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脑,特高兴》 第1章 那个嫌弃他的女人 左侧卡座里的女人,季玉第一次见。 素颜,黑框眼镜,马尾随意扎起。白t和宽松衬衫,休闲长裤运动鞋,还有沙发上坐正的深蓝双肩包。 昏暗的灯光下,没什么记忆点的脸,大概是校园里典型的文科学霸模样,没有起伏的平静表情,与酒吧格格不入的寡淡学生气。 几乎可以断定身份——初来乍到、紧张局促的大学生。 酒吧生意惨淡,夹缝中生存,每日客人不多,都是些熟面孔,来了也是坐固定散位,鲜少有人肯花钱选卡座,更别说出手阔绰地整包。 季玉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在第三次故意绕弯经过后,抢先同事一步,端着两杯金汤力走向她们,对罗佳打招呼:“小佳,好久不见。介意我坐在你身边吗?” 所谓“好久不见”不过一句暧昧的谎言,罗佳是这里的常客。她年纪轻,正在念大学,但家境还不错。 他侧目,不经意提起:“这位是小佳的朋友吗?” 清爽的果香似有若无地飘来,罗佳摆摆手,脸颊染上温度:“不介意不介意。” 而关于齐妙,她并不想多作介绍,只含糊带过。 季玉能感觉到,自他出现,齐妙的视线便毫不避讳地射向他。那种目光过于直白,介于无关心与感兴趣之间的意味不明,看不真切,也无需深究。 他还是第一次被女人这样看。 “齐小姐您好,初次见面。” 视线交汇,对方垂眸,季玉抿了口酒,放松地向后倚靠,玻璃杯外细长瘦劲的手指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小佳能常来放松,我很高兴。只是喝酒伤身,不可贪杯,你酒量不太好,女孩子在外也不方便喝烈酒,这次就尝尝金汤力吧。” “听你的,看起来好好喝哦。”罗佳猛猛点头,未饮前先醉,俨然看他看入迷的痴痴模样。 季玉注重社交礼貌,知晓交流技巧,沟通时注视双眼,寒暄时老顾客在前,后续集中攻略新顾客。 眼前这位潜在顾客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很瘦,甚至有点儿干巴,以及那股不染尘世喧嚣的白净。另外,成年男性一手握住仍盈余的纤细手腕上,果然挂着一个价格不菲的手镯。 外国货,小众品牌,季玉曾看到过,搜索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齐小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请慢用。如果有任何不适,还请及时告诉我。” 对方不置可否,礼貌道谢。声音不大不小,又平又淡,酒吧的嘈杂声响一吹就散,让人怀疑是否漏掉了关键词。 最忙的时候,季玉一人就要应付整桌的客人,陪唱陪聊陪酒。再难缠的情况都熬过去了,他早已习惯满嘴胡话跑火车,刻意练习的花言巧语也愈发熟练。 说白了,像这种带有推销性质的工作,多的是客人不愿搭理。因此即便冷场,季玉也不甚在意。 他始终维持笑颜,嗓音低磁,吐息间柠檬的香气隐隐散溢:“前些天私下向调酒师学过,如何调制度数低又好喝的柠檬酒。不知道合不合小佳的口味呢?” 罗佳的惊喜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她眼里闪过光,当即捂住嘴,激动不已地蠕动着身躯感叹:“……天呐,是季玉哥哥特意为我做的吗?真的吗?!你学了多久呀?我都舍不得喝完了~” “只要小佳喜欢,花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季玉轻轻拉开距离,控制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想喝可以随时来找我。” 送酒搭讪过后的流程不言而喻,准则仅一条,想尽办法把酒卖掉。 名义上,季玉是这间酒吧的驻唱。实际上,但凡混在酒吧里打工的,微薄的底薪在前,不论什么岗位什么工作内容,都得以让客人心甘情愿掏钱为主。 相较而言,哄骗人的甜言蜜语很简单,克服心理那道关,有嘴就行。再不济还有模版套用,来来回回那几句也够用了。 开头顺利,季玉再接再厉:“金汤力开胃,尼格罗尼更适合做今晚的主角。” 