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烬》 第1章 阎罗 初夏的风掠过皇家斗兽场的石壁,却吹不散弥漫在场内的血腥气。 沈清弦立在专为贵宾设的雅阁内,素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今日奉旨来此寻翰林院编修所需的古籍,怎知竟撞上这般血腥的场景。 “公子若是不适,不如早些回府。”身后的侍从低声劝道。 他轻轻摇头,目光却无法从场中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上移开。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破烂的衣衫遮不住一身精壮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沉静如死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血腥的厮杀。 “下一场,阎罗对黑熊!”司仪高亢的声音在场内回荡。 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狂热的呼喊。 “阎罗!阎罗!阎罗!” 沈清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名叫阎罗。 铁笼开启,一头壮硕的黑熊冲入场内,直扑男人而去。 观众席上的呐喊声更加狂热,几乎要掀翻整个斗兽场。 面对猛兽,男人却不闪不避,在黑熊扑来的瞬间猛地侧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断骨,想必是上一场战斗中留下的,下一秒精准地刺入黑熊的脖颈。 一招毙命。 干净利落,狠戾决绝。 场内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呼喊。 沈清弦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这个人...”他轻声问身旁的侍从,“是什么来历?” “回公子,听说是北边蛮族的战俘,在斗兽场里已经待了半年,从未败过。大家都叫他阎罗,真名反倒无人知晓了。” 沈清弦的目光再次落回场中。 那个被称为阎罗的男人正沉默地站着,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沙土中,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就在这时,沈清弦看见贵宾席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站起身,对着司仪比了个手势。 那是兵部尚书的独子,赵霖,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 司仪会意,高声道:“赵公子加注一百金,要阎罗赤手空拳对战三名死囚!”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 沈清弦蹙起眉头。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三名手持兵刃的死囚被放入场中,呈三角之势将阎罗包围。 他们手中的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而阎罗却手无寸铁。 第一个死囚挥刀上前,阎罗侧身避开,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一拧一折,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钢刀落地,他顺势接住,反手刺入第二个死囚的胸膛。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第三个死囚趁机从背后偷袭,阎罗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矮身避开致命一击,手中钢刀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转瞬之间,三名死囚已倒在血泊之中。 观众席上的呐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赵霖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站起身,对着司仪又比了个手势。 司仪面露难色,但还是高声道:“赵公子再加注,要阎罗...” “够了。” 清冷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整个斗兽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雅阁中的白衣少年。 沈清弦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看台边缘,目光平静地看向司仪:“这个人,我要了。” 场内又是一片哗然。 赵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沈公子,你这是何意?” 沈清弦并不看他,只对司仪重复道:“按规矩,我可以赎买斗士,不是吗?” 司仪连忙点头:“是、是,按照规定,贵宾确实可以赎买斗士,只要支付相应的价钱……” “我出双倍。”赵霖冷声道,“这个阎罗,本公子要定了。” 沈清弦这才将目光转向赵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赵公子,若是论起金银,家父虽不才,倒也不至于输给兵部尚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赵霖脸色铁青。 谁不知道沈清弦是当朝太傅的独子,沈家世代清贵,门生遍布朝野,岂是赵家可比? “沈公子真要为了一个蛮奴,与赵某过不去?”赵霖咬牙道。 “赵公子言重了。”沈清弦语气依然平静,“不过是翰林院编修《异域风物志》,需要一个熟悉北境风俗的向导罢了。恰巧此人符合要求,我便向皇上请了旨意,特许他随行。” 他轻轻抬手,身后的侍从立即奉上一卷明黄的绢帛。 “圣旨在此,赵公子要验看吗?” 赵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躬身:“不、不敢……” 沈清弦不再看他,转向司仪:“将人带过来。” * 斗兽场阴暗的牢房里,厉烬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目养神。 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半年来,他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挣扎,早已麻木。 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被打开。 “阎罗,你的好运来了。”守卫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太傅府的沈公子赎了你,从今往后,你就不用在这斗兽场里等死了。” 厉烬缓缓睁开眼,漆黑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被带出牢房,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斗兽场外的广场上。 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广场上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车旁立着一个白衣少年。 阳光下,少年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清雅如画,仿佛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你就是阎罗?”少年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厉烬沉默地看着他,不答。 一旁的守卫连忙解释:“沈公子,他是个蛮族,听不懂中原话……” “无妨。”沈清弦摆手,目光依然落在厉烬身上,“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回府。我为你取名...厉烬,如何?取自‘死灰厉烬’,望你如死灰重燃,获得新生。” 厉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听得懂中原话。 不仅听得懂,他还知道“死灰厉烬”这个典故。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是在告诉他,即便身处绝境,也有重获新生的可能。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沈清弦当他默认,转身准备上车,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回头一看,厉烬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公子,这……”侍从面露难色。 沈清弦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只见厉烬浑身滚烫,显然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 “准备担架,小心抬他上车。”沈清弦毫不犹豫地吩咐,“回府后立刻请太医。” “公子,这怕是不妥...”侍从低声道,“此人来历不明,又浑身污秽,怎能与您同乘...” “按我说的做。”沈清弦的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 太傅府,西厢偏院。 厉烬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铺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缠着洁白的绷带。 他猛地坐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雅致的房间,陈设简单却不失品味。窗外竹影摇曳,微风送来淡淡花香。 门被轻轻推开,沈清弦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你醒了?”见他坐起,沈清弦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浅笑,“正好,把药喝了吧。” 厉烬盯着他,一动不动。 沈清弦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既然你醒了,有些话不妨说清楚。我买你回来,确实是为了编纂《异域风物志》,需要你提供北境的风土人情。在此期间,你可以住在府中,行动自由,但不得离开京城。” 他顿了顿,继续道:“待编修完成,我会给你一笔银钱,是去是留,随你心意。” 厉烬依然沉默,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这个少年温和的表象,看清他真实的意图。 沈清弦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只将药碗又往前推了推:“把药喝了吧,凉了药效就差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房间。 厉烬盯着那碗漆黑的药汁,久久没有动作。 接下来的几日,厉烬安心在偏院养伤。沈清弦每日都会来看他,有时带着书卷询问北境风俗,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看他练武。 这日傍晚,沈清弦又来送药,却见厉烬在院中练拳。拳风凌厉,招招致命,显然是战场上磨练出的杀人技。 沈清弦没有打扰,只站在廊下静静观看。 忽然,厉烬一个转身,拳风直冲他面门而来! 电光火石间,沈清弦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听见耳边“砰”的一声巨响。 睁开眼,厉烬的拳头停在他耳侧的柱子上,木柱竟裂开一道细缝。 四目相对,厉烬的眼中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挑衅。 沈清弦却忽然笑了:“好身手。看来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反应出乎厉烬的意料。 “明日我要去城外的寒山寺拜访慧明大师,你随我同行吧。”沈清弦语气如常,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寺后的枫叶正当红,值得一看。” 厉烬收回拳头,依然沉默。 次日清晨,马车早早候在府门外。 沈清弦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厉烬跟在他身后,依旧是一身黑衣,沉默如山。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沈清弦问道。 车夫的声音带着惊慌:“公子,前面、前面有劫道的……” 沈清弦蹙眉,正要掀开车帘查看,却被厉烬按住手腕。 四目相对,厉烬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外面传来打斗声,刀剑相击,惨叫声不绝于耳。显然,随行的护卫已经和劫匪交上手了。 厉烬将沈清弦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突然,一支箭矢破窗而入,直射沈清弦面门! 厉烬眼疾手快,一把将沈清弦推开,自己却被箭矢擦过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你受伤了!”沈清弦惊呼。 厉烬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死死盯着车窗外的动静。 打斗声渐渐停息,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公子,贼人已经击退,您没事吧?” “我们没事。”沈清弦应道,目光却落在厉烬流血的手臂上,“快回府,请太医。” 回府的马车上,沈清弦撕下自己的衣摆,为厉烬简单包扎伤口。 “方才...多谢你。”他轻声道。 厉烬看着眼前低垂的眼睫,忽然开口,声音因长久不说话而沙哑低沉: “不必。” 这是沈清弦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不由得愣住了。 厉烬迎上他惊讶的目光,漆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 “你的命,是我的。” 第2章 试探 …… 厉烬那句话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沈清弦为他包扎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恰对上厉烬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却翻涌着更为复杂难辨的东西,像蛰伏的兽,在黑暗中锁定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你的命,是我的。” 这话听起来狂妄又僭越,甚至隐含威胁。 但沈清弦在那沙哑的声线里,听出的不是杀意,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所有权宣告。 仿佛自己这个“主人”,反而成了他需要圈定和守护的所有物。 沈清弦垂下眼帘,继续将布条打结,动作依旧从容,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 他并未动怒,也未追问,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回答: “救命之恩,沈某自当铭记。但‘命’之一物,重若千钧,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轻叩,在这血腥气未散的马车里,涤荡出一片清醒的领域。 厉烬盯着他,没再说话,只是眸色更深了些。 眼前的少年,看似柔弱易折,骨子里却自有一份不可撼动的风骨。 他并未像寻常贵人那样,因这冒犯而斥责或恐惧,只是轻轻巧巧地,将那份过于沉重的“归属”推拒开来。 他不懂。厉烬想。 在斗兽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拥有必须活下去的执念。 现在,我的执念是你。 但这念头,他绝不会说出口。 * 回到太傅府,太医早已候着。 看到厉烬手臂上只是皮肉伤,众人都松了口气。 沈清弦吩咐下人好生照料,自己便去了书房,仿佛方才路上的惊险与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沈清弦依旧每日埋首书卷,为了《异域风物志》的编撰,他会向厉烬询问北境的风俗。 厉烬的话依旧很少,问三答一,但提供的信息却精准而独特,远超书本记载。 他描述极北之地的永夜与极光,讲述部落如何依靠星辰与驯鹿迁徙,甚至能精准画出几种简易却有效的雪地陷阱结构。 沈清弦发现,厉烬并非不通文墨,他懂得很多,只是那些知识都带着原始而凛冽的生存气息,与中原的典籍格格不入。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沈清弦待他客气有礼,提供庇护与尊重,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厉烬沉默地履行着护卫与向导的职责,目光却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与探究。 这日,沈清弦在书房临帖,厉烬按惯例守在门外廊下。 沈清弦的堂兄沈清瑜摇着折扇晃了过来,他是府里的常客,仗着自家与太傅府的关系,向来不怎么见外。 他瞥了一眼如铁塔般矗立的厉烬,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径直就要往书房里闯。 “清弦堂弟,为兄得了一幅古画,特来与你品鉴……” 厉烬脚步一移,沉默地挡在了门前,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沈清瑜完全笼罩。 沈清瑜一愣,顿感不悦:“放肆!你个奴仆,也敢拦我?” 厉烬眼皮都未抬,只吐出两个字:“公子,忙。” “你!”沈清瑜何时被一个低贱的蛮奴如此对待过,顿时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推开他。 就在他手掌即将触碰到厉烬胸膛的瞬间,厉烬动了。 他并未反击,只是身体微侧,巧妙地将沈清瑜那股推力卸开。 沈清瑜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前扑去,险些摔倒,模样颇为狼狈。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书房内的沈清弦。他放下笔,开门走了出来。 “堂兄?”他看到沈清瑜涨红的脸色和厉烬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下已明了七八分。 “清弦!你看看你买的这个好奴才!竟敢对我动手!”沈清瑜气急败坏地指着厉烬。 沈清弦目光转向厉烬,语气平和:“怎么回事?” 厉烬依旧言简意赅:“他,硬闯。” 沈清弦点了点头,看向沈清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堂兄见谅,是我吩咐的,我处理公务时,不喜人打扰。厉烬只是依令行事。” 沈清瑜没想到沈清弦会如此维护一个奴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敢真的在太傅府放肆,只得恨恨地瞪了厉烬一眼,甩袖而去:“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把这野兽留到几时!” 待沈清瑜走后,沈清弦才重新看向厉烬。他并未出言安慰或赞赏,只是淡淡道:“他是府上客人,下次,不必如此强硬。” 厉烬抬眼,对上沈清弦的目光。那双清风明月的眸子里,没有责怪,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片平静的了然。 