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第1章 草长莺飞(一) 早春二月,枝头的花将绽未绽,羞答答藏在枝丫间。 傅元夕今日是陪母亲来烧香拜佛的,她跪得不情不愿,敷衍地磕了几下头,只觉得膝盖痛。 她母亲无非求三件事:一是父亲越发不堪的身子、二是兄长的功名、三是她的婚事。 傅元夕今年才十六,许多人家的姑娘都被父母留到十七八,她娘这般着急,自是另有缘由。她在帷帽下模糊看着母亲虔诚的背影,垂下眼盯着佛系一尘不染的地面。 “酒酒。” 这是在叫她。 说起这小名,傅元夕从前是被叫作啾啾的,据说是她小时候喜欢笑,一笑就发出很与众不同的“啾啾啾啾”的声音——当然这话她自己是不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在她日复一日的抗争之下,终于被改成了“酒酒。” 诚然有点像酒鬼,但比之前的好太多了。 傅元夕立即应声:“母亲。” “求姻缘这种事,还得自己真心。”她娘说,“你好好拜一拜。” 傅元夕:“……” 她又不情不愿地磕了几下头。 来云京前,倒有几家来说亲,但不是因她有多好,而是她哥傅怀意是老夫子的得意门生,想在春闱前同她家攀亲。但她哥三年前成的家,于是众人只好扼腕叹息,十分不情愿地将主意打到她头上来。 离家前共来了三个。 第一个来的公子似乎是姓程,家世不错,只是家里小妾已经十几个了,如今还惦记着青楼的女子,她兄长眉头一皱,便给人家轰了出去。 第二个来的那位,看着倒是芝兰玉树……啊不,人模狗样,可惜他亲娘同他一道来了,亲娘在旁吼一声,便连吱一声都不敢,她娘眉头一皱,又给轰出去了。 第三个来的那位更是不必提,实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上门,她爹连正厅都没给人跨进来,就让小厮扔出去了。 她娘就此又愁白了三根头发。 “知道你跪不住,去吧,到殿外等着娘。”傅夫人看着女儿点头如捣蒜,嗤了一声,所谓知女莫若母,立时补了一句,“不许乱跑、不许再往家里捡猫!佩兰,你看着她。” “娘。”傅元夕挪到她身边,枕着母亲的手臂撒娇,“下次别带我了,行不行?” 傅夫人对着她的额头就是一记爆栗:“你这丫头,这几日来的那几个确实是歪瓜裂枣,配不上我闺女。可我瞧陈家那小子待你很不错,又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你愣是没瞧上人家。怎么?打算在家赖一辈子?” “您不是信佛么……”傅元夕低着头嘟囔,“佛家最讲缘法,您急什么呀?” 傅夫人抬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头:“你呀……” 灵隐寺在山顶,每每上香都要依着山势,爬过九曲十八弯的台阶。 四境得胜时,今上曾在此与诸将祭天祈福,彼时北境那位声名赫赫的女统帅说,她在此处远眺沧州,得见四海太平。灵隐寺得圣上赐名,工部修缮,自此香火旺盛,绵延不断。 傅元夕儿时很崇拜她,那是话本子里神仙一般的人物。她曾揣着父亲刻的小木剑,在小小一方院子里上阵杀敌。 陈铭每每路过看见她,大多笑得毫不收敛,要么说她风一吹就倒,要么说她和她那只小猫一样其貌不扬,看着一点也不威风。 后来她就不再做这样幼稚的事了。 如果她没猜错,陈铭今日应当随家人来求功名,她娘非要她做作陪,想必就为了这个。陈铭书读得不如她兄长,勉强说得过去,有望榜上有名,但会在第几个榜就很难说了。 傅元夕生怕遇见他,于是往远离人群的地方钻了又钻,遇到躲在树后探出小脑袋的小猫才停下。小猫儿有些怕人,她才将它引过来一点儿,身后的脚步声将它惊到,小小一团飞似的不见了。 “山上的野猫都认生。”来人道,“当心它挠你。” 明明是好心的话,但他的语气听着莫名很气人。傅元夕起身拂去裙角的灰尘:“我不怕猫。”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作什么?” 平日她大约会规规矩矩,但戴着帷帽,仗着人认不出,她胆子大了很多,对这位惊走她小猫的闲人没什么好气:“这山是你家的?” “不是。”温景行挑眉,“在下是怕姑娘一个人,遇见什么毒蛇猛兽,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四下无人,我一个姑娘家在这儿,最大的毒蛇猛兽就是公子你。” “姑娘。”他笑笑,“你这叫狗咬吕洞宾。” 和人斗嘴真是很爽,但她听见了陈铭的声音。 “我要走了。” 温景行看着远处渐近的几道身影,很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躲人啊?” 