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绝云天:武林水篇》 第1章 EP 武林水 天界一日, 界下一年。 界上犹苦, 界外有天。 ——节选自《天书》 界下有一湖,西泠湖。 西泠湖,又名“武林水”。 湖有六倾,居余州城西,一面连城,三面环山。山水之间,时而**成烟。雨烟若有若无,云山若隐若现。 相传,自古便有不少武林游侠、江湖豪杰陆续集结于此灵气氤氲之地,研武修身。待修习有成,便在此开宗立派。侠客名士,傍水而居。“武林水”,由此得名。 恰值六月初,西泠武林大会召开之际,来往西泠湖的侠士商客如织,沿湖而开的酒家茶馆座无虚席。 这些酒家茶馆里名气最大的,当数“望湖楼”。顾名思义,是个能将西泠湖风光尽收眼底的绝佳去处。登楼可近观荷花采采、碧波如镜,亦可远眺画舟点点、城池山色。 望湖楼掌柜风趣,人又实在,酿得好酒,烧得一手湖帮名菜。掌柜夫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泡得一手好茶。夫妇二人连同店里的几个伙计,皆是习武之人,各个爽朗健谈,时常与过往的各路英雄豪杰天南地北攀谈一番。 久而久之,武林水畔望湖楼,声名在外。 “掌柜的,添菜!楼上添菜!”望湖楼里,小伙计一溜小跑冲进楼下厨房,边笑边喘个不停。 “莫要慌,莫慌,你慢慢讲。”掌柜忙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勺,顾不上抬头去看小伙计。 小伙计将手里攥着的一纸单子递向掌柜:“要添的菜有点多,夫人怕您记不住,让我都写在这儿了,她说就依这次序上菜。” “夫人未免小题大作,几道菜何至于次序记不住?我烧完这道再烧那道,道道皆在掌握之中。”掌柜气定神闲,运勺如风。 “是,是!道道尽在您掌握!”小伙计憋着笑迭声说道。 掌柜一只手运勺,另只手乘了个隙,从小伙计手中接过单子,拿到眼前上下一扫,“唷?这单子倒是有些长......这么多醋搂鱼丸?几桌客人一齐来的?桌桌都点鱼丸?” “就一桌!两位客!噗。”小伙计到底没憋住笑。 “啊?”掌柜一愣,手上的长勺也顿了顿。 小伙计也不再卖关子,娓娓道来:“还是那桌客,方才已加过好几道菜,却显然还没尽兴的那二位。夫人干脆请他们把吃了没吃够的,或是还想添来尝尝的,不妨一齐报出来,也便于厨房里您施展。” 听小伙计一说,掌柜眼睛不由得睁大一圈,将手上的单子自上而下火速地又扫了两遍,蓦地竟有种似曾相识感……他一边继续挥勺,一边于心里碎念道:不知今朝这二位客又是何方妖魔神圣,同昔日那紫衣公子似的,食量,胃口,堪称可怖。十有**,饕餮转世。 一盘又一盘的醋搂鱼丸,穿插于各式菜品之间被陆续地端上楼,转眼又如风卷残云般不见踪影。 今朝望湖楼里有如“饕餮转世”的二位客,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嚼着最后几块红滚肉。 “菜,可还合胃口?”掌柜夫人端上来一壶刚煮好的茶,给二人倒上,“来,二位尝尝今年三月的龙井春茶,解解腻。” “不腻不腻,这玛瑙样的肉好吃得很!”二人中长得白白胖胖的小哥一口红滚肉还没下咽,又含混不清地说道:“不过,我们此行自带了茶。新茶我家少爷他可从来都不会喝的,少爷说茶至少要十年才......” 话未说完,竟见他口中的这位少爷已纡尊降贵地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起来。 “好茶!龙井名不虚传。” 少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家胖金哥第一次随我出远门,他年纪轻见识浅,只道这天底下的茶皆如家中的茶一样,是越陈越香。他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夫人莫要见怪。” “哪里的话,您客气了。”掌柜夫人微微笑道,“天下之大,各茶自有各茶妙处!我年少时随家父四处游历,曾向西南行至滇境花城,品尝过那里的十年普洱,香气独特,口感至醇至柔,确实妙极。” 阿金听了夫人对普洱的这番赞美,兴奋地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和我家少爷正是从花城来的!” “阿金。” 少爷瞥向阿金,略带几分责备。 阿金嘟着嘴不再出声,心里犯着委屈:就只说了一句从花城来,又没说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便是指出发前少爷对阿金嘱咐过的,这一路上不可随意向他人透露之事。比如,化名为“段陈”的自家“少爷”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段淳,滇境花城的少城主。 掌柜夫人给段淳又满上了茶,“原来二位客自西南远道而来,一路必定奔波劳碌。到了我们这里,难怪要多尝几道湖帮菜,犒劳自己一番。不过话说回来,虽说我湖帮菜量少,但二位这胃口,是真的了不得!” 段淳颔首说道:“让夫人见笑了。我同阿金的食量较江南的朋友们是大了一些。” 一些?! 掌柜夫人:“......” “今日难得来到余州,得以品尝西泠美食,尤其是这醋搂鱼丸,咸甜含酸又带辣的滋味简直妙绝,极其开胃促食,才破例多吃一些。平日里,我与阿金只食八分饱。我二人绝非食无节制之徒,天生食量较大罢了......” 掌柜夫人看着桌上成摞的空盘,又听段淳这番所言,听着听着,她竟与厨房里掌柜颇为默契地,不约而同由当下情景而想起许多年前,望湖楼里也曾招待过一桌食量极大,且极好醋搂鱼丸的客人…… 那年,亦是六月初,恰逢西泠武林大会之际。 身着松青布衫的老爷子带着两个年轻公子,午时未到便登上望湖楼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两位公子中年纪小的,听老爷子喊他作“小七”。 小七穿着同老爷子的一样的松青布衫。老人家穿合身的粗布衣衫挂在初长成的小公子身上,显得空落落晃荡荡,磨得有些褪色的衣袖拖得老长。 小七倒不以为意,扬手甩了甩,将另只手袖口随便翻折几下,反手将这只衣袖向上一挽,便在老爷子身旁坐下。 两位公子中年纪要长一些的,则坐到小七对面。他一袭紫衣长袍,却不似绫、不似罗、不似绸、不似缎,是凡胎肉眼的掌柜夫人看不真切的高贵华丽。 而比那一身高贵华丽的紫衣长袍更不真切的,是着此衣袍之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任走南闯北自认见识过不少人物的掌柜夫人,亦不由得心道一句:此生还真未见过谁人长得这般标志...... 掌柜夫人看得脸颊竟有些发烫,不禁暗笑自己“为老不尊”。 幸好,那眉目如画的紫衣公子并未察觉。他一双桃花眼只紧盯着桌上他自己那杯龙井春茶看。 夭夭桃目之下,杯中龙井被他看得要羞成精,藏起春心按下波纹,一丝不泛。 直到坐在他对面的小七,伸过手去将他茶杯移近自己,俯下身轻轻地吹了一吹。 茶精退散。 “呵,光看,不尝?”听那吹茶的青衫的小七,对紫衣公子含笑说道。 紫衣公子:“嗯?” 小七:“先前在漂在武林水上时,你如何说的来着?你说你居处有——甘醇无尽?” 紫衣公子:“嗯?......嗯,是。那如何?” “呵,那如何?那我西泠就是——清苦不穷!清,似山长,天风山那么长,苦若水远,武林水这般远。比你居处,又怎样?” 不等紫衣公子开口答话,小七便将他茶杯端至自己唇边。 “?......”紫衣公子唇角动了动,晚了半瞬。 小七已仰起首,将紫衣公子杯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偏过头对身旁老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爷爷,茶,我替他喝。他不食苦香,只嗜甜腻。” “哈哈,苦哇,苦,不食也罢!这世间之苦,若当真能避尽,不识苦味,岂非天大的福缘!至于甜,这甜嘛,却是腻不得......" 老爷子摸了摸鼻尖“嘿嘿”一笑,朗声又道:“掌柜夫人!先来一盘醋搂鱼丸,甜咸带酸微微辣,给我家不识苦只享福的阿天尝尝看,哈哈。” 掌柜夫人亲自为老爷子这桌端上一盘醋搂鱼丸,特地摆到紫衣公子“阿天”跟前,换得那生得异常俊美的“阿天”他一句矜重的——“多谢。” 听阿天一句谢,掌柜夫人便心满意足,她却未料,倒是道谢的阿天,离心满意足还差之远矣。 端上这一盘鱼丸之后,掌柜夫人一盘,一盘,又一盘,应老爷子所求,陆陆续续地为这桌端上其他各式的湖帮菜,以及数不清多少盘的鱼丸。老爷子将盘子尽数地推到阿天跟前。 阿天则是:“多谢。”“多谢。”“多谢。”之后便不再吭声,肃容以对他面前自己吃出的空盘,专注地吃空一盘,又空一盘,再空一盘。 望湖楼内,筷著声之间,渐渐荡开三三两两的掩唇窃语。不多时,便有些难掩面上讶色的食客探头探脑,有几位索性起身一看究竟。 