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错房,嫁对郎》 第1章 阮随云 春光明媚,细碎的阳光洒在薄雾弥漫的宫道上,泛起点点金色,恍若人间仙境。 刚进宫的小荷却无暇留意眼前景致,只吃力地跟上前头脚步,又在心头慢慢记诵,终忍不住道:“姐姐,您慢些,我跟不上啦。” 小桃轻轻往她额上戳一指头,恨铁不成钢,“进来也有一个月了,路都认不清,还指望学规矩?” 若非念在同乡之谊,她才懒得费闲工夫,有那力气不会留着到主子跟前使? 小荷酣然吐舌,真真如湖上绽开的嫩荷叶般,可爱无端,“地方太大,七扭八绕的,乡屯里哪有这般复杂?” 小桃哼声,“人往高处走,来了就别想回去的事了。” 虽说是当奴才,可宫里的奴才怎比别处?找个适当的主子,服侍上三五年,再放出去定当身价倍增,那些贩夫走卒轻易还求不上呢。 小荷虚心受教。 二人沿着御湖徐行,眼前袅袅婷婷过来一位宫装女子,看打扮,绝非仆婢之流,小桃忙扯着小荷躲到一旁,侧身而立,浅浅施礼。 “阮姑娘。” 小荷暗暗纳罕,从未听过这等称谓,举凡宫中女眷,要么是位娘娘,要么是公主郡主之流,怎的叫得这般含糊? 倘说秀女位份未定,现如今也不是选秀的关口啊。 她偷眼打量,女子肤白胜雪,乌发如织,端的是好相貌。 夸句仙人降世都不为过。 衣裳搭得出奇,如今天气和暖,连小宫娥都换上纤薄春衫,盈盈一握,她却仍是一身臃肿冬衣,是体质怯寒缘故? 等“阮姑娘”离去,小荷方悄声道:“她是什么人?” 小桃暗暗瞪她一眼,宫里最忌讳不该有的好奇心,倘碰着禁忌,自个儿怎死的都不知道。 幸而这位倒不打紧,小桃叹口气,“她呀,原也是个可怜人……” * 阮随云明明瞧见对面打量的眼色,只做充耳不闻。 仆议主乃大忌,可她有何资格生气?便是真动怒,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做主。 倒不如听之任之也就是了,左右她这身世也没什么好瞒人的。 作为先长公主的遗孤,阮随云未能享受片刻尊荣。她父亲阮余文在她生前便已卷入雍王谋逆案中,论理该当满门抄斩,人家肯留她一命已是千恩万谢。至于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原本不必牵连,奈何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甫闻噩耗便惊动胎气,以致难产而去。 只留她一线骨血。 早几年跟着太妃(外祖母),阮随云还过了一阵舒心日子,可随着太妃故去,情势急转直下。宫里没人肯接手她这位不祥之人,一推二二推三,末了还是扔给惠妃。可惠妃也不过因为平日行事太过骄纵,树敌太多,有意挽回自己贤良的名声,拿她当块牌坊罢了。 不打紧,左右她已有了栖身之所。阮随云兢兢业业服侍惠妃十年,自认比惠妃亲生的三公主还孝顺,实在已仁至义尽。 自然,她到底比不得真公主,也不过比奴婢好上那么一些罢了。 至少三公主就不会为一盒胭脂巴巴跑到内务府去。 将至长乐宫时,阮随云有意放慢步调,低眉敛目。惠妃自己行事轻狂,却最不喜旁人轻狂,如她这般身份尴尬,就更得处处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 高座上那臻首娥眉的贵妇正是惠妃,已年逾三十,仍艳光摄人。 难怪内务府总是战战兢兢,每回独一份的好东西都得为这位主留着。 惠妃对脂粉妆奁却极挑剔,又嫌侍女肌肤粗粝,不肯叫她们试用。自打阮随云来后,这差事便落到她头上。 ——因她生得细致。 看着伸来的半截雪臂,直如玉雕一般,无半点瑕疵杂色,惠妃心头不可遏制地升起沧桑之感。 自己终究老了,从前以为仗着美貌能在宫中横行无忌,可等年华老去,还有谁会记得她这位曾叱咤一时的宠妃? 从去岁起,她的恩宠已大不如前。幸而她还有儿子,她的儿子还被皇帝寄予厚望。 惠妃定定神,有意不去看阮随云年轻娇嫩的面孔,真真应了那句话,布衣荆钗难掩绝色——完全承袭了她母亲的相貌。 惠妃还记得初次见到昭霞公主的惊艳,彼时公主还未出阁,那样天真、无忧无虑,当时她就想,世上怎有这般好命的女子?样样都胜过自己。 