲学先生无情的拒绝,又给他留了双倍的课业。 这时候就很感谢我那些可以通灵的梦了。每天既能看到澹台礼独守空房泪流满面的场景,又能梦到我哥充实丰富的生活,真是惬意无比。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就好了,如果我没有醒来,没有发现这些都是鞭长莫及的幻影就好了。 我哥离开后的第十七天,大年初三,他写的信终于邮到了我和澹台礼手上。写给澹台礼的那封信我在梦里读过一遍,我的这封却没看过,想必是我哥晚上写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讲了些他在旅途中的见闻,稍稍美化了点,看着像童话故事一样漂亮。信里还压了几朵他在路上采的花,已经被宣纸吸的干巴巴的,没了香味。 澹台礼哭的像傻子一样。这些天他一直在给我哥写信,苦于不知道邮到哪里,只好等我哥回来再给他,现在已经积压了厚厚一沓。 看他难受我就高兴。我知道我哥已经开始返程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初七之前就能回来。我哥特意没说这点,想给我俩个惊喜。 那晚我带着无比的喜悦进入了梦乡,看到了此生最令我作恶的猩红色眼睛。 现在我不得不提起这个名字了。 荆鹘。 他披了副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小孩的皮,直愣愣的站在我哥床前,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你想好了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知道。因为下一秒,荆鹘就倏的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诡异的寂静。 我能明显的感受到我哥自那之后变得郁郁寡欢。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比前日更憔悴。虽然我那段时间没有再在梦里见到那个人,但是我敢肯定,他必定每晚都来折磨我哥,问出那个让他惧于回答的问题。 陈槐安的行程还是晚了一天。大年初八,他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澹台礼抱着他转了整整三圈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们错过了最后一个可以团圆的春节。 由于我哥前段时间一直不在家,澹台礼痛定思痛,每日苦学,终于没落下功课。当他以为可以离我哥再近一点时,另一个危机悄然降临。 第4章 沉舟 学堂里来了个新学生,长了双鬼一样的红眼睛。我在梦里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之前缠着我哥的那个小孩,也就是荆鹘。 荆鹘这个畜生自己没脸没皮,每具躯壳都是偷的别人的,名字也是照搬不误。我记住一个都嫌恶心,也就一直用这个最先出现的名字称呼他。 这次他把自己打扮成少年模样,死白的脸上挂着惨绝人寰的笑,谁看了都想抽他两鞋底,澹台礼尤甚。在他眼里,这个新来的小屁孩天天就是舔着脸跟在陈槐安身后问东问西,借机制造肢体接触。陈槐安虽然看起来懒得搭理他,但是脾气太好,总是耐心的给他讲解,看的人醋意横生。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荆鹘并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变着法子的恐吓我哥。在他那些令人作恶的话里,我大致捋清了头绪。 荆鹘本是不知道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死了几百次成了恶贯满盈的妖精。机缘巧合下看中了我哥的命格,于是想和我哥换命。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准备和我哥演几出戏,把我哥塑造成人尽皆知的英雄,再夺走我哥的躯壳,偷去他的光辉灿烂的人生,让我哥承受着他的罪名万劫不复。 而他的筹码,就是我和澹台礼的命。 我曾经很懦弱的想过,让他偷走我的人生吧,我把我这条烂命双手奉上,求他放过陈槐安。他已经够苦了,不要再让他难过。 可惜,自从我哥牵起我的手,带着年幼的我向偌大世界进军时,我的人生就再也不仅仅是我的了。我和我哥的命交织在血肉骨骼里,顺着同样的黑发相汇,搭起世界上最小的桥。我和他出生于同一个子宫、流淌着同样的血液、走过相同的道路,我们的命运已经交织不清。 死亡在我们眼中只是时光里微不足道的罅隙。 荆鹘,你最后就是输的彻彻底底。 同样输得一塌糊涂的还有澹台礼这个蠢货,他在我哥最精疲力尽的日子里被戏弄的团团转,每天难过的以泪洗面。荆鹘这个贱种以此为乐,毫不疲惫的挑拨离间,下流手段层出不穷。 他屡试不爽的就是激将法。故意在澹台礼眼皮子底下和我哥单方面举止亲昵的说话,臭不要脸的插入两人的讨论并挑刺,对澹台公子的学术水平进行质疑与抨击,等等等等。 与此同时,荆鹘不厌其烦的告诉我哥:他取澹台礼的命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因此每次澹台礼撸起袖子准备抽他一顿之前,我哥不得不硬着头皮拉偏架,劝对方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我不能允许荆鹘再破坏什么了,所以我尝试用我的方式去保护我哥的尊严,而自作聪明的保护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代价。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澹台礼。 