席间,齐妙再未言语,像棵稳重的小树,安静地呼吸着、等待着,安静地咀嚼油炸马铃薯,耳畔边垂落的细软发丝轻微晃动。 跳进舞池中央摇摆这类释放天性的活动无法引诱她,当代年轻人不离眼的手机被安放在口袋里,她没有干预罗佳的冲动消费。 看上去这棵树更接近于入定,通俗来说就是单纯发呆。 九点刚到,还剩十五分钟就轮到季玉上场表演。齐妙终于开口,言简意赅对罗佳道:“该回去了。” 说罢,不等罗佳回应,干脆利落地起身,背上书包,准备离开。 原来不仅是乖乖女,还具备小古董属性。 罗佳粘沙发上磨蹭犹豫,企图用眼神发送恳求信号未果,边乖顺跟着走,边依依不舍地回望,表情宛若被强势母亲拆散的苦命鸳鸯之鸯。 季玉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衬衫下摆的褶皱,如她所愿阔步走来,只不过并没有如她所愿上演浪漫私奔桥段,而是拦下正欲结账的齐妙:“今晚的酒水由我买单,欢迎齐小姐下次光临。” 他低下头弯腰欠身:“对了,您的名字真好听。” 强烈的柠檬香气径直撞上鼻尖,前台的暖光灯还算清明,齐妙盯着那双令人难忘的漂亮眼睛,半晌才回应他的话:“不必,一次足够了。” 结账,离开,遁入黑夜。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季玉再没见过她。 * 常来酒吧的人,类似于某种占地盘的安心感,通常会依照习惯选第一次光临坐下的位置,齐妙也不例外。 第三十三天,她突然独自出现。彼时,季玉正被另一桌客人起哄着“再来一杯”。 齐妙还是简单朴素的穿着,背一只鼓鼓囊囊的沉重书包,像迈进同学午休的教室,态度自然,轻手轻脚,然后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怡然自得。 季玉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隐约冒出卡座外的凌乱马尾辫,在他眼里,都成为齐妙的人物特征之一。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男男女女的吵闹声交织,拍桌声此起彼伏,离掀翻工装风的简陋屋顶不远。数不清到底多少杯,季玉仍好脾气地全数接下,一饮而尽。 气氛热烈,自然不乏看热闹的人频频张望,季玉鬼使神差地偷瞄卡座的方向,没有期待英雄解围的场景,只是单纯想知道小古董会不会也有世俗的好奇心。 出乎他的意料,齐妙确确实实投来一眼,紧接着扛起背包,十分潇洒地换了个距离较远的卡座。 他怔愣两秒,莫名其妙笑了起来,跟被鬼附身似的,旁人只当他喝多醉酒。 卡座的客人非常受员工们欢迎,眨眼的功夫就有招待主动出击,与季玉争夺销冠的同事阿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刷脸的空档。 “阿星”是混迹酒圈的花名,他本人就算喝个烂醉,也从未吐露过半分有关真名的线索。 按阿星营业的话来说,是方便拉近与顾客之间的距离。照他醉后的话来讲,则是这份工作不体面,也不长久,以后跳槽成家,比起没必要的纠纷与争吵,不如直接金蝉脱壳,重新开始。 在季玉来之前,阿星堪称酒保界的道明寺,圈内的传教士。业绩不佳但持续努力的杨光当属他的第一迷弟,听闻经验之谈后恍然,当即给自己定下花名“小优”,意为早日拿下优秀的绩效提成。 阿星已经开始交谈,原则上,君子协议,只要客人没发话拒绝,其他酒保不上前抢单,何况这桌客人还没有散场,季玉不该离开。 他谎称去洗手间,下一秒快步走向齐妙。 狗屁的君子协议。 明明是他更早,凭什么让给别人。 那女人除了有点钱,没什么特别的,季玉对她没有额外的兴趣,只是有事情想要弄清楚。 比如,为什么上次拒绝他,说着一次足够,却还是来了第二次。 比如…… 刺激眼球的镭射灯光一浪接一浪地扫过,完美掩盖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精神,像是无形的有粘性的蛛丝线,悄悄缠上四肢,提起轻盈的躯壳欢腾。 季玉知道自己喝酒上脸,从脸蔓延开来到脖颈手臂,有时严重起来全身通红,和热气腾腾的熟虾没两样。 路过反光镜面,他确认面部状态与衣着,在衬衫前两颗纽扣是否敞开的问题上挣扎,然后放慢脚步欠身:“齐小姐,原谅我来晚了,招待不周。