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第1章 第 1 章 刀光剑影,映着她染血的眼眸。 殷秋语握着长刀的手在不住颤抖,虎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卷刃的刀身蜿蜒而下,滴落在一片尸海之中。 她那身素白孝衣已被血污浸透,围剿的敌兵将她困在中央,一步步缩小范围。 而敌方为首之人,正是她的夫君——云湛。 他一身银色劲装,手持红缨长枪,平日冷毅的眼眸,此刻却尽是恨意与怒火。 “殷秋语!你这毒妇!竟敢杀父夺兵!如今还钱敢反抗,利用我云家军作你肉盾为你陪葬,你果真是包藏祸心妖言惑众的前朝余孽!” 云湛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一字一句,狠狠钉入她的心脏。 不是我!不是! 殷秋语嘴唇翕动,却突然发现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种无形的壁垒将她独自隔绝,所有的辩解都被堵在了胸腔,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绝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湛提枪指向自己。 “杀!” 一声令下,周围敌兵就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皆随云湛骤然扑上! 父王惨死的阴霾尚未散去,随即却被这天大的污蔑所逼。 眼看兵士逼近,她积压的冤愤瞬间爆发。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未替父王报仇,我不能…… 她眼中布满胀红血丝,挥刀迎上! “铿!锵!” ……却终是强弩之末。 云湛瞄准她心窝,刺出致命一击。 她已无力再闪躲,迎着那夺命枪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长刀! “嗤——!” 枪尖刺入胸骨的闷响,与刀刃割裂锦缎软甲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精铁枪头已然完全没入她左胸,但她却未低头看一眼,只是死死盯住眼前这个令她恨入骨髓的夫君。 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云湛微微愕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被划开的衣服,和那道沁着血珠的狭长伤口。 随即他抬眼,对上她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中似有快意,更似有着一丝被她伤到的愠怒。 他猛地抽回长枪。 瞬间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 在她意识的最后,是周围那些等待已久的刀锋,如同嗜血的群鸦,从四面八方,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呃!” 殷秋语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眼前真实的景象逐渐清晰。 陈旧的帐幔、开裂的窗棂,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潮湿味。这是她在相府居住了十余年的偏僻闺房。 她缓缓坐起身,抬手抚上自己的左胸,能感受到心脏急促地跳动。 我还活着…又是梦。 又是那个纠缠了她无数个夜晚的前世梦魇。只是这一次,云湛那眼神,竟变得格外清晰,让她心魂俱震。 她在最短时间内平复心跳。细数这重生归来的一年里所做得一切铺垫,皆是为了今日。 她掀开被子,赤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今日,正是她等待已久的、与云湛的大婚之日。 前世,她懵懂无知,被动嫁入,受尽冷落,最终更是遭受诬陷惨死。 这一世,这场婚姻,便是复仇的第一步。 “云湛的密笺,只要找到它,便是握住了他的命脉,之后便可利用他先除掉前世害死父亲的人,再杀他完成复仇。” 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和一个有些年岁得尖锐抱怨声:“这相府的狗奴才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从侧门进来!” 一个带着谄媚的年轻声音:“嬷嬷消消气,这也难怪相府会如此,毕竟咱要找得可是那个人。” 嬷嬷没好气道:“人?她哪能算个人?这相府姨娘养得狗都比她金贵!” “可不嘛。