在震惊、怀疑、恼羞成怒与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情绪之后,澹台礼想出了对策。对于荆鹘那些机关算尽的挑衅,他终于表现出了一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不屑。不论荆鹘怎么变本加厉,他都不再做出让他满意的反应。 那段时期,我也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荆鹘,他比梦里更让人恶心。 当时我刚下了晚训,在城里漫无目的的游荡。初夏的太阳落得很晚,戌时的天空还是淡淡的蓝,尽头是含苞待放的晚霞。 不知是赶上了什么节日,街道两边都是大声吆喝的小贩。我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我哥和澹台礼,他俩背朝着我,如胶似漆的贴着走。 我看到我哥就心情好,上前和他了打声招呼,还把我刚买的冰糖葫芦分了他一串。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嗓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踪他俩的荆鹘突然出现并惊道:“槐安哥,这是你弟弟吗?” 澹台礼很不自在的把头扭过去,想必是习惯了荆鹘的贱样。我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 我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我和我哥还会因为捡烂菜叶被骂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挺起单薄的身板护在我身后,像一株屹立不倒的竹。 “我也有个表弟,就比他小几岁。”荆鹘自顾自的讲,我想他说的这个表弟就是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小畜生,也就是他的另一张皮。 之后他又问了嘴我的名字和年龄,而后语焉不详的对我说:“小陈醒,你哥哥很喜欢你吧。” 放在我肩上的手明显一缩。澹台礼咬着牙警告道:“荆鹘,别说那么多废话。” 荆鹘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副无辜的表情,他摆着手后退几步,故作无奈道:“我又说什么了呀。” 澹台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哥拉着我跟在他身后。我回头瞥了一眼,荆鹘还站在原地,神色近乎怨毒。 我想错了一件事,他想要的不只是我哥的命格,他连我哥这个人都不肯放过。他想碾碎陈槐安的那副铮铮铁骨,熄灭他眼中闪烁的光,让我哥再也没有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勇气。 荆鹘想让我哥落泪。他想征服他。 澹台礼不能给他想要的反应,我哥也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荆鹘开始厌烦这场游戏。 但是他不打算放过我们。 从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我们三个没有获胜的可能。 在荷花开的最盛的夏日,这场悲剧走向了它既定的尾声。那天的阳光亮的晃人,荆鹘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的跟在我哥身后走,突然没来由的开了口。 他说,好无聊啊,你快点同意我吧。 我哥看向荆鹘的那双殷红的眸子。明明后者更高一点,但却好像是陈槐安在俯视他。 荆鹘在沉默中翘起了嘴角:“其实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吧。” “那你是更爱澹台礼一点,还是更爱你弟弟一点?你希望谁先死?” 我哥没有回答,一切都太安静了,显得他的轮廓在斑驳树影下是那么的渺小。那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所向披靡的哥哥,在剥离了层层身份之后,只是个刚刚及冠,无依无靠的少年。 那一夜的陈槐安是近乎落魄的。他努力在我面前维持住了往日的样子,但是逃不过澹台礼的眼睛。澹台礼没有直接问,他们又去房顶上看了最后一次星星。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知道我哥有没有和澹台礼好好告别,有没有说他有多爱他。 我宁愿相信是有的,我宁愿希望我哥爱他超过爱我。诀别已经将我哥开膛破肚,我不希望再撒上遗憾的盐。 那一晚我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睡。 这个问题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不想考虑,究竟是他做出了选择,还是只是因为太恐惧。总之我又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他怀里,任由他轻拍我的后背,哼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我和我哥好像真回到了很久之前,回到了原来那个破败不堪的家里。当时的未来只有明天吃什么,不用做出生死抉择,不用放弃任何人,不用畏惧任何命运。 如果我没有再醒来就好了,这静寂的夜应无穷尽的延续下去,再也不要走到那痛苦的黎明。 因为第二天,澹台礼死了。 第5章 远行 他活着的时候有多聒噪,死去的时候就有多悄无声息。他把一切都带走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幸福。 