想喝点什么?还是和上次一样?” 阿星笑,举手抬足间存在感极强的甜腻花香久久不退:“阿玉,中途溜走,让客人久等很不礼貌哦。妙妙这里我来负责就好。” …… 一副捉住马脚赶紧告状争宠妃子那样谄媚而得逞的笑。 可恶!可恶!来人掌嘴! 冷静,冷静,季玉你要冷静! 赐毒酒!赐毒酒!赐毒酒! 最不礼貌的就是你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喊客人叠字亲昵名的道貌岸然假笑讨厌鬼! 两位火花四溅间,齐妙完全不在意地翻看菜单,抽空抬眸理解完情况,看了看季玉说:“这次就让你来吧。” 果然,口是心非的女人。 紧接着,她又看向阿星说:“下次换你。” ……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儿难得的安抚意味,这让她的声音都变得没有那么冷硬。 季玉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上“难得”,明明他对这个女人并不了解。但他理性认为,对比起来,上一句“这次就让你来吧”显得无比勉强与随便。 “有柠檬水吗?”齐妙问。 “嗯?”季玉回过神来,不大确定地重复询问:“柠檬水吗?” “您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做。”他迟疑着,“是上次的金汤力不好喝吗?” 齐妙答:“不是。” 她否认了,但也没说好喝,应该还是不喜欢吧。不喜欢柠檬口味吗?不对,要柠檬水,那就是不喜欢酒,嗯嗯,这才是正确答案! “那您稍等,我马上回来。”季玉想了想,从腕间取下黑色发圈:“您的发绳有些松了,不介意的话,用我这个吧。” “介意,我不需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这是新……” “不必了,谢谢。” 又是这句话,又被拒绝了。不仅仅是被拒绝吧,准确来说,好像是被嫌弃了。 等季玉端着柠檬水回来时,嫌弃他的女人消失不见,空空荡荡的卡座桌上只留一张简短的字条。 第2章 朋友推荐柠檬汁 齐妙离开酒吧,转身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没过多久,她拎上购物袋,来到酒吧后街小巷。 这条街傍晚以后人不多,醉醺醺的酒鬼基本占据整片江山。 十分钟后,不远处的垃圾桶旁传来克制的呕吐声。 很长一条人,身形不稳地左右摇晃,弓背不停向前栽,又洁癖发作般抵触污垢,两手攥紧裤边,竭力拖远躯体与垃圾桶边缘的距离,费劲的挣扎导致他看起来可怜又滑稽,像踩高跷的小丑。 他的头发也比一般男性长很多,在呕吐之前,匆忙扯下腕间的发绳,拢起发尾扎紧。 然后熟练地漱口,喷口腔清新剂,整理头发,再回到酒吧,继续工作。 和上次一样,仿佛按部就班程序下养成的肌肉记忆。 比上次有进步,痛苦程度减轻,没有再现美学暴力场面。 齐妙没有偷窥别人的癖好,事实上此时她虽没有横挡大马路上,直直站在唯一一束路灯罩下的朦胧光圈中,也没有悄无声息地隐身黑暗。 她只是静静地伫立着,直白地观察着,与街边等出租车的路人别无二致。 这次是蓄意而来,她不否认。上次是碰巧撞见,仅此而已。 那晚,上车前,罗佳一拍脑袋惊呼:“诶,奇怪了……我充电宝呢?刚刚还用的……好像落店里了!我回去拿!” 无法排除她说谎的可能性,也不能轻易相信“找回充电宝就立即离开”的保证,齐妙便提议代替她取。 穿过小巷,从后门进入是最快路线。踉跄人影擦肩而过,只一瞬,齐妙便轻易确认他的身份。 首先,她的记忆力超群。其次,那张脸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再者,那双眼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 金汤力度数极低,后来他和罗佳喝的那两杯也不算什么,此外,齐妙并未在他周身闻到浓重的酒精味,或任何醉态痕迹。她想不通,怎么区区三杯酒尾酒,能让一个酒保吐得撕心裂肺。 她知道,有些人因为工作性质不得不大量饮酒,会通过催吐防止醉倒。季玉的情况比较复杂,一开始没有人为干预,接着像无痛症患者,对自己毫不客气,反复捅喉咙,来回捶击胃部。 该怎么形容呢,场面一度极其残暴。