众目睽睽之下,直至最后一个鱼丸也入他口不见,阿天搁下调羹,睥睨桌上堆满的空盘......他突然似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说道:“我知晓——‘天外有天’。我虽不曾见过,也不甚明白,何为天外之天,但......” 阿天话未及终,却抬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小七,极为郑重地对其言道:“天风山,或并非计作长。武林水,或并非算作远。我或许,并非只食甜。” 语毕,阿天伸手将小七面前已浅空的茶杯取回,自行倒满,也学着方才小七一般,仰起头一饮而尽。 阿天这番言行,令小七也着实怔然驻目了半晌,随后,却又“噗哧”地笑出了声。 小七对老爷子佯装附耳道:“爷爷,他‘或’这‘或’那地呆言呆语,但‘或’所言不虚。饕餮嗜食,吃的喝的,苦的甜的,也不见挑拣。” 爷爷来回地看小七和阿天二人,“嘿嘿”地笑而不语,拿起茶杯也啜了一口。 小七对老爷子佯装附耳所言,阿天听得清楚,却听不明白,他微蹙着眉头向坐在对面的爷孙二人不解问道:“你们,说什么?” 小七敛了笑,刻意正经起来,压低声音道:“我说什么?你自己看。看看这些空盘,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 “我知晓。我清楚。”阿天眼光落向面前的空盘,思忖片刻,正色地言道:“我吃了——醋搂鱼丸、龙井虾、醋搂鱼丸、蛤蜊汤、醋搂鱼丸、叫花鸡、醋搂鱼丸、干笋老鸭煲、醋搂鱼丸、素烧鹅、醋搂鱼丸、掏羊锅、醋搂鱼丸、红滚肉、醋搂鱼丸、椒牛柳。” “呃……”小七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天:“嗯?你有何不清楚?” “呃……罢了。”小七亦正色说道,“我问你,你这是将醋搂鱼丸当什么开胃消食的丹药在服用么?即便如此,你这用药是否太过频繁?虾、蛤、鸡、鸭、鹅、羊、猪、牛的轮番试效,粗暴不堪。” 阿天仍旧不明所以,却执着于小七所言的含义,他扬起夭夭桃花目,专注地看向小七。 小七本故作严肃,对上阿天一双灼灼桃目,也如龙井茶精般顷刻便败下阵来,他只得将眼波落向空盘,轻声解释道:“食无节制如饕餮,行事必贪婪凶残。你是粗暴不堪纵欲无度的穷凶极恶之徒么?那我爷爷可怎敢留你......” 阿天:“我……并非是你所……” 听阿天似有些失措,小七眉眼含笑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打断他道:“你,总之,以后少吃一点......” 阿天微微一怔,郑重答道:“好。” 小七亦道:“好。” 阿天若有所思,突然倾身又问道:“你所说的‘粗暴不堪纵欲无度的穷凶极恶之徒’——‘饕餮’,是何人?” …... “夫人?掌柜夫人?” 掌柜夫人回过了神,对段淳说道:“公子所言甚是。食须节制!食若不加以节制,会败坏德行。公子年纪轻轻,却如此通透。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招待过的贵客。老人家带着两个年轻公子,其中一位的食量堪比阿金,也好醋搂鱼丸。而另一位,则是如您一般懂得食须节制的通透之人,年纪轻轻便做了沈家新主。” 夫人语毕,突然望向窗外的西泠湖,似是自顾自地叹道:“世事难料,不想那沈家庄的新主贵客,却再未登过我望湖楼。” 段淳却听得认真,问道:“沈家庄?可是余州刀门沈家?召开武林大会的沈家?” “正是。”掌柜夫人听段淳口气,似是对沈家和武林大会颇为在意,便问道:“二位是为参加武林大会而来?” 段淳摆了摆手,“我等西南小小商贾,无名之辈,亦无拜帖。何况我只是年幼时粗习拳脚以强身健体,论武功甚是低微,怕是无缘一见天下闻名的沈家刀。” “此言差矣!” 段淳循声望去,见掌柜不知何时亲自端着最后一盘醋搂鱼丸上了二楼,身后紧跟着捧着椒牛柳的小伙计。 小伙计凑近夫人,小声说:“掌柜的要上来看看是什么客人胃口这么......好。” 掌柜放下一盘醋搂鱼丸,又接过小伙计手中的椒牛柳,在桌上摆好。他一边对段淳和阿金做了个“请慢用”的手势,一边将二人打量了一番。 打量过后,掌柜才接着先前的“此言差矣”,继续说道:“二位远道而来,又并非江湖中人,所以有所不知。如今沈家召开武林大会,早已不以论武功为主。依我看,与其还按旧习惯称之为‘西泠武林大会’,莫不如改叫‘西泠市集商会’,倒正适合您这样的商客前去凑个热闹。” 段淳十分好奇:“敢问掌柜,此话怎讲?” 掌柜:“二位既听说过沈家刀,可曾听闻多年前沈家遭过一场巨变?” “一路上略有耳闻。”段淳微微顿首。 阿金也跟着点头,又夹起一块椒牛柳放进嘴里,心想:少城主这次来江南,不正是为探一探什么“西泠沈家”和“东海吴门”。所以这次可要管好嘴巴,不能乱讲话,否则又要被少城主,不,少爷,又要被少爷责怪。唔。唔?唔!这椒牛柳看似无奇,但椒脆肉嫩,搭配起来竟然如此绝味!绝味!! 掌柜夫人放下手中的茶壶,拉过一把空凳子到段淳阿金这桌。 掌柜索性坐了下来,说道:“九年前,包括沈老庄主沈规在内,沈家庄里多人在一夜间被杀害,或是失踪。“天下第一剑”余修也死于同晚,据说也和沈家有关。这件事至今真相未明,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 段淳皱了皱眉头:“是什么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杀得了沈家人?” 掌柜的:“杀人者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沈家先祖以刀法名震江湖,但如今真正的沈家刀怕是早已失传。沈家这些年能维持在江湖上的地位,靠得是与东海武学世家亦是鸿商富贾——吴门的交情,而并非平平无奇的沈家刀法。若真有武功极高的杀手,深夜潜入沈家,取沈家人的性命,恐怕确实不是难事。” “原来如此。”段淳若有所思,说道:“久闻吴门称霸东海,财大势大。沈家刀法凋零,却与吴家交好。将武林大会开成了市集商会,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 “不错。”掌柜夫人又重新为段淳满上了茶,“听闻小七爷,也正是受了东海吴门的青睐,才得以继任沈家庄的新家主。” “这位‘小七爷’,便是刚才夫人口中的贵客?沈家庄的新主,沈庄主?”段淳听得津津有味,又端起茶杯。 “沈庄主非也,任庄主是也。”掌柜道。 阿金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椒牛柳:“沈家庄的庄主,姓任?” 掌柜夫人:“正是。沈家庄庄主姓任,名七绝。余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家这个外姓家主,他是沈老庄主的外孙,但自幼一直跟随祖父生活。沈老庄主遇害当晚,听说任小七爷的祖父不知为何也出现在沈家庄,并且一同遇害。祖父、外祖父等多位亲人在同一晚遇害......” “可怜。”阿金咽下最后一口椒牛柳,眼神中流露出同情与悲伤。 掌柜夫人又看向窗外,伸手指向西泠湖中一亭:“余州人常见他独坐亭中饮酒,我也曾远远望见,唉。”掌柜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道:“小七爷不再踏入我望湖楼,想必是怕勾起昔日与亲人一同望湖吃茶的回忆。” 段淳与阿金都望向窗外不语。掌柜见状,起身说道:“我夫妇二人向来话多,说远了。” 掌柜夫人随即附道:“说远了,说远了。总之,您二位若是对这‘西泠商会’感兴趣,不妨带上些普尔陈茶前去沈庄别院拜会。小七爷爱奇珍异宝、好古董名茶,出手阔绰,在余州也是出了名的。” “夫人说的是!”小伙计也开口附和道,“二位,据我所知,这些年参加武林大会,并不一定要有拜帖。即便是首次参会的侠士,或是远道而来的商客,报上姓名便可进入天风山顶的沈庄别院。在别院内,与各路英雄结交,可切磋武功,也可谈买卖易物。”小伙计一拍大腿,“总之,入了庄,若是能见到小七爷,就将随身的好物拿出来,往他眼前一摆。他要是相中了,必然不会亏待您。” “多谢相告!”段淳对小伙计拱手致谢,又说道:“可我等无名小卒,任小七爷自然不会召见,亦无人引荐。届时别院内英雄众多,即便有幸遇到,只怕有眼不识泰山。” “公子过谦。以公子品貌,绝非‘无名小卒’。”掌柜说道。 掌柜夫人点点头,对段淳笑道:“公子莫要自谦,也无需多虑。小七爷虽不常在人前走动,但无论是天风山别院内,还是这西泠湖边,又或是余州城中其他某处,您若是有缘碰上小七爷,便绝对不会因不识而错过。” “哦?”段淳诧异道:“这位任小七爷,任公子,人中龙凤,想必相貌也是英俊非常?” 小伙计“噗”地一笑,“武林水边,相貌英俊的英雄少年何止成百上千!可您见过哪个男子头上插着支步摇簪?