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入红城朱玉黑》 第1章 楔子 春迎夏,夏迎秋,秋迎丰收,收官之际,尧国即将迎来举国盛事——太子迎亲。 此次姻亲乃尧商两国联姻,牵系着各国之间的局势变化,皇室格外重视。所以自两国订下婚约起,尧国皇后便为迎亲宴设下结亲游戏,意在使各家千金俊郎两相奔赴,喜上添喜。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近几年到岁数结亲的闺秀才子们纷纷保守了。 尧国四皇子两公主,除了大公主和三皇子外,其余皆未成亲。若他们能在迎亲宴上大放异彩,引得皇子公主的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岂非好事? 实则不然。对于某些官员而言,说是一桩苦差事也不为过。 朝堂攀比之风盛行,官员能否在同僚间抬得起头,取决于子女在台上的表现。若子女有才,争奇斗艳,乐得一见;若子女无华,出乖露丑,颜面扫地。况且京城富足,闲者嘴碎,待事情再度传回当事人耳里,便已面目全非,不堪入耳。 因此朝中多位官员很是愁苦。而要论其中最为愁苦之人,莫过于一国之相。 国之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国为民,分外操劳,子女自然难以兼顾。但逢国之盛事,不积极便是不给皇室面子,于是将乡下千金接回来充充门面。 相爷有先见之明,提前两年接千金入京规训,可奈何十多年的无人管教早让‘名门闺秀’变成了‘乡野丫头’。 乡野丫头大字不识,礼数不懂,性格粗鄙,难以教化。 相爷只能将其禁足在府内潜心修养,待迎亲将近,才让她在京中走动。 可这不走动还好,一走动就出了事。 懵懂少女,待家及笄,情窦初开,难以克制。不过多时,便倾心于三皇子。而那三皇子妃板上钉钉,又岂能容她儿戏?于是相府千金失望之极饮鸩殉情。 然酒毒不至身死,半日内相府的门槛被京中大夫踏破。 府内总管为其分忧,开始四处招揽名医。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江湖游医刚上路,总管一上街就逮住了“神医”。 “神医”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令人深信不疑,随即带回府上就诊。 果不其然,“神医”不负众人所望,一朝出手,鬼神皆惊…… 相府千金性格粗鄙恶劣,两年来京中早已传遍,但能与早年间风流遗韵的三皇子牵上线,那也是难得一见。 一时之间,乡野千金在京城出了名。 说巧不巧,两年前京中也有一位出了名的人物。 他出世时天降异象,年少时封王,随后混迹京城各大招摇之地与人交际。据说从言辞到举止,从装束到本领,无不令人诟病。 他,便是当今尧国皇后嫡子——原四皇子。 原四皇子性格乖张,惊世举动令人生疑。有人说是圣上的意思,有人说是他有意为之,真真假假,亦成为京城的谈资。 眼看太子迎亲将近,京中两位‘名人’双双现身,针锋相对。 谁贵?谁溃? 第2章 无药可医 日薄西山。 人亦如是。 腥药味透过曲屏弥漫,帷幔低垂,一只青白小手无力伸出床沿。 只见干瘪的手指从纤细手腕上松开,留下了三抹白印。 “庸神医,如何?” 询问之人乃尧国丞相夜辰,此刻他正因其女夜繁殉情命危而愁苦着。 所谓春风一夜只为花开,夜繁独饮举家悲哀。 这浪子欢愉,乡野纯情,夜繁求爱不得,心灰意冷,一杯小酒,直接更上一层楼。 愁,愁! 江湖游医庸济世半道被拉来救人,如今正襟危坐,白胡子捋了又捋,状若为难。 兄长夜哲见状解围道:“人各有命,庸神医但说无妨。” 夜繁毒发半日,从相府出去的大夫无一不是闻声直摇头,张口传噩耗。若是连神医都束手无策,那他们便要着手准备后事了。 庸济世闻言沉吟出声。 父子俩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嗓子眼。 他徐徐道:“无药可医。” …… 夜辰面色难看至极,悲恸锁在眉间,欲发不发。 贴身丫鬟水灵站在角落里默默垂泪。 而身为兄长的夜哲反应就比较微妙了。 相对于前两者的悲痛,他除了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之外,神情可谓平静得出奇。 怪只怪氛围不够浓厚。 在场一片静默,不闻哭声,害得他都没有难过的感觉。 夜哲遂扭头刮了眼府内总管崔仁寿。 崔仁寿当即面色一紧,连忙低下头作哀悼状。 “……” 夜繁床前起码围着三圈人,而因她噩耗而感到悲伤的人屈指可数。 京中有传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近夜繁者必遭殃。 归京两年,夜繁经常闹得相府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因此在相府众人心中,都觉着小姐若是就此一命呜呼了,不怨天不尤人,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当然,老爷要多节哀才是。 其实相府这种主逝仆乐的场景并不常见。 贵族高官,家长里短,关系非比寻常。见惯生离死别的庸济世一眼看出端倪,当下准备离场。 然而为人父母又怎会轻易放弃?夜辰忍着悲痛问道:“那她还有多少时日?” “不过半日。” 庸济世语气之快,神态之无所谓,都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敢情大夫都是阎王殿出身的,生死簿上的日期记得这么准? 崔仁寿无奈地想。毒发整日,这时他撂担子,让他上哪去再请神医? 而庸济世才不管这么多,他望了望窗外天色,见橘月初升,他的目光遂坚定,起身收拾药箱。 崔仁寿见状连忙阻拦,“神医莫急,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府邸用完晚膳再走。” 庸济世看了他一眼,心知他何意,便道:“她所中之毒虽难解,但发作缓慢,前期应有出现过不良症状,若那时能重视起来,兴许来得及。而如今毒入肺腑,莫说神医,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只能叹息。” 这话里话外都在谴责相府照顾不周啊。 他矛头直指,崔仁寿哪里还敢故作姿态,立即对夜辰请罪道:“神医所言极是,小姐出事乃我失职,请相爷责罚!” …… 夜哲鼻尖轻哼了一声。 庸济世手里夹着药箱,心里掐着时间。 可见此举惺惺作态之盛。 夜辰无视他道:“神医可知洛儿是中了何种剧毒?” 庸济世撇了眼被冷落在一旁的崔仁寿,答道:“家中古籍记载,百年前多国混战,曾有一国以一毒之力,击退数万兵马。据说那毒无味无色,中毒时无声无息,解毒更是无根无据。” 你不如直接说她死得无缘无故不明不白。 夜哲无语地想。 庸济世意在委婉道出她所中之毒蹊跷,救人无望,但这便令他更加不解。 夜繁上哪弄来的这稀奇毒? 夜辰道:“那可否用以毒攻毒之法将她性命吊些时日,好为我等寻医争取时间。” “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毒没见过?倘若她真中了那退兵之毒,那做什么都是徒劳。”庸济世语气逐渐不耐烦。 夜哲闻言看向他,眼里惊讶。 这神医当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除了他没人能救? 纵然是爱民如子的夜辰,此刻听闻此言,也是略有不爽。 在场之人只有崔仁寿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立即朗声道:“我来时曾叮嘱厨子做了烧鸡烧鸭水晶猪肘,用不了一时三刻,定能上桌。” ……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感受到众人视线,崔仁寿嘴边的小胡子不禁抖了两抖。 果不其然,庸济世得知晚饭有了着落后,不耐烦的神色有所改善。 他干咳了两声,道:“相爷爱女至深,老身感动不已,定当尽心尽力。” 夜辰、夜哲:“……” 论跟百姓打交道,还得是曾任酒楼掌柜的崔总管善解人意。 庸济世重新坐回床前,利落地从药箱里掏出来几瓶毒药,准备制作混毒。 夜哲见状轻飘飘来了一句,“庸大夫不愧是神医,连毒药都随身携带。” …… 此话一出,众人疑心瞬起。 莫不是毒师充药医,招摇撞骗来了? 崔仁寿突然心虚。 由于时间紧迫,他来不及验证神医身份真伪,就将人拉来相府诊治。