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7克拉》 第1章 过野的风 “杨靳西,我的牛奶喝完了。” 和之前许多个普通的夜晚一样,我打开冰箱拿出只够倒出半杯的牛奶,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我扶在冰箱门上的手终于顿住了。 原来杨靳西已经离开我这么久了。 我拿着只有半杯的牛奶回到电脑前坐下,看着密密麻麻的、没有写完的文字,还有光标在其中不断闪烁。 * 2004年6月17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靳西。 对于我出生的北方来说,6月可能只是夏季的初始,但那天的香港却是燥热无比,连空气中的热浪都雀跃澎湃。 像我的心一样。 一年前我的一部小说有幸被《春港文学》的编辑老师看中,并且为它写了一篇长评。 作为一个热爱写青春疼痛文学的小说家,我在香港有了一点名气。 而这次来正是受邀参加香港作协举办的小说研讨会,我的一部小说也被列入了点评作品范围之内。 负责点评的专家老师包括大学文学系教授、知名影视编剧、著名期刊编辑,还有几位当地投资于文学事业发展的颇有威望的企业家。 每个人桌子上都有名牌,我面前的写着“白芨”,这是我的笔名。 等其他人也陆续入座之后主持人准备进行开场,但却被主办方制止。 “稍等一下,杨生还没来。” 杨生? 可场内的桌子上有名牌的地方都已经坐满了人。 “不好意思各位,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这时候,一个清洌的声音伴随着红木大门打开的吱呀声传了进来。 那人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三件套,领带的暗纹在光下能被清晰地看到。 为什么我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他出现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从始至终。 他拉开椅子轻声落座,抬手扶了下沿着鼻梁下滑的眼镜,然后和我对上了眼神。 盯着人家看被当场抓住,我有些尴尬地拿起面前的水杯喝水,可嘴唇触碰到杯口时我才发现杯子里是空的,而瓶装的矿泉水放在一旁。 这时候我只能假装杯里有水,微微仰头,又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窘迫,可他也只是短暂但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接着便转过头去对主办方说:“希望我不会扰了大家兴致。” 主办方热情地回应着:“不会不会!我们非常荣幸能够请到杨生!” 可能是我很少会参与这种场合,这次的研讨会确实让我大开眼界。 刚一开始,某教授便朝我扔了刀子。 他用极为严肃又不留情面的语气说道:“刊登在《春港文学》上的那篇长评我读过,我承认那篇文章中说的不假,你的文风放在香港乃至全国众多小说家之中确实是非常独特的存在,这是你非常显著的优点。但,你的缺点是致命的。” 我微微瞪大眼睛,而其他人却是毫不惊讶。 “男主角的一生,从出生到结婚生子,从感情到事业,太过顺畅了。而女主角呢?从她的原生家庭开始,到学业、工作、生活等等,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你为何会写出这么两个极端呢。” 教授放下手中的小说打印稿,抬头看向我,“请问这是否有些过于失真呢?” 你渴望进步,所以你会去倾听他人对你的批评。 而对一个文学创作者的坦诚布公,也正是能给她和她的作品带来的最大的尊重。 其他人也陆续发言,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任何人与我寒暄周旋,都是直入主题地进行客观评判。 我不停地记录着我的作品中出现的问题,直到我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其实能够一直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那位杨生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手写我心。” 研讨会开了将近五个小时,我收获颇丰,也认识了在座的多位优秀的文学创作者。 在研讨会结束之后,我并不是很着急离开。我在香港的酒店订了一个月,刚好借这次的出行为我的新书采采风。 是的,我打算写一篇关于香港的爱情故事。 可我没想到会在大厅门外等车的时候再次遇到他。 “他总是渴望听到夏季怒放的蝉鸣,以至于错过了隆冬之后,春夜里才会有的那一阵过野风声。”他站到我身旁,轻声背诵着这句话。 我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他,同时又有些惊喜。 诧异的是他读过我的书。 惊喜的是他读过我的书。 “我想象过无数次,《春野》的作者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低头看我,笑着说,“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春野》就是被编辑写长评刊登在《春港文学》上的那一部,也是我写的第一部小说,在我22岁那年。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便直接省去了,“你看过《春野》?” “当然。” 他挑了挑眉,眼睛在镜片后边闪着光,“我看了三遍。” 他还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写得特别好。” 我受宠若惊。 