傅元夕低着头没理他。 “我只是想提醒你。”他说,“那棵树恐怕挡不住你。” 傅元夕转头就要溜。 “诶。”温景行叫住她,“跟我走,这边。” 她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山间小路景色宜人,可以隐约听见一点人声。那人比她高,尽管放慢步子在等,傅元夕还是只能一深一浅跟着他往前走。 前头的人突然停下,傅元夕险些一头撞上他。 “你就这么跟着我走?胆子不小。” 傅元夕看着他那身瞧着就非富即贵的衣裳,很拎得清:“你们这种世家公子,瞧不瞧得上我另说,就算色胆包天,也不会在灵隐寺这种地方为非作歹。” 她稍顿:“更何况我还没几分色。” “人帮你甩掉了。”温景行说,“一路往东,别让家里人等太久。” 傅元夕在原地没有动。 温景行盯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你不会是分不清东西南北吧?” — “祖母,阿姐。” “跑哪儿去了?”温景念瞥了他一眼,“爹娘是武将,不信佛,所以不陪着祖母来。你呢?回回跑得不见人影。” “去后山闲逛,见着只兔子。”温景行道,“阿姐不是养过兔子么?” “嗯,没养活。兔子随便逗逗就急眼,没咬你啊?” “咬啊。”温景行笑笑,“可惜牙口没长好。” 下山路上左右无人。 温景念才问弟弟:“要去东宫复命吗?” “什么都没找着,不去了。”温景行道,“阿姐,你近日当心。” “你自己多当心吧,打小习武偷奸耍滑。”温景念道,“成日嘴上惹人嫌,我看日后谁家姑娘敢往咱家嫁。你若再不将婚事定下来,当心陛下塞个公主郡主给你,届时爹娘非得打断你的腿。” “阿姐——”温景行听得耳朵起茧,“虽说长姐如母,可你不过早我一刻钟啊。” “我同你说正经的。”温景念道,“我们这小庙,可容不下一尊大佛。” 回到王府已近傍晚。 温景行径直去书房,恰好表兄自北境来信,说今年年节要来云京,顺便问了他和阿姐的婚事。 他娘亲读到婚事两个字时,抬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爹娘成婚是人尽皆知的晚,这二位也一向没有催儿女亲事的习惯。 但小时候有段日子,他和阿姐常在侯府。父母的确不大催他的婚事,但十分担忧他那张被姑父带偏百八十里的嘴,日日都怕他没人要。 温景行当时有点懵,问爹娘为什么,他姑父不是有小姑吗? 关月和温朝沉默半晌,齐声回他:那是你小姑瞎。 后来他小姑听说了,特意赶来表示认同。可惜少时父母时不时把他和阿姐丢去侯府,一日日的看着,终归是学了不少。 “有进展吗?” 温景行道:“淮山进那小和尚屋里找过了,干干净净,一丝马脚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事。” 温朝将一旁的香炉熄掉,“蛇已经惊了,一时半刻寻不到,缓一缓吧。” 温景行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小声道:“……您如今都敢当着我娘的面熄香了?” “药味太重。”温朝稍顿,“说正事,别胡乱攀扯。” 明明就是心虚,温景行心道。但他嘴上只应了声好:“春闱将至,他们必得兵行险招,太子殿下叫人盯着灵隐寺呢。我如今只怕尚书大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不会的。”温朝道,”他张延琛,只有一个脑袋。” 这些朝堂上弯弯绕绕的事,关月一向理得不是很明白,于是她等着他们说完,才清清嗓子道:“……不点香可以,那今天得把药喝了。” “喝了。”温朝很诚恳地劝她:“总是喝药,对身体也不好。” “当着儿子的面,你要点脸吧。”关月冷笑,“要不我们一道去秋千旁边看看?那几株花死过好几回了。怎么?咱家风水不好吗?” 温朝:“……” “淮山。”温景行很熟练地吩咐他,“你去再端一碗药来。” 最后药是温景念端来的。 “您就老实喝吧。”她说,“从前还知道谨遵医嘱,如今连小姑的话都不听了。一向都是翩翩最会哄您喝药,她一去书院,成日都得我们盯着。” “小妹快回来了。”温景行道,“以翩翩那说哭就哭的本事,掉几滴眼泪,能帮我们省几个月的心了。” 久等啦久等啦!!!我来啦!!![摸头][摸头][摸头] 这本预计是一周2~3更,我会争取快快写多多写的!本来想存稿,但存稿的话……我会完全没有压迫感,可能就写得更慢了。在这里插一个flag,这本一定要写完再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温景行(hang)。 给看过第一本的宝贝们一颗定心丸,朝只是“身体不好”,怕冷、容易受寒,不注意的话容易生病,不是说特别脆弱的意思……喝药点香也是为了调养,可以理解为不是很严重但很折磨人的长期慢性病。 