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英》 第1章 绛雪生凉 清和三十六年,碧霞岛。 “明珠姐姐,您……您快进去通报一声岛主,有外人来咱们岛上啦!” 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蹦上殿门前的台阶,声音发慌地说道。 “莫要慌慌张张,你先说清,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身着霁色裙衫的少女冷静地询问。 “姐姐,不是我害怕,可是他身上有好多、有好多血……” 小丫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带着不明显的哭腔,抽抽噎噎地说了来人身份。 明珠听后,神色凝重,转而推开身后的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门被推开。 少女迈过门槛,快步走到绛雪面前,恭敬说道:“岛主,照华上仙负伤来到岛上,望您收留。” 倚在榻上的绛雪身形慵懒,雍容华贵。她握着一柄檀香扇,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榻前摆放的琉璃灯盏,没怎么走心地问:“照华上仙?” “回岛主,是前阵子飞升的照华上仙莫疏水。”明珠听她语气,便知岛主不曾记得此人,故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绛雪手中的扇子忽而停在原地。片刻后,她声音冷冷地问道:“原因?” “他自称昨日不甚被魔物所伤,如今伤势严重、难以愈合,又言碧霞岛乃神女您的居所,洞天福地、钟灵毓秀,魔物不敢前来放肆,故求您收留。” “伤势严重、难以愈合?” 绛雪冷笑一声,近乎是带着恨意地在心底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方才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带他到西阁,我要亲自见他。” “是。” 明珠领命,她敏锐察觉到岛主心情不佳,走时悄无声息,贴心地为绛雪关上了寝卧的大门。 空荡荡的卧房中,再次只剩下绛雪一人。 和方才不一样的是,绛雪此刻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听到熟悉名字的一瞬,她仿佛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连血液都在发冷。 用力弹出一丝灵力,打开紧闭的大门,感受到微风拂过指尖的那一瞬间,她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守在门外的另一名少女碧玉听到动静,忙走进来行礼道:“岛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绛雪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以后无事都不必关门了。” “是。”碧玉不解,但遵命道。 门外山映斜阳,流水绕亭,天边残红一片。 绛雪凝望着长久不落的金乌,不禁陷入了回忆中。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而杀她者,正是莫疏水。 纵然重生已三月有余,但绛雪依然清晰地记得,前世她与莫疏水堪称毫无交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时天地还是混沌渺远的一片,她误打误撞生出灵智,是这茫茫世间最后一位于自然中凝出三魂七魄的神女。 受性格原因,她从不参与天宫众仙的争斗,素来无拘无束,只在碧霞岛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纵使碰上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有人飞升、入住天宫时,她也只在兴致好时才会前去天宫捧场,其余日子她皆在自己的小岛上摘花弄草,闭门谢客。 正因如此,她依然记得,莫疏水飞升那天,也是她与莫疏水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曲水流觞,众仙饮酒畅酣,觥筹交错间,她隐约看到年轻上仙沉稳坐在原处,偶尔侧身听旁人说话。 那张俊美面孔无波无澜,还不如众位上仙兴奋,就好像他并非是这热闹中心的主人。 这让她生起了一点为数不多的好奇心。 但很快就被一旁喝醉开始说胡话的上仙分散了注意力,之后再没顾得上莫疏水。 可她却莫名记住了那个略显孤独、甚至有些落寞的侧脸。 此后一别数十年,不曾料想,北海二人再相见时,他用手中一把锋利短匕了结了她的性命。 可这一世…… 为何莫疏水会忽然来到碧霞岛? 