还是独一无二的流苏加长款!” …… 几日后,“武林水边成百上千相貌英俊的英雄少年”之一,沈家二公子沈文骁,出现在天风山顶沈庄别院门前。 这算是个新鲜事。 “二公子?” “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二公子,您怎么这个时辰才来,宾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 沈文骁眼也不抬,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算是对沈庄别院大门口几个殷勤招呼他的家仆没有视而不见。 自任七绝在天风山顶盖了间“沈庄别院”,还将武林大会从沈家庄搬到了天风山顶,沈家二公子沈文骁就再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他常挂在嘴边的,是那句“眼不见心不烦”。 “难不成是我闲极无聊,非要过来看任七绝那臭小子的脸色么?!若非大哥来信三番五次硬支使我,谁乐意来爬任七绝这座破山头!“沈二公子登门实非他所愿,来的一路上都在腹诽—— 哼,大哥倒是好啊,那信里写的可真是比唱的还好: “当年与二弟匆匆一别,我远走他乡孤身漂泊。纵然天涯海角,誓要寻到仇人踪迹。” 好一派义正辞严。然而捅破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入赘东海吴门后遭嫌弃,拿了吴家女打发他走的钱之后就跑得老远。远得这些年连他影子都不见一个,仇人的影子也没见带回半个。 人影杳无,音信姑且算有。每次启信一看,自上而下从右往左,堆的都不像字,倒像些闹眼睛的虾米,翻来覆去: “毕竟沈家兄弟血脉相连。” “与别院七弟要经常走动。” “莫要失了为人兄长的礼数。” “切勿令沈家丢了脸面。” 数日前收到的信里,大哥仍是不厌其烦: “武林大会将至,虽有七弟坐镇安排,二弟亦务必从旁协助!莫失礼数!勿丢脸面!” “虾米脸面!”沈二公子沈文骁心里骂道。 二公子这会儿一只脚已迈进了沈庄别院大门。他抬起另只脚,转念一想:也罢,来都来了,来就来了,至少能见到许久未见的余姑娘。 余姑娘,余星悠,星悠......沈文骁反复默念余姑娘之名“星悠”,心神便不自觉地荡漾开去。“星”作繁星点点,惹得他心上、身上、哪儿都痒,真恨不得立刻将星星摘下来。 奈何与那星之间却悠悠地隔着个任七绝。任七绝这个臭小子总是会变着花样地提醒——他沈二公子挥着沈家刀的手臂,不,够,长。 唉,已届而立之年,刀法尚能突破否?手臂还能长长否? 沈文骁立即荡漾不起来了。 脑门上顶着个斗大的“烦”,沈文骁入了前院。没走两步,他斜睨见院子一侧置了一张书案。走近一看,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放有一本“宾客名册”,沈文骁打开翻了翻。 “湖州武康门”,“平江苏家拳”......都是些没听说过的野鸡门派。还有最后这个——“段陈,西南人氏”......哪里来的山野村夫,无名之辈,连个门派都没有吗?若是没过来看看,竟不知道如今的武林大会,门槛已经低到如此地步。不,是连门槛都没有了!无论什么阿猫阿狗,想来便来。 “啪”地一声,沈文骁将名册合上,骂道:“任七绝那臭小子!岂能就这样由着他任性胡搞下去!” 自家门遭难祖父离世,那小子竟莫名得了东海吴仲通的功夫,这些年来仗着有吴家撑腰,眼里无半点规矩!全然无视我沈家立派初衷,弃刀法不顾,整日沉迷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物。这几年更是将武林大会搞得乌烟瘴气,正如大哥所言,丢尽我沈家的脸面,实乃家门不幸!只恨自己刀法未成,尚不能挑起重振沈家刀的重任。 沈文骁将名册抓起来,紧紧地按在手里,欲寻任七绝兴师问罪一番。 “二公子,您拿名册作甚?” 方才门口的一个家仆,跟在沈文骁身了前院。 沈文骁转身回头一看:“杨影,你主子人呢?” “庄主在客堂和一位姓段的公子鉴宝品茶。”回话的中年人确是家仆口气,但若细打量这叫杨影的家仆——着一身上好的柿蒂绫,发簪都是白玉的。一身行头比起沈文骁也毫不逊色,哪里像个家仆! 姓段?就名册上那个西南村夫‘段陈’?还鉴宝?还品茶?沈文骁听杨影这话,气更不打一处来,“我进去找他!” 沈文骁拔腿欲入客堂。杨影快跑几步抢在前头伸手去拦。二人一拉一扯,沈文骁手中的“宾客名册”不慎掉落在地上。 沈文骁俯身去拾,忽闻一个并非杨影的声音,落在头顶前方不远处:“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屋,何在?” 是名女子的声音。沈文骁怔了一怔,赶忙抬头去看。 这背后女子的声音,让杨影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转过身来。 二人面前,突兀兀冒出一位妙龄少女。 杨影盯了女子半天,脑中蹦出四个大字:貌美无双。 杨影乞丐出身,肚子里墨水不多,功夫也不高。但自幼侍奉“天下第一剑”余修走南闯北,后来又跟着任七绝出入西泠东海。“见多识广”四个字不敢说,“见识”二个字,他自问还是有的。 杨影上下打量这女子,何止容貌,从头到脚,全身皆是不凡。单看她这一身衣裙,非绫非罗非绸非缎,层层叠叠的却仍显得轻盈无比。衣裙五光十色,光彩逐层渐变,每一层的裙角边缘以无数碎珠玉石点缀,却不见一丝绣线。杨影又揉了揉眼睛,心道:不知这样的宝裙,要值多少钱? 沈文骁从不把余星悠以外的女子当作女子看,女子的衣裙入不了他的眼,他自然也想不到杨影所想。此刻,沈文骁目光聚集在被少女背在身后,向下直至她脚踝,向上越过她头顶的一把巨斧上。大斧斧刃朝上向外,呈宽阔的半月形;斧柄向下,少说也有五尺长。 沈文骁暗自揣测:此女究竟何时从门口进入内院?又如何绕至自己身前?阿猫阿狗聚集的武林大会居然来了这样一位高手!身负一把大斧竟悄然无声,想必是修得了极高的内功心法,不知是何门派。难道江湖上竟有使斧头的,斧头帮? 杨沈二人各怀各思,对少女所问置若罔闻。 少女再问:“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屋,何在?” “不知女侠如何称呼?”沈文骁拱手作揖问道。 少女轻蹙眉头。但杨影看她神情,倒不像是对沈文骁“答非”有什么不满,却更似对沈文骁“所问”有几分疑惑。 少顷,少女开口回道:“大人。” 没想到女侠如此豪爽,竟直接报上芳名!但沈文骁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让女侠再重复一遍恐有失礼数,大哥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勿要失了礼数。沈文骁灵机一动,换个问法:“女侠贵姓?” 少女低头略一沉吟,答道:“姓钱。” 杨影却前前后后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在心里琢磨着:有钱的大人,为女取名作“钱大人”...... “敢问钱女侠,师从何门?可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有无拜帖?”沈文骁一连串地问道。 “钱大人”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地瞥了沈文骁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而看向沈文骁身后的杨影,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对杨影说道:“我、问、你,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 “钱大人”字犹未尽,前院正对的客堂方向,突然传出一句——“拆了。” 听讲话人这口气,茅草屋确是“拆了”,不容置疑。“拆”得专横霸气,“了”得利落彻底。 院中三人循声而望。 “任某年少时所住的茅草房子,姑娘怎知?”来人的声音离得近了,却愈发轻柔酥脆起来。酥脆裹着层薄薄的笑意,笑意同人一齐飘进院里。 来人正是任七绝。 “庄主!”杨影三步并作两步,凑近任七绝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任七绝嘴角上扬,说道:“原来是‘钱大人’,钱姑娘。不知钱姑娘,所为何事?” 见“钱大人”默然无应,任七绝又问:“钱姑娘前来,所为何人?” “钱大人”充耳不闻。任七绝轻笑了一声,上前几步又道:“恕任某失礼,钱姑娘寻任某旧屋而来,是,认得我?” “钱大人”只是极为专注地看着任七绝,从他头顶挽髻的发簪,看到脚上着的长靴,又看回头上的发簪。 沈文骁见状,又暗自不屑起来:“任七绝这小子难不成是什么奇珍异兽吗,值得钱女侠这么个看法。”