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是朵黑莲花》 第1章 斩旧妄(一) 烛火晃动,室内的催情香烟从炉中升起,少女在坐在梨花木床上,身上的绣衣层层堆叠,鸳鸯刺绣隐没在其中。 燃烧的龙凤香烛猛地爆开,房门也此刻被推开。 新郎官抬步跨进门,眉眼间带着几分澄澈的少年气,醉酒后的红晕从脖颈蔓延至耳尖,让他平添了几分羞涩。 长长的秤杆挑开红盖头,新娘娇艳欲滴的脸才得以重见天日,发髻上琳琅满目,银簪嵌珠,可也难掩脸上半分风华。 绕是见过那么多京城贵女的喜娘也被惊的一瞬失了神。 她知今日是宜光公主与镇国公世子大婚,却也只是第一次见得传闻中最受盛宠的宜光公主。 眉细长如烟柳,杏眼微垂,睫毛的影落在白皙的脸上,花钿樱唇的红更衬得人肤白如雪。 只是瞧不出半分大婚的喜意,倒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冷,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眼面前要跟自己度过余生的夫君。 门外狂风忽骤,即使关着门都能听见门外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 喜娘对僵住的气氛不以为意,定是新娘有几分不愿嫁的,传闻二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怎瞧起来只有新郎一人痴心似的。 贺知行望着她冷淡的侧脸,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倒难得放下了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架子。 他弯腰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意,柔得能滴出水来,“月翎,既然都成亲了,那我们就不闹了好不好?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寒冰,却没能得到半分回响。 李月翎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喜娘见气氛愈发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正琢磨着要说些子孙满堂、白头偕老的喜庆话,一道金光忽然闪过眼前。 鲜血飞溅而出,温热的液体溅在喜娘的脸上、鼻尖上,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瞬间,满室的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李月翎手中的金簪已然染满了鲜血,不过一息之间,她便从贺知行的心口将簪子拔出。 鲜血顺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腕往下流淌,浸进袖口的绣纹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只在袖管外侧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贺知行脸上还残留着讨好的笑意,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让他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摁住心口喷溅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喜服,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了地上,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红绣鞋,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 贺知行意识恍惚地抬起头,看见李月翎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半分都未曾挪动。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眼中翻涌着的情绪,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冰冷。 他原本喜悦的眸子渐渐变得茫然,无措的抿唇,缓缓伸出那只沾染鲜血的手,轻柔地捂住了李月翎的眼睛。 腥甜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尖,那是属于贺知行的血,温热而黏稠。 “月翎,别怕。” 贺知行如此说道。 他倒下的瞬间,李月翎恍惚看见红烛光影里,立着个模糊的白影,衣上血梅似在蠕动。 她眨了眨眼,那身影又消失无踪,只剩鼻尖萦绕的、若有似无的腐腥气。 “啊——!” 喜娘和周围丫鬟的尖叫声陡然刺破了寂静,众人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疯了似的向门外跑去。 今日可是大喜之日,竟发生了新娘弑夫这般疯狂的事! 