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 第1章 Chapter 1 大庆二十六年,冬,岁暮天寒。 寒梅宴时观雪,殿下侧头问我:“可愿嫁给小将军谢央?” 我抬眸,望廊外一片洁白无瑕,如实答:“不愿。” “谢央是顶顶好的人!”殿下不依不饶,话语也严肃了些许,“朕不会委屈了你。” 是呀,他十五从军,十八成名,如今二十余一,已是掌握重权的小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显赫。 是城中最风度的少年郎,也是城中女子的如意郎。 可我不认得公子,更不会嫁给公子。 *** 我以如厕为由,离开了观雪廊。 廊外寒风卷飞雪,直扑我的肩头,寒意愈发逼人。 我索性撑开伞,将风雪挡去。 于又长又宽的宫道上,走了许久,不知不觉中走入了后花园。 这儿可真漂亮,白茫茫一片中亦有一抹抹红点缀,娇艳妩媚。 听闻,当年殿下种下三千梅花树,只为搏得太妃一嫣然,太妃笑没笑我不知,我倒是笑了。 我自幼便爱花喜雪,看到这般景象,更是欢喜。 于是乎,我忍不住抬手,折下红花一枝又一枝,揽在怀中。 霎时,我身后满是残花堆积,尽是折或断的枝丫,一地狼藉。 自知失了礼数,我匆匆转身欲离去,谁料脚下一滑,竟朝前跌去,幸而我及时扶住了身侧的树干,才将将稳住脚下。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 “咔嚓”一声,脚踩枯枝落叶作响,由不远处传来,我侧头循声望去,迎上一双黑眸。 少年轻抬眼,笑意清浅。 以至于令我惊慌失措,手中的花枝也散落一地,彼时竟有瓣瓣红花随风飘扬,落在他的额头。 “沈青林,你为何在这里?”我努着嘴,不满地埋怨。 少年的嗓音依旧温润儒雅,却并未答复我方才的问题,而是无头无脑地轻轻唤我,“阿云……” 我嘁一声,不再理会他,而是蹲下拾捡地上的枝条,却被人握住了纤细的手指。 “阿云,不许捡,脏。” “哪里脏?” “人脏,物也脏。” 我思索了许久,还是不解,如此干净的雪,哪里会脏呢? 在我愣神之际,他一把将我拉起,朝前走去,我却不愿抬脚,并且手上用力,想挣脱束缚,可他怎么都不肯松开。 只见他抬起另一只手戳了戳我的额头,耐着性子轻声哄道:“阿云,听话。” 方才走了这么久的路,又崴了脚,哪还走得动,我有些不高兴了,于是索性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歇息,并抬眸望他,眸中水雾朦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沈青林,我脚疼。” 沈青林不答话,蹙着眉头思索,片刻后,他就利落地在我面前蹲下,带着一贯的宠溺,“上来。” 脚上的疼痛,使我丢了矜持,大大方方地让他背我回府。 回府途中,我脑袋愈发沉闷,失了精神气,竟不合时宜地听到了沈青林的呢喃。 “阿云,待我归来,我娶你!” 我不明所以,于心底发问,归来?从何处归来?又往哪里去呢? 脑袋愈来愈沉,直至我昏昏睡去,也没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时过三载,又忆往昔,脑海中竟想起一句话——少年心事藏不住也放不下。 只是当年,我慧眼不识珠,没能早点识出沈青林的喜欢。 *** 儿时,总喜欢金戈铁马的少年将军郎,彼时却觉得,才华横溢的少年书生也不错。 就如那年的沈青林一样,风雅却不失担当。 自寒梅宴后,我染了风寒,便一直在府中养病,甚是无趣。 我瞧着窗外的雪停了又落,萌生了堆雪人的想法。 可阿娘不许,我缠了她许久,还是不许。 阿娘不讲道理,依兰也不讲道理。 我在心底不停地埋怨,一抬头,就瞧见了从府外走来的沈青林。 一步又一步,在白地毯上烙下印记,步步生花。 我早早地打开房门迎他,笑着朝他摆手,声音中满是雀跃:“沈青林,你为何才来看我?” 沈青林垂眸看了我一眼,就拉我坐在了火炉旁,他的手顺势便覆在了我冰凉的手背上,为我取暖。 他轻叹气,开口责备道:“外头凉,以后少出来。” 我不言不语,只是在一旁傻笑。 良久,他才满眼宠溺地开口:“阿云,笑什么?” 我摇摇头,收了笑,侧头在他耳边呢喃:“我要堆雪人。” 谁料,沈青林也不许,我瞬间不高兴了,抽离了将将被捂热的手,侧头看话本,不理他,却时不时地偷瞥他。 只见他轻皱眉,低垂着头,睫毛颤了又颤,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才扯出一抹笑:“阿云,以后……听话,好不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次日清晨,推开窗,院落中的雪已被清扫干净,我失了兴致,闷声闷气道:“真无趣,雪都没了。” 