他见女侠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任七绝头顶的发簪上,颇为好奇地注视了好一会儿,又沿着簪末装缀的步摇上下扫了几个来回。 于是,沈文骁也顺着“钱大人”的目光瞄了几眼任七绝头插的发簪,以及长垂至肩的步摇。沈文骁心里啐道:“轻浮!”眼珠便向上一翻。 “呵......”任七绝笑而不语,便由着“钱大人”也好,沈文骁也罢,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再到头上那东西,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倒也全然不在意。 实际上,“那东西”并非发簪,而是把发簪大小,方柄斜口的刻刀,为任七绝年少时小篆微雕时最常使用的一把。 而所谓“步摇”,实则也与女子头上的镶嵌珠玉的流苏坠子大为不同。它是刻刀刀柄末端装缀的一段细索,约有一尺长,是其原主从一长链上截取而来,为似金银之物屈曲环扣而成,然而光泽奇异,又绝非金银...... 索链原主于九年前将这一段截下来,送给任七绝之时曾说:“它名为——‘流光链’。” 那原主,他还说过:“流光作度,经年犹在。” 当年,任七绝回他道:“流光易逝,心念如初。” 如今,流光已逝,初心何在? 任七绝早都不敢回想,也早已学会不去回想,自己年少时收下他这段细索时,彼此所说过的话。 但无论如何,自九年前的除夕,任七绝将从流光链截取的这一段装缀在刻刀末端,插在头上起,倒确是让他流光不误,经年如常地,被人如“钱大人”和“沈文骁”这般打量...... “七绝哥哥,酒壶!” 是余姑娘!沈文骁眼珠瞬时翻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客堂追出的身着鹅黄衣衫、身材高挑的负剑女子。 沈文骁最喜余星悠将那把古色古香的名剑——“天下第一剑”余修的乌鞘长剑,斜背在身后。余星悠只要一负剑现身,在沈文骁看来,便等同她将“女承父业“、“天下第一”的旗帜都背在了身上,那便是沈二公子眼里不容争辩的、天下第一的雅正端庄、美丽大方。 “天下第一的雅正端庄”,正在对着任七绝吐舌头做怪相。 此前任七绝与段淳相谈甚欢,而天色渐晚,余星悠便奉她“七绝哥哥”之命,将“段陈”段公子与随从阿金二人留宿在沈庄别院。她安排好了东院客室,将二位客请过去,转个身回来却发现她七绝哥哥将酒壶落在了客堂。她便拿着酒壶追去前院,不想这个时辰,院里还有宾客在。 余星悠收起吐舌怪相,改了口,颇为端方地说道:“庄主,您的酒。” 她恭敬地为任七绝递上酒壶,转过脸,却不料被“钱大人”和她那五光十色的衣裙晃了双眼—— 余姑娘强绷的“雅正端庄、美丽大方”一瞬间便溃散无影。 “呀????呀!!!!”她迭声惊叹,又是拊掌,又是跳脚,随即毫不客气地凑上前去,径自伸出手撩了撩“钱大人”层层叠叠的衣裙。 “钱大人”竟也不作任何反应,余星悠又顺势轻轻地拨了拨衣裙边缘的珠玉。她一番探究之后收了手,抬起头又盯着“钱大人”的脸,凝神细审。 任七绝仍是浅笑静观,握着方才从余星悠手里接过的酒壶,负手而立。 沈文骁却乱了方寸。他眼见余星悠猛然迫近“钱大人”,而此刻二女之间不过气息相缠的咫尺之距......沈文骁脑中轰然作响,欲上前分开二女,却又如同遭受到某种冲击,一时间手足无措,张口混沌,只得“咳,咳,咳,咳”,卖力地连咳四声。 ……奈何,如秋风过耳。 余星悠“听而不闻”的功夫全然不逊色于“钱大人”。她只管盯着“钱大人”,将她一张脸看了个巨细靡遗,随后情不自禁地叹道:“小妹妹,是仙女呀?仙女下凡了呀......” 自余星悠从客堂里追出来,“钱大人”眼光便从任七绝转移到了余星悠身上,亦任凭她触碰衣裙,由着她贴面端详。 “钱大人”亦是身材高挑的少女,此时此刻,便是与身材同样高挑,年纪要更长些的余星悠四目相对。负剑的妳看着背斧的我,负剑的我看着背斧的妳。 杨影觉得院中气氛愈发古怪,琢磨着要不要弄出点动静,或者开口随便说点什么,不妨说回茅草屋——任七绝年少时所居,其实杨影跟着余修和余星悠父女,也去过一次......杨影正想着,思路却被“钱大人”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纵声大笑所打断。 “钱大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之豪迈,令杨影惊愕不已。 只见那“钱大人”,由放声纵情地大笑,逐渐转为幽幽地笑不露齿。她伸手指了指余星悠,又指向任七绝,说道:“有趣,有趣,你们可真有趣。” “有趣虾米。”沈文骁低声说道,握紧手中刀鞘。 经“钱大人”这一番,沈文骁与杨影已由初见她时的各怀各所思,转为所思大体一致:这姓钱的,来(怕)者(是)不(有)善(病)。 沈庄别院内气氛诡异,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终是持酒壶负手而立的任七绝三声清脆的——“哈哈哈”,打破了院中的沉静。 任七绝道:“钱姑娘谬赞。任某无趣得很,受之有愧!” “钱大人”:“无趣?武林水,天风山,茅草屋,你怎会无趣?!” 任七绝扬起酒壶喝了一口,说道:“无趣也好,有趣也罢,任某多谢钱姑娘称赞和好意。那现下客套既毕,钱姑娘笑也笑够了,不妨说明来意,如何?” 1. 出自《西游记》,“天上一日,界下一年。” 2. 出自《汉书·地理志》,西湖旧称“武林水”。 3. 出自网络鸡排主理人,“我做完你的做你的。” 4. 出自《管子·牧民》,“凡人之性,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5. 出自绝云tag,“流光不误七绝刀 x 乾坤难断绛云弦”。 “流光”指时间;“乾坤”意为天地,指空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EP 武林水 第2章 EP 擅断粉丝 “来意?”“钱大人”略加思忖,“我来,因我无趣。”她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茅草屋主,你这天下,确实有趣!” 任七绝:“钱姑娘此言何意?呃……我的?‘天下’?” “钱大人”瞥了沈文骁一眼,又对任七绝继续说道:“茅草屋主,如何称呼?‘任’,为贵姓?‘某’,是贵名?” “钱大人”此句问话有如一道天雷,劈得一直在旁听得极认真的杨影,下巴都要掉下来:这样貌美又有钱的女子,脑子却是真的有病。 沈文骁亦被“钱大人”的疯言疯语击得神经紧绷:“如何称呼?”、 “贵姓?”,不正是方才我问这“钱大人”的话!这姓钱的,她是在学我的话?难道是在挑衅? 任七绝却摇头笑了笑:“任某,呵......” 这些年观江湖上形形色色之人,任七绝知江湖之大、天下之大。习奇人奇事以为常,无奇不有便不足为奇。“钱大人”的言语,任七绝并未过多揣测,只是觉得自己着实无奇无趣,这少女倒有几分新奇有趣。 任七绝重新说道:“任七绝,姓任,名七绝。” “任,七,绝。”“钱大人”一字一顿重复道,她微微点了点头,又盯着任七绝看,脸上浮出几抹研判,影影绰绰地覆在她花容月貌上。 只见“钱大人”高抬起手,绕至肩后,四根手指齐按在背后高出头顶的巨斧斧刃上。“钱大人”的指骨微蜷,指尖顺着半月刃向下划。 沈文骁心中一凛:果然如我所料。姓钱的来者不善!她是来找任七绝麻烦的。任七绝的麻烦与我何干!只是,或对我沈家不利? 沈文骁尚未理清,只见“钱大人”蜷指之手已离开斧刃,于空中化掌,向前探去—— 却并非探向任七绝。 “钱大人”径自将手掌朝她身前几步外的余星悠伸去。 “不好!”沈文骁握住刀鞘之手一紧,另只手上“宾客名册”一扔,当下出手拔刀,却被不知何时飘到他身旁的任七绝制住了手,拔了一半的刀随即被任七绝按回鞘中,兔起鹃落。 “你干什么!”沈文骁吼道。 “二哥且慢。”任七绝松开手,从地上捡起“宾客名册”,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间切磋,你我还是作壁上观。” 沈文骁正欲发作,却见余星悠伸展双臂,向后退出几丈,颇为从容地卸下负于身后的乌鞘长剑;而“钱大人”并未急追上前。 余星悠说道:“小妹妹烦闷无趣,便想和我比试呀?实不相瞒,你找我比,那可真是选错了人。本姑娘剑上的功夫,论剑意、剑气,或是剑势,可谓是——一无是处!” 任七绝不禁大笑,心道:星悠所言的确是发自她肺腑,并非是她故作谦虚、妄自菲薄。他同余星悠性情相投,追根究底,恐怕要归结到初识时,二人在武学上皆是——一无是处,且一无所趣! 直至余星悠的义父——“天下第一剑”余修,死于九年前沈家庄那场一夜间多人遇害、失踪的变故。其后,余修平生知己,东海吴门吴仲通,竟将其全部功力传予任七绝。 任七绝时至今日仍有些莫名:吴仲通痛失知己心灰意冷,便同伯牙摔琴断弦一般,宁愿散尽毕生功法隐匿江湖?又恰遇到了在同场变故中失去至亲的他,便权当可怜他这对武学“一窍不通”又无依无靠的少年? 