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第1章 姑射山下妙龄童 “守陵……女娃子守不得陵,长师这个名儿她压不住啊……” 男人话声一没,那风也怯胆般,不再朝屋里吹了。摆着的蜡烛只最后哆嗦一下,也不晃了。 迷蒙间男人倒是终于能看清她们的影子。团在角落的蒲团上,像某种庞大的兽。 女人约莫是动了一下,她低头抱紧了怀里的奶娃娃,声音是哑的,抖的,不敢冒犯的。 “可是,祝家……就只剩这一个了呀。” 哐啷——窗子一摇,蜡烛灭了。 “真是造孽……”黑暗里男人摸着长桌上的火擦,拔开帽盖儿,朝里呼呼轻吹两口气。 火芯子微弱地晃着又软下,男人连忙挡着一只手去拢。 光最后还是稳住。他心安许多,弓身去触烛芯。屋里亮堂起来,他松口气,回头去看那两个。 黑这么阵后,看东西倒更清。男人便瞧见少妇伸长脖子,鹅一般望着他,滚圆的两只眼在灯底怪吓人。 他走近几步:“怎的?” 少妇合不拢嘴,抱着女娃的双手收紧,喃喃道:“师爷……师爷显灵了。” 男人心咯噔一跳,朝后望去,果真瞧见那一向灰沉沉的画像擦了金似的,搁月下亮得扎眼。 说敬,当然敬。怕么,也是难免。就连外边的狗都汪呜汪呜,吠了几声。 可他却骇得哑巴了,心咚咚敲着鼓,嘴上想说句什么热闹点,可这嚼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女人压着发颤的嗓子,轻幽幽的,像鬼。 “所以,师爷这到底是许她,还是不许?” 许,还是不许。 祝妻归的命,就在小破观里给那一男一女,外加一神鬼不知的师爷给定下了。 师爷显灵,这守墓长师的位就必得传给她,不是她,就活不长,拿不稳。后面传得邪乎,竟说这祝妻归天生煞命,每每夜巡陵园,那附近就鬼夜哭,鬼夜行。 这对祝妻归来说,就是天大的笑柄。毕竟吹得越浮夸,就越能觉出这些个人对她有多膈应。 某些年,祝妻归一直觉得这村子是对不起她的,包括两百年前地下埋着的那个。 七岁以前,婶婶给她扯的全都是男孩衣服,灰的麻的,她就穿着,活像是在奔丧戴孝,倒不负天生煞命的亮名头。 念学堂和那群泥娃坐一起,她不喜和调皮蛋讲话,只闷头读书,先生就夸她是小秀才,将来马上探花,被收作驸马,风光无限。 先生吹胡子瞪眼,讲得煞有介事,言语间敲点着其他扶不上墙的浑泥点子。 那些泥点子垮脸不开心,她倒是躲在书后闷笑得浑身发抖。人都还没见过呢,公主就许给她了,洞房花烛一掀盖头,噫,是女驸马?那才是真威风。 那时祝妻归也爱热闹,每日下学后都会在镇上乱逛,有时还同一些小姑娘去陆宅附近丈余的小断崖往下跳,崖下是软土,落地时身架骨嘎吱作响。 祝妻归已不记得那是谁的奇思妙想。她打头阵,却不知要事先闭好嘴巴,落地那一刻下巴猛地撞在膝盖上,牙齿上下一磕碎了些渣出来,还不小心咬住了舌头。 她揉着下颌,双唇紧抿,浑身绷紧站在原地。崖上那群女孩子欢呼着从斜坡迎了下来,小喜鹊儿般,叽叽喳喳说着祝妻归这样好厉害,比说书先生口里的寒莲飞侠还潇洒威风。 祝妻归疼得一开口就要哭了。 这时忽然有个小姑娘,一胳膊搂住了祝妻归,说她天下第一俊,要和她成亲。另一个胆大的,说祝妻归早就答应了娶她,大家吵着不信,她就撅着嘴去亲。 唇湿湿软软,印祝妻归脸上,也不知带走了多少灰尘。 祝妻归霎时就呆住了,她推开暗自较劲的二人,声音有些哽咽:“你们连疼不疼都不问一句,我才不和你们成亲,再说你们看不出来我是女孩子吗,呜。” 设想中自己应是淡漠的大侠语气,但没想到还是太疼了,说到最后她都啜泣起来。 有个文静的女孩儿担忧地扶着她手肘,轻声询问她哪儿疼。其余孩子则早就神情严肃地分成两派,认真讨论祝妻归到底要和谁成亲。 讨论到最后成了争执,说不过的那孩子一别嘴,见祝妻归站在侧边用袖子揩泪,便甩手开溜:“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就是哭唧唧的娘娘腔,我娘说这样软弱的男子嫁过去只有婆婆的苦头吃,你们就喜欢吧,我才看不上呢。” 破天荒才哭一次的祝妻归真是冤枉。她一瞬间啜泣声更重,回家就闹着要穿漂亮衣服。 婶婶嗨呀一挥手,用帕子给那雪白脸蛋擦净,拉她在小方镜前,挽两个云团般的双鬟,缠着云紫发带。 长眉柳目,眸生涟漪,她自己瞧了都欢喜。 那天就难免做作了些,她捻着生疏的兰花指,指尖绷得笔直,下探提裙,露出绣鞋。 鞋面密实的刺绣在日光下比丝绸还莹润。 她是扁脚,脚背薄,穿着鞋很秀巧,踩在村主干道上,路两旁则是耸立的石兽石像。 抬头,道尽处是姑射山,峰纵千里,常年袅着云烟,晨起时山巅更是淡无痕,与云相接阔出万里路,一眼望去如接天途。 而祝妻归,她日日傍晚就得面迎着这山,沿这笔直的路走一趟。 不过这并非是为了赏景或散心。这只是她身为守墓长师的一种职务,唤作“寻陵”。村子这条主干道,便是通往陵墓的神道。 安居此处两百年来,每任守墓长师都需在黄昏,也就是阳消阴长的时刻,独自一人沿着这神道朝陵墓里走。 祝妻归无法例外,甚至因父亲早亡,她比任何长师都要早些担这个责任。 从斜阳到暮沉,次序经过木讷的石兽石像,祝妻归全程都不敢吭声。她知道那一对对石牛石人石马叫瓮仲,栩栩如生是用手雕出来的,专放陵前神道守着。 对么,这是守墓,而身为守墓长师,她得把这些当挚友,更顺拜了第五个握剑的石将军当干爹。 干爹不走,她不能走,陵墓不动,她不能动。 她不晓得这是怎么个说法,总言之她生下来就有这个命——叔婶的耳提面命,说她走了就活不了长命。 祝妻归那么小,当然怕呀。 同辈女孩听的是三从四德,家从父,嫁从夫,端坐屋里勿要照日头,更有富贵人家要裹脚,将来嫁好夫婿。 但祝妻归未听过,她听的全是神鬼论,和,当自强。 可以说她的天生煞命完全是后天养成。她叔婶怪,怪得很,从小找来奇闻诡事说给她听,就连撞见别人出殡,都得硬拉她去练胆。 头些年她哭得哇哇叫,抱着棉被彻夜不敢眠,就连如厕都带着烛台,一步三回头。 这样的磨砺多了,她反而日渐麻木,终未负叔婶一片苦心,在五岁正式刻名长师碑时,独自一人于月黑风高的子夜,从村头走到了路尾。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爷,长桌当贡台,画像却挂在偏侧。 她小不经世,抬眼瞧见了,脱口而出一个字——丑! “奇丑无比!” 她话一出口,叔叔的巴掌就扇了过来。 叔婶从不打骂她,她气得一脚踢翻了长桌,苹果橘子滚落一地。 烛台倒了,屋黑了,她也该逃了。不逃,那顿打非挨不可。 于是她脚底生烟,一溜就跑。叔叔在后气喘吁吁让她站住。傻子才站住。她小名确实是傻子,但人就得争口气,表现得机灵。 祝妻归起了好胜心,跑得更卖命。直到在夜里看到一扇朱红大门,亮着不知哪儿来的大灯笼,四下草莽间胜若阴曹地府。 她若是没被练过胆,转头就跑了。但她偏偏推开门,走了进去。 摸黑一路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累又困,朦胧间靠着个石阶还是柱子,倒头就睡了去。 可第二天清早又莫名躺在了村北鱼塘底,水已经干涸,露出埋着各种杂碎铁片的土地。村里的黑狗从高处跳了下来,汪汪几声狂吠,在边上吵醒了她。 祝妻归稀里糊涂抬头看。大风吹直了池畔的褐色枯草,她眯眼躲着风沙时还闻到淡淡的泥腥。 眼前景象不假,可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并未歇在此处。并且从师爷观到鱼塘几乎横跨整个村,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跋涉这么久…… 莫非真是撞见了邪门的事? 想着将手往地上一撑,掌心一凉,抓出块白晃晃的玉佩。祝妻归顿时撑大了眼,脑子铮地一响,噗通一声将玉佩投进了不远处的湿泥地。 莹白玉佩很快就被泥吞了下去。祝妻归下巴绷紧,丢了魂似的望着平静的泥坑,后背却蛇爬般,顺着脊柱发痒发凉—— 一向胆大的她,确实有些怕了。 她昨晚观里看得一清二楚,这玉佩,分明是那死掉的丑师爷腰间挂着的…… 那是人生首次撞见诡邪之事。 祝妻归对此记忆犹新,想来婶婶也觉深刻,因为她在赶来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尤为惨烈。 看着婶婶那庞大的身躯和沧桑的脸,祝妻归惊魂未定间咽下了滑到嘴边的话,只伸手抱着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她下次也不会再在夜里偷跑了。 叔叔也被吓得不轻,虽没赔不是,但连着几个月都对她有求必应。 祝妻归却没恃宠而骄,反倒罕见地踏实本分,穿着男孩儿丑衣服,做她的守陵长师。 村里人都看出原本刺呼呼的祝妻归性子稳了许多,她叔叔崔明高兴,对外说孩子做了长师能担当了,可沈娘听了摇头,看着院里拉弓射靶的小孩儿,没多的想法,只奢望日子能一直如此般安稳下去。 直到那日祝妻归换上裙子,踩着绣花鞋,照例在晚间朝师爷观走去。 大家都呆了,尤其是里长,他当时端碗站路边看别人在石马前打牌,一手捏着个馒头,说话间黄面碎屑和着唾沫,胡乱翻飞。 他余光瞧见祝妻归,说了句:“丫头,这路可不兴走,前头是晋王的坟!” 祝妻归见往日最会夸她的里长不为这新装束动容,便站着不动。里长忙里抽闲抬头看了她眼——眼就收不回去了。他愣得嘴里嚼碎的馒头团都滚了出来,落雨般砸进碗里。 祝妻归见他如此,有些惊讶,挠挠头半天都不知说什么,只好牵了牵衣摆,心想里长这反应也太大了吧,就算她美,也不至于这样呀。 而很快,双眼都要瞪出来的里长,拉着变声的嗓子,说出了他震惊的真相—— “你居然是女娃!” 打牌的人齐刷刷侧头,霎时间脸比那石翁仲还僵硬。 这师爷观从没这么热闹过。祝妻归坐在长凳上,手倒扣着凳板,轻悠悠晃着那双绣鞋。 “长师啷个是女的哎?”她抬头看去,讲话的那个是里长的堂叔王怀德,家住村南老槐树边上。 婶婶手一拍:“怎么不能是女孩儿,她胆量和气魄,这个村哪个小孩儿比得过?” “沈娘,不是说你家孩子不好。”嘴里叼着草根的男人一摘头巾,头顶就冒出热气,“这守墓的事,女子体弱,她阴气到底还是太重。” “阴气?” 祝妻归静静听着,看见婶婶额角冒出了汗:“重?重得过魂吗?重得过地下埋着的那个吗?” 这话说不得,崔明将婶婶拉到身后,慢吞吞接过了话:“那你们想咋办?” 回答掷地有声:“换个男孩。” 原本隐约躁动的气氛冷了下来,一时竟没人再有动静。祝妻归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那个总是沉默着高抬下巴的人一眼,心里带着点敌意。 他家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和她一般年纪,没事总来找她玩,就是脾气太软了,没意思。大的那位更别说,就是一尊活宝,除了吃喝玩乐,便只会胡搅蛮缠。 “换个?”听到这回答,沈娘笑了声,“你这是想断祝家长师血脉么?要知道皇帝都只传大儿,你一介草民,还想混假的进来?” “祝家,好歹跟晋王有点关系。” “而且当初……”婶婶仰着头,大眼落在了身后挂画上,恭敬间夹杂着些微调侃,“可是师爷显了灵。” 那群人果真不说话了,只缄默着扭头看向师爷。随着日头偏移,屋子光线更沉了些,他们望着画像上那双漆黑的眼,莫名感到压抑,有些喘不过气来。 师爷这么选,必是有他的道理。 他们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落在坐下面的祝妻归身上,那丫头眉眼稚嫩间看得出坚毅。 或许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大明都要颓了,这谁来守墓又有什么区别。 众人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第2章 同窗难赠解忧昙 这姑射山下,是两百年前明成祖朱元璋长孙,晋王朱济熺的陵墓。 但看如今,压着的也不再是朱济熺的魂,而是他们晋王坟村人的命根。 那日后,祝妻归照旧每日走一趟古墓神道。 道尽头是朱门西廊,碧蓝廊檐,描着花纹。花纹下,门左右侧墙面盘着两条龙,在暗处灿然生辉,倒可同朱门呼应,好不致失了衡瞧着像地府大门。 推开朱门,走过石板路,到得了更恢弘的献殿,献殿后就是陵,陵下则是墓。 但祝妻归从未去过这西廊,他们忌“九”,未满十岁前想进是万万不可。不过谁知她以后到不到得了献殿呢。听说外边很乱,好像四年前改年号时就很乱了。 但愁心世道对祝妻归而言,是杞人忧天。毕竟再乱,她的生活都休想有任何变化。 崇祯九年,十岁生辰前一日,照旧是个晴天。 祝妻归晨食时失手打翻了一只碗,她当时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只想这破碗摔了,替她挡了灾,便不应再有什么大事发生。 吃完饭,收拾了碎碗,她便提起布包,沿着那条伸展在原野的小路去了镇上学堂念书。 学堂和所有小学堂一样,一个大通室,室内东西两侧各开三扇大窗。室内前端是先生的案桌,有一把破得稍有动静就左右横甩的太师椅,正对着后墙上孔像。椅子和画像中间陈列着数排课桌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些对祝妻归来说不新鲜。她穿着家里最旧的那件青色直布衫,端坐第一排,低头翻着书页。 无论哪个角度,同桌而坐的陆康宁都看得到她手肘的布料泛白处,应是穿太久而洗掉了色。 陆康宁心奇。毕竟这样的衣服别人穿着清苦可怜,但在祝妻归身上反倒看着体面,有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气质,想必文人清官便是如此。 他悄悄将视线挪上去,看着她浓密的眼睫,更觉怪了。 祝妻归和别的男孩儿不太一样,不但性格安静,长得也俏,比姑娘还秀气就算了,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婉转动听。 想起他刚来书堂,先生让祝妻归答疑解惑,他问起课业内容时两人不小心撞到了手。 他下意识一握,便好似握着了诗经里写的柔荑,细腻温和,软似无骨,甚至在撤回后,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香。 成天泥里打滚的男孩儿会这样么。莫非,祝妻归藏着什么秘密? 这想法过于胆大,陆康宁忙收回视线,按下扑通而起的心跳。 先生坐在前边,瞧着陆康宁这模样,也没再去敲打那小子,只无声摇头叹气。叹完气,又看向了他最得意的学生,心头情绪一瞬间更重。 他教大半辈子书,才遇见这么个宝贝料子。不但脑瓜子机灵,念书踏实,逢年过节还总带着自家做的糕点吃食,跑来镇上问候他这个老鳏夫。 因此哪怕后来知道她是姑娘,功名仕途无望,他都情愿花心思多教导她。奈何年纪尚小,他还没来得及精雕细磨,就不得不离去。 先生摇摇头,望向窗外。 今是集市日,不远处行人却只零星半点,这还是他到南门镇后第一次见街上这么冷清。学堂里大小孩子虽一个没少,但念书声却隔三岔五要歇下来,老了似的喘口气。 就连往日里最认真的祝妻归在今天也没甚动静,正托腮盯着课本神游万里。 明天就是她十岁生辰,但今晚子夜就要进西廊,上献殿。 这事原本寻常,毕竟五岁走过一次,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尽头而已。可偏偏里长和叔婶意见不合,他们在怎么进行这个重要的“寻陵”仪式上有了冲突。 说起冲突原因,那又得扯到祝妻归的年龄。 当年闹出的动静就不小。叔叔崔明当着代理长师,村里人都默许了他的上位,可他却在祝妻归五岁那年顶着抗议,将寻陵的荣誉归还给了她。 照铁规矩,她那没看门狗大的年纪,自是不能进献殿。可不进献殿,便没法寻陵。守墓长师不寻陵,还不是天大的笑话。 没这先例,叔婶和里长便召集了全村人,焦头烂额一阵,最终替祝妻归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每日还是要寻,不过不是西廊献殿,而是去那个小破屋,去拜同样镇守此方的师爷。 拜的方式,就是走进观里给他磕头上香这么简单。 这仪式早就扎在祝妻归记忆里,除了初次见面有些无礼,这五年来,她一直都很敬师爷。可这一朝满了岁数,村里人又像小儿嬉戏般,勒令她弃师爷,重敬晋王。 心间芥蒂自是不提,只说这一切回到正轨,里长讲,她须得像上一任正式长师那样,全程稳着一支指长的白烛,不得让其熄灭。 叔婶知道,她父亲那辈确实是这样。可夜来多风,路虽平却多险阻,真能存着火的没几个。 祝家是有祖传的一套法,长师从小练大都有能耐,踏实点,走完神道是可以的。就算天公不作美,撑着阴木伞,风雨蹉跎间实在没稳住也无妨,再点了蜡烛,回半程路重来就是。 说苛刻,可待到天黑,走最后那段无甚活气的路,也只能去靠那点微弱星火才能磨到尽头。 不过这些里长哪儿能懂,他连陵墓附近草丛里常爬出的是麻蛇还是花蛇都不晓得。 一场正式的寻陵多难,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祝妻归是个孩子就算了,她还从未得祝家的法。子夜风冷,当真要让她一头雾水,手忙脚乱,一个人端蜡烛来来回回,磨到尽头吗? 于是叔婶和里长便对峙起来。 祝妻归也心烦意乱。 毕竟每次都是他们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明明她才是村里最重要的守墓长师,说的话却总被他们的嘈杂和争执给埋没去。 祝妻归想着,哗啦翻过一页书。 书页上的墨印在日光流淌下格外明晰,周围还晕着柔软的光晕。祝妻归绷紧脊背,一声不吭地盯着,忽然就想到了逃走,就像最近时兴的话本子那样,起义、反抗。 这个念头一出,她从小到大被恐吓和束缚的不安、不甘、不解乃至不快几乎全涌了上来。 过往种种陈列而出,她想自己真是窝囊极了,卖力不讨好,还要被瞧不起,甚至寻陵这个……这个做作的东西,都没人说清由来缘故。 如此想着,祝妻归双眼渐渐燃起一团明亮的火。在郁闷到快要沉灰的心里,她隐约感到一丝清凉,好像一直裹着她的那个厚重的木匣子,经年累月终于要裂开一道小口。 裂开后,是醍醐灌顶,还是揭竿而起?她不是话本上的英雄,还想不到这么远,这么多。现在她只需照着这条路继续想下去。或许就可以挣脱些什么。 她要的不多。可偏偏没想到,她连这点沉思都被剥夺了。 那是陆康宁趁先生离开找到了讲话的机会。他将书翻到祝妻归同一页,见她秀眉微蹙,面部白净的皮肤不知何原因在光下泛红,心更是将先前的疑问按耐不住。 于是他在伸手去掐祝妻归脸蛋的同时,说了一句莫名的话:“祝兄,我大哥要成亲了。” 祝妻归回神,“啪”地拍开陆康宁的手,语气如常:“与我有何干系,又不是我要成亲。” 陆康宁凑近她:“你没想过吗?” “想什么。”祝妻归看了陆康宁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又道,“想过。” 陆康宁比她长两岁,长相硬朗,平日里言辞有礼,活泼好动。因此面对祝妻归,他从不会觉得这个祝兄对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漠。 “既然想过,那说说呗,心仪女孩是人之常情,如果心仪其他也……也不算什么丑事。” 祝妻归没听懂他后面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没甚表情地翻书:“知道迟净年吗?” “迟?”陆康宁问道,“我们附近没听说过姓迟的啊。” “那不重要。”祝妻归见他如此认真,被打搅的不快暂时被搁置一旁,只是微笑,“他多年前游行至此,和我结下不解之缘,因此若要问我婚配之事,还得先过他这一关。” “啊?”陆康宁没想过话本子上的开头会出现在祝妻归身上,便好奇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你猜的那样么?”祝妻归双目低垂着翻过一页书,提起一边嘴角,笑容如柳梢清风。 见者心思若正,这笑便是清风拂水,令人心生仰慕,亵玩不得。但心若稍有偏斜,便是满池涟漪,不自觉跌进了旖旎春思里。 陆康宁自是后者,他顿时瞪大眼:“你这么小,他就心仪你了?” 心仪。 祝妻归说得模棱两可本就是想捉弄他,但听到这话,再想起师爷观里画像,和数日跪拜的场景,心则愧疚得像莲花自闭。 那能和心仪有干系么,那个名字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么。 人果然不能闲,闲了就想得多,想多了就容易浮着,一浮就胆大,胆大便容易得意忘形,看事情也分不清轻重。 她摇了头,语气有些拘谨:“不是。我很敬重他。你不能这么讲。” 可陆康宁却一去不回:“那他什么时候带你走,你们会结成契兄弟么?你考虑过其他人吗?不不,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和其他人……相处。” 祝妻归正为方才对师爷的冒犯不安,这一连串的问题便只换来了她的皱眉。 毕竟早在去年,祝妻归就养成了少说多听的习惯,并期望所有人都如她一般察言观色,懂得在交涉中让双方显得体面。 可事实是,大多孩子都还保持着莽撞的率性和浑然无知的坦诚……这便导致了在对话中,无论是谁穷追不舍多问几句,她就倍感心烦。 婶婶说,谁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祝妻归便理直气壮发泄自己的烦躁,比如这次,面对陆康宁一连串的问题,她一把扯过桌面的书,冷声道:“你真是……无聊透顶!” 饶是再迟钝,也能看出眼前人脸色和情绪都不对,陆康宁便换了问题:“好吧,好吧,我换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 祝妻归把头埋在胳膊里,一声不吭窝火许久,才抬起头,面色仍旧平静,但瞧着莫名沧桑:“……都可以,话少,不爱笑,比我性情好就行。” 陆康宁这次罕见地沉默了。祝妻归倒没无聊到去等回答,她只偏头去看窗外。 “你今天……”不知多久,陆康宁又讲话,“今天下学堂后,你有空吗?” 晒着太阳的祝妻归回头,神色倦怠地看着讲话人。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想看昙花吗,开的那种。” 祝妻归保持着姿势没动,手指却慢慢蜷缩着。毕竟看昙花,是她从小许下的唯一愿望,也是未曾被实现过的愿望。 对视片刻,陆康宁有些匆忙地偏开头:“我……家里刚好有,是我父亲托友人从苏州带的,我也不懂品相,但开得很美,你今晚愿意来看吗……不用担心离家太远,你可以在我家睡下的。” 祝妻归问:“只能今晚?” “嗯。”陆康宁垂下视线,“明早就挖了。” “那太可惜了。”祝妻归在心里轻轻叹下一口气,跟这个略显老实的陆大哥讲起了心事,“其实明日是我生辰。” 陆康宁吃惊地“啊”了声,有些懊恼这么晚才知道这个消息:“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祝妻归想要的? 对啊,明日对整个村的人而言都太重要了,重要到忘记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次祝妻归认真起来,她颇为正式地看着陆康宁,抛开以前的偏见后,发现他的确是个很诚恳的人。 她便同样诚恳地说:“我只想看昙花。我知道大家都很看重十岁生辰,但我们家不一样。我会参加一个仪式,来代表我有能力担任某个只属于我的职责。” “啊?”陆康宁皱眉,“既然那个职责只属于你,你为什么还要去证明?” 祝妻归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是是某个身份,不如被认为是某个身份更重要,不是吗。” “你是晋王坟村的守墓长师吧?”陆康宁压低了声音,有些避讳,“这个我知道,那你如果想来我家,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这事。” “为什么?”祝妻归这还是第一次从村外人口中听到守墓长师。 她年纪还小,讲话带着点鼻音。陆康宁也不忍将话说得太难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扎彩匠吗?” “扎彩匠我自然是知道的,花三爷么,方圆百里甚至是县上的某些人家有了白事,都会来找他。” 祝妻归认识花三爷,他扎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出丧人家不到最后关头,都不敢让他给纸人用银针开七窍,用酒水抹红唇。 “他人很好,还有趣,一直都受大家敬重,不是么。” 陆康宁却摇头:“但不吉利。” 那时祝妻归还没有天生煞命的头号,她不知这个不吉利,是怎么个不吉利。 第3章 烧身火未见真章 祝妻归下课后,埋头慢慢理着布包。其实她也没多少东西,只是今日不想过早回家。 往常趁大家收拾,总爱跑隔壁酒馆唠嗑的钱先生竟端坐在前。他捻着胡须,叹出一口又浓又长的气。 这口气属实引人注意。祝妻归终于没忍住抬头:“先生,今日如此哀怨,可否是有了什么烦心事。” 钱先生点头,仿佛就在等她:“是啊。” 祝妻归听了,将布包整好在桌前,朝钱先生走去。钱先生提起那支已被用到有些炸的竹管兔毫笔,端详片刻又放下。 但当祝妻归自然地揽过那方玄武小端砚研墨时,他又重新握住,想着随便写点什么也好。 那苍老的皮肤堆叠在一起,又因攥住毛笔的动作绷直。 而钱先生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紧绷:“你可想过,这观门镇没有学堂会是什么样?” 祝妻归思索片刻,略微低下头:“观门镇不是普通小镇,附近许多村的孩子都会来念书。但最近不知是世道乱了还是有什么变故,很多先生都走了。就我看到的那些孩子,他们回家后很难过。但家里的活却多了一个人去分担,这也不算是绝对的坏事。” 钱先生对她的看法有些吃惊,毕竟很少有孩子会想到最那句去。于是他叹道:“现今想要靠一亩三分地活命,确实越来越难了。” “我不喜当今这圣人。”祝妻归手上磨着墨,抬眼见陆康宁正朝外走,手还指着门外,便对他点头以作告别。告别的同时,她讲的话也在继续:“他又在让大家交粮钱,可前阵下雨少,麦子挺不过夏天,就连玉米都干得萎了。” “我们不是给那些老爷卖命的佃民,都是种多少有多少,现今自己都吃不够,还要交更多的给他?”祝妻归觉得不对,轻轻摇着脑袋。 这时她又想起,好像陆康宁家就有很多土地,他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少爷,便收回将要声讨土地大户的话。 钱先生又叹气,尽管祝妻归只是个孩子,话里细节不全对,但道理却正得一目了然。 不过说回来,又有几人不懂这道理。大家靠着土地生活,哪怕不识数,却绝能对官府贴出的三两数字敏感。 祝妻归不喜讲这些,她继续关心钱先生的心事:“其实先生,我很敬佩您将学堂开到现在,但如今我想哪怕您不收一文,都不会再有多少学生了。” 钱先生再度叹气。 “是啊,没多少学生了。”他放下那支管子被手磨得褐黄发亮的笔,低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灰扑扑的木盒,揭开后斜立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里面。 祝妻归无意间抬眼,看到那是块不很精美的铁牌,甚至卷边都还有未磨好的锐角,像打铁铺新收的学徒做来玩的。 “以前我觉得教出学生,去做造福百姓的官,才是对的事。”钱先生手指摩挲着铁牌,用拇指按住牌上模糊但狰狞的虎头,声音淡得祝妻归听不太清,“但哪儿有好官呢,现在哪儿还有人能去做好官呢……” 祝妻归听了莫名神伤,她将情绪甩开,走桌前拿起布包:“先生,我今日家里有事,先告辞了。” 钱先生没吱声,祝妻归走到门前,回头看那个发丝泛白的老人。 他苍劲的右手紧握着铁牌,可抬起的头却望着书堂后那张起了霉斑的孔子鞠行图。 祝妻归知道望先人画像是什么感受,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心想,或许钱先生今日格外景仰孔夫子,就像她今日格外景仰师爷。 而说起师爷,还不知叔叔婶婶和里长商议得怎么样了。要是以后还是只用拜他就好,她可不想去拜那个陌生的,她也不太喜欢的晋王。 况且这么些年她一直把师爷观当解忧洞,那些婶婶都不能理解的,说出来极有可能搞砸一切的,祝妻归都会讲给解忧洞的主人听。