她对昭霞公主,既羡慕,又嫉妒。 幸好,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公主完美的前生,又令其黯然谢幕,而她却从小小秀女一路攀升至今,往后更是光明坦途。 这让惠妃多少有了些胜利之感,看阮随云的心态也平衡多了。 其实,若无血缘之亲,此女倒是个膀臂,宫里不乏主子把贴身侍女送到龙床上去的,便是皇后娘娘也没少干——自己没本事,可不只有借腹生子? 可再一琢磨,还是算了,她又不是没儿子,再者,这阮氏未见得好掌控。 惠妃以己度人,觉得那些肯死心塌地听候差遣的都是傻子。 因此故,她对阮随云总存着半分戒心,幸而此女无根无依,连婚事都没着落,不怕她翻出五指山去。 阮随云耐心伺候惠妃上好了妆,又适当给出建议,劝其在额上贴上一片薄薄花钿,必定更添丽色,终换来惠妃一展笑颜。 惠妃心情大好,剩下那盒不要的胭脂也就大度赏人了。 阮随云欣然谢恩,虽则她用不上这些,可她知道惠妃最喜这副奉承讨好嘴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惠妃瞧她喜不自胜模样,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到底是个眼皮子浅的,些须赏点好处便乐得忘乎所以了。 她最怕阮随云野心勃勃,把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上头。 终免不了嘱咐一句,“明日你不必过来了,好生歇着罢。” 阮随云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必是三皇子休沐——早几年惠妃还没这般如临大敌,如今简直拿她当贼防着。 其实阮随云压根就没动过那方面心思,她知道自己多少斤两。凭她的出身,怎可能高攀皇亲国戚? 她只求一桩安宁且富足的亲事,能安享余年即可。 即便惠妃不提,她也会自己避开。人言如刀,她其实比惠妃更害怕流言蜚语。 回到居住的西暖阁,阮随云将胭脂交给打小照顾自己的徐嬷嬷。她这地方扈从不多,独一位公主府遗留下来的旧人,外加惠妃拨给她的宫女春燕。 凭她半主半仆的身份,其实尽够用了。 徐嬷嬷一面噜苏“老奴哪使得上胭脂”,一面却珍而重之藏进怀里。 她是帮阮随云留着。 驸马获罪,家私抄没不说,连公主府的嫁妆也不知所踪,想来多半是充了公。以徐嬷嬷有限的认知,自然是能攒一个是一个,于是惠妃这些年赏的东西,无论好坏都被她收集起来,想着总归是份嫁妆。 可胭脂是用天然花露制的,到时候还能用么?只怕早已腐坏。 阮随云忍不住想笑,鼻下却一阵酸楚。唯有至亲骨肉才会为她思量这些,她在宫中沾亲带故的虽然不少,却没一个认真为她打算的。 她搂着徐嬷嬷,哀哀劝慰,任凭眼泪哭湿衣裳——反正是去年的衣裳,不打紧。 一旁探头探脑的小丫头春燕候哭声暂歇,才大着胆子出来道:“方才,三公主来过了。” 又递给阮随云绣了一半的香袋并一张字条。 那是下月给皇后千秋节的贺礼,请她代劳。 阮随云见怪不怪,三公主别无同胞姊妹,自己这干姐姐自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宫婢使唤起来更安心。 反正她也不敢向人告状。 凭心而言,阮随云并不讨厌三公主,惠妃太过精明,赏她的东西俱在宫份里头登记造册,将来也得一五一十还回去,倒是三公主使钱撒漫,阮随云时不时能从她手上挣点零花。 可她也不想让三公主觉得她太能干,会吃苦就有吃不尽的苦,此等事多了,终究累人。 既然不着急要,且搁着罢。 简单用了顿便饭,阮随云便坐到窗前练字。 她虽无父母双亲,徐嬷嬷管教她却一如公主府中严苛,即便不求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至少也得粗通大概。 阮随云偶尔觉得这位长辈食古不化,学这等华而不实有何用处,难不成她还能嫁给达官显贵?