这种人…呸,这相府奴婢所生的贱种,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德行,竟攀上了咱世子。” “哼,那日落水定是她有意设计……” “闭嘴!”嬷嬷打断了这些丫鬟不知轻重的言语。毕竟这是皇上赐婚,说她有意设计,那岂不也连带说了皇上判明有误。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这为首的嬷嬷姓程,是镇远王府云夫人身边的心腹,今日是奉了命,特来好好“提点”一下这位新妇,好让她认清自己身份,是那个永远也翻不了身的卑贱庶女。 门被重重地推开,嬷嬷带着三名丫鬟径直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嘴角撇了撇,最后才落在仅着中衣的殷秋语身上。 “昨个儿已差人来告知过殷二小姐了,镇远王府云夫人,思虑小姐定无婢女侍候梳妆,恐丢了咱们镇远王府的颜面,遂特命老奴今日来为小姐梳妆。” 她嘴上说着,身子却站得笔直,毫无行礼之意。 “小姐这住处倒是清静,是个闷头睡大觉的好地方,只是这时辰也不早了,怎地连嫁衣都未换?看小姐这身……莫不是老奴扰醒了小姐好梦?” 话音甫落,她身后的几个丫鬟便纷纷掩嘴嗤笑。 若是前世,殷秋语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但此刻,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程嬷嬷。 “我分明记得告知得是卯时正刻,”殷秋语语气不卑不亢,“此刻尚未到时辰,嬷嬷便带人擅闯相府小姐闺阁,喧哗无状,这…便是镇远王府的规矩么?” 程嬷嬷一愣,万没料到这传言中懦弱无能的庶女竟敢反唇相讥。 “你……”嬷嬷脸色一沉,“老奴今日乃是奉夫人之命前来……” “奉夫人之命,那就更应谨言慎行,维护王府体面,” 殷秋语提高声音打断她,一步步走向梳妆台坐下,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一干人等。 “而非在此,带头非议未来世子妃,败坏王府门风。” 程嬷嬷猛地抬头,咬牙瞪着殷秋语背影,面上收敛了些许,躬身道:“是老奴只顾盼着喜事,心急失了分寸,还请小姐恕罪!” 说罢,她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已然愣怔的丫鬟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小姐梳洗!若有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程嬷嬷使了个眼色,一名丫鬟会意上前,动作粗鲁地为殷秋语梳理发丝。那力道,分明是在故意拉扯。 “嘶——” 殷秋语轻轻吸了口气,眉头一蹙。 程嬷嬷见状,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维护。 “你这笨手笨脚的东西!慢着些!”厉色骂过,又转而向着殷秋语说道:“小姐莫怪,这丫头手笨。只是…小姐这发质,似乎不如别家小姐那般柔顺,梳理起来是得费些力气。” 另一名丫鬟掩嘴轻笑,附和道:“是呢,怎地小姐这头发…就像是秋后的枯枝烂叶一般…相府是缺短了小姐吗?” 殷秋语只是透过铜镜,淡淡地瞥了那说话的丫鬟一眼,眼神无波无澜,却让那丫鬟莫名地心头一悸,笑容僵在脸上。 “嬷嬷,”殷秋语缓缓开口,“听闻镇远王府素来最重规矩礼数,是也不是?” 程嬷嬷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 “那便是了。”殷秋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主子尚未发话,奴才便敢妄议主子,攀扯比较,甚至暗讽相府用度寒酸。我父身为当朝丞相,清廉为官,可如今,这竟成了奴才搬弄主子是非的由头儿。” 她顿了顿,转过身来,目光骤然锐利直直看向那丫鬟,“区区贱婢竟敢目无国法,辱没当朝丞相!” 那丫鬟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愣怔之下才想起看程嬷嬷是何态度,却见嬷嬷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这时殷秋语又缓缓看向程嬷嬷,不紧不慢继续说道。 “莫不是…这便是王府最重的规矩家风?还是说…嬷嬷平日里,是如此擅自教导下人的?” 程嬷嬷额角渗出冷汗,脸上硬挤出谄媚笑容,刚要启口。 殷秋语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慢条斯理道。 “我虽母亲早去,却也深知‘尊卑有序’四字如何写。若因这几个不懂规矩的奴才,传出什么王府下人跋扈、轻视亲家的闲话,不知夫人与世子…会如何看待,到底是我发质的不是,还是嬷嬷你…年老昏聩,不堪用了?” “不堪用”三字她说得极为轻巧,却如同冰针,刺得程嬷嬷浑身一颤。 