而少爷查案多年敏锐过人,此番出言试探,想必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不过,当事人却不见慌张。 敢在江湖行医者,哪个不是各凭本事?而他,凭的就是一身正气! 只见庸济世不慌不忙道:“少爷鲜少在江湖走动,自是不知这药有三分毒,毒是三分药。我等行医者,日夜奉诵医德医诫,救人浮屠,岂能因噎废食,错过了好药?” 人是崔仁寿找来的,这会儿医术受到质疑,于情于理,他都得出面解围。 “之前听闻江湖传言道,‘毒经他手可为药,药经他手亦是毒’,彼时听来只觉夸大,如今一见,只道是庸神医医术高明,已入化境。” 夜哲挑眉,“如此,那确实是失敬了,庸神医。” 庸济世面上淡定自若,其实心里早被他锐利眼神刀得发慌,连忙打哈哈道:“不敢当不敢当,若不是相爷首肯,老夫断断不敢拿毒冒险呀。” 崔仁寿附和着点头。 夜哲则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三人对话的档口,夜辰看着夜繁的手腕出了神。 庸济世眼看众人无异议,以为可以安心喂毒了,随即将毒药凑近她口…… “且慢!” 毒药差点整瓶洒在她脸上。 …… 庸济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夜辰。 若是她因此撒手人寰了,可别怪他医术不精。 夜辰迟疑道:“她适才应该是动了。” 动了?! 众人吃惊看去。 夜辰紧盯着偏离原先位置三寸的手腕,心中满是怀疑。 庸济世率先反应过来伸手替她把脉。 良久。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他脸上神情愈发古怪。 庸济世瞅着她原本紫黑的唇色,此刻出现了若有似无的回血,顿时底气不足道:“好像……脉错了?” …… 脉错了? 众人脑海里回荡这句惊世骇俗的话,久久不能回神。 神医? 夜哲眼神质问道。 崔仁寿若无其事地端详着地面。 我看是庸医吧。 崔仁寿煞有介事地踏了踏靴上灰尘。 “……” 在场众人中,最镇定的人当属丞相夜辰,只见他肃容道:“还恳请庸神医妙手回春,救洛儿一命。” 庸济世来不及细琢磨,赶紧收起尴尬道:“好说好说。” 此时,厢房内众人呼吸声大多平稳,可见无人因夜繁得救而惊喜。 崔仁寿见夜辰无心深究庸济世的过失,顿时如释重负。 果然,夜繁生前是麻烦,死了也很麻烦。 只见庸济世放了颗清毒丹在她口中含着,紧接着施针控穴,取出小刀在她小臂上划出一道小口,紫黑色的血随即如小蛇般缓缓流出。 他垫下干布接血,开始捣鼓其他解药。 夜繁原本发青的嘴唇随着毒血流出渐渐发白,身上银针也被毒染发黑。 下人们接连不断在繁居奔走,一盆盆清水被染成黑水,草药味混杂着血腥味充斥整个房间。 桌案上的棉布摆满了数十根长短不一的黑针,黑针尾部皆数被化去。 夜辰见状担忧道:“如此剧毒,洛儿可会落下什么病根子?” 解毒费时费神,庸济世忍着腹饥安慰道:“相爷莫愁,千金绝处逢生乃气运所至,吉人自有天相,伤筋动骨未可见,大难后福未可知。” “这么说,洛儿能全好?”夜哲随口问道。 “未可知啊。” ……庸医啊。 救人告一段落,腹鸣如鼓,庸济世不再矜持,迅速合上药匣,飞快写下几幅调养的药方子递给崔仁寿,神色郑重道:“开饭吧。” …… 郊外僻静深处。 荒地,风烈,人罕见。 阴风绕着嶙峋怪石穿梭而过,地面上土石结块,坑坑洼洼,坎坷难行。 天地一色,凸显一点红。 一红衣男子正以剑为笔在地上刻画着什么。 他每一笔都极具力道,剑气凝细到连小石子也能被平整划开。 地面上各道痕迹弯弯绕绕形成了一个巨型图案,俯瞰地面,一个古老的复杂阵法映入眼帘。 此刻红衣男子貌似进行到了关键处。 “剑循乾坤,阴阳分离…曲回逆行,烈阳归阴,盛者为凰……通万兽灵……”红衣男子言出剑随,一步一退,“引界之力,封之无…遭了!” 他忽而思绪乱入,画偏一笔,地面数道划痕便瞬间溢出红光…… 嘣—— 阵法所及之处,沙土迸射而出,场面惊人。 红衣男子避之不及被炸了一身泥土,好不狼狈。 待尘埃落定,他抬眼望去,肉眼所及之处,阵法完全崩坏,修复无望。 ……该回京了。 京城夏夜,蛙声一片,相府之内,灯火通明。 只见庭院中有一人快步疾走,手中提灯左摇右晃。 “相爷,小姐醒了。”书房门外站着府内总管崔仁寿。 夜辰闻言二话不说,吹掉烛火,撇下毛笔推门而出。 台案上,月光透过窗缝洒落,笔尖墨水悄然晕染了废纸一角,堪堪遮住了“印记”二字。 夜辰出门后大步流星,崔仁寿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走。 终于,繁居牌匾映入眼帘,三三两两的丫鬟端着水盆站在门口等候。 厢房内人影绰绰,夜哲先到一步,说话声断断续续从屋里头传来。 两人进屋,崔仁寿手眼并用,指使下人们离开。 “洛儿,眼珠子不能转吗?” 夜哲伸出手掌好奇地在夜繁面前“挥来挥去”。 “你想对洛儿做什么?”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夜辰刚越过屏风就看到夜哲手指正要往她两眼上戳,二话不说上前给了他一下。 “哎呦!” 夜哲吃痛地双手抱头,三分委屈变十分,“老爹,冤枉啊!洛儿醒来一炷香了,眸子都不转一下,我适才是在替她明目呢。” “明目?我看你是想让她眼瞎。”夜辰没好气道。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夜哲话里真假,夜繁双眼眨巴了几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继而停在两个人身上。 夜辰见状冷哼一声。 夜哲:“……”他有口难辩。 夜辰随即低头对夜繁温声道:“洛儿可有感觉哪里不适?” “……” 哪里都不适。 若想精准描述她此刻的状态,那么用“乱成一锅粥”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父子两人眼巴巴望着她,等待回应。 …… “爹爹,哥哥。”干巴巴的声音落到耳里似有股莫名的生疏感。 “诶。” “诶。” 两声答应,欢天喜地。 夜繁挣扎得要坐起,水灵自觉上前帮扶,顺便把茶杯递到嘴边,“小姐先喝口水润润喉。” 夜繁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多谢。” 在场之人闻言齐楞。 主仆身份有别,服侍之事,何其正常,无需道谢。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对于毫无修养的夜繁来说,冒犯是常态,道谢是意外,小姐她…… 转性了?! 相府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辰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夜哲疑虑大过诧异,崔仁寿感慨大过惊奇。 可见教化两年还不如一朝死里逃生。 水灵的反应最大,端杯的手止不住激动颤抖,含泪道:“小姐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谢。” “……” 众人这副反应倒是给夜繁整不自在了,“呃…顺口了。” “哼,洛儿你过分了。” 夜繁闻声看过去。 只听夜哲控诉道:“适才我在你床边站半天不见你理会我,这才一会儿功夫,都会跟水灵道谢了。” “……适才初醒,神志不清,令哥哥担忧,抱歉。” “身为兄长这点关心何足挂齿?”夜哲故意赌气道,“倘若洛儿半身不遂了,哥哥也依然会疼爱如初,关怀备至的。” “……”这刻苦铭心的兄妹情啊。 “哥哥如此垂爱,我受宠若惊。不过,恐怕要令哥哥失望了。” “为何?” “因为我虽周身无力,但还不至于半身不遂。” 夜哲神情转而失落,“可惜。” ‘惜’字的尾音还没落完,他就早有预料地朝旁边闪去。 果然,蓄谋已久的飞脚如约而至。 “哎呀,好险!”夜哲心有余悸地叫道。 运势一击未中,夜辰脸上并无愠色。相反,他平静得仿佛出手之人不是他。 夜繁双眼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若有所思。 “什么?!” 四人同时望向崔仁寿。 只见他身边正站着个通报的下人。 崔仁寿见众人大眼小眼瞪着他,顿时有些尴尬道:“老爷,户部侍郎江语堂造访,说是来看小姐病情。” …… 厢房内一时间陷入静默。 夜哲、夜辰两人看向夜繁,眼神里透露着古怪。 夜繁一脸无辜地喝着水。 夜哲率先开口道:“莫非洛儿与他心有灵犀?” “嗯?” “不然怎么你前脚刚醒,他后脚就跑过来看望你?” 夜繁无语道:“你宁愿相信我与他心有灵犀,也没怀疑过家里有奸细。” …… 这会儿轮到夜哲无语了。 