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阮随云还是一板一眼照做,学就学吧,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多亏徐嬷嬷悉心栽培,如今阮随云比起京中那些闺秀不差什么,一笔字更是出神入化,秀逸天成——当然,倘她要模仿三公主笔迹的话,得故意往差里写方得肖似。 摹完两幅字帖,阮随云抻个懒腰,决定出去走走。 散步可谓最省钱的乐趣,好歹她也是来过皇宫的,将来别人问起不能一问三不知啊。 徐嬷嬷惯例正在午睡,阮随云不欲吵醒她老人家,只让春燕留神,有消息再来禀报。 惠妃虽不见得查岗,可还有三公主这个猴儿精呢。 春燕很想跟去,神色十分怏怏。 阮随云哄她,“好姑娘,待会儿我折两只莲蓬回来给你尝鲜,脆生生的,可甜了。” 春燕顿时眉花眼笑,再不闹了。 阮随云一壁往外走一壁摇头,傻丫头,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二月里哪来莲蓬,那得齐天大圣才能办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阮随云 第2章 静嫔 虽无莲蓬,折些花儿朵儿回去插瓶或添妆,想来也使得。 再不然,便摘几张老荷叶做叫花鸡,反正春燕那丫头好哄的很。 阮随云心情颐然,信步往御花园中去。 她从不为小事烦恼,人生苦短,若桩桩件件都郁结于胸,耿耿于怀,还要不要活了? 便是最要紧的亲事,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好为难。惠妃总不能留她一辈子,且她比三公主还大点,至迟在三公主出阁之前,总得打发了她。 惠妃又是要脸之人,纵使有心低嫁,寻的夫家也不可能太磕碜,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一路寻思,快到御花园时,耳畔传来嘈杂之音。 阮随云惯常帮惠妃跑腿,对宫里的人事比谁都熟悉,一眼认出那不过是景朔帝新封的两个美人。 而被她们厉声申饬的宫嫔却仿佛有了年纪,眉目瑟瑟。 瞧着倒十分眼熟……阮随云陡然想起,这是那位深居简出的静嫔娘娘。 静嫔乃番邦进献贡女,早年也曾风光一时,连惠妃都得退后一射之地——惠妃自不肯承认,是徐嬷嬷偷偷讲与她听。 但,花无百日红。静嫔不知是心机太浅还是番邦人本就老得太快,一场大病后容色锐减,恩宠也渐希,幸而她育有一子,母子二人的份例也能勉强度日。 人家日子再差也比她有底气,阮随云本不欲多管闲事,架不住两位美人骂得实在难听,叫她觉着景朔帝的眼光下降这般厉害,什么货色都肯往宫里拉? 她要从此路过,少不得打个照面。 阮随云爽性坦然现身,“宫中禁地,谁人敢在此喧哗?” 二人唬了一跳,及至见是个衣着素朴的年轻女子,怯意顿时退去。 哪怕同为嫔御,此人的位份也定比自个儿低的。 才要发话,阮随云可不跟她们歪缠,“午后惠妃娘娘要来园中赏景,闲人勿扰,尔等还不速速回避?” 扯虎皮拉大旗屡见不鲜,却实在好用。 果然,搬出惠妃,二人气势大减。如今皇后病重,三妃奉旨协理六宫,惠妃又乃诸妃之首,实在不敢怠慢。 其中一个略有些见识的,认得阮随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倘惠妃本尊亲临也就罢了,凭她也配耀武扬威? 阮随云笑了笑,“真是孤陋寡闻,您大概没听过一句俗话,哪怕万岁爷御前的一只猫儿狗儿,也得当祖宗供着,世间尊卑大抵如此。凭我什么出身,总归是替娘娘办事的,但有不平,只管到娘娘跟前告状去,我甘愿对质。” 她都自比猫狗了,可见情真意切,言下无虚。 二美只得灰溜溜撤退,告状自然更别提——惠妃平时日理万机,多少人等着走这位主子门路,她们连面都见不上呢。 阮随云松口气,她这趟出来没带腰牌,若认真僵持起来,可真不好收场。 幸好是些色厉内荏的草包。 上前将静嫔搀起,“您也是,好歹一个嫔位,何必受她们欺压,还有没有天理了?” 静嫔嗫喏着,有口难言,显然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随云叹口气,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换做是她,断不会眼睁睁受欺,出身异族又如何,她是皇帝金口玉言册封的嫔御,如若不服,只管问圣上去。 