吴仲通却告诉任七绝,“天下第一剑”余修在世时,也执意要收一对武学“一窍不通”的女子为义女,将毕生所修剑法倾囊相授。江湖中人亦不解:此女出身、来历不明,年纪看来已有十五、六,武学根基弱,筋骨平常,资质无奇,可谓‘一无是处’。余修究竟缘何此举? 江湖评说之于余修不过浮尘,他只同吴仲通一人讲道:“习武之人一生致力于提升武学境界,最为关键之处并非‘根基’、‘资质’,而在于‘初心’与‘胆识’。我曾以剑试之,这无名无姓的小姑娘怕是天生无畏。即便对手的剑意纵横绝世,剑气千变万化,她也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生死之间仍谈笑自若眼都不眨一下。我自问,若是与实力悬殊的对手较量命悬于一线之时,恐怕达不到如她这般的‘忘我’之境......”余修笃定自己挑对了徒弟,挑出的,是“百世一人”! 然而世事难料,余修收义女之后仅一年,卷入沈家庄的变故而撒手人寰。而吴仲通散尽一身功法后,亦离开东海吴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只留一莫名的传人任七绝,与百世的一人余星悠......互作个伴。 任七绝并非不想知道沈家变故的真相,亦并非放下了仇恨,然而倾沈、吴两家之力,真相却仍是摸不到边,杳不可寻;仇家之影,更是不知所指,茫然无知,于是,空得了一身内力功夫,如此地日复一日。 余星悠则身负义父的“天下第一剑”,或在天风山山顶,又或是在武林水边,捉鱼、逗鸟,赏花、鉴宝、吃茶,看雪,总之,剑是根本不会拿出来练,如此地年复一年。 九年后,这样的“百世一人”竟如此地对上了个“钱大人”,下文究竟如何?“莫名传人”任七绝,倒也莫名地有些好奇。 思及此处,任七绝不禁又“哈哈哈”地大笑三声,笑罢扬起酒壶又是一口。 “钱大人”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有趣!真有趣!比试?比!” 语毕,“钱大人”双脚一登,离地而起。她轻拂衣袖,层层叠叠的衣裙一齐翻飞,霎时已降至“百世一人”余星悠身前。 余星悠只觉瞬间的眩惑,耳边是“钱大人”裙边袖角碎石玉珠相撞击之声,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手中连剑带鞘竟已被“钱大人”一阵风般卷走。 “钱大人”衣袖向后一甩,只听裂石般的一声—— 杨影脚下不远处,地面向下凹陷出一个坑。余修那柄“天下第一剑”,剑尚未出鞘就连剑带鞘地被插在坑中。 剑鞘随即开裂。 杨影吓得坐到地上。 如此地,一声“啪啦“,接一个”噗通”地宣告:比,完。 “可恶!”沈文骁怒火中烧。”天下第一剑“连剑带鞘地被插入坑中,于他眼中,如同将“女承父业“之旗倒挂。 沈文骁见余星悠蹦蹦跳跳地跑到大坑前拔剑,他低下头简直不忍直视,如同是自己受到奇耻大辱一般。只听余星悠没心没肺地说道:“呀,拔不出来。” “小妹妹生的什么奇力!义父若知我输掉比试输出个坑这么难看,他九泉下笑我,笑声能从这坑里传上来。”余星悠双腿开立下蹲,两手齐握住剑又道:“此剑是我义父之物,小妹妹来帮我拔出来。” “钱大人”闻余星悠所言,径直走到坑前站在她对面,微微下蹲,直至背上大斧斧柄触及地面。 余星悠见“钱大人”伸出双手覆在开裂的乌色剑鞘上,与自己的双手妳的高些我的低些,如同为共拔一个千年胡萝卜作准备般。 “钱大人”:“拔?” 余星悠:“拔。” “钱大人”覆于剑鞘的双手向上一抬,似不费吹灰之力,连鞘带剑便拔坑飞起,脱开余星悠的双手。 余星悠仰头叹道:“呀——” “钱大人”衣袖一挥,将飞出去的剑卷了回来握住。见剑鞘开裂,她自顾自地说道:“碎了?无趣。” “无礼!”沈文骁怒不可遏,不等余星悠开口,他便上前几步说道:“此剑乃‘天下第一剑’余修余前辈遗物!” “钱大人”:天下的无趣之事?关我何事?” 沈文骁:“还请这位‘钱大人’钱女侠将余修前辈的剑还给余姑娘,莫对此剑无礼!莫......” “沈二公子,”余星悠毫不客气地打断沈文骁,她观“钱大人”,既无沈文骁眼里的“来者不善”,也非杨影所以为的“脑子有病”,而是一名奇女子,身怀奇力,长相奇美。这世上的人,除了她心中“天下第一美”——以前见过的住在任七绝旧屋里的“阿天哥哥”,就应当数这“钱大人”最美。 余星悠皱着眉对沈文骁继续道:“小妹妹人美力大本事高,又助我拔剑,何来‘无礼’呀?我技不如人,剑鞘劈了。劈了也不是不能修,七绝哥哥什么修复不好!” 沈文骁听余姑娘一番话,心中非但无不悦,反而怜惜之情陡升,于他胸中翻涌:余姑娘输了比试心中必然不甘,然她好强要脸面,在这姓钱的跟前要显得云淡风轻,心里头的憋屈便都往我身上发了。发得好!任七绝不护她我必护她!余姑娘,待我与你重振沈家刀余家剑,刀剑合璧...... 余星悠见沈文骁表情愈发惊悚,便赶快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听“钱大人”问:“余修是何人?” 余星悠:“余修便是我义父呀。” “义父......”“钱大人”点点头,又道:“‘余’,便是你的姓。你可有名了?” “本姑娘姓余,名为‘星悠’。”余星悠笑盈盈地看着“钱大人”答道。 “钱大人”将剑递还余星悠,又问:“‘星悠’,如何写?” “啊?小妹妹,你喜欢我的名呀?”余星悠接过剑,“也不能用剑写,我的字也不好看,莫不如让七绝哥哥......” 一语未落,余星悠见她七绝哥哥已把杨影从地上拉起来,二人走到院中一侧所置的书案处。 任七绝:“钱姑娘既和星悠投缘,我便借花献佛。姑娘说这一趟来,是因无趣而来,那任某便愿姑娘此行拾趣,尽兴而归。” 杨影手上研着磨心中意难平:庄主的字千金难求,明明能卖大价钱。多年不写,现在却写给这女疯子白瞟。 任七绝将手中“宾客名册”置于书案摊开,于其间随意找了处空白。他提笔蘸墨,落笔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沈文骁上前几步,斜睨一眼,得意地说道:“不错!余姑娘的芳名正是我沈家大嫂从此诗词中而取!”话出口,沈文骁随即又想起入赘被嫌弃的大哥沈成峦,胸中那几分得意顷刻消散。 余星悠拉“钱大人”凑近看,一番左端右详,对“钱大人”说道:“要说名字,七绝哥哥真是字如其名!” 字如其名?绝?绝个虾米!卖弄虾米!沈文骁瞧那两竖串虾米愈发不顺眼。 却不料“钱大人”突然将“宾客名册”拿起,竟好似瞧整本都不顺眼,她左撕,弃之,右撕,弃之,最后只留下任七绝那两竖串虾米。 沈文骁与杨影异口同声:“你......??” “钱大人”将两竖串虾米对折,再折,折成个小方块,塞到余星悠手里。“你的姓名,给你。你的衣裙,何在?” 沈文骁:“??????” 余星悠却二话不说,便拉着“钱大人”往东侧偏堂方向而去。 待沈文骁回过神,欲上前阻拦,却又被任七绝拉住。沈文骁怒道:“姓钱的来者不善!你不拦着她?你拦着我?任七绝,你这是引狼入室!” 任七绝:“二哥说笑。哪里有狼?钱姑娘么?钱姑娘嘛,是来玩的。” 沈文骁火冒三丈:“你如何知道?” 任七绝:“二哥可知道江湖上何人用斧?” 沈文骁瞪大双眼:“难道你知道?” 任七绝:“闻所未闻。” 沈文骁差点被气背过去,心说:那你废什么话!却听任七绝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武林中人多修习刀剑,比武切磋,讲‘点到为止’。而斧,多为战场上所用,大斧一挥便是要见血索命的。” 任七绝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想那“钱大人”身负巨斧光泽异样,斧刃图纹诡状殊形,而“钱大人”奇力无穷,身法变幻莫测,若真是来索命,此时天风山上所有人加起来,怕也拦不住她......任七绝思及此处,东侧偏堂方向突然传出巨大声响。 “不好!余姑娘!”沈文骁将礼数抛诸脑后,拔腿就冲,穿过东侧偏堂,见几个家仆以及一白胖年轻男子往巨响声传出的东房方向张望。 白胖男子正是跟随段淳在沈庄别院留宿的阿金。段、金主仆二人起初听到外面声音,只道是比武切磋声响大,但东房又传出这一连串的动静着实异样,段淳便叫阿金出来看看,嘱咐道:“若是无事便快回,不要打扰主人家。” 阿金见气急败坏的沈文骁身后跟着任七绝和杨影,便喊道:“任小七爷!出什么事了?” 任七绝摆手示意阿金莫惊慌,他一晃身闪到沈文骁前面,又几步飘到余星悠所居的东房门前。任七绝停步轻声问道:“星悠?” “七绝哥哥。”余星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任七绝推开房门—— 房顶破了个井口大小的洞,房内七零八落、尘土飞扬,望砖瓦片碎木满地。“钱大人”手持大斧立于房顶破洞之下。而余星悠换了身衣裙,站在破洞之下。 任七绝:“呃……钱姑娘,玩得可尽兴?” “钱大人”“咯咯”地只手拂袖,半遮如花笑靥。 “唔?”阿金探头向房里张望,惊道:“仙女!