他自然知晓江语堂时机卡这么准,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但洛儿竟然短时间内就勘破了这一点,实在令人意外。 崔仁寿等着示意,夜辰神情不爽道:“洛儿出事一日,门庭冷落一日,此时才来,做给谁看?” 夜繁闻言更无语。 不是做给你们看,那只能是做给我看了。 夜繁言语反常,夜哲探究心起,故意道:“江侍郎他能多次投机献殷勤,也就因为洛儿受用。我私下曾提醒过他把握分寸,不曾想……” “他无动于衷,变本加厉。”夜辰冷哼道。 夜哲道:“看来只有爹亲自出马才能敲山震虎了。” …… 夜辰斜眼睨着他。 夜哲微囧,转移对象。 “洛儿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不想。”她一口回绝。 夜哲泪眼控诉。 夜繁闭眼驳回。 …… 繁华京城内有一处凋敝光景。 看院落规模,不输任何贵族官员的府邸;再看门前装潢,那也是不输城里巷中最萧条的贫民窟。 红衣男子站在门前,望着门户上那两只以往常新,而如今只剩残布废条的红灯笼,一时无语。 “他们不会要告诉本王,这灯笼两年没换了吧。” 红衣男子尧璞此刻浑身散发着怨气。 他离京两年四处奔波,以为回府能吃上一口热饭。 不曾想热饭没吃着,寒风喝一宿,王府这副落魄的模样让他瞬间嫌贫爱富。 这时,十七道身影从四面八方窜出,接连单膝跪拜在他面前。 当首之人是尧璞的贴身侍卫沛然,他一落地便察觉出自家主子的心情十分不好。 唉。 王爷有怨气,他也很委屈。 尧璞这一走就是两年。 王府余下积蓄不多,而打理府中事务又并非他们护卫专长。这增损盈亏把控不好,连饭都吃不饱,哪里顾得上王府修缮啊。 沛然腹诽完,定了定心神,带头喊道:“属下领黑凰兵一十六人恭迎王爷回府!” “恭迎王爷回府!”黑凰兵们齐声附和。 尧璞手里拎着剑,视线直直落在沛然身上。 身着云锦棕服,脚穿银丝贵靴,看来日子过得很好嘛。 沛然后背开始渗出冷汗。 尧璞眼睛一弯,将剑收入袖中,俯身扶起他道:“沛然啊,两年不见,有没有想本王啊?” 沛然抬头准备回答,随即愣住了。 眼前人此刻灰头土脸的模样……倒是与凋敝的王府相得益彰。 “嗯?” “回王爷,想,每日都想。” 尧璞笑眯眯道:“那礼物呢?” “……”没问他要手信就算懂事了,哪还能伸手讨礼物啊? 尧璞目光灼灼,沛然受不了眼神逼迫,猛地一咬牙道:“王爷能平安归来便是王府上下最大的礼物!” …… 黑凰兵众人感受到沛然言语之匮乏,目光鄙视。 尧璞倒是不太在意,微笑道:“把你这身衣服都当了吧。” “……谢王爷厚爱,但属下吃穿尚能应付,不需要当衣服。” 尧璞笑容不改,“不,你需要,因为你很快就没有俸禄了。” 他早就没有俸禄了! 沛然心中怒斥。摊上一个动不动就扣钱的东家,他已经很倒霉了,如今竟然还要遭受非人的待遇,他…… “王爷,要不您先进府歇息吧。” 沛然苦笑。 尧璞道:“本王惦记的事呢?” 沛然当即反应过来,道:“相府千金果然否极泰来躲过一劫,人在子时苏醒,与王爷算的分毫不差。” “她醒来时有何异样?” “夜少卿在她房中,属下无法靠近。不过京中却传出了她为三皇子殉情的谣言,就连相爷都深信不疑。” 尧璞闻言轻咦一声,“竟然有人替本王擦屁股。” 沛然汗颜,“王爷此言不妥。” 两年了,这番粗俗不雅的言辞还是能从王爷口中吐出来,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尧璞睨着他,“两年不见,你的话多了很多啊。” “替王爷分忧,是下属本分所在。” “那你去当衣服吧,顺便买两只红灯笼回来,本王等你。” …… 沛然面不改色,心也不跳了。 在场之人皆跟随尧璞多年,自是清楚他重复两次的胡话不是玩笑,若不执行,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乎,黑凰兵们纷纷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致的想法—— 做王爷的贴身侍卫果然牺牲好大,竟是连自己的衣服都守不住! 第3章 无端殉情(一) 夜哲随崔仁寿走后,房间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夜繁垂眸发呆,夜辰双手搭在膝盖上,倦态愁容。 两人之间有些许尴尬。 夜辰平日里疾言厉色,此刻面对她劫后余生,心里多少有点拿不准分寸。 “爹爹知你有心结未解,难听忠言。” 只听闻他一声叹息,语重心长道:“往日依着你,今日却不得不说。” “说什么?”夜繁不动声色。 “一些往事。” 夜辰忆起往日时光,有些怅然,半响才重新开口道:“当年你娘怀你时,身子并不适合生养。” “这不是意外,因为我与你娘盼你有四年之久。大夫说你娘身体每况愈下,生育凶险,让我放弃。但你娘心软,执意留你,让我无从劝说。” “眼看肚子一天天变大,我却无法分担她的辛苦,愧疚扎根。那时想着日后尽力弥补就好,却不料一朝难产,阴阳两隔,我抱憾终身。”说到这儿,夜辰微微出神。 夜繁脸色苍白,看不出情绪。 他定神后,继续道:“你两岁生智,性情阴晴不定,令人难以招架。你娘骤然离世,你哥心里放不下,对你徒增怨怼。” “当时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即将你交由他照看。结果可想而知,他的敌意加剧了你的敏感,使你的性情进一步崩坏,应激严重。” “我察觉后尝试开导秀里,但他性子同你娘一样执拗,油盐不进。我不忍你们兄妹二人往后生了嫌隙,无奈之下,只能将你先寄养在乡下。” 听到这儿,夜繁就算无心责怪,也开始心生不满。 “为何不是将哥哥送走?”分明是夜哲单方面针对她。 夜辰解释道:“那时我忙于仕途,家中清贫无人照看,但秀里年长你半轮,已经能照顾自己。” 夜繁听到这个理由顿感烦躁,但也没出言反驳。 “当时想着两三年就能将你接回,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京城局势动荡,我被提拔为丞相后遭到了诸多官员针对。为了稳固朝政,我不得将此事一推再推。” “那你这丞相当得可谓是尽心尽力。” 夜繁脱口而出,后觉酸味。 夜辰闻言垂眸,神色黯然道:“你娘若在世,想必也不会委屈了你。” “……” 夜繁性格不讨喜是真的,而他对她的愧疚也是真的。 两厢纠结,终究还是理智占主导。 “爹娘有愧,往后尽力弥补。但你也要懂得自怜自爱,莫要再作践自己。” 夜繁嘴角扯动了下,问道:“这作践自己从何谈起?” “私会隐瞒,饮鸩殉情,你都忘了么?” 夜辰语气幽怨。 三皇子乃京中流连花海的淫蝶,众家女子都避之不及,而她却偏偏赶着往上贴,这也就罢了。毕竟谁家少女还没个芳心萌动的时候?但她若不将此事隐瞒他两月之久,也不至于情难自拔后,一时想不开殉情。 可夜繁也很纳闷。 回想半天,她对于饮鸩止渴的印象几乎没有,而什么私情啊殉情啊,她更是云里雾里。 “或许其中有误会。”她想得头疼,吐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夜辰一脸“我看你继续装”的表情。 他故意道:“与三皇子私情是误会?被府中人撞见不是一次两次了吧。”若不是她今日命悬一线,不然府中下人碍于她的淫威还不知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夜繁听得直皱眉,“眼见不一定为实。” …… 夜繁是在后院亭子被人发现的。 水灵被提前支开,下人们见她倒地蜂拥而至。崔仁寿赶到时酒已过喉,人昏迷不醒。夜哲寻来空酒瓶子,里面残留毒素几经波折早已所剩无几。 事发突然,夜繁危在旦夕,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究竟是殉情还是陷害已经没人关心,因为那时的她极有可能就此身死。 后来她捡回性命,京中传言随即而出,夜辰将事情复盘了一夜,最终认为传言中的殉情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以他对夜繁的了解,爱得死去活来不无可能。并且,她与三皇子私会有人见证,她失意酗酒,府中人有目共睹,为情所困不言而喻。 细想一下,这毒酒的来源也很是可疑。 相府的吃食送来之前都会经过查验,所以毒酒只能出自她自己之手。 可她初到京城便被禁足,解禁后人生地不熟,任何支出都瞒不过总管,又怎会轻易得到毒酒? 如今她醒来后态度模糊不清,似是自觉闯祸后的心虚表现,更加让事情的真相向传言靠拢。 夜辰目光如炬,看着她平静苍白的脸,道:“那你跟爹说说,什么是实,什么是虚?” “其实虚实并不重要。” 