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仍旧能受到莫大安慰。 她总觉得师爷在望着她,庇佑她。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诚心信仰才能生灵的感觉。古话说得妙,心诚则灵,她与师爷间的联系,想来不比僧人与佛祖的联系少。 正因此,祝妻归对即将到来的改变更为不满。那就像她生辰看不到昙花一般,若陆大哥不提这事,她倒没想法,可现今她知道或许是有机会的,只是中途种种本就令她烦闷的事做阻,才让她与这难能罕见的机会相错。 更难受的是,她出书堂时触景生情,看到了背向她的陆康宁。 陆康宁恐怕就是在等她,见她一出就迎了去:“你还没回答我,今晚来吗?” 祝妻归抿唇,颊边一点甜得沁人的酒窝。 “我不去了,我今晚得守墓。” “啊?”陆康宁惊呆了,“不是你生辰么?为何要守墓?是怕晋王诈尸吗?” 祝妻归干咳一声,忙环顾四周,见没多少行人,便勉强放下心来:“总之那就是一个仪式,你可以当作是庆祝我顺利活过了九岁。” “那你今晚来吗?我是说你守完墓后。” 祝妻归默然片刻,只好无奈摇头:“谢谢啦,但我真的赶不上。” “没关系。”陆康宁也心疼祝兄,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等你,如果你有时间就来,我整晚都在。” 祝妻归这次没去拍开那只不礼貌的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能感到心底的烦闷被他的明朗洗掉了一些。 村民的屋舍是傍着神道两侧建起的,前方院坝相接,后端牲圈相邻,堂屋也不像村落东南角祝家大院那样空阔。但凡家里出点小动静,整个神道的人都知晓,飞也似的,半个时辰不到就能传到祝家大院。 祝家大院名字虽威风,却不是什么恢弘精巧的建筑,同陆康宁家飞檐雕梁的府邸是不能比的。 那祝家先祖没想过会人丁会如此兴旺,房屋没找风水工匠设计,后来兄弟分家、住屋不够也都紧挨着再修,怎么顺眼怎么来,什么时兴建什么,可谓毫不讲究。如此往复,祝家便占着一块大地,房屋七零八落自成一个村寨,楼宇松散,风格奇殊,吊桥阁楼露台应有尽有远处,看着像一头极大的怪物。 祝妻归尤其喜欢祝家大院的主屋,主屋两楼带一个小阁屋,屋顶覆满临夏便绽满金花的绿藤。祝妻归住的地方便在主屋西侧,隔着段距离,独身立着像一座只有两层的矮胖子塔。 塔这么矮胖,想必很是会吃,这也同底楼的大厨房脱不了干系。只是那容得下不少仆从的厨房早就搁置,现今整座屋只有祝妻归住在顶楼。 祝妻归在顶楼的卧房开了三扇窗,一窗对着黑檐绿藤,一窗对着残阳山景,一窗对着北面荒原。 荒原西侧的缓坡上住着一棵大椿树,祝妻归小时候被噩梦惊醒,便会打开侧门,坐到外廊上的摇椅里,一眨不眨望着它。后来不再做噩梦,她仍保留着半夜醒一次的习惯,只是躺椅不再受宠,她会攀着栏杆,爬到屋顶上躺着看银河。 第一次躺下后,祝妻归便喜欢上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她面朝着没有尽头的黑天,视野里除了星月便再无他物,不会有谁来打断她,也不会有什么藏在暗处,一切都显得那样安全。 只是这样躺久了,祝妻归心里会生出一种消沉。那时她便会站起来,周遭一切映入眼底,她又成了那个被裹住的人。 她总觉得身上压了很多期望,可寒风下,整个祝家大院却是空荡荡的。 那天祝妻归从学堂回来,作为一只倦鸟归巢,最先对上的是婶婶的视线。 婶婶有一张与庞大身躯分外不合的秀脸。那张脸上年纪后日渐瘦削刻薄,眉紧皱时更显压迫。她站在屋内,在见到祝妻归时微微一笑。不过因太急,五官调配不畅,笑得有些诡异罢了。 祝妻归轻微点头,移开便见堂屋内除了这笑,一切都黑压压的,拱着闷热黏稠的臭汉气息。里长和之前提议换个男孩儿的赵郎并肩站着,背影几乎是堵在门口。 祝妻归推开二人,从他们让出的缝钻了进去,没像往日般去里边院子回自己阁屋。 她环顾四周,见中间立了张从未见过的红木桌,便径直朝那处走去。红木桌浑身带有不少褐色刻痕,桌腿攀着折枝纹,桌面映着天窗漏下的光,中央还有一团什么纹样,里面嵌着结块的灰尘。 祝妻归将布包放在桌上,旁若无人地整理起课业,双目则盯着中央那团刻花。 里长在门口叉着腰,似乎说累了:“五年不‘点阳’不得了!” 祝妻归正将课本从包里取出,拿着想近到叔叔身边去,可刚转身便“啪嗒——”一声,带出包里一本无封皮的小册,动静惹得四下人朝她身后看去。 祝妻归也回头,在看到那旧书时脸一热,忙蹲下去捡,却见眼前黑影一晃,那赵郎的好大儿便夺步将书抢出,还学猴子引人注目大叫了几声。 家被吵得话也不继续说了,齐齐转过脸,视线将二人密实地拢在中间。 祝妻归忙皱了眉,朝赵大摊手:“还给我。” 赵大却朝后躲去,将书翻开,讨骂似的笑着,仰头在众人面前朗声念了出来:“葡萄架后好风光,西门庆瞧着那妩媚可人的娇人儿……” “还给我!”祝妻归心一急,朝前冲去,一把拽过赵大手上的书。可不料赵大也早有预料,手指紧捏,用更大的力往后一扯。对峙不过眨眼,书便撕拉一声裂成两半。书脊线挂不住那腾起的活页,呼啦翻飞着散在了地板上。 空气都凝固了,祝妻归手捏着一半书,低头看着地面,有些气恼但却什么话都没说。 里长不识大字,见赵郎脸色不对,又瞧沈娘也绷着脸,便好奇地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张纸:“这啥啊?” 赵大裂开唇要讲话,赵郎眉一压,拉着儿子后领,将其揪至身后,另一只手则抢过他手上残页,用黧黑的大手揉作一团。 “你去学堂就是看这些污秽的?” 祝妻归没吭声,默默将残卷藏在身后。沈娘正巧站后面,低头见祝妻归这举动,眉头微皱。 她将另一半残页取过,没当回事般扔桌上:“‘点阳’说的是拿阳气喂阴魂,谁晓得如今那陵墓里剩下的是什么?别辛苦走这一遭,最后喂的却是孤魂野鬼,野路神仙!” 里长摇头,甚是苦口婆心:“沈娘喂,不是我非要给小归找事做,你也看得到,咱已经为她开了许多新规矩。” 赵郎拧着眉,暂且将书的事搁置一旁:“早年让她改拜师爷的时候,我就极力反对。那师爷仅是村神,他修了墓,拜他是给他心意,可如今你们这举动,是摆明着要忘了这个村,忘了地下睡着的晋王,忘了她祝家最初的使命。” 赵郎说话时周围很静,祝妻归在他粗粝但冷静的嗓音里,再次感受到了当年他将视线从师爷画像移至自己身上时的压迫。 那声音,从来都像是狂风里的沙砾,不留情面地打着,搓她的柔软,磨她的脆弱。 赵郎说得很对,他不但清醒,话也很有力,很多时刻,祝妻归觉得他更像里长。所以他这么说,那最后一点能逃离献殿的奢望便必定不会再有。 说难过,也没有很难过,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堵她的只是一些很淡的情绪。 她在这间站满敌人的屋里,清醒地感到有一根巨大的绣针插进太阳穴,贯穿她脑袋,从另一边穿出,将她高高提起钉在房梁上。让她难以呼吸。让她动弹不得。 “我直说。” 这话,让垂头丧气的祝妻归慢慢抬起了头。沈娘朝赵郎走过几步,不动声色将祝妻归挡在身后:“你们的规矩本来就有很大问题。” 总很激昂的婶婶这次的冷静不亚于方才的赵郎。 祝妻归看着婶婶厚实的背影,听着婶婶已经发倦发老的声音,觉得滞涩的呼吸都清润了许多—— 至少还有人站在她身前。 而沈娘并不是真要走向谁,她那几步只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因此停下时,话也顿了片刻。从赵郎开始,沈娘依次看过此刻站在祝家堂屋的人们。 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她接下来要讲的不是小事。也许会改变晋王坟村,也说不定。什么都有可能。 沈娘平静无波,只是述说:“你们也知晓,我不是村里人。当初我跟着小姐落难逃到你们村,那时里长还是赵郎的父亲,他是好人,我谢他当初收容我们。” 赵郎听着,将手搭上赵大的肩膀,隔着衣服和皮肉摸着他的骨骼。 “祝家家大业大,整个晋王村的人多少都得依着他们生活,想来对守墓仪式自然就没多少异议。祝家便守着给皇室守墓的名誉,搞出一套连环打法来,什么寻陵,忌九,点阳……我起初不信,但后来你们也知道我家小姐嫁进了祝家。” “进祝家后,我发现相比晋王,他们更敬的是师爷,包括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自讨苦吃的行为,说是祭拜守墓,我更愿信那是某种奇怪仪式。” 沈娘说着,苦涩地笑了声:“说得有些乱了,但我想讲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祝家老少四十多口人,为何会在十年前一起**于山洞口?” 这话一出,一头雾水的祝妻归下意识攥紧了双手。 “没想过,那就对,那是因为你们信的祝家一直在瞒你们。”沈娘说着,脸上浮着回忆往昔时才会有的愧疚,“只怪我当初遇见了外出的祝老爷,受他指路找着了这个村,不然小姐也不至于在后来心困此处,难产而亡。” 沈娘的话,在一致认为祝家只是被派来守墓的村民听来,是有点危言耸听,很难令人心安的。如若有人注意赵郎,便看得出他压眉沉郁的神情明显是出于想到了什么关键,或者真如沈娘所言,他作为前任里长之子,摸索到了守墓背后的真相。 但并非所有人都擅于思考。 里长没听懂那一长串于他而言过于文绉绉的话,大家沉默不言,他回头看天色不早,忙嗔怪道:“你这铁娘子,嘴巴也硬,编些故事来打岔咱们,说好了让她掌白烛,那点阳不是顺手么。” 点阳确实顺手,只需长师掌着烛,推开献殿,携着从阳界带去的火点烛上香就是。 里长这话比起沈娘说的,明朗得多,实际得多。大家便纷纷应和:“是啊,别说这么多,她不过是点个蜡烛的事。” “天都晚了,到时就让她点了吧,咱也好各回各家吃饭不是也。” “铁娘子,铁娘子,快答应了罢!” 看着逐渐动乱的人群,沈娘脑里像是炸着劈里啪啦的响,躁动间她又无法控制地想起当年山洞口前那幕。 火,连绵不绝的大火,发怒般张牙舞爪,源源不断涌出无数火红大舌,贪婪地狂卷着洞口绿树。 而洞内像一个烧得火红的大炉,炉内满是跪着的人,脖上都架着铁枷锁,头顶黑亮高尖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群油光发亮蚂蚁,在火光中诡异扭曲着,身体被炸得狰狞。 仅看着,她就浑身发疼。可祝家人,却好像被割了喉咙,一声不吭。 从来没人在火里死得这么安静。 仿佛整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山洞是祭祀的火坑,祝家人就虔诚地跪在火里,是未开神智的纸人,借火朝圣。 第4章 二人携行人洞山 举行仪式的傍晚刚到,祝妻归中了邪般,没由来生了场大病。沈娘那番话,似也放出了什么污秽,扰得村里人心不宁。 明明是爽快的秋天,空中却是焚纸钱的呛鼻味,隐约和着诡异的香气,像一大团散不开的黏密浓云,缓慢但又无法抗拒地压下来。 沈娘立在石像旁,在昏沉天幕间虚眼望着不远处的姑射山,又感到当年挥之不散的黑烟。 躺床上的祝妻归在这急速变化的气味里无疑是难受的。像在夏日里腐烂的死兔子,而她就被锁在兔子酸臭发馊的口里,被迫吸着令人作呕的尸气。 这是很不好的感受。祝妻归说不清楚怎么了,只记得当时很吵,大家要婶婶答应让她去点阳。 一声声,一道道,很闷。她挤在其间被撞得目眩神晕。可渐渐那话声又变成了嘶叫,尖鸣凄厉。她视线在那样刺激下模糊着。只能感到无数修长的指甲挖着她身体。可她唤不出声。 比起痛苦,她心里更多的是恐惧。那是要将人自内向外攻破的恐惧。 她三岁时起夜盯着窗户。窗被月光照得像是裹满了霜,而她仅因看不清窗外景象就瞪大眼,彻夜难安不敢眠。 当初的结局和此刻一样,浮肿昏沉的神智没撑住她身体,让她在混乱里倒下了。等再醒来,就躺在床上,身体被洗劫一空的短命鬼样。 沈娘端着一碗热粥,推门而入,见祝妻归睁开了眼,转身就将门关上。 她到床头后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伸手去抚祝妻归半张脸,双眼混着罕见的柔情。 不过铁娘子这柔情不是给祝妻归看的。因为祝妻归自醒来便一直盯着窗外,哪怕沈娘进屋的动静不小都没丝毫动弹,任由婶婶那起茧的手去磨她的脸。 沈娘不说话,两人就沉默着。直到双眼发酸,祝妻归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缓慢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她。 祝妻归不傻,见这神情,心将结果猜了个大半。她声音微弱:“婶婶,我等会儿还是要去,对吗。” 沈娘没回答,只用拇指轻抹去她眼角一点水星。 祝妻归的脸仍是毫无血色的白,她看着沈娘手上的粥,又轻声说:“当年为什么还留下我……” 沈娘静看她良久,低眉不言只用勺子抹平粥面:“别乱想。” “为什么不?”祝妻归被这句话一挑,没沉住气,“我都这样了,难道你要像瞒他们一样瞒我?” 等了很久婶婶都无动于衷,拖着病体的祝妻归越发不安,只觉面朝一块大石,又冰又硬又冷。她闷了片刻,又道:“为什么**?有人逼祝家?还有你刚说……我娘是你小姐?还是生我死的?那你当初为何骗我是病逝……还有!若我是祝家人,为什么偏偏就我没死!” 沈娘手一滞,可眼睫却未动丝毫:“当年我只算个陪嫁丫鬟,你们家的事,怎么清楚。” “我们家的事?”祝妻归双眉扬起,难以接受这话里的界限分明,“才过去几个时辰,我们就连家人都不是了吗!” 对借用亲属身份的事,沈娘没做辩解,只伸手去拉祝妻归:“我瞒不了你一辈子,有些事你总得知道。” “那就全都告诉我!”祝妻归躲开沈娘的手,“别总想骗我,你说的我都懂!” 她声音难得尖锐,刺得窗外枝头叽喳叫着的鸟儿瞬间无声。 沈娘只望着她,一向明亮的眼蒙在不知从何处腾起的阴霾里,很浑浊。 祝妻归没有父母,除去越来越沉默的叔叔,她所谓的家便全靠沈娘一个人撑着。可婶婶毕竟不是母亲,祝妻归懂事后总怕给她添麻烦,一直都很温顺听话。 五年来寻陵从未迟到,学堂里先生留下的功课也次次第一,但也不是说祝妻归有多喜欢,对她而言,这些都可以用来掩盖他人眼里的不幸。 而唯一幸运的不幸,便是婶婶在镇上也是孤身一人,因此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祝妻归也深信两人不会断离。 祝妻归见她为难,心里过意不去,只好看向别处,再开口小声了些:“婶婶,我总是很不喜你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是真想知道,不然我会怕,你今天说的这些,已经让我不懂了,好像我以前就没真正活过,信的也都是假的……” “你娘亲……”沈娘将勺放回碗里,终于开口,“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祝妻归把碗接过,想认真听,可这时沈娘又说:“你别怕,也别多想,我自会护你,你只用管好自己的事,别给我添乱就行。” 祝妻归身子一僵,抬头看着婶婶,属实有些生气。无言对峙片刻,她将碗“嘭”地砸在床头矮凳上,在沈娘略诧异的眼里,掀开被挪去了床边。 “你去哪儿?”沈娘别着头看她。 祝妻归曳着鞋,往前走时膝盖一软,身子就往下滑。沈娘着急,还没来得及站起,手就先伸了去。 祝妻归余光瞧见故意朝反方向倒,成心不让她碰。 “我是长师。”祝妻归翻身,绷着声音,“除了寻陵,还能去哪里。” 沈娘眉一皱,不由分说地将祝妻归打横抱起,塞进棉被。 祝妻归还没来得及挣开就被松开在了床上,表情咒怨着刚想抗议,便感到一股热气压下。她抬头,婶婶那张有些沧桑的脸就凑了来,几乎是紧贴她额头。 祝妻归想避,婶婶便掰住她的肩,压低声音,语速又急又快:“你啊你,我说你什么好,你现在去?是想被他们关进墓里吗!” 祝妻归被吓住了,眼前一暗,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又追了回来。 婶婶带恐吓的话就像一团毒瘴,让她再次回到了三岁时漆黑的窗前,而她永远不能知道窗外是什么。不过婶婶说会被关进墓里,对她而言已经是绝望的大难。 沈娘见女孩儿紧咬着唇,眼眶被打湿,终是别开了头,咬牙恨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今天我就守在门口,倒要看谁敢叫你出去!” 沈娘说完便将祝妻归的肩用力按下,有些粗暴地掖着棉被。 忽然“咔哒”一声响在耳侧,两人受了惊,忙抬头,竟看见一惨白肤色的小孩儿鬼鬼祟祟探头窗前,仰着脖子朝里望。 那小孩儿漆黑的大瞳滴溜转着,见祝妻归睁着眼,惊喜大叫:“阿归,你醒啦!” 赵二虽愚笨,性子却体面太多。祝妻归心情糟糕透顶,实在没法对他笑,便准备象征性地问个好。但沈娘却紧张起来,倾身一把揪住赵二衣领:“说!谁唤你来的?你爹?” 赵二喉咙撞在窗框上,忙摆手解释:“没有,咳咳,没有,没有的事!婶婶,是我自己来的,我担心阿归!” 沈娘继续威胁:“你要敢去乱说人醒了,我就让花三爷把你扎纸人肚里去。” 赵二听了大惊,朝后挣去。沈娘一把扯着拉变形的布料,将赵二死死勒在窗框上。那纤细的小孩儿双眼通红,鼓得像青蛙,脸也涨成红紫色,苦得说不出一句话。 祝妻归见不对,忙去牵婶婶衣袖。沈娘心知一时没控制好力度,不动声色松了手劲。 被放开的赵二猛吸气,连声求饶:“不要哇,我不说,我不说的!婶婶,我和阿归是朋友!我不会背叛她!” 这孩子瓷实,说不说,便是真不说。沈娘心知肚明,还想再吓吓他,却听见院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能让崔明的话声从前院传到后屋,还能是容易解决的事?沈娘心知不好,二话不说将赵二从窗口捞进来。 “你在这儿给我顾着她。”她将萝卜干一样干瘪的小孩儿丢下,转身就朝外走。 赵二连连点头,双脚沾地后立马扑腾着起身倒在床头,紧握祝妻归一只手:“你好些了吗?” 祝妻归点头:“好多了,不过没力气,还有些头晕。” “我哥说你中邪了,双眼一翻,倒地后又是抖,又是吐白沫的,肯定活不了。”赵二没看出祝妻归脸有些阴,继续道,“我听到后害怕啊,羊都没赶回家,就跑了过来。” 祝妻归也不阴了,只惊道:“你不知道晚间有狼吗?” “那是骗我的,我从来没见过狼。”赵二说着,摇了摇祝妻归的手,“你别生我气嘛。” 祝妻归无言片刻,又道:“外面怎么样了。” “很臭。”赵二说着皱起了鼻,灵巧的五官紧凑在一起,“特别臭,我听我奶奶说,上次这么臭还是十年前什么洞的大火。” “人洞?”祝妻归一把拉住赵二,“你知道人洞在哪儿?” 赵二点点头:“我知道,我奶奶还记事时带我放羊去过一次,那条路全是特高的草,比高粱还高,进洞里还要爬段山路。” 祝妻归稳着心跳:“你奶奶还跟你说过什么吗?” 赵二偏着脑袋:“我刚才在小路上碰见奶奶的,她说要起大火了,让我快逃。” 人洞、大火、**……祝妻归从未听婶婶提起过,可这是她消失的一整个家啊,她难道不应该知道吗? 祝妻归不会放过蛛丝马迹,她用着几近命令的语气让赵二带她去,以致于忽略了赵二奶奶早就死去的事实。 “好啊!”赵二凑在她耳边,“我刚就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我奶奶说总被关在屋子里,身体是不会好起来的。” 祝妻归将头朝窗侧偏,果真闻到怪异的腐味。她一阵心慌,掀棉被的动作也更迅捷。只是在攀窗往下跳时,又顿住不动。 赵二愣愣地看着:“怎么啦?我们快去呀!” 祝妻归回头望着那碗还在冒热气的糯米粥,顿半刻,跑去喝了一口。她用衣袖抹净唇后,抬头看向赵二:“走,我们快去快回。” 赵二看着那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对了,有个男孩在找你,他提着一个食盒对我笑,我看他不是坏人,就让他在大椿树下等你。” 祝妻归不放心地跑去将门闸搭下,听了他话,转身搬着凳子到了另一个朝北的窗口。从这里看去,的确能见到椿树下有一个腰杆笔直的少年,轮廓是陆康宁没错。 她站在凳上,一脚踩着窗框,不带犹豫地跳了下去。阁屋外是一段藤廊,她弓着脊背翻出后,双手勾着外侧栏杆,一荡一晃就不见了身影。 落地后她贴着墙,安静听了会儿前院动静。 沈娘在以一敌众,若是唇枪舌战,世上就没有她打不赢的仗,祝妻归放下心,回头想催促在后磨蹭的赵二。 原本她是摆好了不耐烦的表情,却在看到紧张兮兮握着栏杆的赵二时,没忍住笑出来。 她掩饰般扯了嘴角:“胆小鬼?快跳下来,我接你。” 赵二深吸一口气,转身想从一侧的直梯走下。祝妻归摇头:“回来,你走那边会被人看到的。” 赵二望着祝妻归,踌躇片刻,还是走了楼梯。不过他身子埋得很低,很难被注意到。 “也行。”祝妻归说着,转身朝椿树跑了。喝了粥后她感到身体好了许多,舌尖抵着齿间遗留的咸甜,有些后悔刚才没再多喝几口。 还没跑多远,赵二就在后喊:“等等我呀!” 祝妻归回头:“小点声,再这么吼,别怪我揍你。” 赵二立马捂住嘴,亮着眼睛:“那你等等我嘛。” “我和他有话要说,等你慢慢过去,我们话也说完了。”祝妻归笑笑,不顾赵二嘟嘴不服气,羚羊般轻巧地跳过一道大沟。 大椿树被落日照得发亮,祝妻归轻微喘着气,毫不像才生过病的模样。 “陆大哥,你来做什么?” 陆康宁略带歉意地提起食盒:“是坏消息,和你讲的那朵昙花被挖了。不过好在我家还有株两百年前的老昙,竟在白天开了花,住我家的老道长说能滋身养体,化成神仙,我爹就让人摘下来熬了汤。” 祝妻归指着食盒:“所以你带了点给我?” 陆康宁摇头:“那汤只能我爹喝。”他说着,揭开食盒,一股不属于食物的芳香溢出。 “我麻烦厨娘,让她把昙花做成了炸糕。”陆康宁将食盒递给她,温厚一笑,“祝兄,生辰快乐。” 食盒外壁雕了凤凰纹,祝妻归踮脚朝里看。一朵勉强能看出花瓣是淡金色的昙花静立在底部,不知是用了什么将花定型,外表还裹着一层透明冰糖,花萼则扎在松软的软糕里,镀上了层甚为酥软的蟹粉。 “像一只仙鹤。”祝妻归说着,伸手将昙花拿了出来,仰头从花萼处咬了一口。 牙齿破开蟹粉壳时,涌入齿间的是独属昙花的甘甜清香。祝妻归在椿树叶隙投下的日光里眯了眯眼,咬下了部分软糕,那滑嫩鲜美的触感令她顿觉神爽。 她舒畅地叹口气:“太妙了啊,陆大哥。” 陆康宁全程都笑着:“那我以后多给你带我家的糕点。” 祝妻归又咬了一口,回头见赵二停在小路上,正扬长脖子轻飘飘地朝着他们这边望。 “陆大哥。”她回头笑了笑,“我要先走了。” “哦,好。”陆康宁看向赵二,“那祝兄快去,我现在就回镇上,不过你也要小心点,这边味道太难闻了,让人闷得慌。” 祝妻归点头,趁地势高又朝自家屋子看去,见那边人聚得越来越多,心只想着赶快去人洞一探究竟。 “下次来肯定就不是这个味了。”她利落地跳下土台,回头道,“陆大哥,明天见!” “好。”陆康宁说完,抬头看向祝妻归走向的那座山,竟发现火红的夕阳正穿过山顶凹陷处,就像给山开了一只金眼。这不是什么奇观,但就是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忽然很想叫住祝妻归。 两人道别后,祝妻归并不雅观地吃完了昙花,将手揩在衣摆,拉着赵二就往草多的地方走。 赵二喘着气:“跑吧,阿归,人洞离这里挺远的,而且……” 祝妻归纤细的身影在枯草丛间飞梭着:“而且什么?” “而且我刚听到了狼叫。”赵二有些害怕,抱住了肩,“就是我放羊的那个方向,你说我的羊不会已经……” “还说自己不信。”祝妻归将赵二往前一推,“带路。” 赵二点点头,不断揽着东倒西歪的枯苇,弄得苇絮乱飞,脚踩的枯枝也咔擦作响。 祝妻归没走过这条路,愈发浓郁的怪味让她一把扯开衣领,不免想刚才要是没那昙花压住,自己还能不能走到现在。看来回去后她得好好感谢陆大哥一番。 眼前植根越来越密,祝妻归捡了一截树枝,胡乱拍打着,试图撑开那不断收拢像要将他们吞噬的芦苇。她就如此闷闷走着,直到前方的赵二停下。 祝妻归抬头,看总算是到了这芦苇林尽头,打个喷嚏,想推开纹丝不动的赵二。 可赵二却扑通一声跪下,身体抖着不发出声音。 祝妻归心咯噔一跳,连忙抬头只见眼前雪白一片,横七竖八狰狞了一地,全是带血的畜牲。 第5章 梓树下鬼提青灯 赵二放的羊全死了。 而让祝妻归后背虚汗直冒的,则是她一眼就看到羊的尽头……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靠在一棵新栽的树上,像纸扎人一样立着,手臂下垂,头颅歪倒在肩,身上则穿着同赵二一模一样的衣服,就连衣摆处的补丁都打得完全相同。 这场面让祝妻归双眼发晕,耳边一阵锐响。还没缓过劲来,朦胧间看见树后有一道瘦长的影,摇曳着像一条攀着树的青蛇。 祝妻归以为眼花了,可紧接着那影一缕烟般就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气质奇殊的男子,手提着一盏嵌了银箔的灯,里面呼呼燃着一簇青火,无风晃动着,衬得此男风姿卓绝,全不像能出现在此处的人物。 祝妻归忘了移开视线,干着嗓子对赵二说:“你……你看那是什么。” 闯下大祸的赵二早就吓懵,他瞪着眼,连哭都哭不出声,自然没反应过来祝妻归在说什么。祝妻归也和赵二一样动弹不得。她仿佛被慑住,只能睁眼看着那道青色长影慢慢渡到树前小孩儿身侧。 日沉后天幕也昏,阴蓝暮色下,高山奇树显得凄厉,小孩身侧更是红血青灯相映,说不出的诡邪。 那青影一早就注意到了祝妻归,他提起衣摆走几步,站定在小孩儿身前,头却侧朝着她。青影面部模糊不清,可就是让人觉得他是笑着的,引着所有目睹的人朝他走去。 祝妻归双腿发软,僵硬地伸手去拍赵二的肩。 赵二顶着一张青白的脸就抬了头,他原本光滑的肌肤已不再有,脸上是树根一样遒劲的紫血管,布满脸颊,像一张蛛网撑满并不宽的画布。 祝妻归吓得失声,忙攥紧手上树枝:“你?” 赵二眼下青黑,嘴唇干裂,散开的瞳孔就那样望着:“我家的田两月前就全裂了,我爹说,我们这个秋天只能靠这二十一头羊活命……” 祝妻归不知说什么,忍住战栗,将树枝另头递给赵二:“你……我拉你起来,你现在看上去很怪,我……” “你不是要去人洞吗?”赵二的视线定在发抖的树枝上,低声喃道,“你抬头,从我爹去年栽的那颗梓树对着的小山道走,一直走,再转弯,上面就是,不远……” 祝妻归紧盯着赵二,用力咬字好让自己显得镇定:“那你看到树前有个小孩儿吗,他旁边还有一个怪人。” 赵二慢慢转着脖子,在看到尽头小孩儿时“啊”了一声。那声音长长的,从鼻腔喷出,浑重得不像一个孩子能发出的,倒像头迈腿都难的老牛。 “那是我。”赵二说着,跪地再站起来,前伸着脖子朝梓树走,“我……我记得我被什么撞了,头磕在树上,可我不觉得疼,我也没看到什么撞了我,我的羊在吃草,我看了它们一眼就走了。因为我要找你。” “别去那边!”祝妻归去拉赵二,却被他手腕扎得生疼。她忙松开,看掌心竟被刺出了淡绿色的泡。她皱眉握住,几步上前跟着他:“那边有脏东西。” 赵二摇头,固执地朝前走:“我要回去,我还要赶羊,回去晚了我爹会生气。” “你都死了呀!”情急之下,祝妻归又去抓赵二,“万一那个阴鬼是收你魂的就惨了!” 赵二一把推开,瞪着可怖的双眼:“没有!那边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去,我会被抢走的!你什么都不懂!” 祝妻归听了抬头,紧盯着那棵树旁的瘦长青影,认定了他是一只鬼,说不定是来收魂的无常。但祝妻归看着看着,又觉得这鬼对尸体并不感兴趣。他只微偏着头,提起手上灯笼,举过头顶。 那瞬间祝妻归感到被什么抚了一下,再睁眼竟见周遭成了幽深的绿,那感觉就像是被蒙进了自己掌心饱满的绿血泡。不仅如此,这绿里还挤着无数衣衫褴褛的东西,无论是站着还是趴着,都勉强维持着人样。可说是人又算不上,它们的脸沟壑陡峻,深可见骨,黑白交错着,佝偻身子姿势怪异地围住地上一只只羊。 那姿势活人很难做出,可它们很适应,双眼亮着油油绿光,口角流着黄亮的涎液,埋头像兽一般撕咬着姿态扭曲的羊。祝妻归不可抑制地感到恶心。她别开头,皱眉看向青鬼。 青鬼仿佛能懂她心思,微偏头朝灯一吹。 刹那间那些丑陋骇人的东西仰头齐鸣。祝妻归捂住耳,趔趄着后退几步,抬头见那些东西忽地膨胀,最后爆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粘稠的黑瘴,拥挤着朝上翻腾,像一阵蓄力待发的狂风。 祝妻归看得呆了,她乱成一团的心隐约捕捉到了异味的来处。 