他口中的魔物是真是假,可能他也同她一样重生了?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浮现在绛雪脑中,她神情淡漠,须臾间,便做了某个决定。 夜幕沉静,偶有鸟鸣声响起。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旁,月见草不声不响地绽放,色泽艳丽的胭脂花瓣薄如蝉翼,幽微的香气浮动在空中,路的尽头通往西阁的一间小院中。 昏黄的烛火光映在窗纸上,能清晰瞧见屋里人影闪动。 绛雪缓步徐行,方一走进院子里,里面的人便有察觉,从屋中走出。 两人隔着满院的锦簇繁花,对上目光。 绛雪随手拨弄了一下院门口的风铃,顺势倚在一旁秋千吊椅上。她眉眼秾丽,绛英色的裙衫衬得她娉婷万分,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独属于天宫神女的姿态。 莫疏水不禁被她夺去目光。 他回神后,匆匆行了一礼:“还未谢过神女收留,此恩当牢记于心,来日必将报答。” 绛雪垂下眼眸,藏起情绪,故作随意地摆了摆手,按原计划说道:“不必,我倒有一事好奇想问上仙,究竟是何魔物如此狠戾,能将上仙伤重至此?” 莫疏水沉默良久,绛雪却也不催促。 片刻后,他方才下定决心,吐露真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与我尚在凡间的师门有关。” “约莫七十多年前,我派前任掌门境界已成,只待时机一到便可飞升,谁知飞升那日横生意外,掌门至亲惨死于山门前。” “一念生魔,掌门道心不再,惨遭反噬,自然也无法继续飞升。那魔物吞噬了我们掌门后,实力可怖,是当时已经隐退的师叔祖与前前任掌门合力才勉强压制住,最后封印于北海。” 北海…… 又是北海…… 绛雪面上不显,心下却惊觉为何又是此地。 莫疏水不知她心知另有所想,仍在继续讲道:“原本师叔祖说,凭他之力,封印最多稳固百年,百年内我派必得有一人飞升,以此人仙力方可继续加强封印。” 随后他苦笑道:“此次我飞升后,特意前往北海,只为完成长辈嘱托,不料魔物虽被封印,却汲取了不知何来的力量,实力大增,我因此身受重伤。” 绛雪此刻心底已掀起了一阵波澜。 旁人不知,她却知晓,北海之底又有一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自成一体,莫疏水口中的魔物汲取的想必便是那地方的力量。 当初……她也是因此地前往北海的。 前世她死于北海。 如今魔物亦被囚于北海。 恍惚间她感觉,或许她离前世真相已在咫尺。 绛雪思索良久后,才问道:“那你此次可有成功封印魔物?” 莫疏水惭愧,干脆一口气讲明了来意道:“某侥幸成功,可凭我之力最多只能再封印五十年左右,故求神女您施手相助。” “又因此事事关我门派名声,长辈不欲多传,所以此次前来碧霞岛多有隐瞒,还望神女见谅。” 绛雪轻易间就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前任掌门至亲为何无端惨死? 为何早不早晚不晚,偏偏是飞升当日惨死? 只怕是门中内斗严重,有人蓄意为之,想来细细一查便知,于门派而言的确不便外传。 绛雪最终叹了一口气,她道:“此事改日再说。” 随后她脚步匆匆,仿佛再难以维持方才的轻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前世,五十年后,因北海动荡前去察看那方小世界的她,与封印时间已到,准备前去再次除魔的莫疏水相遇。 而后…… 绛雪闭上眼睛,不愿回忆。 她顷刻瞬移回了自己寝宫,对着床榻一旁的铜镜坐了许久,才如往常一样,动作缓慢地卸下了鬓边繁花与玉钗。 碧玉自屏风后走来。 她知岛主不爱用法力,凡事偏爱自己动手,又见今日她心情不好,便来到她身边,仔细为她拆发,说了一些趣事:“岛主,近些日子外面对您原身的猜测又多了。” 绛雪一手撑着下巴,闻言语气微扬:“嗯?” 碧玉笑道:“天宫的那些人见您平日打扮素来爱戴繁花,猜测您原身定是花神。” “可世间花的种类太多了,香雪寒梅、国色牡丹、兰花幽客……故而说什么的都有。” 少女说这段话时,眉眼带笑,活脱脱就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绛雪笑了,她随手轻轻敲了敲少女头顶:“好啦我跟什么花都扯不上关系,别总听那些道听途说的。” 她下巴微微一抬:“去把明珠唤来,我有事要问你们。” 很快明珠便来了,她不似碧玉那般活泼伶俐,性情很是恬静,只是恭敬道:“岛主。” 绛雪问道:“前阵子遇到的那对姊妹的情况如今怎样了?” 明珠迅速回忆了一下,从脑中提取出关于她们的部分,道:“回岛主,她二人伤势均不严重,伤愈之后已按照您的意思送往净河天安顿下来。” 绛雪松了口气:“那便好。” 三月前,她重生归来,总觉得不甚真切,便干脆出岛,把人间大好河山逛了个够。 这一逛,却认识了一对姊妹。 阿姊瞧着约莫有二十余岁,小妹看着不过二八年华。 