夜繁尝试反客为主,“鬼门关走了一遭,突然觉得往事如烟,活着便好。” “哦?”夜辰试探道,“洛儿这是决心要忘掉三皇子了么?” “……嗯。” “那便把与他碰面的地方告之于我,他始乱终弃,爹爹替你揍他一顿。” 当国丞相揍皇子?防她旧情复燃也不要太明显了。 夜繁搪塞道:“地点太多,记不清了。” “洛儿不愿说?” “……”她不清楚怎么说? 夜辰见她闭口不谈,无可奈何似的拍了下膝盖,“好吧,既然你忘了,倒不如忘个一干二净。” 感受到他话里的强硬,夜繁颇为不爽,“提起他的人可是你。” 夜辰就坡下驴道:“那爹爹以后绝不再提他,你也不能私下再见他。” 夜繁突然对他一味的误解无话可说。 然而她时而反驳,时而沉默的反馈,无形中给夜辰一种今夜苦口婆心还不够的错觉。 于是他再劝道:“利欲使来往,一朝辨人心,洛儿要懂得当断则断啊。” …… 夜繁彻底无语了。 她劫后初醒,他趁虚而入,然后跟她谈辨人心,断人欲?猫哭耗子都没这么假。 “回话。”他语气陡然严厉,心中猜信又多了一分。 “随、你。” “此时是什么时辰?”夜辰突然问道。 默默候在一旁的水灵答道:“回老爷,是子时。” 夜辰看回夜繁,“江语堂牵挂你的病情,半夜三更造访,你认为如何?” ……她认为她就不应该苏醒,这样就不会有人不停拽着她问这如何那如何了。 “回话。” “爹爹说如何就如何。” 夜辰见她敷衍,故意道:“那我说他诚心交心于你。” 夜繁闭上眼道:“随你。” “我说他少年才子,温润如玉。” “随你。” “我说要他做我的女婿。” “随…”夜繁猛地睁开眼,吃惊道,“你在乡下还有其他私生女?” “……谁说你是私生女?”夜辰习惯性在她额头上猛弹一指,可当真下手时却又成了轻点。 额头传来温热,夜繁顿感浑身不自在,“是你先乱点鸳鸯谱的。” 夜辰没好气道:“我问你男子如何,是否钟意,你却张口闭口随你随你,岂不是要爹爹全权做主?” 夜繁惊讶道:“难道只要我与别人情投意合,你就会同意这门亲事?” 夜辰出乎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夜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他脸上闪烁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开明之光。 “那三皇子呢?” “想都别想。”夜辰脸上的光立马暗淡下来。 …… “爹爹你走吧,我累了。” 夜繁本想装出病入膏肓的模样,可她努力许久后才发现,她完全不需要。 因为她如今本就累得慌! “行吧。”夜辰注意到她苍白脸色后,将说教吞回肚里,“你且好生休息,爹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离开,床边重量少了大半。 两人对话许久,水灵心思细腻,见人走后自觉去倒茶水。 夜繁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半睨着她的动作。 主仆相伴数年,水灵又怎会不知她的劣根性? 作为外人却甘愿服侍她,无非两种原因。要么因她善良纯真,忠心耿耿,要么就是她有所图谋,伪装过人。 “小姐口干了吧,先喝点水。”水灵将茶杯凑到她嘴边,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她,满眼期盼。 ……应当是前者。 夜繁小口喝着水,茶是清茶,润喉甘口。 “听我爹的意思,我中毒貌似是和三皇子有关?” 众所周知,夜繁的记性差得出奇,所以她若是忘记自己闯过什么祸,那基本上不算逃避责任。 水灵很快答道:“有关。” “你知道?”夜繁有些惊讶,连她都没搞懂怎么回事,她一个丫鬟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水灵很肯定。 夜繁眯起眼,“所以说这事是你告诉我爹的?” “不是。” “那为何我爹会跑过来兴师问罪?” “老爷那是关心你。”水灵叹气道,“况且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小姐的事了,老爷想不知道都难吧。” “……你也走吧。”夜繁头疼地闭上眼,只要她还没醒,这些破事就和她无关。 “不过,京中所传皆虚,小姐也不必过多在意。” “那我爹怎么会相信?”她看夜辰神情仿佛谣言已经坐实了。 “因为传言和事实相差无几。” “……” 夜繁歪倒在床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其实,”水灵犹豫道,“小姐与三皇子有私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她瞒相府瞒得紧,但两个月过去了,不可能没人撞见。 夜繁面无表情道:“既是私情,那为何你们都知情?” “因为小姐服毒自尽,瞒不住了。” “殉情?” “殉情。” “没人拦着?” “没拦住。”水灵面露尴尬。 夜繁严肃道:“这合该是你们的过错。” 水灵推责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夜繁不怒反惊,“没想到你一个小丫鬟片子肚里也有点墨水。” “我只会这一句。” “……”敢情就会一句还是用来对付我的。 两人对话告一段落,水灵想扶她躺下休息,但被她拒绝了。 “庸神医说你毒后空虚,需要卧床休息。”水灵劝道,伸手放下床帏。 “躺久了想坐会儿,你先出去吧。” “那不舒服了就喊我,我就在对面厢房。” “嗯。” 咿呀一声,门被轻轻关上。 夜繁望着窗纸上倒映出的影子渐渐变小,眼神也渐渐变冷。 如今相府千金死里逃生,京中殉情传言相继而出,迫不及待替她中毒送上缘由。相府因此有所动作再正常不过,但夜辰会亲自来问她,可见没什么收获。 她有心试探,水灵不像撒谎,但所言却不合常理。 倘若真如她所说,夜洛儿蠢到公开寻死,相府下人相救还那么不尽力,未免太过荒谬—— 夜繁下意识抬眼望向房梁。 刹那间,银光闪过,一把匕首朝她破空射来。 …… 床帏轻轻飘落,盖住了夜繁的下半身。 梅花纹路的手柄紧贴她的大腿,刀刃刺穿盖在她身上薄毯,凶险异常。 房梁上的出手之人见状吃惊。 如此警觉,竟然不避也不惧? 夜繁冷淡地看着直插床沿的匕首,感受着它带来的温度,“不愧是肃怨府的左护法,随手一掷便令我胆战心惊。” 只见一素衣女子身姿灵巧地落到床边木椅上,漫不经心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眼神余光微凛,“你调查我?” “听闻肃怨府左护法以梅花暗器见长,随口一猜而已。” “两年前你好像没这么聪明。”左护法抬眸。 夜繁岔开话题道:“没想到竟然有人关心我的死活,谢了。” “反正都快死了,看一眼无妨。” “特地来见我,应该不是说这种风凉话吧。” …… 不对。 左护法闪身到她面前,点穴。 夜繁:“……”就欺负她没力是吧。 她伸手顺着她的下颌线开始探索。 …… 半响过后。 夜繁终于忍不住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仍谁在自己脸上上下其手,都不会太舒服。 “真的没有易容吗……”左护法摸半天未果,不死心嘀咕道。 “难道你雨天会在屋内打伞吗?”她没好气道。 左护法看了她一眼,解开穴位道:“若非你大病初醒,不然适才那一掷不会射偏。” 她跟随府主多年,直觉被训练得敏锐惊人。夜哲走后她观察至今,夜繁给她的感觉既陌生又合理,十分符合易容师在冒充他人时给人的感觉。 “那请问白舟女侠试出什么了没有?”夜繁有意提醒。 果然,白舟闻言凝视她半响,须臾缓退出身道:“两年不见,你的变化令人称奇。”知她真名者甚少,她确实是其中之一。 “士别三日……” “相府千金可不爱读书。” “……” 只见白舟人回到座位上,眼里的警惕却一点没少。 暗器朝面射来她连眼都不眨一下,明显是精准预判到落点位置,而其中的洞察和胆量,绝非常人能及。 夜繁只好转移话题道:“我快死了是指什么?” “肃怨府今夜下发了对你的追杀令。” “嗯……?!” 肃怨府乃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刺客组织,名声响赫大陆,就连各国皇室都为之忌惮。据说,凡是肃怨府追杀名单上的人,无论是谁都难逃一死,就算侥幸苟活于世也会遭到无尽的追杀。 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夜繁沉默了。 单凭为雇主不遗余力击杀这一点,就足以窥见肃怨府的实力和底气。 终究逃不过被通缉的命啊。 