他仿佛看穿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间,卸力时故意让沈清瑜多踉跄了半步的微小报复。 他什么都知道。厉烬心想。 但他选择了维护,却又点明了界限。 “是。” 厉烬应了一声,重新垂下眼。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中滋生。 沈清弦的维护,并非出于对他的偏袒,更像是维护一种他自身所秉持的秩序与道理。 这种冷静和公正,比单纯的善意,更让厉烬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 …… 又过了几日,沈清弦受邀参加一场文人雅集,地点在城西的留园。 他本不欲带厉烬同行,但经过上次遇袭,府中管事坚持要他带上护卫。 雅集上,名士云集,曲水流觞,吟诗作对。 沈清弦无疑是其中的焦点,他言谈清雅,才思敏捷,引得众人称赞。 厉烬按刀立在远处回廊的阴影里,与这满园风雅格格不入。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少年,如同仰望云端明月。 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充斥着繁复的礼仪、精巧的辞藻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有几个公子哥注意到了厉烬,低声议论着。 “那就是沈公子从斗兽场带回来的人?” “啧啧,一身戾气,站在那儿都觉煞风景。” “听说身手不错,不过终究是个蛮奴……” 那些话语清晰地飘进厉烬耳中,他置若罔闻,目光始终落在沈清弦身上。 这时,一个喝得微醺的纨绔子弟,大约是为了讨好沈清弦,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厉烬面前,带着施舍般的语气: “喂,你就是阎罗?来,给小爷表演个斗兽场的把戏看看,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说着,将一锭银元宝丢在厉烬脚边。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玩味。 厉烬的身体骤然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斗兽场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血腥、屈辱、嘶吼……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杀意一闪而逝。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眼前这人撕碎。 “李公子。” 清冷的声音响起,沈清弦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站在了厉烬与那纨绔之间。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但眼神却冷了下来。 “我的护卫,并非伶人戏子。”他弯腰,拾起那锭银子,轻轻放回那李公子手中,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若要观技,改日我可为你引荐京城的武师。至于斗兽之戏,血腥野蛮,有伤风化,还是少提为妙,免得污了诸位清听。” 他三言两语,将一场可能的冲突,化解于无形。既维护了厉烬的尊严,全了主人的颜面,又点明了对方的失礼,占据了道理的上风。 那李公子酒醒了大半,面红耳赤,讷讷不敢再言。 沈清弦这才转向厉烬,语气如常,听不出情绪:“走吧,该回府了。” 回程的马车上,依旧沉默。 直到马车在太傅府门前停稳,沈清弦下车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不必在意无关之人的妄语。” 说完,便径直入府。 厉烬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朱门之后。 晚风吹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沈清弦再次用他的方式,划下了一道线。他维护他,如同维护一件所有物的体面;他安抚他,如同安抚一头可能失控的野兽。 他给了他庇护,给了他尊重,却从未真正地、平等地,看见他厉烬这个人。 明月在天,清辉普照,却遥不可及。 厉烬缓缓握紧了拳,伤口初愈的手臂传来隐隐的刺痛。 他需要更多的耐心。 需要让这轮明月,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注视,直到…… 再也无法忽视阴影的缠绕。 …… 第3章 裂痕 自留园雅集那日后,太傅府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沈清弦依旧每日往返于翰林院与府邸之间,埋首于浩瀚书卷。厉烬则如同他的影子,沉默地跟随,沉默地守护。 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沈清弦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日益沉凝。 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与探究,而是掺杂了更多他暂时不愿去深究的东西。 他依旧待厉烬以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那日马车里的宣告与雅集上的维护,都只是过眼云烟。 这日午后,沈清弦在书房小憩,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响与短促的呜咽。 他蹙眉起身,推开窗,只见后院空地上,厉烬正半跪在地,面前躺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獒犬。 那獒犬体型硕大,此刻却奄奄一息,腹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汩汩冒着血沫,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厉烬的手按在它的伤口上,试图止血,但鲜血依旧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 “怎么回事?”沈清弦出声问道。 厉烬猛地抬头,看到窗后的沈清弦,眼底的波动瞬间被压了下去,重新归于沉寂。 “它冲撞了沈公子的马车。”他声音沙哑,指的是沈清弦那位堂兄沈清瑜。 原来,沈清瑜午前来访,乘坐的马车刚进侧门,这只看守后院的獒犬不知何故突然发狂冲了过去,虽未伤人,却惊了马匹,让沈清瑜颇为狼狈。 沈清瑜大怒,当即命护卫将其处理掉。 厉烬恰好路过,便接下了这差事。 沈清弦的目光掠过厉烬染满鲜血的双手,又落在那只垂死的獒犬身上。 那獒犬是北方品种,性子凶猛,是几年前门客送来,一直拴在后院看家护院。 他记得,厉烬似乎偶尔会将自己食物里的肉块省下来,悄悄丢给它。 “既已下令处理,便给它个痛快吧。”沈清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徒增痛苦,并无意义。” 厉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兽瞳,仿佛看到了斗兽场中无数个倒下的身影,也看到了某个可能的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放在獒犬伤口上的手,缓缓上移,覆上了它的口鼻。 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獒犬的四肢轻微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厉烬维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未动。 沈清弦在窗前静静看着,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 他看到厉烬宽阔的肩膀在阳光下绷出坚硬的线条,像一座压抑着汹涌岩浆的孤山。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知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不仅仅是身份,还有对生命、对生死截然不同的认知与经历。 他的世界是书卷、道理、风雅;而厉烬的世界,是血、是生存、是你死我活。 “把它埋了吧。” 最终,沈清弦打破了沉默,声音放缓了些,“去河边把手洗干净,血腥气太重。” 厉烬这才缓缓站起身,没有看沈清弦,只沉默地扛起那只逐渐冰冷的獒犬尸体,向后院更深处走去。 * 又过了几日,边关传来捷报,大军击退了蛮族一次大规模的骚扰,龙心大悦,下令宫中设宴庆功。 这等场合,沈清弦作为太傅之子,自然在列。 而厉烬,因着“北境向导”的名头和沈清弦的坚持,也被破例允许作为随从一同入宫。 这是厉烬第一次踏入大梁王朝的权力中心。 朱墙金瓦,殿宇巍峨,侍卫林立,宫人如织,每一步都透着森严的等级与不容侵犯的威仪。 他跟在沈清弦身后,目不斜视,周身的气息却比平日更加冷硬。 宴设麟德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文武百官按品阶落座,言笑晏晏。 沈清弦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不后,周围多是清流文官子弟。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或许是捷报让人忘形,也或许是厉烬这个明显带有异族特征、且身份低微的随从出现在这等场合,本身就刺伤了一些人的眼。 兵部尚书赵霖,也就是之前在斗兽场与沈清弦有过节的赵公子之父,端着酒杯,笑呵呵地看向沈清弦这边: “沈贤侄,听闻你府上这位……护卫,出身北境,身手不凡?今日恰逢庆功宴,何不让他展示一番蛮族的勇武,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看看是何等悍勇的部落,能培养出这般人物,竟需要我边军将士浴血奋战方能抵挡?” 这话看似随意,实则诛心。 既贬低了厉烬,将其等同于供人取乐的蛮族武士,又暗讽沈清弦收留敌族,隐隐将其置于边军乃至国家的对立面。 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厉烬和沈清弦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看好戏的玩味。 沈清弦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浅笑。 他放下酒杯,正要开口周旋,身旁却传来一声低沉的: “好。” 一个字,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清弦。他倏然转头,看向身侧的厉烬。 厉烬已经站起身。 他依旧穿着那身沈清弦赐予的、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青色侍卫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战矛。 他无视了所有投向他的目光,只定定地看着高踞上位的兵部尚书赵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坦然。 “尚书大人想怎么看?” 厉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每一个角落,“是看如何徒手撕裂猎物喉咙,还是看如何在被数人围攻时,用最短的时间,最有效的方式,让敌人失去反抗能力?”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话语间弥漫出的血腥气,却让在座许多养尊处优的文官脊背发凉。 赵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蛮奴竟敢如此直接,甚至带着反将一军的意味。 “放肆!”赵霖身旁的一名武将拍案而起,“区区奴隶,安敢在圣殿之上大放厥词!” 厉烬的目光转向那名武将,依旧平静: “非是狂言,只是如实相告。北境生存法则如此,战场亦如此。大人若想看歌舞升平,厉烬不会;若想看搏杀之术,此地,恐怕不妥。”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华丽的屏风、精致的器皿、以及席间娇贵的女眷,意思不言而喻——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承不起真正的血腥。 沈清弦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攥紧。 他看着厉烬挺立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那种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他不是在逞强,也不是在赌气,他只是用他最熟悉的方式,直面羞辱,并毫不犹豫地将那份血腥与残酷,原样奉还。 “陛下恕罪!”沈清弦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声音清越地打破僵局,“臣之护卫久居化外,不通礼数,言语无状,冲撞了赵尚书与诸位大人,皆因臣管教无方,恳请陛下责罚。” 他将所有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龙座上的皇帝,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少年人,倒有几分血性。罢了,今日庆功宴,不谈这些打打杀杀。沈卿,管好你的人。” “谢陛下隆恩。”沈清弦深深一礼。 皇帝摆了摆手,乐声再起,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但殿内的气氛,已然不同。 沈清弦坐下,没有再看厉烬一眼。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带着某种他无法回应,也无法承受的重量。 直到宴席结束,离开皇宫,坐上回府的马车,两人之间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马车行到半路,沈清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在殿上,你太冲动了。” 厉烬坐在他对面,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他说得没错,我确是蛮族。” “那又如何?” 沈清弦抬眼看他,眸色在晃动车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有些清冷,“我既带你入京,便知你来历。但你既在我身边,便需懂得,有些锋芒,当藏则藏。直来直往,只会授人以柄,陷自身于险境。” 这是沈清弦第一次用这种近乎教训的口吻对他说话。 厉烬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带我入京,真的只是为了编书?”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沈清弦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 沈清弦迎着他的目光,心头莫名一悸,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不然呢?” 厉烬没有再追问。 马车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规律地响着。 过了许久,就在沈清弦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话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混在车轮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我不需要你每次都挡在我前面。” 沈清弦怔住。 厉烬抬起头,目光如暗夜中的火炬,牢牢锁住他:“我可以自己面对。无论是羞辱,还是刀剑。” 沈清弦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与固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试图用道理、用规矩、用距离去构建的安全界限,在这个男人纯粹而强大的意志面前,正在悄然崩塌。 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他说。 但他还是会挡。 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他无法卸下的……责任与习惯。 只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裂痕已然出现,不是在主仆之间,而是在两个试图靠近,却背负着完全不同世界的灵魂之间。 …… 第4章 初夏微燥 这日,翰林院事务繁杂,沈清弦回府时已是深夜。 月色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厉烬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 行至连接内外院的那片竹林小径时,一阵压抑的呜咽与低沉的呵斥声随风传来。 “……小贱蹄子,给脸不要脸!能被二爷看上,是你的福气!” “放开我……求求你,李管事……” 沈清弦脚步一顿,听出是府中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碧荷的声音,而那呵斥的男声,则是他二叔房里的管事李贵。 他眉头蹙起,二叔房里的风气向来不堪,没想到竟敢在内院外如此放肆。 他正要出声,身侧的厉烬却动了。 黑影如电,瞬间掠过他身侧,没入竹林深处。紧接着便传来李贵一声短促的惊叫和重物倒地的闷响。 沈清弦快步跟上,只见竹林空隙处,李贵肥胖的身子摔在地上,正哎哟哎哟地叫着,而碧荷则衣衫不整地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厉烬背对着他,站在两人之间,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怎么回事?” 沈清弦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 李贵一见到他,连滚爬爬地起来,也顾不上疼痛,指着厉烬叫道:“大公子!您、您看看这蛮奴!他、他竟敢对老奴动手!” 碧荷也回过神来,哭着跪倒在地:“公子救命!李管事他、他想对奴婢用强……” 沈清弦的目光扫过现场,心中已明了。 他看向厉烬,厉烬也正好回过头,眼神对上。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出手制服李贵的,不是他一般。 “他说的,可是实情?”沈清弦问的是碧荷,目光却看着厉烬。 “是。”厉烬的回答依旧简短。 沈清弦点了点头,看向面如土色的李贵,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李管事,看来二叔房里的规矩,是越来越宽松了。此事我自会禀明母亲,由她定夺。现在,滚。” 李贵不敢再多言,怨毒地瞪了厉烬一眼,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今晚之事,不会有人再为难你。”沈清弦对仍在啜泣的碧荷温声道。 碧荷千恩万谢地走了。 竹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你出手倒是快。”沈清弦看着厉烬,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他吵。”厉烬回答,目光落在沈清弦被月光映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沈清弦微微一滞。这个理由,很“厉烬”。无关正义,只是触犯了他的某种界限。 “下次,不必如此。”沈清弦转身,继续往自己的院落走去,声音随风传来,“府中自有法度,滥用私刑,终非正道。” 