只各人的想法不同,或许静嫔有儿子,必须顾虑良多罢。 怕那两人去而复返,阮随云道:“我送您回宫吧。” 静嫔连声道谢,跟她的侍女适才有事被叫走了,她自己决计无法回去——哪怕住了许多年,静嫔对这座皇宫依旧分外生疏,无头苍蝇似的。 阮随云不同,她虽茕茕孑立,宫里的一草一木皆为她挚友。每逢心情不佳时便四处走走,愁绪仿佛也消减许多了。 翠微居藤萝茂密,景致优雅,不失为一处别有洞天所在,可见静嫔当年的盛宠绝非夸张。 可住在这样迷宫似的地方,难怪静嫔会变成路痴了。 到门口静嫔才想起来请她喝茶,阮随云自是婉言谢绝。 她不便久留,等会儿嬷嬷醒来找不见她,又该大发雷霆。 静嫔也不强求,她们母子离群索居,平日甚少见人,她自己也不懂如何待客,只塞给阮随云一包点心完事。 阮随云欣然笑纳,这下好向春燕交差了! 临走时,终忍不住好奇,“娘娘,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静嫔怔了怔,“你说。” 阮随云有点不好意思,因这话实在冒犯,“我观书中所述,番邦人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可……” 静嫔乐了,这蕙质兰心的女子居然也会犯傻,“你是不是以为番邦人都青面獠牙,红发绿眼,长得跟罗刹鬼一样?” 阮随云赧然点头,书里的确这么写的,当时她还奇怪,皇帝能看上这种长相,还生了孩子?是有多不挑食? 静嫔笑个不停,竟至咳嗽起来,阮随云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又亲自斟了杯茶来。 静嫔缓过气,方才扒着脸皮向她道:“你瞧瞧我这眼睛。” 阮随云认真端详,比一般人瞳色浅些,接近琥珀色。 但并不吓人,她可以想见静嫔年轻时候模样,像一只纯种波斯猫儿,娇慵可爱,憨态可掬。 静嫔抿嘴笑,“以前还要淡呢,年纪上来倒是渐渐深了。” 可除此之外,轮廓与中原人别无不同,一样的黑发白肤。故此她见到皇帝时也没多少抵触,反而分外亲切。 后来才知,皇帝终究是皇帝,不是她的丈夫。 两人契阔一回,阮随云瞅着时候不早,下定决心告辞。 静嫔很是依依,“阿六就快回了……要不再等等?” 番邦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她挺想让儿子见见这位阮姑娘。 奈何阮随云态度甚为坚决,静嫔苦留不住,只能目送她远去。 等六皇子赵睢回来,就见母亲立在门首,宛如一块望夫石。 真是……以前也没这般作态,又是打哪学来? 赵睢知道母亲听风就是雨的个性,为了融入中原文化穷尽心力,为此没少受那些嫔妃作弄。 可终究是无用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这句话,便钉死了他们母子所有的努力。 赵睢叹口气,怕母亲在冷风里受凉,便欲搀她进去,怎料静嫔回过神来却嗔怪他,“怎不早些回来,叫阮姑娘好等。” 阮姑娘?赵睢怔了怔,眼前划过一抹倩影。 静嫔絮絮叨叨将自己被御花园中被人刁难一事娓娓道来,“人家帮了这样大的忙,怎么也该道声谢才是,你娘我不懂礼数,可不只好指望你了。” 赵睢莞尔,“既这般,改日我亲自去一遭罢。” 静嫔方才闭口,她自己当然是不敢走远的——怕迷路,好在生了个聪明儿子,比她强出十倍。 还欲说些体己话,赵睢却已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前,点燃灯烛,预备温习今日功课。 静嫔哑然,人家都是逼着不肖子孙上进,到她这根本没提任何要求,却这样自发自觉,莫非是接他老子的代? 静嫔并没指望孩子如何出色,以她的出身,所生子嗣注定无法承继大统。可赵睢打小好强,没人给他启蒙,便自个儿拣人不要的书卷回来,刻苦攻读,逢到不懂之处,又舍得拉下脸面去向他三哥、四哥乃至身边伴读求教,受尽戏弄也不改其志。 末了还是皇后见这孩子可怜,上书陈情,皇帝方才开恩许他跟诸皇子一同进学。