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嫌弃地挑块儿干净的墙边沾一角喘口气。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鞋尖踢着被人随手丢弃的空易拉罐,嘴里嘀嘀咕咕的,稍作缓和,蹲下捡起易拉罐,向垃圾桶投掷一个空气球,再慢吞吞地挪回店里。 送罗佳回家的路上,对方无视代驾,情绪高涨地打开话匣:“姐,你说实话,那酒保是不是长得跟男模似的?不对,外形比男模带劲多了!连声音都苏到我腿软!” “珠玉蒙尘呐!见过都说好,花点小钱就能让帅哥陪聊陪笑,他还亲手给我调酒诶!!!简直连吃带拿,超赚的耶!” “长得不错。酒吧消费不低,经常光顾对你现在来说很吃力。”齐妙和她并肩而坐,目光从窗外转向身侧:“以后工作就不会了。” 历经整整三年压抑至极的高中生活,罗佳迟来的叛逆期随着远离家乡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同驾到。放飞自我、超支消费就图个填补精神空虚,谁来劝都不好使,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父母采取强制手段,减少生活费,她宁愿省下吃喝的费用,把钱花在刀刃上——变美和见帅哥。 不吃软不吃硬,罗佳懒得与年龄鸿沟大的父母沟通,试图说服他们理解就是浪费青春,她信奉人生短暂,活在当下享乐就好。 她差点儿忘了,有个远房表亲,口口相传的家族骄傲,在首都工作。更没想到,八百年没联系的情况下,父母还能厚着脸皮请她帮忙管教不成器的女儿。 罗佳简直又恼又尴尬。 她崇拜齐妙,嫉妒过她,讨厌与喜欢一并扎进土里,最后偷偷生根发芽,在日记本上第一百遍种下少女时代的英雄主义:「希望,长大以后能成为齐妙那样的人。」 父母在她的进一步追问下含糊其辞,罗佳不知道齐妙究竟有没有答应,唯一知道的是齐妙不会为任何人妥协。 齐妙这个人,难以概括,简而言之即女人中的女人,淡人中的淡人,强者中的强者。她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又始终能走出异常顺利的人生之路。 一周后的周末,罗佳终于在校门口见到齐妙。 喜悦维持的时间很短,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顿感不妙,仿佛一只被戳破的瘪气球,整体上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 精神的衰败是最可怕的。她张了张嘴,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垂着脑袋,最后的倔强无非僵在原地不动弹。 齐妙并不在意,走近问:“你要去酒吧吗?正好一起,我买单。” 于是,罗佳稀里糊涂地上了车,输入导航,跟着大佬享受了一番豪华卡座的特级服务。 进门前,她再三向齐妙确认:“我点什么都可以吗?全部由……姐姐买单吗?” 齐妙不厌其烦地点头表示:“嗯,是的,都可以。”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罗佳玩得意犹未尽,但心情八分愉快,下车前达成十分,因为齐妙告诉她:“需要兼职的时候,我可以帮忙介绍。亲手赚来的钱花在哪里,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就行。” 罗佳蹭地一下就燃起来了:“嗯嗯嗯,需要需要!谢谢姐姐!” 末了,齐妙想起先前目睹的酒侍惨状,顿了顿,还是提醒道:“酗酒伤身,会很难受,尽量优先考虑果汁。” 所以,第二次走进那家酒吧,齐妙点了杯柠檬汁,给季玉。 第三次是秋天,桂花飘香的时节。 罗佳收获第一份兼职工资,秉承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初心,坚持要请齐妙净化眼球、欢度夜晚,奈何财力有限,只能请她移步散台。 她们来得早,踩着即将营业的点儿。店内还没其他客人,酒侍们零星散布,处于待机休息状态。 窝在角落里静静融化的人,姿势奇特,骨节部分僵硬,肌肉却异常瘫软,低垂着脑袋,半分钟过去一动不动,铺盖的柔顺黑发像一场丝绸瀑布。 