厉烬跟在他身后,沉默着。直到院门口,他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的法度,护不住所有人。” 沈清弦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厉烬继续道:“在斗兽场,唯一的法度,就是力量。你的道理,在那里,活不过一天。” 这是厉烬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否定他信奉并维护的世界。 沈清弦缓缓转过身,月光下,他的面容清冷如画,眸子里却仿佛有星火被点燃: “所以,你认为力量便是一切?弱肉强食,便是真理?” “是生存。”厉烬纠正他,目光毫不避让,“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你的道理,建立在你能活下去的基础上。”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迸溅。 …… 自宫宴那场风波后,沈清弦明显感觉到,厉烬身上某些被压抑的东西,正悄然破土。 他依旧沉默,依旧恪守护卫的职责,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 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也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沈清弦读书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翻动书页的手指上;他与人交谈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审视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甚至在他夜间于庭院中漫步时,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隔着夜色,沉默地守护,也沉默地……圈占。 这目光让沈清弦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开始汹涌。 他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心底那根一直绷紧的弦,却被这日益沉重的注视,拨动了细微的颤音。 …… “或许你说得对。” 良久,沈清弦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自嘲,“但这里不是斗兽场。只要在我身边一日,便需守我一日的规矩。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他不再多言,转身推门入院,将厉烬隔绝在门外。 厉烬站在门外,看着那扇合拢的木门,久久未动。 沈清弦最后那个笑容,像一根极细的针,刺入了他的心脏,带来一种陌生而尖锐的酸胀感。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试图撕开那层平静表象的行为,可能正在将那道清风明月般的身影,拖入他无法理解的挣扎与疲惫之中。 他想靠近,却仿佛只是在将对方推得更远。 * 几日后,一个消息在京城悄然传开—— 北方蛮族内部似乎发生了权力更迭,老酋长暴毙,新酋长继位,手段雷霆,正在肃清反对势力。 更有隐约的流言,说新酋长在寻找失踪的幼弟,那位曾在部落中享有“狼瞳”之称的战神之子。 这些消息传到沈清弦耳中时,他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古画。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毁了一幅即将完成的作品。 他放下笔,看着那团刺眼的墨迹,久久无言。 厉烬……狼瞳? 他从未问过厉烬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蛮族战俘。 若流言为真,那厉烬的身份,便不再是简单的奴隶,而是牵扯到北方部落权力斗争的关键人物。 将他留在身边,无异于怀抱一块烫手山芋,随时可能引火烧身。 晚膳时分,沈清弦状似无意地提起: “近日听闻北方似乎不太平,新酋长继位,正在整顿内部。” 他说这话时,目光平静地落在厉烬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厉烬正在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据说,新酋长在找他的弟弟。”沈清弦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那位弟弟,似乎被称为‘狼瞳’?” 厉烬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沈清弦:“公子想说什么?”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近乎异常。 沈清弦与他对视着,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中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无事,只是些坊间流言,随口一提罢了。” 厉烬低下头,继续沉默地布菜。 然而,当晚深夜,沈清弦因心中烦闷,难以入眠,起身至院中透气时,却隐约听到隔壁偏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声响。 像是…… 拳头重重击打在硬物上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戾。 沈清弦站在月色下,听着那沉闷的声响,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节奏,一下下地抽紧。 他知道了。 厉烬一定知道了那个流言。 那个看似平静无波的回应之下,隐藏着的是怎样汹涌的暗潮? 是归乡的渴望?是复仇的火焰? 还是……别的什么? 沈清弦第一次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个被他从斗兽场带回来的男人。 他看到的,或许只是对方愿意让他看到的,冰山一角。 而此刻,那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冰山,正因这突如其来的流言,开始缓慢而危险地移动。 它所搅动的,将不仅仅是厉烬的命运,或许,还有他沈清弦一直以来的平静人生。 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的微燥,沈清弦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第5章 留下来 北方部落流言的风,终究还是刮进了朝堂。 这日朝会,有御史出列,直言不讳地参了沈太傅一本,称其子沈清弦“私蓄蛮族贵裔,包藏祸心”,并附上所谓“狼瞳”的画像与沈府护卫厉烬的形貌特征比对,言之凿凿。 虽未明指沈太傅通敌,但那“居心叵测”四字,已如淬毒的匕首,悬于沈家头顶。 消息传回太傅府时,沈清弦正在书房与父亲对弈。 听闻此事,沈太傅执棋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缓缓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眼看向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目光复杂,有担忧,更有不容置疑的决断。 “弦儿,此人,留不得了。” 沈清弦指尖的白子微微一顿,落在棋盘上,位置却偏了半分。 他垂眸看着那错落的一子,声音平稳:“父亲,厉烬只是儿从斗兽场救回的奴隶,身份低微,与那‘狼瞳’绝无瓜葛。此乃有心人构陷,意在打击我沈家。” “是与不是,已不重要。” 沈太傅语气沉凝,“朝堂之上,人心似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父不能拿阖府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蛮族的身份清白。立刻将他送走,或……处置干净。”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沈清弦抬起眼,直视父亲:“父亲常教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厉烬于儿有救命之恩,更兼心性坚韧,并非奸恶之徒。若因莫须有之罪名便行兔死狗烹之事,与禽兽何异?此事,儿子恕难从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沈太傅凝视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自幼聪慧,怎的在此事上如此执迷不悟?也罢,为父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若他还在府中,为父便亲自处理。” 说完,沈太傅拂袖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清弦一人,对着那盘已然走错的棋局,久久沉默。 *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府邸。 厉烬得知时,正在后院擦拭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刃。刀刃寒光凛冽,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他收刀入鞘,起身,径直走向沈清弦的书房。 推门而入时,沈清弦正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他回过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你都知道了。” 沈清弦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厉烬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 “我走。” 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沈清弦心头莫名一刺。 他设想过厉烬的反应,或许是愤怒,或许是不甘,却没想到是如此平静的接受。 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 “走去哪里?”沈清弦走向他,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北方?回去做你的‘狼瞳’?” 厉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否认,只是看着沈清弦: “留下,是麻烦。” “我既然当初带你回来,便不怕麻烦。” 沈清弦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风明月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只问你一句,厉烬,你可曾骗我?你究竟是谁?” 这是横亘在他心头最大的刺。 不是朝堂的攻讦,不是父亲的逼迫,而是这份日渐沉重的信任背后,可能存在的欺瞒。 厉烬沉默了片刻,就在沈清弦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是厉烬。是你从斗兽场买回来的奴隶。至于‘狼瞳’……”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痛楚的神色,“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已经死了的名字。”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完全否认。 但这个回答,奇异地抚平了沈清弦心中那根尖锐的刺。 至少,他没有用谎言来搪塞。 “好。” 沈清弦点了点头,“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厉烬周身冷硬的气息微微一滞。 他看着沈清弦,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最终又被强行压下。 “信我,就让我走。” 厉烬的声音更哑了,“你的世界,太干净,不该被我染脏。” 沈清弦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涩然:“干净?这世上,何来真正的干净?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何处不是算计与倾轧?只不过,有些人用刀剑,有些人用笔墨罢了。”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侵略性的热意。 “厉烬,你看着我。” 沈清弦抬起眼,目光清亮而锐利,仿佛要直直看进他的灵魂深处,“我沈清弦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我既留你,便承担得起后果。你若愿走,我不强留;但你若因这等无稽之谈便想离开,我绝不答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属于他沈清弦的、内敛却坚韧的傲骨。 厉烬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几分。 两人距离极近,他能闻到沈清弦身上淡淡的书墨清香,能看到他白皙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下颌。 一种从未有过的、猛烈而原始的冲动,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他想留下。 不是作为奴隶,不是作为护卫。 而是作为……能够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替他挡去所有风雨,抹去所有阴霾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他猛地伸手,一把扣住了沈清弦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沈清弦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几乎撞进他怀里。 “你……” 沈清弦惊愕抬头,对上厉烬那双骤然变得幽深、仿佛燃烧着暗火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裸的渴望与占有欲,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滚烫而危险。 “我不走。” 厉烬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气息,“但你记住,沈清弦,这是你选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俯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攫取了那双他凝视了无数次的、淡色的唇。 “唔!”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带着血腥气与掠夺意味的吻,粗暴、急切,毫无技巧可言,却充满了厉烬式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像野兽在属于自己的猎物身上,打下最原始的烙印。 沈清弦下意识地挣扎,手腕却被攥得更紧,另一只手臂被厉烬铁箍般的手臂紧紧环住,动弹不得。 唇齿间是对方灼热的气息,带着一丝血的铁锈味,还有一种属于厉烬的、蛮横而炽烈的男性气息,几乎要将他吞噬。 窒息感与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颤栗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清弦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厉烬才猛地放开了他。 两人气息皆是不稳。 沈清弦唇色殷红,微微肿起,向来清冷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罕见的水汽与茫然。 厉烬则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暗沉如夜,紧紧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将他拆吃入腹。 沈清弦猛地抬手,用指腹用力擦过自己的嘴唇,试图擦掉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灼热触感与气息。 他的动作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与羞愤。 “你……放肆!” 他声音微颤,带着喘息,试图用斥责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厉烬看着他擦拭嘴唇的动作,眼神暗了暗,但并未退缩,反而向前逼近一步,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就受不住了?公子,你说留我,可想过留下我的代价?”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沈清弦的皮肤:“我不是你圈养的猫狗。我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庇护。” 沈清弦被他逼得后退一步,脊背抵上了冰冷的书架。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彻底撕去伪装、露出锋利獠牙的男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 代价? 他从未想过,留下厉烬的代价,会是这样。不是朝堂的明枪暗箭,不是父亲的压力,而是……这个人本身,那如同烈焰般,足以将他一直以来平静世界焚烧殆尽的、危险而原始的吸引力。 那抹灼痕,不仅烙在了唇上,更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底。 窗外,玉兰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暗香浮动。而书房内,某些一直被刻意忽略、压抑的东西,已然破土而出,再无法回头。 …… 沈清弦称病告假,将自己关在院落里,连日不出。 翰林院的公务只让书童往来传递。他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那晚书房里发生的一切。 唇上那灼热的触感仿佛还在,带着厉烬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与血与尘土的凛冽气息,夜半无人时,竟会突兀地闯入脑海,惊起一池本应平静的春水。 他并非对情爱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 京城倾慕于他的贵女不在少数,收到的诗词帕子亦能装满箱笼。 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男子,以那样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强行闯入他恪守礼法的世界。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那瞬间的惊怒与羞愤之下,潜藏着的,竟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纯粹强大力量所撼动的战栗。 “荒唐。” …… 第6章 去留 “荒唐。” 沈清弦对着铜镜中自己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低声斥道。他试图用冷水净面,试图用清心咒平复心绪,却收效甚微。 