一番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字字句句都直指程嬷嬷这个为首之人! 程嬷嬷本想奉夫人之命来立威,却没想到这众人口中的“废物”非但没有被震慑住,还反而如此彻底的反将一军,根本不容辩驳半分。 她这才正眼细看眼前这少女,那双眼睛……竟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威压,让她这在后宅浸淫多年的老嬷嬷都感到一阵寒意。 “小姐恕罪!小姐息怒!”程嬷嬷表情已然不由她自己控制了,眼中满是惊慌,借由着转头厉斥丫鬟的时机,强自镇定。 “尽是些没用的贱婢!还不快掌嘴!” 三个丫鬟吓得早已脸色发白,噗通跪下,连忙各自掌起嘴来,啪啪声在殷秋语这寂静小院显得格外脆亮。 殷秋语见她们双颊皆已泛红,这才缓缓抬手,示意停下。 她拿起妆台上那盒胭脂,轻启朱唇,以指尖蘸了些口脂,于唇间细细抹开。 红脂被唇温一化,原本那因营养不良而苍白病态的清冷,此刻被这抹红一衬,竟生出摄人心魂的气息,美得叫人不敢直视,似桃花初醒,似春意乍然。 殷秋语淡淡道:“这盒胭脂是好是坏、是贵是贱,不过外物。心若不明,纵使金玉满身,亦难掩其浊。嬷嬷,你说呢?” 程嬷嬷连忙低眉垂首,躬身道,“小姐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接下来的梳妆过程,异常顺利。程嬷嬷亲自上手,动作轻柔细致,不敢有丝毫怠慢。丫鬟们更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打着下手。 殷秋语端坐镜前看着自己,已不再是前世那个盘发松散、妆若素面的新娘…… 吉时到,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掩盖了相府内众人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殷秋语在他们妒恨目光中,一步步走出相府,坐进了那顶华丽无比的花轿。 轿帘垂落,隔绝了相府囚笼,也正式开启了她通往复仇深渊的道路。 王府门前,车马喧阗,宾客如云。 喜娘搀扶着她下轿,跨火盆,踏马鞍,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在她淡然的配合下一一完成。 就在即将步入喜堂的间隙,一阵风突如其来,将她头上的大红盖头吹得扬起一角。 视线豁然开朗。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落在前方回廊之下…… 云湛一身与她相配的大红喜服,长身玉立。 他也正看向她的方向,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二人目光就在这喜乐喧天的背景下,隔着距离,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前世大婚之日,如出一辙。 他蹙紧了眉头,因这桩婚事而起的烦郁更重了一层,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先一步踏入了喜堂。 风过,盖头翩翩落下,重新隔绝了视线。 殷秋语在喜娘的搀扶下,唇角含笑,一步步走向她那命定的仇人。 云湛……我殷秋语…回来了。 第2章 第 2 章 夫妇对拜—— 礼成! 耳边礼赞与宾客的祝贺声此起彼伏,盏盏红烛的跳跃光影,皆是前世的重演。唯一不同的是这新娘——殷洛尘。 拜堂毕,新娘被引入洞房。 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也隔绝了外界喧嚣。殷洛尘抬手便将那碍事的盖头扯下,连同沉重的凤冠,一并扔在圆桌上。 她细细环顾这新房。 前世,她顶着盖头在这里枯坐一夜,直至翌日清晨,天都还未大亮时,便有下人直接推门而入,将这些喜庆装饰全部撤走。 她也因此连自己新房是何模样都未曾看过。 只因那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让她总是被动承受。 许久后,门外隐约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可惜了王爷珍藏得佳酿,竟给她作了合卺酒。”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声音里尽是不满。 “毕竟这也是咱们世子的婚事……不过,那女子倒真真是飞上枝头了。” “嘘!小声些!什么飞上枝头,你往后走着瞧,她定是个填房的命,咱们世子心里可是惦念着那位呢……” “可不是?听说方才在前厅敬酒时,世子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捂住了嘴。 此刻,殷洛尘并不在意这些下人言语的内容。她在意的是,这一字一句皆与前世一样,如此便是最让她安心的情况。 