前台领班边打开对讲机奏响开工的号角,边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催促。 散台离舞池近,平地炸起的剧烈音乐声一下一下敲击薄脆的耳膜鼓皮。齐妙支起手臂按压耳蜗,余光中瞥见季玉浑身一激灵,呆毛打着旋儿,醒来就发懵,懵着晃向洗手池。 暗处既看不见疲态也无人在意,冷水扑面,他清醒得很快,调整状态进入工作模式也是酒侍中最快的。而当看见齐妙她们时,他的目光轻微一滞,凝住脚步,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愣神的功夫就被阿星抢先:“妙妙,上次我们约定过的哦~” “嗯,你先过去吧。”齐妙点头,指了个熟悉的位置,向罗佳交代几句,便独自起身前往卡座。散台太吵,座椅梆硬,反正最后她不会让小孩请客,何苦为难自己。 季玉定在原地,无言地张了张嘴,沉默着走向罗佳,微笑打招呼:“小佳,最近好久没来啦,我还担心了好久是不是被讨厌了呢。” 和其他酒侍不同,季玉总是知分寸的,隐隐保留着帅哥自带的距离感,还是头一回见他用如此亲昵的语气,好像被特殊关照一样,罗佳当即飘飘然:“不,不,怎么会呢?!是我前段时间有点忙啦,有空一定会来看季玉哥哥的!” “小佳学业要紧,不常来也没关系的。”季玉端起酒杯轻晃,小口啜饮。 “季玉哥哥,我,朋友推荐你们这儿的柠檬汁。咦,我怎么没看到呢?是隐藏菜单吗?” 正所谓大方的朋友就是姐,表姐就是她的好朋友。罗佳之所以不想承认她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只是因为有那么点儿逊,谁家潇洒成熟女孩来酒吧耍还要姐姐跟着买单,逊毙了好吗!一点儿也不酷! 她略感心虚,没注意到季玉片刻失神的表情,还有无意识收紧的手部动作。 与此同时,齐妙偏头,对阿星说了些什么,后者随即笑盈盈地离开。 吧台前,阿星切柠檬的间隙,领口大敞,脖颈修长,向齐妙眉目传情。季玉撤回转告调酒师的订单,挤进台里:“齐小姐也点了柠檬汁吗?真巧啊,应该是上次喝了我调制的觉得味道不错。” “柠檬汁看起来简单,但不是谁做都好喝的。恐怕你还不了解齐小姐的口味,不如我这边一起做吧。” 阿星充耳不闻,继续处理其余水果,唇缝缓缓泄出笑意:“阿玉帮不上忙的。妙妙喜欢我身上的香水味,因此才想喝玫瑰汁。” “阿玉一口一个齐小姐,为什么会认为你比我更了解妙妙呢?” 柠檬片作底,搭配少量石榴,倒入玫瑰花瓣榨汁,艳红色顷刻间吞没所有色彩,阿星以胜者的姿态轻松告诫:“作为竞争对手,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照顾好自己的客人。阿玉从前可没有这样不专业。” 季玉单手插兜,散漫地似笑非笑:“不专业?没分寸上赶着的男人惹女人腻烦,齐小姐欲擒故纵,不过是拿你当刺激我的棋子罢了。” 第3章 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玫瑰汁很香,保留了作为植物原汁原味的芬香,正因如此,滑进喉咙的感觉挺怪,约等于生吞一瓶香水。 来这家酒吧三次,勉强算作常客的齐妙发现,这里的酒侍每人身上固定一种香型,一经占用,就自动扣上冠名权,同事不可侵犯。 大概是让客人留下印象的小技巧之一,以免下次光临记不清名,认不出脸时,还能描述一下区分特征——“哎对,就那个行走的柠檬精”。 行走的柠檬精,代指季玉。不过齐妙想,应该不会有人辨认不出那张脸,就算是无法组合完整面部的脸盲症,也能根据单拎出来的五官作出正确判断。 过熟男性内部的普遍选择,浓重盖过清新的古龙香,专属从店前忙到店尾,始终热情洋溢的朴实青年小优。 打破偏见的玫瑰脑袋阿星,顾名思义,自脑袋开始武装,将玫瑰花香腌制入味。 齐妙嗅觉灵敏,阿星身上的香水闻起来像极她送家中长辈的那款,便随口询问是否为相同品牌。由此,对方与她展开关于玫瑰的一切的话题大讨论。 最后以一杯高额玫瑰汁、一杯鲜榨橙汁结尾。 从罗佳学校开回单位有三条路线,导航优先推荐时间短的第一条,其实大路多、距离短的后两条也不错,但齐妙自行开辟出没有任何优势的第四条路线——先绕路开往反方向的酒吧。 