这是我写小说以来,第一次有人在线下当着我的面夸我。 我连忙摆手,“你别开玩笑了,没听到今天专家们的点评吗?我也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是存在问题的……” 他啧了一声,“听过就过,别真去实践。要是都按照他们给的意见去写,那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会变得千篇一律。我不提倡。” 他似乎不想跟我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耗下去,转了话题问我:“白芨老师方便给书粉签个名吗?” “当然方便。”我乐意至极。 问他,“签在哪里呢?” “签在我读过三遍的那本《春野》的扉页上。” 我笑着看向他空空如也的手,“书呢?” 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淡定地摊开手来,耸了下肩,“不好意思啊,今天没有带。” 没带书怎么签呢? 我甚至有些替他感到可惜。 “介意留个联系方式吗?下次我带书来见你。”他说。 我就这样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之后他又跟我讲这里很难打到计程车,问我要去哪里,我说了酒店的名字,他说顺路。 他的车是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司机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墨镜别了耳麦。 司机准备下车,却被他抬手制止。 “上车吧。”他亲手拉开了车门,一只手撑在上方,笑着看向我。 这是第一次与杨靳西见面,短暂,但记忆深刻。 第二天下午,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安小姐你好,我是杨靳西。今天晚上有时间吗?不知道可不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 餐厅地理位置极佳,落地窗玻璃擦得明亮,能看到一整片维港的夜景,和维港上空炫目的烟火。 他今天穿得比较休闲随性,却依旧遮不住他身上的那一股矜贵的气质。 看到他递过来的那本《春野》,还是香港出版社发行的第一版,我确实相信他是真的爱看这本书。 “你怎么会喜欢看这种言情小说?”我没忍住问。 “怎么,觉得像我这种男性应该每天早上起床看着财政报纸喝茶?”他调笑道。 我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 隔着桌子他微微探身,放低了声音,像分享秘密,说:“其实我是拿着言情小说喝丝袜奶茶的那种。” 他问我为什么会写《春野》。 我给他讲我的创作灵感以及赶上毕业论文答辩时候的艰难写作历程。 令我惊讶的是,他不只是看言情小说,国内众多知名女性作家的书籍他都有读过,甚至读得比我还多。 他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杨绛老师。 我说好巧,我刚看完《我们仨》。 他说他希望他所有的感情,包括亲情、友情,以及爱情,都能得到很好的珍惜。 人间没有永远,但他希望不要有生离。 那么多年之后我依旧会想起他这句话。 我好想回来告诉他,可是杨靳西,死别真的太难熬了。 菜没吃几口,但我们聊了很多。 关于跃然纸上的文字、关于天马行空的文学、关于世界的喧闹、关于香港……我未见过的、潮湿的雨季。 这时,维港的烟火骤然升空,照亮了一整片黑夜。 我承认他是一个很有格调、很有内涵,令人心向往之的男性。 这天晚上我们聊得太入迷,以至于我忘记了去问他,他怎么会知道我姓安。 本以为我们不会再有交集,却没想到一周之后我又收到了来自他的短信。 依旧是喧哗的夜晚,依旧是望得见维港的餐厅。 “这里的菜还是挺好吃的。可惜上次一直拉着你聊这聊那,都没让你好好尝尝。” 我不得不说,杨靳西真的很有手段。 从留联系方式到第二次约吃饭,每次的理由都是那么得充分且恰到好处。 杨靳西似乎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出来,身上还穿着西装三件套,头发也是梳理得一丝不苟。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天他其实是从订婚宴上跑出来的。 吃饭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盯着外边的维港发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有一艘游轮。 维港部分水域今夜禁航,只有那一艘游轮缓慢地游泊在离岸不远处。 想来上边也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物,禁航令应该就是那艘游轮的主人发出来的。 那艘游轮应该挺大的,从我们这里看过去也依旧能看得清它灯火琳琳。 “好漂亮 。”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杨靳西这时才回神,问我:“你喜欢?” 他问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我有一种如果我回答了“喜欢”,他可以立刻买给我的感觉。 纸醉金迷,确实令人向往。 但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漂在水上的感觉,会被风浪推着往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走。不安稳。” 杨靳西意外地没接话,只是拿起公筷开始给我夹菜。 