侍女们的议论声刚落,随即她便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唇角泛起一丝冰冷,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她看了眼被扔在桌上的凤冠,没有再戴,只是捏起了那方大红盖头,素手轻抬,象征性得重新盖在头上,端坐于床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一股寒意裹挟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步入房间中央,停了下来。 身后端着合卺酒的侍女低声道:“世子,吉时已到。” 云湛淡淡“嗯”了一声,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侍女们放下托盘,一一躬身退出,门也再度阖上,房内重归寂寂。 他未动。她也不动。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殷洛尘想起前世,她便是这样坐着,等着,直到听见他转身离开。 倒不是希望云湛能如何,只是觉得既是皇上赐婚,就理应把这礼程行完,这才算是不违抗皇命。 而今生,盖头下,她乖训的声音透过红绸,打破了沉寂。 “世子来了。” 云湛没有回应。 她又继续道:“妾身还蒙着盖头,不知合卺酒在何处,无法为世子奉上……可否…由世子来……” 这话语,虽听起来像是新妇的羞涩与无措,但落在本就满心厌烦的云湛耳中,却成了得寸进尺。 这心机颇深的女子,竟还敢使唤奉酒? 殷洛尘听到了他烦闷的哼气声,又装作略微慌张关心的模样,声音更加轻柔,微微朝前方伸着手,一副因盖着盖头而不明情况的惶恐。 “世子……是不是饮多了酒?身子可有不适?世子……还好吗?” 这故作姿态的关心,如同火上浇油。 云湛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那冰冷的视线似乎要刺破红绸。 他毫不掩饰的讥讽:“殷二小姐可真是演得一手好戏。为攀上我王府,竟连清白都拿来做筹。” “世…世子何出此言?”盖头下,她声音微颤,细若游丝,带着几分被冤枉的震惊与惶恐。 云湛冷笑一声,“还敢在我面前装无辜?” 殷洛尘抬眼,盖头下的她直直看着那个模糊的轮廓。 前世,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场“意外”落水会演变成一桩必须由婚姻来收场的闹剧。 那日太后破天荒召见相府她与嫡妹殷婉入宫,她在殷婉身后走着,途径小石桥时,竟被一名过路小太监暗中推入池中。 在她挣扎求救时,殷婉只是回头瞥来一眼,便漠然转身离去。 危急关头,是一名穿着银色锦服的男子将她拉上了岸,她惊魂未定,还未看清对方面容,那人便已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模糊背影。 太后问询时,她也只是如实叙述了这些。谁料,恰巧当日云湛也被皇上招进了宫。一时间,京城中关于“丞相之女被镇远王世子救起污了清白”的流言瞬间甚嚣尘上。 为保全两位朝中重臣体面、平息众议,皇帝便下了那一道“成全美意”的赐婚圣旨。 直到后来她才知晓,那日落水与后来的谣言,应是云湛政敌所为。 前世她被动沦为棋子,今生,她虽知晓会被人暗害落水,却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罢了。 殷洛尘语气低柔,带着委屈的颤抖,“世子误会了,那日妾身确实是意外落水,只是……” “够了!”云湛冷声打断,语气中尽是不耐,显然已不愿再与她多费半分唇舌。 “既已如此,你好自为之。” 他倏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世子,”殷洛尘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今夜,还会回来吗?” 云湛像未曾听闻一般,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 新房内,殷洛尘面无表情,摘下那顶盖头,随手丢在一旁。 她步至桌边,将那两杯合卺酒,独自饮尽。 清晨,浓雾未散,王府内外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殷洛尘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较为素雅的常服,早早等候着。 她记得前世,便是在这个时辰,一群仆妇径直闯入,面无表情地开始撤走新房的所有喜庆装饰。 然而,今生她等来的人却不是那些仆妇,而竟是云湛! 他推门而进,正看见她侧身坐在窗边的案旁,晨曦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那方盖头早已不见,她未施粉黛,侧颜在光线下显得异常闲静柔美。 