仙斧?开天辟地??” 杨影则愁容满面:院里砸了个坑,房顶捅破个洞,庄主还有心情和女疯子说笑。房屋修缮是要钱的!这武林水畔人人都说任小七爷爱钱,孰不知他是个只爱花钱,不管挣钱的主。 沈文骁径自走到余星悠面前:“余姑娘?有没有受伤?到底发生什么了?” 余星悠泰然自若,她目光越过沈文骁,“小阿金,你仔细看。大人她的这把,可不叫斧。大人这把叫作......” “钺?”任七绝脱口而出,他这才将“钱大人”手中这把“脚踩碎瓦地,头顶洞中天”的巨斧由下而上看了个清楚。巨斧斧刃为半月刃,而斧背有半星芒状尖刺。任七绝说道:“斧背有刺,为钺。” 余星悠:“还是七绝哥哥见多识广。大人她手中的正是钺。” “钱大人”将手中钺一挥指向任七绝:“‘见多识广’,有趣!任七绝, ‘鳝段粉丝’何在?” 任七绝脑中嗡然作响:“钱姑娘,你说什么?” …… “钱大人”负钺驾临天风山,不为武林大会而来,却问山顶茅草屋何在。 对此,任七绝倒也并不诧异。毕竟他这位沈家庄的现任庄主,年少时并不常和沈家来往,而是与爷爷任千篆相依为命。爷孙二人凭着书画雕工的手艺,在西泠、东海颇有名气。 “钱大人”不似江湖门派中人,也非余州本地人。任七绝想她或许从未听说过什么武林大会、刀门沈家,遑论他与沈家的关系。她也许是与爷爷从前的哪位老主顾有什么因缘,又出于某种原因前来寻屋拜会。 即便“钱大人”言行怪诞,在余星悠房内玩起“开天辟地”,然并无歹意。任七绝也只当她不讲常理、不循规矩,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罢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习奇人奇事以为常,无奇不有便不足为奇。任七绝早已习如自然。 不料,“钱大人”嘴里兀然吐出个“鳝段粉丝””—— 这令“习天下之奇如自然”的沈家庄庄主,脑海轰地一震,心神骤然一空,蓦地不自然了起来…… “鳝段粉丝”,何在? 恍恍惚惚,任七绝神思飘得不知去处。不知不觉,他已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跟着“钱大人”下了天风山。 余州城外群山峨。位于西泠湖东南的天风山不算高,风光也不算最出名,但它却是群山中唯一的“城中之山”,因山体一角突出,直插城隅,被余州城百姓形容“一半青山在越中”。 不须多时,二人已由天风山顶沿山路行至山脚。青山断处碧瓦接,百姓的小屋,三三两两沿着山路两边而建。“钱大人”一路从山顶走下来,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这些短门小屋,脚下不疾不徐。 任七绝手里提着空酒壶,跟在“钱大人”身后,一言不发,他在想:我为何要跟她下山来? “鳝段粉丝”,其实是任七绝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讨厌的一道菜。 余州人爱食黄鳝,历来有“西泠黄鳝赛人参”一说。任七绝生在余州,长在余州。但从小到大,他心思从未放在过“吃”上,口味无特殊喜好,食材方面也不挑剔。本地人都爱的黄鳝,他亦可。 只是“可”有前提,黄鳝须得是本地“湖帮菜”的常规做法。鳝汤可,鳝糊也可,要求不高。而这道“鳝段粉丝”却万万不可! “鳝段粉丝”实为一道蜀中名菜。虽为名菜,但在不擅食辣的江南一带,鲜为人知。若非爷爷任千篆将它吹捧上了天,任七绝都未必有机会听说这道菜,更不会因年少无知,轻易被爷爷的一句谎话所诱: “小七,来来,”爷爷招招手,“甚是美味,快来尝尝!” 任七绝便乖乖地让爷爷将调羹里一筷子粉丝、两截鳝段,拌着泡椒酸汤喂进了嘴,咽下了肚......以一颗毫无戒备的懵懂少年之心,赤手空拳地承了一记极辛极酸的重击。 爷爷循循善诱,启发年少的任七绝:那是“辛、酸开胃,欲罢不能”的“辛”、“酸”。好吃着呢! 任七绝止不住的眼泪狂流,反驳回去:分明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辛”、“酸”。难吃死了! “小七还小。小,不懂。” “爷爷老。老骗子。” 任七绝宣告不沾辛辣、再不要被爷爷耍。 爷爷则继续无辣不欢,时不时开个小灶解解馋。 后来,爷爷在武林水边捡到个中看不中用,呆头鹅一般的人物,带到船上,还领回了茅草屋。也不知他是何来历,话听不太懂,事情不会做,世面也没见过。 无才可恃,犹生傲物之容。呆头呆脑,偏展神气威风。 瞧他围着爷爷的小灶来来回回打转,眼光片刻不离锅,对锅中之物明明在意得很,两片薄唇却抿得紧,下颌扬上天。 爷爷见了,“嘿嘿嘿”地坏笑。这老骗子逮到机会,要故技重施。 “阿天,来来,这便是和你说的‘鳝段粉丝’,”爷爷毫不吝啬盛起一大碗,又是那句:“甚是美味,快来尝尝!” 阿天双目放光地看着盛出的满满一大碗,大喜!喜难自禁。 片刻之后,阿天又将脸上喜色强行收敛了回去。他对爷爷微微一颔首,肃容正色地说道:“多谢你。” “嘿嘿嘿。”爷爷看阿天这副倨骜却矜持又庄重非常的呆样,忍俊不禁,将大碗鳝粉小心妥当置于桌上,又忙去取调羹和筷子给阿天,口中念叨着:“要趁热吃,莫要客气……” 孰不知,“莫要客气”——实乃多虑。 爷爷转个身去取的功夫,阿天已双手捧起点缀着红红绿绿胖胖泡椒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鳝粉,端至唇边,毫不客气地扬起头,整碗灌下—— 一饮而尽。 搁下碗——阿天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爷爷握着调羹和筷子的手僵着,看得傻了眼。 俄顷,阿天泪如泉涌。 他缓缓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藕气气便回。”说罢,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 阿天的背影猝不及防地消失在门口,屋内桌上只留个他搁下的大碗,空空如也。爷爷看看空碗,似有几许良心发现,说道:“小七啊,你,你去看看阿天。” 任七绝忍着笑:“我不知他去了何处。” 爷爷:“必是,那个,茅房。” 任七绝:“那我不去。” 过了半晌,不见阿天回来。爷爷见劳不起任七绝的大驾,便要自行去茅房查看。还未走出门,忽觉脚底一阵摇晃...... “小七!小七?”爷爷原地僵直,惊惊惶惶地问,“你可有感到?可有听到??” “地动。是地动!是......”任七绝几步冲到爷爷跟前攥紧他手臂,屏住呼吸—— 地动山摇。 然而顷刻即止。 “不动了!”任七绝和爷爷同声说道。 “嗬,万幸。”任七绝放开爷爷手臂,松了一口气。地动顷刻便止,未见倒塌摧颓,真是万幸。 任七绝定了定神,对爷爷说道:“方才确有一声,似电闪雷鸣...…呃,野马嘶鸣......不,更像野兽闷吼。离得似乎有些远,听不大真切。” 爷爷立即缩作一团:“野兽?余州城内何时进了野兽?野兽可会趁夜色顺着路爬上我青山天风?啊呀,阿天怎么还未回来?” 任七绝思索片刻,说道:“爷爷莫怕,还是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少年拎上把斧头说走便走,却在门口与恰从门外回来的阿天撞了个满怀。任七绝脚下不稳,连退几步,斧头亦险些脱手。幸好阿天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 任七绝定睛一看,阿天发上、眼睫上挂着水珠,他一身紫袍、一双白履皆浸透,如同被倾盆大雨从头顶浇过,或是还未宽衣解带,就直接跳进浴盆了一般。任七绝被他拉着,同他不过咫尺之距,见沿他颈滑落的一道道水痕,只觉呼吸都沾染上了对方身上的湿气,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无措。 阿天见任七绝重新站稳,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问他道:“天色已晚,你要去何处?” 任七绝定了定神,反问道:“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去了何处?” “嗯,水里。”阿天从容不迫地答道,语气里无一丝窘怯。 “原来如此......水里。”任七绝面上不动声色地重复他道,实则满腹疑惑,他触到阿天腰腹处衣袍而微微沾湿的手指,也不由自主轻轻地捻了又捻。 阿天瞥见任七绝另一只手还拎着把斧头,又问道:“你要砍何物?” “鳝段粉丝,被你囫囵腹中,不敢擅断,需我砍砍。” 阿天专注地看着信口胡诌的少年,倾身问道:“嗯?你说什么?” 任七绝微微仰起头,对上对方视线,鬼使神差地似被什么牵引着了一般,抬起沾湿的手指拨去挂在阿天眼睫处的水珠,“我是说,你以后少去到水里。少吃一点,也吃慢一点。” 阿天眸光深定,片刻后郑重答道:“好。” …… 此刻,跟在“钱大人”身后的任七绝,想起阿天那双眼,突然头疼。