她感慨道:“这追杀来得太巧,巧得我都怀疑是不是中毒未果的后手。”不然时机又怎会掐得这么准? “我就是来告知一声,好让你死个明白。”白舟冷漠道。 虽然她与夜繁有个人交情,但追杀令多为暗杀,雇主信息向来只掌握在府主手里,就算她想徇私都没可能。 “那你这人情未免还得太容易。” 夜繁提醒道:“两年前救你时,我起码忙前忙后了整整七日,人都累惨了。” “你的记性何时变得这样好了?” 白舟疑心再起,因为夜繁记性极差几乎是她身边所有人的共识。 “……好歹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白舟狐疑看着她,继续道:“肃怨府行事作风向来雷霆手段,第一次围剿定不惜人力。追杀令我并不参与,难借职务之便放你一条生路。” “那你定要安排可信之人从中接应我啊。” “……” “不然你今夜岂非要白跑一趟?” ……她实在很难不怀疑她的身份。 “难道中毒可以让人变得聪明?”白舟不禁发出疑问。 夜繁淡定道:“那你被毒死之前可否先告诉我,接应我的人是谁。” 白舟:“……” 相府厅堂。 江语堂端坐其中,细品热茶。在他身旁,坐着一位拿着药匣的大夫。 这时,堂外脚步声渐近,两人随即起身迎在门口。 “江兄久等。”夜哲大老远就开始打招呼。 江语堂待人靠近,才斯文道:“江某见过夜少卿,深夜多有叨扰,望不要怪罪。” 夜哲一脚跨过门槛,亲近道:“你我同僚,又与洛儿交好,一句夜兄不为过。” 两人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户部,平日里并无交集。后来因为夜繁的关系,他们开始书信来往,久而久之,见面反倒疏离了。 江语堂微笑道:“能得夜兄亲近,乃江某荣幸。” “……此话怎讲?”夜兄的称呼很寻常吧。 “洛儿妹妹曾言夜兄不喜与旁人称兄道弟,所以……”江语堂有些迟疑。 他不喜称兄道弟? “哎呀,”夜哲表情故作惶恐,“江兄切不可着了洛儿的道啊!” 江语堂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夜兄风趣,不似传闻中的冷峻。” “但江兄却如传言般温润呢。” 两人各怀鬼胎,站门口寒暄半天,一句没提正事。 夜哲倒是不急,人往里面走。 氛围初见低迷。 “见夜兄眉宇舒朗,想必洛儿妹妹已经脱险。” 只见江语堂笑容转苦,“怪我来得太迟,没能帮上忙。” 一不关心,二不解释,上来就自责。 夜哲暗道狡猾,开口替他解围道:“太子迎亲将近,户部事务陡增,江兄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其他。” 两人入座,崔仁寿帮忙斟茶。 江语堂道:“京中传言听着骇人,我不敢多信。只是不知洛儿妹妹如今状况如何?” 夜哲眼珠子一转,回应道:“她虽已解毒,但伤及肺腑,恐怕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江语堂闻言吃惊道:“可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子?”他连忙请出身后的大夫,“我得知消息后便去寻来了张大夫,他沉浸毒术多年,兴许能帮上忙。” 张福站出来对夜哲作一揖。 “竟连大夫都带过来了,江兄实在有心。” 如今夜繁毒酒来源不明,夜哲一听张大夫善毒,随即来了兴致。 “庸医…庸神医黄昏时看过了,说洛儿体虚,只需调养些日子便可,并无大碍。但他还说洛儿所中之毒蹊跷,似是多年前大战中的退兵之毒,无迹可寻,不知张大夫对此毒可有了解?” 张福答道:“退兵之毒我有印象。不过那毒年代久远,无从考究,若是没有残毒辨认,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夜哲随即从袖中掏出绢布,里面包裹着从夜繁身上取下的黑针,“还请张大夫帮忙看看。” “咦,竟是烈毒?” 黑针摆在桌面上,针尾被化去两寸,张福一眼就看出其毒性极烈。 江语堂好奇道:“有什么考究吗?” 张福道:“烈毒只是统称,泛指发作迅猛,烈性极强的毒。而中了烈毒之人,毒发不过半个时辰便会身死。” 夜哲道:“洛儿毒发后三个时辰都还吊着命,庸神医说很可能是混毒所致。” “确有此可能。”张福开始在黑针上取毒检验。 三人静然等待片刻后,结果令人失望。针上的毒毒性已过,验不出什么了。 夜哲收起黑针道:“无妨,多谢张大夫出手验毒。” 张福面带惋惜,收拾药箱。 江语堂道:“洛儿能没事就好。夜已深,我们便不打——” “诶!” 夜哲打断道:“哪能让你们半夜回去?今夜就在府里住下,明日还能顺道去看看洛儿,也算不负江兄此行。” “崔总管——” “不必不必。” 江语堂帮不上忙,自然不敢不识趣地赖在相府,“洛儿妹妹大病初愈,需要静养。得知她没事我就心安了,与夜兄闲聊几句便走。” “江兄怕什么?老爹那边自有我周旋。”夜哲一锤定音道,“就听我的,让崔总管书信一封送到府上,你多留几晚。” 他大手一挥,崔仁寿即刻操办。 只见他迅速从袖中抽出信纸,开始磨墨,眼看就要下笔。 江语堂坐不住了,急忙起身拱手道:“家中祖母挂念,我改日再来看望。夜兄留步,留步。” 他拉扯着张福落荒而逃,动作之快,令夜哲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言无疾而终。 崔仁寿见状楞神,手中毛笔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墨水就顺着毛尖滴了下去。 啪嗒。 一滴黑墨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纸中央,肉眼可见晕开了一朵墨花。 崔仁寿垂头看到被糟蹋的信纸,顿时心疼道:“哎呀,这可是上等的宣纸呀!” 夜哲见他一脸肉痛,无语道:“又不从你月俸里扣,抠搜些什么。” “视如己出啊。”崔仁寿将信纸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塞回了衣袖里。 夜哲:“……” 第4章 无端殉情(二) 几日后,相府千金轻生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成为各大茶楼酒肆的饭后趣谈。 酒楼大堂。 清一色的舞女在圆台上翩翩起舞,击缶吹弹者围坐其间,笛声悠长婉转,鼓声激荡人心。 清新淡雅的乐调与楼里的酒肉俗气相悖相容,巧妙地营造出雅俗共赏的氛围。 舞台侧对角有通往楼上包间的楼梯,楼梯旁角落几桌是京中流言谣传的是非之地。 此刻那里正有三位妇人围坐一桌,候饭闲谈。 “昨日我琢磨了一下午,倘若夜繁真是殉情,那挑的时间未免太巧,下个月便是太子迎亲,她这番奋不顾身,莫不是在赌?” 少妇磕着瓜子儿,试图打开话匣子。 “哦…赌什么?” 坐她对面的胖夫人应道:“赌相爷的头发又得愁白几根?” “那很遗憾了。”另一边戴金花发簪的女子附和道,“我看相爷两鬓斑白,恐怕是要数不清了。” “……你们两个真扫兴。”少妇抱怨道。 不过,也怪不得她们二人兴致缺缺。 坐角落者,皆是对京中风吹草动极为敏感之人。然而有人善鼓琴却无人善听,缺少听众的她们是一日鼓琴七嘴八舌,二日鼓琴自得其乐,三日鼓琴随便附和。 “不是说殉情吗?怎么就成下注了。” 一道懵懂的声音从她们头顶传出。 她们闻声望去,只见一黑裙女子凭栏垂首,神情探究。 少妇正愁没人当听众,见有人送上门,立即招呼道:“哎呦,这是哪家未出阁的姑娘,怎不晓得大大方方打声招呼嘞?” 见有人回应,黑裙女子顺道下楼。 少妇起身相迎,见她一手玉酒壶,一手鲜牛肉,顿时两眼放光。 看着年纪不大的丫头,竟然知道凑热闹不能空手来的道理。桌上另外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暗夸这姑娘上道。 黑裙女子笑盈盈地将手中物摆上桌,应道:“这不是怕嫂子不理我,尴尬嘛。” “说笑了不是,”少妇热情挽着她手坐下,“这么懂事的姑娘,谁见了不乐意搭理?” “行了,说点人家想听的,别磨磨叽叽。”金花女子插嘴道。 少妇伸出竹筷,点了下她眼前菜,不满道:“人家姑娘好酒好肉都不吝啬,你怎地还要疏忽了待客之道?” 金花女子懒得理她,兀自夹了块牛肉放嘴里咀嚼。 黑裙女子见状,轻拍了下胳膊上的手,道:“嫂子不必迁就我。酒楼生意火热,我见你们这桌久等,便顺道过来当个听客。” 这话说得含蓄了。 胖夫人感慨道:“若换做我家那丫头,顾着自己饱腹就万事大吉了,哪还能惦记着与人分羹啊。” 黑裙女子闻言腼腆一笑,“嫂子哪知我此番凑桌,心里忐忑得紧呐。出门前家母殷殷叮嘱,生怕我与人相处失了礼数。如今能得嫂子们包容,我便安心了。” 