我当人了属于是。(本来不是这么亲妈的设定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草长莺飞(一) 第2章 草长莺飞(二) 提起这兄妹三个,关月有一箩筐哭笑不得的烦心事可以说。 先说最不省心的姐弟两。 这二位真真是无愧于将门之后的名声,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统统都干过,什么打手板跪祠堂都是常事,根本不值一提。 那时他们尚在沧州教导关望舒。 温朝收了赵康一封信,动身前往惠州。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关月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和闺女,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扔进深山喂狼。她一筹莫展时,温朝领回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 她怔怔看了半晌:“……你怎么这么喜欢捡孩子啊?” “这是赵老将军的孙女。”温朝轻声道。 在漫天的大雪中,关月一瞬知晓他言外之意,将尚且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女孩儿抱进屋。 这个小姑娘很安静,抱着一个布老虎能玩儿一整天,听温朝念书也不哭不闹,乖得出奇。关月很怕自家的混世魔王将她带坏,于是防贼一般提防她的“哥哥姐姐”。 尽管如此,小郡主温景翩,依然跟着他们拆了好几回房子。她的哥哥姐姐带着她干尽坏事,在王府的小厨房第六回一地狼藉时,关月终于忍无可忍,将他们三个一齐丢去了深山老林里的寒山书院。 原本书院里没有女孩子读书的道理,可是—— 镇北王府有一个异姓王,一个女侯爵。夫妻俩要将女儿送进去,谁敢说半个“不”字? 关月开了头,寒山书院里读书的姑娘家越发多。可惜她亲生的闺女很不争气,在读书一途半点没随爹,如母亲当年一般烂泥扶不上墙。 温景行书倒是读得很好,但成日闯祸,以至夫子一提起他就觉得头痛。恰好贺怀霜要暂居云京,关月干脆将姐弟两叫回来,放在眼前盯着了事。 温景翩在书院很乖巧,一向得夫子喜欢,她又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和同窗情分渐深。嘴上说着听母亲的,实则并不想回家读书,于是关月将她留在书院,上元后去,中秋时回,半年在书院,半年在家。 赵康的这个孙女实在聪慧过人,几乎可以去科考了。随着年岁渐长,模样也越发标致,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枝头的小杏子。 哥哥姐姐都不在,关月不放心再将小女儿一个人留下。然小姑娘家正是喜欢胡作非为的年纪,不肯老老实实回家来,因而拖到如今。南星奉命去接她,大约春闱过后便到了。 窗外淅淅沥沥飘起今春的第一场雨。 温景行听见推门的吱呀声抬首:“阿姐。” “饭也不来吃一口。”温景念收起伞,将食盒搁在桌案上,“你要成仙吗?办差而已,再将自个熬坏了。你学学爹娘那油盐不进的本事,陛下明里暗里说了多少回?硬是半个差事都没能塞到他们二位手里。” 在长姐面前,他一向乖得出奇,只管低头吃饭:“知道了。” “装什么乖巧,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还不知道?慢一点,怎么不饿死你呢?”温景念道,“爹娘当初战功赫赫,如今表兄守着沧州,他们自然要处处回避。但陛下非要你去给东宫当那劳什子的心腹,动不动生病不说,还挂了三五回彩。” 温景行怕她越说越不像样,只好小声辩驳:“阿姐,那都是小病小伤。” “我知道。”温景念稍顿,“张延琛在吏部,春闱自然近水楼台。这事往下牵着莘莘学子,往上扯着皇亲国戚,说不准还要和几位殿下起冲突。旁人不能办的难事,便全往你怀里塞。” “阿姐,消消气。”温景行道,“桂花羹留给你。” “为君分忧为国尽心本应当。你自小习武偷了多少懒?出门却只带一个淮山。”温景念道,“爹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哪天要是死在外头,也给我死远一些!” 温景行:“……” “吏部在朱大人治下好了才几年?”温景念道,“他一走便又成了这般恶心人的模样。” “朱大人清正廉洁这么多年,将上上下下几乎得罪遍了,他再不走,只怕要没命。”温景行道,“去端州当个父母官,比搅在浑水里要好。