而厉烬,则被变相地禁足在了偏院。 沈清弦没有明说,但下了严令,无他允许,厉烬不得踏入主院半步。 那日之后,他甚至没有再见过厉烬。 这是一种无声的惩罚,也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回避。 厉烬对此,保持了沉默的顺从。 他依旧每日练武,擦拭他的短刃,仿佛那夜失控的并非他自己。 只是他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沉郁,那双漆黑的眸子,时常望着主院的方向,一望便是许久,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风暴。 他知道自己吓到他了。 那只清风明月般的白鹤,被他这头来自泥潭深渊的野兽,莽撞地啄伤了羽毛。 但他不后悔。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无退回的可能。他就是要让沈清弦知道,他厉烬,要的究竟是什么。 * 僵局在第三日被打破。 沈清弦的堂兄沈清瑜,带着一身酒气,不请自来,直接闯入了沈清弦静养的院落。 “清弦堂弟!你这病告得可真是时候!” 沈清瑜摇着折扇,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笑意,“为兄今日在‘醉春风’设宴,几位好友都想见见你这位翰林院新贵,你可不能推辞!” 沈清弦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闻言眉头微蹙:“堂兄好意心领,只是我病体未愈,不便饮酒,恐扫了诸位雅兴。” “诶,小病而已,出去散散心,喝两杯自然就好了!” 沈清瑜不由分说,上前便要拉他,“整日闷在府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走走走!” 他力道不小,沈清弦本就心绪不宁,被他拉扯得一阵眩晕,脸色更白了几分。 身旁侍从想拦,却又碍于沈清瑜的身份,不敢用力。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厉烬不知何时到的,他并未踏入院内,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将门口的光线遮去了大半。 他没有看沈清瑜,目光越过他,直直落在被拉扯得有些踉跄的沈清弦身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沈清瑜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酒都醒了大半。 “你、你这蛮奴!又想干什么?!”沈清瑜色厉内荏地喝道,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沈清弦的手。 厉烬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沈清弦稳住身形,抚平被扯皱的衣袖,深吸一口气,对厉烬道:“退下。” 厉烬的目光转向他,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我让你退下。” 沈清弦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能纵容厉烬一再挑战府里的规矩,尤其是在沈清瑜面前。 厉烬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最终,还是沉默地后退了半步,让开了通路。但他并未离开,如同沉默的山峦,守在门外。 沈清瑜被这么一吓,也没了强拉沈清弦去喝酒的兴致,讪讪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离开了。 院内恢复了安静。 沈清弦看着门口那道沉默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挥退了侍从,走到门口,与厉烬隔着门槛对视。 “谁准你过来的?”沈清弦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冷硬。 “他碰你。” 厉烬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却落在沈清弦刚才被拉扯过的手腕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令他极度不悦的气息。 沈清弦心头一跳,避开他的目光:“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有关。” 厉烬向前踏了半步,逼近门槛,灼热的气息几乎要拂到沈清弦脸上,“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又是这句话。 带着偏执的、不容拒绝的宣告。 沈清弦猛地抬头,想斥责他的狂妄,却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里面翻涌的,不仅仅是占有欲,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痛苦的挣扎。 “那晚……”沈清弦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意外。忘了吧。” “忘不了。”厉烬盯着他,声音低哑,“你也忘不了。”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沈清弦内心最慌乱无措的角落。 沈清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厉烬,他眼神一暗,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冷冽。 “你就这么怕我?”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嘲般的涩然。 沈清弦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他不是怕,他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面对这个打破了他所有平静的男人,面对自己内心那陌生而汹涌的悸动。 “好。” 厉烬点了点头,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寂灭了。他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清弦心脏揪紧。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沈清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叫住他,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当晚,沈清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望向偏院的方向。 只见那边漆黑一片,唯有院中石桌旁,隐约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勾勒出他孤寂的轮廓,脚边似乎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坛。 他在喝酒。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厉烬从不酗酒。 他说过,在斗兽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可现在,他却在那里,独自一人,饮着这穿肠毒药。 是因为……他吗? 沈清弦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与莫名烦躁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清风欲静,而山火已燃。 他这轮明月,终究还是被那来自地狱的烈焰,灼伤了清辉,也搅乱了一池心湖。 * 偏院那夜的酒气,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太傅府的空气中,也缠绕在沈清弦的心头。 翌日清晨,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曾安枕。 侍从送来早膳时,低声禀报,说厉护卫清晨便出了府,不知去向。 沈清弦执箸的手顿了顿,只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一空。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身影,将精力投入到积压的翰林院文书之中。 然而,字迹在眼前晃动,却难以入脑。 直至午后,宫中突然来人,传召沈清弦即刻入宫面圣。 传旨太监面色肃穆,不似往常带着笑意。 沈清弦心下一沉,隐约感到与近日的流言有关。 他迅速更衣,随着太监登上马车。车轮滚动,驶向那重重宫阙。 * 紫宸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殿外一株苍劲的古松。 沈清弦跪伏在地,屏息凝神。 “沈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你府上那个北境护卫,近来京城议论颇多啊。” “回陛下,皆是些无稽之谈。” 沈清弦稳住心神,声音清晰,“厉烬确是臣从斗兽场所救,身份低微,绝非什么部落贵裔。臣留他在身边,只为编纂《异域风物志》,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沈清弦身上:“无风不起浪。朕听闻,此人身手不凡,心性狠戾,非是池中之物。留在身边,恐生祸端。” 沈清弦抬起头,目光坚定:“陛下,厉烬虽出身微贱,但性情耿直,多次护臣周全,并非奸恶之徒。若因流言便处置于他,恐寒了天下投诚之心。臣愿以性命担保,他绝无叛逆之心!” “性命担保?” 皇帝微微挑眉,踱步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清弦,你可知,你的性命,关系着沈氏满门,关系着朕对清流一派的倚重?为一个蛮奴,值得吗?” 沈清弦俯身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臣并非只为一人。乃是为‘公正’二字。若因莫须有之罪便可随意处置一人,则法度何在?公道何存?”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 “起来吧。” 沈清弦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再信你一次。” 皇帝坐回龙椅,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不过,此人不能再留于京城。三日内,将他遣离。是去是留,是生是死,朕不再过问。但若三日之后,朕还在京城见到他……沈卿,你知道后果。” 这不是商量,是最后的通牒。 沈清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已是皇帝看在沈家和他往日功劳上,最大的宽容。 “臣……遵旨。” 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浑浑噩噩地出了宫,沈清弦只觉得脚步虚浮,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皇帝的旨意如同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套在了他与厉烬之间那刚刚萌芽、却已岌岌可危的关系上。 如何开口? 让他走?以什么理由? 说他是个麻烦? 说他的存在威胁到了沈家? 还是……说出那晚之后,自己内心的慌乱与无措,承认自己无法面对他那份沉重而灼热的感情? 哪一种,都像是亲手将一把刀,捅进对方心里,也捅进自己心里。 第7章 “好,我走。”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 沈清弦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偏院。他想见厉烬,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安然回来了。 偏院内静悄悄的,与前夜弥漫酒气的模样截然不同。 石桌旁空无一人,酒坛也已收拾干净。 沈清弦心中莫名一紧,快步走向厉烬居住的厢房。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整洁得近乎冷清。 厉烬不在。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靠窗的桌案上。那里,放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玉佩。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他及冠时,父亲所赠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沈氏家徽,他向来贴身佩戴,珍视非常。 前几日沐浴时取下,之后便寻不见了,他只当是掉落在何处,却没想到…… 会在这里。 在厉烬的房间里。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枚玉佩。 玉质温润,触手生凉。 可以想象,厉烬是如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拿走了这枚玉佩,又是如何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对着它,一遍遍地描摹着主人的轮廓。 这沉默的、带着偏执意味的占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清弦猛地回头,只见厉烬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枚玉佩。 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被发现。 “为什么?”沈清弦举着玉佩,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为什么拿我的东西?” 厉烬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从玉佩移到沈清弦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 “还给我。”沈清弦强作镇定,将玉佩递过去。 厉烬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沈清弦,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玉佩,而是覆上了沈清弦握着玉佩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将沈清弦微凉的手连同那枚玉佩,一起紧紧包裹住。 沈清弦浑身一僵,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放手!”他蹙眉,试图用命令的口吻掩饰心跳的失序。 厉烬依旧沉默,目光却如同烙铁,紧紧锁住他。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沈清弦的手背,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占有欲。 “我……”沈清弦刚想说什么,却被厉烬打断。 “你要我走。”厉烬的声音低哑,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宫中的决定。 沈清弦喉头一哽,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在厉烬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是皇帝的意思。”他偏过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你留在京城,只会……” “是你的意思吗?”厉烬逼近一步,气息拂在沈清弦耳畔,“沈清弦,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你想让我走吗?” 沈清弦被迫转回头,对上那双翻涌着痛苦与执拗的眸子。他想说是,想将一切推给皇命,想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与冷静。 但他说不出口。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伪装都寸寸碎裂。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厉烬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寂灭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瞬间,沈清弦竟觉得被他握过的手背,一片冰凉。 “好,我走。” 厉烬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清弦心脏骤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彻底失去。 然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沈清弦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直到厉烬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凉的白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厉烬掌心的温度。 “哐当——” 玉佩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玉碎了。 如同某些东西,一旦打破,便再难重圆。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几片碎玉,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跟着一起,裂开了细细密密的纹路。 他终于明白,那夜厉烬饮下的,是穿肠的毒酒。 而今日他亲手斩断的,是两人之间,那尚未开始,便已刻骨铭心的……缘。 厉烬走了。 如同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清弦的生命里,他的离开也同样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偏院的桌案上,留下几片被仔细拾起、拼凑在一起的碎玉,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裹着。 沈清弦将那包碎玉收入匣中,锁进了书房最深的抽屉,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混乱、灼热、不受控制的时光一并封存。 他重新回到了翰林院,埋首于故纸堆中,举止言谈依旧是从容清雅的沈家公子,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只有贴身侍从察觉,公子夜里书房的灯,熄得比以前晚了许多。 偶尔还能闻到极淡的酒气,是从不贪杯的公子身上传来的。 太傅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沈清瑜没了挑衅的对象,也安分了不少。 朝堂上关于“蛮族贵裔”的流言,随着厉烬的离开,也渐渐平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半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如同惊雷,炸碎了京城表面的宁静。 深夜,急促的马蹄声和兵甲碰撞声划破夜空。 