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策》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1) 召国国师百里启因受不住酷刑而命丧皇廷,这一讯息又因勋帝的骤然暴病而未能及时通报至召国驿馆。实则召国驿馆内的一众召国臣工倒也并不关心这位国师的生死,他们此间更忧心是自家太子的处境。自上回奉诏入东宫,一去已有五六日,此间再未传回半点消息。 虽说馆中一众臣工所得谕令是:三日不归则全力诛杀百里家,余事莫问。可是自家主上迄今生死不明,如此这般候下去,馆中诸人已渐渐沉不住气了。馆中主事祁骏,这两日更是如坐针毡,几次派人往柒先生处求问对策,所得回复却从来都只有两个字——静候。 祁骏虽被委以主事之责,然并无调兵遣将之权,日常事宜不过是迎来送往,传递讯息,操持锁事,故他纵是心中焦灼却也无能为力。只是他所操持的日常琐事中,其中有一件即是为国师家的那位嫡长子百里荒递送餐饭。 百里荒是将入帝都时,为寻失踪的青鸿而往召国驿馆求援,不想却被召太子风梧直接下令扣住,铐上铁链就锁进了密室,倒也不论甚么罪责,只一句“看着生厌”即拘为囚徒。百里荒有过几回争辩就挨过几回打,后来听说青鸿果然落进了风梧手里,一时倒也不争了,只是后来又听说风梧携青鸿入了宫,便又开始忧心忡忡,奈何自己也是被禁暗室,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日,祁骏又循惯例给百里荒送去餐饭,他本就别有忧心,对这个阶下囚更是懒置一言,若非主上去时有言,不可欺辱不可凌虐,他连这餐饭都懒得送。也好在这个百里荒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似乎只求自保,无关之事绝不置言。 可是今日,就在祁骏放下餐饭正要离去时,百里荒却忽然开口,“阁下不去探一探太子吗?” 祁骏讶异,回头扫了眼周身锁满铁链的百里荒,漠然回了句,“与你有甚相关!”忽又想起这位国师家的嫡长子最初寻来驿馆正是为那位跟在太子身边的青门女子,于是又想讥讽两句,可未及开口,却听百里荒淡意言说,“国师已亡。未知太子又该如何自保?阁下可有准数?” 祁骏大惊,张了几次嘴,终是问出一句,“你,如何知道……如何知道国师已死?” “阁下忘了,我也姓百里啊。”百里荒仍就语意淡淡,倒好似在谈论一桩邻家的亡父之丧。 祁骏更惊,所惊之事也不只一重,其中又夹杂着太多疑问,可眼下他却也全然顾不得了,拔腿即向外跑,急唤馆中听差信使,千叮万嘱一番,务必尽快将消息带给柒先生,恐太子有难! 待消息传 出,他更加坐立难安,索性又回来寻百里荒想问个究竟。百里荒也不与他啰嗦,径直言说,“你放我去,或许还能挽一线生机。晚了,只怕风凤卿也要悔之不及。” 祁骏不解,“去哪?挽谁一线生机?太子他……”说时忽又想起一事,这个百里荒无论如何也放不得!“那你知不知道,太子已传下口谕,要灭你百里家全族,无论锦都亦或南海都屠杀殆尽!” 百里荒愣了片时,也只是唉声一叹,“这原是他们咎由自取,只是……风凤卿倒底狂妄,百里一族岂是他使几个江湖术士即可杀尽。这世间事,从无一家独大。太子此回也是盛极必衰。” 祁骏又听了个一知半解,可是太子有难,他冥冥中似乎亦有感知,便又追问,“我若放了你,你会去救太子?我凭甚信你?我怎知你不是去杀太子?还有,你去哪里救太子?凭你……” 百里荒漠然一瞥,又唉声一叹,“罢了!你去罢!”即退回角落盘膝而坐,倒似祁骏扰了他清静。 祁骏一时倒也不敢擅作主张,毕竟这人也姓百里,那就多半是敌,即便他发痴发癫做出异乎寻常的举动也未必是友!可是祁骏不知,百里荒自有一段痴心癫意是寄在那青门女子的身上!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2) 到傍晚时分,召国驿馆内的祁骏终于收到柒先生的回信,仍旧不过两个字——知悉。祁骏顿时又急又怒,拎住那信使咄咄质问,“何谓知悉?知悉何意?国师死了!太子生死不明,他还知悉个屁!要不是看太子平日还尊他一声先生,我早就……早就……”其实他早也没辙!这位柒先生的权柄可是远大于他,只那些江湖浪客就是在主上之外惟柒先生之令是从! 祁骏实无办法,不由又想到百里荒,想着至少探问一下太子落身之处也是好的,还想着他若卖乖不肯说就直接揍上一顿,如此,便是一手提剑一手举灯重又回到囚禁百里荒的暗室。只是灯火入室,一点微光,照出铁链堆积,铁链中却早已没了百里荒身影。祁骏不由举灯愕然。 百里荒走在街上,再次感受这帝都繁华,人群熙攘,商贸喧嚣。只是他许久未见天日,此时虽天高日远,仍觉头顶白光甚是耀眼。他举手遮目,极眺远方,只见天边几片青云翻涌,如沧浪堆叠,铺在天幕与山屏之间。山下是青瓦绵延,方城长街,长街尽处不断有人潮涌入,各色人等,八方来客。百里荒怔怔看着,忽见一队麻衣素服、风尘仆仆的行人迎面走来。 百里荒心下愕然,停了脚步,静待那一队人走至近前,其中为首之人向他淡然一笑,端正身形,躬身行礼,道了声,“兄长!别来无恙?”在他身后的余者八人则无一动作,只漠然旁观。 百里荒亦是浅淡一笑,回了声,“二弟,你们这是……来替父亲收尸?”议说父丧如议家常琐事。 来人笑回,“若知兄长在此,倒也不必劳我等千里奔波。”同样语意平和,不嗔不悲,只论实务。 百里荒未应。来人候了片时,依旧浅笑淡语,“还果然如是。父亲曾来信说,兄长欲许真心向这险恶人世。我原还不信。兄长行事素来清醒睿智,又怎会舍身泥沼?未知是何方佳人?” 百里荒依旧不响,依旧眉眼淡漠。来人又候了片时,笑意又添了几分,却是幽寒渗溢,“既如此,兄长自去忙吧!我等区区琐事何敢误兄长淬炼真心!”说时要去,将一迈步忽又顿住,再次试问,“兄长既在京师,如何不救父亲?纵是殊途陌路,总还是同脉血亲吧?兄长何忍?” 百里荒侧目瞥过,终是语重心长唤了声,“阿苏,停手罢。父亲所图非是正道。百里家能得一隅之安已是大幸。族人若得世代绵延,兴盛于一方,安居而乐业,岂非胜过尔等狂想妄念?” 百里苏仍旧浅淡一笑,“父亲以命相博,引我等入今日境地,我若此刻停 手,有何颜面去奉迎他老人家遗骨?又有何颜面回去祭告先祖,有何颜面去见为百里家宏图前仆后继的族人?” 百里荒无奈一叹,“你也知是前仆后继,为此妄念还要死多少族人你等才会清醒!你可知百里家已被风王族所弃!此后你等又要如何安身立命?只怕是南海故园亦将不保!然玉室诡谲岂止胜他风族百倍!尔等今日之行无异于飞蛾扑火!阿苏,父亲既死,祸事原可到此为止!” 百里苏眸色幽暗,淡淡回了句,“天幕将启,万物复苏。兄长何以言‘止’?” 百里荒一怔,有片刻愕然,扫过百里苏身后数人,忽然问道,“小妹呢?现在何处?” 百里苏缓缓吐出两个字,“越——地。” 百里荒大惊,失声喝问,“百里苏!你何等猖狂!何敢……何敢使她往越地行凶……” 百里苏依旧从容淡定,“事已至此,总须一博。若是成了,便是天翻地覆,经纬另划;若是败了……”他望着自家兄长浅淡一笑,“就只当是另一回前仆后继吧!图谋大业哪有不死人的?!” 