两人在一条不太红火的街上开铺子,靠卖纸墨笔砚为生。 绛雪遇到她们时,铺子里正进去了一群地痞流氓闹事,约莫二十多人,姊妹俩纵然有心抵抗,终抵不过敌众我寡,身上受了伤。 那时候的绛雪格外生气,本欲令明珠碧玉进去拦人,却意外发现这些人皆是仙家高手,实力不俗。 她便亲自进门,动用神力,抬手一掀,闹事者便腾空飞起,被废了武功扔了出去。 两人感激涕零。 绛雪也是与她们交谈过后,才知二人父母双亡,已无亲人,受够了日日被人打扰的生活。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谁知阿姊见她欲离开,咬牙思索了一下,果断走来,附在绛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最后让绛雪下了决定,要将她们带走。 不过她并未带回碧霞岛,而是送往了净河天——北海海底的那方小世界。 此前除了绛雪,无人知晓,北海还有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世界。 连素来备受信赖的明珠与碧玉也是此次才知。 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绛雪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仅告诉了此次前往净河天居住的姐妹二人。 那便是净河天中没有灵力,也没有法力。任何人去往那里,都只会成为普通的凡人。 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出自《千字文》 新人第一本,求温柔呀[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绛雪生凉 第2章 此恨无重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啸。 绛雪躺在床榻上,她听着风过时发出的尖锐哨声,看榻前挂着的银铃一晃一响。 与莫疏水的交谈犹在耳畔,就像前世北海的遭遇依然历历在目。 清和八十六年,秋露时节。 她记得那日夕时,她正闲来无事,在碧霞岛西阁的院子里莳花弄草,修篱烹茶,与明珠碧玉二人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正玩闹着,鼻尖却忽然多了些凉意。 一瞧,天上竟洋洋洒洒落了些雪花,碧玉惊奇道:“岛主,我记得今儿是白露,方才入了秋没几日,这雪怎来得这样早?” 绛雪也少见此景象,她眉头微微蹙起,起手捏诀掐算,见卦象一切正常,才缓缓道:“许是些零落小雪罢了。” 可直到夜半昏时,雪势都不减,反倒愈下愈大。 绛雪立在殿门外,看到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原本娇美的花草也结满了寒霜,瞧上去大有要下一整晚的架势。 她的心沉了下去。 天生异象,必有灾祸。 顾不得其他,只来得及匆匆与明珠交代两句,她便御风离开了碧霞岛。 途中,绛雪断断续续收到了天宫几位上仙的传音。 其中司星上仙同她说道,此次异象极为蹊跷,天雾遮挡,他观星占卜却也仅能算出是北方出了祸事。 听罢,绛雪心底更加不安,不被占卜所知的地点,净河天便是其中之一。 冥冥之中,一种没有由来的直觉让她确信,异象之地就是北海。 只是不知是北海出事,还是北海之下的净河天出事? 就这样带着忧虑,一路赶至北海。 绛雪最先看到的便是那个伫立在岸上,一身黑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身影。 她盯着那张略有些陌生的面庞,终于在那人侧过脸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位就是几十年前飞升的上仙莫疏水。 而他身后,一条幽灵似的魔物黑影盘旋游走,印在皑皑白雪中,格外刺眼。 更远处,海水咆哮,肆虐翻滚,波澜起伏,海浪随着黑影游走的频率,一阵一阵地打过来,汹涌澎湃,漫上了海岸。 这场面和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 但绛雪还是走了流程,她动了动手指,语气平静:“上仙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莫疏水并没有同她说什么解释的废话,也不曾否认北海异象与他有关,他只淡淡道:“如你所见。” 说这话时,莫疏水神色并不好看,他唇色苍白,面容憔悴,身影摇摇欲坠,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有些瘦骨嶙峋。 而他身后的黑影迅速蔓延扩大,几乎将他吞没。 绛雪想不明白,她惋惜道:“修魔一道伤人伤己,我不知上仙出于何原因选择与魔物为伍,但伤民伤时生了天灾,我便不能袖手不管了。” 