张延琛接手吏部时也是难得的好官,可吏部是什么地方?年年春闱、考绩,真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有几个?且那并不是什么五斗米,而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好处。” “朱洵……这位前尚书大人,离开前曾来同咱家那二位喝过酒。”温景念稍顿,“似乎是来道谢。” “当初他想走,但人人怕他捏着自己的把柄。”温景行笑道,“爹和娘那年难得应了一回宫宴,同陛下说了许多弯弯绕绕的话,很委婉地给朱大人求了个情。听太子殿下说,陛下那天盯着御书房的那张弓出了一宿的神,他不敢出声,又不敢走,只好陪着站了一宿。” “陛下不想放,是因朱大人刚直,这种刚直于陛下而言难得,至于他在吏部这般行事会树敌还是寸步难行,实不是陛下要考量的。”温景念垂下眼,“这么多年,陛下对我们是很不同的。从前的事并非秘密,想是当年有些情分,爹娘一直有意避开政事,除非陛下开口,否则绝不多说半个字。情分这东西虚无缥缈,为国分忧的事要尽心,但无须太拼命,你明白阿姐的意思吗?” “我明白。”温景行笑笑,“阿姐,你真该去做官。” 温景念没有应他,过了很久才道:“当年你在学堂好好的,陛下非要你去和太子殿下一道,爹和娘本来都不愿意,不知进宫一趟陛下说了什么。竟又应了。如今既是君臣,又似友人,其中分寸你心里要有数。” “知道了。”温景行才想起她说过今日要出门,“你不是要出门吗?又不去了?” “他今日有事。” “真有事吗?” “天晓得。”温景念道,“与我又没什么干系。” 温景行沉默良久:“阿姐似乎很不待见他。” “没什么待不待见的。”温景念道,“这门婚事本就是为了不与天家扯上干系才定的,我同他实在没什么情分可言。” 温景行低下头:“阿姐要是喜欢他便罢了,可你……他哪里配得上阿姐。” “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小姑和姑父将堂姐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养大,如今她在王府不高兴,他们却没有一点办法。”温景念道,“我以后要是被人欺负了,还能有人撑腰。若在天家,难道你们上门去给我出气吗?” “你姐姐像是会受委屈的样子吗?你垂头丧气作什么?”她温温柔柔地笑,“虽然这么说好像不大好,但好在他母亲临近婚期时一病不起,如今为守孝拖了三年有余,容我在家又胡作非为这么久,已然很好了。你已过冠年,阿姐与你一般大,这们婚事若不成,只怕日后——” “爹和娘成亲就很晚。” “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温景念轻声道,“景行,人哪能事事如意?亲事是儿时定的,他若没什么大错,退了这门亲便是我们理亏。你相信阿姐,纵然不喜欢,我也有法子能让自己过得好。” “阿姐。”温景行道,“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 东宫相邀时近傍晚,酒楼人声鼎沸,上下都热闹成一幅盛世画卷。 “霁安。” 温景行还是恭敬地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你非得在外头也这么装模作样吗?”李勤看着他,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你瞧伯父伯母取名字,再看看父皇,非说本宫小时候看着不聪明,希望勤能补拙。你瞧瞧?这像亲爹说的话吗?” 温景行闻言笑:“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 “你少在这里和我打官腔。”李勤道,“回回都要先装模作样好一阵,也不嫌烦?” “倒确有一事要问你。”温景行稍顿,“粱砚修近来忙什么呢?” 李勤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人是谁:“……你姐姐那个娃娃亲?他今年方出孝期,临近春闱,大约在读书吧。” “我怎么听说他没忙正事。”温景行道,“孝期的尾巴上还去了歌舞坊。” “是有这么回事……”随后李勤了然道,“你这就是给我递话。行,我替你把这话传给父皇。不过他再偏心,也不能连这种事都管。” “自然。”温景行斟好茶递给他,“他的把柄一抓一大把,不劳陛下费心。” 李勤饶有意味地看他半晌:“伯父伯母天天想着怎么避嫌,你倒把我当传话的用得利索。” “殿下,君臣有别。”温景行看着他,“我当你是朋友,请你援手。他们回避,是为了全陛下的情分,而我今日以友人的名义请你相助,是为我一母同胞的长姐。” 