他脚步不由自主顿住。 殷洛尘在最短时间内压下心中惊诧,立刻换上一丝期盼的笑意,盈盈起身:“世子来了。” 云湛并未应声,只像是被这话语给拉回了神,匆匆收回眼神走向内间,取过一件并不是当季的衣裳。 殷洛尘并未直接接近,而是倒了一杯热茶,低眉顺眼双手将茶盏递上,柔声道:“世子昨夜应是饮了不少酒,喝杯茶清清宿醉吧。” 她知道,自己越是试图靠近,就越是会引起他的反感。 他越疏远,那她在这王府中的行动才越自由。 云湛看都未看那杯茶,绕过她径直走向房门。 然而就在踏出房门的前一刻,脚步却忽而停住,“昨夜可曾出过这卧房?” 殷洛尘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带着些许苦涩。 “妾身未曾离开过半步…只是坐着等了世子一宿。”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妾身初入王府,对这内院路径皆不了解,没有世子引带熟悉,妾身不敢擅自走动。” 他冷冷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直到房门彻底阖上,她脸上的乖顺才逐渐收回,转而眸中一片沉凝。 她不解。 为何前世轨迹会变?为何来的是云湛,又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按礼,新妇清晨当奉媳妇茶拜见公婆。 殷洛尘在房中候了半日,终于等来了! 程嬷嬷站在门外,面色平淡,语气倒是恭敬。 “世子妃安好。老奴给您带了夫人的话来。王爷常年戍守边疆,夫人近日因世子婚事操劳过度,身体欠安,言说不便接见。新妇奉茶之礼……暂且免了。” 前世,自此一事,她便被云夫人彻底晾在了这偏僻院落。这世子妃,却是有名无实。那一年,她在这府中受尽冷眼。 今生,她静静听完,担忧得不由上前半步,关切询问:“母亲身子不适?妾身愿在母亲身边侍奉汤药,略尽孝心。” 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垂眸,“夫人需要静养,不喜打扰。世子妃的心意,老奴会代为转达。” “既如此,便有劳嬷嬷代我向母亲问安,愿母亲早日康复。”殷洛尘温顺应下,不再多言。 她在等待着嬷嬷继续说下去,然而,嬷嬷却再未多置一词,只是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殷洛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彻底怔住了。 前世分明在这大婚第二日,她就被安排了下人的活儿。 此时嬷嬷应会告知她,原本负责打理世子书房的老仆告老还乡,日后这书房的一应洒扫整理,皆交由她负责。 也正是在那次去书房时,她恰巧看到了云湛离开的背影。 她进去后,竟发现书柜后的暗格并未完全合拢,里面赫然放着那封,能掌控云湛命运的密笺! 如今,不知为何,剧情竟突然脱离了前世轨迹。 午后,她索性走到院中,寻了处能看到书房前廊的石凳坐下,佯装赏景,希望能等到云湛去书房的身影。 可这一坐,便是整整一个下午。连侍女送来餐食,她也以“挂心母亲身体,没胃口”为由推拒了,只怕错过时机。 那送餐侍女撇嘴退下,还以为这世子妃是不满不让她上桌用餐,在摆架子。 然而,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书房那边依旧寂静无声,未曾有半个人影靠近。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变剧情,她决定不能再这么被动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 当夜,夜色如墨,将王府深深笼罩。 殷洛尘轻轻推开房门。 凭借着前世记忆,她巧妙地避过巡夜的侍卫,一路潜行,终于来到了书房外。 四下无人,她撬开窗栓,敏捷地翻身而入。 让她松口气的是,还好书房内布局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她径直走向靠墙的那个书架,手指在一个隔层后方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那第一个机括,轻轻一按。 又如此接连按动其他几处,书架侧面这才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一个暗格弹了出来。 殷洛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微弱月光,她迫不及待地向内看去…… 随即,她呼吸猛然一窒!暗格中竟空空如也! 怎么会?!为何没有?莫非是云湛换了存放地方? 一股寒意从心底猛然窜起。 莫不是因为昨夜王府发生了什么,让他起了疑心,连如此隐秘的暗格都弃之不用? 殷洛尘不死心,借着微光,开始在书房内到处翻找。