齐妙拥有很多与生俱来的本事,其中,很少有人知道的一点是酒量很好,但她对酒精既无偏好也无依赖。工作上没有应酬,反倒硕博时期,还会和同门捣鼓些稀奇古怪的洋酒配方,找乐子瞎喝一通,尝试提升研究灵感。 在酒吧后街同样的位置看见季玉不算意外,虽然她并不希望如此。他仍在很认真地呕吐,比第一次撞见时还要严重,应该早就吐光了酒水,拼命干呕的声音却仿佛要把苦胆都挖出来。 齐妙不清楚酒侍招待客人前会不会先填饱肚子或汲取护胃药物,但任何一个爱惜身体的人都会学聪明,所以结果表明季玉显然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笨蛋。 她轻叹一声,有得出结论的惋惜,有对笨蛋的疑惑,分不清哪样更多,总之这声振翅般的叹息一落地,就引起一场飓风,惊动一只灰头土脸蹲角落的小猫。 他猛地一颤,循着声音惊觉回头,眉间冷冰冰地蹙着,绷紧的脸惨白,唇瓣却胭红,近乎妖冶。 随即瞪大双眼,蹭地就要逃跑。结果起身太猛头晕眼花,左摇右晃下什么也顾不得,急忙伸手抵住墙来支撑身体。再想逃,四肢还是不听话地发软,东歪西倒跌跌撞撞,半天走不出几步。 几次狼狈尝试,耗尽他所有力气。他背对齐妙,嫌碰过墙面的右手脏,抬起左手支开五指捂住脸,继续以龟速逃跑。 全程都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对方不仅没走来没帮忙,连一句关心的询问都没有,连陌生人都不如!是他见过最冷漠最无情的女人! 她戴眼镜,所以应该是近视没看清,恰巧路过而已……不可能,他这么大一坨人,距离这么近,怎么想都做不到无视吧?!为什么要给袖手旁观的人找借口啊!不是的,那次呢,那次不一样吧,当时没喝酒……可是上次那杯柠檬汁又怎么解释?其实也没人规定好人就得次次伸出援手……她肯定是嫌我脏,觉得恶心,说不定现在就在身后捏紧鼻子疯狂摆手满脸厌烦,然后向小姐妹打字吐槽,没有咒骂吐口水揍我一顿发泄都算行善积德了……不对,她现在还在吗?是不是早就跑掉了?任何人路过看到醉鬼在吐都会觉得倒霉晦气影响心情吧,她只是不想装而已。 季玉有个坏毛病,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停不下来,他觉得很没劲,糟透了,丢脸得要命,这个世界对他一点儿也不好。 他颓然地倒退,蹲回角落,在挡脸的指缝间面壁思过,再没有勇气回头确认自己的猜测。 终于,脚步声响起,冷漠无情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可能是太过讨厌他以至于不得不走近吐口水踹两脚来发泄平复心情吧。季玉这样想着,默默缩啊缩,把脑袋贴近肚皮,方便她不用负罪地一脚把他踢飞。 暴露在外的手臂被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贴上,大概是某种揍人前先折磨的酷刑,季玉双手绞在一起,窝囊地一声不吭硬挺着,没敢开口抱怨起鸡皮疙瘩的敏感皮肤。 果然,对方看他没反应,进一步疼痛攻击。胶黏着呈祈祷状的双手被分开,虎口被按得好痛,按完左手还要换右手,季玉忍了又忍,还是不小心短促地哼出声。 大事不妙! 挨打不吭声很快就完事,一旦哼唧出声就会被打得更惨。 他紧闭双眼,准备面对疾风,对方却只是说:“原来你醒着啊。” 凉飕飕的东西又来了,他终于抬起头四处张望,齐妙就蹲在他身旁,把那东西递给他:“电解质水。” 然后从怀里袋中掏出一颗葡萄,仔细剥皮。 “谢,谢谢……” 季玉呆呆地接过,他听小优说宿醉不舒服喝它很管用,不过这玩意儿比矿泉水贵很多,所以他从来不买。齐妙买的是大瓶装,看起来很沉,不及时接过来,估计会害她手酸。 她一看就不像常喝酒的人,为什么会知道电解质的作用呢?是博学多识,还是因为曾经照顾过醉酒的人?她喜欢吃葡萄?下次送葡萄作为答谢吧,或者请她喝葡萄汁…… 卷进味蕾的酸甜汁水拉回他神游的思绪,耳朵隐约还能接受朦胧的信号,齐妙专注地看着他问:“舒服点了吗?” 她,她,她她她把亲手剥的葡萄喂给我,我,我我我了?! 语气还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温柔!!!!!!!! ……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更晕了? 