沈清弦被惊醒时,窗外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喊杀声由远及近。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 “公子!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他带兵逼宫了!” 沈清弦心头巨震,瞬间清醒。 二皇子母族势大,对储位觊觎已久,没想到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父亲呢?” “老爷、老爷傍晚就被召入宫中议事,至今未归!” 沈清弦的心沉到谷底。父亲身在宫中,无疑是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太傅府外已被乱兵围住,火光映照着叛军狰狞的脸。府中护卫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保护公子从密道走!”老管家嘶喊着,将沈清弦推向书房方向。 正在此时,府门被轰然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叛军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赫然是赵霖。 他一身甲胄,脸上带着得意而残忍的笑容:“沈清弦!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给我杀,一个不留!” 冰冷的刀锋映着火光,直劈而来。沈清弦下意识地闭眼,心中一片冰凉。 他终究,还是将沈家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只见一道熟悉的、如鬼魅般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掠出,手中短刃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方才举刀砍向他的那名叛军,已然捂着喷血的喉咙倒地。 火光跳跃,映出来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那双沉静如古井、却燃烧着嗜血烈焰的漆黑眼眸。 厉烬!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吗? 厉烬看也没看沈清弦,如同投入羊群的猛虎,短刃在他手中化作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简洁、最有效的杀戮,带着一种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令人胆寒的狠戾与高效。 叛军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个煞神,阵脚顿时大乱。 “是、是那个蛮奴!”赵霖认出了厉烬,又惊又怒,“放箭!给我射死他!” 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厉烬一把拉过尚在震惊中的沈清弦,将其死死护在身后,手中短刃舞得密不透风,格开大部分箭矢,但仍有一支漏网之鱼,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 “呃!” 厉烬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依旧稳如磐石地挡在沈清弦身前,反手将肩头的箭矢折断,任由鲜血浸透衣衫。 “厉烬!”沈清弦失声喊道,看着他肩头迅速蔓延开的血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厉烬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仿佛在说“别怕”。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以及一个洪亮的声音:“禁军在此!叛党还不束手就擒!” 是援军!皇帝的援军到了! 赵霖面色大变,心知大势已去,怨毒地瞪了厉烬和沈清弦一眼,在亲兵护卫下想要突围逃走。 “想走?”厉烬眼神一厉,如同锁定猎物的苍狼,他竟不顾肩头重伤,猛地将手中短刃掷出。 短刃化作一道流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没入了赵霖的后心。 赵霖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轰然倒地。 叛军见主将身亡,顿时士气崩溃,纷纷弃械投降。 一场血腥的厮杀,终于落下帷幕。 火光映照下,太傅府一片狼藉,尸横遍地。幸存的护卫和仆从开始收拾残局,救治伤员。 沈清弦却顾不得其他,他冲到厉烬面前,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身子,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的伤……” 厉烬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背脊依旧挺直。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仔细打量着,确认他毫发无伤后,眼底那汹涌的杀意才缓缓平息。 “你……你怎么会回来?” 沈清弦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声音艰涩。他不是已经……赶他走了吗? 厉烬沉默地看着他,暮色与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才低哑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紧紧锁住沈清弦的眼眸。 “你的命,也是我的。”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人的誓言。只有这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宣告。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肩头依旧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以生命为赌注的执拗。 宫变的惊澜尚未平息,内心的惊澜却已滔天。 他忽然明白,有些羁绊,一旦产生,便是刀斩不断,火烧不尽。 无论他如何逃避,如何推开,这个人,早已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命运之中。 清风拂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也带来了眼前人身上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一步,不再回避厉烬的目光,伸手扶住他未受伤的手臂,声音清晰而坚定: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 第8章 殊途 太傅府的混乱逐渐平息,禁军统领前来禀报,宫中叛乱已定,二皇子及其党羽皆被擒获,沈太傅虽受惊吓,但安然无恙。 沈清弦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却又有另一根弦,因身边这个去而复返的男人,绷得更紧。 他无视厉烬“小伤无碍”的坚持,强硬地将人带回了自己的院落。 这里是府中少数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与厉烬身上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坐下。” 沈清弦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他平日里极少显露的强势。 厉烬看了他一眼,依言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肌肤和肩胛处那支被折断箭杆、依旧深嵌肉中的箭簇。 鲜血已将周围的衣料浸透,黏连在伤口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沈清弦取来温水、剪刀、金疮药和干净的布帛。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亲自动手。 当他用剪刀小心剪开厉烬肩头的衣物时,手指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他不是没见过伤,只是这伤,是因他而起。 衣物剥离,露出狰狞的伤口。箭簇入肉极深,周围的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可能会很疼,忍着点。” 沈清弦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拿起沾湿的布帛,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厉烬端坐不动,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可怕的伤口不是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清弦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他紧抿的唇瓣,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双专注而带着不易察觉心疼的眼眸。 当沈清弦的手触碰到伤口边缘,试图清理得更仔细时,厉烬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 沈清弦动作立刻顿住,抬眼看他:“很疼?” “无妨。”厉烬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比这重的伤,受过很多。”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沈清弦心头一涩。他无法想象,厉烬在斗兽场,在北境,究竟经历过多少这样的生死时刻。 他不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清理、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认真小心。 烛光下,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移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协调感。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苦涩气味,还有一种无声的、逐渐升温的张力。 当沈清弦拿起干净的布帛,准备为厉烬包扎时,因为需要环过他的胸膛,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 近到沈清弦能清晰地感受到厉烬身上传来的、带着侵略性的热意,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除了血腥气外,那独特的、如同旷野风沙般的气息。 沈清弦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耳根微微发热。 他试图加快动作,指尖却因为一丝慌乱,不小心划过厉烬胸前一道陈旧的疤痕。 那疤痕很长,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胸腹,看得出是极深的利刃所伤。 厉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沈清弦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下意识地抬头,却正好撞进厉烬深邃的眼眸中。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或杀意,而是翻滚着一种他熟悉的、灼热的暗流,比那晚在书房更加汹涌,更加不加掩饰。 “这……也是旧伤?”沈清弦试图用问话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声音却带着一丝微哑。 “嗯。”厉烬应了一声,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三年前,部族被袭时留下的。” 他很少主动提及过去。沈清弦的心微微一动,追问道:“那场袭击……你就是那时被俘的?” 厉烬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恨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沈清弦敏锐地捕捉到。 “不是。”他声音冷了几分,“是后来……被人出卖。” 简单的几个字,背后隐藏的或许是尸山血海,是信任的崩塌,是至亲的背叛。 沈清弦忽然意识到,厉烬身上那层坚硬的外壳,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或许并非天生,而是被残酷的现实一层层磨砺出来的。 他看着厉烬肩上新添的伤口,又看向那道狰狞的旧疤,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与难以名状情愫的情绪,如同藤蔓,细细密密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再回避厉烬的目光,轻声问:“疼吗?” 问的是新伤,亦或是旧痕。 厉烬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看着那里面毫不作伪的关切,胸腔里那股灼烧了他许久的火焰,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沈清弦方才因慌乱而泛红的耳廓。 那触碰带着电,让沈清弦浑身一颤,却僵在原地,没有躲开。 “这里,”厉烬的指腹停留在那微热的耳廓上,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更疼。” 他指的是那日书房,沈清弦让他忘了,让他走。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停滞。 所有的理智、礼法、顾虑,在这一刻,在这带着伤痛与血腥气的静谧夜晚,在这直白而笨拙的控诉面前,土崩瓦解。 他看着厉烬肩头自己亲手包扎好的、依旧渗出点点殷红的绷带,看着他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执拗而深沉的眸子,一直紧绷的某根弦,终于断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与慌乱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明。 他没有回答厉烬的话,只是重新拿起布帛,沉默而坚定地,继续为他包扎伤口。动作依旧轻柔,却不再颤抖。 他的手臂环过厉烬的胸膛,当两人的气息不可避免地交融在一起时,他没有再退缩。 无声的默许,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厉烬感受着怀中人温顺的贴近,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泛红的耳尖,胸腔里那颗冰冷了太久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他赌赢了。 这只受惊的白鹤,在经历过风雨和鲜血的洗礼后,终于不再急于逃离他这团野火。 缠绕的绷带,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颗截然不同的心,在这一刻,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窗外,夜色深沉,而室内,烛火暖融,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 厉烬的伤在沈清弦的精心照料下,愈合得很快。那夜之后,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 沈清弦不再提让厉烬离开的事,厉烬也收敛了那迫人的侵略性,只是那目光中的专注与守护,愈发深沉,如同无声的誓言。 然而,宫变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北境的战鼓却再次擂响。 这次,不是小规模的骚扰。 北方新酋长,也就是厉烬那位兄长,以寻找弟弟“狼瞳”并为其复仇为名,集结了各部族大军,挥师南下,连破三关,兵锋直指中原腹地。 边关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主和派认为,蛮族此番是为寻人,若能交出“狼瞳”,或可平息干戈。 主战派则力陈蛮族狼子野心,寻人不过是借口,绝不能妥协。 而这一切争论的焦点,不知不觉间,竟落在了暂居太傅府的厉烬身上。 这一日,沈清弦被急召入宫。紫宸殿内,气氛凝重。 皇帝面色沉郁,几位重臣分立两侧,其中赫然包括刚从边关赶回的镇北将军。 “沈卿,”皇帝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北境蛮族以寻狼瞳为名,大举进犯。朕听闻,你府上那位护卫,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沈清弦心头一紧,知道此事再也无法遮掩,只得躬身道:“回陛下,厉烬确系北境部落出身,但其身份是否如蛮族所言,尚未可知。且他早已脱离部落,与此次进犯绝无关联。” “是否关联,已非关键。”镇北将军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如今蛮族兵临城下,士气正盛,皆因这寻弟之名。若此人留在中原一日,便是给了蛮族继续南下的借口!为大局计,必须将他交出去,或……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将军此言差矣!”沈清弦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厉烬于宫变之夜护驾有功,更是救了臣与家父性命!岂能因蛮族一面之词,便行此不仁不义之事?若如此,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陛下?” “沈公子是读书人,讲究仁恕之道,末将佩服。” 镇北将军语气强硬,“但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利弊得失!用一人之命,换边境安宁,换千万将士百姓免于战火,有何不可?莫非在沈公子心中,一蛮奴之命,重过江山社稷?” “这不是一人之命的问题!”沈清弦据理力争,“这是道义!是国格!今日可因蛮族威胁交出厉烬,他日蛮族再以其他借口索要他人,朝廷是否也要一一满足?如此妥协退让,国将不国!” “你……!” “够了。” 皇帝打断了双方的争执,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看向沈清弦,目光深邃,“沈卿,朕知你重情义。但镇北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朕为一国之君,需为天下苍生考量。”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朕要看到结果。要么,你亲自将他送离中原,永世不得返回;要么……朕会派人请他离开。如何选择,在你。” …… 沈清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紫宸殿的。 皇帝的旨意,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送走,或许还能保厉烬一命;若由皇帝派人请,那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送他走? 送去哪里? 北境是他的故土,却也是欲置他于死地的虎狼之窝。 其他地方?厉烬一个异族,语言不通,身份敏感,又能去哪里安身? 