因开蒙太晚,落下许多课程,赵睢不得不付出十倍百倍努力,才勉强跟上进度。 静嫔却又惶恐,怕儿子天资过露遭人嫉恨,幸而赵睢不知是有意藏拙还是怎么着,每回评比总是稍稍落后,才得以皆大欢喜。 静嫔私心并不愿太过招摇,当个闲散王爷,到时候将她接出府安生度日也就是了。 宫里的日子实在难熬,静嫔虽封号为静,性子却并非寡淡,反倒颇好热闹,所谓深居简出,乃不得不为之罢了。 丈夫也就罢了,原就指望不上,可儿子性情却也跟他老子一般木讷,成日枯坐,一天看能否说十句话,叫静嫔甚是郁闷。 还是得有个媳妇啊,婆媳俩关起门来闲话家常,那是想唠多久就多久,还不怕被人听墙角。 想到未来的美好愿景,静嫔忍不住笑起来。 烛火渐微,赵睢剪了剪灯花,照在墙上的影子随风拖长,依稀显出几分窈窕。 他忽然又想起母亲所说的阮姑娘。 其实毫不意外,她是惯爱打抱不平的。尽管年岁渐长城府也深了,骨子里仍是一副侠义心肠。 犹记得小时候,自己被三哥四哥身边太监按在草堆里拳脚相向,是她出来厉声喝止,那样单薄,却屹然护在他身前,如天神般巍岸。 当然也是怕的,赵睢瞧见她脚尖轻轻颤动,但就这般虚张声势,愣是撑到对面先泄了气,怏怏而去。 赵睢捂着一只眼珠,半边脸上露出笑影来,不敢纵声,怕母亲猜疑。 虽阮随云也并非什么好出身,他俩仍是不相称的,何况,她也未必瞧得上他——嫁给一个异族皇子,注定要卷入宫中波谲云诡,数不尽的纷乱争端。 他只愿她平安,如此足矣。 静嫔打着呵欠过来,本想劝他早歇,却见儿子脸上通红一片,唬得大惊失色,“怎么流鼻血了?叫你别昼夜用功,上火了吧!” 赶紧让人取牛黄清心丸来。 赵睢:…… 第3章 赵睢 从翠微居出来,阮随云另换了条路走。 日色西斜,御花园里游人如织,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不想让人觉着她在偷懒。 虽她并无差事在身,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奴婢,但三公主显然不这么想——惠妃还会装一装样子,这位殿下就全然直抒胸臆了。 她刚抱来长乐宫那阵,三公主还着实吃了会儿干醋,觉得自己分走她娘宠爱……莫不是个傻子。 明眼人都瞧得出,惠妃只有在帝后在时才会化身慈母,其余时候正眼都不带多看的。 可三公主偏偏就看不分明,若非阮随云于她有用,大约两人也不会有太多交际。 说曹操曹操到,迎面走来的可不正是三公主四公主? 阮随云有些失措,但多年历练促使她迅速镇定下来,含笑失礼,“二位殿下安好。” 不卑不亢。 长久的宫廷生活使她明白过来,人家不会因你奴颜婢膝就对你网开一面,相反,适当挺起胸膛却会有所忌惮。 不为尊严,只为求生。 四公主年纪更小,养气功夫却甚是不错,还微微朝阮随云点了点头。 三公主却一眼瞧见她手中点心,大馋丫头莫不是跑御膳房偷嘴去了? 阮随云更不好扯出静嫔来,只能默然无言。 四公主笑道:“白日渐长,腹中难免饥馁,几块点心算得什么,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说还好,一说三公主更是怒意蓬勃,装这可怜样给谁看,活像长乐宫亏待她似的! 劈手就要打翻那盒糕点。 阮随云轻巧避开,叫她扑了个空。 四公主睁大眼有些惊诧,要吃不要命,何至于此? 再看阮随云那身穿着,掩口道:“缺衣少食,敢情这便是长乐宫待客之道。” 她生母丽妃与惠妃素来便是死对头,四公主自是乐得将这话宣扬开去。 就算宫里没人将阮随云当回事,那也是惠妃自己愿意接下这块烫手山芋的,不说视若己出,居然处处虐待,说到底份例也不要她出啊,自有内务府包揽。 三公主毕竟不傻,赶紧撇清,“你浑说什么,我娘对她可好了。” 生硬地补了句,“比对我还好。” 这话倒也不尽不实,惠妃一心扑在栽培儿子身上,对女儿则采取放养,睁只眼闭只眼,否则三公主也没那么些作弊机会。 四公主仍旧笑吟吟的,“果真吗?” 阮随云故作迟疑了一瞬,才声如蚊呐道:“是。” 落在四公主眼里,就像被威胁所致,面上愈显出怜爱来,瞥了眼她那身半新不旧的夹袍,“我那还有几匹绸缎,都是赏人剩下的,你得闲领了去罢。” 这话倒也没多么瞧得起阮随云,左不过当她是个随手打发的穷亲戚。 