吃完饭他再次送我回酒店,我刚要准备下车,却听到他突然轻声说道:“我也不喜欢。” 第2章 后海的秋 “嗯?”我开门的动作停下,转过头来看他。 他抬手把眼镜摘掉,昏暗的车厢内只从窗外透进来些光亮,尽数照在了他的眼睛上。 他朝我看过来,目光有些沉,他笑了一下,说:“我也不喜欢漂在水上,不喜欢被风浪推着走。” “我也想要稳稳的幸福。” 可能是他看起来一切条件都太过于优越,从而让我忽略了他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事情存在。 “安小姐,我可以再约你见面吗?” 他有些低落地说:“但我实在找不到理由了。” “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和我见面,我们明明只是在研讨会上刚认识而已。 杨靳西知道我在问什么,“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 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想向我靠近。 我决定接受。 第一次来香港,我自然是不能错过在这里看一场香港导演的电影。 杨靳西问我想看什么,我想了想,说《花样年华》。 当时香港的影院并没有《花样年华》的影片排期,我有些失望打算换一部片子。 杨靳西揉了揉我的头发,让我开心点,说都是小事情。 第二天晚上的凌晨,他突然打电话喊我下来,开车带着我去了昨天的那个影院。 偌大的影厅只有我们两个人。 工作人员在放好片子,得到了杨靳西的示意便关上门离开了。 杨靳西看得并不怎么认真,他大多时候都是在支着下巴歪头看我的。 他会在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滑出来的前一秒递一张纸巾给我。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喜欢跟着其他人一样喊他杨生。 我说这样有种《花样年华》的感觉。 他却说不要我这样喊他。 因为《花样年华》的结局他不喜欢。 我有问过他名字有什么寓意,他随口便道是她妈妈喜欢李白的那句诗——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到龙标过五溪。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就也说笑着问:“那你怎么没叫’杨过’?” 他说:“因为你不叫小龙女。”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徘徊在朋友之上,但从未有人更进一步。 我嘴角的笑渐渐收了起来,有些认真地喊了他一声:“杨靳西。” 他也无比认真地回视过来,“嗯。”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他的眼睛。 聊起文学时候的热忱以及望着维港发呆时的落寞我都见过。 但这次我好像能够看到他眼底的最深处,不含杂质的、真挚的、渴望的。 对于我们的关系,我肯定我不需要再问了。 我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杨靳西,我快要回北京了。” 他却说:“我去找你。” 关于他的家庭背景,我从未问过,巧的是他也没问过我的。 于是,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杨靳西说湾仔区市政拟了重建计划,有一条对当地人来说很有意义的老街也要被拆建。 他想趁着老街还在的时候,和我一起去逛逛。 我有些惊讶,香港竟然还有他没逛过的地方。 杨靳西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抓了一把风。 他笑得有些神秘,“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太好去。” 拐进皇后大道东的那条老街之后,我才知道他要带我去的是利东街,也就是湾仔人常说的“喜帖街”。 杨靳西带着我从第一家店开始逛起,他拿起店里打样的喜帖仔细地看着,碰到喜欢的还要拉着我一起看。 老板娘烫着最流行的卷发,热情地用粤语跟我们讲话。 和杨靳西在一起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能听懂很多粤语了。 老板娘说的大概意思是,要结婚的年轻人如果从她家开始,一直逛到利东街街尾,以后的日子都会一顺到底的。 “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啊!” 这是老板娘送给我们的祝福语。 我刚要开口解释,却被杨靳西揽住了肩膀。 他大方地接受,用正宗又好听的粤语回了话。 “谢谢老板娘!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来您这买喜帖。” 杨靳西肉眼可见地心情开花,我有些怀疑他今天来这就是为了听这么一句话的。 但我们并没有逛完这条街。 刚进了第三家店,杨靳西就要接到了一个电话。 之后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严肃,“抱歉安安,我有点事情现在要离开。你可以继续逛,逛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没事的,你去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杨靳西似乎很着急,他伸手贴了贴我的脸颊,然后大步离开了。 突然想起老板娘的话,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有些急切地想要拉住他,我想让他陪我逛完。 