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把澹台礼下葬的,又是如何面对了他的父母。那天的光一如既往地亮,我和我哥面对着他的棺材,因为截然相反的事而感受到同一种广阔的悲伤。此刻的真实,是比我的梦更虚幻的世界。 我们回到了原来的房子,它像每一个昨日一般充满着破旧不堪的熟悉的过往,这里流淌着的是荆鹘没有找到的时间。 透过窗户远望,可以看到当年澹台礼买下的房子的一角,它因为无人照看已经几乎变成了断壁残垣。我哥最后一次望向那个方向,而后轻轻的掩上了窗,连同着自己那颗破碎的、汹涌的心,一起关进了床底下的木箱子。 他再也没打开过那里。 做完这些,我哥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还带着当年的笑意:“小醒,饿了吧。我给你煮粥吃。” 我还没有失去我的家,但我哥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会毫无保留的冲他笑,给他放烟花,陪他看星星的人了。那时候这个计划就在他脑海里运转,他从失去澹台礼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取舍。为了天下,为了他自己,为了我,为了澹台礼以及像澹台礼一样的人。 荆鹘又来找了我哥。他真像赢家一样耀武扬威了。 我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直白的通知了荆鹘:“我答应你。” 在梦里我看到我哥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噙着泪。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泪水,那是和我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从哥眼睛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光,是走入穷途的人孤注一掷的倔强。 我又想起来那只岛上的鹤,我已经看不到它的身影了。我以为它飞走了,但是水面还倒映着它的影子。它还站在某处,等一个冬天过去。 这是一场让人肝肠寸断的局。自那之后我哥忙的见不到影。他要准备去赶考,要和荆鹘周旋,还要去读一些比整个学堂的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的古籍。陈槐安几乎整宿整宿的不睡,蜡烛把他的影子拉得斜长,沉默的打在墙上,再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匍匐至我哥身后。 澹台府上的老先生还没有忘记我。自从澹台礼死后他就搬出了府邸,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他问我要不要随他云游,我想到了荆鹘的那个残忍的笑容,想到了我哥看向我时藏不住的沉重与担忧,想到了我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答应了。 从此之后我与陈槐安的人生行至天涯两端。 临行之前,我与我哥认认真真的道了别,之后再度审视了这间贯穿了我幼年与青年时期的房子。此刻我站在这里,面前是捉摸不透的未来,身后是浓稠的、一望无际的过往,是灼人的黑暗与沉默的清晨。我往前走,一路上山高水长,未来依旧模糊不清,可是我再回头时,连过往也像掺了水的墨一般泛着惨淡的灰了。 刚开始我并不适应离开我哥的生活。那些早已渗透进我人生的东西被剥离后的钝痛害的我彻夜难眠,因此梦里我哥的身影就十分模糊了。那时候我开始做自己的梦,但梦里只有一个情节,我梦到我死了。我哥像那日站在澹台礼棺材外一样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的尸体,后背挺得很直。 在梦里我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要一辈子这么站下去了,或者下一秒就倒下,像被风吹落的树叶。 我流着泪醒来,在沉寂的黑夜里点起一盏摇曳的灯。我要给我哥写信,在纸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无数墨点与泪痕,而后再封入个不会寄给任何人的信封。 在我写出可以让我哥安下心来的文字之前,在我遇到可以让他会心一笑的故事之前,我不会寄出任何一封信。 我不想让他担心。 我运气很好,这件事没有成为我的遗憾。我哥最后收到了好几封我精心编造的信,其中讲述了无数真假参半的奇人异闻,读起来令人啼笑皆非。他也回了好几封,纸上的字如往年般隽秀,好像从不会老去。 那些年我确实遇到了很多人,听了很多故事,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遇到我哥之前的澹台礼。 老先生说,他曾是个怯懦的人。 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有极优秀的父兄,有万贯家财,澹台礼什么也不缺,却也什么都没有。他在千万个祖辈的托举下长大,也困囿于那些摆脱不掉的手掌。这是个已经走向顶峰的家族,它的命运与澹台礼无关,不论他是天才亦或是庸人。当再怎样的努力与天赋也只能在时代的长河里泯然众人时,生命的意义似乎变成了一个笑话。 澹台礼走不出这场自我折磨的骗局,所以在寸步难行的痛苦中沉沦于逃避,变成愚蠢的傻子。他恐惧于平庸,因此他置身于平庸,他自欺欺人的想,是他主动选择了普通,而不是他命中注定会走向这里。在自暴自弃中,他平凡的走到了故事的起点,成为了那个求我哥帮他写名的纨绔子弟。 如果没有遇到我哥,澹台礼会长命百岁,完整的走完自己没有意义的一生,然后死去,比被荆鹘杀死更可悲一点。 