门外很快被得到消息的侍卫层层围住,有人已经加急赶去宫中通报,剩下的两个侍卫抖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想要将贺知行扶起去请大夫。 李月翎依旧端坐在床榻上,发髻整齐,衣裳没有半分凌乱。 不似周围人的惊恐与慌乱,抬起手,轻轻抚上右边脸颊上被蹭到的温热血迹,指尖传来的触感黏腻而真实。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支染血的金簪上,又缓缓移到自己被贺知行倒下时压住的裙摆,上面沾染了浓厚的血腥之气。 一小片艳红已经被更浓的暗色压住。 抬头见侍卫们已经将贺知行抬出了大门,李月翎才收敛了眸中的冷意,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门外狂风依旧不止,细密的春雨不知何时已然落下,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今日果真算不上什么良辰吉日,不过是有些人太过着急,急于将她推入这桩婚事,才硬生生选了今天。 毕竟,这春日的雨,向来多到避无可避。 “殿下……您不能出去!”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恐。 他不敢放一个杀人凶手离开院子,可他更害怕眼前这位像是疯了一样的宜光公主。 连镇国公世子都能说杀就杀,又怎会将他一个普通侍卫的性命放在眼里? 拦住她的手臂止不住地抖动着,指尖冰凉。 李月翎侧头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那侍卫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像是被无形的压力震慑,不自觉地跪在了地上。 拦不住的。 他心里清清楚楚,这是当今陛下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就算她杀了人,陛下未必会真的严惩。 自己若是执意阻拦,恐怕下一秒就会落得和世子一样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率先赶来的是公主的亲卫,他们迅速上前,拦住了镇国公府的侍卫,封锁现场。 亲卫统领杨尘原本守在不远处,生怕有不长眼的宾客闹婚惊到公主。 接到消息赶来时,他也被眼前的惨状惊得心头一震。他望着宜光公主身上染血的嫁衣,胡须不住地抖动,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真是疯了…… 他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竟也没想到这位公主这般疯,犯下这滔天的大罪。 陛下还会保下她吗? 大雨倾盆之势,思绪混乱之中,李月翎不停顿的闯进雨帘,头也不回。 一声巨雷声炸响,惊醒了还在养心殿沉睡的帝王。 门外响起淅淅沥沥的大雨,颗颗砸在青砖上。 文帝再难眠,起身穿衣,披好鹤氅,抬步便出了殿门。 在门口守夜的宫女睡眼朦胧,看着雨势疲惫的打着哈欠。 猛地被惊醒,听见房间里的声响,抬头直对文帝出门,一步未停。 来不及行礼,她只得小步跟上,艰难的在大雨之中举伞,小心翼翼的不让雨水打湿圣上。 大概才刚过了丑时,天色还是浓黑的,只有引路的几个宫女举着微亮的灯光在风雨中摇摆。 文帝心中隐有慌乱之感,右眼皮又不自觉的跳着,似是即将发生什么坏事。 刚沾染着湿气衣袍坐下准备批阅奏折,门口的侍卫就来报,宜光长公主前来求见。 手里握着的笔一顿,浓厚的墨汁滴下,文帝罕见的失神了一瞬,反应之后简直要怒极反笑,他头也不抬。 “今日是她大婚之日,回宫作什么?胡闹!不见!” 似是感受到帝王的怒火,门口的侍卫浑身一抖,说话声音却更加小,“回禀陛下,殿下的身上……好似还染着血迹。” 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向外望去。 雨幕之中,少女的身影狼狈不堪,却依旧难掩一身傲骨。 原本精致的浓妆被雨水冲花,墨色的发丝被淋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 她身上那件厚重鲜艳的嫁衣,此刻像一朵被暴雨打蔫的花,沉重地贴在身上,拖在水洼里,从衣料中渗出的殷红血水,在浑浊的雨水中晕开,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别人的。 怎得性子这般烈? 不知是随他还是随了她母后。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可雨幕中的少女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脊背绷得笔直。仿佛文帝不见她,她便要这样一直站下去,直到跪死在这宫门前。 她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整齐的发髻凌乱不堪,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 终究是疼爱了这么些年的女儿,文帝还是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对着门外吩咐,“让她进来。” 