几乎就是在她说话的那一刻,水浪再次拍打上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而那些水皆在刹那间凝成长棱冰刺,带着劲风袭向莫疏水。 莫疏水不避不躲,不做任何反抗。 与他近乎融为一体的幽影却如游龙般迅速绕至他身前,吞没了这些冰刺。 这些幽影身形似乎停了一瞬,随即速度变得更快,像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一样,果断扔下了莫疏水,向不远处的绛雪腾空游来。 原地干干净净,只余莫疏水一人。 绛雪足尖一点轻易躲过,却不解,她见幽影缠绕,本以为莫疏水已将自己与魔物炼作一体。 如今瞧来,竟还是独立的两个人吗? 见幽影魔物从自己身上离开,缠上了绛雪,莫疏水如死海一般的瞳孔起了波澜。 他因受伤而合不拢的双手不自然地颤抖着,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合了下手指。 绛雪忙着对付幽影,无暇他顾,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这魔物不知从何而来,实力异常可怖且耐打,饶是她来对付,也颇费一番力气。 真不知道莫疏水从哪里找到的这种魔物。 绛雪一边应付着幽影,一边传音,催促天宫那些上仙速速赶往北海。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幽影身上总有一种她熟悉的气息。可每每她找到熟悉感时,这气息又转而变得陌生。 莫疏水也是这样。 从许多年前,天宫琼楼第一次相见时,她便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颈上一凉。与此同时,听到莫疏水短促的一声:“小心!” 绛雪看到幽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向她,一时竟躲闪不及。 刹那间,绛雪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冰凉的触感迅速在她五脏六肺间蔓延游走,她的身体在渐渐失去温度。 之后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了。 黑影里实在是太吵了,有不知是谁家婴孩大哭大闹,有许多人围在一起不断窃窃私语,有寒光一剑满堂飞霜的打斗声,也有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闹市。 这些声音聚在一起,吵得绛雪头疼,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蒙蒙天亮,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依然是莫疏水。 他仍穿着那身黑衣。但这次绛雪,闻到了这人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直冲鼻腔的浓烈血腥味。 这是血得快流干了才能成这样吧。 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此时的姿势与莫疏水异常亲密,整个人几乎被抱在了对方怀里。但他的身体格外冰冷,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温度。 莫疏水并没有用力箍着她。绛雪略一使力,就轻巧地从他怀中脱身。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认出来他们还在北海,只是从海岸边到了附近的一片茂盛的密林中。 想来是莫疏水带她来的。 身上似乎还有些不舒服,绛雪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处,才想起来昏迷前幽影似乎从这里进入了她的身体。 那眼下,是她与魔物合为一体了? 可什么样的魔物能与天地蕴育的神女相融? 莫疏水此刻也醒了,他不自然地活动了下手指。 绛雪注意到他的动作,这时也察觉到事情不像她方才看到的那样简单,她碰了碰莫疏水冰凉的小臂,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疏水却仿佛没听到般不吭声,他紧盯着绛雪一张一闭的嘴唇,而后闭上了眼睛。 见对方如此,绛雪不打算再废话,直接施咒欲让他说出真相。可在刚抬起手准备捏诀时,身体蓦然泛起灼痛,犹如烈火焚身让她不得动弹。 魔物在她身体里开始作祟了! 莫疏水抬头安静地、长久地凝望着她,随后,他吐出一口气,做了绛雪此生最难忘的一件事。 一把锋利的短匕直直刺向她胸口。 绛雪挣扎,想要摆脱魔物的操控,可身体如僵硬的石头被固定在原地,这让她恼恨万分。 “咻——” 短匕以不可阻挡之势划破空气,这次又稳又准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那一瞬间,身体里的魔物肆无忌惮地发出惨叫,它凄厉地尖啸着。 