其实我不在乎澹台礼的过往,也不在乎他是把我哥当成他的人生意义还是因为我哥重燃什么信念,我只是在老先生讲完这些故事后想,如果澹台礼死后有在天之灵,会不会后悔。 后悔遇到我哥,后悔成为了我哥重要的人,后悔没有活下来。 一切都没有答案了,在绚丽的烟火与盛大的死亡之后,活下来的人要学会解开对过往的留恋与愧疚,义无反顾的往下走。 这么一走就是六年。 因为疲惫与刻意的回避,那段时光比幸福的日子还要模糊不清。我对于当初激涌情绪的回忆,也只能在恐惧里浅尝辄止。我迫不得已的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来讲述这个故事,把自己想象成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否则我会先溺死在汤汤的过往里。 我哥后来的人生,与他在书信中呈现的截然相反。他几乎把命都投进去了,极不规律的作息压垮了他的身体,在梦里他也止不住的咳嗽,后来袖口会染上斑驳的血迹。 荆鹘总是用恶心的表情戏谑的看着我哥,偶尔不安好心的买来几包中药,熬成苦涩的中药递给陈槐安,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下。 他们两个的计划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我哥一步一步从我们那里考上去,又去了更远的南方当上了地方官。 那是个水灾与瘟疫常年肆虐的地界。我哥带着副几乎是支离破碎的躯壳亲自去督着修堤坝、建城墙、挖农田,把成堆成堆的病号送去医治,剩余的灾民隔离起来,每日挨家挨户的送救济粮。我哥带着整座城的百姓喋血穿过荆棘丛生的路,他走的太快,以至于死亡与病痛再也跟不上他们。 第一年,瘟疫销声匿迹。 第二年,水灾无影无踪。 第三年,稔岁,五谷丰登。 农人忙着收获的日子里,我哥孤身一人登上了城墙。透蓝的天空极尽远阔,下面是绵延不绝的树林,橙黄的一片像匹缝入了烟霞的绸缎,温和的覆盖在厚重的土地上。 千万个往日的亡魂在土地中寂静无声。他们沉睡在无数承平盛世之前,在无法触及的黎明中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那声音夹在风里,吹过金黄的麦田。 我哥成为了这里的英雄。这个偏远的小城镇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深重而热烈的情感,于是鲁莽的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当地的工匠在城郊建了一座寺庙,里面供奉的观音像低眉垂目,怜悯的看着虔诚的众生,眉眼间与陈槐安竟有几分相似。 第三年的冬季,南方罕见的降了一场浩荡的雪。我哥和荆鹘坐在酒楼二层包厢的窗边,煮一壶热茶,看一看窗外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 对面有人正在说书。那先生嗓门也是大,声音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飘进了窗,尚有余温的入了二人的耳。 “小槐安,他讲的是不是你?”荆鹘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哦,说的还是你治水的故事呢。” 我哥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他静静地听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手上沏茶的动作都因之而停顿。 “那洪水猛兽般的滔天巨浪汹涌而来,就算是大禹再世也会退让三分,更别提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没等看清个影就鸟飞兽散般各自逃命。但只见那泱泱众人中有这么一位——”说书先生卖着关子拖长了声音,“——我们的陈县令,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自若从容的挺身而出,仅凭一具**凡胎,硬是将那嚣张跋扈的洪水逼得溯源还流,溃不成军!” 荆鹘笑的更放肆了,他拍着桌子道:“他们把你说的这么厉害,改日都应将你的画像贴在墙上当门神了!” 而后他突然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惨白的脸上挂上了几近残忍的凶狠,猛的捏住我哥的下巴,俯身慢慢靠近,迫使陈槐安以下位者的角度仰视他:“你真觉得自己是救焚拯溺的圣人么?” 他血潭般的眸子几乎吞噬了我哥的倒影。 “不觉得。”我哥淡定的与他对视,声音里没什么感情。“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幸而被大家记住。” “那是因为你得了名誉而已。如果你现在被人唾骂鄙夷,就该换一副嘴脸了。”说罢,他毫不羞愧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哥沏的茶,皱着眉喝了一口:“好苦。” 陈槐安是不屑于向荆鹘自证清白的,他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那说书先生不知是讲到了什么情节,刻意压低了声音,再传过来已经是断断续续的残句了,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条街还是如刚才一般静谧,飘摇的雪花乐此不疲的落下,遮盖去过往狰狞而丑陋的尘埃与青砖中流淌过的血汗与眼泪,给万物套上层新的外壳。这样在一切结束以后,所有遍体鳞伤的人才能崭新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