依兰抬手指向窗外:“小姐,看那儿。”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入目便是角落里的雪人,还有站在雪人旁的沈青林。 雪人是极丑的,少年却是记忆里最俊俏的。 依兰瞧见我高兴,笑着打趣道:“这个雪人,沈公子堆了许久呢。” 我听后,匆忙忙地朝他跑去,瞧他冻得通红的耳朵,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却又故作冷淡,嘴硬道:“丑死了!” 沈青林不与我计较,而是拢紧了我的披衣,抬手在我脸颊两侧捏了捏,“阿云,你没良心。” 确实,我没良心,唯独对他,最没良心。 岁月总是不饶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雪人终究成了水,我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 二十七年,初春,春风吹去料峭冬寒,后院的茉莉花开了一树又一树。 我手执铁锹,蹑手蹑脚地走进沈府后院。 沈青林正坐在亭下读书,头也没抬,却瞧见了我:“惹事精,又想干何事?” 我不服气,将书本子从他手中抽离,丢在一旁,挽起他的胳膊晃了又晃。 娇软的声音随之响起,“沈青林,我要种树,你陪我嘛!” 沈青林一脸严肃,“不去。” 我不死心,依旧缠着他,“我明日生辰,就当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了。” “生辰宴,我会去。”沈青林浅笑着将胳膊移开,承诺道:“生辰礼,我也会送。” “可我更想种树嘛!” 撒娇,是谢婉教我的,对沈青林果然有用,最终海棠树被我种在了后院的角落。 可是我知道,纵使我不这般,他也总是对我有求必应。 生辰宴那日,我并未等来沈青林。 往年生辰宴,他总是很守时,早早地便来府上陪我,可这一年,他失约了。 我再次瞧见沈青林,是在三日后。 当时,我正蹲在池塘边看鱼,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沈青林是坏蛋,是大坏蛋!” “阿云……” 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唤我,我满脸诧异,缓慢地回头,瞧见了坐在墙头的沈青林,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就朝前院走去。 我才不要理他,谁让他骗人呢! 可我没走出两步,就被他拉住了手腕。 “沈青林!” 我还没来得及埋怨,就被他一把推在了树干上倚靠,头被轻轻磕在他的手心,并不痛。 “你没来我的……” 生辰宴! 我不死心地再次开口,生辰宴三字还没吐出,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嘴唇。 我双眸瞪得极大,愣了许久、许久。 反应过来,才将沈青林推开,脸颊、耳朵红了个透彻。 此时,风拂过,吹落了瓣瓣茉莉花 ,飘零成雨。 沈青林正低头瞧我,勾唇笑得很开心,在我耳边低声哄着:“阿云,对不住。” 他呼出的热气撒在我脖颈处,使我更加觉得今日的沈青林不正经。 我有些发懵,抬头问他,“我生辰宴那日,你在何处?” “在给你准备生辰礼。” 我摇头,半点不信:“沈青林,你骗人!” 沈青林挑了下眉,伸开手,掌心躺着一支发簪。簪头是淡淡地白玉色,渐渐地与身后的花瓣混为一谈。 我瞬间没了脾气 ,眸中闪着亮光,想要夺过发簪,眼前的手却被收回,“阿云,喜欢吗?” 我点头如捣蒜,嘴里诚实地回答:“喜欢。” 沈青林又问:“喜欢发簪,还是喜欢我?” “喜欢发簪,才不要喜欢你!” 我当年说了违心话,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喜欢发簪是不假,可我更喜欢讨厌鬼沈青林! *** 我瞧那枯叶,一片、两片,轻悠悠地飘落在地面上,留下枯枝随风摇曳,不仅感慨,又是一年秋。 仍记那年秋日,我的海棠树枯萎了。 我蹲在枯树旁,责怪身后的人,“沈青林,你没照料好我的小树。” 他没理我,只是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眼眶微红,嘴里依旧嘟嘟囔囔,“让它离开了人间。” 突然,我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抱怨声也戛然而止。 “阿云,对不住。”他抬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小心安慰着,“都是我不好。” 