百里荒恨到咬牙,“若是败了,那女子一样可以使天地翻覆……你等,不过是乱世尘埃!” “是吗?”百里苏诚心质疑,“听说兄长见过那女子,姓妘?大事若成,可否请兄长来认尸啊?”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3) 百里荒原本还悔之不及,在栖霞小筑时与父亲做了决绝之别,自从心中感知父亲已命丧黄泉,总还有许多愧疚难当。可是到今时与二弟重逢,知族人所作所为,对族人之狂妄又再次恨之入骨。只想无论他们遭遇何等劫难都是其咎由自取!正如当日在栖霞小筑,实实地多说无益! 百里荒胸有郁愤,轻吐了口气息,无意再言,与百里苏擦肩而过,大步行去。 百里苏忽又在他身后说道,“兄长许以真心的那位佳人……”他故意顿住,等着百里荒回头。 百里荒又于长街站定,半侧回身,透过重重人影冷冷盯看着百里苏,等他继续言说。 “兄长既许以真心,求得也该是真心。至于这真心有无也要看世事机缘,强求不得。而至于旁的,比如这身子清白与否,兄长应该也不会强求吧?你只放心,百里家绝不会输给姓风的!” 百里荒心头一颤,浑身发寒,故作镇定斥问,“你知她……是谁?现在何处?你若全然知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打斗,不得不停下,又强自镇定,只是还未及再开口,却听百里苏又言,“兄长不肯为救父亲显露真容。那么,为那女子呢?她与召太子就被关在天子诏狱,已然吃了不少苦头,那种地方,牛鬼蛇神,若知她是女子,风凤卿怕是也护她不住,被人生吞活剥也不稀奇!兄长可要去救?又如何救?凭你这斯斯文文、儒秀俊雅?”说着冷哼一声,语意转寒,“我只看着,兄长会不会露了痕迹,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世俗女子!”说罢转身即去。 剩百里荒怔在当街,人潮熙攘如流川归逝,他耳畔只回响着八个字——天子诏狱,生吞活剥。 天子诏狱内,青鸿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了无冀盼中唯一使她欣慰的是,那个疯子召太子亦然! 自皇廷御宴上,召太子风梧当着勋帝并众皇亲的面莫名地改了主意,将与玉家的联姻之议由风华正茂的召太子迎娶帝姬换作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召王迎娶豆蔻年华的帝姬,如此欺辱皇室惹得勋帝大怒,一道御旨便将其下了大狱。堂堂国之储君,转瞬就沦落为牢中囚犯。 这事在召太子风梧似乎全不以为意。御宴上是吃喝谈笑,下到大狱照旧吃喝谈笑。只是这听他谈笑的已由皇亲贵胄变成了狱鼠草虫。只是青鸿自到了狱中,莫说与他谈笑,正眼都再未给过他一回。青鸿经此变故先是懵怔茫然,全未猜到召太子何以如此,继而又焦灼惶恐,未曾探清深宫情形倒底如何,自己倒先落了大狱! 青鸿自从自栖霞小筑落进风梧手心 ,也渐渐识出这位召太子攻于算计可说是诡计多端。他走的每一步棋都叫她又是愤恨又是惊叹,可惟是这最后一招——戏弄天家,青鸿只余惊诧,直到被推进大狱的瞬间仍是惊到未能回神!为甚么?何至于此?帝姬不够温柔?百里蓁?又是谁家的鬼!不过是娶妻,如此尊荣万方的姻缘他竟拱手让给他老爹?甚么道理?纯孝至诚?! 青鸿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想到后来只觉浑身发痒,低头看,原是半边衣裾已爬满了草虫,吓得她惊声大叫,这才恍然警醒,当前所在已是牢笼!那疯子一番荒唐作为竟彻底封了她救青鸾的路!如此想来又是愤恨满胸!直想把人拎过来质问,可待转头看见风梧正躺在草席上,双手托着后脑,单膝翘起二郎腿,眼带得意,唇角噙笑,她就知,他又得逞了!虽猜不出是何事得逞,可是此回青鸿也懒怠与他分说了。若是哪一句说不明白又要落他圈套。 青鸿一边恼怒风梧的荒唐无稽、诡诈狡黠,一边又焦灼自家妹子渺无音讯、生死不明,可偏偏眼下更无一个可说之人。如此郁闷着,加之数日来所受的惊忧惶恐,御宴上又受风梧一通拳打脚踢,再这一夜心急若焚,她满身倦意偎进墙角里,本想歇个两三时辰再做计较,不想一觉睡下去,再醒来竟晕晕沉沉浑身滚烫,喉咙里仿佛塞了炭,烧得她两眼喷火,五脏干涸。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4) 召太子风梧只觉自己这步棋走的志得意满。即成了计谋,又辱了玉室。玉家天子敢斩他使臣,这笔帐也算得了清算!现如今,他只须在此安枕几日,等外面的风云变幻到一定时候,玉家天子定会亲自来接他出狱,再哭天喊地求着要把帝姬嫁去召国,至于择谁为婿,那就该由他风王族定夺了!所谓天家?玉室?帝姬?风梧冷哼了几回,全不将他们看在眼里! 他自顾得意,回想着走过的每一步棋,又盘算着外面将有的动静,全然忽略了青鸿,也在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等他彻底醒透,再找蜷在角落里的青鸿时,才发觉她已病到满口胡话! 风梧伸手抚了抚那仿佛涂了朱砂的面颊,触手滚烫,惊得他也是惊呼一声,忙定了定神,又试额头、颈窝,都似烧炭一般。倒是青鸿大约是得了他指尖清凉,猛地抓住他手指,紧紧贴向面颊,又按向颈间,胡乱叫着,“杀出去……定要杀出去……带上鸾妹……鸾儿不怕,二姐带你回家……兄长,兄长你胜不过我……看我替你杀出去啊……拿我剑来……疯子,还我剑来……我要带鸾妹回家……杀出去……楸夫人,助我啊……助我杀出一条血路……回家……不能丢下鸾儿……” 风梧才知她是着了心魔。自栖霞小筑她敢只身闯他网罗,在那之后又受他各种屈辱惊吓,她都能忍住,为得正是心中那份执念——定要借他之力寻回她的鸾妹。只是这女子大约还不知,自己不过是拿她做了护身符!自己以身入局落此境地,万一外面的计谋出了偏差,那么有她同为“狱友”,真到生死关头,至少还有初阳城青鸢这一丝生机。青鸢断不会舍他亲妹不顾。 可是眼下,这位青家二姑娘能生能死却也难说了。风悟不禁恼恨自己昨夜疏忽,只顾着他的满盘算计,怎就忘了开导她几句。这固拗又实心肠的丫头,定是急火攻心,一下就病倒了。 风梧起身去向狱卒讨水。只是他素来行事确实带着几分轻狂,而眼下又有几分志得意满,他深信此来狱中不过是躲嫌疑、度清闲,无论玉室还是别家哪个都不敢真的拿他处置。加之为青鸿突发疾病也有几分心焦,故言辞上即带着骄横又有几分急怒,总之是未拿狱卒当回事。 可这里倒底是天子诏狱。入了诏狱不先上一遍酷刑已是莫大的体面,而风梧还在隔着牢笼栅栏向几个狱卒颐指气使。狱卒都是见惯入了此地非是秋后问斩即是受刑至死之流,哪管你是甚么召太子暮太子,你若客气卑微,或还有的商量,你若还爷爷样,他们也能把你治成孙子。 况乎宫中为顾及帝姬名 誉早已锁了消息,人押解过来时也未细讲因由,备档上只记了一行“忤逆上意,凌辱君威”,这罪名可大可小,然再小也得过一遍刑,若大了那抄家灭门皆有可能! 风梧却全然不以为意,指着狱卒叫嚣了几回,冷漠的狱卒只当不闻,好事的狱卒也只是略抬抬眼,回喝一声,“喊甚么喊!存些气力等着上头来人问讯罢!