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下一秒直接宕机,准备许久、伺机不经意表达的“我们早就见过吧”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季玉就一头栽倒在地。 * 毫无征兆、随时随地,啪地一下断电睡着这种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十岁那年吧,妈妈恢复单身,独自抚养他不久。 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和别的母亲差不多,温柔,坚强,善解人意。只不过因为遭遇变故身心疲累、精神崩溃导致性情大变。 怪谁呢?怪出轨一走了之的负心汉,怪蹂躏灵魂诱惑堕落的酒精,摧毁了她温和内敛的脾性,瓦解了她的理智与柔软,剥夺了她监护照顾孩子的能力。 记不清多少次昏沉醒来,妈妈不耐烦地啧嘴责怪,禁止他再搞装病那套,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刷着手机,无视眼前的烂摊子。对了,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街边店里的陌生人,或惊恐或窃窃私语评头论足。 对嘛,要是谁在他面前突然躺倒,结果呼呼大睡,装都装不像,他也会怀疑是不是碰瓷党?有没有传染病?行为艺术博眼球吗? 本来就是他的错,连简单的睡眠活动都控制不了,还能做成什么呢?给大家添麻烦,引起恐慌和惊吓,造成小型拥挤。乐观想想,唯一的优点是,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话题笑料。 其中,最辛苦的还是妈妈。别人可能会被他麻烦一次两次三次,而妈妈被他麻烦的频率最高,糟糕时每天一次。别人或许只是擦肩而过此生再不相见的路人,或许是短暂产生交集的阶段性同伴,而妈妈却是妈妈。 她讨厌自己是最应该的,她最被拖累。 闭眼就放电影,乱七八糟的记忆和幻觉一同袭来,纠缠在梦里拧成死结。季玉挣扎着醒来,眼前有道模糊的身影。他抬起手臂横在额间,吸气、吐气,进行惯常的平复仪式,那道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不可能吧,从来没有人耐心等他醒来,还特别认真地盯着他看,就,就好像特别关心他一样。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嘭地直起身,又啪地摔回去。再醒来时,对方依旧稳坐泰山,淡淡开口:“醒了吗?冷静点。” “哦,好,好的。”他傻了吧唧地自动回答,心脏却砰砰直跳。 糟糕,糟糕,简直糟糕一塌糊涂。光是肮脏的酒鬼这一条就够让人讨厌的了,莫名其妙睡晕碰瓷的事精儿更是烦上加烦。现在脸肯定丑得要命,见光死啊见光死!浓重乌青的黑眼圈比十年网瘾通宵打游戏的还夸张,对了对了,最近好像还瘦了点,内陷的脸颊搭配突出的颚骨,白骨精见了都得笑话没人气儿,呵呵不用活啦。 局促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瞥,躲被子太不礼貌,季玉只好掩饰性地挠挠后脑,东张西望,装作很忙的样子……转念一想,不对,这是我宿舍呀我紧张个什么劲?对啊,这是我宿舍……不对!这是男生宿舍啊!!! 他悄悄吸气吐气,小声提醒道:“那个,这,这是男生宿舍。” 酒吧不包吃但包住,提供给经济条件较差的员工,他和小优就合住在后街的两人间宿舍。 “我知道。”齐妙神情自然得如喝水吃饭一般,解释说:“小优把你带回来的,他工作还没结束,所以由我留下照看你。” “对不起,谢谢……对不起。”愧疚先于感言,他下意识弯下腰杆道歉,手忙脚乱地打算滚下床:“很晚了吧,我,我送你回去……” “你在因为什么道歉?”齐妙拧开水,小口抿,转而评价:“季先生工作中巧舌如簧,私下却完全不同。” 小优,季先生,好礼貌的称呼,好疏远…… 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季玉,清醒一点!为什么没有抢先帮忙拧开瓶盖?