于阮随云却是刚需,可她瞥一眼旁边警告的眼色,还是识趣道,“谢公主美意,可实在不必,我素来荏弱畏寒,这冬衣穿到三月也还绰绰有余。” 四公主但笑不语,摇着团扇姗姗而去。 三公主临走还不忘扔眼刀,意思改天再收拾你。 阮随云真不怕她,有本事把香袋拿回去绣吧,她乐得清闲。 与四公主同行的那位却并未离开,反倒沿着石径逡巡徘徊。 阮随云察言观色,知道是在等自己,索性也就放慢脚步。 她与赵新娥其实相交不深,无非两人处境相仿——都是昔年那宗谋逆案的遗孤。 甚至赵新娥的处境该更坏些,她爹是与雍王一母同胞的睿王,打断骨头连着筋,也算半个罪魁。 可赵新娥有个皇后姨母,她娘以死相托,逼得皇后将她养在膝下,还破例求了个县君名号,故此日子反比阮随云滋润许多。宫里只有敢暗暗腹诽的,没有敢当面指摘的。 她跟四公主走得近,也是因皇后与丽妃交情好的缘故。 阮随云实在想不出两人有什么共同话题。 赵新娥半晌没说话,良久方叹气道:“你的亲事可有着落了?” 换做寻常大家闺秀,哪怕三公主四公主,闻听此言也得大惊小怪,女儿家首当矜持,哪能动不动把亲事挂嘴边。 可对方问得认真,阮随云也便收起轻慢之色,缓缓摇头。 赵新娥苦笑,“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咱们这些人怕是要老死宫中了。” 虽是戏言,忧思之意可见一斑。 阮随云忍不住道:“你不必着急的呀。” 大周朝并不提倡早婚,十七八出阁的也比比皆是。何况皇后这样爱重外甥女,她的婚事必得慎之又慎,轻易还许不出去呢! 赵新娥面色惨然,“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她看似风光,可说到底也只有皇后这座靠山,景朔帝恶她,比恶阮家更深。一旦山陵崩塌,她便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更别提还得守孝三年,青春耗尽,又能依附谁去? 太医都说,皇后怕是撑不过近年了,否则景朔帝也不会交代下月千秋节风光大办——算是间接冲冲喜。 皇后许是病糊涂了,赵新娥更不好提这话,怕被人说不孝。 可阮随云知道,她必是有了主意,否则也不会私下寻自己。 果然,赵新娥随即便说起这届春闱,虽成绩还未出来,差不多也该打算起来了。真等到放榜,早有那眼明手快的人家榜下捉婿,早早截胡。 阮随云将赵新娥的话原样转述给徐嬷嬷,分毫不差。 徐嬷嬷知道此话在理,凭小小姐的出身,要么选个纨绔二世祖,要么便是青年才俊,正儿八经大户人家的冢妇是轮不上的。 照她看,还是后者更强些。穷不可怕,只要男子汉有志气,将来总有苦尽甘来之日。 何况她偷着攒了点体己,必要时也能帮衬帮衬。 阮随云却没这般乐观,她看话本子里头,富贵后一心一意的少,反倒是忘恩负义停妻再娶的多。与其辛苦扶贫,还不如从开始就找个家底殷实的,少受些累,左右她精于算计,守好自己的那份家私就够了。 只这话不能对嬷嬷说,忒俗,有失清高气节。 幸好,能读起书的就没有太穷的,放开手眼挑挑拣拣,总能找到合适的。 赵新娥还给了她一份举子名册,那意思甚至可以帮忙打听。 阮随云就奇怪,她干嘛对自己这么好? 徐嬷嬷毕竟老辣,“傻姑娘,她是想咱们先动了,才好提醒皇后呀。” 两人岁数毕竟相差无几,又都是寄养在深宫的,倘惠妃帮着寻摸亲事了,皇后不想被比下去,自然也得打起精神来。 徐嬷嬷原本觉着早了些,可错过这场机缘,不知得到猴年马月,遂决定择日便去问问惠妃。 阮随云一拍脑袋,糟糕,自己才坑了把惠妃——虽然是四公主主导,她无非借力——那边该不会记仇吧? 呵呵,真如此,惠妃只怕更想撵她走了。 次日徐嬷嬷并未过去正殿,因三皇子赵恪难得放假,母子俩必得叙叙天伦之乐。 阮随云亦牢记惠妃忠告,不肯前去打扰,只与春燕将昨日带回的糕点分食殆尽。 这点心必是静嫔亲手做的,格外清甜,不似御膳房里油腻。 如徐嬷嬷倒觉得太寡淡了——老人家口味重。 春燕心向往之,“谁当了静嫔娘娘儿媳妇可有福了。” 阮随云哼声,“你见过婆婆为儿媳妇洗手作羹汤的么?” 那是给儿子,当媳妇的无非沾点光罢了。 春燕以手支颐,“也不亏呀。” 