喝甚么水啊?等到刑具加身受不住那会,顿顿灌你个水饱!劝你这会有肚子也省着用罢!回头还不定装些甚么杂碎呢!” 风梧交涉几回,没一个应他指令,反倒受了不少奚落嘲讽。他这才醒悟,此非召地,更非人间,与这些油滑狡黠的老卒子们使威弄权根本无用,如今能崔动他们的要么是官高一级,要么金银财物。他想到身上倒是存了几片备用的金叶,遂拿出一片,重又换了副策略继续讨水。 还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看在金叶的份上,当真有人肯起身活动下筋骨了。照着风梧的央告,一盆冷水,一盆温水,很快就递进了牢笼。风梧还想要只杯盏,外加干净的棉布…… 那狱卒不等他说完,只是瞥过墙角里昏迷的青鸿,冷冷丢下一句,“我劝你还是省了这力气!这会儿要是能安安静静的死,绝对好过再两天鬼哭狼嚎的活!还杯盏,你当是来逛茶楼呢!”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5) 风梧素来狂傲,天下王公都没几个能入他的眼,他更是以为凭自己纵横捭阖,天下风云都要任他摆布。可他没有料到的是,此身落进泥沼,偏是几个卑微浅陋的狱吏竟真真将他难住。 为了使青鸿能尽快恢复神志,他暂时也无意多做计较。没有杯盏,只好自陶盆里捧了温水去喂青鸿,可是如此撩来荡去,昏迷的青鸿未喝到几滴,倒先有半盆水在他指缝里露尽了,反是染湿了青鸿半片衣襟。如此可也算弄巧成拙,待温水变冷,倒也能解青鸿体热。 忙了半晌,青鸿的双唇反是愈见干裂,额头也愈发滚烫,倒也不再胡说八道了,只浑身打抖,抱着肩膀一直喊冷。风梧知要坏事,实无办法又来央告狱卒,可好用一片金叶换个郎中。 众狱卒闻听哄然大笑,笑声中有人好心提点,“省着用罢!给药铺不若给棺材铺!总归是死,花钱打点路上不如花钱打点归宿!郎中?谁人听过大狱请郎中?一个个来这可都是死罪!敢来这救死扶伤可不就是抗旨!真有郎中敢来,阎罗也未必敢放人啊!少他娘闹腾!病死是福!” 风梧又知多费唇舌无用,此回金叶也是无用。他只好又回头看顾青鸿。可是他一个自小受人侍奉的王室储君又哪里会看顾人呢?也只能是青鸿喊冷,他就将人抱进怀里;青鸿身上滚烫,他就扯下一段里袖蘸了冷水为她擦拭额头、颈窝;青鸿喊着喝水,他就索性自己伏在陶盆先含上一大口,再一点点喂进青鸿嘴里。如此之后也就无所谓避嫌了,他径自解了青鸿衣襟,又用冷水为她擦拭胸口、后背,一遍擦过感觉不再烫手,可歇不了几时复又滚烫,便继续再擦,如此反复,倒把他自己忙了个浑身燥热,汗流浃背。 一天忙碌下来,青鸿并未见好。身上抖得更利害了,牙齿颤得格格直响,分明肌肤滚烫如同烧炭,却是一遍一遍喊冷又开始胡说浑话,一会说“水……有水……”,风梧喂她水喝,她又胡喊,“有人落水……不要救,不要去……好冷……水里好冷……会咬人……有人落人……不要救啊……” 风梧又是心焦又是心疼又有几分愧疚,知她显然是后悔了!后悔淇水畔怎就救了他这个疯子!又想自与她淇水相遇之后自己所做所为又有哪一件是为报她恩义?倒是借了“报恩义”之名引她入网罗,囚禁她,拷问她,戏弄她……风梧愈想这些愈觉愧悔难当,自问可也称得上是堂堂男儿?竟挟了女子做棋!即便他年功成那日回想今时作为又岂不汗颜? 只是如今他悔也无用,青鸿若撑不过此节,他不只是失了个“护身符”,甚 至还要结怨青门。 好在傍晚时分,狱卒送来餐饭,虽只是薄薄的米汤和几片烂菜叶子,风梧却如获至宝,拿了米汤当水,小心翼翼地全部喂给了青鸿,大约总有几粒米下肚,再晚些时候,青鸿倒是偶尔有几回睁开了眼睛,瞥过眼前人,唇上颤动几下,未知是说了甚么,便又昏昏然睡去。 风梧为此大受鼓舞,遂又依照先前的方法,冷了就紧紧抱着,热了就冷水擦身,再时不时喂上几口清水,熬到下半夜时,青鸿似乎已能睡得踏实了,再未讲过胡话,也再未喊过冷。 再一天,风梧又趁着狱卒只余一人巡视期间,复又拿出一片金叶,向那狱卒招呼,央告再给些米汤,若能有点肉糜就更好了。那狱卒将他上下看遍,又看牢笼里躺在草席上的青鸿,伸手接了金叶,狡黠道,“你大约是不知道,实则等你们死了,你们身上的物件那都是我们的!” 风梧不由冷笑,“那你大约是不知道,实则我是召国太子……” “那你们召国可能就要换个太子了!”狱卒冷漠又无赖地掂了掂手中金叶,又看四周,凑向风梧小声道,“看在这金叶的份上不妨与你交个底,阿爷我在这当差也有十年了,就没见着有哪个能活着走出去!你呢,召太子哈……不妨给你指条路,就你那个小侍从,瞧着确实还挺招人怜,你要真想他活,不妨给他寻个新主子,与你实说,我们狱头那可偏爱这样的……”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6) 风梧咬牙听完狱卒给他指出的“活路”,心中已是杀念升腾。可他知道自己如今是虎落平阳,被囚在诏狱是一回事,若是诏狱里杀天子甲士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强按心中怒气,郑重回了句,“我那侍从虽说是仆,可也是王室宗族出身……” “难怪细皮嫩肉!”狱卒即刻赞到,“我们头儿也说了,瞧着就矜贵。要是能说服我们头儿把他献给上面的人,或是说他自己有本事骑着我们头儿往更高枝上攀,兴许还能免你少受些罪!” 风梧不响,握在牢栏上的双手已指节泛白,他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劝说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犯不着与这群狗杂碎争清明!只待兵回颐阳那日,烧了这肮脏地就是! 可是那狱卒见风梧锁眉不语,还当他心有犹豫,遂又继续游说,“听说你们南国每年往京师送不少美人!这皇城之内哪个达官贵人家里没几个南国来的歌妓娈童!你那侍从若机灵些,尽心竭力侍奉好了我们头儿,那我们头儿定能给他找个王孙公子依傍,可也不比跟着你差……” 狱卒话未说完,风梧已探出手臂一把锁住了其咽喉,指上收力,扼得那狱卒面色酱红,眼见气息将绝,狱卒垂死挣扎,奋力拍击牢笼铁锁,叮当作响,终引来其他狱卒,见此情形倏地拔剑劈向风梧手臂,风梧急收手臂,大约是为心有不甘还是慢了一节,手背被划出一道血痕。 外面听闻声响,又一起冲进七八个狱卒,也不多问,都叫嚣着,“开锁!先打残了再说!”一时铁锁落扣,牢门大开,十几人一起涌入,挥剑的,舞棍的,甩鞭的,都一起往风梧身上招呼。 风梧本也功夫不差,奈何狭窄天地全然使不开拳脚,纵是偶然放开也抵不过八方来拳,何况身后还有个拖累,有那阴险的卒子总想奔着躺在地上的青鸿使力,风梧一面要看护青鸿不被人欺,一面又要抵挡各式兵器的攻伐,未能周旋几时就已浑身带伤,全然招架不住,退了再退,最后惟是扑到了青鸿身上,也只能替她挡一挡欺上来的剑棍皮鞭了。 狱卒们直打到风梧不再还手,扑倒不动,方才罢了。众人各收兵器,有人还朝风梧啐上一口,“召太子?我呸!且等你受审上刑时候,阿爷再好好招呼你!也不睁眼看看这是甚么地方!” 经此一战,风梧不仅没有讨到米汤,连原本该分给他们的餐食也没有了。