胖夫人已为人母,此刻听得心底一片柔软。 像她这般乖巧懂事的丫头可不多见啊。 这时,小二端菜上桌打断了几人寒暄。 眼看菜上齐,黑裙女子半路凑桌,不敢动筷。 少妇理解她的拘谨,频频给她夹菜,“姑娘看着眼生,想必深居闺中,不常出门吧。” 黑裙女子道:“嫂子猜得很准呢。我刚及笄不久,家母令我多出门走动走动。” “那不正好赶上太子迎亲了。” “哦?有何特别之处?” “姑娘有所不知。依照惯例,每逢国之盛事,皇宫必会大宴宾客。而太子迎亲乃两国联姻,皇后极为重视,特地为迎亲宴定下了古往今来难得一遇的结亲游戏。” 少妇对她挤眉弄眼道:“这可是千金俊郎们喜结良缘的大好机会哦。” “那也得受邀了才行啊。” 金花女子一针见血。本国官员众多,未必都能受邀参加宴席。 不过对于相府千金而言,她应该会更纠结于怎么缺席吧。 黑裙女子道:“那适才嫂子所说的‘赌’又是何意?” 桌上三人闻言对视一眼。 接下来的回答不免要触及夜繁的名声,而背后道人长短总归要谨慎。 胖夫人接过话头,试探道:“丫头有所不知,这相府千金久居乡下,听说野蛮得很嘞。” 黑裙女子面上不见异样,乖乖附和道:“家母曾说过,乡野的丫头不通礼数,难识大体,容易招人诟病,因此勉励我平日里多注意言行举止。” “你家母所言极是。”少妇见她不反感,当即畅所欲言道,“单凭她与有夫之妇偷情,扰乱人家姻缘这一点,就知她品行不端,野性不改。” 黑裙女子好奇道:“那人家可是三皇子家?” “不然还能是哪一家?”金花女子想不也想就道,“除了三皇子,就没人能容下这粗鄙之人。” “此言差矣。” 胖夫人直言己见道:“我看那三皇子妃仪态端庄,温婉贤淑,且府中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下人们都安分守己,不见得入府门槛那么低。” 金花女子闻言嗤笑道:“护得住院子可看不着狼。”言下之意是家里安宁,不代表主人安分。 黑裙女子一脸似懂非懂。 少妇回归正题道:“主要是那乡野丫头只知男欢女爱比翼双飞,却不知这皇室关系纷杂,姻缘难料。” 黑裙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胖夫人再次提醒事实,“人家虽是乡野丫头,但好歹也是相府千金。要比门当户对,那可丝毫不落人下。” 黑裙女子闻言又觉赞同。 但少妇从始至终都在强调品行,自然是听不进‘门当户对’这一说法,当即辩驳道:“就算是相府千金又如何?三皇子妃的位置早就花落苏家,而她为一己私欲就想拆散人家姻缘,将正室之位取而代之,这成何体统?” 这时,黑裙女子忍不住道:“那既然相府千金门第不差,正值芳季,不愁找不到心仪男子,又何必要轻生呢?” 少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 “结亲游戏讲究两厢情愿。那丫头与三皇子眉来眼去已久,而皇子妃之位却被人坐得死牢,她就算再傻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再且,皇室婚姻多为权势联结,要想废皇子妃需得掂量掂量她背后势力,但乡野丫头哪懂这些,定是以为三皇子优柔寡断,拉不下脸跟三皇子妃绝情呢。” “所以她轻生不是殉情,而是要以死相逼,赌上一把?” 金花女子顾着吃饭没有回应,而胖夫人脸上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 黑裙女子吃惊得捂住嘴巴。 她这表情少妇简直要给满分,不由得意道:“这招就叫做破釜沉舟,她是变相在给相府和三皇子施压呢。” 黑裙女子恍然大悟,“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若是她知晓自己那点阴谋诡计早被嫂子勘破,估计都要在闺房里羞愧至死。” 她的神态语气夸张,说得少妇心花怒放。 她谦虚地摆摆手道:“来京城落户的,谁没两把刷子不是。” 金花女子见两人一唱一和,不由放下碗筷道:“何必把人家想得这么高深。依我看,她就是一厢情愿被三皇子耍了。狗急尚且会跳墙,人急了还不准人家自尽不是。” “屁!” 在诸多流言中屹立多年之人,岂能容许他人质疑自己推理奸情的权威? 少妇当即反驳道:“乡野丫头不识礼数不代表毫无心计,她能够在正室稳坐之况下参合一脚,就足以见其本事。” “说不定三皇子本就想让她当妾室呢。”金花女子不以为然道。 胖夫人道:“你以为相爷会将宝贝女儿送给对方当妾室么?” 眼看饭桌上火药味开始弥漫,黑裙女子连忙出来打圆场。 “三位嫂子所言皆有道理。不过我认为跳墙也好,心计也罢,如今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令人唏嘘么。” 所谓流言蜚语看个热闹,真相怎样根本不重要。 少妇意识到这点后悻悻收口,联想到适才失态,尴尬笑道:“还是姑娘心思通透。你能有此玲珑心,往后定能嫁入良家。” 黑裙女子微笑道:“哪里哪里,想必比起那倒霉丫头也好不到哪去。” 胖夫人安慰道:“妹妹这话未免妄自菲薄。我见你言行举止落落大方,除了一身黑裙有些扎眼外,其他方面可是赛过那乡野丫头不少。” “我也是如此看法。”少妇附和道。 黑裙女子禁不住夸,只好起身替她们倒酒。 金花女子坐她旁边,顿时注意到她衣服细节,“呦,瞧这锦绣的绸缎子,黑里透银,与你耳垂上的银流苏遥相呼应。姑娘想必是哪家名门闺秀吧,不然可供不起这身打扮咯。” 就在这时,一黄衣丫鬟正朝这边走来。 黑裙女子余光瞥见,放下酒壶道:“嫂子说笑了,大家闺秀哪轮得上我呢。时候不早,多谢嫂子们替我解惑,这桌便记我账上,改日相聚再聊,我这还有事,便先失陪了。” 说罢,黑裙女子迎上黄衣丫鬟,两人并肩离开,留下饭桌上三人面面相觑。 按理说,请客记账应自觉报上名号才对,而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那不就是客套客套? …… 京城街道上,各家店铺揽客招财,小摊小贩卖力吆喝,好不热闹。 坐落街头的是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门口牌匾金碧恢宏,龙飞凤舞,定睛一看,是“曲断楼”也。 何来曲断? 夜繁怀疑道:“难道是因为台上歌姬弹曲只弹一半?” 水灵闻言被她不多见的灵光所震惊,“小姐你竟然记得!” “……”夜洛儿的坏记性就这么深入人心么? 得到肯定回答,夜繁更加疑惑,“那为何她们只弹后半曲?就不能平均一点,比如前半曲先奏,后半曲再续上。” 水灵激动不过一刻,便失望道:“那就和‘曲断’没什么关系了,小姐。” 两年了,小姐每每前来,她每每都要同她解释一遍。 她回回记不住尚且不谈,但这回回都问同样的问题就不得不令人发指了。 然而夜繁一脸无辜,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幽怨。 水灵叹气,只能再次解释道:“曲断楼的歌姬只奏后半曲,是为了弥补当年圣上赏曲的缺憾……” 关于曲断楼的由来众说纷纭,而较为正统的说法则来自曲断楼旁的未杏茶馆。 未杏茶馆内有位年过七旬的说书先生。据说他当年亲历曲断楼换名一事,所以每逢茶馆里有人问起,他都会将那件奇事娓娓道来。 醒目一拍,故事展开。 当年圣上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他兜兜转转,发觉有家酒楼虽位至京街,却没有什么名气,实在反常。眼看私巡时日将至,他思虑再三,决定一探究竟。 圣上一近酒楼,便被阁楼间传出的曲声所吸引。 繁华街市中竟有酒楼不见宾客喧哗声? 他更加惊奇,走进大堂寻找原因。 只见台上奏乐者沉浸其中,仙乐悠扬,宾客们静然消食,不忍酒肉俗气惊散了雅兴。 圣上见状深受感染,当下席地而坐,与民同乐。 然而不巧的是,这美好的场景很快便被打破。宫里传来了皇后临盆的消息。 于是,曲奏半,皇帝归,歌姬散,掌柜愁。 当天夜里,宫内诞下太子。圣上龙颜大悦,认为太子续上了曲断之憾,遂赐太子“曲续”之名。 事后皇后知晓此事,便提议为酒楼提名“曲断楼”,意在圆上这段曲缘。圣上曰善,御笔亲题。 不过多日,酒楼掌柜接旨换匾,喜不自胜。 彼时的曲断楼掌柜明月清风,试图在酒肉中寻求雅致,开创出酒楼雅俗共存的新局面。但可惜大部分百姓难以领会其中奥妙,令其多年来生意冷淡。 不过好在天赐良缘,一首半曲子送来了一位太子。从此曲断楼名声大噪,在京城设下多家分号,奠定了这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此时此刻,黑裙夜繁与黄衣水灵正坐在偏僻又偏远的曲断楼分店里,感受其生意火爆。 