高层的黑瘴很快便没在夜色中,爆破时弥留的黑烟也散净。祝妻归这时才看清原来地上还有一些怪影。比起方才的,他们得体许多,模样上更像在自己身侧的赵二,面色青白,神色安宁,少数几个脸上也有黑血管,但也只是很细地攀在颈侧,并不醒目。 他们各自走到羊面前,蹲下伸手,像是在安抚。 那些羊在经过先前一轮的摧残后已毫不成型,不是被啃去了一半脸,露出眼珠黑线和红热脑花,就是被撕掉了腿脚,卧在地上微弱地抽搐。 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个透明的长颈瓶,在抚摸小羊的同时默默让出了一条路,赵二正不偏不倚沿着那条路走。他好像看不见身侧的景象,莽莽撞撞地直视前方,脚步不停。 祝妻归不明状况,早忘了去拦他,等回神后抬头,赵二竟已经走到了小孩儿面前。不管怎么说,赵二想要回身体里是真的,现在他成功,祝妻归也松了一口气。 可那青鬼忽然动了一下。 祝妻归直觉不好,紧接着便见那鬼露出一截雪白小臂,挽着飘渺的衣袖一挥,赵二那小小的身影便被掀起万丈高,破风筝一般飞出了天际。 “赵二!”祝妻归抬头喊。 赵二在空中打着旋,茫然无措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直到同样化作一团黑瘴,爆破在夜里再无踪迹。 靛青色的天压得人视线发麻。哪怕像赵二说的,祝妻归什么都不懂,可她看得出化作一团黑瘴意味着什么。都说人死后要土葬,将灵魂送去地府,可赵二却在空中和那群狰狞的怪物一起灰飞烟灭了。 青鬼揣着双手,耸肩膀笑了起来。 祝妻归红着眼回头,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的朋友。” 没想到青鬼这次竟嗤笑出了声,他眨眼就闪到祝妻归面前:“不杀他动你么?” 祝妻归本就怕,她奉行报仇十年不晚,转头就预备逃跑。青鬼见状提起她后领,抬腿将她踢进芦苇地里:“你跑什么啊,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明明才把赵二害死,现在还说这话,真是残忍至极。祝妻归手肘撞在石头上,疼得直抽气,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 那些安静摸羊的家伙都停下动作,远远望着这边,似在分辨发生了什么。 青鬼闲庭信步,又朝祝妻归走近,伸手在灯笼里取出一簇蓝火,点在祝妻归天灵盖:“今后你跟我,让你们村给我修座观。” 祝妻归疼得身子一躬,伸手去拍,可那团火就悬在她头顶,怎么也按不下,炽得她浑身难受。 远处那些家伙见祝妻归眼泪直流,更紧张地观望着,还有不少蠢蠢欲动想过来。青鬼似有察觉,“啧”了一声朝后拂袖。灯再次起落,所有的一切顿时隐没,就连青光都恢复了原样。 晚风吹过,身后芦苇悉索着随风而响。地上仍旧躺着沾血的羊,在昏沉的天色里就像睡着了。 头顶的痛感总算消失,祝妻归勉强松下一口气,擦掉泪痕。 也在这时,祝妻归听到身侧传来了人声。她扭头,透过芦苇间隙见有人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 经此一遭,她早不想去计较,无论里长还是赵郎,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救星,只要能让她离开这里,让她做什么都好。不过,若是让她再晚上出门寻陵……祝妻归想着,浑身发寒,忙将身体朝芦苇里躲去。 “你怕?”青鬼侧头望去,提议道,“要我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祝妻归摇头:“你别缠我,我们村和你没关系,迟净年会找你麻烦的。” 青鬼手腕一摇,灯笼瞬间燃起红光。他将灯举高,面无表情地看着祝妻归,一张脸骇得吓人:“我就是在等他。” 祝妻归朝后躲去,抖得尾音都飘了:“你可以安分一点等他吗……他,我今天还没拜他,他恐怕还没醒。” “你拜他?”青鬼低头,“可我就是来收他的,他应往冥府服役,可却靠着你们的香火存世百年,甚至盗去晋王福祉,害其精魄散尽,不成完形……” 祝妻归指甲嵌进了泥里,她抓着芦苇,试探道:“那拜他我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青鬼见她识相,语气倒轻松了些:“你是祝家人,若不是刚才我收了你当仙姑,你今后就得万鬼缠身,魂魄散尽,暴毙而亡。” 祝妻归惨白着脸,藏住眼底怀疑,指着羊群:“刚才那些是……” 青鬼一甩灯笼,摇成了黄色,语气随意:“阴兵,只是调教不好,拿来收精怪弱魂罢了。” 祝妻归揣摩着,问道:“那怎么才能成为你的阴兵。” 青鬼笑:“那些事你管不着,你只需做好我的差使,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祝妻归没忍住说:“是**吗。” 青鬼顿住不动,周身情绪明显转冷,那双黑洞的眼带着警告。他灯里的火燃成了浓郁的蓝,不断朝外溢出。祝妻归盯住那摇曳火光,绷着声音:“所以刚才那些是我的家人,你逼他们**当你阴兵。” 想必青鬼面色很难看。祝妻归紧张地抓着芦苇根,本以为他要发作,却听到了一声冷哼,接着一句像是解释的话就说了出来:“没人逼他们。” 祝妻归皱眉,一瞬间的愤怒胜过了恐惧:“你这还不算是逼?你觉得大家愿意为你死?为什么师爷从来都不像你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你早就鸠占鹊巢把他也逼走了?” 青鬼仰着头,冷笑一声:“他只是个窝囊废,侥幸靠吃香火成了在世野鬼罢了。说白了就是逃兵成了土匪头,拥山自立为王,尽干些□□狗道之事。” “可是你还是收不了他,不然也不会在这儿跟我说话。”婶婶说过,鬼若身有职位,不敢妄自伤人。祝妻归赌他有这顾虑,竭力将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止住,“你找我当你差使,就是想要我和你一起伤他,但我告诉你我不会,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哪怕**,都不会!” 青鬼气笑了:“你以后就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有多蠢。不过,你真以为能活在世上的鬼会为你们好?它们只会吃你们精魄,吞你们气运,改你们命格,如果鬼是好的,那要我们这些摄魂使有什么用?” “难道你就对我们好?”祝妻归指着那一地羊,“是不是你为了喂饱你那群鬼,才把赵二和他的羊杀死的?是不是你为了带师爷走,才像刚才逼我一般,把我家人逼死的?你明明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要在这里冠冕堂皇说什么为我们好?” 祝妻归有些激动,青鬼被她说得语塞,只好皱眉:“你这是偏见,我没有伤害过你们,究竟为什么**你得问你那只窝囊鬼,没有上头允许我是不能和你们交流的,你能看见我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意外,更别说什么……我引诱你的家人自寻死路?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祝妻归思路一时没转过来,在混乱里她听见近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记得前面有坑,赵哥,你小心点。” 祝妻归心里暗惊。她是知道有人在附近的,但那时隔得远,她以为赵郎是绕路去师爷观。可现在听声音近在咫尺,应当是想经过芦苇丛朝山上走……只是他们到这边来做什么? 祝妻归看着前方,梓树下赵二僵硬的尸体仍旧被风吹着。他手心握着一条小鞭,随风晃动,看起来像是靠着树在休息。 眼前闪过赵二扑倒在床前的身影,祝妻归眼眶发酸,又想哭了。赵二性子那么软弱温和,还勤劳懂事,为什么就不明不白死了呢。 祝妻归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小口小口地抽噎出声。青鬼望着火光方向听了一阵后,一挥袖,将祝妻归庇在身后:“小姑娘,你不信我,那就好好看着。” “看什么。”祝妻归压住哭声,抬起头。 青鬼笑:“草菅人命。” 祝妻归起身要去看,那青鬼侧头朝她轻吹一口气,将她定住:“安静点,好好看看究竟谁是杀人的,谁是救人的。” 第6章 此旧识难为天知 赵进凝眉走在最前方。他□□的眉骨被举着的火把打下两道漆黑的影,被盖住的双眼只能看到双瞳反射的一点火光,像行在树林里的豺狼虎豹,阴晴莫测。 他脚步很稳,踩着干土路,在嗅到一股浓郁腥味后忽然抬手让大家停下。 赵进身后跟着村里几个壮年,都举着火把,照着中间一个盘着发的女人。那女人已不算年轻,哪怕脸上有皱纹都盖不住当年的清秀,也因此在一群汉子间格外注目。 和生活在麦地里的人一样,她也有着黄土的沉郁,气势虽不弱,但毕竟是女子,半夜跟在四人间朝深山里走,不免让人生疑。 他们面前被芦苇掩住的地方有条河,想过去只能走南边的石板桥。但昨年酷暑,除了鱼塘,村里的水都干透了,现今这河同样也只剩下卵石干泥,到秋天堆满落叶后,又成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浅沟。 如此一来渡河倒方便。但若要砍柴打猎往山里走,仍是没人来这边,毕竟都知此处山壁陡峭不好走。 赵进的怀疑很合常理,他回头看了一眼:“你说的人洞就在这儿?” 沈娘没去理他的质问,只直视前方高耸的山:“十年前我偷跟着你爹到这儿,上洞口时里面已经起火,我想去救,但他说滚。”说到这儿,沈娘转头看向赵郎,“我忘不了,这火就是你爹放的。” 赵进冷笑一声:“那恐怕他也不是追羊摔死的吧,沈淑俭?” 隔着一道芦苇,祝妻归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但下意识抬眼去看了山崖。 的确陡峭,隐约能见到几处突起的尖石,没了草木遮掩显得狰狞。最矮的尖石下内凹着,因没被月光照着而只成一团黑影,想来便是人洞洞口。 可这最多也离地两丈,如何也不会摔死,还别说十年前下面还长满了灌林。 祝妻归看不到大家的表情,但自然懂赵郎话里未明说的含义。不过赵郎的揣测是空穴来风了。婶婶曾多次提过老里长,虽没说那人如何死的,但仅从怀念和敬重的语气,祝妻归就能笃定这死绝不能和婶婶有关系。 婶婶虽然性子刚烈,却是个举着菜刀不敢对鸡喉咙割下手的人。 祝妻归试图动身体。青鬼比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示意她不要白费力气。 祝妻归瞪了青鬼一眼,瞪完才反应过来他已显出本来面目,皮肤是同自己一般的颜色,瞧着年纪不大,是二八有余的少年,眉目清秀间带着恣意,无论容貌和气质都不像是能当鬼差的,倒更像一位逍遥人间的公子。 青鬼见她别着眼,刻意使坏朝后躲。祝妻归察觉后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心中对他少得可怜的惧意也都被破罐破摔的胆量吞了,只奈何身困囹圄,没法讨回一口气。 芦苇外气氛渐焦灼。 沈淑俭沉默着不给出回答。眼下事急,一行人还要赶路,赵进心堵着气,知道此刻绝不好算账,便暂且作罢。 他举着火把还没走两步,沈淑俭那总杂着几分调侃的声音便响起了:“你爹怎么死的,还不得问你这个非要南下经商却把家底输光的人么?” 王怀德忙插话:“哎,铁娘子,谁都有个过不去的坎。”他讲话总杂着奇怪的嘎嘎声,就像喉咙岔了气般,祝妻归以前听了总不免心里偷笑一阵,可此时此景她如何轻快不起来。“赵哥,赵哥你别过来,铁娘子她就这张嘴,没坏意的……哎哎哎,赵哥……梭子!快把他拉住!” 芦苇外闹出的动静不小,火把在他们手中胡乱飞舞着,一时不慎点着了几乎一折就脆的芦苇。 混乱里沈娘笑了一声,清亮的声音穿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不是我说,姓赵的你在孩子面前装装孝顺好人就行了,在我们面前未必还端着?那你还不如去做条狗,至少不累。” “梭子,梭子!”王怀德忙道,“哎唷,铁娘子你少说几句吧,你俩当年私情谁不晓得,孩子都偷生一个了,这也不是谁都没对得起谁过么!”王怀德说这话,啪啪拍着手,响声撞着山又返回来,“十多年都不声不响地混了过来,今儿是怎么在这紧要关头算旧账?” 和他们比起来,沈淑俭的声音稳很多,她甚至还能笑:“不都说赵二是他那神志不清的哑妻生的么,和我可没关系,王怀德,我和这姓赵的都没提这事,你说出来又居什么心。” 王怀德声音有些弱:“哎害,你这沈娘,尽是能把人往坏处想……” 默了半晌,赵进终于发声:“你究竟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不是你说当年的事你也记得一些么。”沈淑俭短促地笑了声,“我向你坦白,你爹就是我推下去的,我怀着赵二他不敢还手,不过既然敢替祝家放火,这道劫也是该他。” 如此惊闻,平日应有的聒噪毫无响动,村民都瞠目结舌望着赵进,等着他给此事一个定论。赵进青筋一绽,怒道:“你心太毒!定是我爹当年不准我休妻你怀恨在心!” 他的情绪转变太突兀,沈淑俭仰头就笑:“我的郎啊,该说你什么好,你可别把自己看太重。”沈娘笑得惊起了伏在干草丛间的鸟雀。它们扑腾着翅膀的响动没去后,给寂静的夜平添悲凉:“我敬你敢在赵公面前说曾同我苟合,可既然你家里藏着一个妻,当初又为何要引诱我呢?” 赵进沉声说:“没什么好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有!”沈淑俭突然拔高声音,“如果我是你赵家人,我今天就不可能来到这儿!” “究竟是什么!”赵进似也没了耐心,挥着火把掠过芦苇指向洞口,“祝家人**已过去了十年,孰对孰错我都可不再计较!但你为了给祝妻归找借口甚至来惊扰死者,如果你今天说不出什么名堂,可别怪到时被骂得太难看!” “什么事?祝家当年四十九口,祝忍将小姐瞒下后,便少焚了一个!”沈淑俭声音渐转凄厉,“小姐诞下一女后难产亡了,我本以为这事过去,但我们村根本没有逃过这噩运!” 赵进没说话,倒是王怀德机灵了一回,敞着声音说:“所以我们其实不应该让那丫头去寻陵,而是要把她烧死?对么?” 祝妻归僵着身体,忽然庆幸这青鬼把自己定住。青鬼也听懂了,俯她耳边笑着说:“原来是烧你啊,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死时戾气别太重,不情愿的话只能下地府服苦役,可做不了我阴兵。” “你!你真是说得出口!”沈娘猛喘着气,仅是听着都费力,想必咬紧牙关才挤出了这么一句。 “那你还想怎样,祝家只剩她了。”赵郎说。 沈娘咬着牙:“我是小姐丫鬟,随她进退,既未嫁人便是死也该归祝家。”她说完望着山洞,看神态竟是感到解脱。 “你疯了啊?”赵郎高声道,“这像话吗?你若真是为何没人让你做长师?” “你才疯了!你以为她死,长师的位子就能给你儿?”沈娘字句清晰地说,“当年老爷被诬陷抄了家,逃难间小姐不忍留我送命,带上了我,一路来她对我如亲姊妹,处处护我周全,我当时就发誓此生定不负她。小姐去后,我自是不能抛下妻归不顾……我把命挂她身上,今业果临头,我只能拿这条命护她!” 知恩图报至此,祝妻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唯一确定的是,婶婶这斩钉截铁不将她抛下的誓约并未让她安心,相反她很害怕。 如果沈娘这十年的抚养是为了对母亲守约,祝妻归一时真的很难直视这段关系。她并不愿将自己视作情感延续的容器,也不想成为誓约下不得不让人放弃更好选择的累赘。 所有的爱恨情仇应随着死亡而死亡。祝妻归对此深信不疑。 同样为此吃惊的赵郎在一阵语塞后摇头,他连声否定:“不行,这绝对不行,别说胡话了,我看还是继续让那丫头寻陵,都少去迷信!” “你还真如当年一般窝囊。”祝妻归听出婶婶话里不易察觉的失望,“你不妨好好睁大眼,我们都快死了!今日瘴气你可闻到?那一亩三分地烂成什么样你可看到?若不是天降灾厄,赵郎你就告诉我……”说到这,她语气竟带着哀求,“我们究竟要拿什么说清啊?” 赵郎被问住了,他哑了片刻,冒出一句:“那你想过赵二么。” 沈娘没有犹豫,只轻声说:“既然你能想到赵二,那就应该知道死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残忍。” 躲在芦苇里的祝妻归早就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徒留脸上清泪两行。在清薄的月光里她望着赵二小小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为此感伤,就看到赵二动了一下。 也许是看花了,祝妻归自认心太乱,用力眨了两下,准备再确认,可耳侧又传来奇怪的响动。祝妻归余光瞟见青鬼抬手,朝芦苇一点,那原本只微弱泛红的灼烧处便腾地升起大火。 芦苇外的人反应比祝妻归迅速,疾呼着就跑去了前方开阔的空地。 推挤间有人摔了一跤,却不觉疼,反而一头扎进粘腻软物里。那人悚然心惊,抹了一把脸,恶骂着壮起胆,在火光里看清眼前躺着一头被咬破了肠的血羊。 芦苇越燃越高,几乎照亮半个山头,赵郎就在前面站着,视线越过一地狼藉,最后定在那颗梓树上。 沈娘也愣住了,她望着那边,轻声说:“我记得……赵二和妻归一起待在家里的啊……” 祝妻归只能眼睁睁看着婶婶的肩在瞬息之间垮了下去。 祝妻归的视线在劈里啪啦声中再一次模糊,火光裹着视野边界,婶婶的黑色背影也逐渐膨胀,最终彻底覆满她的视野。 她闭上眼,感到悔恨猛烈地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一向傲然的沈娘气势都颓了,她朝前走着,一步,两步……来到赵郎身边。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悲痛,就忽地同时亮起了眼——他们看到原本僵住不动的赵二抬起了胳膊,将怪异歪着的脑袋掰正,随后走几步,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如雷贯耳,祝妻归猛地睁眼,听到青鬼低声说了句“糟了”,下一刻连鬼带灯消失不见,只留下动弹不得的祝妻归和一缕淡色青烟。 方才所见仿佛只是一场梦。 赵二浑身带血地大跑过来,在火光中扑倒在赵郎怀里,甜甜地说:“爹!我刚才差点就死了,祝妻归她把我从山上推下来,她说只有我死了才能让大家不用逼她寻陵!” 看着赵二脸上无比扎眼的笑,祝妻归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她掌心的血泡还没消,有几颗在芦苇茎上磨破后渗出了脓水,疼得她直冒冷汗。这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假的,真正的赵二,按理说已经完完全全死了。 面露喜色的沈娘瞬间拉下脸:“你这崽子说什么呢!” 赵二歪头辨了一会儿沈娘的话,再准确无误看向祝妻归所在的方向:“她就在那儿啊,刚才一直跟一个奇怪的男人一起,我想她也不是故意伤我,都怪那个坏男人蛊惑,才让她犯了错。” 众人回头,脸上满是怪异和迷茫,沈娘也不例外,并且她的不安尤为明显。 赵郎沉默盯了赵二良久才侧头,双目所落之处正是祝妻归的眼睛。 那视线极其沉郁,就在祝妻归觉得哪怕屏住呼吸也无处躲藏时,赵郎回过了头,抱起自己儿子:“说什么呢,那边只有火,如果祝妻归在里面多半早被烧死了。” 祝妻归如蒙大赦,她竭力试着挪动身体,可还是动弹不得。像赵郎猜测的,火在逐渐逼近,出不了多久她就会被烧死在这里。但她并没有感到疼痛,无法被看到的同时,火也未对她起效。 看来青鬼还是有那么一点善心。 如此一来也让祝妻归暂时逃避了所惧怕的问责,毕竟她真没信心跟赵郎对峙,也敌不过“赵二”用伤口作佐证的发言。 赵郎抱着儿子,手掌抹开他冰冷湿润的额发,吻在眉心:“这些羊呢,你遇到狼了?” 在山林乡野,人和猛兽总保持着两不相犯的默契,可若是一方袭击那就成了不得不报的仇,连带着古老传说遗留在骨子里的种种旧恨,直教一方死绝才能止休。今羊倒了一地,坟上村以赵郎为首的刚烈男儿必不会将为非作歹的畜牲放过。 赵二听后,熟练地点头。他抬起手,用童真的语气道:“那就是狼,看!” 话一出,祝妻归明显感到自己僵硬的四肢抽了一下。狼有敏锐的嗅觉,如果来了,她动弹不得只能等死,除非这些人不逃,去吸引狼的注意,抑或是狼怕火,会离她很远。 但不巧的是,在逐渐暗沉的火光里,她再一次看到了那根直指向自己的手指——如一支紧追不舍的利箭。 一股骇人冷意刺进身体,祝妻归的感官模糊了,只有耳朵无比灵敏地捕捉着周围动静。 她听到了犬类低吼的声音,有恃无恐地,沿着地里寒意一路逼近,最终准确无误落到耳旁。 那是一种野蛮的生气,紧绕在她空荡的身后。 第7章 逃火海又入狼坑 坟上村两百年间虽从未出过狼,但一直有狼的传闻,原本只耋耄老人才信以为真,但今日这景象则笃定地说服了众人。 这儿本就是极阴之地,赵郎祖母在世时就常说诸事小心,等遇灾年,姑射山上那些奇灵邪物、山鬼蛇妖便会雨后春笋般钻出来。 现今灾年将至,火光滔天时果真就来了一只咬死畜牲的棕毛大狼。 铁娘子方才讲话时的苦涩终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体会到。 狼在火光下耸着脊背,紧挨在祝妻归身侧。大狼见赵郎挥着火把,便露出血口獠牙,双瞳在暗处闪着青光。它阴狠低吼几声,吓得众人连连后退,后又引颈长嚎,哀戚不息,宛如吊丧的号角,令人双腿发颤,肝胆尽殇。 不一会儿林里就有了回应。碎石激起千层浪,狼嚎此起彼伏,无一例外都离此处很近。 这是示威。 三十六着走为上,赵郎拧眉收臂,拽着沈娘就跑。火烧得旺,燥热里尽是混乱和嘈杂,连片倒下的火芦苇惹起了水沟里的枯叶脆草,竟迅速燃起一堵隔绝两岸的火墙。 几人找着一处低火,争着越过朝神道逃去,除了被父亲紧紧护着的赵二,谁都没敢回头。 在那紧要关头里王怀德也是倒霉,竟一脚踩空,后仰着跌进了水沟。巧言令色的男儿如幼童一般,惶恐地大叫着赵郎名讳。赵郎顿住,同沈娘对视一眼,便将赵二送到她怀里,折返去救王怀德。 沈娘抱着赵二也没急着跑,等赵郎背着王怀德赶上,她才略微展开眉,将幼儿脑袋按进肩窝里安抚。 这对祝妻归而言很刺眼。她的委屈连带着今早的各种复杂情绪都冒了出来,和这里的火一起,在狂跳不止的心腔里越燃越旺。哪怕赵二那冰冷的眼没进了黑暗,这要将心撑破的嫉妒都没有停下。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如果婶婶有自己的孩子,那她从小到大得到的一切都变了质! 赵郎那行人走后,狼静了下来。又过了很久,久到祝妻归勉强冷静下来后,它才来到她面前站定,用野性十足的兽脸怼着,紧盯着她。 祝妻归顿时没了纠结其余的心思,她屏住呼吸,在那双琥珀色的瞳里清楚地看到倒影——一个面色紧绷,但形容狼狈的女孩——这意味着它能看见自己,青鬼施加的法力对动物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那为什么不伤她,因为她已经被鬼魇住了?还是说,这是师爷的领地,任何猛兽都要敬他三分? 就在祝妻归思考的时候,狼猛地挥起爪子,朝她脸劈下。祝妻归避无可避只能闭眼,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反而是隐隐作痛的天灵盖被什么镇住,柔软又清凉。 祝妻归把眼睁开,入目是一张五官纵横的脸。狼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女子,半跪在身前,穿着简陋的麻布斗篷,无甚表情地抬胳膊,掌心正扣在自己头顶。 女子挪开手时,像无形中斩断了一些紧拉着祝妻归的线,祝妻归瞬间瘫软在地。她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女子抱起,朝山林深处疾驰而去。 月从未这么亮。脑子发懵的祝妻归在忽明忽暗的林间随女子一起在林间穿梭。 起初她怕累到了这个好心将自己从狼嘴火坑救出的恩人,便僵着身子纹丝不动,想给恩人减负。结果她一抬眼,就看到恩人慢慢冒出了一对……狼耳,紧接着是獠牙、胡须、毛发……到最后竟直接成了一整颗狼头。 祝妻归甚至都忘了害怕,张着嘴,想低头看她究竟是狼脖子还是人脖子。 但事实证明根本就没有狼人,女子承受不了头的重量,身子一倾就四肢落地化成了狼。祝妻归被重摔在地,浑身发麻间又被这躲闪不及的狼重踩了心口一脚,终于失去了意识。 那之后她堕入了一个朦胧的梦,似又回到了当年靠着石像歇息的那晚,一对结实有力的胳膊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捞起,拢入了宽阔滚烫的怀抱,一侧头还能闻到说不出名的清香。 祝妻归眷恋这种能将她彻底包裹的温和。 在昏迷间,石屋中央柴堆的火燃得很旺,摇曳着在石墙上投下一位老人的影子。 老人穿着一件麻布斗篷,坐在木桩凳上,佝偻着脊背用针线缝补什么。他苍老的面庞眉弓高耸、眼窝内凹,一双深蓝色的眼专注着手上布料。和方才带着祝妻归在林间疾驰的女子一样,他的眉目也带着野性,只是在层层堆叠的皱纹下显得更慈祥。 祝妻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个老人。 她浑身哪儿都疼,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从石床上爬起来,环顾四周不知自己是被抓到了哪个妖精洞里,处处透着山崩石裂的贫瘠。那些毫不规整石墙上挂着一些简陋的锅碗瓢盆,大多是木制,偶尔有几个长满锈的铁勾、铁夹,沾满了尘,被灰翳的蛛网紧粘在墙上,看起来已经存很久了。 本以为这间石屋陈设都如此残破,直到她视线一晃而过一把红褐色的弓。 那把弓通体光滑,颜色润泽,在火光下反着倒影,挂在一个硕大狼头之下。祝妻归视线上移时,措不及防被那狼头吓得心一惊,但她没做出大动静,只是在暗处将狼头看得更清了些。 这是一头很威风的狼,哪怕紧闭双目都没减少丝毫锐气,想必猎杀他的定是位勇士。祝妻归想着,将视线落回那把弓。 见喜好之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只兴致颇高想试试能否拉开这样一把属于勇士的弓。 这时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从火堆旁传来,老人亲和地问:“残忍吗?” 老人身后乖巧趴着一群狼,它们都懒懒地望着,不时摇一下尾巴。 祝妻归回过头:“什么残忍?” 老人朝狼头一抬下巴,再偏头示意祝妻归看他身后:“狼,被割了脑袋,当装饰挂在墙上。” 祝妻归不知为何会被带到此处,但能完整地醒来,想必他们不会有多大威胁。她便直说:“如果是我猎下了这么大一头狼,我也会把它头割下来挂在床头的。” 祝妻归很难不承认这话里带了不少怨气。而她话一出,后方安静伏着的狼明显变得躁动,离祝妻归最近的那只甚至站了起来,朝她露出獠牙。 祝妻归有些无奈地看着老人。老人只低低笑了两声:“有志向。但事实是,你很快就没有机会再见到狼了。” 祝妻归皱眉,察觉话里的紧张:“你……会对我做什么?” 老人摇头:“不是我要对你做什么,是你离开这里后,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听到这话,祝妻归第一反应便是那只逃跑的青鬼。他找到自己,就是想她以长师身份号召村民修一座香火观。这对毫无地位的祝妻归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她目前都自身难保,被逼着寻陵,还莫名成了伤害赵二的坏人。 回去后能否自证清白都是问题,若再将此提出来,不知又要扣上多大逆不道的名头。 祝妻归现在能想的只有躲,躲到师爷来救她。毕竟今晚这一切,让她更为深信师爷的存在。于是她问:“这是姑射山?我该怎么回去?” “你要回去?”老人并未停下手中针线,但语气有些惊讶,“我没想过你还要回去,我以为你会感到害怕,而留下来……这里好歹也算是一个庇护。” “是师爷?”