李月翎僵硬地直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淋雨跪着已经红肿发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她咬着牙稳住身形,只觉得眼中的雨水一寸寸被染红,眩晕之感愈发强烈。 外面的温度骤降,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冬末未消的细雪,打在她娇嫩的皮肤上,疼得像是被针扎。 她却恍若未闻,手里只紧握着带血的簪子,面上却毫无惧色。 不知此次是生是死,却是不畏,很早之前她便知宜光公主的命运自出生就决定好了。 如此反抗,只怕不得善终。 责罚多重,她都接受,只可惜,太傅恐怕得失望了。 李月翎面色轻松下来,缓步踏入殿中,如血的嫁衣往下滴着水。 身上的血迹倒是被雨水冲涮干净,她抬头望着前方黄色的身影旁,站着一个浅笑的少女。 她虽笑着,一身白衣上绽放着朵朵血梅,原本姿态是侧头望向文帝。 听到声响时扭过头来,察觉到李月翎炽热的目光,伸出纤细白葱般的手指,轻轻的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眩晕着,李月翎恍惚间闻到腥甜的味道,一朵朵妖治瑰丽的红花开放在大红色的地毯上,墙壁上,低垂的隔帘上,轻轻抖动。 文帝抬头,恰好又是一道雷光闪过,眼前的少女眼中一片冰冷,原本黝黑的瞳泛着诡异的红。 好似在看他,好似再看另一个人,又像看着一件物品,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心下一紧,眼前的人模样着实有些吓人,他心知是吃了那药的后遗症。 压下心中的慌乱,缓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宜光,见朕为何不跪?”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握的金钗上,原本上面沾染的斑驳血迹已被大雨冲刷干净,可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依旧透着森森寒意。 文帝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 “怎么?杀了镇国公世子还不够,还想弑父弑君吗?” “当啷——” 金钗从李月翎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再次垂眸,长长的睫毛被殿内的烛火映出浅浅的阴影,在脸上轻轻晃动。 滔天大罪被扣在身上,她脑中的眩晕之感愈发强烈,甚至感受不到身体的平衡,那些凭空出现的血花在眼前不断旋转、放大,几乎要将她吞噬。 沉默了半晌,她双腿一弯,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吐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父皇,贺知行死了……儿臣杀了他。” 一道惊雷劈下,似是斥责这惊天动地的话,她的脸被更强烈的光照亮,没有一丝神情。 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与文帝汇报日常的功课,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眼前的血花越来越多,伸出带着尖刺的荆枝,缓慢地缠上了她泛着冷意的身体,刺得她皮肤生疼。 似乎只是一瞬的慌神,那个穿着白衣染血的少女便走到了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文帝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少女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冷腻湿滑的气息扑面而来,染上了李月翎的发梢与脖颈。 一种腐烂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再次变得浓郁,像是尸体在水中浸泡多日的味道,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文帝却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个挡在视线中的少女,他皱着剑眉,苍老的脸上满是失望与怒意。 他早就知道李月翎性子刚硬冷清,却不曾想,她对从小一同长大的镇国公世子,也能下这般狠手。 之前只知她娇纵,又不是被逼上绝路,竟如此癫疯。 文帝伸出手,从旁边堆积的奏折中抽出一本,不再看她,低头翻阅起来,仿佛眼前的女儿只是一团空气。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养心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风雨声,一片死寂。 终究是文帝先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质问。 “贺知行这般对你,你都不如意,那你想嫁谁?” “莫不是你的太傅?” 第2章 斩旧妄(二) 李月翎跪在金砖上,眩晕感愈发强烈。白衣血女再次贴近她的耳边,腐腥气灌满周围的气息。 