而两只木盆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冷水也在打斗中洒了个精光。偏青鸿身上的滚烫仍未消退,风梧自己又落了个血污满身、鼻青脸肿。他伏在青鸿身上,浑身上下也说不上哪痛,试着 抬了抬手臂,有些吃力,又动了动腰身,更是扯着满背脊生痛,应是有剑伤、鞭伤,也有棍伤,未知是否打断了筋骨? 风梧试了几回都无力起身,满心愤懑,可眼下又无半点法子!他索性伏在青鸿身上不动了,可又不无担忧地摸了摸青鸿额头,依旧滚烫,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抱着她,凭着习武时学到的一点经脉之法,寻着她身上经络一寸寸按揉,以为此样或许有清淤败火之功。 因为昨夜折腾一晚未睡,今天又吃了不少苦头,风梧帮青鸿按着按着竟偎在她身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梦中好像又回了淇水畔,又不慎落水,可也非是不慎,倒像被人施了迷药,明知那水深浪险却还是固执地走了进去,鞋袜湿了,衣衫湿了,脸也湿了…… 风梧只觉就要溺死在水里了,倏地睁眼,草墙木栅,原还在狱中。他又低头查看怀里的人,却见她满头汗水,发丝成缕,倒似自河水里捞出来一般。风梧错愕,又见她身上衣衫也多有水渍,透着潮湿,不由稀奇方才一梦怎还就连累了她……想着忽然醒悟,急摸她额头,竟真的退了滚烫!风梧大喜,知她必是发了大汗,心火也就随之退去,如此该是无恙了!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7) 青鸿在风梧的连推带晃下终于醒来,慢慢睁眼,静静瞥过,眼底仍无一丝波澜,然就在她看似十分疲倦地合眼的瞬间,却是低低道了声,“疯——子……” 风梧顿时欢喜的手舞足蹈,只差就地打滚,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立刻又抱住青鸿,又笑又骂,“混账丫头!你可吓死我了!我是真怕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还得为你另外调兵攻打颐阳!” 青鸿复又睁眼,抬手臂想要隔开他压在自己身上的身子,可再次看到他那五颜六色的脸不觉停了动作,又扫看他遍是血污凌乱不堪的衣襟,缓缓问了声,“你……被谁打了?竟还打输了?” 风梧被这样一问竟莫名地鼻头一酸,无赖般愈发抱紧了她,恨声道,“还不是为你!要不是你,我原可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熬过几天……可是为了给你讨口水喝,你知我受了他们多少羞辱!” 青鸿蹙眉,只觉眼下倒还真是口渴,喉咙干的好似冒烟,遂问道,“那么水呢?先给我一些!” 风梧又愧又恼,愤愤道,“没讨到!反被他们打了一顿!”想想又万般委屈,“你怎不先问问我伤得重不重,我可是为了你才落这步田地!欸……欸……别动!不要动啊……很痛的……” 青鸿奋力将他推开,翻身坐起,虽感觉仍有几分头晕,想来是躺得太久的缘故,可是身上不痛也不痒了,又瞥一眼伏在草席上叫痛的风梧,实忍不住要嘲讽,“还果然只这点本事!你要的那些温柔女子呢?甚么蓁啊葭的,怎不来助你?只怕是跟着你这样的也必被人掠了去!” 风梧听这话先是一怔,待思量明白这话来处不由得敞声大笑,这一笑又牵扯了各处疼痛,可是此回他倒不在乎了,也坐起身拉着她手臂,又复往日无赖模样,嬉笑着回,“我的鸿儿原是为这点小心思大病一场!哈哈哈……温柔女子!哈哈哈……我都忘了,你竟还记得!哈哈……” 青鸿又羞又窘,未料开口就落他网罗,不觉心中恼恨,狠狠瞪他一眼,愤愤起身。风梧仍笑不可抑,扯住她衣袖追着戏谑,“如今可也再没有温柔女子了,只得你一个!我倒是也能将就,要不然你也凑合了?啊!不对!你之前是说,也可以嫁!那我如今若是应了,岂非……” “找死!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青鸿横眉冷目,又复先前英姿,虽难免几分病弱之气,却也添了别样风流。风梧看着欢喜,愈发要与她逗趣,“良机未必时时有!待出了这地,我再得了更好的,你岂非又是良人无影踪,良辰无处觅……”话未说完,青鸿扑来要打,风 梧急忙抱头。 正这时,恰有狱卒巡视而过,阴阳怪气喝了声,“哟!还没死!就这么急不可耐打情骂俏了!” 青鸿一惊,抡在半空的拳头慌忙撤回,拎住风梧衣领的手也紧忙撤开,扭头瞥了眼牢笼外的狱卒,忽朗声问道,“喂!去拿些水来!要干净的!对!就说你呢!” 狱卒先是一怔,大约也是未料到一个小小侍从倒比主子还横,待回过神来又不禁邪滑一笑,“小哥想喝水?那敢不敢跟阿爷去啊?阿爷管你喝到饱!说不准还能侍奉你个温汤沐浴……” 风梧知他们打的甚么主意,刚要起身阻止,却听青鸿无丝毫犹疑就答应了,“好啊!你最好说到做到!若差了一样,姑……姑……估摸着你有几个脑袋……能够小爷砍的!” 狱卒笑意奸猾,又大声唤来两个同僚,都是各自佩剑在腰,有人上前开了锁,拉开牢门,示意青鸿可以走出来了。青鸿侧目瞄向风梧,讥笑道,“只他们几个,便把一个召太子打到残废?” “你才残废……”风梧吼了一声,又想现下不是起内讧的时侯,遂又争辩,“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忍气吞声四字还未说出口,青鸿已然迈步走出了牢笼,与那三个狱卒站去了中间空地。 “水呢?”青鸿冷着脸质问。先前那狱卒邪笑着拍拍肚子,“这呢!走过来!跪下!管你喝饱!”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8) 风梧曾有过几回戏弄青鸿,知她尚不通男女之事,或是说于此事上仍青涩懵懂,就更不要说面对这几个狱卒的猥词浪调,她大约还不知道那几个狱卒欲拿她作甚卑劣事,于是刚要上前提点,却见青鸿蓦地转过头来,冷冷瞟了他一眼,而那双眼中的凌厉他怎地如此熟悉! 是了!正是栖霞小筑里,他设计使众门客围杀她时,她拔剑之际正是此等寒眸。风梧想到不觉心下一凛,好心提醒的话出口却变成了,“且莫伤人性命!毕竟天子之都,天子甲士……” 青鸿只是淡漠一笑,又转回头来盯看狱卒。几个狱卒还以为今朝得了趣事,见青鸿对风梧两眼痴痴,还当他依恋旧主,遂又以言语调戏,“还果然乖巧!可见你家旧主也是调教有方啊!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在阿爷这也乖巧,使阿爷们都得了趣,也必给你再挑个更好的主子……” 话未说完,青鸿已欺身走近,探手臂拂向狱卒腰际,那狱卒还在得意,抚弄着腰带扣正要开解,却见青鸿手影摇动,快拳急攻,狱卒瞬地只觉腹下剧痛,未知是否肠子断裂,还未及反应,却又见冷光一瞬,自腰间飞出,旋上肩颈,倏地只觉颈上一凉,耳边传来青鸿的喝声,“休动!若再惊着我,割喉断脉可休怪我手抖!” 形势变化之快,直到青鸿按剑压上一狱卒的肩颈,另两个竟还未能拔出剑来。就是风梧也在牢笼内看得呆住,他虽知青鸿剑法了得,可也未能料想她身形迅捷灵巧还真真是翩若惊鸿! 