心口也疼。 原来“鳝段粉丝”的“辛”、“酸”,是他擅自断离,留我一人的辛酸;是明明忘记,时隔多年却又想起,仍疾首悼心的辛酸。 流光易逝,既早已懂得了“鳝段粉丝”之辛酸,如今为何还要跟着这“钱大人”? 任七绝不禁心中苦笑一番。他将酒壶摇了摇,倒了倒,摇了又摇,倒了又倒。竟一滴未剩。“哈哈哈。”任七绝大笑三声。 “钱大人”闻声回过头看他一眼,脚下步伐放得慢了些。 二人已行至距离天风山不远处的商街。方才在山脚下,还是一片青砖绿瓦、静谧清幽,只是转了几个弯,便转进一幅熙熙攘攘的闹市景象。 天色渐晚,酒馆、商铺陆陆续续地起了灯。“钱大人”在一家花灯铺子前驻足,店铺门口挂满了最新款式的花灯,其中几盏形如弯月。 “钱大人”走近几步,盯着那几盏弯月看。她负钺站在几个正在挑选花灯的姑娘中间,虽与她们同看月亮花灯明灭,脸上都映着红烛摇曳,却仍显得格格不入。 见“钱大人”似乎对花灯很有兴趣,任七绝以为她会进铺子里头再看看,不料“钱大人”突然转身就走。任七绝跟上去,快走几步绕到“钱大人”身前。 任七绝:“钱姑娘玩得尽兴,逛得也差不多了。可否告知任某,我们是要去何处?” “钱大人”:“自是鳝段粉丝所在!” 任七绝:“何在?” “钱大人”一怔,说道:“是我问你,我怎会知道?”她看向任七绝头上的簪刀,粲然一笑,又说道: “你见多识广,有趣得很,又怎会不知?” 任七绝摊手苦笑,自知与“钱大人”讲不通道理,而“钱大人”所言却也不无道理,的确是她问他在先。 自她口中兀然问出“鳝段粉丝”,任七绝看她便与初始不同,有些许存疑,却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作罢。 夜幕已至。整条商街,较渐见灯火的傍晚时分更加明亮,华灯下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任七绝为求清净,连武林大会的晚宴尚取消作罢,此时却与这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钱大人”,伫立于灯火通明的闹市。 时而有过往的路人,注意到不常于人前走动的任小七爷,与一位衣着奇特身负巨斧的美貌女子,在闹市街头结伴而行......不免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停下步来与身旁人低声议论几句。 天风山脚下的商街不长,街的尽头便通向西泠湖。 西泠六月明月夜,伫立于商街的一头,除人声不绝于耳,亦可隐约听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的画舫琴声,闻到湖清酒香。 任七绝摇摇滴酒不剩的酒壶轻笑一声,说道:“罢了,我便与姑娘去望湖楼吧。”想吃“鳝段粉丝”,恐怕也只能去余州城中名声最大的望湖楼碰碰运气了。 “钱大人”:“望湖楼?” …… “客里边请!呀!是任小七爷!” 见到沈家庄庄主大驾光临,望湖楼的小伙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和掌柜、夫人头几天还和客人说起这位出手阔绰的任小七爷呢。不曾想,这人就来了! 任七绝:“去问问你家掌柜的,能不能做‘鳝段粉丝’?” “鳝...断粉丝?”小伙计一愣,心道:贵客一进门,就抛出了个难题——“断粉丝”,该是如何断法?这可真没听说过啊! “小七爷,要不,您和这位姑娘先上楼等,我去请掌柜的。”小伙计把任七绝和“钱大人”送上了二楼雅间,转身又“噔瞪瞪”地一路小跑下了楼梯。 正是用晚膳的时间,望湖楼客朋满座、门不停宾。掌柜和掌柜夫人都在厨房里忙活着。 小伙计冲进厨房,将来龙去脉一说,见多识广的夫人当下明了:是“鳝段粉丝”! 可这余州城第一的“忘湖楼”,说到底也还是以本家“湖帮菜”闻名,厨房里实难凑齐做这道蜀中名菜的材料。 掌柜夫人对掌柜说道:“任小七爷有多少年没踏进咱们望湖楼了,难得来一次,他想吃什么,你就尽力而为做做看。” 厨房里,黄鳝虽有,泡椒却没有,绿豆粉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掌柜心道:姑且寻些可作替代品的食材,硬着头皮试试看吧,唉...... 一柱香过后,掌柜的“代‘鳝段粉丝’”完成。掌柜夫人亲自端菜上楼。 一进雅间,掌柜夫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吃了一惊:头一次见到生得这么美貌的姑娘。不知她与任小七爷是什么关系。 掌柜夫人将火红火红的一大碗放置在桌上,又将二人的碗筷调羹摆齐。任七绝对“钱大人”比了个手势:“钱姑娘,请动筷。” “钱大人”当仁不让,将筷子伸进热腾腾的大碗里一捞,一筷子粉丝,腾云驾雾升至半空,还未等完全出碗,就从中间折断,顺溜溜地由筷子两侧又滑了下去,跌回了碗里。夹了一筷子空,“钱大人”神情有些茫然。 任七绝大笑拍手称绝:“鳝段粉丝,果然擅断!” 掌柜夫人惶恐,赶忙解释道:“小七爷,厨房里未能备齐做这‘鳝段粉丝’的食材,就以豌豆粉充当绿豆粉,辣油代替泡椒......食材不全,火候也没掌握好,口味也不大对,我夫君惭愧不已,躲在厨房里不好意思来见您......” “是任某失礼!难为了掌柜的。还请夫人见谅!”任七绝起身拱手说道,“余州城内恐怕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这道菜的,夫人替我多谢掌柜的。” 语毕,任七绝又笑吟吟地将随身的酒壶递了出去,“夫人,劳烦为我添壶好酒。” “好勒!”夫人一听任小七爷要酒,即刻笑逐言开。望湖楼以好茶好酒待客,声名在外,这个保证出不了差错! 掌柜夫人接过酒壶,离开了雅间。与此同时,“钱大人”已经放下了筷子,不声不响地盯着桌上红红的一碗。 任七绝为她递上调羹:“钱姑娘,请......”,他话音未落,就见“钱大人”猛地端起碗...... 似曾相识。 任七绝预感不祥。 而他暂时搁浅的存疑,也在“钱大人”端起碗的一刹那直冲脑海。 “钱大人”仰头吞了一大口,又把碗重重地磕回了桌上。随即,她那一大口是如何吞进去的,就如何吐了出来。这口红汤鳝粉,从碗中来,途经“钱大人”,却宿命般地不作久留,悬崖勒马后,义无反顾地反扑向桌子。 从口里吐的,再加上“钱大人”刚刚那使劲一磕,从碗中洒的,红红火火,一桌子的凌乱。“钱大人” 眼泪流得稀里哗啦,一边流一边又笑得“吱哩哇啦”,又哭又笑,甚是癫狂。 任七绝轻叹一声。 “恕任某冒昧,敢问钱姑娘真名是否唤作‘芳袭’?” 雅间内,癫狂的哭笑声戛然而止。花枝乱颤的“钱大人”,像是被一盆雪水当头泼枝,猝不及防冻结回她花容上,连同眼里噙着的泪,嘴角还挂着的汤。 “不是。”“钱大人”面如冰霜,冷冷地答道。 “钱姑娘真名,当真不是‘芳袭’”? “不是。” “难道‘大人’,并非是姑娘化名?” “不是。”“钱大人”不假思索,应答如注。 任七绝不再盘根问底,将手中调羹放回了桌上,起身说道:“是任某犯糊涂了!”言语冒犯,多有得罪,钱姑娘莫怪。” 缭绕在“钱大人”花容上的寒气散去几分,她抬眼看任七绝,说道:“犯糊涂?有趣!糊涂何在?” 任七绝:“钱姑娘有所不知,当初找寻这位为名‘芳袭’的女子时,正值她花信年华。寻至今时今日,已有九年,未果......” “钱大人”:“九年?无趣。” “有趣也好,无趣也罢。”任七绝伸手将搁在桌上的调羹拨了个方向,叹道:“日月逝矣,岁不与她。如今,芳袭若还在世,已年逾三十。而钱姑娘碧玉年华,芳龄不过十五、六,怎可能会是她?是我寻人心切,一时情急,犯了糊涂。还请钱姑娘见谅。” “钱大人”若有所思。从她背后解下之钺,于身侧凭桌而立,刃如凛月,光寒如雪。 “芳袭是你何人?你为何要寻?” “并非是我要寻她,”任七绝拨弄调羹的手指顿住,“她是我所寻之人所寻之人。” “哦?”“钱大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又所寻何人?” “呵,”任七绝淡然一笑,“我爷爷叫他‘阿天’。” “钱大人”骤然色变,讶异地看着任七绝:“天......阿,阿天?” 1. 出自王勃《藤王阁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2. 出自民间俗语,“小暑黄鳝赛人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EP 擅断粉丝 第3章 EP 物换星移 天风山山顶,沈庄别院内,余星悠将“钱大人”带到自己所住的偏堂东房。 关上房门,余星悠便迫不及待地将其背后所负,剑鞘已开裂了的“天下第一剑”卸下,立于案上剑架,又去到屋角在一方衣柜中翻找了一阵,捧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净衣裙。 “小妹妹,你问我衣裙在哪,你可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呀?”余星悠嫣然一笑,又问道:“这套你意下如何?要换上吗?小妹妹你还需要什么?便都同我说呀!” “钱大人”不置可否地从余星悠手中接过衣裙,看了一眼便置在了一旁,说道:“还需你的名字。” 余星悠“啊?”地愣住片刻,方才领悟“钱大人”所言之意,她从袖间掏出一张叠成个小方块的字条,正是先前“钱大人”从武林大会宾客名册上撕下,任七绝所写的含“星”与“悠”二字诗句的字条,“小妹妹,你说的是这个吧?” “你的名字。你握好。”“钱大人”话毕,亦将其身后所负的刃如凛月,光如寒雪的大斧解下。“钱大人”手握长柄,将大斧立在地上,她另只手手掌伸向余星悠,掌心里却生出一物,“你的‘通天’。你也拿好。” “我的?天呀!这是何物呀!”余星悠惊叹不已,亦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双指将“钱大人”手上之物稳稳地拿捏住,移到自己眼前近处,目不转睛地端详个究竟: 只龙眼果果核的大小,但它光泽绝非璧玉,非金银,非萤火,非琉璃,要说此物的光彩“流转了一轮日月”,“蕴藏着一方天地”也丝毫不为过,余星悠脑中遍寻言辞,却寻不到更可拟的形容。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七绝哥哥,见了此物,恐怕是也惊得说不出话。小妹妹,这究竟是何......”余星悠一语未完,话音尚未落,竟见“钱大人”双足足底已蹬离地面,她整个人连同她手中的大斧如同悬浮一般地飘在房内半空中。 还未等余星悠辨清眼前情形,“钱大人”将手中大斧骤然举起,向上一顶,电光火石间便将屋顶顶出个井口大小的窟窿。 一片望砖瓦片碎木飘零中,余星悠呆立原地,只听“钱大人”问她:“手持通天。你现在看见了吗?” 一团莫可名状中,余星悠亦不知自己手中拿捏的是何物,但她却确实看见了——她透过房顶被“钱大人”捅破的窟窿,看见天空当中也破了个巨大的——“窟窿”。 而从天破的窟窿中透出异界的光,恰似她手持之物奇光异彩的巨化。 “目不能信。目不能信。心不能乱。心不能乱。”余星悠默念道,极力地试图先稳定心神,再设法逐一辨识当前状况。她仰望着破了洞的苍穹于心内默念着,余光却瞥见“钱大人”以双手握柄,再次地举起了她那刺如星芒,刃如凛月的大斧。 余星悠预感不祥,她与悬空的“钱大人”妳看向我,我看向妳。果不其然,“钱大人”便将那道如雪的寒光挥向了余星悠,连同她手持之物。 一切突如其来,着实太快,余星悠天生无所畏惧,却仍不由自主地合闭了双眼,她只觉得自己尚来不及理清任何因果,来不及思考任何线索,而单单“来不及”这念头本身,也一霎那便被抹去,伴随着她五脏六腑血脉筋骨的种种变化,一切皆不可遏。 只流光一瞬,于“钱大人”的一挥之间,“钱大人”便完成了如同将天地灵光强行覆压在余星悠身上一般的——天人重启。 “通天已重新融骨连心。以天人之身,天人之心,追天人之忆。你想起了吗?” 余星悠意识从一片苍白的空茫中逐渐回涌,她缓缓睁开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低头只见自己衣裙支离破碎,而抬起头时,见自己面前,便是手持乾坤钺的天界天首之女——昪天。 余星悠迷迷糊糊地先屈身行了一礼,说道:“昪天大人,我......这就要下去玩了吗?大人不是说,吞下那花就不会感知疼痛,之后大人便以乾坤钺引出‘通天’,剥去天人身心,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便可尽兴去玩了。可我为何感觉不到变化,我为何仍是......什么都记得呀?” 昪天轻叹一声:“距离你吞下最后的一朵花,即我抽离你通天的那日,已过去十日了。我方才刚复原了你的天人骨。” 余星悠:“十日?岂不就是十年?我在下面玩了十年?” 昪天:“正是。下界十年,握于你手里。你自己看罢。” 余星悠略有些迟疑地打开手掌,将手心里握着的小方块展开来看,是褶痕满布的“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余星悠心头猛震,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昪天:“按下界人说,你的贵姓是‘余’,贵名为‘星悠’。找回下界为人的名字,便找回此血肉之身为人之时所经历的。你想起了吗?” 下界十年,名为“星悠”的种种经历,一时间强行涌入,在脑内翻滚如潮,被一种不可抗力推挤着,加夹进她此前曾为天人的十五年天光,与复为天人的此时此刻之间。 余星悠此生此身所历尽数归位,神思已全然清明,她只觉得身心说不出的疲惫。 将素净的衣裙换上,又对着铜镜照了照,她才带几分戏谑地开口言道:“我亦同大人约定,只下来玩一日。大人为何背约,晚了九日才来?竟让我在下界长成这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此事曲折。总之,背约者另有其人。”昪天冷笑一声,又说道:“还恰被那无趣的天尊大人撞见,他不明状况地跟下去,被困在下界。” “老天尊之子?那位天尊绛云大人?余星悠颇有些意外,又问道:“那他,发现了多少?” “无需在意。你二人于天界又从未见过。他被困在下界一日,第二日天门再启时,他便已归返,但此后日日于天门徘徊。他那样子,倒是有趣。只是我与沐笛大人便无法按约定行事。”昪天“咯咯”一笑,又道:“我且不知,你竟也在这武林水畔天风山顶。有趣……” 余星悠淡淡一笑,亦同昪天的语气重道:“此事曲折。总之,我也尚未理清。” 昪天冷声叹道:“你们可真有趣,一个一个又一个,个个理不清。” 余星悠亦眸色渐冷,望向昪天问道:“大人,你这便要我回去吗?” 昪天语声更寒:“你现在还会听我的吗?罢了。你便去理清吧,一日后天门启时再归返。”语罢,昪天忽而无端大笑起来,又对余星悠说道:“我问你,你在下界十年,你可知——鳝段粉丝,何在?” 第4章 EP 湖泪 天人或不识五味,却并非不知六欲七情。 泪如泉涌的天尊绛云只是尚未理清,下界武林水畔天风山顶茅草屋之主——贵姓为任的老爷子为他端来的,挑了他六欲中舌欲,缀着红红绿绿至“辛”至“酸”的一大碗,唤起的,该算作七情中的哪一情? 搁下大碗,留下一句含混不清的“我去去便回”,素来持重自矜的天尊绛云竟有些仓皇失措地推门而去。 天风山暮色四合。绛云离了山顶茅草屋,便沿着山路向下一路疾步狂奔。 辛辣感仍灼烧着他眼眸,泪如断线明珠滚落,成串地被扑面疾风卷走,腹里好似掀起火焰,一阵阵翻腾的热浪裹挾着刺痛亦一下下地在敲他天人骨。 是不曾尝过的至“辛”与至“酸”,是从未流过的止不住的眼泪,和前所未有的灼热刺痛......鳝段粉丝这一碗,挑起此前从未感受过也决计想象不出的刺激、热烈与鲜活。对这碗“从未有过”,究竟该赋予它喜、怒、哀、惧、爱、恶、欲中的哪一种? 天风山山中夜色渐浓,山间小径亦不见人踪。绛云疾奔至半山,索性踏空腾身,一掠而起。山水于他脚下逐渐远去渐渐微茫,只一袭紫衣翻飞若浪随他直入云端。 他身在高天,凌空而立。而当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是意料之中的寂无所见,空无一物,一片素白。 而这片白茫于他,却已不再陌生。 自天门隐没无形消失不复,天尊绛云在下界已半月有余。无论是和下界寻常人一样地脚踏尘土仰望头顶上空,还是离地腾空穿云去寻,皆一无所见,一无所获。 孤身立于云端,此刻他不见天门玄光,亦不闻下界烟火,唯有当下理不清的眼泪和刺痛仍如影随形。 天人居于天界。此为天道。天人从不下界,不得下界。天尊绛云从未想过要违背天道,他于情急之下贸然下界,实则是为了守护天道。他只为找寻失足于天门的天人,此乃责任所迫,承诺所系。孰料,人尚未寻得,竟又丢失了归途。 又将何去何从? 而天界与下界,毕竟一界之隔,互为异界。同下界——异界中的人,即便问出口,又要如何才能、如何可能,同他们说得清、道得明一个天人——一个异人的来时路? 徒增自己和他人的困扰罢了。 绛云缓缓阖眸,“久矣。” 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克制了太久,抑遏了太久,憋闷了太久。而此刻浑身上下的灼烧,也将这心底的郁气翻卷了出来,一并烧着撕裂。当再度睁开双眼,只觉得五脏六腑灼烧得即将要四散奔流。 天尊绛云于高天轻旋一折,随即倏地扶摇而下,以极速俯冲,似一道流光掠过青山天风,坠星一般落入西泠湖水,将这一腔灼烧胸臆尽数沉没于武林水中。 水底一声宣泄。湖面应声而裂。随即地动山摇,天地与之共鸣。 千字命题作文:《新“西湖的水,我的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EP 湖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