她抬眼,正对上文帝含怒的目光,而那白衣少女,竟伸手抚上了文帝的龙袍。 文帝,看不见她。 腥风裹着冷雨撞进殿门,李月翎掌心按在冰凉的金砖上,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砖缝。 额角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混着地砖的寒气,顺着腕骨往下淌,她却像毫无所觉,只垂着眼,看自己裙摆扫过地面时扬起的细碎尘。 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红晕,带着被戳破心思的恼怒,她抬眸眼里漏出讽刺的笑。 再不似前几年的那般恭顺乖巧,越过礼度的话语带着刺。 “有何不可?” 她抬眸的瞬间,苍白面颊上难堪的红晕被眼底翻涌的戾气压得只剩一丝余韵,偏那唇角勾起的笑。 “父皇不是说这天下宜光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吗?” “难道父皇这也是在骗宜光?” 李月翎带着笑,眼里却是封不住的难过流露。 砚台破空而来时,她睫毛都没颤一下。本可侧身避开的力道,被她硬生生受了个正着。 额角骤然迸溅的鲜血顺着光洁的脸颊蜿蜒,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朵朵瑰丽又凄厉的花。 她甚至还微微偏头,用舌尖舔了舔唇角溅到的血珠,甜腥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底的偏执便又深了一分。 她视线更加模糊,被血色掩盖,望着滴落在地上的血上再次开着瑰丽的花。 文帝却不再同她言语,对着屏风后的人怒喝,“顾明鹤,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吗?” 滚轮声滑动,李月翎逐渐回神,眼底浮现罕见几分慌乱,目光却落下坐在轮椅之上的人时安定下来。 她轻笑,“好巧,太傅。” 顾明鹤一身绯红的官袍在身,病白的肤色下,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没带乌纱帽,如墨发丝用朴素玉簪束起,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殿中这场闹剧、她额角的鲜血,都与他无关。 他依旧是万事事不关己的冷漠,连当年因她断腿、听闻再也站不起来时,也只是背靠床榻,面无波澜。 在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般样子,从八岁时他轻柔的将她抱进怀里,到现在十八岁的她与他对簿公堂之上。 眼前瑰丽的红逐渐退却,只剩他沉默着,把手落在腿上的毯子上,往上拽了几分。 “太傅。” 她轻声唤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额角的血还在流,顺着眼尾往下淌,痒得难受,她却舍不得抬手去擦,只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黏腻得像蛛丝,缠了他十年,怎么也扯不断。 她在他眼底找,找一丝心疼,一丝动容,哪怕是一丝厌烦也好,可最终,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冻得她心口发疼。 “太傅会把这个不听话的弟子逐出师门吗?” 李月翎轻声的呢喃却没有湮没在外面如雷的暴雨声中,原本的寂静让每个字都落在顾明鹤的耳中。 这话说得极轻,几乎要被殿外的雨声盖过,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某种不能言说的隐秘。 “住嘴!” 文帝闻言怒火攻心,冰凉的冷意顺着头部蔓延下去,他弓着背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顾明鹤眼底染上雾气晦暗不明,眼尾的红痣衬托得更冷。 他只是撇了她一眼,望着她沾染湿意的衣裙皱皱眉,却还是不言语。 不是有怒,而是他也不知他该说些什么。 说她胆大包头枉顾人伦吗? 他二十岁中状元郎之时,望着周遭神色各异,却遮掩不住嫉妒目光的同窗,他便知道的,他装不了傻。 况且她也不曾遮掩自己的情愫,早前也如此试探过他。 于身份,她君他臣,于情意,他师她徒,于年岁,他大她十四岁,他如今更是双腿残废,当真是不知她图他什么。 “明鹤你说,趁贺家还没进宫告御状,朕如何处置她?” 文帝是真的怒了,却也没失去理智到彻底不管她,让她杀人偿命。 可到底还是失望的,竟也是有要放弃她之意。 “陛下,臣不敢妄言。” 顾明鹤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语气平稳却不像说的那般惶恐。 他这个人竟还一如往常一般清冷,李月翎脑中的眩晕再次加重,面色更加的泛白,淋了半夜的雨,隐隐也泛出青色。 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砸的她更加恼怒。 “不过公主年岁已经够了,原本嫁人之后也要前往封地,不如今夜就走。” “呵。” 李月翎嗤笑一声,眼底是数不尽的自嘲,她刚才说些什么,却被文帝呵斥住。 “够了!”言帝似是忍耐至极,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飞溅的墨汁飞到了李月翎的嫁衣之上。 “也是朕和皇后太宠着你了!” 文帝脸色黑透了,语气带着不可违逆之意,“就按太子太傅说的那般做吧。” “别让你母后难过,在她还未醒之际,速速离开皇宫。” “你俩都滚出去!” 李月翎望着嫁衣上突兀的墨渍,她心口连带全身都是麻的。 难过吗?她却没有半分情绪。 最后她应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便起身和顾明鹤一起退出宫殿。 她虽为女子,却体型修长,比一般男子还要高三分。 顾明鹤感受到身影落在他身上,才第一次在大殿中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 想起大婚前的最后一面,是李月翎跪在他面上,恳求他帮她摆脱这门婚事。 究竟怎么闹得这般难看的?也许是他从前一直忽视她的想法开始的…… 见顾明鹤走神,甚至都不正眼瞧她,李月翎眼底尽是阴郁。 她生性娇纵残暴,却总想在眼前之人面前装作良善之人,此刻她却装也不想装了。 “太傅。” 第一次,她叫他的声音没什么笑意,如同对他人般冷漠。 顾明鹤一下回神,却因是坐在轮椅上,只能诧异的抬头望她。 李月翎见到他毫无暖意的面孔,岁月没有在他身上流露出任何的痕迹,只是比十年前更加消瘦。 “你看了我出嫁前送你的礼物吗?” 顾明鹤响起那个红色的匣子,偏过头不去看他。 “不曾。” “你撒谎。” 李月翎轻笑,双手放在轮椅的两边,影子彻底将他盖住,声音轻柔。 “你一定看见了。” 她弯下腰来,不顾此时的狼狈,冰凉沾染污秽的手指钳住他的下巴,逼他和她平视。 看见白皙的脸上被染上一抹泥渍,李月翎的目光隐晦。 “那把刻着你我名字的同心锁,是我给老师您的礼物。” “收好了,等本宫回京再还给我。” 还未等他回话,李月翎抬步便离开了,顾明鹤握紧手上的毯子,移开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月翎嫁衣都没换,匆匆上了带着皇家银徽的马车。 一切虽是像帝王临口怒言,却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和行李,连随着她准备嫁入镇国公府的贴身宫女都接了回来。 帝王已将她逐出京城,驱逐出权利的中心,却终究念着疼爱了她那么多年,给她拨了八百私兵随她一同前往封地。 此去太远,封地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三月,怕是再难回来相见。 皇宫之外已经宵禁,除了她这个看似癫疯的长公主,再无一人能如此大摇大摆的闯入皇宫无视宵禁。 马车猛地一顿,居然还有另一个疯子拦住了马车。 “殿下,是镇国公二公子。”隔着帘子,侍卫传来通报。 “宜光!李月翎!你给我滚下来!” 贺知临的声音带着哭腔与怒火,撞破雨幕传来,“我兄长死了!贺知行死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少年被压制着,无助的颤抖。 “他那么爱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宜光可以顺利进宫,无人阻拦是因为他们都在不停的找大夫抢救贺知行。 贺知临到现在还不知为何李月翎为何如此心狠。 他们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贺家大夫人和皇后交好,指腹为婚,就算李月翎不想嫁,为何如此不顾情谊。 李月翎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听见贺知临的话脑海之中又浮现少年喜悦的眸子变得惊愕、无措。 身侧的宫女跪在地上轻柔的拿着帕子,为她擦着脸上的血渍,空气中又浮现出腥甜的味道。 一身血梅的少女再次出现,浑身的血往外涌着,黏腻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铺在马车里的羊毛毯上。 少女带着笑靠过来,脸上不见失血的苍白,反而一张难掩绝色的脸靠了过来。 唇上涂着如血的口脂,声音没有情绪,无比诡异。 “宜光,杀了他们。” “李月翎,杀了他们。” 李月翎失神了一瞬,闭上眼睛。 她终究是揉揉染了寒发痛的头,淡淡开口,“将他驱逐开,继续行路。” 贺知临被几个侍卫狠狠压住移送到旁,只能红着眼眶,眼睁睁的眼前的人离开。 腰间李月翎送的玉佩也在挣扎间摔碎,他被束缚着双手,眼神愣愣的看着碎片。 心中的念想如数破碎,最后酝酿出浓厚的恨。 第3章 斩旧妄(三) 月影在林间晃动,几个壮年男人挥着铁锹挖土,一铲子下去,黄土中混着点点暗红的血。 几人谁也没有在意,坑中一个少年被捆绑住手脚,嘴上被布条死死绑住,奄奄一息。 “快点埋,埋完好回去喝酒。”为首的男人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不耐烦,脚下还无意识地踢了踢坑边的泥土。 “这大少爷也是抠,杀个人才给二两银钱,连顿好酒都不够。”另一人啐了口唾沫,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眼神瞟向坑底时,满是嫌恶。 “大哥,我是真挖不动了,这土冻得跟石头似的。”身材矮小的男人直接瘫坐在地上,铁锹“哐当”一声扔在旁边,大口喘着粗气,“要不……就这样吧?” 旁边的同伙也跟着附和,“是啊大哥,他手脚都被咱打断了,断骨戳破衣裳都露出来了,肯定活不了。