按理说曲断楼总店离相府更近,不必舍近求远。但她们特地绕开的理由也很简单,不过‘委屈’‘求全’罢了。 “小姐你适才干什么去了?”水灵好奇道。 “聊天。” 水灵锲而不舍道:“聊什么呢?” “天下大势。” “……” 正在上菜的店小二经过掌柜提点,得知此桌人的身份,双眼频频瞄向夜繁。 “酒溢出来了,小二哥。” 夜繁看着满桌的酒水一阵无语。 “啊,失礼失礼。”店小二慌慌张张擦拭桌面,但视线依旧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夜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便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店小二见她说破,也不好再磨蹭,正了正神色道:“夜小姐,我家掌柜有请。” 夜繁默然看着满桌的菜,断然拒绝道:“吃完再去。” 他就知道这尊大佛不好说话。 “夜小姐,是掌柜有请。”店小二强调道。 “……你家掌柜今日怎么有空来分号?”她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避免有人邀约么。 “今日二掌柜巡视京街店,大掌柜便得空前来分店。” “哦?”夜繁故意道,“所以大掌柜特地前来此地邀我?” “是巡视店情。”店小二纠正道。 夜繁挑眉,“掌柜所为何事?” “请您移步别院用膳。” “别院?”夜繁眼珠子一转,“小小分店设立别院,曲断楼果然家大业大。” 店小二闻言解释道:“夜小姐有所不知,曲断楼分号选址多是因地制宜,别院搭建意在囊括京中各地美景,以供宾客观赏。” “掌柜为一个‘雅’字如此别出心裁,若是让我这般俗人进去,岂非糟蹋?” “所以我家掌柜有请。” “……”这是默认了她会糟蹋美景么? 夜繁无语道:“那你还端酒上菜作甚?” 店小二面不改色道:“顺手。” “……”夜繁黑眸子又转了转,“不去会怎么样?” “大掌柜会亲自来请。” 夜繁拒意犹盛。她本来就对别人的邀约没有一点兴趣,更何况今日有要事在身。 这时,水灵突然在桌底下伸手扯了两下她的裙摆。 夜繁随即会意,对店小二扯出笑容道:“怎敢劳烦大掌柜,这便去别院瞧瞧。” ……这笑容怪瘆人的。 店小二汗涔涔地想,不过总归是答应了。 夜繁两人起身,扫了眼满桌饭菜一盘没动,不由可惜。 店小二看出了她的顾虑,便道:“夜小姐不必担心,今日掌柜做东,自然不用您破费。” 但夜繁另有打算,“一桌好菜浪费了多不好,便送人吧。”说罢,她举步往楼梯方向走。 店小二紧随其后,心里有些犯嘀咕。 若是对方酒过三巡,这一桌的酒菜,岂非要为难人家? 胖夫人座位正对大堂,见三人靠近,小声提醒少妇要趁机留人。 眼看双方还差几步距离,夜繁率先朝她们点头示意。 少妇等人见状欣喜,不曾想她去而复返,回来兑现承诺了。 夜繁边走边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起身,扭头对店小二道:“便将那桌酒菜赠与这三位嫂子吧。” 当她们反应过来后,少妇站起身,欲言又止。 “姑娘有心,只是……”她们已经吃饱,真要请客的话,直接结账就行,不必再送一桌菜。 少妇自恼。就算她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这话。 “令嫂子见怪。”夜繁一脸歉意道,“适才走得急,未曾报上名号,恰逢掌柜有请,我那桌酒菜未曾动筷,若嫂子们不嫌弃,便收了加餐吧。” “这……”少妇回头看向另外两人,神色纠结。 白送的酒菜固然好,可送得不及时,也送得不到位。 此刻她若是说吃饱了要打包,便有贪心之嫌。而她若是拒绝,一是拂了人家好意,二是不忍到嘴的鸭子飞了。 店小二见桌上盘空,顿时了然,出来解围道:“那小的随后打包妥当,让三位嫂子结账时一并带走,可好?” 少妇三人闻言惊喜,正要叫好,不料却被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 “不好。” …… 众人顿时不解地看向夜繁。 传闻相府千金不懂礼数,送礼送到人家脸上,这也就罢了。但见有人解围,还执意拒绝,可不就是明摆着要刁难人家。 店小二硬着头皮提醒道:“夜小姐那桌菜色丰富,让嫂子们打包带走才不会浪费了您一片好意。” 夜繁面上笑容不改,语气却毋庸置疑,“打包回去菜不就凉了么?还是吃完再走较好。” 夜…夜小姐?! 少妇三人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夜小姐?”胖夫人犹犹豫豫开口。京中姓叶的大户人家不少,可姓夜的却独有一家。 “你问我哪家啊……” 夜繁闻言单手托腮,状若思索道:“嗯…可能就是那家不识礼数、只懂男欢女爱,还附带一丁点心机的夜小姐吧。” …… 呼吸,停了。 水灵瞪大了眼睛。 她瞬间意识到夜繁适才干嘛去了。但更令她吃惊的是,往日向来有仇当场就报的小姐竟然会忍到事后报复? 夜繁见少妇三人发愣,随即跨上几层台阶,居高临下道:“我一乡野丫头,不懂礼数,还请三位嫂子多担待了。” 只见她嘴角带笑,但笑不及眼底,令人汗毛倒竖。 少妇三人惊骇于她嘴脸的前后变化,个个不敢吭声。 店小二见她们有恩怨在先,便不再劝说,自觉到前面带路。 待夜繁等人上楼后,少妇才恍过神来,缓缓转头看向另外二人,颤声道:“吃吗?” “废话,你敢不吃试试?!”金花女子恨恨道。若不是她嘴碎拉人下来唠嗑,也不至于被人家事后报复。 胖夫人面色惨白道:“可是我早饭吃得晚,午饭已经吃不下了。” 金花女子道:“那就把晚饭吃得早些。” “……” 第5章 无事生非(一) 三人上到四楼,绕进了一扇矮龙门。 “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翠绿的山间凹谷,谷间溪水潺潺,流淌出一片碧绿清澈的盈水湖。 湖面架起亭子群,约莫十来座,高低不一,错落有致。亭子点缀在湖间,动线妖娆,相得益彰。 每两座亭子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低亭见全,高亭瞰广。应是工匠巧思,力图在各个亭子中都能将美景尽收眼底。 他们踩着台阶下楼。 竹梯蜿蜒曲折,陡峭处横折,顺势处急转,不过十数米,一步一景,尽显巧夺天工。 夜繁叹为观止,难得称赞道:“曲断楼好手笔。” “别院名为‘盈水涧’,正是借盈水湖与断壁山得天独厚的地势修建而成。”店小二边走边介绍道。 夜繁观望,发现四面围困,除了进门的竹梯,再无别的出口。 她眸光微闪,心下了然。 三人继续朝下走去,夜繁凝望着碧绿湖面,忽而念道:“盈盈秋水,乍开青镜。” 此言一出,旁人皆惊。 水灵两眼放光,夸赞道:“小姐说得真好!” 店小二也眼露惊艳道:“夜小姐才思泉涌,字字生花。” 夜繁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灵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陪小姐在府中苦读两年书,其中滋味不堪回首。如今见她有所长进,比自己中举了都还高兴。 而店小二此刻也对夜繁刮目相看。他抬手指向湖深处的一座空亭子,恭敬道:“大掌柜邀您在十三亭用膳,夜小姐请随我来。” 夜繁抬眼望去,须臾缓缓道:“可知你家大掌柜名讳?” 店小二答道:“大掌柜姓刁。” “哦?”她扬了扬眉,“不曾听闻。” 经过适才改观,如今再面对她失礼的言辞,店小二显得尤为宽容。 他解释道:“曲断楼虽闻名京都,但掌柜却是年年换。” “原来如此。” “正是。” “那今年的也该换了。” “嗯……嗯?!” 夜繁说完便径自朝前走去,水灵紧随其后。 店小二微愣在原地,望着她漆黑背影,莫名有股寒意袭身。 十三亭坐落在湖面东北角,想要入亭就得经过数个亭子,接受他人的“观赏”。 夜繁见整个盈水涧其余十二个亭子全部坐满,不由道:“没想到刁掌柜闲来无事,上个菜的功夫便把人全叫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追上来的店小二听到,“夜小姐何出此言?” 夜繁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盈水涧平日是否坐亭者三四,多时五六,庆节则满?” 店小二闻言吃惊道:“你怎得知?” “呵,上菜。” 夜繁黑袖一挥,顺着汀步石,扬长而去。 水灵对他报以同情一眼,连忙跟上前去。 店小二:“……” 从问完名字后就感觉不对劲了,难道大掌柜与她有过节?可她不是不曾听闻么。 蜿蜒节断的汀石路上,一黑一黄悠然前行。