李勤讪讪道:“我随口一说,怎么忽然这么正经?” “殿下,这世上十之**的事,我都不会求你。纵然你其实并不介怀,但作为朋友,我也不该难为你。”温景行道,“余下那一,是父母姊妹,为他们,我可以不计代价去做任何事。” 李勤眉心微动,想起昨日傍晚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将鼻涕糊了他一身的小姑娘。 “父皇同我说了许多他当年在沧州的旧事。”李勤道,“他始终将他们当作亲人,粱砚修的事我猜他知晓,只是盼着你们能自己去说罢了。” “殿下,君臣有别。”温景行神色很郑重,“他粱砚修若是个正人君子便罢了,即便不喜,也好过盲婚哑嫁。可惜他不是,他在孝期饮酒作乐,身有婚约却流连花楼。这样的人,休想碰到我姐姐一根头发。” 第3章 草长莺飞(三) 傅元夕今晨起得很早。她要先去药铺抓药,再将兄长卖不上什么价的字画拿去同掌柜讨价还价,最后去当铺,将母亲最喜欢的镯子拱手让人。 她家里其实境况尚可,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 只是三年前父亲从战场上下来,落一身病,她爹在床上躺到第四天时,家里乌泱泱来了一群人,要么义愤填膺,要么掉些眼泪。 然本该给的银子是半点没见着。 于是家里本就没几个的下人全不用了,只一个佩兰抱着傅元夕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没银钱可领也要陪着她。 但哥哥还要读书,于是她娘又忙活着刺绣,如今眼睛也不大好了。好在她哥哥很争气,榜上有名指日可待,届时第一件事便是将母亲心爱的发簪玉镯都赎回来。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午饭的时辰了。 “回来了?” “哥哥。”傅元夕将药交给佩兰去煎,“爹爹还好吗?” “能吃能睡。”傅怀意道,“就是非嚷嚷着他能干活,要上酒楼给人家端茶去。娘让他去劈了半个时辰柴,这会儿又躺下了。” 傅元夕:“……” “他但凡脾气好一点儿,教教小孩也行。”傅元夕撇撇嘴,“偏脾气还那么臭。” “这话你千万别当他面说。”傅怀意笑道,“从前在惠州,他多少有些名望。” “名望有什么用?家里房子烧了一回,那点家底全掏空了。”傅元夕道,“后来他那点月俸,正正好能供全家不饿死。母亲那眼睛再熬下去就真要坏了,哥,你千万不能落榜。” “知道了。”傅怀意点点妹妹鼻尖,“有了银子第一个给你做新衣裳。娘的首饰都不是死当吧?” “当然不是。”傅元夕道,“家里本就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只是到了云京,娘总想着给爹用好药,还想换些银两给你去打点……可我瞧你都收着,却没去拜见谁。” 傅怀意没有应声。 “哥。”傅元夕说得认真,“春闱这事并非全凭本事,你——” “那点银子根本没人瞧得上。酒酒,这你清楚。” 傅元夕垂下眼:“可是你不去,届时无人提点。十年寒窗,不就为春闱一遭吗?” 傅怀意揉揉妹妹越来越低的脑袋:“你别去想这些,求人得来的终究不堪。若真白忙活一场,哥哥回家教书去。” 傅元夕笑:“只要娘不揍你。” “娘要是揍我,你去求求情。”傅怀意也笑,“你掉两滴眼泪,她一准心软。” “我才不帮你求情。”傅元夕侧开脸。 妹妹侧脸上的伤痕一下子撞进眼中,傅怀意目光沉了沉:“你说你当初……非要去救猫,若活久一些便罢了,可惜那猫只多熬了几个月。” “只挨着下巴有一点点,像小虫子。”傅元夕安慰他,“我都没当回事,你不要每次看到脸色都沉得吓人,当心吓着我嫂嫂。” 傅怀意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哪有什么不当回事?小妹出门总要戴帷帽,还偷偷画过自己没有疤的模样——他悄悄看过,远比同窗口中的所谓美人好看得多。 思及此,他又在心里痛骂了陈铭一遍。 最初傅元夕是真的不在乎。那疤痕只是细细一道,像虫子趴在侧脸,并不多么引人注目。 她那时出门不戴什么帷帽,惠州的人善良也朴实,见到她只是有些同情。直到她去等兄长,抱着小猫迎面撞见同样下学的陈铭。 他放肆地大笑,问她怎么不在左边脸上也画条虫子。 那其实并非嘲笑,傅元夕知道。 但那时她对面又那么多人。 怀里的小猫似乎觉察到她的无措,喵喵叫个不停。 她听见很多人窃窃私语——或许人家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只是在议论今日所学;又或许没有人在笑她,但那数不清的、好奇而怜悯的目光却令她挪不动步子。 直到刺眼的阳光被人挡住。 “陈铭。”