随便埋埋,咱们赶紧走,这林子里夜里邪乎。” 泥土遮住了视线,荣景初耳鸣声环绕,咬着舌尖任由血腥味充斥着口中,痛意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耳边的声音消去,彻底被黑暗笼罩,双手被打断毫无反抗之力。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不,不能死,还没给母亲报仇! 恨意烧的他浑身血液翻滚,鼻尖尽是泥土的腥气。 “这小崽子真是狠,不过刚刚扔下去的时候都没有多少进气了,算了咱们就埋到这样回去喝酒吧。” 为首的男子摸了摸脖子上被刀划开的血痕,要不是躲得快真就死在这个少年之手,愤恨的踢了块石子在坑中。 声音逐渐消失,荣景初颤抖着睁开眼睛,手上痛已经变得麻木没有知觉。 他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 母亲死不瞑目的双眼在眼前闪现,他痛的泪都流不出了。 等周围彻底安静下来,荣景初才颤抖着睁开眼睛。手上的痛已经麻木,他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全是松软的薄土——他们果然没埋深! 老天终究是庇佑他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用手肘撑着身体往上挪,断骨摩擦的剧痛让他浑身冷汗,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敢发出。指尖抠进泥土里,带出暗红的血,在坑壁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 终于,荣景初看见了漆黑的夜空,新鲜空气涌入肺腑,腿上的剧痛也随之翻涌上来。 万幸,只是骨裂,还能动。 他咬着牙,拖着断腿从土坑中爬出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沿途拖出长长的血痕。 每动一下,都似要耗尽全身力气。 “殿下,穿过这条小路,半个时辰就能到江陵城。走官道得半日,沿途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亲卫统领杨尘勒住马缰,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疲惫的扫视着四周。 马车里,李月翎指尖泛着凉意,指尖下的锦缎被攥得发皱。她本就脸色苍白,今日赶路未按时服药,此时只觉天旋地转,皮肤下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麻,连呼吸都带着几分不稳。 “什么人?”巡逻的士兵突然大喝一声,长枪“唰”地指向不远处的几个人影。 那正是刚埋完荣景初准备离开的壮汉。几人平时只敢偷鸡摸狗,哪见过这般阵仗,更何况刚沾了人命,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利落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杨尘从马上翻身而下,见巡逻的士兵押着几人过来。 他本是武将,又是亲卫统领,周身肃杀之气凛然,吓得几人头都不敢抬。 “统领,他们在这行为鬼祟便直接抓了起来。”士兵躬手禀报,嫌弃的踹了旁边一脚。 也是很久没见过这般没骨气的,杨尘眼里也浮现出厌恶。 “将他们驱赶开。” “等等。”马车里传来清冷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宫女绮梨连忙摆好垫凳,李月翎掀开帘子,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露出来。 虽憔悴不堪,素衣却难掩艳色,唯有一双美眸,带着病态的迷离。 “审一审。”她步伐轻飘飘的,站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人影都在晃动,“大半夜跑到这偏僻地方,定是有预谋。” 猜忌的视线落在眼前几个被吓得浑身颤抖的人之上。 几鞭子下去,还是那个矮小的男子忍不住先开口的招了。 “……是荣大少爷!他让我们处理到荣家庶子!” “他被我们埋在西边不远的地方!” 李月翎眼底泛起不正常的猩红,心口的浮躁感愈发强烈,杀意几乎要溢出来。她本以为是京城派来的刺客,却没想到是荆州荣家里的龌龊事。 “殿下。”杨尘收起面上的厌恶,补充道,“这荣恭霖是荆州太守,荣家就在江陵城之中。” 李月翎眼里浮现出不正常的猩红,心头浮躁起来,杀意蔓延。 原本无力的身体站直,轻哼一声,“还在等什么?快去寻!” 此时突如其来的发怒让周围几个士兵一颤,起步往所说之地排查。 “殿下!找到了!” 李月翎压了压心头的火,她的绣鞋踩在枯枝上咔嚓作响,白色的边缘也沾上黄色的泥土,这价值千金之物已经被染脏。 顺着血痕,荣景初身下的黄土已经被血浸透,胸口略微起伏,才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他听见交谈声,却无力动弹,只能侧过头勉强张望。 暗夜的月光洒在少女的裙摆上,白鹤绣纹随风微动,伴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 是谁?是来救他的,还是来杀他的? 