常言道秀色可餐,六皇子据闻生得俊俏非凡,光看着就饱了。 只一双眼睛略微吓人,没关系,关上灯就好了。 阮随云见她只顾痴痴傻笑,懒怠睬这不成器的小蹄子,待要将角门关上——三皇子自非偷鸡摸狗宵小之辈,她不过在向惠妃表明心志。 可看清门外立着的那人,她不禁愣住。 自从见过静嫔,她自认已有了心理准备,连纯种的番邦血脉也不过如此,何况只是带点掺杂的。 眼前人却打破了她的预期,那淡紫色的瞳仁仿佛氤氲着层层雾气,生生将人吸进深渊中去。 似妖也?仙也? 人间无此姝丽。 第4章 思量 阮随云毕竟游走宫中,见过不少美人,略微失神过后,很快清醒过来。 春燕却没她这般见多识广,为色所迷,还在那痴痴发呆。 这让阮随云觉得自家丫鬟多少有些上不了台面,更兼主仆俩正在讨论给静嫔当媳妇的事,愈添窘迫——虽是戏语,终究难为情。 也不知他在外头站了多久,听去多少。 为掩饰尴尬,阮随云先发制人,“殿下有何贵干?” 非年非节,犯不着四处串门,何况她跟六皇子根本毫无交集。 她定是不记得我了。赵睢心想。 如此也好,他并不想回味过去那段任人欺凌的日子,情愿以崭新的面貌与她结识。 他晃了晃手中物事,“昨日御花园中,多亏姑娘为我母亲解围,谨以此物相赠,聊表谢意。” 那是一匹簇新绸缎——静嫔定是注意到她身着冬衣,虽不说,却有心周济。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阮随云并不推辞,拒绝旁人的好意有时也是种自负,且在她看来,如此便两清了,省得静嫔倒欠人情,天天记着。 吩咐春燕接去放入橱中,再转头时,却发现赵睢并未立刻告辞。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阮随云知道,按理自己该请人进来喝杯茶,可她们这西屋只有女眷,平时应酬一概能免则免,遑论招待外男,哪怕是亲戚也得避嫌。 她以为宫里人都知道她的处境,不是吗? 赵睢还在看着她。 到底是化外之民,不懂孔孟之道。 没听过非礼勿视吗? 阮随云更不敢让他进来了,打着哈哈道:“殿下怎么打角门过?” 悄没声儿跟鬼一样,长得好看就可以胡作非为呀? 赵睢沉默了一瞬,字斟句酌道:“怕人误会。” 这话当然指惠妃。若从正殿过来,难免有耳报神传给主子,惠妃最是心胸狭隘的,到时候静嫔做好事也成坏事了。 仿佛很通,可你这样鬼鬼祟祟的,就不怕被误会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有私情呢。 阮随云觉得番邦人的脑回路跟中原人真是大不一样,仅有的那点绮念也荡然无存,这就是个祸水,还是少沾为妙。 就在她下定决心送客时,外头一阵吵嚷。 春燕慌慌张张过来,“三殿下来了,非要见姑娘。” 要说这也是朵烂桃花,原本惠妃刻意让阮随云避开,就是怕她的好大儿被人勾引了去,奈何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终究躲不过。 此时赵恪还在拉着徐嬷嬷大打感情牌,撒娇撒痴,分外亲昵。 他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请了许多名医都不见效,末了还是有位高僧断脉,需用全福人的乳汁为药引,煎汤服用,方可去病挡灾,遇难成祥。 听起来很玄乎,但却真个有用——当时上阵的便是徐嬷嬷。 也难怪赵恪将她当半个乳母看待,就连惠妃虽瞧不上阮随云,对这位老人家亦是有几分尊重的。 可后来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嬷嬷看得门儿清,自家姑娘出落得愈发光艳美丽,那些偷腥猫儿岂有不嘴馋的? 倘三殿下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罢了,可明摆着他犟不过惠妃,纵使收了房,也无非侍妾通房之流,将来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徐嬷嬷自不愿阮随云往火坑里跳,因此说什么也得拦下。 赵恪耳尖,早听得里头窸窣人语,料想阮随云必在家中,愈发见猎心喜。 