更重要的是……他舍得吗? 那个沉默地守护在他身后,为他挡箭,为他浴血,笨拙地表达着炽热感情的男人…… 他如何能亲手将他推开,推向那吉凶未卜的前路? 回到太傅府时,已是黄昏。 厉烬如同往常一样,守在院门口。看到他归来,厉烬快步上前,敏锐地察觉到他脸色不对。 “出了何事?”厉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清弦看着他关切的眼神,所有准备好的、委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与痛楚。 “北境大军南下……以寻你为名。” 他艰难地开口,将朝堂之上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厉烬,包括皇帝的最后通牒。 厉烬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直到沈清弦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你的意思呢?”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将命运完全交托的沉重。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他看着厉烬,看着这个本应如苍狼般自由驰骋在草原上的男人,却因为自己,一次次卷入是非,一次次面临绝境。 “我……”沈清弦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厉烬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他向前一步,靠近沈清弦:“所以,你要送我走?” 沈清弦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心软,会崩溃。 “这是……唯一能保你性命的方法。”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被厉烬猛地抓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看着我,沈清弦。”厉烬的声音低沉而执拗,“我要听你真心话。你,想我走吗?” 想他走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沈清弦脑海中炸开。 他想起厉烬离去那日,他对着碎玉的心痛;想起宫变那夜,看到他归来时那无法言喻的安心;想起为他包扎伤口时,那悸动与心疼;想起每一个被他默默守护的日夜……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在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面前,溃不成军。 他缓缓转回头,眼中已盈满水光,却不再闪躲。他看着厉烬,看着这个将他平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也是破碎地: “不想。” “我不想你走……” 话音未落,厉烬猛地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那力道箍得沈清弦生疼,肩头的伤口恐怕也因此崩裂,但他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回抱住了这个颤抖而炽热的身体。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如此紧密地相拥。 隔阂、身份、世俗的眼光……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不走。” 厉烬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生死不论。” 沈清弦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厉烬肩头的衣料。 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这一刻,他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 清风与烈焰,终究选择了纠缠。 哪怕殊途,也要同归。 第9章 断弦 …… 那一声“不想”,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温暖不了整片湖,终究被冰冷的现实吞噬。 沈清弦靠在厉烬怀中,感受着那坚实胸膛传来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滚烫温度,听着耳边那斩钉截铁的“生死不论”,理智在情感的洪流中载沉载浮,几乎就要彻底沉溺。 但就在那一刻,父亲凝重疲惫的面容,皇帝冰冷威压的眼神,边关烽火下百姓流离的惨状,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他是沈清弦,是太傅独子,是翰林院编修,他的肩上,背负着家族荣辱,背负着君恩厚重,甚至……背负着看不见的江山社稷。 他不能……他不能如此自私。 那拥抱的温暖,此刻竟成了烙铁,灼烧着他的良心。 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厉烬。 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厉烬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肩头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瞬间崩裂,殷红的血迹迅速在衣料上洇开。 厉烬愕然地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炽热与坚定,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冻成了冰碴。 沈清弦别开脸,不敢看那双眼,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全线崩溃。 他背过身,声音冷硬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你走吧。” 三个字,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厉烬,也刺向他自己。 厉烬僵在原地,周身汹涌的热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他看着沈清弦决绝的背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什么?” 他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音。 “我说,你走。” 沈清弦重复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能支撑着他不倒下去,“立刻,离开太傅府,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补上那句最能诛心的话: “我沈清弦的命,自有沈家和朝廷护着,不劳你一个异族……费心。” “异族”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厉烬心中最后一丝希冀。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周身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如同死火山,再无半点生机。 那是一种比愤怒、比痛苦更深沉的…… 死寂。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也没有再看沈清弦一眼。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依旧挺直着背脊,一步一步,踏出了沈清弦的院落,踏出了这片他曾经以为可以暂且栖身的地方。 在他转身的刹那,沈清弦猛地回头,只捕捉到那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孤绝而冰冷的背影。 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下。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沈清弦以编纂典籍需绝对清净为由,闭门谢客,连翰林院的公务也一并带回府中处理。 他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眠不休,疯狂地翻阅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古籍,试图用繁重的事务麻痹自己,隔绝外界的一切。 然而,他隔绝不了心底的声音,也隔绝不了门外那无声的等待。 厉烬没有离开太傅府。 他就那样,沉默地、固执地,跪在了沈清弦紧闭的院门外。 从白天,到黑夜;从烈日当空,到冷露沾衣。 他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 肩头的血迹干涸发黑,与尘土混在一起,形容狼狈,唯有那双曾经炽烈如火的眸子,空洞地望着那扇永远不会再为他开启的门。 府中下人窃窃私语,有同情,有不解,更有嘲讽。 沈清瑜闻讯赶来,冷笑着说了几句风凉话,见厉烬毫无反应,也觉得无趣,悻悻离去。 第一天,沈清弦在书房内,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心如刀绞,几乎要将手中的书卷捏碎。 第二天,他开始对着满桌的文书发呆,墨迹滴落污了宣纸也浑然不觉。侍从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撤下。 第三天,夜深人静时,他终于忍不住,悄悄走到门后,透过细微的缝隙,看向外面。 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那個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上。 厉烬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流逝。 沈清弦的呼吸一滞,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 可是,他不能。 他想起父亲忧心忡忡的叹息,想起皇帝那句“江山社稷”,想起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猛地后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谅我……厉烬。 原谅我的懦弱,我的身不由己。 第四天,黎明。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厉烬身上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三天三夜,他等的是什么?是一个解释?一个回心转意?或许都有。 但最终,他只等来了无边的寂静,和那扇始终紧闭的门。 心,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从灼热到冰冷,从期盼到绝望,最终,寸寸成灰。 他扶着身旁的石灯,艰难地、摇晃着站起身。 跪了三天三夜的腿早已麻木不堪,每动一下都如同针扎。 但他依旧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身形。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目光里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执念,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空茫。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而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傅府,走进了京城尚未完全苏醒的晨雾之中。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满身的伤痕,和一颗彻底死去的心。 书房内,靠着门板瘫坐的沈清弦,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门外,那持续了三天三夜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 一片死寂。 他颤抖着手,猛地拉开门栓,推开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青石板上,残留着一点隐约的、干涸的血迹,和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膝盖印痕,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有人,如何耗尽所有,等待过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庭院,看着那刺眼的痕迹,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噗——”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凄艳绝望的花。 眼前一黑,他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那个如苍狼般的身影,决绝地消失在迷雾的尽头,再不见踪影。 弦,终是断了。 第10章 臣有罪! 沈清弦病倒了。 这一病,便是月余。 那口心血仿佛带走了他大半条命,高烧如跗骨之蛆,反复纠缠。 昏沉间,他时而抓着锦被,无意识地呢喃着那个禁忌的名字,声音破碎而痛苦;时而又陷入彻底的死寂,苍白得如同一尊易碎的玉雕,唯有微蹙的眉头泄露着内心的煎熬。 太傅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愁云中。 名医来了又走,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房中,却始终不见根本好转。 沈太傅守在病榻前,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那双精于筹谋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力与挣扎。 他或许早已窥见端倪,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与即将到来的家族危机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沈清弦病情稍见起色,能勉强坐起喝药时,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传来—— 长公主殿下,帝后唯一的嫡女,竟在宫宴上当着陛下的面,直言倾慕沈家公子清弦的才华。 一时间,沈府门庭若市,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尚公主,这是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殊荣! 沈家的地位将因此更加稳固,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权势滔天。 然而,卧病在床的沈清弦听闻此事,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将刚喝下的汤药尽数呕出。 “弦儿,”沈太傅挥退下人,坐在床边,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公主青眼相加,此乃我沈氏一族莫大的荣耀,亦是陛下恩典。你病体未愈,更需这门婚事冲喜。为父已替你应下,待你大好,便行纳采之礼。” 沈清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惊痛:“父亲!我……” “不必多言!”沈太傅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如今朝局微妙?二皇子虽败,其余党未清。我沈家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尚公主,是圣心所向,亦是保全我沈家满门最好的选择!难道你要为了一己之私,置阖族性命于不顾吗?!” “一己之私……” 沈清弦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与厉烬之间那不见天日的感情,在家族大义面前,果然只是不值一提的“私情”。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如同提线木偶。他被迫接受御医的诊治,灌下无数苦药,只为了尽快“康复”以迎接婚事。 他沉默地听着礼部官员讲解大婚仪程,看着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红。 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是他心头淌出的血。 期间,长公主甚至微服来访过一次。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眉眼带着骄纵的少女,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她谈论着婚后的府邸、规制、未来的权势,仿佛沈清弦已是她的所有物。 沈清弦全程垂眸,恭敬而疏离。 只有在无人时,他会从枕下摸出那盛放着碎玉的锦囊,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棱角刺痛皮肉,才能提醒自己,那颗心还未曾完全死去。 反抗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在绝望中悄然滋生。 * 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京城万人空巷,争睹这场世纪婚礼的盛况。沈府至公主府的街道铺满红毯,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沈清弦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金冠,被簇拥着完成一系列繁复的礼仪。 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厮发现,公子的手,冰凉刺骨,且一直在微微颤抖。 公主府内,宾客满堂,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皇帝与皇后端坐高堂,满面笑容。 典礼的**,是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司仪官高亢的声音响彻大厅。 沈清弦却没有动。 满堂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弦儿?”沈太傅脸色微变,低声提醒。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满堂宾客,掠过脸色骤变的长公主,最终,落在高踞上位的皇帝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掀开了头上沉重的金冠,任由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满场哗然! “沈清弦!”沈太傅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沈清弦却笑了,那笑容凄艳而决绝,如同在悬崖边绽放的雪莲。 