祝妻归见老人无动于衷,便又说,“是迟净年吗?” 老人忽然抬头:“你是他什么人?” 隔着火堆对视,祝妻归看出老人眼里并没什么喜悦和惊讶,反而是令人窒息的怨憎和冷漠。祝妻归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他是庇护我的……我算是他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狼就跃上石床,张着血口扑来。哪怕祝妻归做好准备,朝后躲去,却也没逃过被一口咬住小腿。尖牙刺进皮肉,她吃疼地叫了一声,望着唯一能当武器的弓箭,准备抢下来反击。 这时一根黑杖伸来,重击两下狼头。狼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退了下去,留着祝妻归在石床上抽气。 她瞪了一眼狼,回头看着站在床头的老人:“你不能把对师爷的气撒在我身上。”就连青鬼都没有。 老人点头:“我向来好说话,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帮我们引来迟净年……我会留你一条生路……若你表现得好,我们还会成为朋友。” 师爷真来了,你们还能活着?祝妻归对迟净年有着十足的信心,更别说她看出青鬼也畏其三分。因此在面对老人威胁时,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敷衍道:“等那时再说吧。” 黑杖直扫而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祝妻归向后推去。 “梆——”杖头打在石床上,震得人头皮发麻。 祝妻归不可置信地怒视老人,起身想将黑杖打开。可手指刚动,她白皙纤细的脖子就被黑杖更用力地压下,像要生切开她。几匹狼就势跳上,踩着她四肢,狼爪嵌入皮肤,用疼痛压下微弱的反抗,强制她仰面朝天躺在石床上。 祝妻归皱眉,艰难地发出声音:“如果你有求于我,就不应该……做出如此侮辱人的举动。” 老人利落地收回杖,转身回到火堆旁,语气还是很温和:“那你愿意怎么帮?” 狼尽数退去,祝妻归爬起身,手捂着喉咙不说话。她双眼看着裤腿被伤口渗血染深的地方,总算确定自己现在是羊入虎口,除了妥协毫无胜算,除非她拿命去赌。 先不说迟净年长得如此凶神恶煞,是否真会来救自己,仅是今晚青鬼那一趟,祝妻归就能感到在师爷之外,牛鬼蛇神,万事皆可能。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普通人,青鬼能随时抛她而去,这个奇怪的狼主人自然也不会将她看重,更何况刚才他已经用黑杖作出了证明。 祝妻归突然觉得很疲惫,她今天经历了很多,的确该休息了。 在数双眼的注视里,她缓慢地躺下,面朝里,静望着高挂在墙壁上的方窗。 在月亮冷色的光柱里,祝妻归似乎被冻住,默默将身体缩成一团。 老人拿起破衣衫时,黑杖又变成了一根绣花针。他看着背影单薄的女孩儿,说道:“沉默和逃避可解决不了问题。” 祝妻归没动。 老人又说:“不是谁都有机会接触到狼的恩怨,大多时候你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如果你想得到尊重,就不得不抓住这些机会去展现自己。只有当手上筹码在对方眼里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时,你才可以被重视,甚至能反过来去掣肘对方,让他成为你的筹码,为你做事。” 伏在石床上的女孩儿身上铺满月光,她仍旧没动,只是绸缎般的长发顺着轻颤的肩倾泻而下。 老人嘴唇微张,安静望着,一直到空荡的石屋里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啜泣。 他落下一声叹息,熄了火盆:“三柒,今晚你带队巡林,让安和守这儿……都睡下吧,明天可不轻松。” 第8章 八旬老儿守株台 祝妻归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等再醒来,竟久违地听到雨声。屋子里吵吵嚷嚷似乎坐了一群人。她悄悄翻过身,看到狼全都没了踪迹。 她就着这姿势,打量着新来客。 来的大约有**个,皮肤带着在日光下奔波才有的颜色。大多穿着便于行走的暗色衣服,上肢雄壮,双臂遒劲,腿边还靠着一把朴刀。 在他们间另有三位不同,一位穿着剪裁利落的白素绢衣,一眼便知商人打扮,手上还戴着辟邪珠串,年纪看着不大,却能笑呵呵地和老人对谈。他旁边坐着一个高瘦长髯公,穿着钱先生一般的青布长衫,长得很是斯文,话也不开口说,只是偶尔在听商人讲话时,转动木杯,提起嘴角。 最后一位是气度上的不同,坐长髯公的斜方,也是带刀人打扮,头上多戴了掌宽的黑布抹额,五官凌厉,神色端肃,想必是领队。 他双眼瞪得浑圆,直视前方,像在盯着什么仇敌。祝妻归好奇地顺着视线看去,便见到了昨夜将自己掠到此处的狼女——哦,看来打斗惯了的人对危险更敏感。 祝妻归平静地挪开视线,将石屋扫了一眼。 石屋朝北的出口一侧堆着好几口刷了漆的榆木大箱,无一例外挂着铁拳般的锁,最顶上盖着几块潮湿蓑布,看行头是来避雨的商队。 那他们和自己一样倒霉了。祝妻归想着便听到了屋外马嘶声。马匹很躁动,折腾的动静越来越大,架在身上的木车也被晃得哐啷作响。 那位长髯公回头,对坐在最远处的一个带刀壮汉抬抬下巴:“牧北,给马儿的背套卸了吧,看这雨咱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别将它们累坏了才是。” “是,先生。”被唤作牧北的人略一低头,起身进了雨幕。 祝妻归抬眼望着北门洞,再收回时同长髯公对上了视线。长髯公眼里总有些淡然的笑,在看到她时略略挑眉,想必有些惊讶。祝妻归不想引起注意,连忙闭眼装睡。 结果长髯公回头就问了:“老人家,石床上那位女孩儿也是你的孩子么?” 老人脸上还带着笑,抬头望向石床:“嗬嗬,我也不晓得来历,昨晚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说有狼追她,我看她带着伤,将她留了下来,但问她家住哪儿呢,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是净说些胡言怪语。” 祝妻归握紧拳,心想这匹夫真是老奸巨猾,怕被揭穿,便说这么些暧昧不明的话,好等她解释时被当作没人信的疯子傻子。 穿白素绢衣的商人有些吃惊:“你们这儿有狼?” 祝妻归不甘心地爬起来:“何止是狼,还有狼人呢!” 此话一出,众人便朝她看来,神色虽各不同,但都没她所担忧的戏谑。看来让大家信自己也不是毫无可能。 祝妻归抿了一下唇,自认为给了老人点苦头吃,不觉间带了点小小得意。可当她看去时,老人竟没丝毫紧张,就好像……完全不把她放眼里。 她停滞了片刻,刚意识到什么,便听见商人缓解似的笑了声,那笑声有些滑稽,却将她的心压得更重。 商人显然没将她话当真:“老人家,如果说有狼我还是信的,但说狼人,我想这小妮子得去看看……”商人和身旁的长髯公对上视线,“叫什么来着?” 长髯公低声说:“师婆。” 师婆就是巫婆,这是骂她失心疯,祝妻归顿时间脸就烧了起来。 “对!那得去看师婆了。”商人点点头,又继续说,“不过老人家,她口中的狼离这儿远么?您可别吓唬我,我平生最怕那畜牲……您瞧,我实话跟您说了,这些打手也不是保护货物的,毕竟钱财什么身外之物,做人万事小心,说什么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商人的话循循善诱,仿佛在言传身教,告诫在座的所有人。 祝妻归默然片刻,忽然问:“这是哪儿?离观门镇远吗?” 商人侧望着她:“小姑娘,你为何不问问这位收容你的老人家?我们是躲避官兵和义军争斗饶了路,偏又逢雨才躲避至此。你若问我,我又该去问谁呢?” 祝妻归又不说话了。她低头将那条受伤的腿盘起,卷起裤管,查看伤口。 她的伤是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渗出的血已经凝成了黑色,结痂处很干燥,也没有粘在布料上。祝妻归虽不懂,但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创口受过处理,也察觉了她出现在这里的不对劲。 这荒年,祝妻归一般年纪的孩子能被留在家里务农事便是万幸,身体磕碰绝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不像是受过苦的,露出的腿除了几个深浅不一的洞印,也再无其余伤痕。并且,她似乎对伤口的保护毫无经验—— 她正埋头用指甲轻轻扣下一块较浅的血枷,但只掀起一半,就停下了动作,吃疼地皱眉将其盖回。被掀起的边缘开始渗血,瞬间就汇成一个鲜红的血球,沿着肌肤滚落。 端正坐着的狼女见了,起身朝石屋暗处走去,再出来时端着一个破碗。她仍没甚表情,来到祝妻归身前,像是送临刑前的最后一碗饭。 祝妻归不懂她的意思,只警惕地离得远了些。狼女顿了片刻,将碗露出,展示了里面那黏糊的团状事物,黑咕隆咚的,成分不明。 祝妻归诧异:“这能吃吗?” 狼女坐在她身旁,用手指挑出火焰状的一团,不由分说地朝她伤口糊。 “唉!”祝妻归低呼一声,握住她手腕,“这是什么?有些草药我不能用!” 狼女狂纵的眉眼仍旧平静,只是低头,在瓷白色的小腿上搜寻什么。最后她视线落在一处,而祝妻归也注意到了。 那处创口很深,还遗留着一点黑色淡痕。祝妻归伸手去擦,但黑色似乎已经印在了腿上,她只好将手指放到鼻间嗅了嗅——带着怪怪的草药味,和狼女手里端着的同个味道。 祝妻归便明白了,狼女是在说这东西用过一次,一晚上过去她没死,就没问题。寄人篱下,祝妻归不好再矫情,便将腿伸了去。 接触时带有沙沙的颗粒感,糊在伤口有些不过分的灼热,而完好的皮肤则能感到很舒缓的清凉。药草被狼女光滑的指腹轻抹开后,空气中便弥漫着古朴沉郁的异香。 祝妻归低眉看着她细致的动作,忽然说:“轻点,疼。” 狼女一顿,果真又放缓了力道。她将祝妻归穿脏鞋的脚搭在膝头,一手握住脚踝,免得她因乱动而影响上药。祝妻归很少给人碰,她目光闪躲着,抿着唇,含糊道:“那个……谢谢你帮我。” 狼女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直视祝妻归的眼。 祝妻归的心闷闷一跳,再一次从琥珀色的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过这次她将狼女的瞳色看得很清,是浅金色,混杂着一些绿,最外还有一圈棕,真像是……淡金晨光下的雾色绿林。 祝妻归半晌才想出这么个形容,她皱着眉,离狼女更近了些:“好美,你喜欢太阳吗?” 狼女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腕部的伤。祝妻归心领神会,将手递出,离她更近了一点:“昨晚你的同伴很没礼貌……但你待我很好。” 狼女仍旧没说话。而在那边,商人就祝妻归的伤口再度问起了狼:“老人家,她方才打了岔,但您还没告诉我这什么情况呢?未必真像外传的那样……” 商人的轻松语气间带着些拘束,想是真有些担忧。祝妻归侧头望着,不懂老人想做什么,但如果说他大发善心,供人躲雨,她是绝对不信——谁都知连着四月大旱,这雨岂能来得如此轻易。 昨夜出了那样的事,不知今日又有什么变故等着。祝妻归自然怀疑这真假不知的雨同狼脱不了干系。 老人答道:“我这么说吧,底下还有一个小村子,如果狼来了他们会躲屋里……但林子里的樵夫、猎民来不及只能朝山上跑,以前时候,我的孩子就会带着大家逃出山……狼不会追上,我的孩子也是森林的孩子。” 握着木杯的长髯公忽然抬起了眼:“老人家,这么说您很有经验?” 祝妻归心里偷笑,舒展了身体,想看老人怎么接这个话。毕竟在知情的人看来,这就是贼喊捉贼的诡计。 但祝妻归不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老人和孩子就是保卫来往商队的圣人。在紧张里,哪怕这圣人露出破绽,也不会被过多追问。更别说这“圣人”身经百战,也很难露出马脚让人怀疑。 “嗬嗬,人老了,活这么多岁数,哪怕再蠢笨,也不至于不知道怎么应付。”老人说着,把正在缝补的麻衣放在狼女空出来的凳上,将针别在胸口,朝石屋内漆黑的洞口喊,“三柒!去看看雨还有多久停——” 黑暗里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你追我赶出来三个披麻衣的幼童,为首的那位跟赵二体格相似,看外貌似乎也性情温和,脸颊还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祝妻归一下就黑了脸——她化成灰都不会忘记这头脸上带疤的死狼,正是这头史上最丑的蚂蚁狼,昨晚扑过来咬了她! 三柒只朝人群望了一眼,就从南门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个孩子自然而然走到老人身旁,缩进老人怀里:“爷爷,他们也是来歇脚的客人吗?” “嗯。”“他们不怕狼吗?怎么歇在这里?” “嗨,小郎君?”商人很明显愉悦起来,他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对方,“我可没你胆大,可怕狼了……”说完,他侧头与同伴说,“谁不怕那忘恩负义的家伙。” 小孩儿颇为有礼地推开商人的手,又将头埋在老人怀里,嘟囔道:“你们才忘恩负义呢……” 商人回头见他避开,面露困惑:“小郎君?不吃吗?很甜的。” 另一旁的孩子嘻嘻笑着,接了去:“大人,别管他,他爱吃肉……”他说着,将眼落在商人腰间,定了片刻,又移到长髯公的脸,“你们都不肥,想必肉也长得紧实,只有大狼才喜欢这么有嚼劲的……老狼和小狼还是更爱……”他说着,将眼珠一转,落在祝妻归身上,“更爱那样鲜嫩可口的小娘子!” 祝妻归原本狠狠瞪着三柒,听着这话,转头就对其怒目而视:“你说谁呢!衣服都不好好穿的死变态!” 小孩儿衣衫确实没扣好,但他不管,只转身拍拍屁股:“来呀来呀,你细胳膊小腿儿的,能跑得过我吗?” 祝妻归猛地起身,却被身旁人轻轻拉住。祝妻归迎上那双眸光闪动的眼,别开脸,不服气地砸下拳。 小孩儿又“啪啪”两声,拍响屁股,笑看祝妻归身侧的狼:“哦——大狼要吃独食啦,乖乖送上门的兔子肉哦——” 老人皱眉:“怎么说话的,出去。” 小孩儿又是嘻嘻一笑,转身就朝北门外跑:“三哥!我来啦!” 一群人哄堂大笑,仿佛这是什么诙谐幽默的童趣童心……那反应,就跟每次在村子里,他们看着赵大嬉皮笑脸捉弄自己一样。 祝妻归攥紧双拳,头皮发麻。就在难忍受时,忽然感到手腕被轻缓地握住。接着一只手将她拳心剥开,安抚性地摩挲着她食指上的薄茧。 祝妻归正烦躁,不适应地甩开,闭上眼想象面对的是赵大,让那种习惯性的忍辱负重伴随理智重回身体。 祝妻归再睁眼平静了许多,她回头看着狼女,低声道:“谢谢,不过你们变成人原来会说话?” 狼女颔首,将碗端起来,似要离开。祝妻归伸手拉住她:“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很让人讨厌吗?” 狼女摇头,指了指喉咙,转身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祝妻归握紧掌心,凝眉思考一阵,忽又摊开手,果真看到昨晚赵二留下的绿泡全消了下去,白皙的掌心只留下几块淡痕。 她握紧,看着那个埋进黑暗的影子,抿唇碾平嘴角的半点笑意。 三柒再走进来的时候,说了声:“雨停了。” 商人终于卸下一口长气,双手抹了把脸,绽出一个劫后重生的笑。他站起身,对一早就抱胸靠在门口的牧北点头。 牧北带着几个人出去,剩下的人则走向那堆大箱子,开始慢吞吞地整理货物。 不一会儿长髯公也起身,拍平衣服的褶皱,转身时看了祝妻归一眼。 他们是要走。祝妻归绷紧身体,知道机会来了。只是不知该用什么说辞说服他们带自己一起。她沉默片刻,就在下定决心朝那位看上去很好说话的长髯公走去时,南门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三柒便皱眉喊了起来:“快逃!狼来了!” 为佐证他似的,不远处传来悠长啼声。 商人一听,连忙抄起一把朴刀,朝那群壮汉躲去—— 那个原本嘻嘻笑着的男孩儿神色紧迫,一把拉起老人怀里的孩子,抬头朝众人挥手:“都跟我来!快!” 商人也不管自己的大箱了,只推着一个打手朝门外冲:“别管货物!逃命要紧!文君!跟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同那两小儿一起朝林里跑去,三柒紧随其后而出,就连端坐的老人都没了踪迹。祝妻归趁乱抬眼,望着石墙的巨大狼头,心一狠,夺下了弓。 出乎意料很轻巧,她迅速将弓弦绕上,颇为激动地背在身后。只是这一耽搁,转身再想逃,风险便大了许多。 祝妻归不敢朝后看,刚准备逃出便被拎起了后领。 她回头,见是狼女后心一松,低声道:“请你放我走,我不能留在这儿。” 狼女指着她的腿。祝妻归摇头,跳下石床,身子晃了一下便稳立着。展示完后,她朝众人逃跑的方向指了指:“我走了,谢谢你,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狼女看着她,又抬手递出三支羽箭。 祝妻归拿过,感激地望了狼女一眼,转身顺着众人逃去的方向跑了。 第9章 逃亡路遇仙人跳 这路很刁钻,祝妻归扶着一侧的树,沿着泥泞的脚印朝深处走去。 在绕过一块大石时,她忽然脚下一滑,朝深不见底的绿崖摔去。祝妻归来不及惊慌,匆忙间将那三支箭竖放着紧贴大腿,免得滚落时不慎扎到自己。 但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她反而跌入了一个结实的怀里。祝妻归睁开眼,竟看到早已逃跑的长髯公赫然在眼前,还正低头,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地看着自己。 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低声说:“如果你想活命,还是快点逃,这里虽然隐蔽,但狼找人也不是靠眼睛。” 长髯公缓慢地笑了,祝妻归怀疑如果他身上有扇子,下一刻就会撑开,悠闲地扇起来。 她站起身,抬头望着掉下来的那条路,邀请他:“他只是想要你们的货物……跟着那些小孩儿能逃出去,躲在这儿反会被吃掉,你个子高,我眼力好,你快站起来,我们一起逃吧!” 长髯公摇摇头,撑着地站起来:“总在逃,也该累了。子曰,天时地利人和。” 祝妻归困惑皱眉,实在没懂他那句“子曰”加在后面有什么作用。 “那这么说你是摔下来的?”她看了眼头顶华盖般的枝叶,和珠帘般垂挂的肾蕨,刚勉强放下心,又想到领头带大家跑的那三个会折返,迅速摇头,“躲在这儿不行,会发现我们。” 她转身直视着长髯公:“不能等了,我们得在他们回来之前跑。” 长髯公却不作回答,只是说:“方才你讲……他只是想要我们的货物?” 祝妻归原本有些烦他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但心里又盘旋起老人昨晚说的话,便抓住这次机会都说了:“你不是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有经验吗?住在深山老林里,给绕路的商队提供落脚点,本来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匪杀人劫货。”祝妻归说着,抬头发现这人正面含笑意地看着自己,便忍住难为情的冲动,继续道,“他还故意假装很好,还把孩子带出来放松你们警惕,反正……” 察觉思绪有些乱,祝妻归停顿片刻,继续说:“但你看,不是遇到战事被逼无奈也没人会走这条路,你们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果他学土匪杀人越货,只能适得其反,反倒让人戒备起来,或者干脆找另外的路——但要是他用保护者的身份出现,用狼来威慑你们逃跑呢?匆忙间既留下了钱财,又得一个美名,还不用杀人流血,岂不是省好多功夫。” 长髯公依旧带笑,只是这让他和祝妻归的距离不近反远:“有道理,很聪明。不过你怎么确定狼跟他是一伙的?以及,你怎么证明你不跟他们是一伙的?” 祝妻归被问住了。 长髯公笑笑,也不为难她:“你想逃,我可以送你上去,你沿路走吧。” 终于达到目的,祝妻归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抬头认真道:“我现在出去会碰见狼,身边没人,他们只会抓我回去。” 长髯公手握住她背上的弓:“你有武器。还是一把红松木。” 祝妻归露出手上的箭:“我只有三支,他们有一群,况且我没把握能每次都射中……” 长髯公隐约察觉她要赖上自己,偏头一笑:“谁家的小姐?我把你掠走了,到时你爹娘会拿多少钱赎?” 祝妻归有些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见她如此,长髯公敛了神色:“我们是特地来猎狼,不会逃跑,若你害怕,趁早离开,打起来没人能护你。” 那事情就不一样了。祝妻归权衡片刻,还是认为两人同行比一人逃跑更安全,更何况他们是专门来猎狼的。她不想就此作罢,便硬着头皮,试着再争取争取:“这样更要留下我,我能帮你们!” 长髯公指着她的弓,加重了语气:“如何帮?这三支射出后暴露你位置的箭吗?你只是个孩子,在附近只会让我们分心。” 祝妻归摇头:“不是的!我没这么废物!还有……啧,他们不是……我说了你又不会信。” 长髯公忽然俯身,示意她别出声。祝妻归闭嘴,随他一起安静下来后,也感受到了不远处的动静。她压低声音:“你们有多少人?” 长髯公戒备地看了她一眼。祝妻归皱眉看回去。两人如此片刻,最后还是年长的退了一步:“十来个弓箭手,离石屋不远,还有几个会使枪棒的弟兄。” 祝妻归有些惊讶:“你们早就怀疑那个老人?” 长髯公双眼紧盯着上方:“不全是,他言语行迹都很可疑,且我家乡出过……驭狼人。” “不止这些,你信我,我亲……”祝妻归说着,忽又闭了嘴。长髯公追来的视线带着认真的探问,祝妻归受不了这种神色,纠结片刻,咬牙狠下心,“我亲眼见过一个人变狼,她最先冒出的是狼耳。” 长髯公神色一凛,望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糟了。” 这是祝妻归第二次听到身边看似游刃有余的人说出这两字。 她猜到长髯公担忧的是什么,心也跟着一紧,但还是安慰道:“若早就怀疑,他们会对那三个孩子有提防的。” 长髯公一把揽过祝妻归,手拽着一条外露的树根,踩着石头借力跃到一处隐蔽的平台。他将祝妻归放下,拉着她一起蹲在一簇可怜的草后。 祝妻归瞪着几乎和视线平行的路,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她低声惊呼:“我们这样会被发现的!” 长髯公将她挡了挡,同样压低声音:“头狼,你能认出吗?” 祝妻归不客气地躲在长髯公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头狼什么特点?” 是狼女那样的吗?祝妻归又想起那双眼睛,沉静宁和到未染尘埃,不带丝毫血腥戾气。能有那样的眼,不应该是一头狼。 长髯公忽然站起,望着路:“他们回来了。” 祝妻归也看过去,但狭窄的路尽头只有挺拔紧密的木林,树冠挡住了光,显得此处深肃幽寂。 阴风掠过,祝妻归打了一个抖,她偷瞄了身旁人一眼,见他拧着眉,不自觉也有些紧张。但她没去多问,只伸手拉住青布衣衣角,紧绷下巴,继续朝前盯着。 好在不出一会儿,她果然看到了离开的那群人出现在了绿土坡转角。 青年商人走在最前面,白衣已满是脏污,但看上去不狼狈,精神抖索地朝这边振臂。他身后的领队和牧北各自领着两个踉跄着的孩子,一个昂首走在前面,一个埋着头肩膀内扣,两人各被一截黑黄的泥绳捆着手腕。 看来是逃跑时出了什么事,让众人起疑心,被捆了起来。 就在祝妻归踮脚看三柒在哪里时,忽听到一声惨叫。 她瞪大了眼,看着原本被绑住的两小儿一个跃起,化成了狼,吼叫着扑倒了离得最近的牧北。商人被惊得踉跄几步,撒腿就朝他们这边跑。原本紧凑的长队像断了线的珠串,在惊叱声中四处滚落。 领队高声呵道:“不要散开!围攻!” 打手们这才想起他们本就是来猎狼的,连忙转身,朝另一头正和同伴对峙的狼围去,踱步着举刀将狼困在正中。 但奈何他们走的是一条生僻小路,树木杂生,地势陡峭,还因雨积满了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生疏的林木让他们的所有对抗都显得有心无力。 领队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但当务之急是救下同伴,尽力拖延等候援手。他跑到牧北身边,双手举起刀,朝着那颗紧咬牧北不放的狼头砍下。 那匹狼机敏地晃动双耳,脊背一弓,猛地跃出。它矫健的身子划出一道弧线,尾巴却结实打在刀口上,被削掉了一半。一道血溅开。狼失去平衡,摔地时狂吼一声,红了眼般,朝前方人的脚踝咬去,一别头就将人拧倒在地。 身旁人忙转身将刀对准它。本就岌岌可危的包围圈破开一道口,那只较为小巧的狼轻巧跃出,落在同伴身旁片刻,转身又进人群闪电般穿梭着。在刀破空气的呼呼声中,它倒是体面得像个夜游神,贴着人腿左拐右跑。 打手不是怕砍到同伴,就是怕伤到自己,在躲避狼头时,还不时撞上身后的树,留给另一头狼扑过来的漏洞。两头狼配合得很默契,仿佛刻意戏弄一般,东咬一口,西扯一块,成心教他们在惨叫声中畏缩起来。 打手们看到了力量的悬殊,脸色在如此费劲的战斗里不红反白,胡乱挥刀迂回着,竟不再企图主动出击。 在队伍弥散之际,祝妻归走到小路中央,将弓举起,搭箭,瞄准,射出,一气呵成。 断尾狼听到风声忙躲开,却还是措不及防被射中臀部。它嗷一声,甩开那只扎得不深的箭,露出带血的獠牙朝祝妻归奔来。 祝妻归皱眉,就着姿势取出另一支插在鞋袜里的箭羽,搭上。 只要狼离这边近了,她就有把握穿透。她抿着唇,食指调整弓弦时,才发现手居然在颤抖。这让她的心一下就打破了平静,她皱眉收箭,转身就对上商人苦不堪言的脸。 他说:“我们老弱病残,惹它干嘛?” 祝妻归红了脸,没敢去看长髯公,只是烦躁地偏开头:“那就谁都不出手,一起死好了。”说完,她就冷着脸转身,准备朝密林跑。 长髯公说:“你去哪儿?” 祝妻归啪地用弓敲响一杆竹:“带狼走,免得它殃及池鱼,把你们咬死了。” 商人仿佛听了什么奇闻:“嘿!你真要去送兔子肉呢?等狼找不到你了,你就回头放一箭,跟它说,喂——盛宴在这儿!” “能不能闭嘴!”祝妻归发毛了,转身就拉弓对着那头断尾狼,她胸腔剧烈起伏片刻,忽然又转过身,将箭对准两人。 长髯公皱着眉,商人则后退了一步,没敢动:“哎哎,小妹妹,不至于吧?” 祝妻归把身子侧了些,缓慢地把弓拉得更开,尽力调着气息。 “不是,吓唬我有什么用,我不说就是了……你看右边,快看快看!哎!狼都快来了!” 她冷声说了句:“让开。” 长髯公后知后觉,将商人朝外推去,而几乎同时,箭矢嗖地飞出,从长髯公腰前掠过,刺中后方叶中一团黑影。黑影应声倒下,沉重一声不应有假。祝妻归拿起最后一支箭,搭上朝向右边,却看到那头狼已经和领队厮打在了一起。 祝妻归收了箭,朝前跑。 “你又去哪儿?”商人扶着树干,看看祝妻归,又看看那两头暂时抽不开身的狼,福至心灵,“那边山塌了,出不去,你不如等着和我们一起。” 第10章 一箭心一箭锁心 祝妻归捡起地上的箭,把箭头上的血擦净,又插回鞋袜里。她将弓背在背上,走到已晕死的牧北身旁,盯着他血肉外绽,红里翻白的肩膀,忍住恶心,捡起地上的刀。 领队身手不俗,跟狼打得不相上下,另外五人也有了底气,意识到这头狼不伤人后,开始交换眼神,将它往树密的地方带。 祝妻归提着刀,在经过领队时,正巧断尾狼一个翻身,背朝着她,嘴死咬领队的刀。 她握着刀把,垂目看了片刻。狼尾白骨切面周围的绒毛已被血打湿,正不时发力微翘,同村里那只黑狗没什么分别。她本想在背后砍一刀,只是终究没下得去手。 她皱着眉,也不知是厌恶狼还是厌恶自己。在抬头看到商人时,将刀递给了他:“刚刚他说你们有弓箭手?” 商人回头,想找长髯公却没发现他的身影。