青鸿手持利剑喝另两个狱卒,“去拿水来!还须上好的餐饭!休要生事!我们也不过是求个吃喝畅快,你等若节外生枝,为此丢了性命却也不值!当差而已,且想想你家中妻儿老小!” 另两个狱卒怔愣了好半晌,仍对眼前骤变不肯置信。或许是先前“招呼”召太子时得手太过轻易,他们全未拿这个入狱即病的小侍从当一回事。可谁知竟是笨主巧仆,且是直直巧出天际! 两狱卒手按剑上正寻摸对策。另一边忽响起拔剑出鞘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喝骂,“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猖狂!知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声到剑到,四支幽寒剑光一起劈向青鸿,那两狱卒见状也倏地拔剑,趁势一起攻来。牢笼内的风梧见此情形,强忍着一身伤痛也快步奔来助阵。 只是他将迈步出了牢笼,却见剑光翻涌间,几片血光泼洒,跟着几声哀嚎,又是叮叮铛铛数支长剑落地,几个狱卒或抱手臂,或扼手腕,皆惊得连连后退,惟是一个还怔在当中的,颈上一抹血色,不深不浅,刚好是皮将开肉未绽,可是 那人却早已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青鸿擎剑仍抵在中间那人的咽喉处,冷声道,“我但凡再多使三分力,诸位必是断手残肢!而你——”她轻扬剑尖,抬起那人下颌,哼道,“剑再进一分,即是割喉之伤,进三分,是削首之刑。尔等月钱几何?可值得付上身家性命?我们也不过是要碗干净的水,可口的饭,难为诸位吗?况乎他是召国太子!”青鸿又移剑尖指了指站在牢门外的风梧,剑尖归位处,那狱卒毫厘未动,青鸿继续言说,“他来是要娶天子的亲妹!虽一时未得谈拢,你们怎知帝姬必定不嫁?倘若他有翻身那天,与你们实说,像他这等睚眦必报之人,取尔等性命如同捏死只蚂蚁!” 众狱卒面面相觑,倒也不是十分忌惮召太子真有翻身那天,那一天尚且渺茫,然眼下这小小侍从的剑法却实实令人胆寒生畏!狱卒中有为首者上前说道,“你们……二位贵人,若是只求……只须饮水餐饭,旁的不再为难我等,倒也不是甚么难事,何至舞剑弄拳……” “早这样明理确实不至舞剑弄拳!”风梧一旁恨恨斥道,“那还不速去奉来!等着断手断脚吗?!” 狱卒为首者回头向众人使眼色挥挥手,众人小心后退,就要撤去。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09) 风梧一眼便看出那狱头的思算,再次冷言警告,“你若敢引重甲来,杀他们或许要拼上性命,然杀你几个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你等但可一赌!”说着又指中间那僵立的狱卒,“你留下为质!你的同袍敢去上报求援,就先斩你儆猴!” 狱头见风梧如此机警,倒也不急着去了,而是指令自己属下,“你们去!莫要惊动外边!只为两位贵人抬些好酒好菜来!”几个小卒抱着手臂上的伤痛慌乱着去了。 不时,还果然搬来两大盘的餐食,且夹带着浓郁的酒香。小卒们先是觑了他们的狱头一眼,狱头没说甚么,只挥手令他们把酒菜奉给风梧。风梧侧目瞥过,见餐盘里有肉有羹,有汤有水,不觉得意一笑。青鸿见了也是提剑上前,先行提起了酒壶就要以酒当水,先润润喉。 “慢着!”风梧急声喝住,大步上前夺下酒壶,斥道,“好没规矩!也不看看这块地上你排第几!”说时也不理会青鸿的惊愕恼怒,径直将酒壶推向狱头,“你喝!在这里,你是主,我们是客!” 那狱头也是愕然,连忙赔笑摆手,讪讪道,“召太子面前,我们哪敢称‘主’啊!还是召太子先!” “喝!”风梧顿喝一声,吓得众人皆是一惊,青鸿这才明白,那酒里或许是被做了暗算,她手中长剑一横,压向狱头肩颈,也喝一声,“想怎么死,你挑一个罢!肠穿肚烂还是折颈断头?” 狱卒已是面色惨白,眼珠翻滚似还在想脱身之计,风梧跨步上前,一把拎住其发髻,用酒壶堵住其口鼻,即强行灌酒下去。那几个取餐的小卒见没了活路,不由暴起,拾地上长剑还要扑上来拼命。青鸿再无耐心,手腕翻转,剑花怒绽,一抹血色喷涌而出,一狱卒伸手抚向咽喉,只得满手的温热潮湿,再摊开手时还未及看清,人已轰然倒地。随之又是扑通一声,那狱头七窍流血倒在了被割喉者的身旁。至此,四下终归寂静。余下的四个人再无一人敢妄动。 风梧回看一眼青鸿,微微蹙眉,心知这下是闯下大祸了!杀天子甲士,罪同谋反!天子若要杀他们,那就是名正言顺了!亏他之前还各样谋算,竭力隐忍……纵有反心,以召国今时之兵力也该徐徐图之!啊——风梧暗自吼过一声,手抚额头,只觉头痛欲炸! 不过,他倒是也未料及那狱卒奉来的好酒竟是掺了剧毒,他以为最多不过是迷魂药,放倒他两个即是,未想这几个衙令竟是如此歹毒狠辣,如此想来,他们死也不冤!再加上先前欺辱自己的仇恨——此等小仇可也不必等兵临城下——无须隔夜,就地杀了便 是! 风梧知事已至此,或忧或恼皆已无用,反来安慰青鸿,“无妨。小卒而已,本太子尚杀得起!” 不想青鸿却是冷冷瞥他一眼,置下一句,“真若有胆,待吃过东西,我带着你一起杀出去!” 风梧被呛了个目瞪口呆,心惊胆战。杀出去?那是要拼个尸骨无存吗?就连一旁怔愣的几个狱卒听这话也是又添畏惧,他们知道这侍从有这本事!未必杀出去,然杀个半里地总是能够! 还得是武力震慑。青鸿凭借一支夺来的长剑俨然已称霸一方。剩下的狱卒再无一人敢胡乱造次,自此端茶奉水,侍奉餐食,也再无哪个敢居叵测之心。一时倒还真把召太子奉为上宾。 风梧一壁对他众人颐指气使享受现下,一壁暗自思算,知这事必长久不了。可是他又不敢再向青鸿打商量,青鸿手中提剑总也杀气腾腾,一直在迫问: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走了! 而她说的“走”就是杀一条血路“走”出去。风梧只是想想就觉头也痛身也痛。可他如今又弹压不住青鸿,吃的喝的都是人家凭着剑锋凌厉争来的,他靠着她吃喝,半句张扬的话也不敢,哪还有甚么劝谏的份。为了按住这位“死士”,风梧没奈何只能示弱,借着身上有伤一拖再拖。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0) 正如风梧所料,实则青鸿的“威武”早被狱卒寻机上报给了诏狱校尉。诏狱校尉闻之大惊,怒骂几人庸碌无能之外就要引重甲屠之,却被其中一狱卒劝住,一则言那侍从的剑法着实了得,若真落个伤亡惨重可也无从向上交待;再则听说召太子确是为迎娶帝姬而来,中间出了甚么纰漏尚不清楚,事情若真有转机,到时上方再来要人若交不出个完整的,那可是要抄家灭门。 诏狱校尉听闻细节也没了主意,又上报至廷尉司朴少卿处。这位朴少卿倒是个明白人,不等听完几人七嘴八舌的汇报,即拍案怒骂,“猪!蠢猪!朝廷怎会养了你们这群蠢猪!你们既知他是召国太子又招惹他做甚!嫌自己命长!如今死了两个又待如何?寻召太子偿命?蠢猪!” 有个狱卒不服,“说是召国太子,可也是下到诏狱里的召太子!进了那地,有几个能活着出去!” 有人附和,“是啊!