口中不断呕着血,荣景初的脸被泥土掩盖,求生欲让他不顾断骨之痛,挣扎着往前爬。 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夜中紧缩,沾染着血土的手猛地扯住了李月翎的裙摆。 她没有躲开,任由那污秽染脏了裙上的白鹤。 “大人……求你……救我……” 视线模糊间,少女的面容渐渐虚化。 昏迷前,他耳边只余下女子清冷的娇斥,“叫王太医从马车上下来!” 王太医提着药箱踉跄赶来时,荣景初的意识已在生死边缘沉浮。 月光劈开林间雾气,照见少年蜷缩在血泥中,断骨处刺破衣料,暗红血珠顺着冻土蜿蜒,与李月翎裙摆上的白鹤绣纹相映,竟似寒鹤泣血。 “殿下,需即刻清创接骨,此地露重,恐生感染。”王太医蹲身诊脉,指尖触到荣景初冰凉的皮肤,不由得蹙眉,“少年脉象虚浮,失血过多,若拖延过三更,神仙难救。” 李月翎立在一旁,夜风掀起她素白的衣袖,露出腕间隐隐泛青的血管。 药物反噬仍在作祟,她指尖发麻,却强撑着凝神去看他,眼里的幻觉忽闪忽闪。 “生火把本宫的药煮上,快!” 李月翎喘着气,无力的任由绮梨扶住她,虚汗顺着两鬓滑下,胃中恶心和灼烧感上涌。 她目光沉下去,要不是这个少年也不至于要在这荒郊野岭犯病,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的恳求之语。 似是咬牙切齿,“抬上马车,用我的暖炉护着他。杨尘,带两人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马车内因为夜晚的寒意铺着厚厚的狐裘,暖炉散发出橘色光晕。 王太医解开荣景初的束缚,褪去染血的衣物,露出满身青紫伤痕,尤其是双手腕骨处,骨裂的痕迹清晰可见,还有几处刀伤深可见骨,显然是被虐打过。 “忍着点。”王太医许久也未见如此惨烈的伤痕,目露不忍,取出烈酒消毒。 荣景初猛地颤抖,意识回笼片刻,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亮起,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 血珠从唇齿间渗出,他却隔着烛火看见少女病恹恹的容颜,青筋暴起嘴唇苍白,显然也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看起来比他还要承受更大的苦楚。 接骨的过程惊心动魄。 王太医手持银针封住荣景初几处大穴,而后双手用力,将错位的腕骨复位。 “咔嚓”一声脆响,荣景初浑身冷汗涔涔,浸湿了狐裘,却只是死死攥着身下的布料,指节泛白。 他瞥见李月翎转过身来,那双淬冰的美眸中竟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被冷漠覆盖。 “谢谢小姐救我。” 荣景初气息微弱,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此时他才知道救他竟是一个看着与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女。 李月翎眼底泛起红光,忽然空洞起来,与此同时跑过来个小宫女急忙将手中还滚烫的药碗递到马车里。 “殿下,药来了。”绮梨柔声提醒,摁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劲,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浮现出几个红痕,其他人也瞬间察觉出不对,浑身紧绷。 “殿下!冷静!殿下!” “李月翎。” 耳边一切的混乱消失,李月翎被毫无温度的声音叫得回神,她的瞳孔先是放大,后面又变细起来。 背后变得沉重起来,好似什么压住了她的后背,轻柔的抱着她。 气息打在她的脖颈上,伴随着腐臭和腥甜。 好痒…… 好似什么类似于发丝的细线缓缓划过她细嫩的皮肤。 就是发丝! 不像李月翎原本乌黑的头发,这发丝发枯发黄,一点一点从她背后伸出,逐渐变长。 血红的长指甲慢慢伸出,划过她肩膀带着令人颤抖的寒意。 面前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绮梨急得浑身是汗,顺着李月翎的目光却是一片空气什么都没有。 她拿起羊脂玉汤匙舀起药汁,不顾冒犯慌乱的吹了几口,直接塞进李月翎的嘴里。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残暴的杀意在心口酝酿,随着滑入的药汁却又消失几分。 李月翎苍白的脸上泛起燥热红晕,她却安静下来。 “殿下。”等药全部喂完,王太医颤颤惊惊的率先开口,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晃,“还能看见她了吗?” “嗯。”李月翎靠在身后的车壁上,算是回应他一声。 伸开紧握的拳头,手心已经被指甲扣出鲜血。 眸子里却是药性带来的笑意,勾唇笑着,绣花鞋浅浅踢了一下荣景初。 “继续治他。” 明显不同的气氛荣景初尽是看在眼中,他第一时间装作昏迷不去看这一切,生怕被灭口。 这肯定是什么不能为人知的隐秘……药…… 荣景初想起还在府中时,嫡兄那不正常兴奋的眼,脸上异常的红晕,暴虐砸东西的声音,丫鬟挨打的啜泣声。 是五石散! 殿下……这人是公主…… 不管那药是什么,此人是能帮他复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