左右两边的亭子明里暗里将目光投射向过来。 只见夜繁姿态闲然,神情淡然,与传言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明显的莫过于装扮上的差别。 从前叠彩招蝶吓死人,如今内敛低沉难辨人。一袭墨绸裙,耳挂白流苏,为她稚气未脱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冷艳,令人侧目。 这不禁令人生疑。 传闻虽有偏颇,但凭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能探查出几分真假,而眼前这泰然自若的神态举止,明显与实情差之千里。 再者,如今她这幅姿态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是能为儿女情长要死要活的人啊。 相对于众人惊奇,夜繁这边倒是坦然得多。 只见她沿石路走去,暗中打量着各亭中人物。 左边一亭趣致亭,坐的是兵部尚书千金项碧荷,两人平辈,交集不深。右边三亭是拂风亭,太子侧妃袁宛凝落座其中,她的意思一定程度上代表东宫的态度。 再往前七亭是奇渊亭,占地规模较大,亭内正在开各家小姐的茶会。 其中眼熟的小姐只有一个,即吏部尚书千金,赵忆彤。她年芳十九,至今未嫁,想必是为了在迎亲宴上捞门好亲事。 除此之外,在场的有官员携家眷赏景,亦有贵富人家闲情小叙,但总归是女子居多。 这盈水涧,阴盛阳衰啊。 夜繁默默感叹。而各亭中人的身份能够被她一一认出,皆归功于水灵在身旁小声提醒。 夜繁稍作思忖,决定先去拂风亭见礼。 她来到亭前站立,道:“相府夜繁,见过太子侧妃。” 只见亭上女子雍容天姿,眉宇柔和如秋水,其裸露在外的秀颈白皙过人,宛如冰山上的雪莲,可望而不可及。 “夜千金不必多礼。”耳边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夜繁闻声看去,仅是一眼,整个人就楞在原地。 袁婉凝手上的绿戒煜煜生辉,分外夺目。 “前些日子听闻你身体抱恙,特地让人捎了些补品给你,如今见你步履虚浮,气色欠佳,可是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她的目光打量之意明显。 夜繁闻言猛然抽离回神,随即一脸受宠受惊道:“托侧妃的福,身子已然无碍。想必是我适才饮酒过甚,体态失衡,才令侧妃看错了眼。” 这脚步虚浮尚且不论,就是这气色欠佳不知从哪里看出来的。 夜繁心中警惕从三分变五分。 听闻此言,袁婉凝弯眉轻笑,犹如昙花一现,令湖中摇曳生姿的芙蓉都失了颜色。 “那便好,你今日出门,舒心为上,城中诸多谣言不听也罢。” “谨记侧妃劝告。” 袁婉凝点头,不再看她。 接下来,两人一路上弯腰假笑,寒暄推辞,烦不胜烦。 夜繁此次出门礼数可谓是周到周全,但世俗眼光偏执难以撼动,不过是转身间隙,杂言碎语便迫不及待堆到身后。 水灵跟在后头听得柳眉倒竖,呼吸越喘越粗。 今日这相府千金当得窝囊,导致水灵时刻处在爆发边缘,令夜繁汗颜。无奈之下,她只能加快脚步,直奔十三亭。 但事不如愿十常**,夜繁才刚迈没两步,就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双脚。 盈水涧十亭。 一名男子落座其中,独自品茶。 只见那人红袖红妆,蓝眸墨发,整个人斜身倚靠桌前,装扮体态令人不敢恭维。 更奇葩的是他单耳挂饰,耳坠约莫鸡蛋大小,搭配上妖冶无暇的五官,整个人给她一种纨绔风流中又左右偏颇的诡异感。 ……她刚才怎就没注意到有这样一号奇葩人物在? 夜繁看得眼角抽抽,不禁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一。”水灵答道。 “重要么?” 水灵想了想,斟酌道:“再过四个月就尤其重要了。” 夜繁不曾想是这般回答,“为何?” “因为四个月后就是大年初一啊,小姐。” “……”这种时候跟她扯什么常识。 红衣男子特别特殊的特色确实夺目,但夜繁更震惊于他的排场。 所谓片墨从中一点红,红衣人被十六个魁梧的黑衣侍卫拥簇其间,显得弱不禁风。 这人要是没怕死到一定程度,都不会请这么多打手放在身边。 夜繁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过,这也能说明他的身份定比在场所有人还要尊贵,否则这盈水涧中的闲言碎语哪轮得上她啊。 她来到亭前,对红衣人一揖到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白日红装,非喜即怨? 红衣人身至高亭,此刻一双蓝眸落在她黑裙上,若有所思。 夜繁低头低了半天,没听见红衣人指示,不由疑惑抬头。 …… 夜繁面无表情。 红衣人用更加热切的目光注视她。 “……”谁能来告诉她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是谁? 在那人的“逼视”下,夜繁头低回去,等着水灵给她提醒。 结果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水灵扯着她的裙角甩一半,然后停住了…… 半响。 红衣人歪着头欣赏她如遭雷击的模样。 夜繁无奈正了正神色,余光瞥见亭上的牌匾,顿时急中生智道:“见过红袖大人。” …… 余下皆是沉寂。 许久之后,红袖亭周围忽地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哎呦,她叫他什么呀?红袖大人哈哈哈。” “这人都认不全就别留在京城了,赶快回乡下去吧,省得给相府丢人现眼。” “我看呐,这夜千金得挨家挨户投贴拜访才行,不然就这点眼力见,迟早得罪人。” “她好歹认得红袖二字,也算是学有所成了。” “呵呵呵~” 就连红衣人身边沉默寡言的棕衣侍卫,脸上都出现了错愕之意。 夜繁气定神闲站在原地。 水灵在她身后,暗自检讨自己。 在众人将夜繁数落了个七七八八后,“红袖大人”终于开口了。 他道:“你说,本王像女人么?” 红衣人声音慵懒又玩味十足。 在场之人都坐等好戏。 眼前两位传言中的“名人”皆以口无遮拦而闻名,如今首次交锋,绝对值得一看。 此刻红袖亭间,俨然朱墨对立,一高一低。 夜繁回应道:“回王爷,不像。” “哦?为何不像?”那人反问道。 自古男女界限分明,多数场合中男子穿红必有缘由。就算无特别用意,平日穿红衣也会有讲究,断不会是红衣人身上的女子款式。 “正如那红袖添香添的不一定是香,而穿红袖之人也不一定是女子,也可能是……”夜繁顿了顿道,“新郎官。” “那你看本王像新郎官?” 不,我看你像是傻…… 夜繁暗中住嘴。不过刹那,那人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 红衣人眉眼弯弯,静待她回答。 “王爷说笑了。”夜繁避而不答。 “像还是不像?” “……”早知道就说大人了,干嘛多嘴添个红袖! 夜繁懊悔不迭。 “嗯?” 她无奈答道:“王爷觉得像就像,不像就不像。” …… 蓝眸依旧,目光灼灼。 在看到夜繁脸上隐隐有破冰得迹象后,红衣人才得逞道:“本王觉得都像。” “……” 夜繁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王爷所言极是,日常穿衣只凭个人喜好,纵然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旁人也无指摘的余地。” “那下回你也穿。” 夜繁从善如流道:“大婚一定穿。” …… 全场静默。 红衣人身边的棕衣侍卫微微瞪大双眼。 亭周围迅速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水灵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伸出手扯了下夜繁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她是说大婚穿,又没说要与他大婚穿。 “那便算你答应了。”红衣人摆摆手,意示她可以离开。 夜繁闻言拔脚就走,连告辞都没说。 眼看她们两人走远,红衣人尧璞微微侧头,询问棕衣侍卫沛然道:“看出什么异样了没?” 沛然神色凝重道:“两年前的她不会在王爷面前游刃有余,更不会在众人闲言碎语中泰然自若。” “那看来本王得送她一份大礼了。” “王爷对她有想法?” “本王对你的荷包有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