押来时备档录的是‘忤逆上意,凌辱君威’,这分明就是死罪啊!何况先前已然当街斩杀过四个召国使臣,还说召国国师也在宫中受审,这召太子不是谋反也是欺君!” 朴少卿哼之,”你们倒打听的灵光!那你们知不知道东越已经反了!“ 几人惊愕,困惑,有人疑道,“少卿大人说错了吧?是南召反了,狱里看押的是南召太子……” “南召还没反!不过就要被你几个逼反了!东越已经陈兵柏谷关,随时可能兵临城下!现在满朝堂都在议何以结盟南召以借兵平乱!你几个倒好!先把召太子打个半死!南召若为此与东越合兵一处,你几个倒还要劳动史官为你们费几行笔墨,写上——祸源所在,愚蠢至极!” 几个狱卒听得冷汗直流,若真如此可也不只是抄家灭门了,连带祖坟都得被刨开,祖宗都要被拉出来鞭尸!几人跪地捣头,苦苦央求,求朴少卿赏个息事保全之法!朴少卿也苦无良策,人是自宫里押解来的,如何个处置那还得问宫里要个裁夺,于是只能冒死向御前奏报! 勋帝闻知此事时正在刑审召国国师百里启,听过也是诧异,这位召太子的轻狂已然让人恨到想杀!可眼下情形自是还杀不得,但也绝不能轻纵!勋帝思量前后还是选派了伏白家的伏白印前往狱中挟制。这个伏白印原是领中宫护卫的侍卫长,只为借皇后之威于茅草舍内鞭笞殴打青鸾等人而被勋帝罢了职下在大狱,又因他是外戚,算是半个皇亲,故而是关在内狱。 内狱非同诏狱,此处关押的都是皇家自己人。只要不是谋逆作乱都不至死,不过是个惩戒。然 伏白印其人,勋帝确曾动过杀心,怒其骄横跋扈,恨其猖獗宫闱,亦如所有伏白家子弟。可也正为他是伏白家子弟且是嫡孙一脉,着实杀他不能。派去制衡召太子,便是有借刀之意。 可怜伏白印并未瞧出此中机关。他从来都是以家族姓氏为尊,以嫡系子孙为傲,在他伏白氏子弟的眼里,玉室皇位都是得伏白一族谦让匡扶,他们又哪里会将一个封国储君当一回事,何况还是个落了难的封国储君,又何况他伏白印还是得了“戴罪立功,制衡逆臣”的口谕! 而在召太子风梧那里,借着此样契机倒还企盼着玉室朝堂能派个明事理的人过来,即便看不明白事,听得明白话也是好的,总也胜过这群浅陋愚昧的狱卒,半句道理也没得可聊! 青鸿自仗剑在手,牢狱里她就是一等一的威风,风梧都要让她三分,再不敢轻易拿她戏弄,甚至不敢随意往她跟前晃荡,只要被她瞄住总要迫问一句,“你的伤好了没有?几时能走!” 风梧知道,她说的“走”就是“杀出去”,这等蛮横做法与寻死无异,风梧可不想尝试,大业未竞身先死……他只是想想就不住摇头,上将伐谋,岂可事事交托兵事!亏她还是将门出身,可也只学了这点倚剑拼杀的本事,青子翱若也如此,动则兵戈相伐喊打喊杀,那东越亡矣!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1) 为了拖住青鸿的“拼死一搏”,风梧只能倚病扮娇,装怜示弱哄着青鸿为他清洗伤口。青鸿起初并理会,仍记恨他先前行事诡诈,根本不肯正眼顾看。可后来听说他是为替自己讨水才受狱卒殴打,又有几分感念,又见他原本明朗清俊模样如今却滚在草垫里呼痛叫苦,一身破衣尽是血污,倒似伤得不轻,一时又于心不忍,只好委屈了心意、暂搁旧怨为他处置伤口。 风梧原以为哄住了这位将门虎女,就可得几段红袖照拂的温存时光,不想这女子是半分温柔脾性也无,对他全无“怜香惜玉”之心。说是清洗伤口,就直接竖长剑割了他半边衣袂,蘸了冷水,径直往他青紫各色的脸上抹了一把,见额头血迹未净,又狠力揩拭几回,痛得风梧大呼,“轻些轻些……啊——痛!痛!痛……轻些……痛……啊……你是用刑还是疗伤……啊——痛!” 青鸿根本不理,重又洗了洗手中衣料,直到看见盆中冷水渐泛血色,才觉心头一颤,再行擦拭时手上动作倒也略轻了几分,直身跪在他身前,依着他绽开一道血口的眉骨慢慢擦过他乌青的面颊,又拭他颌下血污……如此又擦过几回,原本明秀容颜倒见了几分真容。 青鸿定定看了一会,心思莫名荡漾,却听风梧低低问了声,“郎君美否?”。青鸿一惊,顷刻回神,幽幽回了句,“美!”。风梧闻言正待自得,却听青鸿又道,“能使美人计否?换我出去!” 风梧无奈苦笑,“你呀——你知不知道那些小卒子们原本看上的是你……”话讲一半忽又顿住,心中竟生一丝后怕,想到自己若护她不住,害她落进恶人魔爪……想着不觉恍惚,也定定看住青鸿,她长眉秀目本就容色俊逸,加之眉间自带英姿,眼底别具清冷,此等神容还真真是胜他一筹,更加惹人爱怜。此样境地可断断不能有失啊!风梧暗暗叮嘱自己,也暗暗祝祷。 青鸿对风梧的疯言疯语早已见惯,过耳只当邪风,全不往心里去了。见风梧又怔怔发呆,不免喝问一声,“莫不是被打傻了?又发甚么愣!如今倒真是又疯又傻了……”话未说完却见风梧开始宽解衣带,不由厉喝,“你做甚么?说你疯你还真疯!风梧……”话不及说,风梧已衣襟大开,坦胸露肩,赔笑哄说,“还有背上的伤,也要辛劳鸿儿!你知这面上好看未必有用!这身子好用才是真的有用!”说时退了身上衣衫,转头背向青鸿。 青鸿先是恼他言辞轻浮,羞看他赤身相对,可待看见他背上一道道血痕——有皮鞭笞开的皮肉,有长剑划开的血口,还有棍棒擂出的淤痕——又不由得惊 愕,心头蓦地一紧,终觉眼眶发胀,鼻尖酸楚,险些就掉下泪来,可嘴上却是低低念了句,“既没那本事,何苦与恶人争!” 风梧隐隐听见,也不争说,只乖乖趴向草席,许久才回了句,“也算与鸿儿共患难了。他年若有开罪鸿儿处,还请鸿儿顾念今时患难之情,容我三分,谅我七分,莫要随意弃置了!” 青鸿虽觉他这话造作,可眼下事实如此,心中确有几分不忍,可不想后面风梧又转过头来补上一句,“再就是——鸿儿下手可好温柔些?只想想我为你擦拭身子时的小心翼翼……”话未说完,青鸿先已立目,“你说甚么?疯子!你是想死吗?” 风梧争说,“要不是我,你先死了!还敢瞪眼?喂!不要衬人之危哦!我有危也是为你……啊!”话未说完,青鸿一瓢冷水泼在他背上,带着血污的冷水浇的他伤口生痛,风梧咬牙握拳闷哼一声,还想斥骂,青鸿抡起那块冰冷的衣料就往他背上胡乱擦拭起来,也不管不顾那些个皮开肉绽。风梧痛得又是呲牙咧嘴,连连呼痛,惹得外面的狱卒都快步跑来探个究竟。 青鸿抬头瞥见牢笼外好奇张望的几个狱卒,沉喝一声,“又皮痒了?是否还想试试我手中剑!”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2) 狱卒无人再敢生事。在上方谕令未传下之先,他们也不知该拿这“一对贵人”如何处置,尤是那个手握长剑的“侍从”,倒比他家主子还凶悍十倍,余下他几个为保性命,也惟是敬而远之。 风梧对青鸿的粗暴也终是忍无可忍,就在青鸿又将冷水淋到他背上时忽地翻身坐起,一把推开青鸿急声呵斥,“你是报恩还是报仇?若为报仇大可再剐我几刃!有你这么侍奉人的吗?” 青鸿倒是被他呵得一愣,反问一句,“你于我还有恩?我怎不记得……” “那是因为你昏死过去了!要不是我日里夜里替你擦身降温,你自己早已烧死了!我照顾你时那可是温温柔柔小心翼翼,可你待我呢?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就是不念我恩义可也没甚么深仇大恨吧?我怎么觉得你倒是还想剥我一层皮呢?你若是为着哪件事恨我……” “为何要拒帝姬之婚?”