可手还没伸出去,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们又不是要结婚才来逛的。 更何况,像杨靳西这种顺风顺水的人,以后的人生不管怎么走,都应该是一顺到底的。 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七月下旬。 后海的风也热起来了。 而见到他仅仅只在一个周后。 “我去找你。” 他来找我。 像阔别许久的爱人,见面的第一眼,我们就忍不住朝对方狂奔而去,机场来来往往的人挡不住我们的脚步。 连身边吹过的风都是自由的。 “你不应该现在来的。”我嘴上是这样说的,胳膊却紧紧地抱着他,“冬天的话我们可以在后海滑冰。” 他轻轻捏住我的鼻尖,“我就不能现在来,冬天再来吗?” “那秋天呢?”我找茬。 他故作思考,“嗯,看你表现吧。” 他拉着我先去了超市,买了几盒鲜牛奶。只是因为我前几天随口说的晚上睡眠不太好。 和我宅在家里的几天,我走到哪他都要粘着我。 实在忍无可忍地时候,我终于一巴掌拍开他,怒道:“我要上厕所啊杨靳西!” 杨靳西来了北京之后变随意了许多,没有像在香港的时候那么板正了。 他喜欢用长出胡茬的下巴抵在我的颈窝里蹭,然后在我缩起肩膀时,从身后环住我的腰。 我被他蹭的浑身发痒,扭着身子要从他怀里逃走,却突然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杨靳西流鼻血了。 我连忙拿纸巾给他,抓着他的头发让他后仰。 他顺势靠到了沙发上,另一只手还悠闲地搂上了我。 “你别乱动!”我有些生气。 他却顶着那张糊了半脸血的帅脸朝我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流鼻血了。” “又不是脑出血。” 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还开玩笑。 我用力地捏着他的鼻子,直到他说话的腔调都夹了起来。 “唉。”他叹气,“北京好干。都流鼻血了。” “那你别来。”我说。 他丢了被血浸透的纸巾,摆了下手,“血流干了我都要来。” 他在北京和香港之间来回往返。 总是带着一身疲惫从香港来,然后再带着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开心离开北京。 九月的北京在一些天气里已经可以穿风衣了。 杨靳西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却穿着一件短袖,我有些好笑地站在一边看他搓着胳膊打喷嚏。 他打完最后一个喷嚏,拉着我的手准备上路边的计程车。 拉了一下没拉动,他疑惑地回头看我,目光询问着“怎么了”。 我指了指他的脸,说:“杨靳西,你又流鼻血了。” 他也愣了一下,但转而便恢复正常,仰起头捏住鼻子,朝我伸手要纸巾,“没事,就是北京太干了。” 可能是怕我担心他,还继续补充道:“我在香港的时候就没有流过。” 我半信半疑地跟着他上了车,之后的几天里他倒是没有再流鼻血了。 不过这次他待的时间很短,一个周之后便急匆匆地回了香港。 那天早上他把挣扎着要从被窝里爬出来送他的我按回去,说他很快会再来看我。 等了两个周我都没有收到杨靳西要再来北京的信息,只当他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便也没有催他。 最近新书写得有些艰难,断断续续地总是会卡住。每天焦虑写作导致我的食欲也大大降低,甚至有几天看见荤腥我就想吐。 连着好几天反胃之后,我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的肠胃,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但我没想到的是,我怀孕了。 我看着检查报告,有些迷茫。 反复和医生确认了不下五遍,医生十分确定地告诉我这份报告是我的之后,我才敢相信我真的怀孕了。 我开始在人多的地方下意识地护一下腹部。 这个来的太突然的生命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决定去香港找杨靳西。 他的司机接到我之后安排我住进了一个远离城区的独栋别墅里。 可杨靳西不在。 他很晚才回来,风尘仆仆。 鞋都没有来得及换下来,便疾步朝我走过来。 “对不起安安,我最近太忙了。”他抱了抱我。 杨靳西上次急匆匆地离开北京是因为他父亲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他不得不回来。 什么工作,我没问,杨靳西便也没说。 我坐在沙发上,他半蹲在我面前,手撑在我腿两侧,微微仰头看向我,轻声问道:"安安,你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吗?" 如果对方是杨靳西,我是想的。 我应道:“嗯。” 杨靳西没再说什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杨靳西跟我说要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出门,如果要出去的话一定要提前告诉他。 我笑他太小题大做,我哪有那么娇弱。 杨靳西依旧是早出晚归。 似乎是工作很忙,他还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我打过去的很多电话都被告知他在开会。即便回来也是看着我睡下后就自己去了书房。 甚至有将近一个周我都没见到杨靳西,之前见过的那个司机说他出差了。 我给他发的消息得到的回复也是在忙。 大概是孕激素的原因,我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在第八天还没有见到杨靳西的时候,我终于绷不住了。 