他面向皇帝,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下,声音清晰得如同玉碎: “臣,沈清弦,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臣……有断袖之癖,心有所属,已久矣!实非公主良配,不敢玷污天家血脉,辱没皇家声誉!” “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立于朝堂,无颜面对陛下与父亲!恳请陛下,削去臣之官职功名,将臣逐出宗族,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 断袖之癖!心有所属!自请削职除名!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骇闻!尤其是在帝后面前,在公主大婚典礼之上! 长公主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皇后面沉如水,皇帝的眼神瞬间冰冷如霜,带着滔天的怒意。 “逆子!!!” 沈太傅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冲上前,夺过一旁侍卫的廷杖,朝着沈清弦的背脊狠狠打下!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祸及满门的畜生!” 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沈清弦单薄的背脊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隐约可闻。 沈清弦咬紧牙关,硬生生承受着,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将那身刺目的红袍,染得更加暗沉。 他伏在地上,目光却执拗地望着殿外北方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片苦寒之地。 厉烬,你看…… 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我没有……辜负你。 最终,是皇帝冰冷的声音阻止了这场几乎要将人打死的责罚:“够了!” 沈太傅颓然住手,老泪纵横,跪地请罪。 皇帝看着地上那个气息奄奄、却依旧挺直着脖颈的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 他耗费心思想要扶持的“忠臣”,他寄予厚望的“佳婿”,竟是个如此不堪的……! “沈清弦,朕如你所愿。”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即日起,削去你所有官职功名,逐出沈氏宗族,永不叙用!沈教子无方,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圣旨一下,满场死寂。 沈清弦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公主府,扔在了冰冷的街道上。那身破碎的红袍,在尘土中显得格外刺眼。 沈府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断绝了他与那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丝联系。 京城第一公子,翰林院冉冉升起的新星,转眼间,成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弃子。 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意识逐渐模糊。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他保住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最后的洁净。 至少,他不用再违背自己的心,去拥抱一个不爱的人。 只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可会知道,曾经有一轮明月,为了不玷污与他共同拥有过的那片月光,宁愿…… 碎玉焚心,自堕尘埃? 第11章 重回斗兽场 * 厉烬离开太傅府时,晨雾尚未散尽。 他肩头的旧伤因三日三夜的跪候和心死般的绝望而隐隐作痛,但这疼痛与他胸腔里那片死寂的空洞相比,微不足道。 京城的长街逐渐苏醒,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车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北境?那里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兄长的追杀和部落的纷争只会让他陷入另一场血腥的泥沼。 天涯海角?这世间之大,却仿佛没有一寸土地能承载他这具失去重心的躯壳。 脚步遵循着某种潜意识的牵引,在一条条熟悉的街巷中穿行。 当他停下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扇熟悉的、布满铜钉的沉重木门,以及门楣上那块早已看惯的、带着血腥气的匾额——皇家斗兽场。 他曾以为,被沈清弦带走的那一天,他便永远逃离了这个地方。 却原来,绕了一圈,他又回到了起点。不,或许连起点都不如。 当初的他,心中尚有不甘与复仇的火焰,而如今,只剩下燃尽后的死灰。 看守斗兽场的侍卫显然认出了他,脸上露出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毕竟,从太傅府公子的贴身护卫,重新变回这斗兽场里的“玩意儿”,本身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阎罗?你怎么……”侍卫的话没说完,便被厉烬冰冷的眼神打断。 “开门。”他的声音沙哑,没有任何情绪。 侍卫被他眼神中的死寂慑住,下意识地打开了侧门。 踏入斗兽场的那一刻,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野兽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通道阴暗潮湿,石壁上挂着锈蚀的铁链,空气中回荡着牢笼中野兽不安的低吼和某些角落里传来的、受伤斗士的呻吟。 斗兽场的管事闻讯赶来,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上下打量着厉烬,目光在他肩头破损染血的衣物上停留片刻,嘿嘿一笑:“哟,这不是我们曾经的‘阎罗’吗?怎么,在太傅府享够了清福,又想念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厉烬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直接问道:“今天,有我的场吗?” 管事一愣,没想到他如此直接,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有!当然有!你‘阎罗’的名头可还没倒!只要你肯上场,压轴的场次给你留着!”他搓着手,“规矩你还懂吧?赢了,抽三成;输了……” “死了,埋了便是。”厉烬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生死。 管事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干笑两声: “痛快!还是老地方,你去准备吧。一个时辰后,压轴场,对你,三头饿了三天的西境狼!” 厉烬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条通往最底层牢房的、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甬道。 阴暗的牢房,比他记忆中更加狭窄和肮脏。 石壁上渗着水珠,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沈清弦那清越的声音—— “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回府。我为你取名厉烬,如何?取自‘死灰厉烬’,望你如死灰重燃,获得新生。” 新生? 厉烬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涩到近乎扭曲的弧度。 那缕他曾以为可以抓住的清风,那轮他曾妄图拥有的明月,终究只是照彻了他身处沟渠的卑贱与不堪。 如今,风止月隐,他这死灰,除了重归这片孕育他的黑暗与血腥,还能去往何处? 他缓缓抽出一直贴身藏着的短刃。 刀刃寒光凛冽,映出他此刻麻木而空洞的眼眸。 这柄刀,曾饮过无数野兽与敌人的血,也曾在那宫变之夜,为她挡下致命的箭矢。 如今,它只剩下最原始的用途—— 杀戮,或者,被杀戮。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刺目的光线从通道尽头传来,伴随着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阎罗!上场!” 厉烬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骨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他握着短刃,一步步走出阴暗的甬道,重新踏入了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沙土地。 阳光有些刺眼。 看台上座无虚席,无数双兴奋、狂热、嗜血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欢呼声、口哨声、下注的叫嚷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 他曾无比厌恶这一切,但此刻,这喧嚣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在这里,一切都很简单。活着,或者死去。 不需要猜测人心,不需要背负情债,不需要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煎熬。 对面的铁闸缓缓升起,三双幽绿凶残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低沉的狼嚎响起,带着饥饿的疯狂。 是三头体型硕大的西境狼,皮毛脏乱,肋骨清晰可见,涎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滴落在沙土上。 它们被饿了三天,此刻眼中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观众席上的呐喊声更加狂热。 厉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调整着呼吸,将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名为“沈清弦”的剧痛,强行压下,转化为最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当第一头狼率先扑来时,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再无平日的沉静,也再无面对沈清弦时的挣扎与痛苦,只剩下最原始、最**的野性与暴戾! 仿佛那个来自北境荒野、被称为“狼瞳”的战神之子,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恶狼冲了上去。 在狼爪即将拍中他面门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手中短刃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切开了恶狼的咽喉。 温热的狼血喷溅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甚至没有擦拭,反手一刀,刺入从侧面偷袭的第二头狼的眼窝!手腕一拧,搅碎! 动作快、准、狠!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只有最有效率的杀戮! 第三头狼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气和杀意所慑,竟然后退了一步,发出畏惧的低呜。 厉烬却没有给它任何机会。他如同鬼魅般贴近,短刃如同毒蛇,直接捅穿了狼的心脏!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 三头饿狼,尽数毙命! 沙土地上,狼尸横陈,鲜血汩汩流淌,将黄土染成暗红。 全场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呐喊! “阎罗!阎罗!阎罗!” 厉烬站在场地中央,浑身浴血,短刃犹在滴血。 他微微喘息着,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看台上那些疯狂的面孔。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解脱的轻松。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他抬起手,用沾满狼血的手背,狠狠擦过脸颊,却仿佛想擦去某种更深的东西。 在这里,他可以用杀戮麻痹自己,可以用血腥掩盖心痛。 但每当喧嚣散去,独自面对这斗兽场的冰冷石壁时,那个清风明月般的身影,那双带着痛楚与挣扎的眸子,便会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脑海,啃噬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他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狱。 但这一次,他心甘情愿。 因为心若死,身在何处,皆是炼狱。 他收起短刃,无视看台上的欢呼,转身,一步步走回那条阴暗的甬道,走回那个散发着霉味的牢笼。 背影孤绝,如同投入烈火,最终归于沉寂的……余烬。 第12章 余烬北燃 厉烬重回斗兽场的消息,如一颗小石子般在京城底层溅起些许涟漪,却很快沉没。 对于达官贵人而言,一个蛮奴的去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远不及即将到来的北疆大捷庆典重要。 斗兽场的生活仿佛一个无尽的循环。 血腥、厮杀、短暂的喧嚣,然后是更深的死寂。 厉烬成了压轴的常客,对手从饿狼、猛虎,到其他亡命之徒。 他战斗的方式越来越不要命,仿佛在刻意寻求一种解脱。身上的伤添了又添,旧疤未愈,又覆新痕。 管事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棵摇钱树,眼神热切,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人,眼里已经没有活了。 这一日,厉烬刚结束一场与西域力士的角斗,那力士被他拧断了脖子,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看台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他拖着有些脱力的身躯,走向甬道,对身后的喧嚣充耳不闻。 “阎罗,”管事在通道口拦住他,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算计,“有个贵人想见你。” 厉烬脚步未停。 “是北边来的。”管事压低声音,补充道。 厉烬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被引至斗兽场后方一间隐秘的客室。 室内陈设简单,一个身着北境皮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眼神锐利如鹰。 看到厉烬进来,那男人瞳孔微缩,右手抚上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部落礼节,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压抑的激动:“少主人。” 厉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认出了这是父亲麾下最忠诚的将领之一,巴图叔叔。 部落被袭那夜,他率亲兵拼死护着自己突围,最终失散。 “你还活着。”厉烬的声音干涩。 “是,老奴侥幸未死,一直在寻找少主人的下落。”巴图看着他满身的伤和眼中那片死寂,痛心疾首,“少主人,您怎么会流落至此?还在这等地方……” “找我何事?”厉烬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巴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部落……需要您回去。” 他快速讲述了现状。 老酋长确实已在三年前的袭击中身亡,如今的酋长,厉烬的堂兄赫连灼,性情暴虐,穷兵黩武,不仅未能替老酋长报仇,反而将部落带入连年战火,内部怨声载道。 此次南侵失利,更让他威望大跌。 以巴图为首的一批老臣,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迎回真正的继承人——拥有“狼瞳”之称的厉烬。 “赫连灼勾结外敌,出卖部落,才导致当年惨祸!老酋长的仇,部落的耻辱,都需要您来洗刷!” 巴图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少主人,跟我回去吧!带领我们,夺回属于您的一切!让狼瞳的旗帜,重新飘扬在北境草原!” 复仇。权力。部落。 这些曾经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信念,此刻听来,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 厉烬沉默着。 客室里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他想起父亲宽阔的肩膀,想起部落篝火旁欢快的舞蹈,想起草原上呼啸的风……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属于“狼瞳”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又想起了那个清风明月的少年,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最后那句冰冷的“你走”,以及那扇再未开启的门。 心口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 他留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用□□的痛苦麻痹灵魂的煎熬。 回去?回到那片承载着荣耀也埋葬着惨痛的草原?去面对阴谋、杀戮和永无止境的争斗?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至少……那里离这片让他心碎的土地,足够远。 远到,或许可以不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远到,可以将“厉烬”这个名字,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埋葬。 厉烬缓缓抬起眼,眸中那片死寂的灰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那是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属于战士本能的东西。 “好。”他吐出一个字。 巴图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 接下来的日子,厉烬依旧在斗兽场出战,但频率降低了。 巴图暗中安排,开始为他调理身体,治疗暗伤,并向他传递着部落内部的情报和计划。 离开的准备在秘密进行。 厉烬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柄短刃,和怀里那个装着碎玉的、从不离身的锦囊。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厉烬完成了他在斗兽场的最后一场厮杀。 