绛雪能感到身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可与它一并流逝的,还有自己的生命力。 很快她便看不清眼前景象,彻底失去意识前,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抱歉。” 鼻尖最后一点雪花的气息也散了。 自重生归来后,这一夜在绛雪心中反反复复回忆过许多次。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像莫疏水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分明是他弄出来的魔物,可为了杀它,一不做二不休,竟不惜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连被魔物附身的她一并杀了。 倒是省事得很! 绛雪思及这里,冷嘲一声。 当初她弄不明白他与魔物的关系,如今此世重来,反倒阴差阳错知道了幽影的前因后果。 同一时间,碧霞岛西阁。 桌前灯影下,莫疏水收起手中的一把不起眼的铜镜,而它的用途也并非只为了观照容颜,这是一把能够传递信息的仙器。 镜面上仍留着对方上次的寥寥数语,她声称自己与小妹在神女相助下,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身上毒药已解,一切安好,也望他平安保重。 莫疏水良久着注视着镜面,合上了眼睛。 自他有记忆起,他的父母死于门派长老手中,他的姊妹被门派长老挟制,而他则被他们操控。 那些人把他关在一个暗不见日的屋子里,说他天赋异禀,为他种下蛊毒,要求他刻苦修炼,让他早日飞升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事。 更令他无能为力的是,他们还为他的姊妹也种下了蛊毒,如果他不听话,她们就拿不到解药。 他体会过蛊毒发作的后果,浑身疼痛犹如酷刑,非常人难忍。 所以莫疏水只能按照要求做事。 他就这样,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柄利刃。 可他也慢慢摸索着,从那些人零碎的话里,他拼凑出真相。 这几位长老便是当年暗算前掌门的人,越早将魔物除去,便越能掩盖他们的罪行。 他们许诺,只要飞升后镇压魔物,便给姐妹俩解药,给他自由。 这话莫疏水一点都不信。 可他费劲了许多办法,都找不到那蛊毒的解药。于是他只好一边应付他们,一边与他们交涉。 在他的强硬要求下,那些人才退让一步,会将每月的解药提前一月交予姐妹二人。 可如若他生出一丝背叛之心,对方便再不会给她们解药。 为此,莫疏水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为自己披上一层假面,一步一步做了许多准备。 他阴狠,歹毒,杀人时从不眨眼,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没有人知晓他心中有多么庞大和缜密的一个复仇计划。 成功飞升那天,他看上去面色如常,沉稳冷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有多么激动。 他去寻了天宫最擅制药的司药仙子,那时他想,只要能研究出解药,一切都好办。 这样在他再次镇压封印魔物,门派长老尽数前往之时,他安排好的人便会带她们离开。 同时,他也能将满门上下轰轰烈烈烧个干净,将他们所有人挫骨扬灰! 至于他自己没解药,那不要紧,反正他活不活也无所谓,只要亲人平安就好。 谁知司药仙子苦苦研究数日,最终于封印当天传信他,此毒她无能为力。 只差一步……前功尽弃。 莫疏水险些咬碎牙,为什么那些人手里会有天宫上仙都解不了的毒? 可事情往往会变得更糟糕,封印之时,魔物汲取了不知从何出来的力量,变得比从前更强大了。 在场所有人全都受了重伤,他近乎是拼着一口气才勉强没让这魔物逃窜。 可区区五十年的封印,根本不能让这些人满意,他们认为是他不尽心尽力,拿亲人继续胁迫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感受到了镜子传来的消息——那是之前他想方设法才送到姊妹身边的通讯仙器。 姐姐莫拘云写道,她二人被绛雪神女救下,寻至解药,如今皆已平安,还望他珍重,不要再被那些人牵制。 莫疏水笑了,他一双眼瞳渐渐变得猩红。 那一天,源源不断的鲜血流进了北海,将岸边的海水染成深红色。 残阳如血,水天一色,映红了他的衣襟,像是宣告着他的结局。 可只有莫疏水自己知道,他漫长而痛苦的一生终于得到救赎,而救了他的人正是绛雪神女。 第3章 疏花照水 三日后,碧霞岛还笼罩在安静的晨雾中,饱满的露水从叶尖滑落下来。 绛雪自宫殿处缓步走来,她微一侧头,对小路尽头的莫疏水说道:“走吧。” 