我僵硬地往后挪动脚步,他却不肯松手,甚至胳膊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今晚宫中有花灯节。”动听悦耳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要不要去?” 我紧紧抿嘴,不言语,仍在愣神。 “不愿去就算了,那只好我独自去了。”他松开我,假意要离开。 我立刻急了,抬手拉住他的手腕,“要去,我要去。” 他则只是笑着看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与谢央的初相识,便是在这一年的花灯晚宴。 这次晚宴可真热闹,熙熙攘攘,挤了许多人,须臾间,我就与沈青林走散了。 我玩心大起,愉快地走走停停看看。 瞧树枝上的花灯各样,瞧孩童手捧灯笼嬉笑追逐,瞧宫女身着罗绮踏歌起舞。 渐渐地,我就将寻找沈青林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就算是后来天色渐暗,暮霭重重,凉风四起,我也浑然不知,只是蹲在河边凝视着水面上的花灯点点。 我往身后匆匆一瞥,瞧见了与沈青林极像的少年,于是我下意识便喊出了口:“沈青林,我想放花灯。” 那人没搭理我,我侧过头看他,“沈青林,我在跟你讲话——” 一张俊俏而陌生的脸颊映入眼帘,那人不是沈青林。 我受了惊吓,脚下一滑,朝身后的河面倒去,却被眼前的少年抓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姑娘是要放花灯吗?”谢央松开了手,望着我,手指向了另一边:“摊贩那里有卖。” 我站在原处,不言语也不挪动脚步。 他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小摊走去。 他走后没多久,沈青林就找来了。 瞧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在一旁傻笑,他却皱着眉头,额头上蒙了层细汗。 “沈青林,你去哪了?” 他不理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往前走,握得我手腕都有些疼了。 “你搭理我一下嘛!” 他依旧紧抿嘴唇,不看我一眼。 我伸出四根手指,讨好般地朝他保证:“我应云在此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乱跑了。” 良久,良久,他才黑着脸严肃道:“你每次都这般说。” 是呀,我每次都这般说,可沈青林每次都会信我! 他拉着我走了许久,我走得愈发缓慢,他往后看了眼,脚步也跟着慢了些。 最终,他在桥头停住了脚步,我望皓月当空,月色朦胧了行人匆匆的背影。 我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扭扭捏捏地小声嘀咕:“沈青林,我喜欢你。” 刹那间,满天烟火盛放,亦有轻风吹过,吹落了天上如雨坠落的星光。 我轻轻踮起脚尖,仰起脸,将唇在沈青林脸颊处轻轻点了下。 只一瞬间,我便红着脸收了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他却将手环在我腰间,将唇再次压下,气息缠绵,头顶的那片璀璨星河渐渐模糊、远去。 彼时,我的眸中只有他,他的眸中也只有我。 *** 年少时,总听闻深宫中尽是算计与权谋,我却不认同,只觉得宫中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谁料,我所在意的,皆被算计所害。 二十八年,春,沈青林来府上提亲了。 众多聘礼中,我最喜欢的是那满院海棠花似锦。 虽不敌殿下为太妃种下的那三千梅花树气派,却是我此生忘不掉的场景。 那日,春光无限好,沈青林捂住我的眼眸,引着我一步步走进沈府后院。 再睁眼,眼前惊现一片海棠树,花瓣开了满院,所望之处皆是粉色。 我眸中亦有水光在,心中尽是感动,原来他都记得。 他抬手,折下一枝花,别在我耳侧的发鬓上,我则笑着问他:“沈青林,好看吗?” 他嘴角带笑,如实答:“嗯,好看。” 我不满足,接着开口:“那我与宫中的琼玥公主谁更好看?” 琼玥公主乃是卞京城内的第一美人,她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亦有众多簪缨世家的公子对她倾慕不已。 我自知不敌她,却还是想知,在沈青林心中谁更好看。 毕竟沈青林与她倒是有些许缘分可言。 