书架、抽屉、甚至是盆景后…… 然而几个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都找过了,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脚步声! 殷洛尘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立刻从另一侧窗户翻出,身形随即没入夜色,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了卧房。 直到闩好房门,她的心跳才稍稍平复。 密笺竟不知所踪,这可是她整个复仇计划的根基! 约莫半夜时分,她正倚在榻上浅眠,梳理完这一年来所有经历,却也思虑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打破了轨迹。 直到刚浅浅入眠,就忽然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喧哗声惊醒。 紧接着是下人惊慌的呼喊。 “走水了!西厢走水了!” 西厢?! 殷洛尘猛地坐起,心头巨震。 前世王府根本不曾起过火! 她立刻披上外袍冲出房间。只见远处西厢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夜空都映红了。 下人们乱作一团,提着水桶、端着盆皿,惊慌失措地奔跑呼喊着救火。 而在那片混乱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云湛的身影。 他正试图往火场里冲,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怒与焦急,老管家和几名侍卫死死地拉着他。 “世子!危险!火势太大了不能进去啊!” 看到云湛如此,殷洛尘瞬间明白了,而她的心也随之沉入了深渊。 这王府之中,能让云湛如此紧张的,恐怕也就只有那封密笺了,看来是被他转移到了西厢。 那东西若是真的在这场大火中被毁…… 就在这时,仿佛有所感应,云湛回过头,目光穿越混乱的人群,投在殷洛尘身上。 四目相对。 他眼中燃着的不仅是远处冲天的火光,更有对她深深的怀疑。 而殷洛尘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也不避。若那封密笺当真被烧毁,她该如何拿捏此人…… 筹谋方定,怎料前尘旧事竟已暗换星斗。 火光映照下,已结连理的二人却各怀鬼胎。 这一夜,血雨腥风的序幕,已悄然拉开…… 第3章 第 3 章 火势愈猛,西厢那头梁柱倾颓之声不绝于耳。 殷洛尘立于远处廊下,冷眼望着。火光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一双眸子静若古井。 看这情状,那密笺若是真在其中,也定然是保不住了。 亦或是另一种结果,有人蓄意放火,趁乱盗走密笺……那云湛便将是死路一条。 届时,她只需依着“诛九族之罪,族中新妇可免”这则法例,自可全身而退。 之后只要再设法将老王爷从狱中救出即可,这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反而还能借他人之手杀云湛。 这样一来老王爷也不用再为国拼杀,也就不会有日后被敌国所害之事了。 路虽是绕了些,倒也并非行不通。如此看来,无论是何种情况,殷洛尘都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这王府了。 正思忖间,她忽地瞥见屋顶上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殷洛尘心头微凛。 这黑衣人……潜入王府是想做什么?是哪方势力?放火之人?盗密笺之人?还是…刺杀…… 若其目标是刺杀府中某人,那她在此,难免受池鱼之殃。况且这府中上下,也无人会护她安危。 思及此,为自保,她转身便朝着稍远的旁院步去。 令她意外的是,那黑影竟如鬼魅般一路尾随着她。 殷洛尘步履不停,心中却是一沉。这竟是冲着自己来的? 行至旁院,那黑影也随即消失在竹林里。月光清冷地洒在假山竹林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若非有前世她在军中丰富阅历傍身,方才定会只以为那是月光投下的影动错觉,看来此人定是个不寻常的高手。 殷洛尘立在原地,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转过万千念头。 她不敢放松,那人既跟了她一路,此刻她孤身一人,正是下手良机。 依着黑影消失的方位,她暗自推算,若其未走,最可能的藏身之处,便是那座假山之后。 她并未冒然打草惊蛇,而是缓步走向庭院一角的小池边,像是被池畔那丛花吸引。 那是几株浮敏花,花瓣娇艳欲滴,在月光下竟似泛着幽幽光亮,煞是奇异。 