祝妻归和他一起环顾四周,最后在她刚才射箭的地方找到了仍在朝里走的人。 商人有些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喂,文君,别去!没死透你是会没命的!” 祝妻归抗议地皱眉:“那么重的力还不死,世上就没人能打猎吃肉了!” “你不能拿你的箭术去赌他的命。”商人丢下这句后,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跑着去拉文君,“等等,这儿有把刀,等我一起!” 祝妻归立在原地,解下弓,皱眉端详片刻,还是不服气地抬了头:“质疑我的心智可以,但质疑我的箭术不行!” 回头等商人同行的文君听到这话,对祝妻归笑了笑,仿佛在说,我信。祝妻归小跑了两步,举起弓,回了个微笑:“刚才我可是认真射——” 祝妻归是认真射的,不然她也没把握这么说。有人信自然让她开心,但她本人却无颜面继续这段自我夸耀的话。因为这一回,她亲眼目睹草丛蹿出了一道黑影。 她矜持的笑还留在脸上,可目光却和呼吸一起停滞。在变缓的时间里,她无比清晰地看着狼在空中张开大口,朝那道清癯的身影扑去。 “叮——”甩出的刀把打偏了狼头,让其不得不转方向落地。 文君俯身捡起商人甩去的刀,转身同狼对峙起来。祝妻归目光紧追,看着那对藏在林中时极有辨识度的狼耳,慢慢地摇头:“不可能……” 商人赶来,摇了摇祝妻归,将她软在一旁的手抬起,摆出射箭的姿势:“愣着干什么,快搭箭啊,别让那个酸骨头跟这么大一头狼斗!” 祝妻归向来不会为了一件事、一种情绪耽溺太久,就算有,她理智回笼就能将其压得无影无踪。只是这次,她迟迟都缓不过劲来,仿佛被从头劈开了一般,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再愈合。 这回换商人有些不甘心了,他拍拍祝妻归傻掉的脸,从她的腿旁抽出一支箭,塞在她手心:“醒醒!你不是说箭术好吗?难道不知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没有用啊!” 文君在一次躲开狼的袭击时,抖了抖发麻的手,回头道:“子竹,你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带上一个兄弟去找小羽——”他还没说完又挥起刀,借着惯性后倾身体,躲开了扑来的狼,“这么久还不来汇合,他们恐怕也遇到了麻烦。” 子竹听到后,放开了手,朝另一侧看去。 领队正单膝跪地,前胸压着狼后颈,手肘将狼嘴定在膝头,右手在背后弓起,无声地拉动抵住狼喉的刀。 艳色的血顺着刀和膝盖流出。 那个瞪大了眼的男人脱力般跌坐在地,褴褛衣衫下满是带血的伤口,不少在打斗中覆满了腐叶烂泥,一时半会儿竟将血堵住。更远处的五人渐渐找到诀窍,捡起了最初用来捆小孩儿的绳,顺着小狼的行动偏好试图将它锁住。 子竹不知这时能叫谁陪着一起,正想独行,却感到衣摆一重——是女孩儿拉动他衣摆,抬起了头。她又恢复了冷静,不过眼里少了点执拗,但对子竹来说,只要她不像方才那样萎靡不振,一副被击垮了的样子就好。 她现在的确能给大家帮助,这也是他骗她路堵了的原因。 “我跟你一起。”他听见女孩儿说。 子竹还是想要她留在文君身旁,没有犹豫就摇了头:“那不行,都是大狼,你过去还不够打牙祭。” 看着这张走势舒缓的脸,祝妻归实在不懂脸主人怎么总能说出这么讨人厌的话。她疲惫地抬起眼皮,语气苍白:“我留在这儿帮不上忙,但我和那老头打过交道,我清楚他的攻势。”说完,她补了一句,“但别抱太大期望,我只见过一次。” 子竹被说动了,朝文君看了一眼。文君又一次躲开了狼,在转身时膝弯一闪,差点跌地。祝妻归看着眼前的一幕,举起弓,解释道:“我没有把握,只能靠他自己。” 这是关于子竹之前话的回答。 文君听后,双手握紧刀:“虽说自己的命要紧,但子竹,你还是当回英雄,别让她送命。” 说完,文君就着头顶散乱的发丝冲她笑了笑:“去吧,我信你。” 那一瞬间,祝妻归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面容,这感觉很奇怪。她别开视线,忙不迭跟在子竹后面。 子竹后来又同文君说了什么,祝妻归没听清,只是在二人走回石屋时,她故作不经意地问:“刚才杀了一头狼的那个……很厉害吗?” “都杀一头狼了,还不厉害?嘿,你这意思,总不可能是箭箭虚发的你厉害吧?” 祝妻归忍住回敬的冲动,心平气和继续道:“我只是刚才看他跌在地上了。” “嗨,谁都要休息,你刚才傻在那里,不也是在休息?” 祝妻归捏紧了弓:“我是说他等会儿什么时候站起来?” 子竹偏头,饶有兴趣地看她:“你是在自责刚才没有对着狼背一刀砍下去吗?” 祝妻归像是终于难以忍受:“怎么什么都能说到我身上!” 子竹一脸理所当然:“那是当然,我在和你说话,不聊你,难不成聊那把酸骨头?” 祝妻归安静地听子竹继续说。但子竹却不再开口。 祝妻归只好皱眉:“好了,我就是想听你说他,因为他差点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死了,我很愧疚——这下可以了吗?请您——老人家别再兜圈子故意戏弄我了。” 子竹笑了出声,双手插在腰上:“嗨嗨嗨,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哪儿见过谁关心别人先从另一个人入手的,又不是什么羞事,毕竟他心地善良,为人端方,谁见了都敬仰。” 祝妻归用指节磨两下鼻尖,闷闷地哼了一声。 “等你觉得厉害的那位将军休息够了,文君就有一个强力帮手了。”子竹说着,摊开掌心,露出一块被牛皮纸包着的小长条,朝祝妻归面前送,“你别见他刀法普通,但却是用枪的高手,对了,悄悄告诉你,他也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你喜欢射箭的话,可以献献殷勤,拜个师。” 祝妻归抿唇,再一次露出了颊上的酒窝:“殷勤怎么献?”祝妻归眨了一下眼,伸手指着那块糖,“用这个吗?” 子竹也跟着笑笑,示意她接过:“那不行,这是我献给你的,要是真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我还得靠你不是?” 祝妻归咽口水,取了过来,嘴上却说:“才这么点。” “嗨,小姐,我不是真的商人好吧,年纪轻轻,穷得要命,这就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祝妻归剥开糖纸,打量着姜黄色的糖,再放鼻尖嗅嗅。 “放心,没毒——”子竹拖长了调,笑着说,“你没命了,谁当我挡箭牌啊,连狼本人都说喜欢你这样的小娘子,我还不得好好——” “嗖当!” 祝妻归猛地抬头,看着一根锃亮的箭定在了眼前木干上。 第11章 幽林初遇俏郎君 “哈哈哈!”林中人笑声过分敞亮,“瞧你,被吓成了啥样!” 几个手握弓箭的人朝他们走近,为首那位笑着想拍上子竹的肩,却被后者一避。祝妻归脸色也不太好,背对众人,将插进树干的箭拔下。 这箭被涂成了银色,因此才能在方才被林间漏下的光照得闪亮。祝妻归埋头,用拇指摩挲着,想知道这是如何上的色。 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后方袭来的一只戴皮革护腕的手夺去。 祝妻归一把握紧,顺着力道转身,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对上视线。 “松手。”少年说。 祝妻归不悦地皱眉,把手松开,走到了子竹身侧。 子竹刚才被吓得不轻,他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抱着胳膊,朝少年一歪头:“怎么,狼打不中,只能射木头了?” 少年没搭话,只将银箭放回背后箭篓。祝妻归打量着,他的箭篓也是银色,编制紧实,镂着精致秀美的云鹤纹,露出的箭尾也都有着利落的剪裁,制作精良的同时兼具美感,属实令人羡慕。 少年注意到了祝妻归的视线,皱眉把箭篓往后一挪,略带嫌弃地睨了她一眼。 祝妻归用力嚼着口中的糖,看着青年,对子竹说:“想必他一支箭也没射出去,只能这样找找安慰了。” 青年冷哼一声。另一个大笑道:“唉,温修,这么久了,你可算找到了一个跟你一样……巧舌如簧的?打起架来可当心舌头!咱今后还得靠你们这两张嘴打天下!”他说着,眉眼飞笑,朝身后人看去,众人登时齐声大笑起来。 祝妻归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她可太明白那些隐在体面下的讥讽。好在温修也不是吃素的,他也笑着,搂住祝妻归单薄的肩,同她介绍:“来,你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箭守’,你想必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你家丢过鸡的话……” 祝妻归打断了温修的话:“你们不是猎狼吗?为什么说起闲话来了。” 温修恍然大悟,扫了一眼,道:“不是吧,你们这么多人,一头都没猎中啊?” 少年转身朝后走:“三头……四叔吩咐过不要赶尽杀绝,我们就等头狼出来了。” 祝妻归转头看向温修:“头狼死了就解决了?那个老头呢?万一他是头狼你们怎么办,也杀了他吗?” 温修说:“那个老头是驭狼人,我们先杀头狼,再活捉他,用他要挟这些狼——” “我们命很大?”少年停住脚,回头露出一只狭长上挑的凤眼,不悦地说,“把这些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讲?” 温修笑笑:“在场谁不是来历不明,她可比某些人讨文君的喜。” 青年抱着弓,垂下浓密的睫,靠在树上不说话了。温修继续道:“别在意,他对谁都那样……” 祝妻归没心思去管他们对自己态度如何,在听了温修的计划后,只觉得很草率,也很危险。她抬头,看着温修:“你刚才也看到了,万一那个老人也是狼变的呢。” 温修摇头:“不可能。” 祝妻归望着温修:“真的不可能吗?” 那个“箭守”见他们打哑谜,也问:“什么不可能?” 温修解释道:“按理说,驭狼人是能和狼生活并沟通的人,但我们刚才按计划把那带路的孩子捆回来后,它忽然在路上变成了狼,还咬伤了牧北……从人变成狼,这在以前从未听说过。” 这话一出,所有人面色都变得凝重,而原本仰脸直视前方的少年也回头注视着二人。 “所以我怀疑你们认为的那个驭狼人也是狼。”祝妻归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认识迟净年……那是我家拜的一个师爷,听语气似乎还有不小的仇,就我如今的见闻而言,只知他们绝不止驭狼人那么简单。” 祝妻归抬头,将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停留:“还是现在就下山吧,像温修说的,别拿性命开玩笑。” 温修却没附和,只扭头看向祝妻归:“你害怕自己走不了?” “什么?”祝妻归愣了一下,才明白温修的意思,她皱起眉,“我没跟你说笑,我也不是说,我想走了就非得说个谎骗你们陪我。它们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惹它们干什么,惹毛了好送命吗?信我一次,这跟你们想得不一样。” 她语气很诚恳,众人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就连“箭守”也有些动摇,他低头看着手握的弓箭半晌,抬头朝温修走近几步,似准备再商量。 少年落下一只踩在树干上的脚,冷声道:“懦夫!” 众人缄默了一瞬,都不再去看“箭守”,身子隐约转向少年。这下谁话语权最大则一目了然。 祝妻归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侧耳听少年扬声说:“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件事,现在哪儿还有退缩的道理,从河南到山西,和四叔一路走来,我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永远不要渴求敌人放你一命。更别提我们已经猎了三头狼,不可能再有回头路。” “对啊!”这时众人才开始附和,“我们有的是力气和胆量,干什么要怕那畜牲,他能变成人就是厉害?那我提着刀,还能变成活阎王呢!” 大家再次激昂起来。祝妻归皱眉拉过温修,低声道:“这和胆量没关系!这件事不简单,他们不可能是普通的狼!” 温修听完后,刚想再说什么,却被一声响亮的吼惊了去。两人一齐抬头,看着“箭守”一举弓箭,不甘示弱地说:“咱们去和文大哥汇合!杀他个片甲不留!” 温修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那没事了,不用担心,文君自有考量。” 祝妻归抿唇,点点头。走了一阵,祝妻归看着那个少年,忽然问:“那个用银箭的是谁?” “他?是文君的侄子,都是开封来的。”温修说,“那边前年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他和文君就逃了过来……不过听说现在好些了。” 祝妻归皱眉:“饥荒?” 温修面露忧色,望着天空:“是啊,也不知是怎么触了老天的霉头,南涝北旱,到处都闹灾,这家破人亡,易子相食,但凡性子良厚安分一点,都活不了。” 祝妻归家在姑射山下,时常能受点雨,哪怕干旱也没到温修口中的程度。 祝妻归虽有在书上读过有关灾年的讲叙,但往常只几笔提及,并不深刻。为此在温修说易子相食就发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时,她到底还是丧失了畏惧,只默认那不过是一个过分夸张的形容。 更何况她抬头,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和扎得一丝不苟的髻,怎么都觉得他不像是要被饿死的人。反而这一看,让祝妻归注意到他发髻下披散的黑发似乎比自己的还要润泽。 她伸手绕到脑后,默默顺着已经垮掉的头发,又偏头看着温修:“你们的队伍很奇怪。” “自然。”温修看着前方那一群人,徐徐道来,“有亲人死光,地主并田,跑来投奔的农民,有石匠铁匠、被逼绝的猎户……还有逃兵……不过你放心,绝对没有道士和尚乞丐。” 祝妻归重复道:“道士和尚乞丐?” “哼哼。”温修应道,但显然他认为这没什么好谈的,只兴致勃勃地说,“牧北他们那一批就是一群镖师,不过你猜,他们受雇的商人去哪儿了?” 祝妻归想了想,答道:“不要他们了?闹饥荒的话,对商人也不利吧。” 温修摇摇头,一手搭在祝妻归肩上,笑得神秘:“不对,是被他们杀了。” 祝妻归瞪大了眼,望着温修:“杀人?” 温修没想到她射得一手好箭,听到死人反应竟如此大,便只好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他抬眼见没人回头,便继续说,“是啊,那个奸商没按说好的价钱给,镖头一刀就劈了下去,头颅滚地,鲜血直涌——比刚才杀那头狼还要利落。” 祝妻归头顶着温修下颌,低声说:“也不至于如此……难道没人抓他?” “没人。”温修指了指地面,“他们大掌柜也要造反啦,陕北乱成一锅粥,谁都想来添一把火——你只用知道,镖局上山,是讲江湖义气就行了。” 祝妻归心里警觉起来,离温修远了一些:“我知道这些做什么,我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家里。” 温修只是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摊在手心,翻开露出半块馕,递给祝妻归。“话说,你住在哪里,还有亲人吗。” 祝妻归接过,单手捏着,用牙尖狠咬了一口:“没了。” 她想起昨夜沈娘说的话,又有些闷闷不乐,言语间踢飞了一块石头:“我姓祝,祝妻归,住在姑射山观门镇……” 温修扬眉,握住祝妻归肩膀的手一紧:“刚才在石屋里就想跟你说,我们正要去往那处!” 祝妻归狐疑地看了温修一眼:“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杀人吗?” “唉!”温修歪头,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我们是好人,比方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画师——对了,我老师就住在观门镇,此行而去便是访他的。” “如果你说的是钱先生……”祝妻归说,“那我们算是同门。” 温修搭在祝妻归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就是他!你既也没了家人,不如替我们……” “咳咳!”“箭守”用力咳嗽两声,扬声道,“文大哥来了!” 两人抬头,对上的却是少年意味深长的视线。温修双唇紧闭,眉毛一扬,便搂着祝妻归向前去,嘴上还说着笑:“你既没了家人,不如同我们一起,人多些,活的可能也大。” 祝妻归又咬了一口馕,没说话。 对于温修的说法,祝妻归可不认同,人多才更危险,就像坟上村一样。话虽如此,她仍不会和这群来路不明的人离开,尽管赵二莫名其妙成了那样,但家里还有婶婶,还有叔叔,还有守村子的职位。 她是长师,尽管不受重视,但只要随着年纪的增长,总有一天能像父辈那样在坟上村有一席之地。祝妻归需要这个一席之地,她总有很多想法,如果大家都不听她讲话,那这些也就跟懦夫手里的剑一样,除了自我慰藉,毫无用处。 她顶着一张花脸,拿着干裂的硬馕充饥,亦步亦趋跟在温修身后。 两人穿过人群,最先看见的是排开在地的三条狼,死得很斯文,与生前无样。其后那些带刀的打手也抬着三头死狼过来,想将猎物堆砌在一起。祝妻归皱眉看着那头并未开口伤人的小狼,它正歪着被割了大口的脖子,被两人扯着摔在狼尸上。 狼头晃悠两下就停下了,白骨穿过暗红色的脖肉刺出,空中弥漫着略带热意的腥气。 祝妻归凝视着那对未曾瞑目的棕色狼瞳,眼前闪过它还是孩子时偎在老人怀里的可人模样。很像赵二,还是说其实不管什么族类,都会有孩子像赵二……祝妻归别开了头,不忍直视这惨状,快步越过,跟温修一起来到手握大刀的文砚明面前。 文砚明,字季宁,开封人士,眉直目深,长髯飘秀,身影清癯,善射箭,能吹笛,读过颇多书籍,可能是位书生或秀才,总之必是体面人物。这是几个月相处以来,大家对他过去的模糊印象。 跟他同行的那位十三来岁少年,亦不落俗,面容白净,凤眼锐利,鼻梁秀挺如青峰,名字更是不同凡响,唤作文雏羽。都说好名降不住,贱名好养活,但文雏羽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尽如此。比方他的名宛如谪仙,他的仪态气质也宛如谪仙,尽管言语间总带着傲气,但不过分骄矜,总是让人想亲近。 祝妻归倒是看不出,唯一能入她眼的,便只有文雏羽那一篓银箭羽。 第12章 此狼穴再步前尘 温修对文砚明道明了方才祝妻归的顾虑。 文砚明接过文雏羽递来的弓,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抹净脸上污渍后,才对祝妻归讲话:“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正如此,我们才要继续前行。” 祝妻归不太理解,如果有人跟她说神道尽头是幽冥地府,她未必会去。她很聪明,知道万事忍一忍,退一步,会好办许多。 “我这儿有一个礼物。”文砚明在将手帕放回时,又摸出了一块雪白的事物,他说着,将其送至祝妻归面前,“拿着吧,你的战利品。” 祝妻归垂下视线,在看清那东西时视线一凛。 文砚明布满茧的掌心卧着一块玉佩,从中开裂,碎成了数块,裂痕笔直利落,断面锋利无比。 先不说这玉出现在深山老林有多么奇异,也不说为何碎成如此还冠名为她的战利品,仅是这玉佩本身,就令祝妻归深为震惊。如果没有认错,这就是她五年前从鱼塘醒来后一手砸进泥坑里的那块玉佩——同样是在今日,她生辰后的第一天。 除了沈娘口中的诅咒,祝妻归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来解释玉佩的屡次出现,就算是师爷挂着的,也不应该出现在她眼前。 师爷毕竟已经成了鬼啊……还是别人口中不太好的……窝囊鬼。 在如雷般的心跳声中,祝妻归又记起五年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眼望不尽的黑夜里跑。跑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听见身后不断传来脚步声,没有喊叫也没有怒骂,但就是紧随在后。她很笃定有人在追她。 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惧,她慌不择路,闯进了一间灯笼火红的朱色大门里。那时年纪小,但如今回想起来实在太诡异。或许她的命运早在那时就已经被定下——并以此牵连,让她有了一双可以看见青鬼,或是其余什么的眼睛。 这些都在告诉她,她和大家是不同的。 温修见她望着玉佩身体止不住地细微发颤,有些担心地凑近:“你没事吧?” 祝妻归回神,用力地摇头,将手放在玉佩上:“这是哪里发现的。” 文砚明指了指她背着的弓箭:“替你拾箭时,地上看到的。我猜便是这玉替狼挡了一下,才侥幸逃过一命。”文砚明笑笑,将一个凛着寒光箭镞放到祝妻归手心,“所以,并非你射艺不精。” 温修笑拍祝妻归的肩:“开心点了,你真的很厉害,想必能和雏羽一较高下啦!” 这是在把祝妻归往刀尖上推。温修说完,还若有似无看了立在一旁的少年一眼。文雏羽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看反应什么都没听见。 祝妻归将馕叼在口上,用空出来的浆纸把玉佩碎屑卷起,纳进前胸衣襟。她动作很缓,借这点时间琢磨着玉佩为何落在了狼身上。 难道说师爷的失踪和狼有关?那自己是否要去问清那个老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到现在她连师爷的面都没见过。祝妻归在心底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少想为妙。要是到最后有和老人对峙的机会,那她就履行长师职责,将事理清。但如果没有,也就此作罢,先保命要紧,况且山高皇帝远,也不会有人责怪她未尽全力。 祝妻归想着,整个人都轻松许多,抬头看着文砚明掌心的箭簇,有些不明就里:“怎么只剩这个了?” 文砚明俯身同她平视,认真说:“有些箭射出会撞到坚硬的事物,你施加在箭上的力道多大,那箭头撞到硬物后传到箭杆上的力便就有多大。如果箭杆裂开,那正说明对手很坚硬,而你的箭也足够有力。” 祝妻归一扬眉,将箭簇抓过:“还有这个说法,那我得好好收藏。” 温修没忍住朝着文砚明笑:“文君,你快看,她知道射得好后就这副模样,全然不像刚才……” 祝妻归被说得脸红,她皱眉:“你很烦。” “确实。” 一道清明的声音响在耳侧,祝妻归顺着一缕飘过银花香回头,看到了少年白袍轻扬的背影。 祝妻归知道他是在同自己搭话。但她不决定理会,好相处的人不会在初次见面就语气冷峻地让人“松开”,既然不好相处,那初次见面后也不应该再有交流。 祝妻归回头看着文砚明,继续说:“接下来怎么做?你要怎么继续前行?”末了,她又添上一句,“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只要商旅行人上此山,便会遇雨,遇雨后躲进石屋歇息,十有**又会遇狼袭。”文砚明说着,看向祝妻归,“你起初说得不错,守株待兔,里应外合,想来这就是他们谋取钱财的计谋。” 文砚明视线落回狼尸,言语恳切:“我们受官府之托前来除狼,起初只道是野狼作乱,但察觉其中蹊跷后,也有了私心,想弄清家乡驭狼人传说是否属实。” 祝妻归也曾听赵二提起过,但她那时正在忙着编篾丝小笼去河畔捞蝌蚪,并未对他的话上心。祝妻归便问什么是驭狼人传说。 文砚明知道得也不多,零星半点,大概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 那是千年前的河南,陨石砸下带火烧了村,有个唤作端五的村民在逃难间遇见一头近人高的大狼挡道。他被吓到,正待离开,却见狼身下悉悉索索,爬了一群小狼,而母狼在星落如雨下纹丝不动,竟是早已被咬破喉咙,失血过多丢了性命。 端五见母狼到死都立在道中央护子,动了恻隐之心,便脱掉上衣,兜住小狼将其救下了。他带着小狼避着陨石烈火,逃到了一片湖里,才勉强保住性命。 重修庄院后,端五亦未将狼舍弃,光阴似箭,狼也日益健硕,到最后实在难令人忽视。尽管在端五的教诲下狼性温顺,但终究非我族类,还是受了排挤。村民背地里唤他“野狼人”,用石投狼,给狼下药,甚有顽童被教唆着拿火红的炭去烧那卧树下乘凉的小狼……如此种种,可谓罄竹难书。 那五狼虽为野兽,却是母狼撑着尸体都要护下的,后到了端五身边也是疼爱有加,不曾被亏待。见狼受此委屈,端五颇为痛心,可也因理亏求不得一个公道。毕竟在此前村民已提过好几句将狼赶回山林的话,是端五自己既放不下亲手养大的狼儿,又不愿与同生共死的村民交恶,才一直含糊着,拖到二者再难相融。 古话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在端五冥思苦想如何能有两全之法时,筹谋已久的猎户以林深夜黑为由脱罪,射死了那头最温驯漂亮的大狼儿。 端五晓后是如何情景,今无法得知。只说结局端五带着剩下的四狼隐了山林,温饱自足,不再问世。 祝妻归听完很困惑:“那山上也只端五一人,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没人与狼为伍?那驭狼人怎么传?” 众人已来到石屋前,文砚明听到此问后笑笑,答道:“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若我们能活着走出,便讲与你听。” 受惊的马儿逃不出山林,早又奔了回来。祝妻归还没应答,便听到身后动静,回头正见领队朝马走去。他拖着车架,健硕的身体因行动过大而泥血俱下,哗啦啦掉一地,瞧着甚为骇人。 祝妻归皱了眉,退却几步,却没离开眼。 领队抱着马脖安抚着,待马静下后将车架上,回头让人将重伤的安放上去。这期间,温修挽着袖站在了祝妻归身旁,他歪头想着什么,也不说话。两人就安静地看,直到领队在最后一次检查完马车是否牢固后,抬头朝二人走来。 祝妻归觉得他和温修有事要商议,在林间她察觉到了这支队伍的复杂和排外,纠结是否要避让。但领队并未露出难色,只将双眼瞪着温修,有礼地请求他驾马送兄弟下山疗愈。 温修毫不客气地跨上车,说他反正留在这儿没什么大用了,不如当个马夫送战士们治病,万事躬行将他们好生照顾,免去山上人后顾之忧。 祝妻归不自觉朝马车走了几步:“你一个人遇上狼怎么办……我跟你一起可以帮上忙。” “这么热心肠?什么忙都能帮?”温修正理着缰绳,闻声抬头,拾起地上一块石头,语气带笑,“你究竟是想帮忙,还是想临阵逃?”他不等祝妻归回答,就抬了手,“你把弓握紧。” 祝妻归按他说的,加重力度。温修视线远远落在她身上,将手一挑,那块石便不见踪影,紧接着祝妻归感到手腕处传来惊痛,五指被筋拉扯着张开,弓就坠下了地。 她用力甩两下左手,徒劳地想要减轻灼烧感,低头见白皙光滑的手腕果真红了一块,铜钱大小,还在不断向外扩。 祝妻归用拇指按了一下,虽有准备却还是疼得皱眉。她向来不是肯吃亏的人,弯腰将弓捡起,抽出箭搭上,声音带着隐约怒意:“该你把绳扯紧了。” 温修故作无奈地歪了下头:“我只是给你解除疑惑,你怎么吓起我来了。”他语气闲适,可手脚却快,牵起绳就朝屋后转,还不忘打马催促。 祝妻归瞄准他身前的木架,准备吓唬他,但一箭射出后却因左手受伤不稳,偏在了马屁股上。 不知状况的马啼嘶一声,一股脑地朝前冲去,全然不顾身旁同伴的懒脚慢行。于是马架猛地一歪,连带着温修身子倾倒,整车都乱了起来。混乱里温修狼狈爬起,握紧绳,拉住正欲猛冲的马,大叫道:“祝妻归,你再偏点我就没命了!” 祝妻归翻了白眼,转身找不到文砚明的身影,只对上了文雏羽一行人的视线。她心正烦,见了那张仰着下巴无甚表情的脸,又腾起一股无名火。 