那日见面后的第二天,她派人与莫疏水说道,不如趁此刻魔物受伤,择日二人一道再赴北海,镇压魔物,结束这桩几十年前的恩怨。 莫疏水虽伤重在身,却格外信赖绛雪,于是拱手道:“好。” 就这样,绛雪再次来到了北海。 北地的长风一直都是肆虐的,眼下又已过霜降,风吹过身体时竟有种浸入冰雪的冷。 绛雪运起灵力,一语不发,跟着莫疏水走向了海岸旁郁郁青青的密林中。 每往前走一步,心都不由自主地更沉一次。 前世的记忆扑朔而来,疯狂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无比清晰地记得,当初她便是死在此处。 约莫走了百二十步,莫疏水低声道:“就在这里了。” 绛雪低低地“嗯”了一声,看向脚下的土壤。 那上面尽是血淋淋的咒印,一圈又一圈,泥土原本的芬芳和封印上浓厚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地冲进了绛雪的鼻尖。 她吐出一口气,原本慌乱而又躁动的心脏也难得平静下来。 得益于之前莫疏水的拼死重创,魔物此次虚弱至极,又加之前世被附身的经验,绛雪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制住了它。 那团幽黑的魔影不安地游荡,却怎么也挣不脱绛雪设下的束缚。 绛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眼神晦暗不明。 就在她准备下手时,魔物却忽然停止了挣扎。 幽影在原地不断地流动和变化,最后化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求你……杀了……我。” 女声里带着疲惫地恳求。 二人俱是一怔。 最终还是绛雪轻声道:“好。” 下一刻,原地炸起,尘土四溅,灰石飞扬,待硝烟散去后,空空如也。 困住魔物的绳索自动回到主人手中。 就这样结束了。 绛雪回身凝望着莫疏水,心想,就这样结束吧…… 莫疏水此刻浑然察觉不到绛雪的注视,在亲眼目睹魔物消失后,从出生以来刻在骨子里绷紧的弦头一次松了下来。 轻松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其实是生了病。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 而前掌门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他顺着这话漫无目的地想着,怎么会这样呢,灭魔者与魔物皆痛苦数十年,那其中得意如此之久的人又是谁? 随即又联想到此刻除魔的神女,碧霞岛上那个素来临水照花的神女。 他想,人性丑陋幽微,自出生便有喜恶,他亦不能免除。或许唯有出身于天地自然的神女会平等地爱着众生,会真切地爱着这个山灵水秀的世间。 可世上怎会有这样纯白而无暇的人呢? 他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却不可否认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已经悄无声息地陷落。 思绪仍在漂游着,陌生而熟悉的疼痛忽而自心口传来。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绛雪仍同那天他初见时一样,一袭绛英色软烟罗裙衫,鬓边一侧戴满了各种样式的玉钗,一侧簪满了盛开的繁花,分明未施粉黛,却仍顾盼生辉。 是他心中那个至高无上、满怀慈悲的绛雪神女。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前不久令他再次活过来的神女,此时此刻,决绝地抄起了一把短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间,莫疏水甚至觉得自己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刀刃,任由双手被割破,满手的血流下,沾在刀鞘上。 他满眼都是不解地望着绛雪问:“为什么?” 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并肩作战,可下一刻为何却刀剑相向? 为什么慈悲怜爱世人的神女独独对他如此? 那一刻,不甘与嫉妒自心中疯狂地滋长起来,莫疏水感受不到脸上冰凉的液体,感受不到心口难忍的疼痛,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近乎执拗、恳切地望着她、问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 绛雪利落地拔出短刀,她的神色平静从容,既无大仇得报的欣喜,也没有故人将死的哀痛。 连握刀的手都不曾有过一丝颤抖,那双眼里藏着的是莫疏水从未看懂的情绪。 良久后,在莫疏水意识几乎快要模糊的时候,绛雪才几不可闻地答了一句:“可是你不知道,你也杀过我的。” 