殷洛尘纤指轻抚花瓣,信手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忽而启口。 “这般藏头露尾的,莫非是见不得人?”她语气平静。“既然来了,何不大方出来一见?” 四下里依旧寂静,唯有风过竹叶的沙沙细响。 片刻,假山后缓缓转出一道黑影。那人一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殷洛尘。 “你早知我在。”刺客刻意压低了嗓音。 殷洛尘轻笑一声,指尖仍抚弄着那朵浮敏花。 “阁下藏身的本事固然高明,只可惜……”她倏然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对方,“杀气重了些。说,是何人派你来的?” “取你性命之人。”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猛然逼近! 殷洛尘却不闪不避,目光却钉在那刺客腰间。那里悬着一枚纹样奇特的玉佩。 这纹样,殷洛尘就是闭着眼也能认出,那便是前世在狱中逼她招认的,前朝禁卫佩符! 她心头剧震。莫非前世她至死不知,自己身边早已潜伏着前朝势力?亦或是…为了嫁祸她与前朝勾结,早已被人布下此局? 电光石火间,不容她细思其中盘根错节。 短刃已至喉间,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肌肤起栗。她袖中藏着毒针,也并未直接出手,只因她发现对方挥刀之时却有收力,此人定是另有目的。 殷洛尘悠悠开口:“壮士且慢动手。不如,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前朝皇室的秘密,你放了我可好?” 刺客动作一顿,刀刃仍抵着她咽喉,“说!” “刀剑无眼,吓得人心慌,”殷洛尘眼中带着几分怯意,“壮士可否先松开些?这般架着,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刺客冷哼一声,略略松了力道。 就在这刹那间,殷洛尘忽地扬手!那朵浮敏花在她掌心早已被揉碎,花瓣杂着汁液直扑刺客面门! “啊——!” 刺客猝不及防,惨叫一声,猛地捂住双眼。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殷洛尘施施然退开两步,唇边笑意依旧。 “哎,忘了告诉壮士,这浮敏花虽生得娇艳,可那花瓣中的毒汁,却是真真能要人命的。” 她语气轻软,说出的字句却令人胆寒。 “你这双目已然是保不住了,若不立刻解毒,迟一息,就怕是吃上仙丹也留不住性命。” 刺客倒地哀嚎,手指死死抠住眼眶,痛得浑身痉挛。 “恰巧,”殷洛尘缓步上前,声音一凛,“我这里就有解药。你若乖乖说出背后指使……” 话未说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自远及近。 “什么人!”云湛的厉喝声划破夜空。 殷洛尘瞬间眼中便噙满了泪,颤声呼道:“世子!救命!” 云湛疾步赶来,见院中情形,不由一怔。 地上倒着名黑衣刺客,蜷缩哀嚎,而他的新婚妻子则双臂交叠抱护着自己,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 “这是怎么回事?”云湛声音凛厉,目光在殷洛尘和刺客之间逡巡。 殷洛尘语带哽咽,“方才在这院中,这歹人突然出现,要取妾身性命……”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楚楚望着他,“妾身好怕……” 云湛听闻此言,眉头却锁得更紧。她虽哭得真切,可眼前这情景,怎么看也是对方倒地不起,痛苦不堪,而她反倒未伤分毫。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殷洛尘忽而戏谑一笑,背手转过身去,轻声道:“世子难道不觉得,今夜走水一事,甚为蹊跷吗?” 不等云湛反应,她目光扫向那刺客,“此人…或许便是送上门的答案呢。” 此言一出,云湛神色骤变。 西厢之火来得突然,他正毫无头绪。当即一脚踏在那刺客胸口,厉声喝问:“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潜入我王府是何目的?” 那刺客只顾哀嚎。 殷洛尘轻轻扯了扯云湛衣袖,“世子莫急,他中了浮敏花毒,痛苦难当,若无解药,怕是活不过一个时辰。”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瓷盒,“妾身这里恰有解药,只是……” 云湛会意,揪住那人衣领,更厉声逼问:“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我便留你一条狗命!” 