是因为他不在身边没有安全感,也可能是因为又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所有人对他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那艘游轮,那场电影,他的工作,还有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他的家庭背景。 种种原因都在此刻让我有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 当恐惧像暴雨一样兜头而下,要把我淹没的时候,杨靳西回来了。 还带着一枚6.17克拉的浓彩蓝钻戒指。 第3章 遗留的蓝 “安安你知道吗,研讨会上第一个老教授评价你作品的时候,你露出来的那种,有点呆愣的眼神,特别可爱。从不可置信到欣然接受。” 杨靳西伸手捞过旁边的薄毯,披到我身上,继续说道:“我当时对你说话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遵从自己意愿,自由地选择,坚定地前往。永远不做那艘游轮,永远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单膝跪下,把红丝绒的盒子打开,“安白芨,你愿意嫁给杨靳西吗?” 他在每个深夜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了设计图,又飞去欧洲亲自盯切割和镶嵌。 6.17克拉,为什么要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他说,6月17日,他遇到了自由的风。 如果那风有颜色,他想它应该是一抹透澈的蓝。 十二月下旬,我再一次去医院做了产检。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依旧是去杨靳西安排好的一家离这里很远的私人医院。 三个多月的肚子渐渐显怀,超声检查也已经能看得出人形,杨靳西走哪都要把我圈在怀里,生怕我磕碰着一点。 “宝宝很健康,孕妈妈注意保持好心情。” 一张黑白的超声图片,这是我们和宝宝的第一次见面。 “如果是女孩就叫杨思谙。”杨靳西说。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问他:“那男孩呢?” 他不满地挑了挑眉,说:“男孩?男孩叫杨谙好了。” 我肯定地说:“你不喜欢男孩。” 他说:“我想要有个像你一样好的女孩。” 我说:“我生的,就算是男孩也会像我一样好。” 他哑然失笑:“他最好是。” 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期待新年的到来,却从未想到,隆冬还没有过去。 杨靳西的母亲是在新年前的一个周找到我的。 她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盘在脑后,虽然已经有几缕白发,但却丝毫不减她的气质。 杨靳西的别墅多了几个我从未见过的佣人,而之前杨靳西特意找来照顾我的那位阿姨已经不见身影。 裁剪得体的旗袍外边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衣,她坐在杨靳西别墅的客厅里,喝着佣人端上来的名贵茶水。 和坐在她侧边,孕期水肿、穿着随意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喝了口茶,皱了下眉头,“放了多久的茶叶了还拿出来喝。西仔真是在外边待久了,和不知道跟什么人学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她将茶杯放下,佣人将它撤走。 好像这时她才意识到我还在这里,她并没有与我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安小姐,你的产检报告我看过了,你很健康,以后再有孩子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尽快把这个拿掉。” 没有用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通知了我。 “为什么。” 她凌厉的眼睛看向我,没什么感情地说:“因为杨靳西姓杨。杨家不允许一个随时会带来麻烦的东西存在。” “这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说的东西。”我手用力地攥着衣角,指节捏的发白,但仍冷静地和她对峙。 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安小姐,你也是成年人了,不会还相信有情饮水饱吧。” “西仔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她继续说,“有事情我想你需要知道。他第二次约你吃饭,他是从他自己的订婚宴上跑出来的,他撂下了那么多人在那。哦,订婚宴就在维港的那艘游轮上,你应该看到了。” “我本以为他只是玩玩,可他竟然带你去了利东街,他要和你结婚吗?要不是他父亲把他喊回家还不知道又要给杨家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么多年他哥哥顶在上边,倒真是惯得他无法无天了,隔三差五就飞去北京找你。为了能去找你,竟然还能向他父亲妥协,同意了给他安排工作。” “你手上的戒指,不值钱的玩意而已。” 