徐嬷嬷毕竟老迈,生生叫他闯了过去。 赵恪匆忙敛衽整衣,务必要以玉树临风的姿态出现在表妹跟前,怎料帘栊掀开,赫然却是那妖孽般的六弟。 赵恪看见他便不自在,这家伙打小便性子阴沉,极不讨喜,就连父皇,最初也是不喜的,否则也不会起那么个名——暴戾恣睢,从出生便断了为君之望。 怎料时移世易,景朔帝的态度却会改观,不但让赵睢与他们一同进学,还严令他们兄友弟恭,赵恪表面顺从,内心实在恨急,那杂种也配? 赵恪不禁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怀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莫非表妹与他暗生情愫?未免太没眼光。 赵睢却是坦坦荡荡,“我来寻三哥。” 他从容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三哥昨日走得早,漏下几道考题,太傅让你我潜心钻研,明日要察验的。” 孙猴子头上也有镇压他的五指山,如赵恪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见到李太傅却如老鼠见了猫,简直比惠妃还畏惧十分。 打蛇打七寸,赵睢这下可谓捏着他软肋。 阮随云亦在旁帮腔,故作无辜道:“他不识路,误打误撞来了西殿,我正要引六殿下过去呢。” 还不如不来呢,赵恪捶胸顿足,分外郁闷。 也不好让六弟装作没找到他,好歹他是当哥哥,太窝囊像什么话? 眼瞅着时间仓促,赵睢干脆抛出橄榄枝,“正好我也不懂,不如三哥你教教我?咱们一同钻研。” 赵恪来了精神,他这六弟脑子虽然笨点,听课却极认真,笔记也做得比谁都周详。先生出考题必不会无的放矢,说不得还是从课上来,两人齐心,或能找到关窍。 再顾不得寻芳猎艳,巴巴揽着赵睢离去。 赵睢临走扔给阮随云一个放心的眼色,意思让她别怕,他来摆平。 徐嬷嬷按着心口,“阿弥陀佛,可算把这魔星弄走了。” 得罪惠妃还另说,她爱惜的是自家姑娘名誉。女儿家的清白最要紧,哪禁得这般糟践?再怎么两情相悦,没有三媒六证就不行! 何况云儿对其无意,这点徐嬷嬷还拿得住。 她也奇怪六殿下怎么会来,阮随云将前因后果说了,又将布匹抬出来与她看,甚是厚密,够做两身衣裳还有多的。 徐嬷嬷叹道:“静嫔娘娘倒是心善。” 六殿下也不错,劳动他亲自跑一趟。可母子俩命不好,前程一眼望得到头。 阮随云微哂,人家哪用得着她可怜?她自己的处境才叫风雨飘摇。 原本对赵新娥的提议有些漫不经心,可被三皇子如此一闹,阮随云不得不认真起来。 她是该尽快为自己找门亲事了。 得知爱子去了西配殿,惠妃果然勃然大怒。 就知道那蹄子信不过,绞尽脑汁勾引恪儿,到底是个人心不足的。 赵恪辩道:“我喜欢云妹妹,您将她许给我有何不可?” 惠妃喝道:“她是罪臣之女!” 怎堪为皇子正妃? 且惠妃私心里头,儿子日后必是要继承大统的,这国母必得出身清白品格端方,阮随云差了十条街还不止。 赵睢倒没多么在意名分,只要两人能在一起,正庶之别又有什么打紧,云妹妹也不像计较这些的人。 可惠妃连侧妃之位也不会许给阮氏女,更兼阮随云还有一层养女身份,传出去更不好听,难道她收养昭霞公主的遗孤,就是为给自家儿子当内宠的? 她丢不起这个人! 眼看母亲咬死不肯松口,赵恪赌气拂袖而去。 心中恨恨,几时……等他坐上那张龙椅便好了,再也没人管得住他! 惠妃扶额,儿大不由娘,昔日引以为傲的如今也专会跟她作对。 可那阮随云究竟有何魔力,不就生得几分好颜色么?男人一个个鬼迷心窍。 到底是个祸患。 送佛送到西,当初惠妃既接下这差事,如今也不好将人撵走,那就还是得帮阮氏找个归宿。 可阮随云自个儿是怎么想的?万一狮子大开口,自己莫非还得帮她出嫁妆? 惠妃想起来便头痛,最好有个傻瓜肯一穷二白娶了去,她方落得省心。 天下间有这等美事吗? 正沉吟时,侍女通报徐嬷嬷求见。 惠妃对徐嬷嬷也有点意见,虽她对恪儿有恩,可照管不好小主子,也是这老奴的责任。 谁知道是否她在其中牵线搭桥呢? 阮氏出阁最好将这老奴一并带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