刺客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双目红肿紧闭,虽不能视物,却仍颤抖着转头,正向着殷洛尘方向,断断续续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公…公主……为何…害我……” 随即他整个人猛地一僵,挺直身子,嘴角溢出一缕黑血! 云湛听到那刺客遗言,显然一惊,看了殷洛尘一眼,又看看那顷刻间毙命的刺客,脸色阴沉,松开了手。“他咬毒自尽了。” 殷洛尘面不改色,仿佛那句“公主”与她毫无干系,只一脸惋惜。 “好好一条性命,本可以活下去的,只可惜被世子威严震慑,竟草草咬毒了结了。” 云湛眉头紧蹙,转眸看向殷洛尘,视线却无意中落在她脖颈上,那里还留着方才刺客短刃抵出的淡淡红痕。 “你怎会随身带着浮敏花的解药?又怎知这花有毒?” 殷洛尘知他此刻最想问的,定是那刺客遗言为何意,却也知他为何不问。 她嫣然一笑。 “妾身是骗他的。这浮敏花汁液弄在眼睛上,确会灼痛难忍,却也仅至于此,并无性命之忧。” 她语气轻松,仿佛方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云湛愕然,“你,那你方才说的解药……” 她将那小瓷盒缓缓打开,递到云湛眼前。 盒内是嫣红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香气。 “自然亦是诈他的。”说完,看云湛似是还没弄明白的神情。 “这不过是寻常女子用的胭脂罢了。”她话音一顿,淡淡一笑,“啊,世子莫不是……不识女子闺中之物罢?” 云湛顿时涨红了脸,双拳微攥,一时语塞。 殷洛尘继续说道:“若妾身没记错的话,此花应是上次老王爷逼退外敌,由皇上特赏赐于王府的,京城之中无人不知镇远王府得此殊荣。只不过此花乃西域贡品,珍奇罕见,寻常人根本不知其特性。妾身也不过是仗着这点,演了出戏罢了。” 云湛凝视她片刻,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这女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你如何得知此花的特性?”他沉声问道。 此花仅王府有,她若对此有所了解,那岂非意味着对这王府也有所探查? 殷洛尘垂眸浅笑,“妾身自幼喜爱研读些奇门杂书,恰巧在一本西域杂记上看过相关记录而已。” 此话亦真亦假,云湛也自知再追问下去,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命随后赶来的侍卫将刺客尸身抬下去仔细检验,这才转向殷洛尘。 “今夜之事,你如何看?” 殷洛尘心中冷嗤,此人还在妄想从她口中探出什么。不过既然她已经决定要走,这些事情说与不说也无关紧要了。 她轻轻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 “依妾身所看,走水是为制造混乱、为作掩护。刺客亦非真正杀招,那只是在试探你这新晋的枕边人。至于他们真正的目标嘛……”她意味深长地止住,没再往下说。 云湛脸色一凛,刚要启口追问,殷洛尘却忽地将指尖轻轻落在他唇前,阻了他的话语。 “嘘,你听。” 云湛凝神静听,果然从前院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 “捉刺客!” “别让他跑了!” 云湛猛然醒悟,果真如她方才所说!对方的目标,仍是西厢!或者说,是那密笺! 当下顾不得再多问,云湛转身便要赶去前院。 殷洛尘则往反方向迈步。既然有人替她动手,无论目标是云湛还是密笺,她只需保住自身,静观其变就好。 正这么盘算着,手腕却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握住。 “你也跟我来,别自己瞎晃。” 殷洛尘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就要抽回手,一边挣扎一边脱口而出,“我不去!为什么要我跟你去那有刺客的地方!” 前世她死前的多年时间里,一直都待在军中,说话也渐渐融入环境,带了些直来直去的粗莽。 被云湛这般突如其来的拉扯,满心反感让她下意识就忘了伪装,语气又急又冲。 话音刚落,她立即意识到失态,赶忙柔声改口,“妾身……妾身害怕那等场面……” 结果云湛看着她,眉头一皱,不由分说拉着她手腕就走…… “放开我!” 殷洛尘被他拖着踉跄前行,挣扎不得。 看着他紧握自己手腕的手,一股抗拒涌上心头。前世她就是到死,也未曾与他有过这等越矩的接触! 新仇旧恨交织,殷洛尘死死盯着云湛背影,另一只垂在袖中的手悄然一动,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已滑入指尖。 就在她下手时,云湛忽然启口。 “今日我收到父王书信,他明日就到。你老实点儿别再出什么岔子。”云湛只顾拉着她赶往西厢,头也未回。 殷洛尘在他身后惊得瞪圆双眼,下一秒,泪水浸满眼眶。 父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