她那大病方愈的兄长护在她身前,“明日午时前,请你登门致歉。若你不来,我们这交情便算到头了。” 陈铭傍晚登门时傅元夕没有去,等他好不容易在灰沉沉的天色里寻到她,傅元夕已经不生气了。 他再三道歉,说自己混账,对面的姑娘始终用一双平静的眼眸望着他。 “我没有生气。”傅元夕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陈铭垂头丧气地离开,之后除却长辈在场,他再未见过她不戴帷帽的模样。 回想起这段旧事,傅怀意在心里将他骂了一万遍:“陈铭他——” “我不想理他。”傅元夕道,“我知道母亲喜欢他,以为当初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我也知道他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什么稀罕玩意都拐着弯拿给我是什么意思。” 她说得很坚定:“但我讨厌他。” “哥哥知道。”傅怀意轻叹,“我不是要当说客,只是你的婚事……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心疼你,但不会全由着你的性子。你若一直没个主意,再讨厌他也没用。” “知道啦!”傅元夕瞪圆眼睛威胁他,“要是陈铭榜上有名,你却没有,我会气死的!我哥必须压在他头上!能不能做到?” 傅怀意失笑:“……能。” 傅元夕很满意:“到时候我必要去他家门口好好放一通炮仗。当初想着怎么也不能这么倒霉,到了云京还同他是邻居,这人怎么狗皮膏药似的?” “以陈铭家里的积蓄,不至于沦落到这小巷子来。”傅怀意道,“想是他先斩后奏,自己做得主。” — 傍晚时分,陈铭登门,说是来寻傅怀意。 傅元夕恨不能立即飞出家门,但脚步才挪动一点儿,就被母亲一眼识破,停在原地不敢动了。 他们装模作样谈了会儿之乎者也,她娘笑眯眯要留人家用饭。 一顿饭吃得傅元夕如坐针毡,好容易将客人送走,她对着快黑透的天直叹气。 据传言,她娘,秦舒,当初是惠州很出名的美人——当然这话是听她那不靠谱的爹傅大明说的。 听听这名字,可见她爹是个大老粗,似乎是他出生时天光大亮,于是取名为大明。傅元夕很疑惑,那要是生在黄昏时分怎么办呢?叫傅大昏吗? 年幼时的她并未得到答案,但深知母亲知书达理,父亲才疏学浅,仅仅是拿着一本书每个字都认得罢了。 好在她和兄长都更像母亲。 爹娘每每斗嘴,都爱提一提当年。诸如:当年老娘怎么看上你、当年老子勇武无敌、当年你送的野花有毒之类的。 听得多了,傅元夕拼拼凑凑出一对磕磕绊绊的冤家来。 小时候她还想着去劝架,后来终于明白,他们乐在其中。 她和哥哥最喜欢捧着糖糕在门口听热闹。 总而言之,傅元夕觉得,她娘大约是以为吵吵闹闹能如他们当年一般吵出感情。 平心而论,陈铭对她其实挺好的——除了嘴欠。咬咬牙她能一狠心嫁了,但她实在害怕他那个处处瞧不上她的娘。 傅元夕越飘越远的思绪是被母亲唤回来的。 秦舒长长叹了一声气。 这是要跟女儿谈心的意思,父子俩立即没了影,留下傅元夕独自承受母亲由一月一次变为五天一次的例行劝嫁。 “酒酒啊。”她在心里同母亲一起说,一字不落地重在一起,“你也不小了,自己的婚事该好好想想。陈铭虽然嘴巴讨人嫌了些,但一向对你很不错,你哪来那么大的气性?” 这时候傅元夕一般不吭声。 于是她娘不出所料地接着说:“你一个姑娘家,为了救什么猫,脸上落了疤,哪还能容你挑三拣四呢?” 傅元夕小声辩驳:“……那是我从小养大的猫。” “可你救出来了也没多活几个月不是?”秦舒皱着眉,“反而将自己搭进去,姑娘家的容貌多要紧?咱家又没那个本事遍访名医,你瞧瞧先前来提亲的那些,歪瓜裂枣,看着都来气。陈铭好歹家世清白,嘴巴是讨人嫌,可心眼又不坏,人又上进,心里还想着你,这就很好了。” 傅元夕耷拉着脑袋:“……可我讨厌他。” “那你找一个你喜欢的来!”秦舒忍不住发火,“我姑娘什么模样我清楚!没有这道疤是一等一的美人,可你当初偏要去救什么猫!如今这个瞧不上那个看不起这个的!你跟着年纪一起长的只有脾气是不是?” 傅怀意恰到好处地敲响门。 他还没开口,秦舒就冲着他道:“回回你就向着她!一见我发火就进来打岔!她要是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吗?咱家里又没门路!就算你榜上有名当了官,那点儿俸禄养得起吗?” 兄妹两一齐低着头挨了好半天骂。 夜里傅元夕睡不着,偷偷溜去院子里吹风。 傅怀意拿了半包蜜饯来找她:“娘一向都这样,说狠话最厉害。” “我知道。”傅元夕声音很轻,“她是担心我。” “真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傅怀意道,“哥哥和嫂嫂养着你。” 