她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到她给我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安小姐,有些事情西仔没告诉你,你就多看看时政新闻,别总是盯着自己笔下的三分地,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 杨靳西是什么人,早该猜到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要一直自己骗自己呢? “安小姐,现在跟我去医院。”她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不去。” 我猛地站起身来想逃离这里,下一刻却如坠冰窖。杨靳西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冷了脸。 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也不看不清有多少个男人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杨靳西母亲转身时冷漠的侧脸。 醒来时没有没看到苍白的天花板,也没有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的一模一样,这里是杨靳西家的卧室。 如果不是腹部传来的剧痛,还有床边医疗仪器滴滴的响声,我真的以为只是杨靳西不在家的时候我做了一场噩梦。 卧室门紧闭着,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声嘶力竭的争吵声。 是杨靳西和他的母亲。 “你知道未婚生子对你的恶劣影响会是致命的吗?!你父亲的政敌会怎样拿这件事情做文章你有想过吗?你会把杨家置于什么境地你知道吗?” “那你们就有随意剥夺一个生命的权利吗!”杨靳西声音已经很哑了。 “我是你的母亲!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 “你是我的母亲,你也是一个母亲!安安她也是一个母亲,但她现在还躺在那没有醒。大哥死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你不痛吗?你多久才走出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杨靳西挨了一巴掌。 “妈妈。我从来都不想生在杨家,不想做你和爸爸的儿子,不想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束缚着我,我真的被勒的喘不过气。”杨靳西声音有些轻了,“妈妈,我生病了。” “肝癌。” 我该去怪杨靳西吗? 可他也身不由己。 杨靳西的母亲大概已经离开了,可能在听到杨靳西得了癌症之后她也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或者更甚。 没人告诉我那个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杨思谙”还是“杨谙”到现在都变成了“谙谙”。 谙谙的离开和杨靳西的生病不知道哪一个对我的打击更大,也或许是一样大的伤口让我痛得麻木。打着点滴的手放在小腹上,我甚至能感受到被切断的神经在挣扎着跳动。 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没多久之后杨靳西就推门进来,他看到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有些不敢过来,直到我开口喊他。 “杨靳西……你抱抱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靳西哭。 新年的鞭炮声吵了一整夜,手机上收到来自亲友的短信都在祝我“新年快乐”。 医生也说我需要保持好心情才有利于伤口的愈合。 杨靳西应下,可我们都知道,阴雨天受潮的被子怎么晒都不会松软如初。 好心情,大概不会有了。 在无数个梦魇的夜晚,都是杨靳西轻轻喊我的名字把我叫回来。 从发现我开始做噩梦之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会温一杯牛奶给我,然后把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直到我睡着。 不知道多久之后我才察觉到,杨靳西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 小腹上血肉翻出的伤口在愈合,慢慢长成一条黑褐色难看的疤痕。 杨靳西流鼻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上次杨靳西母亲带来的佣人一直还在。杨靳西隔三差五便要离开家两天,再回来的时候嘴唇都泛着白。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去打化疗了。 他疼得站不稳,可是还要对我露出温和的笑。 我想安慰他,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杨靳西的身体终是在阳春的三月彻底垮了。 那天他的母亲来了,他们带走了杨靳西,而我被留在这栋别墅里,不被允许去看他。 可能是杨靳西的安排,之前照顾我的那个阿姨又回来了。 她见我每天都窝在阳台的椅子上,经常会主动来和我聊天。最后她实在不忍心,就告诉了我杨靳西被送去了国外。 “之前听先生说安小姐是北方人,那应该不知道这边的天后诞辰日有庆典吧?安小姐到时候可以出门看看,很热闹的!” 是妈祖。 我的眼睛动了一下,问她:“这附近有天后庙吗?” 我想去拜一下。 我跪在蒲团上的时候,虔诚的不像我。 如果谙谙没有离开,如果杨靳西没有生病,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信这些。 