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踏着来时的路走了。 背后是被她抛在原地,心口有伤、难逃一死的莫疏水。 绛雪整个人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她从没想过结束前世的这一桩冤孽竟如此之快,就像莫疏水那个格外受伤的神情同样出乎她的意料。 一切结束地太轻松了,让她几乎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往事只堪哀……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感到鼻尖的一点凉意,抬头看,琼英纷扬,寒酥漫天,这才惊觉又下雪了。 清和三十九年,仲春时分。 凡间淮州。 绛雪坐在茶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她虽头戴慕离,可周身的气度一瞧便知绝非普通女子,故而招了不少人前来与她搭话。 更有甚者借琴传情,当面抚琴一曲《凤求凰》昭示心意。 绛雪并不搭理他们,仍自顾自地品茶,却在说书先生讲到如今悬河宗江河日下,已不复昔日名门风采时,手上动作顿住了。 她还记得,悬河宗……是莫疏水的师门。 绛雪恍惚间想到,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三年了。 和绛雪预想的并不一样,亲手杀掉莫疏水的痛快并没有掩盖住她对死亡的恐惧。 她时常会梦到前世风雪交加的夜晚,也总会想起今生她持刀捅向莫疏水时对方那个不可思议甚至倍受伤害的眼神。 她那时候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宫神女,一闭眼便是十万春秋,爱恨贪嗔都离她十分遥远。 如今她走遍天下,落入十丈软红尘,终于明白凡人那幽微而隐秘的心绪。 以至于事到如今,绛雪再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不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只在碧霞岛悠闲度日的神女了。 众生的爱与憎皆在她的身上应验。 绛雪长叹了一口气,饮尽这杯茶后,便准备起身离去。 一旁弹琴已久的公子眼见弹了半天,没把人留住,却要把人给弹走了,这才咬咬牙鼓起勇气追了上来。 “还请姑娘留步。” 绛雪转身,看向眼前这人,声音泠泠淙淙:“不知这位公子有何事?” 这位青衣公子话还未说出口,脸却先红了三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在下仰慕姑娘风采动人,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可否有幸结识姑娘?” 绛雪客气道:“西州人士,自碧霞岛而来。” 那青衣公子只听前半句时,还在想西州那等偏僻之地,竟会有这般风华的女子。 待听到后半句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竟是绛雪神女居住的那个碧霞岛! 他神色慌慌张张,倒是让绛雪笑了:“看来公子识得碧霞岛?” 这一笑如春山苏醒。 青衣公子尴尬道:“不才,幼时曾听家父提起过,碧霞岛乃神女居所,故不敢多加冒犯。” 绛雪反倒无所谓地挥手道:“那便就此别过,下次有缘再见。” 随后身影一晃,人已不在原地。 秦河边,杨柳岸,微风拂过水上石堤,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周边偶尔有顽劣的小童互相攀比,捡起石子横着向水面扔去,在水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漂。 绛雪倚在石栏上,望着水中游鱼细石,在如此热闹的日常中,心思却飘回了净河天。 也不知三年前那对姐妹眼下如何了?之后还是找个时间回去看看罢。 正这样想着,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小童声音:“莫哥哥,你把桥上的神仙姐姐画得好漂亮,简直和本人一模一样!” 绛雪回头,河对面的细柳下摆放着画架,放置着颜料和毛笔,同时还伫立着一个她从没想到的人。 莫疏水就那样平静地望着她,口中的话话既像是回答那小童,又像是同她说道:“神女之姿,我等凡人下笔摹画不出其半分风采。” ①“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②“往事只堪哀……”出自李煜的《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疏花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