有一年宫宴,琼玥公主不慎落水,四下无人,丫鬟在桥上急得团团转,恰逢沈青林瞧见,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水中,将公主拉上了岸。 自此,公主便倾心于沈青林一人。 我回神,抬眸盯着沈青林的眼睛,眸中尽是期待。 他挑了挑眉,故作认真道:“那自然是琼玥公主了。” “沈青林,讨厌鬼,烦人精!” 我将头扭向一边,有些生气了,果然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喜欢貌美如花的女子。 片刻后,耳侧忽然传来轻笑声。 沈青林语气中尽是愉悦,“方才那是我骗你的,应云好看,应云最是好看。” 我瞬间开心了,瞧着飘落的海棠花海咧嘴笑。 我与他就这般地度过了平平淡淡许多年,若一直如此,于我而言,是件好事。 可好景不长,家国危难时,总要有人握剑相助。 沈青林的父亲沈庆云原为护国大都护,曾统领护**在青山脚下杀得魔族四处逃窜。 可如今,他年迈已久,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乎,沈青林便子承父业,着金戈铁甲护中原无忧。 时间过了一日又一日,出征的将士皆大胜归来,满城敲锣打鼓,尽是喜悦。 可我等了许多日,没等来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却等来了殿下一把大火烧了沈府。 这把火烧了一天一夜,而后被一场雨灭了个干净。 最终,后院的海棠花枯了,府上的人去了,沈青林也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赐死在青山脚下。 后来,我才知,沈青林通敌叛国是假,殿下畏惧沈大人的权力才是真。 大概这世间不会有太过于圆满的事情吧! 我曾在花灯会的漫天烟火下,许了愿,如今在愿望将要实现时,皆出了差错。 先是我的海棠树被烧成了枯木,此生将不会再逢春。 而后又是与我成婚的少年,死在了我最喜爱的春日里。 我与沈青林的婚期定在春暖花开的五月初五,那日,阳光依旧明媚,却只留下我一人,看红绸变白幡。 沈青林并不知,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嫁给他。 我却再没了机会亲口告诉他。 *** 庆功宴时,我瞧人群中熠熠生辉的少年将军谢央,甚是刺眼。 我为殿下斟茶,扯了一抹苦笑,问道:“殿下,你的心会痛吗?” 殿下笑看谢央侃侃而谈,眸中尽是欣赏,“此话怎讲?” “沈大人乃朝廷重臣,却被一把火烧了府邸,这是为何?” 殿下举杯,抿了一口茶:“沈家公子通敌叛国,本就该满门抄斩,朕一把火烧了他的府邸,又有何不可?” 是呀,沙场上的事,除了出征将士外,又有何人知呢? 还不是殿下道什么便是什么。 可我不信,我的少年心系天下,绝不会叛国。 我冷笑一声,彼时,倒是理解了沈青林的那一句:人脏物也脏。 庆功宴还没结束,我就离开了太和殿。 回府途中又遇宫中开得正盛的海棠。 忽然想起一句话,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说实话,我也愿与沈青林似海棠花叶般,年年岁岁共春风。 可我的真心祈愿,终究抵不过岁月弄人。 第2章 Chapter 2 沈青林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寒地冻。 这一年,我被赐婚给了谢央。 我心中不愿,谢央也不愿。 他在太和殿外跪了许久,我瞧见他时,鹅毛白了少年头,他的耳朵、脸颊早已被冻得通红,可他却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倒吸口凉气,不自觉打了一个喷嚏。 谢央听闻动静,终是抬起头朝我看来,眸中透着惊讶与惊慌。 定是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我抬脚走下台阶,不顾依兰的阻拦,走到他的眼前,蹲下,与他对视。 我说:“谢央,没用的。” 话落,一阵寒风拂过,凉飕飕地直往人衣袖中窜,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央愣了片刻,而后脱下肩上的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有用或是无用,试过了才知道。”他苦笑着开口,嗓音中带了些许沙哑:“应小姐,天凉,请回吧。” 我转身离开,却又放心不下,三步一回头。 恰逢瞧见了谢央那不明所以的眼眸,紧紧追随我的身影。 只是当年的我不才,看不透他的深情与苦涩。 最终,谢央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也没等来殿下的圣旨。 *** 上元节时,十里长街挂满了花灯,一片璀璨如花。 前些日,烦心事压迫,使得我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阿娘不许我出门,外头的热闹倒是与我无关了。 我坐在窗前,盯着桌上的话本子发呆。 话本子是八岁那年,沈青林买给我的。 只记那年,阴雨连绵了许多日,朦胧了青山,打落了枯菊。 一瞧见天晴,我便拉着沈青林去青山脚下赶庙会。 儿时的他是个书痴,看小摊上那各式各样的书,便止住脚步,看了又看。 我垂头丧气,拉着他的衣角撇嘴道:“沈青林,我们走吧,我要吃糖葫芦!” “阿云,听话好不好?”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轻轻哄着:“我一会儿就带你去买糖葫芦。” 我暗自生气,不再言语,眸光四处乱窜,瞧瞧这、望望那。 最终,目光停在眼前的话本子上。 泛黄的纸张上印画,画上是个俊美的男子,他长剑在手,策马奔腾,衣袂飘飘,眉宇间英气逼人,意气风发。 我先前总听阿爹讲起周公瑾,却想象不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的我,瞧见画上的人,只觉得见到了周公瑾。 于是我拉着沈青林的手晃了晃,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话本子,“沈青林,我要买那本。” 他不许,故作严肃道:“少看闲书。” 话还未落,他就要拉着我离开。 我哭着喊着不抬脚,手里还握着话本子不撒手。 摊贩子很有眼色地在旁边应和:“公子,你瞧姑娘这般喜欢,买了又如何?” 他轻叹气,摸出银子递给了摊贩。 此时的沈青林才十岁,却已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咚咚咚——” 身后传来敲门声,唤回了我的思绪。 依兰端茶走来,带了些许寒意,却又被火炉散去,转瞬即逝。 依兰轻声道:“谢婉小姐来了。” 闻言,我侧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正要褪去大氅的谢婉。 “应云你身子骨何时这般弱了,这个冬日,我都没瞧见你人。” 她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意散去,才朝我走来,步伐轻盈洒脱。 不等我反应,她就坐在了我身旁,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手里是何物?” 我兴致缺缺地答:“糖葫芦?桂花糕?酸杏脯?” “才不是呢!”谢婉皱着眉,有些不高兴了,“应云,你不要总想着吃!” 我挑挑眉,表现出了一副好奇的模样,“那是何物呀?” 谢婉自幼便是急性子,她也不等我继续猜下去,就直接朝我伸出了手,手心躺着一把木梳,“送你的。” 我浅笑着问她:“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送我礼物做什么?” “我在寺庙中求来的。”谢婉白了我一眼,将梳子塞进我手中,“保平安。” 我有些无奈,这梳子一看就是摊贩子拿来骗银子的,也就她这种傻子才会信,“你莫不是被骗了吧,谢婉儿。” 她伸手欲抢回去,嘴里喊叫着:“你不想要,还我便是了。” 我则将手往后撤,不肯给,“谁说我不要了,白给的东西,我自然要。” 我与她打闹了片刻,她突然看到了桌上的话本子,抬手指了指:“小云儿,这画上是我那恶毒的大伯父,你晓得不?” 恶毒的大伯父?谢央的父亲? 我摇了摇头,眸中尽是好奇,“你为何说他恶毒啊?” 谢婉连连叹气,越说越是气愤:“当年,我大伯父与大伯母是指腹为婚,可大伯父他并不喜欢大伯母,便在大伯母产下一子后,把砒霜下在了她最喜爱的桂花糕里,将她毒死在家中。” 说到此处,谢婉将指尖捏着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发出声响。 “可他却对外宣称,我大伯母是难产而亡。”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疼谢央了,我又接着问道:“谢央他知道吗?” “儿时不知,长大些便知道了。”谢婉瘪瘪嘴:“大伯母死后的第二年,大伯父娶了别的女子回家。” “那女子对表哥一点儿也不好,总是说他是害死了母亲的扫把星,还总不让表哥吃饱饭。” 我冷笑一声,抬手拿起话本子,利索地将它丢进火炉,烧了个干净。 幼时,我还傻傻的将画上之人与周公瑾作比较,此时却觉得,他连半个周公瑾都不如。 人啊,总是这样,将幼时的想法,放在长大后,才会突然发觉它是愚蠢的。 