为什么别人来做客还要自带茶水,作为东道主居然没有准备好饮品?!请问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超级自私毫无羞耻心地呼呼大睡!惩罚你明天没有饭吃好好反省! 说实话,他也不想吱吱唔唔的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可就是很难在齐妙面前抬起头来,伪装成体面体贴的上流绅士。满腹草稿和教科书上的模板统统用不上,一开口就露怯又露馅:“不,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招待你,还想喝点别的吗?柠檬……额,玫瑰汁吗?” “或者想吃点什么吗?什么都可以,我会做饭的,应该不会太难吃,至少保证干净又卫生……”季玉火速冲向桌边,猛然想起不仅住所只有公共厨房,而且现下根本没有食材,懊悔地拍脑袋,讪笑:“要不还是我给你买回来吧,啊这里太小了,出去吃可能更舒服……” “要去天台走走吗?很宽敞,能看到漂亮的夜景,还有小彩灯……孤男寡女独处,对,对你影响不太好。” 齐妙不介意他没有回答“因为什么道歉”这个问题,耐心等到他慌乱团团转的停顿间隙,起身告辞:“没关系,我不饿也不渴。不用送了,我的车就在楼下,你好好休息。” 是啊,自己连车都没有拿什么送人家?11路公交还是共享单车?穷人就别装那个叉! “嗯好,谢谢。”季玉后腰抵住桌角,将空空的玻璃杯攥紧,另一只手竖起机械式挥动拜拜,蠢得像不招财的招财猫。 目送别人离开这件事,季玉从前重复练习过很多遍。血缘上的父亲拖着行李箱,推门就走,让风灌进缝缝补补的家。然后,妈妈试图追上,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反手重重摔上铁门,留下困在震响中的季玉,彻底隔绝他的视线,切断他们之间的纽带。 齐妙很体贴,担心惊扰打着卡车般呼噜、睡眠质量奇佳的住户们似的,轻轻地离开,轻轻地合上没有任何痛感的门,连狡猾遁形的风都没能钻进房内。 一门之隔,季玉想,原来不管怎么学怎么模仿,阴暗爬行的老鼠都改不了,人家都明确拒绝了,他还是鬼鬼祟祟地一路跟着下楼。这一代鱼龙混杂,闹事的、见色起意的、头脑有病的一个不少,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着的。 齐妙启动车的时候,季玉暗自刷辆共享单车,以平生最快速度蹬骑。他不是尾随女人的疯子,也不是风度翩翩的护花使者,只是临时想吹吹风降降温。 夜深人静,他追在车后喃喃自语,一骨碌往外倒的真心话尽数消散在风声中。 “我说谎了。不是初次见面。” “怕你不愿意承认和我这样的人有过接触。” “我们早就见过吧?去年冬天的时候,在街心公园。” “我记性很差,脑袋也很笨,但不会认错的,你就是你。” “我没有说谎,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 “齐妙,齐妙,齐妙。” “是念起来就会嘴角上扬的名字。” “可恶的阿星!” “……你又是为什么装作没见过我呢?还是你真的忘记了?讨厌我吗?” “如果是这样,当时为什么不放任我死掉呢?” “既然装作不认识,态度也冷冰冰的,为什么要请我喝柠檬汁呢?” “为什么撞见我的丑态还愿意细心照顾我,等我醒来呢?” “为什么那么温柔呢?” “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玫瑰汁肯定很难喝吧,那个人做的更难喝!” “你还没有尝过我做的柠檬汁。” “明天你还会来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 再回到宿舍时,天光大亮,小优下班洗漱,一看见他就撞撞胳膊:“哎呦不错哦,又拿下一个,这个月的销冠肯定还是你的啦!人家可关心你咯,还问我你的身体情况呢!话说回来,兄弟有空教我两招呗。” 季玉提起唇角,把带回来的早饭扔给他,拧开冰镇的矿泉水灌几口,然后背过身,往奶茶杯里撒鱼食,懒散笑言:“很简单的。制造巧合,示弱,卖惨,装可怜,对付同情心泛滥的女人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