这时站身旁的领队皱眉,瞪视着她:“你不应该射马的,这是你和他的事,但车上还有其余受伤的人。” 祝妻归握着弓,低低“嗯”了一声,说了句“抱歉”。 在祝妻归和温修看马时,文砚明就迅速地将人分了两路,也打算守株待兔,包抄埋伏。他此时已率先带人进了石屋,屋外便只剩了一行要埋伏在附近林间的人。这行人又细分为三路,每路三四人,其中两路以文雏羽和箭守为首,剩下一路正朝她身旁领队走来,简略说了几句后就一同快步离开了。 转眼间便只留了祝妻归一人在空地,没人来理会她,她也不知该往哪儿走,便只能像个滑稽的蠢货立在原地。 文雏羽是最后离开的,他走几步后忽然想起什么,倒回来睨着祝妻归,吩咐道:“你进石屋,去四叔身边。”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和不可一世的神态,让祝妻归彻底炸开:“我是任你们使唤打骂的畜牲?” 文雏羽没料到她是这反应,先是一滞,随后面上滑过讥讽:“输不起温修就同我发脾气?你要走便走,没人留你。” 祝妻归闷声片刻,吐出一句:“是我错了。”说完就匆匆转身,身体僵硬地朝石屋里逃去。 第13章 未见狼却遇赵郎 “我也不是非要跟他一起下山,但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祝妻归蹲在文砚明身旁,皱着眉,一脸幽怨地嘀咕着:“他还害我把箭射到了马屁股上,让那个圆眼睛以为我是故意的。” 文砚明和她一起躲在那几口大箱后面。这是个望风的好地方,紧挨北门,又正对南门,要是埋伏着弓箭手,自然能打得敌方措不及防。北门正对的林里埋伏着文雏羽,狼从此处进,必进退两难。而南门的伏兵亦是如此。 文砚明把祝妻归安排在身边有三份考量,一是她年纪尚小,混战起来自己能对其有个照应,二是她若愿射箭,也能助一臂之力,三则是她提起过那位老人,要是有什么变故,说不定她能给出对策。 文砚明见祝妻归小小年纪,便有常人不及的稳重,言辞清醒,心也聪慧,对其颇为欣赏。 但这次祝妻归进来后,竟一反往常,阴郁着脸,在门口一动不动望着空屋。这太引人注目,文砚明忙招呼了她。祝妻归淡淡地抬了眼,慢腾腾走去后,一屁股就坐地上,靠着木箱一言不发,就连那爱不释手的弓都被丢在了一旁。 文砚明一笑,低声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祝妻归胸膛一起伏,红着眼眶,就开始别扭地控诉。什么温修一直欺负她,她差点害得牧北他们的车翻了,又说那个白衣服凶得要命,领队还误会了她是个阴毒的孩子…… 祝妻归生气时的语气实在俏皮,文砚明听了哭笑不得,不敢让她说太久,也不忍打断她话,便只好道:“温修真像你说的一直欺负你?” 祝妻归点头,随后又摇头。 “符将军是不是只提醒了一句,但并未指责你?” 祝妻归:“我没怪他,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被误会?”文砚明说着,又道,“那你在射那发箭时,可否知晓你腕很疼,本就有射偏的风险?” 祝妻归抿唇,抬起头:“我收了力气的。” 文砚明听后挑起了眉,歪头看着祝妻归,仿佛在问“真是这样吗?” 祝妻归避开了视线,不再狡辩:“好吧,这件事确实是我太冲动,但我也真的收了力气的。” 文砚明笑了笑,比起食指压在唇前,将声音压得更低,“等一切结束,你若还是气,我帮你把温修欺负回来,至于雏羽……” 祝妻归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已经欺负回来了,那一箭他想必也受了惊。”祝妻归想到温修那副狼狈摸样,心里戾气都散了许多,还莫名想笑。她压了嘴角,又说:“那位雏羽也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和你没关系,不用替我讨公道……还有,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文砚明点头,轻叹一口气,念起了曾经的日子:“你可比雏羽小时候懂事多了。” 祝妻归正待说话,忽然看到南门闪过一道漆黑的影。她攀着箱子,透过上面的气孔,定睛一看,竟见门外站着一个头裹混青色头巾的男子,身穿直缝的紧身袍子,脚踩老旧羊皮靴,手舞着寒光凛凛的钢叉就迈了进来。 祝妻归连忙按住文砚明握刀的手,低声惊呼:“怎么是他?” 那男子眉目深深,直鼻薄唇,威严下一脸苦相,不是赵郎又是何人。不仅如此,赵郎身后一连跟着好几个村里的猛汉,五六人直冲冲地就涌了进来,肩上伏着四头死狼,那些狼身体纤弱,明显还未长成。 祝妻归昨夜就注意到老人身后十来头并非全是大狼,在林间符将军他们猎的那些就已是巨头,其余恐怕是还不能化人的。祝妻归借此猜想,赵郎必是找到了老人藏小狼的地方,误以为夺了狼窝,现今来这屋上歇脚。 文砚明所作是警戒之举,在祝妻归阻拦下,也收了动作。来者不知敌友,而我方尚在暗处,万事不必太急,并且祝妻归明显有要事相告。文砚明敛去了亲和,看着祝妻归,一向清明的眼里带着困惑。 祝妻归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说:“我认识他们……是附近被狼咬了畜牲的农家。” 赵郎听到动静,扬起声音:“主人家可在?咱是这山脚下的农户,因被叼了羊而上山来猎那野畜生,途经此处便想歇息片刻,顺带问些情况。” 文砚明收回视线,低眼见女孩儿绷紧身体,双手紧扣木箱上的铆钉,分明是紧张的表现。他诧异地抬头,对上那双明净里隐约带恳求的眼,心一软,将她朝里侧推了些,展臂护住。 赵进见没人响应,换了更缓的语气,全不像在村里的惜字如金:“咱都是老实的良民,因实在憎恶那畜生,才追上山来舞刀弄枪,本不想过分叨扰,如有鲁莽之处还请见谅!”他话说完,站在屋外的人便直接朝里走了。 里长也上了山,他撂下肩膀上的幼狼后,颇为惊奇地朝木箱这边走来:“赵大哥,怎的这儿也有行商用的箱?” 祝妻归强力压住发颤的双手,拉住文砚明的衣袖,只是摇头。 这般年纪独自上山,必与家里脱不了干系,虽事有蹊跷,处处存疑,但文砚明还是轻拍了她的肩背,起身走了出去。 里长被这突然冒出的影吓得一哆嗦,眼睑皱纹聚在一起,怨了起来:“唉,这大兄弟,吓我一跳!不过我要怪你了,既然在这儿,又怎不理咱们?” 赵进一把将里长扯至身后,双目将来人上下打量一轮,迟疑道:“这位兄台……也是来此歇落的?” “受官府之托,扮作过往商队上来剿狼。”文砚明身挡着木箱,浅做了一个揖,“小弟姓文,表字季宁,不知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赵郎把手一拱:“赵,赵进,乡人都唤我赵郎。” 文砚明挽着袖,看向赵进身后四具狼尸,有礼笑道:“不知赵大哥所在哪个村,村中好汉如此神武,竟猎得四头。” 赵郎只是摆手:“全是些小的,不足挂齿,我们专上来找那头大狼。”他说完,错眼看向了榆木箱,“文大人不妨把你的人都唤出来,既是同路,不妨坐下仔细说。” 文砚明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许这个要求。 祝妻归便见同样隐在木箱后的两人站起身,不一会儿石屋内埋伏的几人也走了出来。一群人围坐着,不紧不慢说了会儿各自猎狼的经历。那赵郎他们果真是找到了藏小狼的洞穴,将它们都杀尽了,继续上山来找昨夜见到的大狼。 文砚明说,大狼全都被他们猎走,若赵郎想出气,可以带一头回去,他们可以不报官府。 赵郎却双眼一沉,笑问:“不知文大人是受的哪个官府的命?” 文砚明仍旧神情淡淡,嘴角噬着点笑:“听赵大哥的口音,想必是姑射山东南麓观门人士,观门乃是一大镇,虽消息通达,但若隔了一座山就另当别论……而鄙人所受命官府,便在山的另一侧。” 赵郎点头,不再多问,回头望向外:“刚才上山来,遇到了一位摔死在山间的老人,我见石屋一角,心想可能是他的住处,便将其抬了上来,现就在门外。”赵郎说着站起身,“文大人想必和他有些接触,那后事也交予官府一并处理了,咱就先下山去,那大狼也不要了,只别把这四头小狼收走,让我们吃不起饱腹肉就好。” 文砚明站起来,轻声笑道:“何出此言,赵大哥出了力,要是带走,我们的人也不会多舌。” 赵郎摆摆手,带着里长他们朝外走。祝妻归松下一口气,揉着因用力过度而绷得发酸的关节,脱力般地跌坐在地。 “对了。”赵郎声音再度响起。祝妻归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眼角渗出泪来。 “文大人想必在此处待得久,可否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文砚明先是想了一会儿,再认真问道:“不知有何缘故?” 赵郎原本已迈出门的大半,在听到文砚明回答后凝起眉,转身又回了屋里。里长见此,便说:“昨夜咱们村的一个小姑娘跑丢了,聪慧玲珑的,胆子也大,听村里小童说曾见到她上山找什么洞穴。” 赵郎找到凳子坐了下来:“她年纪尚幼,若是文大人见了有什么人与她同行,可务必要告知与我。那丫头家人也是急性,早就报了官府,里外阔手打点了不说,还托人画了像,下三千贯赏钱来张贴。文大人是体面人,可能也知道现今钱不值价,但三千贯,放在哪朝那代可都不是一笔小钱,咱想没多久就有来往人士留意……”赵郎说着,把头摇了摇,“饿殍遍地,食人充饥,活下来的都有些手段,为了钱财什么都做得出来……若因一个孩子而惹上麻烦,那可不妙。” 文砚明当然知道赵郎话里大半是说给自己身边兄弟听的。他笑笑,向赵郎伸出一只手:“不知大哥身上可有画像?” 里长打量着赵郎神色,从袖里掏出一张暖白色的纸来,展开递出。文砚明接过,细端详片刻,笑出了声:“这……可不是专门找的画倌执笔?” 赵郎揉了揉鼻梁,眼下两道青黑,语气透着疲惫:“她家中婶娘连夜不停,才画下二十来张,托人快马加鞭贴到了百里各处城墙驿所,一传百百传千,想来你们下了山就会知晓。” 祝妻归听了眉关紧锁,心里敲锣打鼓,既怕文砚明将自己送了出去,又心疼婶婶连夜担忧累坏了身体。 她正想着是否站出,跟赵郎回去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但忽然间,她头里闪电般惊出了赵郎三番五次看自己时的憎恶神色,浑身一阵恶寒后,眼前又浮出赵二那张鬼惨惨的白脸。 赵郎最爱的便是他的小儿,现在赵二满嘴谎话把一身的伤推在了自己身上,有那煽风点火的鬼怪在场,谁知赵郎会不会恶从胆边生,借着回程路把自己害死。 祝妻归被这从未有过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今日醒来她便目睹不少血腥场面,牧北那般精壮的大汉被狼咬了一口便昏死过去,而獠牙外露的狼不管伤了多少人最后还是被刀割了喉一命呜呼……如此厉害的都死得如此轻易,更别说祝妻归她力量微弱,还只是被赵郎赶尽杀绝扛在肩上的小狼。 祝妻归的心直落而下,如坠冰窟。她用力蜷着身体,抱住双肩摸到一片冷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被冷汗打湿衣裳,此刻正浑身打颤,从骨子里朝外发寒。 祝妻归不信这想法平白无故就冒了出来。 但她的决心也只是小狼死前微弱的抗拒,她的命此刻仍旧挂在文砚明身上……毕竟相识不过两三个时辰,自己又有什么好的,能值得他冒着风险将自己瞒下? 特别是文砚明此刻态度暧昧不明,他在看完那张寻人令后,还将纸抖了抖,递给身旁一个横眉吊眼的刀士:“我倒是没留意,秦安,你昨晚今早跑的路都比其余人多,不妨看看是否见过这么个小孩儿。” 那位被唤作秦安的刀士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片刻,皱起了眉:“啊,这不是……” 文砚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可一边的眉却挑了起来,瞧着也挺好奇。 赵郎将视线从文砚明脸上慢慢移到刀士这边,语气低沉:“怎么,认出来了?” 刀士抬起头:“这位大哥,这画上不是一个男孩儿么,为何说她是丫头?” 赵郎微抬下巴,哦了一声,解释道:“那丫头长得雌雄莫辨,但美是真的,画成女孩儿反而让人起歹心。”赵郎说完,竟笑了笑,装作很亲昵,“她也有自知之明,成天乱跑都一直是灰头土脸的打扮。” 文砚明颇会心地低笑一声:“想必是个不讲理的野蛮丫头,不知赵大哥是她何人?” 赵郎看向刀士:“这位兄弟?你回答了便该我,可别让文大人久等。” 文砚明知道赵进不好对付,听此无理回答,也只好一笑而过。 “什么时候回答还要排队了?” 门外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众人抬头,见那处逆光站着一个浑身白净的俊美少年,手握着雕了花纹的黑弓,神色冷傲地迎着众人视线。 文砚明对赵郎道:“这是内侄,也是个野蛮小子,赵大哥别见怪。” 赵进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看着刀士:“这位兄弟是天性优柔么,怎么支支吾吾不敢言?” 刀士忙抬起眼,一脸认真:“这位大哥,你怎如此说我?我只是在找画上人的特色之处,但我一一找过了,既无胎记,又无黑痣……我分辨人只能靠这两处,如果没有,那再美的面孔我也识不出。” 赵郎皱眉,一把夺过画纸,朝那少年看去:“小兄弟,你眉清目明,想必过目不忘,不妨帮我一个忙,看看这画上人是否见过。” 文雏羽走过去,拿起纸,却不急着看:“你先回我四叔问题,我再替你识人。” 赵郎压下跳起的眉尾,看向文砚明:“我与她的家人有很深的交情。” 文砚明颇为头疼地按下额角:“不必如此较真。” 文雏羽点头,那双明锐的凤眼刚落在画上,就提起一边嘴角,嗤笑了一声。 祝妻归咬着唇,心想无人告知文雏羽来龙去脉,这次必被供出无疑了。 第14章 涉林欲寻绣花针 赵进等着他的后话。里长见这少年迟迟不回答,实在没忍住想要催促,刚张着嘴,就被赵进投去的视线给封了回去。 文雏羽看着纸上细腻传神的头像,念出了一旁小字:“尤爱甜口糕点,极易出现在此类商铺门口。”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般,看向赵进,“这寻人寻得滑稽,他真有这么蠢,身无分文站在门口当乞讨的傻子么?还是说他是什么野猫,放个罐子就能吸过去?” 赵进皱眉,刚要开口,就被文雏羽打断:“这人我是没见过。”他用两根手指夹住纸,轻飘飘地送了回去,“门口那些兄弟,乃至山下市井人家,你都可以挨个去问,反正现在街上孩子少,你没准一路问着走,就能碰见死耗子。” 最难的一关过去,祝妻归心中石总算落了地。她仰着头,靠着木箱无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听见了文雏羽暗骂赵进是“瞎猫”,还是庆幸自己挽回了一条命。但她笑着,忽又端正了颜色,琢磨那只死耗子指的是谁。 言尽于此,再问就有些难看。 赵进没接那张纸,从凳子上站起来时朝文砚明点了头:“文大人,那张告示你们收着,好歹是三千贯,若是碰见了,可比你替官府猎狼来钱轻松。” 文砚明也起身相送:“好,若是遇见,定将她周全护送回去。” “呵呵。” 赵郎的笑也不知几分意思,只是听了莫名令人发寒。他招呼村人提了狼,一行人便沿原路下山去了,留下一个老人直挺挺横在南门前,麻衣沾着泥土,脸皮变了颜色。 文雏羽将告示随手搁放在石床,跟在四叔身后到了老人尸前。祝妻归又等了好一阵,才慢慢从木箱后出来,见众人围在门口,也忙走了过去。 文砚明正用双手掀起一片肥大衣角,将死者的脸遮住。麻布下僵硬的五官撑着依稀可辨的轮廓,周遭人都低眉垂目沉默着,在青天白日之下竟生出一种凄怆来。 祝妻归立了半晌,忽然道:“会不会是赵郎杀的。” 没人回答。文砚明站了起来,抬头看了她一眼,侧头对身旁的文雏羽说:“带几人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挖坟坑,把箱里我那卷草席拿来给老人家裹了,你们中谁和他身量近的,拿套干净衣裳来,顺带抽出两支蜡烛一把香半壶酒,好送人家这最后一程。” 文雏羽应了声后,领着几个人快步离去。“箭守”默不作声蹲在一旁,用手指检查着老人身上的伤口。那位横眉吊眼不识人的刀士向前几步,从文砚明手上接过钥匙,转身进了石屋开箱,不过一会儿,就抱着草席衣裳顺带一黑布包裹回来。 祝妻归给刀士让出路,她的视线在老人身上游移着,忽然在前襟顿住。 那根绣花针不见了。 祝妻归不自觉看向了文砚明。而后者迎着祝妻归视线,微微蹙眉:“如果害怕,就进去吧。” 祝妻归摇头:“我不怕。”文砚明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男子净身更衣,你应当回避。” 祝妻归朝老人那处斜了一眼,果真见他上衣已被脱去一半,露出干涸苍白的皮肤来。他左胸处有着不小的瘀痕,与活人受伤时颜色迥异,她心生好奇,刚想看清,被却一人蒙住了眼,虚揽着朝石屋里带。 “还看。”文砚明语气略带责备,他将祝妻归带到石床前,把手松开,让她正对着那张告示,“你没什么想说的?” 祝妻归慢慢瞪大了眼,伸手拿起那张纸。纸上少年双目濯濯如清溪,两眉挺秀胜劲柳,抿唇凝眉,神态坚毅,与自己竟是八分的形似,十分的传神。 没想过会这么像。祝妻归双手捏着两角,一时望着文砚明说不出话来。 文砚明伸出手指,让那耷拉着脑袋的纸挺起脊背:“若不说为何缘故跑出来,那我们路上可不替你挡那些要抢三千贯的莽汉。” 祝妻归惊喜:“你要送我回去?”她起初只想着同文砚明一起下山,哪怕后来温修提及两方顺路,都没奢望过同行。 文砚明双手交握,手指在手背上点了点,示意她看那张纸。祝妻归点头,说:“我是被狼人带上来的,没有乱跑。” “那方才怎么不同村邻回家去?”文砚明说道,“他们走小路,半日多便可回程,但你若和我们一起,从大路下山还得再走二三日,绕半座山才到你家去。” 祝妻归说:“二三日应当不算久,至于为何不同赵郎一起……说了也无妨,我们二人不和。” 文砚明觉得好笑:“看来和你相处可是得要温言细语,好脾性。” “你在取笑我?”祝妻归皱起了眉,有着这般年纪该有的较真,“我很认真在跟你说,赵郎他这个人……他儿子……他小儿子浑身伤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跟他说是我把他推下了山去……他本就看我不爽,难道不会趁机给我点苦头吃吗?” 文砚明问道:“推下了山去?” 祝妻归点头:“但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儿子在放羊,但是羊都被狼咬死了,我起初以为他的伤也是狼弄的,他还跟我说,他被什么黑影撞在树上。” 听到这讲述,文砚明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随后便面色如常,轻拍她肩膀:“放心好了,我想摔伤还是其余什么伤,那位精明的赵郎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祝妻归点点头,用嘴角顶起一边脸颊,思索片刻抬起头:“对了,那这个老人死了,你们是不是就下山了?” “嗯。”文砚明对此很平静,“把他安葬了,等到傍晚点了香火告知冥府,就下山去。” 那就好。祝妻归心道,这驭狼人不仅能让他的狼化人,还和迟净年有恩怨,想来必定不简单,若这些生者牵扯进去恐怕凶多吉少。 文砚明同她坐了片刻,两人说了会儿话,待到外面给老人更完衣,他便顺着呼唤走了出去。祝妻归一人坐在石屋,将头枕在床沿,目光闲散地转悠着,直到落在六头血肉淋漓的狼上。 她颇为不适地皱起眉,侧转了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发呆。过了一阵又挺起背,下定了决心,走到榆木箱旁偷偷提起一把朴刀。她握着刚走几步,就弃了这个念头,绕到后方,拿起那把红木弓。 她要去找老人的绣花针。 在故作不经意地窥看了所有人在做的事后,祝妻归带着弓箭从没多少人的北门出去。文雏羽他们正在不远处拿着破锄头背对自己砍地,身后是一个大土堆,看架势应该对挖坑这事挺熟练。 祝妻归看着少年衣摆后的泥垢,实在没压下幸灾乐祸的嘴角,全不顾自己也是泥鳅装束。 她悄悄沿着石屋,绕了一圈到了东边。 东边林木更为葱郁,层层叠叠,掩着怪石嶙峋。祝妻归闲来无事上山打鸟,常会走到那些没人踏足过的灌林里,对草木陈设颇为敏锐,因此只扫一眼便找到了赵郎他们离开时留下的缺口。 祝妻归一溜烟就跑了过去。东边山陡,她矮着身子,手撑着没长苔藓的石头,低头伸脚找结实干燥的足坑。赵郎他们走过两回,把路踩得实,祝妻归身手利落,体态轻盈,几下就滑过那段斜坡路,到最后断崖离地八尺,两侧小道逼仄,她翻身一跃,便稳落在了断崖下地势平坦的松木林。 林间落下许多红褐色的陈年松针叶,日夜累起来,踩着疏松绵软。祝妻归握着红木弓,正沿若有似无的痕迹走着,忽然头被什么一砸,抬头见墨绿涔涔的枝叶间越过一道小黑影,竟是跑了只松鼠过去。 她再低头,果不其然又是一颗被掏空了的松果。 祝妻归揉着脑袋,气愤地朝松鼠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一脚踢飞松果壳。 这说来可笑,祝妻归小小年纪,却和松鼠有了颇为长久的恩怨。她握弓入林三年来从未猎过松鼠,但松鼠却总精准地用松果壳砸中她头,每一只每一次都是如此。祝妻归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松鼠标记成了日常练习的活靶,无论哪个山头的见了都要来挑衅一番。 再继续走时,祝妻归便像以往那样留意了头顶。她穿过松树林,来到一处陡崖后,离石屋也远了,方圆除了潺潺水声,便只听得鸟雀振翅带起的林音。 祝妻归撑着树干,探头见层叠错落的乱石间有一股指大的泉流出,淌过光滑泛黄的石面,竟是没有了前行的路。 “奇怪。”她掀起布料厚实的衣摆,将绑在裤绳一头的最后一支箭取出,握在了手上,“莫非是我走错了路?” 哪怕到了松树林的尽头,周围光线仍旧不明朗,还不住地让人身体发凉。这是绿林,除赵郎外,应当还有别的东西,比如那位逃走的狼女。祝妻归认得,它比哪一头狼都要健硕,而已被猎下的十只里,没有那具威风凛凛的身体。 她说过自己会报答她。 祝妻归思索片刻,又侧耳听了听动静,最后还是想着就此作罢。毕竟道理同样,住在深山老林里的野兽,除了狼,还有豺虎豹,虽从未听谁说过,但对待世间诸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妙。 如此想着,刚转身,双眼便被星子大小的亮光晃了一下。 祝妻归侧头,停顿片刻,才搭上箭转了回去。乱石一路往下,没入叶片肥硕的草灌里,细看只是双目麻乱,绿的红的紫的,紧紧依偎着,枝叶交错,藤蔓牵飞。 祝妻归的视线在数不清的长刺藤间飞梭着,最终落在一只抓住枯藤的黑白小鸟身上。 小鸟身子短短,肚子饱满,扭着小脑袋四处转。祝妻归又眯眼看了半晌,卷起舌,吹了声不像样的口哨。 鸟儿立马朝天间蹿去,转眼没了影,只剩离去时脚下的藤林上下晃了晃,露出底下一截亮眼的黑漆木。 祝妻归短促地笑了声,将弓箭安置,双手撑着滑坐,后倾身,探足朝小泉另一侧踩去。 她要去的那边是一个缓坡,坡上满是疯长的草林灌木,很难看清任何地貌。 乱石拦路,前路未卜,要想过去需要不小的技巧。但好在这对祝妻归来说不是难事。只是她脚一伸过去,便从草间炸出无数虫来,烟花似的散落四处,迅速没去踪迹。 祝妻归好不容易站定,苦尽甘来抬头,竟见黑杖左右一晃,长了脚般朝草丛深处去了。 到嘴的鸭子怎能睁眼看着它飞走?祝妻归起了斗志,也不管脚下重叠的绿里是否有暗坑,只莽着一股牛劲,半是跑半是跳地朝下追赶,倒要铁下心要看看是什么家伙在作妖。 祝妻归跑时冲撞着软软趴下的小青枝,跳起来时奋力挣着密网般的藤曼尖刺,沿途不住挥舞手中的弓,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风火,不知折了多少枝木。如此畅通,直到剩下最后一段路,她在风里跑得爽快了,便奋力一跃,划出一道不输任何走兽的弧线,落地却不慎踩到被一片叶子掩住的嫩笋尖头,倒地捂着脚就叫疼。 幸好婶婶鞋底纳得厚,不然今日非得一命呜呼不可。 她泪眼惺忪间看到道路前方一只黄大仙拖着黑杖头跑,见她倒地,还不住扭头看着,黑豆般的晶亮双眼满是好奇。 那黄鼠狼是鹅黄皮毛,一对粉白的圆耳不住抖动着,瞧着就柔软可爱,祝妻归一时看得呆了。 当然,被如此貌美慑住的前提是,她不知那片叶子是这小家伙故意盖上去的。 第15章 两小鬼林间乱斗 祝妻归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黄鼠狼的美人计。 她翻身爬起来,瘸着起跑片刻又忍痛健步如飞。黄鼠狼拖着黑杖跑不快,但还是将祝妻归远远甩在后边,朝另一处草林子里逃去。 就在祝妻归觉得追回无望时,那小家伙顿住了,在黑杖前撑着尾人立起来。 它没理由突然停下。 祝妻归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搭箭将弓握起,一步步朝前走。她望着前方的茂密植株,凝神屏息,变缓的心跳在看到来者时终于停滞。 是狼女。 祝妻归卸了力气,手虚架着弓,看着那只立住不动的狼,又朝前走了几步。而那道纤长的鹅黄影则“嗖”一下,朝不知何处飞去,徒留黑杖显眼地躺在草地里。 想必狼女是来取回黑杖的。如果老人逝去,那被狼女带走也算是物归原主。只不过祝妻归有一事好奇,既然那绣花针已经变成黑杖,是否是说老人生前曾将其化作武器,用来威慑他人或抵御危险? 赵郎果然很可疑。 祝妻归将此暗暗记下,同时也没忘记眼前狼的遭遇。她轻叹一口气:“你一定很难过。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尽力而为。” 狼仍将大半个身子掩在彼此交叠的草木里,只露出一双凶狠明锐的棕瞳,发出耀目红光。 祝妻归捕捉到一抹怪异,她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困惑,就听到身后一声排山倒海般的怒嚎。祝妻归脑后发麻,下一刻一股猛力将她撞击在地。巨大的冲击让她身体发木,整个人浑浑噩噩,只能感知到五脏肺腑不住传来撕裂般的痛。 忍住眩晕恶心,几乎是本能驱使着她扭转身子,竭力用箭矢扎进扑向自己的狼。 “嗖——” 破空箭响,一抹银光惊过。 棕狼即将落下的身子猛地一弓,银箭贯穿咽喉,它凌乱扑棱四肢,张开嘴连声哀嚎。祝妻归不知道该是回头看救命恩人,还是震惊狼所能表现出的痛苦,她只能瞪大眼,看着暗红创口在狼的挣扎下撕成碗的大小,不住喷涌出鲜血,到最后止息,只剩微弱抽搐。 文雏羽从坡上的一条小径走下,来到黑杖旁,手握着一把银月弓:“弓箭手最忌有两件事,一是让敌人近身,二是留下不设防的后背……你两次全占了,现在还坐地上看。” 祝妻归猛地被点醒,在巨狼扑向文雏羽的同时拔高了声音:“你小心后面!” 文雏羽凝眉转身,只觉双目一黑,一片硕大的影铺天盖地袭来,而自己竟也是没出息,一时间动弹不得,毫无躲闪余地。太迟了,任何人处在这个位置都绝不能躲开。文雏羽暗骂了一句,双手撑住弓,直迎着狼的血口,竭尽全力将其撑住。 力量悬殊过大,文雏羽的身躯有如单薄堤坝,被洪水瞬间倾塌。倒地后来不及反应,只能忍痛拧起五官,竭力用手肘抵住地面,让弓卡死狼嘴。 文雏羽全靠小臂承受着力,骨头要裂开般疼。身体已达极限,但他很清楚狼甚至没用力,只要它改变推力方向,自己就会丧命,而最宝贝的弓也要一起陪葬了。 他想着,狼狈地笑了,膝盖用力将狼的后腿一撞。 狼身子一晃,但也只是一晃。文雏羽却因这个举动,被迫泄了手上力气,还激怒了狼。但文雏羽仍旧不信自己会死在今天,他咬牙等着,直到最后紧要关头祝妻归还是拉满弓,给了狼一箭。 如此健硕的一头狼就连嚎叫都没有,直直倒下,压住文雏羽身体。 “呃。”文雏羽闷哼一声,以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是推开那脏狼,但没有,他只是浑身无力,大口呼吸着,望着苍白的天空。 那男孩儿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看表情像是被此景给怔住。紧接着文雏羽见他慢慢蹲下,朝自己的脸伸手。 文雏羽刚要嫌弃地别开头,却看到那只不丑的右手颤了起来,像惧怕什么,停顿在空中,最后轻柔地抚上自己肩上压着的……狼腿。 