青鸿忽然问道,神容冷峻。 风梧怔了片时,仍有困惑,盯住青鸿质疑,“你……为这事恨我?与你有甚相干?我娶谁……” “你早有算计会落今时境地,对不对?”青鸿追问,又兀自苦笑,“我往栖霞小筑赴约那日,就知你是设了网罗,可为求小妹一点消息,我愿意赌你还能念一点点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施我以援手。可显然我是高估了你的仁义,也高估了我施下的那点恩惠。你之后囚我审我欺辱我,我对你都无可怨由,因为那本就是我自投罗网。可独独入宫这事,你明知我初衷,也分明有诺于我,为何还是奸计不断,只一味拿我做棋,丝毫无助我之意!你早已算到今时境地,我也管不着你为何看不上玉室女子,可你不该一再坏我救鸾儿的计划!你诡计连篇诓了我来做你的赌注,我实告诉你,今日我纵死在这里,我兄长也断不会为我发一兵一卒!召太子也属实高估了我的身价!独独这一步你算错了!”青鸿说罢揉了揉迷蒙的双眼,颓然跌坐,长长叹了口气,终知事事无望,所谓凭一把剑杀出去,也不过是做个垂死挣扎,为离鸾妹更近一些。 风梧倒是被她一番言辞镇住,非是忧心那句高估了她的身价,算错了这一步棋,而是为她那哀莫大于心死的颓然有一点心惊,更有几分心愧,甚或是心痛。自与她相识,确是定了拿她做棋之计,可对她最初的恩义却也不是不顾念,与她相处这些日,待她之义可也非止是棋吧? 青鸿见风梧半晌无话,倒也不再究责,只另外平静问说,“你既算到了这一步,也该知下一步如何。你预计还要多久才能出这牢笼?当真有把握还出得去? ” 风梧讶异于她的平静自若,忙如实答说,”十天。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必叫天子亲自来迎!” 青鸿实忍不住嗤笑,“天子亲迎?迎你去娶帝姬吗?召太子还真是好谋算!你这样的计谋我也是平生未见,只怕我兄长都要逊你一筹!只是……”青鸿挑眉看他,依旧神色安若,“我等不了了。十天对鸾妹而言,深宫如渊,魑魅魍魉,她无半分反抗之力,我尚如此,要她如何能活……”话未说尽,终是掉下泪来,一颗一颗滚在胸前,湿了大片衣襟。 风梧忽觉心头刺痛,痛意漫延开来竟淹过了别处的各样伤痛,他紧忙抚住青鸿手臂,柔声道,“鸿儿,你相信我,以我今时情形而论,你家小妹必定安然无事,你可细想啊……” 青鸿不禁笑了,眼底却并无一丝欣悦,反尽是冷嘲,“召太子不觉这话可笑?还要我信你?自此后我宁信鬼也绝不会再信你!召太子龙凤人物,数日来把玩我这小小蝼蚁,可还得趣?” 风梧听这话不由怔住,倒似被她在心头狠刺一刀,痛得他心绪大乱,竟忘了要如何与她论说。 青鸿抹去眼角泪痕,语意又复平静,“我替你把伤口擦干净罢。此后你我便算两清,各走各路。”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3) 风梧倒是没有想过,最先生变的会是被他牢牢握在掌心的棋子。当下,却也顾不及身上的伤痛了,只抓着青鸿衣袖,一再劝言,“我承认,我是拿你做棋,只为看中你身后的青门势力。可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你也该知道,我并未真正伤害过你!是!我是碰了你的身子!可那也是为救你!也是因为怕你死了!也是因为我……我当你是自己人……” 青鸿听这话顿又立目,伸手抓向身边长剑,风梧见势连忙将她手臂按住,重又央告,“这话我重说!我重说!我……我绝非存意轻薄,我敬重鸿儿,我……我是真的怕你死了!当时完全是碍于形势所迫……不过即便是形势所迫,我也愿为此负责!只要你情愿,我可以收你……入府!” 青鸿手按剑柄就要拔剑,风梧拼力按住,仍好言不断,“却也不是不能娶你为妻,只是你想,我刚刚拒了帝姬之婚,转头就迎你为妻,岂非是替你招恨,招玉室诛杀,更加是替你青门招天子忌惮。就是说这事也不是不能商议,只是眼下非是良机。鸿儿!好鸿儿!听我说,今日事我定不会负你,此生也绝不会弃你,只求你也不要弃我,只再信我一回可好?” 青鸿恨到咬牙,“风梧!你当我稀罕你!我也可先杀了你,再杀出去,反正都是一死……” “大可不必!鸿儿大可不必!”风梧紧着又劝,“你听我细说,现今情形是,我已被天子下狱,我是南召储君,我即是南召,天子已然开罪了南召又岂会再惹怒东越?大昱一共就四境封王,若东越南召都被他玉室惹恼,他玉室岂不危矣!故现下情形,玉室绝然不敢怠慢了鸾姑娘!你大可放心!只须在此静待十日,到时我不让天子来迎,我让天子派鸾姑娘来迎,你可满意?” 青鸿不由讥笑,“你当玉家天子是你手中的牵线木偶?莫说这天下尚不姓风,即便已是你风族的天下,你又岂不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这天下各样人各样事又岂能皆听你使唤遂你心意!” “这不是遂我心意!这是势之所趋!”风梧耐心再劝,“我早与你说过,这世间事不是提一支剑就能摆布,也非是你一人之力就能左右……” “这话原该我说!难道不是召太子太拿自己当回事?自以为一人可左右万事!” “你看你又急!我还没急,你倒急了!我从未说过我一人可左右万事!我也不过是依势而为!你能把剑放下吗?我虽可恶,杀了却也于你无任何益处,反为东越树敌!你未看出我拒婚帝姬原是于你东越有益?至少说明我尚未与玉室联盟而征讨东越! 你可不要将我推向敌营!” 青鸿一怔,觉出这话倒是在理,可转念又想,南人诡诈,谁知他下一步又耍得甚么伎俩!可再一转念,现下确实不该与他结仇,若将他推向玉室则东越危矣!可若说要向他谄媚拉拢,她也是断断做不来此事!曾向他求嫁一事几让她悔断肝肠!那么眼下该如何?不与他树敌,可也半分不想与他为伍!这人属实狡诈,诚如那位程门少主所言,但能早去当尽早去之!但能远离当远离之!青鸿按向剑柄的手倒是松了又松,终至泯了杀意,却是去意已定。 风梧也是长吁了口气,夸赞着再劝,“鸿儿果然聪睿!你只信我这一回,在此静待十天……” 青鸿摇头,“我只怕鸾妹撑不过十天!她向来胆小,不知在宫中要受怎样欺辱,若不幸折损……” “断断不会!”风梧语意坚定,“我可以用性命担保!她必定无事!倘若有事,我当为她陪葬!” 青鸿立时横眉冷对,风梧连忙改口,“明白!我不配!那我就与你相约,倘若青鸾真有三长两短,我愿共你一起杀尽玉室全族为她陪葬,如此你可信我?若还不信,那我就以风族兴亡起誓,方才所言无半句虚假,所立誓约亦绝不背弃!如此,你可好再信我一回?只此一回!”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4) 历经这许多事后,信与不信在青鸿而言已无关紧要。她已省悟,只不可再将前途与命运押在旁人身上。旁人有旁人的算计,利弊得失谁又不是先自顾,再旁观。眼前这位召太子更是把利弊算到骨肉分明的地步,她绝然不是对手。尽早抽身才是上策。提一支剑去,成败由己。 风梧见她许久都默不作声,只当她怨气已除,恨意已消,便又哄说,“我再与你说件事,你就知道我待你的心意可也非止是拿你作棋。你可还记得在宫中赴御宴之前曾与我说过,我若能以你为妻,则凤卿之志,青门亦可助之?