对手是一个同样声名狼藉的角斗士。 战斗结束得很快,厉烬的短刃割开了对方的喉咙,干净利落。 他没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理会看台上的喧嚣,径直走回了牢房。 片刻后,斗兽场后方一处隐蔽的侧门悄然打开。 厉烬换上了一身北境牧民的粗布衣袍,脸上做了些许伪装。巴图和几名忠心耿耿的部下等在外面,牵着几匹健壮的北地马。 厉烬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夜色浓重,只能看到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和零星几点灯火。 那里,埋葬了他的希望,作为“厉烬”的一切。 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走。” 马蹄声起,踏碎夜的寂静,向着北方,绝尘而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北方草原特有的、寒冷而自由的气息。 厉烬伏在马背上,感受着久违的驰骋。 胸腔里那颗死去多时的心脏,似乎被这凛冽的风灌入,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但那跳动,不再是为了风月,而是为了仇恨与鲜血。 他将回归,作为带来血与火的复仇者。 余烬北燃,焚尽的,是过往;点燃的,是烽烟。 他的明月,永悬高空。 而他,将永堕北方的黑夜。 * 北地的风,如同裹着碎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厉烬,或者说,如今已重新拾起“狼瞳”之名的赫连烬,勒马立于山岗之上,俯瞰着下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部落营帐。 离开京城已有大半年。 这半年里,他在巴图等旧部的辅佐下,如同潜行的孤狼,一步步收拢着父亲离散的势力,拔除着赫连灼安插的眼线。 过程血腥而残酷,暗杀、策反、小规模的火并……他如同回到了斗兽场,只是这次的猎物,换成了曾经背叛家族的仇敌。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愈发冷硬。 那道横亘在心口的伤,并未因时间和距离愈合,反而在北境的寒风中凝结成一道永不消融的冰棱,时时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只有在深夜,独自对着篝火,摩挲着怀中那装着碎玉的锦囊时,他眼中才会流露出片刻不属于“狼瞳”的、近乎脆弱的迷茫。 “少主,”巴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递上一个皮囊装的烈酒,“探子回报,赫连灼三日后会在黑石谷祭祀狼神,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赫连烬接过皮囊,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安排下去。”他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疾驰而来。 马上的斥候滚鞍落马,气喘吁吁地禀报:“少主!南方……南方来了一个商队,领头的是个中原人,指名要见您!” 中原人? 赫连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皮囊的手指猛地收紧。 “什么人?”巴图警惕地问道。 “他说……他姓沈。” “沈”字如同惊雷,在赫连烬耳边炸响。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混乱,那强行压抑的、与“厉烬”相关的一切,几乎要破体而出。 沈……清弦? 不,不可能。 他应该在京城,或许已成驸马,或许依旧做着他的高门公子,怎么会来到这苦寒危险的北境? 是陷阱?是赫连灼的阴谋?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最终,杀意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而疯狂的期盼,交织在一起。 “带他过来。”赫连烬的声音冷得像冰,“单独。” 当那个披着厚重黑色斗篷、身形单薄的身影,在两名部落战士的“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岗时,赫连烬几乎认不出他。 斗篷的风帽落下,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正是沈清弦! 他比记忆中瘦了太多,原本合体的衣袍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久病初愈的蜡黄,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赫连烬的瞬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愧疚、痛楚、如释重负,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风雪似乎也停滞了片刻。 赫连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沈清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北地的寒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赫连烬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几乎要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却强行克制住了。 “你来做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 沈清弦止住咳嗽,抬起眼,望着马背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变得更加精悍,皮肤被北地的风沙磨砺得粗糙,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属于部落首领的强悍与冷酷。 哪里还有半分当初那个沉默跟在他身后、眼神执拗的护卫的影子? 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沈清弦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带着颤音,“我来……找你。” “找我?”赫连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弧度,“沈公子,哦不,或许该称呼您为驸马爷?您不在金陵台城享受荣华富贵,跑到我这蛮荒之地来找一个低贱的异族奴隶,是何道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清弦的心脏。 他脸色更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他看着赫连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与讥讽,所有准备好的解释与歉意,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无尽的苦涩。 “我没有……”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有尚公主。” 赫连烬眼神微动,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与我何干?” 沈清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坦诚:“我当众自陈……已被削职夺籍,逐出家门……如今,孑然一身。” 风雪似乎更大了。 赫赫烬骑在马上,身形僵直,如同被冻住的雕塑。 他听到了什么? 当众自陈断袖?削职夺籍?逐出家门? 那个曾经将家族荣耀、声名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清风明月般的公子,竟然……竟然为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愤怒! “愚蠢!”他猛地低吼出声,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戾,“谁让你这么做的?!谁需要你这么做?!” 他为了保住他,宁愿自堕地狱,重回斗兽场。而他,却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跑到这随时可能丧命的地方来。 这算什么?怜悯?补偿?还是……又一次他无法承受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意? 沈清弦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眼中浮起一层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我不后悔。” 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厉烬……对不起……还有……我……” “闭嘴!”赫连烬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赤红一片,“我不是厉烬,厉烬已经死了。死在你沈家门外!死在京城那个冬天!” 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背对着沈清弦,声音冷硬如铁:“看在昔日……主仆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一夜容身之处。明天天亮,立刻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他不再看沈清弦一眼,策马冲下山岗,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风雪之中。 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风雪很快将他单薄的身影吞没。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还是……不肯原谅他。 巴图看着自家少主如同被厉鬼追赶般冲回营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低声道:“少主,那位沈公子……” “给他一个帐篷!不许任何人靠近!”赫连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明天一早,送他走!” “是。” 巴图退下后,赫赫烬独自站在帐中,一拳狠狠砸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现?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为什么……要让他已经死去的心,再次感受到这种撕裂般的疼痛? 他烦躁地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和那道狰狞的旧疤,仿佛这样才能呼吸。 帐外,北风呼啸,雪落无声。 这一夜,对于山岗上的两个人而言,注定漫长如年。 第13章 血染狼神祭 沈清弦被安置在部落边缘一顶破旧的小帐篷里。 北地的寒风无孔不入,即使裹紧了粗糙的羊毛毡,刺骨的冷意依旧渗透四肢百骸。 身体尚未从长途跋涉和之前的重病中完全恢复,此刻更是冷得瑟瑟发抖,肺腑间泛起熟悉的痒意,引得他压抑地低咳。 然而,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厉烬……不,赫连烬那双充满恨意与冰冷的眼睛,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他果然,还是恨透了自己。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个沉默的北境妇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奶和一块干硬的肉脯,放在他面前,随即又退了出去,眼神里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沈清弦没有动食物。 他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将脸埋在臂弯里。 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现——初遇时斗兽场那双死寂的眼,宫变之夜挡在他身前的高大背影,书房那个灼热而绝望的吻,还有最后,那扇再未开启的门,以及青石板上刺目的血迹与膝痕……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衣料。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对是错。 或许,他只是想亲口说一声“对不起”,或许,他只是想确认那个人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一丝可能原谅他。 如今,答案已经残酷地摆在面前。 他搅乱了对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徒增笑柄与厌烦。 天亮就离开吧。 如他所愿。 就在沈清弦万念俱灰之际,帐篷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以及兵刃轻微碰撞的声响。 不同于部落战士平日沉稳的巡逻,这声音带着一种鬼祟与杀气。 沈清弦心中一凛,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悄悄挪到帐篷边缘,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数道黑影正借着帐篷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朝着营地中心、那顶最大最华丽的帐篷,赫连烬的营帐摸去。他们手中反射着冷光的,是出鞘的弯刀。 是刺客! 沈清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赫连灼的人?还是其他敌人? 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示警,但理智强行拉住了他。他手无缚鸡之力,贸然出去只是送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怎么办? 他的目光急速扫视,猛地落在角落里那盏昏黄的油灯上。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羊奶,猛地泼向帐篷的毡壁。他抓起油灯,毫不犹豫地引燃了浸湿羊奶、更容易燃烧的毡布。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迅速蔓延开来! “着火了!快救火!”沈清弦用尽全身力气,用中原话高声呼喊起来。 这突兀的火光和喊声,在寂静的部落营地中,如同平地惊雷! 那些潜行的刺客身形一僵,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怎么回事?!” “暴露了!动手!” 刺客头目当机立断,不再隐藏,厉声喝道:“杀赫连烬!” 营地炸开了锅。 示警的号角声凄厉响起。原本沉寂的帐篷里纷纷冲出被惊醒的战士,喊杀声、兵刃相交声瞬间响成一片。 赫连烬的营帐帘幕被猛地掀开,他手持染血的短刃冲了出来,眼神凌厉如狼,显然早已警觉。 巴图等人紧随其后,与扑上来的刺客战作一团。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营地边缘那顶起火的小帐篷。 沈清弦看着火势蔓延,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挣扎着想要爬出帐篷,却被浓烟和高温逼退,吸入的烟尘让他头脑发昏,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葬身火海之时,一道黑影如同疾风般冲破火焰和浓烟,闯了进来。 是赫连烬。 他脸上沾着血污和烟灰,眼神却亮得骇人,一把抓住几乎昏迷的沈清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地低吼:“走!” 他护着沈清弦,挥刀劈开燃烧的帐篷布,冲了出去。 外面已是一片混战的修罗场。刺客人数不少,且个个悍不畏死,与部落战士激烈厮杀,不断有人倒下。 赫连烬将沈清弦推向巴图:“护住他!” 随即转身迎上两名扑来的刺客,短刃划出致命的弧线,瞬间结果一人,又与另一人缠斗在一起。 沈清弦被巴图护在身后,看着火光映照下,赫连烬浴血奋战的身影,那矫健如豹,狠戾如狼的姿态,与记忆中那个沉默的护卫重叠,却又如此不同。 他的心紧紧揪着,每一次刀光闪过,都让他呼吸停滞。 突然,一名躲在阴影处的刺客,悄悄张开了弓箭,淬毒的箭镞,瞄准了正背对着他、与敌人厮杀的赫连烬! “小心!”沈清弦瞳孔骤缩,想也不想,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赫连烬猛地回头,看到的是沈清弦缓缓倒下的身影,以及他背后那支颤动的箭羽。 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正望着他,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清弦——!!!” 赫连烬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目眦欲裂。他如同疯魔,手中短刃瞬间将面前的刺客撕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接住了那个软倒下来的、轻飘飘的身体。 鲜血,正从沈清弦背后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袍。 “你……你……” 赫连烬抱着他,手臂颤抖得厉害,声音破碎不堪,所有冰冷的伪装,所有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鲜血冲刷得支离破碎。 沈清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恐慌与痛楚的脸,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他的脸颊,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他扯出一个极淡、极虚幻的笑容,气若游丝: “这次……不欠你了……” 说完,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清弦!清弦!!”赫连烬疯狂地喊着他的名字,试图用手捂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医师!找医师!!”他朝着混乱的战场嘶声咆哮,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 巴图迅速带人清理了残余的刺客,营地渐渐恢复控制。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抱着中原男子、状若疯魔的少主身上。 赫连烬打横抱起沈清弦,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他的脚步踉跄,眼神空洞,只有怀中那人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他尚未离去。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 但有些人,却可能永远沉睡在这北境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