此狼的顺滑毛发随着生命流失褪色了许多,而那只右手触碰的地方正插着一根简朴的箭矢,入得不深,能看出射箭人并未打算下死手。 文雏羽不知那一瞬是何心情,总之很糟。他皱眉格开祝妻归的手,将狼推至一边,起身后措不及防对上那人不知为谁悲哀怜悯的脸,心里难得冒出一股火,便拿话将他刺了刺:“看四叔那样,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 祝妻归终于将视线从那处收回,再抬头双眼带着烦闷:“我没想杀她的。” 文雏羽不耐烦地别开头,一把拔出插在狼腿上的箭,带出一股红血。 祝妻归眉头微皱。文雏羽回头,将箭比在她眼前,笑了一下:“所以你就给它挠痒?” 祝妻归别了一下嘴,默认了他的说法。 文雏羽用力闭了一下眼,陈述道:“四叔让我们找你,我便来到山林,还救了你性命。可在刚才狼扑倒我时,你竟然等到我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射了一箭,还没下死手。” 文雏羽说着,锐利的目光刺进祝妻归愧疚又自责的眼里。那双柳叶眼很美,清雅脱俗,深如静湖,在所能控制的情绪表露下是如此恰到好处,叫人爱怜的同时,又不过分软弱。但在文雏羽看来,真是没什么能比这还可恶了。 他收回视线,双手握住箭的两端,用力下压将其折断。 祝妻归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合拢,静等对方发泄。 可这箭却诡异,文雏羽总共折了三次,不信邪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清晰。眼看他通红的掌心被压得青紫,却还要逞强去折第四次,祝妻归也忘了自己应礼貌地保持沉默,伸手一把抢回了箭矢。 “别试了,我那样都能放倒她,只能说明这箭本就不寻常。”祝妻归说完,心生悲凄。这箭还是狼女给她的。 文雏羽也知,只是他实在有些气不过。默了片刻,转身将那条被一剑封喉的狼拖到大狼身侧,不再管祝妻归。 望着那头大狼尸体,祝妻归说:“我能现在就把她埋了吗?” 文雏羽的动作一顿,将狼的身子放下。祝妻归以为他又要嘲笑自己,但很意外,他转身后脸上没带着任何戏谑,只是这让他浑身如同裹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寒冰。 “你到底是谁。”文雏羽拧着眉,本就明锐的眉眼更为凌厉,“我本不想再计较,但你竟然天真到要给狼下葬。” 他一步步朝祝妻归走来,手握弯刀般的弓。 祝妻归没什么好隐瞒的:“伤你的狼女帮过我,我答应过她要报答。” 文雏羽偏头,提唇嗤笑:“你不但天真,还很愚蠢。” 祝妻归讨厌别人这么说,原本还带着各种纷繁情绪的她,立刻瞪视着回以攻击,示意文雏羽保持好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文雏羽却锐利地逼近,用清而薄的声音将她剥皮:“狼把你扣在山上,你却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而忘了恨,开始谈情说爱?你自身难保,寄人篱下,竟还说要报答?可笑!”文雏羽停在祝妻归面前,冷落下视线,“这就刺痛你了?我唯一遗憾的是,你的眼睛长在你的脸上,让你看不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蠢。” 祝妻归唰地站起身:“关你屁事,刻薄鬼。” “走!”文雏羽立马抬手,指着后方,“你这种优柔寡断的莽夫,只会把我们都害死。” 祝妻归敛了神色:“如果是担忧这个,你放心好了。” “你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放心?”文雏羽冷笑。 “只要我不走,你也没法儿赶我,所以给什么理由,反正你又不是当家的。”祝妻归淡淡地看向文雏羽,耸肩歪头,一副你没法奈何我的表情。说完她就转身去找黑杖,全没把文雏羽的挑衅放心上。 文雏羽在身后冷笑了出来。祝妻归皱眉,环顾四周竟见黑杖毫无踪迹,心里奇怪,便蹲下来用手指摸索着地面,看看是否因为失去了主人,黑杖变成了银针,落在了杂草地里。 她忙碌起来后,文雏羽就真没再来打扰了。祝妻归也不再分心,四下仔细搜寻,甚至还把缠在一起的草根理开,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她起身,拍干净手上灰尘,只好就此作罢。 文雏羽这时已把两头狼的腰用绳捆在了一起,四条前腿和四条后腿分别绕在一起,留出两簇厚实的绳,绳头缠在一根湿润的断木两端。 他个子高,但身体还带着少年的清瘦,瞧起来不像能将其担起。但祝妻归想到他方才铲土挖坑的模样,还是接受良好,觉得这人说不定天生神力。 祝妻归走过去,文雏羽则放下手中断木,冷冷地同她对上视线。走得近了,祝妻归看清他的眉尾沾了点泥,眼尾也因为出力发热泛了红,白净挺拔的鼻间缀着露水般的晶莹汗珠,那双冷傲的眼还带着点……茫然和不知所措。 怪好看的。 “干什么走这么近?”文雏羽抬起断木,横在二人中间,沉默片刻,他语气带着犹豫,“你……是女子?” 见他这反应,祝妻归不知说些什么,只耸耸肩:“也许,你说是就是。” 这无所谓的态度让文雏羽松了口气,祝妻归见后也略微提了嘴角,朝后看去:“不过你刚才有看到那边有个黑杖吗?” “被一只黄鼠狼拖走了。”文雏羽点头,有问必答,显得过分老实。 祝妻归瞪大了眼:“那我怎么没看到?” 文雏羽静静盯她半晌,慢慢提起一边嘴角,冒出一声冷嗤:“因为你瞎。” 祝妻归自然不服气,她还要再说,文雏羽将断木一头递给祝妻归,直接打断了她:“抬上去,如果你说我没资格让你做事,那这个……”文雏羽说着,垂下视线,用鞋侧抵了抵狼女的脊背,“你也别想埋了。” 反应过来文雏羽在说什么的祝妻归双眼亮了起来,她有些惊喜:“看来你也没有这么不好说话——” 文雏羽被呛住了,他扭过头,冷声道:“那你也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重情重义。” 祝妻归却不恼,只是将断木一头搭在肩上:“嗯,我确实没有。你说得没错。” 文雏羽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将断木另一头搭在肩上,留给祝妻归一个发丝微扬的潇洒背影。随着文雏羽的动作,断木绳索吱吱几声,狼被抬起了一半。 但祝妻归被压得差点没稳住,她双手撑起断木,不断摩挲着,替肩膀分走力:“但你刚才不应该说我蠢,再怎么说狼女都帮过我,我答应了要帮她,我不想她死,也不想你死。” 文雏羽又冷哼一声:“她可是和同伴约好了一起要你命。” 祝妻归表情一僵,回想起狼女那火红的眼眸,背后一阵发凉:“可是我答应了她,我说过要帮她。” “别狡辩了,你就是蠢。”文雏羽不耐烦地起身,稳着断木将狼全部抬起。 刚站稳他便觉得有些重,但欣慰的是身后人竟没拖后腿,不过这美好愿景只短短维持一瞬,身后那人很快便左摇右晃,狼也如秋千一般越荡越高。事情无法控制地朝着奇怪的方向偏离,等他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一个踉跄,和倒去的祝妻归一起狼狈摔倒在地。 文雏羽翻身,皱眉看着祝妻归:“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我又不是故意的!”祝妻归抬起头,十分刻意地大力揉肩,神情不忿,“我昨天才满十岁,你就让我跟你一起担这么重的东西,还什么都不说就用力,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一头牛啊,鞭子一抽就能跑!” 文雏羽嘴唇紧闭,想来也气得不轻,眉一压就扑向祝妻归扭打在一起。 “我忍你很久了!” 祝妻归连声尖叫:“非礼啊!”她声音惊慌失措,但双眼却满是要将文雏羽好好收拾一番的狠劲。文雏羽刚把拳头落在祝妻归的右腹,就感到一拳落空,身子朝前倾倒。 文雏羽忙用双手撑住,低头竟见祝妻归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了自己身上。文雏羽皱眉怒道:“谁有你这么打架的!是男人就松开!” 祝妻归仰起头,一口咬在文雏羽颈侧,疼得后者倒吸凉气:“快松开!好恶心!”他用力扯着祝妻归后领,颈间的皮肉却被撕得更疼。文雏羽叫了一声,吼道:“松开!你这卑鄙的懦夫!” 也就是文雏羽,骂人都字正腔圆的。祝妻归真松了口,朝外吐了一口血唾沫:“真恶心。” 文雏羽腾出手,去掰祝妻归的肩:“快松手——别把跳蚤传给我了!” 听到这话,祝妻归却盘得更紧,在文雏羽耳畔落下一声尖叫。 文雏羽耳朵要聋了,连忙别开头:“你果然是女的!快松开我!”文雏羽这次语气颇为急切,还带着慌乱,“我不打你了,你快松开!” 祝妻归连忙松开,灵巧地翻身站起,双手用力拍着和文雏羽有过接触的地方:“你才脏死了。” 文雏羽用手背蹭了蹭脖子,视线落在血痕上,皱眉吸气却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了下去。他从胸口掏出一块绣着兰花的绸质手帕,系在脖子上,挡住了祝妻归那醒目的牙印。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祝妻归,还是那副俏洁的神态。 祝妻归看着手帕上被血渗红的那处,有些心虚地挪开视线:“那个你别坐着了,我们回去找大人来吧,那什么……你回头涂点消炎祛肿的,免得日后破了相,找我麻烦。” 文雏羽这次竟没还嘴,只低低“嗯”了一声:“我自然知道。” 祝妻归:“那……” 文雏羽起身,朝原路折返:“别说了,今天的事当没发生,两个都一样的欠揍,谁也别找谁麻烦。” 祝妻归蛮不在意地耸耸肩,嘴一抿,偏头吐出一颗沾血的小乳牙,跟了上去。 第16章 长髯公戏说旧梦 二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文砚明。 方才闹出的动静这么大,按理说文砚明不该没听到,否则他也不会沿着这条路来。但祝妻归默默观察着,见他双目认真看着地面,还是那副平淡中带笑的模样,似乎对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祝妻归又去看文雏羽,文雏羽也低头看路,见状抬头:“你又怎么了?” 偷看被发现,祝妻归将视线转向幽深林木间,掩饰道:“打架前就想说了,你其实长得很好看,但略输我一筹。” 文雏羽对此没什么反应,只用拇指摩梭着银月弓被狼弄坏的缺口,淡笑开口:“哼,你若是能在日后靠着这一筹,赢回一条命,我才会服气。” 祝妻归不接话,她视线落在文雏羽那把保养很好的弓上,说了一句“对不起”。 文雏羽乜了一眼,用弓抵着她腰,将她朝山崖里侧推去:“下次别让来救你的人死了就行。” 祝妻归闷闷点头。文雏羽则收回弓,换了个语气:“行了,小妹妹,你卡在中间慢慢走,四叔都落我们好远了。” 祝妻归忙提步追去,三人一同回了石屋后,文砚明才有些诧异地盯着二人。 祝妻归瞟了文雏羽一眼,后者正偏头看景,无意躲着文砚明的视线。她便扭头说:“我们杀了两头狼,现在要找人下去搬回来么?” 话说到一半时,祝妻归听到了一声无比熟悉的嗤笑。她慢慢皱起眉,转身看向文雏羽:“你又笑什么。” 文雏羽只摇头,不多言语。 “莫名其妙……”祝妻归回头看文砚明。文砚明颇为头疼地按住额角,另一只手扶着后腰,望着天半晌,扭头吩咐道:“秦安,叫几个人跟雏羽一起下去,顺便看看附近。” “好。”那位吊眼刀士跑过来,和文雏羽一起叫了几个人,又下了山去。 此时天已不算亮,文砚明简单问了几句下方的情况,都被她半真半假晃了过去,一直到文砚明被叫去看坟坑,祝妻归都不知他是否信了。 但信不信,祝妻归都没什么担忧,掺谎是为了文雏羽“当没发生”的叮嘱,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光明磊落,一个人悠然自得找了个安静地方练箭去。 祝家大院有专门的练箭场,虽不大,但足够祝妻归练习。她是六岁翻进祝家后院兵器房的,那处武器琳琅满目,刀枪棍剑,对她来说都太重,她在里面转了好久才找到一把适合她开合的弓。起初她不知怎么用,就拉空弦,弹出的弦因施力方向不对,“啪”地打在了左臂,留下一道格外鲜红的口。 祝妻归不敢声张,去附近有梳妆台的卧房里抽出一块白净的绸布,紧紧缠住。缠好后,她便跑到大院右侧不知谁的书房里找有关武器的书籍,但大多是一些文字叙述,她翻箱倒柜好久才找到一本有配图的,里面不仅讲了射箭,还说了许多练基本功的方法。 祝妻归带回去,垫在枕头底下,没日没夜地琢磨,最终还是一窍不通,只是在去学堂的路上开始用双眼去追天上远去的飞鸟。起初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到一年后,她竟能在同样的距离看清鸟儿扇动翅膀的痕迹。 这自然是惊喜,祝妻归觉得时候已到,开始翻出那把弓练习。她有了琢磨的东西,脾气收敛,话也逐渐少了,村里人说她寻陵后变得懂事安分。但祝妻归认为这不全对。 书上说,一个人若是有了伤害别人的能力,那就要在同时保持时刻退后一步的仁心。虽然祝妻归目前还不符合前一条,但她长大后是必定要遵循后一条的。既如此,她为何还要跟村里喜欢逗小孩儿的人争执?以此类推,也不必再同烦人又愚蠢的赵大斤斤计较。 婶婶很支持自己练箭,她说要怀技,以后才能保护好自身。祝妻归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我不欺负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惹我呢。婶婶叹了一口气,第二天,祝妻归就被得到一把小木剑的赵大砍了额头。 小木剑刀刃锋利,赵大也使了真力气,祝妻归双目绽金星,捂着鲜血直流的额角,拿起三支箭,朝逃跑的赵二射去。第一箭射偏,第二箭穿透了他的裤脚,第三箭正中小腿中心,但留了力气未及骨。 在赵大的哀嚎声中,祝妻归并没有所谓胜利的喜悦,一点都没有。她知道自己过分了,但她不后悔,再来一次还是如此结果,因为赵大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时赵郎才回来两年,见他宝贝儿子如此,狠狠剜了祝妻归一眼,害祝妻归罚跪了两天祠堂。每日寻陵时放出来,瘸着腿,还被执意要搬小凳在神道旁观看的赵大笑话。 赵二在一旁弱弱地说:“哥哥,这样不好。” 赵大瞪了赵二一眼:“爹爹吩咐的课业你做完没有?” 赵二便恋恋不舍目送了祝妻归一会儿,转头进了屋,不过这一打岔,祝妻归也早就走到了下一处翁仲去了。 想起此处,祝妻归叹了一口气,摘下射中木干的箭,在暮色中朝石屋外升起的火堆走去。 文砚明正坐在火堆前,手握着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拱着火石,跳跃的火光照着他没甚表情的脸庞。他见祝妻归过来,提起一点嘴角:“一个人在那边练箭,不冷?” 祝妻归摇摇头,挨着一个凳子坐下。她将弓放在一旁,并拢膝盖,伸出两只手去烤火。 见她耷拉着头,文砚明笑笑:“怎么,想家了?” 祝妻归摇头:“也不是,很新鲜。”她说着抬头,看着沉沉天色,此时正是黄昏。她感慨万千,心居然有了一点晚风般的轻松:“第一次这么晚还不回家,也不用去做不喜欢的事,只是和陌生人一起烤火,等着天亮,又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文砚明听笑了,他也望着天,看到了一颗亮得耀目的星:“我在你这个年纪,做过一场梦。” 祝妻归:“嗯?” “我小时候常见到和尚道士,还有过路的神鬼方士,他们总夜观星象,什么七星高照、夜吞北斗,总之都是天官赐福。”文砚明轻轻笑了一声,“但我从来都看不懂,就连北斗七星都摸不着,只有那个——”他说着,将被烧红了顶端的木棍举起来,指向天空,“无论是叫长庚,还是启明,在这么多的星星里,我总能毫不费劲地就找到。” 祝妻归也看过去,果真很亮。 文砚明清凉如风的声音继续响起:“而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观星的能力,最开始是北斗七星,我清晰地把它连了起来,果真如世人所说,形如斗……多美,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心情,我喜不自胜,连忙去看夜空中的其余星宿,既高兴自己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又害怕这只是一个偶然巧合……直到我确定每一个名称的含义和形状都在我眼里变得具体,才愿意放下心来。那轻而易举就洞悉一切的感受我永远记得。” “而开窍后,我也像那些观星者般,预测了我祖母的一场大难,最后灾厄化解,我成了家里有用的人。” 文砚明轻轻感叹着,连带着祝妻归也对头顶的星空好奇了起来。 “但遗憾的是,那只是一个梦,梦醒后星宿还是那样模糊,散作一团我看不懂的家伙。”文砚明又笑了起来,狭长的双眼拖着一道不明显的皱纹,“可哪怕是梦,能窥见上天的奥秘,也是福气了得……毕竟偶尔也可吹嘘,我曾与天地如此亲近。” 祝妻归看向文砚明:“那你祖母呢,她还好吗?” 文砚明笑笑:“那只是一个梦。” 这时有人举着火把过来,低声说:“文大哥,时辰到了。” 文砚明“嗯”了声,将手中木棍递给祝妻归,起身理好衣裳,跟着那人朝坟坑去了。文砚明到后,不少人都退了几步,朝另一处火堆聚拢烤火,只剩下几个亲近的留在身后。祝妻归挪了个位置,看清文砚明眼前是横卧的死人,被草席裹着在黑夜里模糊不清。 文砚明静静矗立,低声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身后人将草席拆开,递出一碗酒。文雏羽挽起袖,接过饮了一口,又将剩下的洒在老人四肢。他的动作很慢,敬重得像是对待有恩于他的贵人,生怕惊扰了亡者。 祝妻归没见过,不自觉站了起来,朝那边走去。 文砚明做完也不说话,将手往后一递,身后人自行收了去,接着又有两人弓身来到尸体前,卷起草席,抬起四肢,将死者朝土坑安放下去。接着便是挖坑埋土,文砚明则缓步而走判定方位,不时俯身在某种安放着什么事物。等一个小土坡垒起后,天已经全黑了。 祝妻归看不清,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便回了火堆,继续坐着,但双眼仍锁在那处。 黑暗里不知他们做了什么,不过一会儿后,插香点烛,纸钱一烧就又看得清了。祝妻归对之后的事无兴趣,毕竟她看得可不少,反倒触景生情,让她想起她那阴魂不散的村子来。 也不知婶婶现在在做什么,而自己不寻陵,村里人又会如何。如此看来,逃那么一次也没什么。 很快文砚明回来了,他身后跟着文雏羽和两个眼熟的人,落座后祝妻归很明显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香火气。 她好奇文砚明中途到底放了什么,但这气氛不好多问,后来还是一旁的文雏羽见她埋着头,以为她害怕,调侃几句,给这话题开了头。 “不必害怕,大家都会经历。”文砚明解释说,“世间万物,只要死后便会魂魄分离,精魄消亡于天地,魂灵将落于地底,进入冥府继续生活。” 祝妻归好奇道:“进入冥府继续生活?” “嗯。”文砚明说话时,除了祝妻归,其余人也在认真地听,“但也并非所有,只有体魄完整,且在故乡下葬的,才能真的入土为安。” “那体魄不完整的呢?”祝妻归想到那群佝偻的恶鬼,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又因饥饿隐隐作痛。她便前倾身子,悄悄挤压腹部,靠说话转移注意力,“是不是活着的时候瞎了,变成鬼也没有眼睛?而那些客死他乡的,回不到家就成了孤魂野鬼?” 她照文砚明的话进行了推测。文砚明听了点头:“也许是这样,我并不清楚,但我们家乡习俗便是如此,无论死在何处,毋管付出何种代价,历经多少波折,都要将尸体带回故土下葬。只有如此,鬼魂才能被冥府收录,否则就会作难人间,日渐消融。” 祝妻归没听说过这些道理,她很惊讶,毕竟在此前她一直以为下葬只是解决那些鬼魂,并方便后代找到地方祭祖,而像晋王这样的陵墓,则是体现皇家的尊贵和为皇家办事的荣誉。 文雏羽这时说:“四叔,我一直有个疑问。” 文砚明点头,示意他说。文雏羽这才道:“如果进入冥府继续,那一直这样下去,人口只增不减,他们生活怎么办,不会很挤吗?” 祝妻归猜测:“冥府也许很大,人死后会变得像松鼠或者蚂蚁一样小?这样大家都能进去。” 文雏羽转头,面无表情:“有人见过水鬼,差不多和你一样细胳膊细腿,但脑袋又白肿巨大,我想这就是鬼的极限了。” 祝妻归握紧了手里木棍,片刻后,又不动声色朝文砚明那边挪了挪。 “冥府怎么会挤。”文砚明轻笑一声,接过祝妻归手里的木棍,朝她手心塞了根辟邪的红绳,“如果人死后还要争抢住处和粮食,那我想不到这一遭的用处。” 祝妻归将红绳攥紧:“但是就算是在冥府生活,也很没有新鲜的,来来去去那些人,总会看腻。” 文砚明保持着嘴边幅度,没回答。文雏羽望着火堆,笑了一声:“哼,你才多大,现在离了家,自然是想要朝外跑,看看新鲜,看看稀奇。” “只是看看,又不会真走。”祝妻归不太乐意,“你不要这么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我这是恶意揣测,你听不出来么……”文雏羽从怀里掏出一团用红线捆住的事物,理开后开始编起来,“不过确实,能身无分文还徘徊在糕点店门口的,怎么听得懂。” “我没有这么做过,你不要把人想得这么蠢。”祝妻归反驳得很快,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又开始懊恼为什么要去接这人的话。 “你一提我就要说了,你真的很蠢。”文雏羽笑着,将拆了弦的弓抱在怀里,骨节分明的双指飞快地挑着红线,偶尔露出被手心遮住的一个圆团。 祝妻归不说话,将手中那截双股红绳反向拧开,排成两条笔直的线,再松掉一只手,让绳子飞旋起来恢复原状。 文雏羽姿态轻松地盘着腿,带了点少年气:“你不是伶牙俐齿,这下无话可说了吗?” 祝妻归讳莫如深,点头道:“要是和你计较,才显得我很蠢。” 此话一出,文雏羽身体僵住。火堆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笑,而文砚明也没忍住扬起了嘴角。但文雏羽并没有觉得难堪,他蜷起一条腿,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随后摊开掌心,将那事物亮给了祝妻归。 是一个用红绳编成的小兔子,圆滚滚的身体,和耷拉着长耳的脑袋,双眼处不知点缀了什么珠子,漆黑明亮,显得兔子活灵活现,可爱是可爱,但就是有点凶了。 “给你。”文雏羽说着,朝祝妻归面前递,“你看你呛我,但我还送你礼物,多大方。” 祝妻归自然是来者不拒。 她在身上翻了半天,都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便说:“等我回家再给你回礼。” “有这个心就好。”文雏羽说着,伸手越过祝妻归,要去接文砚明手里烤着的肉串,“四叔,分我一些吧。” 文砚明递了两串,祝妻归双眼看着那暗红色的肉经过身前,被剔成青白色的木棍穿好,在火光下微微颤动,途中还猛地抽动了一下。 文雏羽像没看见,接过后手肘搭着膝盖认真烤了起来。他不笑时看上去俊美安宁,坐在火堆前不知在想什么。 视线掠过擦刀的领队和用小刀雕木头的刀士,最后看向脾性最为温和的文砚明。祝妻归发现他也静望着手里的猩红肉串不说话。和不远处的笑声相比,这处小火堆的五人都很沉默。 祝妻归想了想,还是凑近了同为少年人的文雏羽:“我也要吃吗?” 第17章 逍遥饮酒梦中游 文雏羽哼笑一声:“也可以不吃。”说完,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后我给你挖坑下葬。” “雏羽。”文砚明提醒道。文雏羽扬起眉,连忙应声:“四叔。” 祝妻归倒不介意这方面的玩笑,她转而问文砚明:“我也要吃吗?” 文砚明点头:“虽然简单了点,但好歹能果腹,垫垫肚子,其余想吃的等明早下山再说。” 祝妻归皱眉,低声道:“但我一想到这些狼是那几个孩子变的,我就想吐。” 文砚明笑笑,转着手中木棍,将湿肉炙在火尖儿下:“等会儿你去那边,问谁叫秦叔叔,让他和你换……他手里是兔子。” 祝妻归朝那边望去。石屋外空地不算很大,但足够十来人围着两处火堆安静发呆或谈天说地。祝妻归早知文砚明在最初瞒了人数,但一时见到这么多生人,她还是不怎么乐意到那边去。 所以当她举着那串泛着肉香的狼肉局促不安地站在一群大男人面前时,是有些说不出话来的。 但那位吊眼长脸的叔叔却率先招呼了她,紧接着一群人便看了过来,一连串的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围着火堆连成一个压扁了的圆,让祝妻归不合时宜地想到文砚明说的夜观星象。 她举了举手上的肉,说:“请问……秦叔叔在吗。” 一群人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朝最先招呼她的那人看去。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皮肤黧黑的方脸男人大笑着拍了拍秦安的肩,笑着道:“都说了小姑娘不吃老狼肉,让你给她拿去,你还不信!” “哎,这可怪不得,秦哥他之前都能把……” 眼看众人嚷嚷着似要借机讨伐秦安,方脸男人一拍手,高声道:“喂,先说好,那些口鼻生臭疮,说话粗鲁的,就乖乖吃肉,堵住那张嘴——” “不是吧,大金哥,我们能说什么难听话。”“是啊是啊,谁家中未曾有过小弟小妹,哪怕生得再贫贱,什么该说不该说怎会不晓得。”这群人当真爱热闹,一点功夫,就又嬉笑起来,毫未因方脸男人的警告受挫,但也的确有了收敛。 祝妻归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半晌觉得埋头的动作太颓萎,便转而仰脸看天。 长庚星还是很亮,不远处升起了月亮,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来,小姑娘,别客气!”那位圆眼粗眉的方脸大叔朝祝妻归伸出手,似要揽她过去,但在即将触及时一顿,转而接过她手里快要垂在地上的烤串,“嘿,坐这儿,外边冷。”他说着,接过另一头递来的矮凳,放在他和秦安中间,“你秦叔是原是开酒馆的,专卖些野味,烤的肉那是一绝,方才他去林间打猎,跑了好久才找到这一只野兔,肥得不得了。” 被叫做金大哥说话爱带大动作,一双明锐的眼总有亮光闪烁,那不管不顾的样子,总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被打上一胳膊肘。 祝妻归捏住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把长枪,刚落座就感到这边的火堆实在太热,而秦安手中野兔早已烤得焦黄,四周除了兔肉香外,还带有花椒叶的清香,惹得她空腹高鸣,口舌生津。 这可比那什么都不加的老狼肉或者狼人肉好多了。 祝妻归咽咽口水,不客气地接过了秦安递来的腹肉带腿,低头小口咬了起来。外酥里嫩,属实美味。身侧的金大哥则撕咬着她带来的狼肉,拨开腰间挂着的一壶酒。 又是一阵扑鼻清香。祝妻归侧目望去,对上了金大哥滚圆的眼。金大哥就像是见到了讨食的松鼠般,呵呵笑着将酒壶递给了祝妻归:“口渴了吧。” 祝妻归视线落在壶口上,眨了一下眼,接过喝了一口。 入鼻香气醒神且不遗香韵,入口毫无苦涩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入喉更是一路清润,解了烤肉香满后难以避免的油腻——这酒之于饥渴之人,宛若鸿泉汩汩入山涧。 祝妻归扬起眉,看着被刮花的破皮酒壶,显然有些意犹未尽。金大哥又咬下一大块狼肉,笑道:“喜欢就再喝!我倒嫌这家酒一口甜味,倒了又舍不得,看来你在这儿能替我分担些!” 祝妻归点头,也热血起来,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众人噤声看着,似不敢言语,直到祝妻归一袖抹掉嘴边酒渍,重新露出那张面无异色、神清目明的脸,对面一年轻男人才高声道:“好!