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需要一些依靠。 我想我明白信仰存在的意义了。 雷打不动地每周去一次,连续去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不到杨靳西,也没有人跟我说他的情况。 但我可以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杨靳西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思念和担忧也有被寄托的主体存在。 十月下旬,我再一次从天后庙出来的时候,见到了杨靳西母亲的车。 “西仔想见你。”车窗降了下来,她只说了一句话。 杨靳西第五次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他放弃治疗,选择回来。 杨靳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无数根管子,连着床头的仪器。 我偏过头去不愿看那些仪器,可它们偏要惹人注意,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响声。 真的太久不见,沉甸甸的思念都堵在心口,痛得人讲不出话。 我趴在他的右肩处哭得不成声,他想给我擦擦眼泪,可根本抬不起手。 “别哭,让我再看看你,” 他微弱的声音在呼吸罩里几乎被淹没,我凑近再凑近,想要听得再真切一些。 他现在好瘦,好苍白,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点曾经那个明媚的杨靳西的影子。 “你别走,你再陪陪我……好不好。”我几近哀求。 他艰难地想扯起一个微笑,可是失败了,他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 “安安,我得去陪陪我们的谙谙了。” 这是我们心照不宣,从来不会提起的一块陈年伤疤。 可当我们终于敢说出口的时候,却也是我们即将失去彼此的时候。 “那我呢?我怎么办……” 谙谙以后大概不会再来我的梦里了,而杨靳西也不会再陪着我了,我该怎么办。 后来我每次想起杨靳西,先浮现出来的都会是他此刻的神情。 他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可他痛苦的表情却是狠狠地刺痛着我。 他哭了。 他是那么、那么的难过。 眼泪淌过他消瘦的脸颊,没入了两侧的鬓角,呼吸罩里的白雾消散下去,很快又升了上来。 他在努力呼吸。 “对不起,安安。对不起……” 我一直哭,他却只能向我道歉。 那种无能为力的心酸和苦楚,每每想起,我都好心疼。 杨靳西葬礼那天,皇后大道东车辆限行。 一辆辆黑车整齐地驶过,奔向某处不为人知的墓园。 两侧人行道挤满了人,有人抬头张望,有人低声言语,有人默哀,有人看戏。 我站在人群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又哭出声来。 怕杨靳西会听到,怕他再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 在香港,我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暖阳。 也是在香港,有两个重要的人被生生地从我的身体里抽走了。 只留给我了两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一个在肚子上,一个在心上。 露结为霜,秋天也要结束了。 杨靳西,我再也找不到晴朗的你了。 回到北京后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电脑前边敲键盘,我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但我的情绪需要得到宣泄。 在熬了不知道几个大夜之后,我收到了一份快递。 薄薄的硬纸袋,看着寄件人的地址写着香港,我有些不敢打开。 是一份杨靳西为我准备的信托基金。 这里边的金额足够保障我以后的生活。 是遗嘱信托啊。 在确定杨靳西死亡、注销身份之后,这份基金便开始生效了。 我看着这几页纸久久无法回神。 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杨靳西这个人了。 我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它,最后一张纸滑落到地上,上边好像有字,但我怎么都看不清。 干涸了这么多天的泪腺突然变得湿润,我仰起头用手背盖住眼睛,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安安,人生还长着呢。” 可是杨靳西,心上的窟窿怎么能长好呢。 戒指上那颗6.17克拉的浓彩蓝钻沾了泪,莹莹地泛着光,像他看向我时的眼睛。 我把手贴在心口上,我的心脏仿佛只有在靠近它的时候,才会再次跳动。 * 这是杨靳西离开的第五年,我依然没有习惯杨靳西不在身边的日子,总是会觉得转过身去就能看到他在那,好像安静的日子也只是他没和我讲话。 但要细数起来,我和杨靳西认识也不过才一年多,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分离。 我永远想念他。 可永远是多远呢。 “是漫长人生结束的那一刻吧。” 打完最后一个字,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看着正在保存的文档发了会儿呆。 那个关于香港的爱情故事,我竟然写了六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