第4章 草长莺飞(四) 今春细雨不断,很少有整日的大晴天。李勤从半开的窗看下去,小雨将摊贩浇得措手不及,纷纷忙着撑伞躲雨。 温景行将两人的茶盏都斟满:“殿下不去为国分忧,却成日同臣在这里喝茶,陛下竟没训您吗?” “你每回见我都要先阴阳怪气几句是不是?”李勤道,“灵隐寺后来我又派人去过,除却几片烧得什么都瞧不见的纸,没旁的东西,连那小和尚都不见踪影了。” “不见了就差人去找。”温景行道,“春闱将至,张大人瞧着很憔悴,往年这个时候他一向春风得意。想那和尚是带着账本跑了,而非为人灭口,这是个好消息。” “买官这事儿无论哪朝哪代,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追根究底,得将半个朝堂送进大牢。”李勤轻叹,“可这张延琛委实太过分了些,连一甲的探花郎都敢换。人一家求告无门,所幸今年春闱前在他尚书府门前一头撞死了。你说那读书人对自己也是真狠,父皇已然知晓此事,只等着找足了罪证钉死他张延琛。既忍了近三年光景,怎么就不能再等几日?” 温景行透过如织雨幕看向天际:“读书人,终究有几分宁折不弯的骨气在身上。” “骨不骨气的另说。他既有赴死的勇气,却没留下什么能直指张延琛的证物,但靠一封血书就想拉吏部尚书下水,未免太天真。”李勤一想就直发愁,“如今张延琛三言两语,非说此事是有人蓄意陷害。又在春闱的节骨眼上,父皇没有实打实的罪证,实不能轻易将他如何,否则吏部一乱,岂不是害了今春的考生?” 温景行笑笑,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殿下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我回家去劝劝我那油盐不进的爹娘和祖父母,去贺老先生跟前说个情,来为今年春闱坐镇。” 李勤尴尬地笑了笑,面上全是被人戳破心思的心虚。 “子正。”温景行道,“贺老先生亦是陛下当年的老师,他如今年过八旬,今春这天气,考场得多折磨人?老人家哪里受得了?且我爹娘都是武将,若真是他们一开口贺老先生就来,又不知旁人心里会想什么了。” “我并不是……”李勤自知一时情急下说错话,“可张延琛如今这样,无人敢为春闱坐镇,都怕被他牵连。我是急糊涂了,你别见怪。” 温景行未作声,只是盯着正对面的当铺。 李勤的目光便也跟着他一齐看过去,他自觉刚刚说错话,于是故意问了句很蠢的话:“额……你今日是专程叫我来看当铺的?” 温景行闻言笑:“自然不是,殿下再等等。” 雨幕最容易将人的思绪带远。 那年寒窗苦读却败给诡计的可怜人姓姚。 温景行对他,其实比李勤要熟悉一些。三年前的春天,才真真是个草长莺飞的好天,他陪阿姐踏青归来,正遇上赶考的书生。 那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眉眼生得端正又干净,面容被乡野的太阳晒成不太均匀的小麦色,却用崭新的料子将书卷包了一层又一层,有人问时笑得质朴,很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想着春日多雨,怕淋坏了。” 对面的人也笑:“姚兄素来爱书如命,难怪老师喜欢得紧,年年都得头筹!日后飞黄腾达,还望你提携一二呢!” 他似乎面皮很薄,低着头很局促:“不敢当……只希望莫要白忙活一场,让母亲失望。” 另一人又道:“还没考呢!这么垂头丧气作甚?不如想想若一朝榜上有名,最想干点什么?我反正第一件事便是去最好的酒楼快活一场!读了这些年书,快将我憋死了!” 众人都打开话匣子,一时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读书这么多年能为什么?自然是做官!老子考中了第一件事便是回家去!让那些乡巴佬狗眼看人低!” “喝酒啊!届时咱们一道!” “这些都不打紧,先娶个媳妇最重要!” “就你这模样,哪家的姑娘瞧得上你?” 一番笑闹之后,终于有人想起在一旁不出声的人:“姚兄,你呢?”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等安定下来,将家人都接过来。先给我娘看病,之后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我若能做官,大约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她;送弟弟去最好的学堂,看着他长大成才;还要给小妹做一身新衣裳,她自小没穿过新的,都是捡哥哥姐姐从前剩的,我得给她用最好的料子做一身新衣裳。” “光想着家里人,你自己呢?” 