就如我年少时,缠着沈青林把话本子买回府,当作珍宝一样收藏,可现在却发现,一切皆不值得。 过了几日,谢婉又来看我了,还带了新的话本。 话本子上依旧带画,画上却从小将军变成了小书生,只见画中的男子一身月牙白的衣袍,右手握书,立于海棠树下,眉眼轻柔,笑意明媚。 “这是……”我看着画上之人,愈发觉得眼熟,“沈青林?” “是啊,是啊。”谢婉兴奋地点头,“画和书皆是我托人作的,给你留个念想。” 是我最喜爱的海棠树啊,也是我最喜欢的少年郎啊。 我甚是感动,眸中含满了泪光,抬手抱住了她,低声呢喃:“谢婉儿,有你在身边,是我福气顶顶好!” 谢婉一下又一下轻拍我的后背,在我耳边道:“往后,别总贪玩,也别总拿你顽固的性子对待别人。天凉记得多穿衣,别光图美貌而得了风寒,还有少吃点甜的,省得又喊着牙疼……” 她喘息了片刻,还是接着絮絮叨叨:“若是你真的嫁给了我表哥,答应我,待他好一些。” 我嘁了一声,不满地戳了戳她的腰,“我才不要嫁给他!” “小云儿,我可能……” 这句话,她的声音是极小的,小到我听不清,也没在意。 *** 我嫁入将军府是板上钉钉的事。 谢央说,没能让我如愿,是他的错。 他将过错归咎于自己,却从没想过,自己也是受害之人。 我望着远处,好奇发问:“谢央,与我成婚,你会后悔吗?” 轻风拂来细雨,打湿了树叶,打破了寂静。 偌大的寺庙,没了钟声的清幽,只留下了雨声嘀嗒。 “不会。”谢央立于我身侧,为我撑伞,也为我挡去了些许凉风:“若是你日后在将军府上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才会使我真的后悔,后悔娶了你。” 我瞧着他看了许久,而后认真道:“嫁给你,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 自灵隐寺回京后,我与谢央就被殿下召入了宫中,参加宫宴。 踏在长而宽的宫道上,我的心情不再如先前那般愉悦,而是多了几分沉重。 路过长乐宫时,宫门外躺了个男子,他身上早已被长鞭抽得血肉模糊,破破烂烂的锦衣上布满了鲜血。 淅沥的雨水浇灌着他,很快便成了一地的血水。 单单只是瞧着便让人心生怜悯,我换了方向,欲朝他走去。 却被谢央拉住了手腕,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可,就拉着我径直往前走去,装作看不见。 我压低了声调,问:“谢央,那是……” “大皇子萧砚,长乐宫里住的便是他的母妃。”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不太相信:“萧砚?” 谢婉曾和我说,大皇子萧砚是顶顶好的人! 我问她为何? 她说:“萧砚是这些皇子中最正直的人,他清高孤傲,不喜争斗,更不会谋财害命。” 那时,正逢战乱,城中的百姓生活困苦、饥荒不断,我总能听闻,大皇子萧砚城门下分粮的故事。 “他当真有这么好?”我嘴角上扬,故意问她:“比沈青林还好?” 谢婉儿点点头,一字一句认真答,“那是自然。” 后来又听闻,城内疫气蔓延,死了许多人,殿下依旧不闻不问,是萧砚求了许久,才求来了太医为百姓治病。 初见萧砚时,是谢婉拉着我去城外摘野果。 那是我第一次见谢婉儿爬树,也是她第一次爬树。 我此生难忘那个场面,谢婉儿哭丧着脸,双手环在粗壮的树干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带着哭腔大喊:“应云,我下不去了。” 我安慰着她,转身离开,“你莫急,我去寻人来帮你。” 谁料,身后的人又喊了起来:“啊——” “我要掉下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悬挂于树上的人就朝地上摔去。 我抬脚跑去,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却被地上的枯枝绊倒,跪在了地上。 再抬眼,就瞧见了萧砚。 他一袭云缎锦衣,唇角含笑,站在一地的枯叶上,怀里揽着谢婉儿。 他不像沈青林一般清冷疏离,他张扬明媚,如太阳般温暖。 谢婉儿捡起地上的野果,分给他了一些,认真地朝他道谢,萧砚只是挑挑眉,打趣道:“姑娘这是瞧我生得好看,才往我身上扑的吧!”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谢婉儿则低着头,不言语。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先前那风流倜傥的少年,竟与如今这狼狈不堪的男子是同一人。 我拉了拉谢央,担忧道:“谢央,他快死了……” 谢央抬手,在我手上轻拍了两下,安抚着我,“他不会死!” 