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欢喜……欸!不许动手!” 青鸿最恨最悔即是当初这段自不量力,偏他还要拿来嚼舌,她抬手要打,他紧忙抱头,争说,“我知你当时也非真心!故我不应又有何错!”说着忽见青鸿拳头落下,未及触身他先一声惨叫,“哎呦!痛啊——” 青鸿拳头挥向他肩头,瞥见他肩上一方血肉迸裂,终是未忍再欺,“这事过了!以后休得再提!” 风梧得了饶恕却是卖乖嬉笑,“虽是过了,却是未来可期!你我都知此样联姻多半为利益之算。可是你既动念,说明此事总可商议……别急别急!听我说完!若来日我遇上青子翱……” “你敢!”青鸿厉声急喝,知他打的甚么主意,“疯子,我实告诉你,我断不会屈从于政治联姻!我兄长也断然不会中你计谋!若非许我真心,许我个天下我也不嫁!你胆敢再言半句!” 风梧无奈摇头,“你呢——终是不懂我良苦用心!我与你说的原是家国大事!你倒小女子心肠!自古这王侯将相之门,哪一桩婚事凭的是真心?王廷侯府之内,真心最不值一提……” “我王娶楸夫人凭的就是真心!”青鸿忽然抢言,“他敢拒帝姬之婚,背先王之约,抗衡群臣也要以楸夫人为妻,此间绝无利益之算!我王许楸夫人以国,亦许她以真心!” “越王?”风梧不禁哼笑,尽是嘲讽与轻蔑,“此样痴人当真是百世才出一个!若非国之祥瑞,必是民之祸害!你且瞧着!”说罢忽又想起甚么,又补言,“是了!说到那位楸夫人,她早已被越王逐出了宫廷!所谓真心……”风梧又是冷哼,“在我看来,尚且比不上你手中剑来得可靠!” 青鸿大惊,“楸夫人被逐出宫廷?你如何知道?”她忽然想到入宫那日曾与林柏一见,万幸万幸将“楸夫人有难”的讯息传了出去,可是这个“有难”倒底是指何事?莫不是专指“逐出宫廷”? 风梧至此也觉 出自己言多有失,忙收敛心志,转换话题,“与你多说也是无用,你未必信我……” “所以你入宫之前已知道楸夫人被逐出宫廷?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我如何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可替你卜上一卦!不过,要是我们的国师在……”风梧唇边浮起笑意,略带几分得意,“可惜啊——国师也不在了!南海百里家?”说时又一声冷哼,得意之余举手抱头向草席倒去,全然忘了背上还有伤口绽着血肉,只身躯将一触碰杂草,顿时痛得他失声大叫,倏地又翻身坐起,反是一头扎进青鸿怀里,揽住青鸿脖子大声呼痛。 青鸿未及反应,先已被他在肩头咬了一口,痛得她也一声闷哼,将抬手要打,可是觑见他背上一道道血口崩裂,又未忍心,只呼喝一声,“疯子!休闹!放手!放开我!你这是找死……” 风梧却不肯动,伏在她肩上耍赖,“容我缓缓,实在太痛了!你再与我说说话,许就忘了痛……” 青鸿恨到咬牙,却在他身上抓不到半片衣裳,不得不抬手摸向他发冠,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扯开。而风梧却愈发无赖,攀着她肩膀似乎还想翻越,青鸿终是支撑不住,被他扑倒在席上,恨声又骂,“你个无赖……”话音未了,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呦呵!这是洞房呢?召太子!” 十三回 自寻祸事 共赴劫难(15) 青鸿蓦地一惊,忙松了风梧发髻,回手去摸寻藏在草席下的长剑,不想却被风梧按住了手臂,附在她耳边低语,“休动!此事非剑器可定!你若输了,他们不会杀你,只会对你百般凌辱!” 风梧言语间透着沉着冷静,可听在青鸿耳里却是毛骨悚然,是了,她不怕死,只怕死不了! 青鸿定定看住风梧,眼底仍有不甘,可也透着些许无措!风梧依旧从容行止,抬手轻抚她面颊,假意温存,又向她耳边叮嘱一声,“莫露了女儿身!莫露了自家姓氏!”说罢方才离了她慵懒起身,散漫穿衣,扯着衣带向牢笼外瞟了一眼,只见一个锦衣佩剑的男子立在笼外,在男子身后赫赫然站着一排玄甲,各持弯弓,弓弦上的支支箭矢皆指向牢内。 风梧也有几分心惊,知来者不善。他重又上下打量锦衣男子,笑问一声,“未知阁下哪位?” “伏白印。”锦衣男子报上名姓,却懒怠言说所受封职,只为“伏白”二字在这京畿之地就是顶天的尊贵,甚么“诏狱校尉”那样微末之职实不值一提,况乎那不过是个暂缓之位,此间若有功,他仍旧可以是皇廷中宫的中郎将! 风梧对伏白二字也是一叹,“原是个皇亲国戚!实有劳印少主了!想必阁下是专为我而来吧?” 伏白印幽幽冷笑,看着风梧从容穿衣,散漫系带,还略整了整他那早已凌乱不堪的发髻,又脱了长靴倾倒里面的杂草,细细查过,复又缓慢穿上,至此,方肯自草席上起身,却看似无意地向身后瞥了一眼,伏白印这才留心到原本被他压在身下的那位倒比他齐整许多的侍从此间早已默声站向了墙角,面朝里,背朝外,虽看不见容貌,然窄肩细腰果然透着别样风流。 风梧迈步至伏白印身前,与他隔着牢笼对望,隔断了他搜寻向青鸿的目光,重又问了句,“印少主可是奉御旨而来?陛下安好?帝姬安好?我所提联姻之议未知陛下考量的如何了?” 伏白印冷冷瞥他一眼,哼道,“陛下的口谕是,召太子杀天子甲士,断然不可轻纵!我此来便是代陛下问罪召太子,未知召太子欲如何伏罪?”说时目光又瞟向角落里的青鸿。 风梧大笑,“我倒忘了还有这一桩事未了!却也不难,杀人嘛,自古杀人偿不了命的,赔钱就是!印少主开个价,多少银钱可买那两个蠢货的贱命?罢了!倒也不必啰嗦!你只奉我之名往颐阳城内任何一家澹台氏的酒楼奏随意支取了就是!连带印少主的辛苦费都可一并奉上!” 伏白印当下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从来他 只知伏白家子弟狷狂侈傲,在这颐阳城内横行无忌,却不想今日倒冒出个召太子,比之他伏白家子弟更见傲慢,这位召太子是否忘了此是帝都? “我若是说——杀人必得偿命呢?”伏白印冷言,“要知道,召太子杀的可是天子的甲士,就是冠你一条谋反的罪名,也不为过吧?” 风梧笑笑,“谋反?印少主贵胄之家,外威之族,怕是都不知谋反二字如何写吧!陈兵边关是为反,吞城掠地是为反,兵临京畿是为反!孤不过杀两个冒犯孤的蠢卒,你敢冠我以谋反之名,那天底下反的可就不只我南召一家!青子翱的兵你们可摘的出能人去拦?印少主?!” 伏白印顿时面色铁青,他来时早已向家中长辈问过帝都情形,也知东越陈兵柏谷关一事,也知皇境存危这个南召太子还杀不得,可是宫里既给了旨意“不可轻纵”,那教训二三总有必要。然这位召太子的态度又属实笃定安若了些,他似乎料准了帝都之内再无人敢拿他怎样! 伏白印皱起眉头,方知这份差事也不是那么好当,想再做回中宫中郎将也非是唾手可得。他左右思量,索性把话说透,“不管怎么说,召太子的侍从总是杀了人,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京畿之地更是法度森严,召太子想银钱了事怕是不能,不杀头总也要吃些刑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