他愣了愣,随后低下头笑得温和:“只要往后母亲和弟妹能过得好,我自然就会好了。” 他一路风尘仆仆,面上身上都是灰,却有一双满怀希冀的眼睛。他转身时没有留神,将满手的灰都蹭到了身后姑娘的衣裙上。 他忙不迭地道歉,得了一句温温柔柔的“不妨事。” 温景念看着面前的人,弯弯眉眼:“该祝公子榜上有名才是。” 他愣在原地,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那点儿碎银都塞进临行前母亲绣的钱袋子里,艰难地穿过人潮追上去。 温景行看着他,将他递来的钱袋子推回去:“离春闱还有日子,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他说什么都不肯,温景念只好接过来——钱袋子在手里没什么分量,恐怕连半边衣袖的料子都买不到,但与他而言,已是所有。 “不过洗个衣裳的事,又没有坏,要不了这许多。”温景念打开钱袋,捡了最大的几块碎银交还给他,“祝公子得偿所愿,青云直上。” 他闻言笑得明朗如日光:“承姑娘吉言。” 这便是他们短暂如朝露的萍水相逢。 对面的当铺门前空无一人,温景行却想起去年秋天的大雨:“……我曾在这里,见过那位探花郎。” 李勤一愣,旋即明白他口中的“探花郎”指的是那位姚姓书生:“你见过?” “三年前我见过他一次。”温景行稍顿,“去年才入秋时,我也曾见过他。就在这里。” “这酒楼可不便宜,他——”李勤骤然明白,“你在当铺见过他。” “我彼时以为,他或许是为生计而来。”温景行道,“可他大约也没什么能当的了。探花啊,殿下,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你猜他为什么来呢?” 李勤惊得站起身:“他——他——!” “春闱之后,他母亲就病死了,才十六岁的妹妹看着幼弟小妹生病挨饿,将自己……卖了。”温景行垂下眼,“家里的书信全都未能到他手中,他一心想着多少挣些银钱回去,但有张延琛授意,无果。家里那两个小孩无人照拂,发高热时便没有熬住,他回到家,面对的即是家破人亡。” 李勤沉默。 “于是这个读书人怀着必死的心,要同张延琛拼命。” 他的确很有本事,靠着一点蛛丝马迹寻到一间当铺,知道了那个害他至此的人叫张延琛,是他们从前以为遥不可及的尚书大人。 但似乎也仅仅是这样。 他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付诸纸上,但敲不开本该护佑百姓的父母官的门、敲不开高门大户的门,也叩不动曾经遇见称兄道弟的同窗的门。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丢掉了他所有的少年意气,跪在被大雪怀抱的街道的恸哭。 而后他晕倒在漫天大雪中,毛茸茸的雪花铺在他身上,像过冬的新衣裳。 路边买馄饨的夫妻第二天发现他,给他请大夫、煎药、照看。他醒来还是很有礼数地道了谢,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碎银给他们:“或许不够,请您收下。” 他没有接受夫妻两要给他的厚衣裳,只拿了一点儿干粮,一深一浅地走在新年的大雪里。 他长在洛州,听着安定侯和镇北王的传奇长大,于是他怀着最后一点儿希冀,鼓起勇气敲响王府的门。 来开门的是个小侍女,见到他似乎很奇怪:“你找谁?” 听她说要见自己主子,未曾疾言厉色,只是诚恳道:“每年冬天王爷和王妃都不在的,他们在江淮。郡主在书院,世子跟着谢侯爷办差去了,你开春再来吧!” 他向她道过谢,游魂一般走在热闹的街市中。 他将千辛万苦得来的罪证都烧掉了。 既是徒劳,何必负隅顽抗? 可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他又不愿意。 意识渐渐模糊时,他目中一片鲜红,耳畔是吵闹的惊呼。 一条人命,能不能掀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谁知道呢。 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和家人团聚,结束这辛苦又荒唐的一生。 温景行将温热的茶水洒在窗边:“子正。” 李勤看着他。 “那个时候没能帮上他,我真的过不去。”温景行道,“所以即便以王府今时今日的境地,我涉足朝堂太深会招致猜疑,舞弊一事,我也定要同他张延琛论一论世间的是非善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草长莺飞(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