我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二皇子志不在朝堂,而在于江湖之上;三皇子体弱多病,早年夭折;四皇子心狠手辣,眼中唯有利益;五皇子尚且年幼,懵懂无知。”他低下头,小声解释:“如今殿下老矣,继位者,唯大皇子一人,殿下不会痛下杀手。” 听到此,我便安心了许多。 果然,我与谢央二人,还没走出多远,就瞧见了太医脚步匆匆,朝长乐宫赶去。 刚行至太和殿外,我就与从殿内跑出来的谢婉撞了个满怀。 她看清是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眸,我扶稳她,侧头望向谢央,“我能否陪她一会儿?” 谢央点点头,先一步走进了太和殿。 “小云儿……”谢婉嗓音沙哑,抬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萧砚要娶别人了。” “别哭,谢婉儿,男人都是负心汉。” 我伸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与那年的场景重合: 谢婉蹲在树下,撇着嘴,哭着对我说,萧砚是负心汉,总惹她伤心! 她道:“北诀要送来公主和亲,嫁给萧砚,来促进两国的融洽。” 从古至今朝,有一代败落,便有一代兴盛。 我不理解,既然已经改朝换代,为何还要有和亲政策的存在。 我曾问阿爹,为何偏要和亲呢? 阿爹是这般回答我的,和亲是假,两国皇帝软弱无能,怕战乱四起,扰了自己的清净是真。 谢婉与我讲了许多,从她与萧砚的相识讲到她与萧砚的熟知。 讲着,讲着,萧砚来了,他抱着谢婉安慰,他还真是不会哄人啊,又把谢婉哄哭了。 谢婉哭,他也渐渐红了眼眶。 “谢婉。”他抬眸望着谢婉,眸中满是心疼:“我不会娶她,我萧砚只娶你一人。” 他说,只娶谢婉一人。 像我那年生辰,沈青林也是这般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柔声哄着我,和我承诺:“沈青林要把应云娶回家。” 可如今,故人已去,只余下回忆。 “依兰。”我看向身侧的依兰,吩咐道:“把谢小姐送回府。” 依兰应了声,“放心吧,小姐。” 我转身去了太和殿,我找到谢央时,他正和殿下几人闲谈。 “应云见过殿下。”我行礼后,坐在了谢央身侧。 他嘴角含笑,将茶盏放在了我面前。 “谢将军与应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谢将军年纪轻轻,就这么有理想、有抱负,在下真是敬佩啊!” “日后还望谢将军多多提点。” 周围尽是对谢央的谄媚,甚是无趣。 我有些困倦乏力了,哈欠连天,不多时,我就托着腮帮,开始闭目养神。 最终,谢央以身体抱恙为由,带着我离开。 和他并肩路过后花园,我驻足侧头望去,梅花依旧旺盛,却没了冬日的雪映衬。 “怎么了?”谢央也驻足,语调如春风和煦般轻柔。 “有些累了。”我坐在一侧的石阶上,淡淡地答:“歇一歇吧。” 他在我面前蹲下,抬手在肩膀上拍了拍,背影渐渐与那一日的少年吻合。 他道:“来,我背你。” 我有些诧异,亦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还能走。” 他很执着,蹲着不肯起来,我只好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我回府。 我学着先前那几个同僚的语气,打趣他:“我早就听闻谢将军总招蜂引蝶,今日一瞧,名不虚传呢。” 谢央被我逗笑了,肩膀轻抖:“听何人瞎说的?” 我道:“谢婉儿。” 先前,总能从谢婉儿嘴中听到: ——城北的姑娘看上我表哥了! ——城南的美人抱我表哥了! ——宫里的大小姐与我表哥谈情说爱了! ——我表哥有喜欢的女子了! 谢央背着我一步一步走着,步伐平稳,一字一顿:“我只背过你一人。” 我渐渐没了精神,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眸,嘟嘟囔囔:“我曾有一竹马少年郎,他陪我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夏日听蝉鸣,秋日放河灯……” 他轻声细语:“嗯,我知道。” “他也这般背过我,可他死了,谢央,你要长命百岁。” “我会的,会一直陪着你。” 陪你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夏日听蝉鸣,秋日放河灯…… “他也这般说过,可他食言了,不过,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