小小年纪如此豪爽!” 金大哥则像自己受了喝彩般,大笑起来。 祝妻归将酒壶递回去,但在起初的清凉过去后,她浑身更热了。 金大哥见祝妻归偏头咬着兔肉,又说:“剩得不多,你和着肉一起吃了,那才叫入味!” 祝妻归咽下肉,又仰头饮了一口,把酒壶扣在金大哥身上,话已说得不太明:“不了,金叔,搭着酒吃确实有滋味,但我越喝越热啊。” “这才对。”金大哥说着,晃了晃酒壶,见剩的还不够吃半口肉,又将壶给了祝妻归,“你倒厉害,剩这么点我喝了只心痒难受。” 祝妻归把酒壶接过,又咽了三四口,见空了底才还回去。就这时文砚明走了过来,一众人的笑敛了几许,嘴里喊着大哥,似要起身。文砚明按下最近那人的肩膀,平静的目光落在祝妻归手上。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祝妻归脑子一热,将壶丢在了金大哥怀里。 金大哥哈哈笑着:“老文,瞧你把她吓得,我就知道你要说啥,孩子嘛……那小鸟儿当年和我们飞出来时不也这般年纪,现在不照样顶天立地?那和我给他喂的大酒大肉可脱不了干系——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愧是二哥!” “金叔威武!不过雏羽弟弟玉树临风还是更像文先生哦。” 他们又嬉笑起来。祝妻归隔着火光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觉得头昏昏的,不受控制地朝一侧倒下。 金玉成一愣,掰着祝妻归的肩将她在凳子上扶正,他不明状况,刚松手祝妻归就脑袋一歪,直直朝地面摔了去。金玉成拍了拍后脖,将祝妻归手里那被吃了一大半的兔肉拿过来,纳闷:“现在小孩儿睡觉都这么准时?” 文砚明将祝妻归抱起,无奈道:“她怕还没你岁数零头大,你劝她酒,既伤她身体,又长她坏习性,如此好的一个闺女,想也不想便知是家里的心尖肉,不料遇见你这么个……”文砚明停顿片刻,摇摇头,转身走了,语气轻悠,“罢了,出来一次,能舒心片刻,借酒梦里忘忧也是好的。” 金大哥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转为直爽笑意:“来!继续继续,把你们的酒都给我取出来,咱再喝一轮!” 文砚明听着身后动静,片刻对上了领队略微紧张的双眼。领队低头:“先生,蜡烛断了。” 文砚明心咯噔一跳,但面上没多少表情,只略微低头朝石屋走去:“冥府不收,是这老人命该如此。” 领队不再多言。文砚明将祝妻归安置在石床上后,看着她的脸,又想到了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的主人总是穿着江南那边最时兴的衣裳,卷着书卷,倚靠在纱绣漫动的阁窗旁。珠钗银钿,粉饰荣华,却半点不及她明丽清贵的脸庞。若她还在,两人的孩子想必也同祝妻归一般大了。 文砚明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转身朝木箱走去,还是取出一支蜡烛来。这些年他总是多行善事,路遇贫困潦倒至难以下葬的亡者,都会伸出援手相助,同行人皆道他怀一颗慈悲仁心,有君子之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目睹死者下葬时是如何一双冰冷且功利的眼睛。 方才围火时,祝妻归看到狼肉那句话还不时在心里响起,狼和人的界限如此模糊,人肉也和狼肉无甚区别,他以为自己会多少感到不适,就像他第一次奉命行事,杀掉罪臣家里刚过门一日的小妾那般。纤细如孩子一般的躯体苦苦哀求着,他犹豫良久都无法抬起手中剑,直到那女子在同行人的刀下被生劈成两半,艳红色的衣裳兜着淋漓内脏,他看着支离破碎的尸体呕吐到浑身失力。 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他不求过激反应来证明自己仍有一颗仁心,但仅是有一点两难情绪也好,狼化了人形,到底该算什么,他在下令清出一条狼割肉来吃时应当犹豫的,不是么。 但没有,身边也没人提醒,只有祝妻归那句忘了顾忌其余人的话,委婉又坦率,只让他想苦笑,但最后苦笑也没苦笑出来,他只是面色平静地说,如果接受不了,她可以去和秦安交换。 她那时的表情多为难,文砚明不知自己怀着如何的心思,怀着如何卑劣的甚至连他都不敢回想的心思,直到她低声去问文雏羽,那边的人是否好相处,他才宛如惊醒。 文雏羽很聪明,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回答。祝妻归听后脸色自是不好,但思量片刻后,最后仍选择了去那边。 文砚明并不意外,看到她纤秀的身影远去,反而感到如释重负。人有时候的情绪真是莫名其妙。文砚明一个人独坐想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已经在石屋内睡下,他才动身,将蜡烛拿着走出屋外。 屋外空板凳胡乱歪着,只三人在那处微弱的火堆前守夜,不时传来几声渺茫的交谈,伴着夏夜林间宛如夜曲的响动。 他们见自己出来,低低唤了一声,却没动弹。天已黑,奔波一日人也倦,文砚明回头望着那没精打采的三人,想让他们早点歇息,却说不出声。既然必须要有人守夜,那不痛不痒的劝慰未免也太荒唐可笑。 他收回视线,来到坟堆前默念着古老的颂鬼咒和安魂语,将那断掉的蜡烛替换掉。 蜡烛断面平整,应是在箱子里磕碰过,但终究不吉利,可若追根溯源却也只有一个解释,这老人命不好,无缘冥府,也无缘安息。 但文砚明还是来了,替他换了蜡烛,也许只是想减轻罪责……总之心境晦暗不明,有些情愫连自己也难以说清。 第18章 囊中物窥鬼无常 祝妻归是被一声近一声的摇铃吵醒的。 叮——叮——叮—— 她好似身处万物混沌里,这唯一的声音古朴却铿锵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疏懒的六脉经络。 祝妻归正栖居在一颗水淋淋的树上,这声音让她惶恐,可她却醒不来,只能紧紧用尾巴钩住树枝。 不一会儿那浑厚的铃音离得更近,响时快如罗刹怒喝,盘旋的余音又似连绵不绝的老僧低语,晃得她所在的树止不住地震颤,祝妻归能感到周围的事物都在拼命蜷缩着,它们也在畏惧这铃音。 “铛—嗡!” 这一声摇得浑浊急促,还带着警示,祝妻归猛地睁开眼,一股冷气袭来,双目只看到近在咫尺的深渊。 眼前除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仅身后传来几许微光。祝妻归用尾巴竭力挂着滑腻的树枝,想将倒吊的身体转回去,可刚一动作,就又是一声尖锐铃音传来,紧随其后是万物战栗,树颤着将雨珠抖落,扑簌簌砸在祝妻归身上。 冰冷如箭,她在混乱里朝那暗处跌去,双眼不见一物,一物不可攀附。 在跌落中,她感到心里生根发芽,蔓延出一阵莫名的悲撼,彷佛行走在无垠荒原,天地上下落满了雪,而她孤身一人朝前走着,心口灌风,是被挖空了的荒凉。 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能体会的情绪,也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受的情绪。 祝妻归竭尽全力挣脱着,直到最后一声炸响,有人泄愤般将铃铛砸向石墙。七窍堵塞顿开,随后五感清晰,她的神智也缓慢苏醒,睁开眼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才彻底醒来。 那是什么,好真实细致,仿佛能将她吞进去一般。 祝妻归回想着那片无比清晰的黑,还没回过味来,便听到幽幽怆怆“叮——”一声,飘了进来。她翻身而起,在惊诧中确定那铃音并非源自梦里,而就在附近。 祝妻归愣住片刻,很快便想起石屋外的坟墓和文砚明口里的“冥府”。 真的会有鬼来接老人?她做这么多年长师,平日只知上香祭拜,也听说过世间有鬼,她虽不怕,但真的屡次见到并牵扯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祝妻归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壮起胆子,想出去看看。只怪好奇心捣鼓着她难受,既已醒来,她便没法让自己安分躲在屋内。 于是心怀着侥幸说,夜路谁都会走,想必鬼也不会见怪,只当她是一个不知情的路人,半夜醒来借月消愁就好,她远远望一下,也不搞出什么动静,不会妨碍他们办事的。 祝妻归想着,又道,也不知昨日那青鬼是什么来历,若是仗着我一无所知诳我,把我耍得团团转就坏了。 此念一出,祝妻归便知不再有转圜的余地,她定要看看冥府的真面目。 祝妻归扭头望向屋内,冷色的月光透过方窗打在地上,昏暗里横七竖八睡着不久前还在火堆前胡乱谈天的壮士们,他们各自侧卧伏地,身体起伏着传来鼾声。而铃音仍在响着,随风灌进祝妻归耳里,像为她量身打造的诱惑。 祝妻归看了一眼抱弓席地而眠背靠石床的文雏羽,又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面庞,最终挽起裤朝屋外走去。 文砚明坐在门口,头靠着门洞,身子挡住了路。祝妻归便转身去了南门,甫一探头,就又听见了铃音响动。祝妻归忙随声抬眼,竟见阴冷的院坝起了浓厚灰雾,两道漆黑的锁链打在地上摇晃着,朝林木黑暗处延伸。 尽管早有准备,但这场景未免还是太诡异……祝妻归一时忘了呼吸,只目不转睛,望着黑锁链尽头。 白雾袭来,卷灭了残火堆,守夜三人也早就困得睡了下去。 朦胧间,祝妻归觉得时间过了很久,虫豸蛰伏,鸟兽无踪,在过分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听到隐约铃音。每响动一下,锁链便不住震颤,原本清亮的月也逐渐模糊,渐渐地,祝妻归连黑锁链也看不清了,低头甚至看不到双足,只能看着白雾攀升,连腰肢也隐没在大肆弥漫的雾中。 祝妻归有些后悔,想回屋,可身体却被骇得迈不出一步。 一阵风起,祝妻归借着模糊月光,看到迎面而来两道长影,幽光暗起的白面,眨眼千里的脚程,明明速度如此之快,却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如何也走不到眼前的空地。 祝妻归缩了缩身子,好让自己藏得更深,等再抬眼时,那两只鬼早已立在坟前。 两鬼一黑一白,头戴长形高帽,一手握着一枚硕大古铃,一手紧紧缠着黑锁链,围着坟墓不知在想什么。不一会儿坟旁便钻出几只黑团团的佝偻鬼,双手猛刨着土,像是在掘坟,可坟堆纹丝不动,只有佝偻鬼们随着动作加深,身体渐渐没入了土里。 期间两鬼就立在原地,手上锁链直垂在地上,被白雾掩得看不清。 祝妻归不敢眨眼,一直望着那处,很快一只佝偻鬼爬了出来,浑身吊着津液,面上一圈是醒目的红,像茹毛饮血的野兽。他动作很快,也很恭敬,跪在地上便迅速托起两颗滚圆的事物。 两鬼一拂袖,各自伸出指甲修长的白手,捏起一颗球状事物,喂在红口里吞咽了下去。 祝妻归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咯叽咕唧”咀嚼的声音,她用力眨了一下眼,想朝石屋内侧躲去。可下一刻,那两只鬼若有所察般地回过头,纯黑的大眼珠直转向祝妻归。 祝妻归被震住了,丝毫不敢动弹。但好在两鬼很快回头,陆陆续续佝偻鬼也下了地,想必这次仪式也快结束,虽然过程一言难尽,但老人好歹入了冥府,这些鬼也能快些回去。 可事不如愿,两鬼转身朝祝妻归的方向来了,脸无表情,脚不落地,只双手不断绞着锁链。 祝妻归心生不好的预感,连忙低头,雾已散去,漆黑的镣铐则赫然入目,这锁链缠的竟真是自己。祝妻归心咯噔一跳,猛地抬头,双手紧扣住石墙:“这一定是误会!” 她语气急促又笃定,倒是让两只鬼愣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后又将绕锁链的动作加得更紧了。 祝妻归连忙去挪锁链,但一碰,双手便被灼得生疼。她这举动倒让两鬼重新停了下来,祝妻归脑子一转,忙说:“我绝对没死,你们要是伤了我,回去就完蛋了。” 两鬼顿了一下,对视片刻,其中一位发了话:“何出此言。” 祝妻归不敢怠慢:“我知道你们鬼差不能伤人,可我是人,你们该收的在那个坟里。” 那位仍旧面无表情,默了良久才开口:“比起你的巧舌如簧,我更信魂锁。”他说着,将手一抬腕子一转,祝妻归的左脚便被链子拽起,身子朝后摔了下去。 祝妻归被摔得眼冒金星,她凡人身体,怎能被锁鬼的链子来回折腾,可这两只鬼不信,她毫无办法,只能试着继续劝说:“鬼差大人,你们让我死不要紧,反正我死了还能继续在冥府活,可关键是我是活人,你们平白无故锁了我,到时受了责罚,你们就连鬼都做不成了。” 两鬼又对视一眼,祝妻归便知这话至少对了一半。她朝鬼伸出双手,月色下冷白的掌心被锁链灼出两道切口整齐的细长伤痕,分明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反应。两鬼默然不语,可同样手上锁链也未松动分毫。 祝妻归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双方僵持着,都等对方给出下一步动作。最后祝妻归实在没忍住,提议道:“你们不如回去换个魂锁?” 两鬼仍无表情,但祝妻归就是能感到他们的脸变黑了,心知说错了话,她也懊恼不已,发誓再也不凑这危险的热闹了。 另一只鬼这时说:“魂锁是由万鬼精魂炼成,按域蔓延,不可更替。” “蔓延?”祝妻归猜测道,“那这么说它就像树木根脉一样,自己找魂魄吸收?你们只用跟着它走?” 先前那只鬼道:“你话有点多了。” 另一只鬼抬手:“无妨。”他动作间铃铛毫无响动,面向着祝妻归继续说,“看来你对我们冥府并非毫无了解。我们的确并不能决定抓谁,魂锁会给出我们最正确的指引,我任此差百余年,从未有过失误。” 那他岂不是很老?祝妻归压下一闪而过的念头,继续听他说。 “正因如此,你必须同我们去冥府一趟,否则今夜我们交不了差,只能如此相看两厌。” 祝妻归皱眉:“我去了冥府,你们就能解开这个魂锁?你当真不是在诳我下去?” 那鬼沉默片刻,继续道:“我承认,是的。你下去后并不一定能解开魂锁,但你可以上报重审,走渠道让相关官员裁决此事,或直接让有能力损毁魂锁的鬼帮你——自然,并非我二者。” 祝妻归听出一种绝望,她生无可恋道:“我明日就下山回家,你们怎么就今天找到了我。” 先前那只较为强硬的鬼说:“此言无用,起身,走。” 眼看左脚又被抬起,祝妻归忙拽住那条锁链,用力一拉,竟让那鬼一个踉跄。她心想这鬼莫非轻飘飘的,全靠锁链拿人?于是如法炮制,忙抽回右腿,可锁链绷紧,另一只鬼也未被撼动分毫。 “并非我们来找你,是你们点了香火,引魂锁来至此处。” “和她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那鬼匆忙稳住身体,又恢复了原本深不可测的模样,但祝妻归却不像先前那般怕了,按图索骥、奉命行事……他们似乎同自己也没什么两样。 祝妻归没理会,只同那位礼貌的鬼讲:“可是这香火是点给那位老人的啊,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似乎吃了他的眼睛?” 周围气氛瞬间冷了下去,两鬼红唇紧闭,只有锁链收缩着,让祝妻归不住挣扎。一只鬼迈步向前,一手朝祝妻归双眼覆去:“你应当忘记。” 可祝妻归没听清,只以为他要挖自己眼珠吃,拼命拍打着,余光见一团红色的物什从怀里滚下来,让近在咫尺的鬼朝后避了避。 她定睛一看,是文雏羽送自己的那兔子,她双手捡起,挡在身前:“文雏羽!” 那鬼似想要再次伸手,但却被红绳兔子连连逼退,另一只也不再说直接将祝妻归拖下去的话,只把视线落在那兔子上,低声对同伴说:“有人醒了。” 那鬼沉吟片刻,点点头,两者便转身走几步,闪去了林里,大雾翻腾,再无踪迹。 祝妻归浑身脱力,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双肩被托起。她微微侧头,在月光下看到了眉头紧锁的文雏羽。 文雏羽刚醒,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瞧着温润许多,但开口还是不冷不热:“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来发酒疯?” 祝妻归舒了一口气,将兔子塞进前襟,手腕却被文雏羽截去。文雏羽压了眉头,凤眼眼尾扬得更凌厉:“你干什么了?” 祝妻归一看,掌心仍带着那奇怪的裂痕,还传来火烧般的痛,虽未流血,但绽开的模样当真恶心。祝妻归挣脱开来,将手藏在背后:“区区小伤,别担心。”她说完,伸出一根手指,缓慢朝脚腕上的黑镣铐伸。 但还没来得及试探,便有另一只手闯了过去。祝妻归忙道:“别……” 但很快她就收回了未说完的话,因为文雏羽的手直直穿过了黑镣铐。 他手指轻点了点祝妻归脚腕:“脚也伤了?” 没有。但祝妻归看着文雏羽,恶趣味一般,从喉咙发出声音:“嗯。” 文雏羽皱眉:“干什么这么看我?你该不会想我背你进去?” 对视片刻,祝妻归低下头,看不清脸,但声音莫名让人难过:“我自己走好了。”她说完,慢吞吞地挪动起来。 文雏羽眉头就没解开过,侧头看向那三位火堆旁的守夜人,他们歪着头毫无察觉,想来夜半也不会有人像祝妻归这个酒疯子一样跑到外边来。 文雏羽便朝祝妻归伸出一只手:“等你这动作,磨进去天都亮了,还要不要睡觉?” 祝妻归藏起掌心,用肘部顶开,明知故问道:“你要做什么?” 文雏羽转身背对她,利落地将头发揽到一边,露出整洁的肩背来。祝妻归这才看到他的衣服在月光下有着缕缕银色暗纹,白日里不清晰,到此时竟如此明显,如流动的星子一般。这难道就是锦衣夜行么。 文雏羽反手拍拍祝妻归腿侧,以示催促。祝妻归便不客气地攀了上去,文雏羽晃了一下才站稳,走几步后低声说:“没想到你还挺重。” 祝妻归正回头看那两道锁链,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半夜喊我名字干什么,声音还那么响。” 黑镣铐虽套在身上,但牵着的锁链却慢慢变得透明,祝妻归也未感到什么限制行动的重量,想来除手上两道裂痕,这锁链也给不了什么实质伤害。她暂时放下心来,不再去想今夜的事。 “我喊你名字了?”祝妻归用力咳嗽两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你就在我身边了,我还以为是你要趁着大家睡着赶我走呢。” 文雏羽动作一顿:“你脑子没事吧?还是说你想从我背上滚下去。” 祝妻归压下嘴角,将文雏羽环得更紧一些,弱弱地道:“我有些害怕,你说这山林间会有鬼吗?” 文雏羽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连鬼也不怕,不过放心好了,我可比你靠谱,那红绳兔子至少能保你不被孤魂野鬼近身。” 祝妻归质疑:“真有这么厉害?” 文雏羽笑笑,穿过南门,放缓了音量:“你到时就知道了。” 见质疑对他无用,祝妻归又换了语气:“你就跟我说说吧,为什么兔子这么厉害,还是说你和文叔叔一样,都会一些法术?” 文雏羽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将祝妻归放回石床,将弓立好后,也转身坐在了床上:“你话好多,但也不是不能回答,就先说兔子,那本是我的一只小宠,不过几日前在城里被饿贼偷走剥皮吃了,我便用红绳编了它的模样,原本打算找个火堆烧掉,但烧了也是烧了,不如送给你,刚好堵住你嘴。” 祝妻归将圆滚滚的红兔子取出:“那饿贼也太坏了。” 文雏羽“嗯”了一声,又说:“但他也不知那是我重要之物,是我没保护好,不该责怪他人。” 祝妻归又说:“可东西也不能乱拿啊,你要是伤心怎么办?” 文雏羽双手后撑:“伤心就伤心了,还能怎么办?去把人打一顿吗?到时又惹出一大堆麻烦来,惹四叔不快。” 祝妻归忙说:“这我知道,我在家也是这样。” 文雏羽说:“我是真没看出来,你离家出走就算了,还跑林子里去让大家找半天,一转头又喝醉了酒,好不容易消停,中途醒来又跑外边去发疯……怎么看你都不是怕惹麻烦的人吧。” 祝妻归被说得面色发红,她很明显感到自己原本上扬的嘴角垮了,说出的话也不咸不淡:“所以你的兔子为什么厉害。” 文雏羽打了个哈欠,倒在石床:“因为编它的红绳开过光,我也不会什么法术,只是凑巧沾了别人身上的福气。”他说着说着,眼皮垂了下来。 身侧很快没了动静。祝妻归下床捡起一块薄毯,盖在文雏羽身上。虽是夏末初秋,但夜晚山间很凉,祝妻归整好薄毯后,把红绳兔子放在文雏羽脸旁,几缕碎发落下,像是给小兔也盖上了被子。 她又看了一会儿,转头朝石屋内侧走去。狼女白日便是在此处拿的草药,祝妻归来到石案前,在漆黑中摸索着,找到了那只碎碗。她来到屋内月光下,盘坐在地将手掌露出来,仔细观察着那裂缝,一边涂药,一边思量那两只鬼的话。 对饱览群书和话本的祝妻归来说,两鬼奉命行事,收魂纳鬼的行为不难理解,只是不知两鬼为什么还要拿自己眼睛吃,最后又为何不强行用魂锁拖自己离去。 祝妻归装得镇定,但心里深知要带走自己轻而易举,莫非真是文雏羽的兔子不敢让他们轻举妄动?当时那只当差百年的鬼确实退了一步吧?后来离开也是因为文雏羽醒了?那她可要在这几天抱紧文雏羽的大腿,沾沾他的福气。 至于这个魂锁,祝妻归用指甲敲了敲。黑锁链已经彻底隐去,而她手指竟也穿过了枷锁,碰到了脚踝。 祝妻归叹气,疑心自然落到了唯一和自己有过接触的青鬼。 她很难不怀疑自己被魂锁缠上和他脱不了干系。他身手不俗,祝妻归又只认识他一个,也只能想办法让他帮自己解开了。 看来得找机会见他一面。 每更一章,就要临时取章节名字……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囊中物窥鬼无常 第19章 携手下山赴跳会 祝妻归第二日是被吵醒的,她伸了个懒腰,手撑着床沿跳了下去,按照习惯去屋外沐浴晨光。 随后,便对上了文雏羽的视线。 文雏羽正握着水壶喝水,右手袖子上挽,露出一截小臂。他见祝妻归醒来,先是看了眼她的脚,再面无表情将视线移回脸上。他把袖子整理好,将水壶盖回,冷冷落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撒谎的人”后,便转身离开了。 祝妻归愣了愣,余光见到驾马车回来的温修也不觉新鲜,只连忙追上文雏羽。 文雏羽正用手帕擦拭发尾,见祝妻归过来,只说:“我不接受骗子的道歉。” 祝妻归便摊开手:“那把兔子还我,它昨天陪你睡觉了。” 文雏羽冷笑一声,从前襟取出,拍在了祝妻归肩上。祝妻归正睁大眼看着已经完好如初的手掌,仅剩的一点反应全拿去接了兔子,因此一时没站稳,被推了个踉跄。 “哎,文雏羽你怎么欺负小妹妹?”温修换了一身深蓝袍子,圆润的双目盈着笑意,带着春风化雨的灵秀,“小妻归,昨夜休息得可好?你的事我听文君说了,真是奇妙,只可惜我要留在此处,没法一同去往你家乡了。” 祝妻归握着兔子,很快就抬起眼,笑看着温修:“你骗我,若要钱先生同你们离去,你不在场便毫无可能。” 温修笑容加深,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祝妻归:“你又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再说我知道钱先生的性子。”祝妻归咽了咽口水,接过油纸包裹,拆开见是几块橙黄的圆饼,“这是什么馅儿的?” “藤萝。”温修说着捏出一角,果真露出浅紫色的馅儿,还弥漫一股清甜香。他将那点放进嘴里,眯眼品味一番,瞧着颇为享受,但睁眼后却不以为意,只叹道,“可惜远不及徽州糕点万分之一可口。” “徽州?”祝妻归朝温修看去,“你去过徽州?” 温修揽过祝妻归的肩,携着她朝另一侧走:“当然,那是我家啊,可比你这黄土干地美多了。我不用想就知这季节皖南必是迎了秋雨,山湖裹着袅袅雾色,梧桐枫树也染了金边,若是现在启程往回走,到江浙一带走水路,沿岸尽是秀美男女,你若愿说句好话,性热的果农还往你船斗里抛果子呢。” 祝妻归咬着藤萝饼,一路听一路走,早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缠着文雏羽沾金光保平安的。 温修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如此一路下到皖南,早已是深秋,枫叶落满城,更别想那湖水镜一般映着山色,落日一出天地就燃了火,白鹤展翅一掠,水纹层叠,半池潋滟……等呆上一月半月,高墙里听着雨打黑瓦,晴好时走在道上,便见得到马头墙上跨着黑枝,一串串玲珑红柿灯笼般吊在白墙前头,仅是看着就此生无憾,更别说还要吃。” 祝妻归舒出一口气:“吃起来味道如何?” “此生难忘。” “说清楚呢。”祝妻归亮着双眼,迫不及待想要听到徽州人口里的徽州。 赵郎二次南下时也去过那处,她那时已经八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看到书上总是对徽州大加笔墨,自然也对那处满是神往。 不知赵大如何知晓了,他便拿着一个江南产的蝴蝶小发簪,故意逗祝妻归去讨个稀奇。 祝妻归自然风雨不动,并冷眼相待将那人当傻子,只不过关了窗后,心里滋味反升也有些酸味。不过很快,在她楼下吃晨食时,也看到了桌上零碎摆着一些小玩意儿,甚至一个竹篾盒里装着钗环珠宝,花鸟攀生,纹理细致,款式新颖,不少还嵌着翠玉宝石,一瞧便是那烟雨江南才养得出来的首饰。 她吃完了面饼,把手擦净,想拿起一支仔细看看。可刚动手,便听得沈娘大喝一声,吓得她浑身一颤,只好茫然无措地回头。沈娘面色不好,快步收起桌上的东西,扣在竹篾盒子里,提着就往外走。 祝妻归等了一会儿,悄悄跟了上去,见婶婶跟小路走去了赵郎家里,一时有些吃惊。 毕竟二人关系不好是全村人包括三岁小童都知的事情,祝妻归在受到赵郎冷眼相待时也挺坦然,只担心婶婶的性子会惹得那赵郎发怒,弄出个好歹来。也不知这次婶婶从后门潜入赵郎家会不会被发现,祝妻归心里担心,便躲闪着也进了赵郎家里。 毕竟以前都是住的里长,赵郎的房屋也不小,祝妻归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屋旁,不一会儿便见那赵郎出来。她不由得捏一把汗,但婶婶爽性,竟直接将盒子摔在赵郎身上,冷嗖嗖地说了几句后便扬手离去。 赵郎凝眉抱着竹篾盒,朝沈娘离去的方向望住不动,倒让祝妻归一时离去不得。 好巧不巧,这时赵大从厨房里拐了出来,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碗,正小心翼翼地朝祝妻归所在的方向走。沈娘一去,祝妻归便成了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她凝神屏息、紧贴屋檐,悬着一颗心朝后退。 可刚退几步忽然听到身侧传来异动,松动的灰砖缝溢出一股腥臊味的冷风,祝妻归连忙侧头,毫无防备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 那双生疮的眼蛰伏在阴翳里,比长了白霜的砖还要灰白枯朽,满是怆然的死色。祝妻归低呼出声,一手将那块被挪出的砖拍回,甚至没来得及看那是什么就连滚带爬跑了回去,全然不顾身后赵郎厉鬼般的疾呼。 祝妻归将那次闯入视为一场探险,探险败走后,赵家在她心里的威严不灭反盛。 那里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祝妻归不敢去想能被关在屋子里的是什么,于是引发此次意外的徽州自然也蒙上一层诡谲雾气。 她本以为与徽州的因缘际会于此作结,但温修这次天花乱坠地讲着,不但重新勾起了她的期待,还连带着将那段记忆的霉气洗掉了些。 她喜欢温修谈论家乡的神情,那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彩,仿佛全天下的好运都聚在了他这里。祝妻归安静听着,难免想起坟上村累日给她的负重,她年幼的心也略感疲惫,想找人倾诉,但想必说了也没人会懂,只好让她品出几分顾影自怜的滋味来。 一行人最后下了山,在一个唤作“孟河”的小村子落了脚。村里房屋不少,可人和牲畜却不多,至少祝妻归没在门栏紧闭的院子里看到多少新鲜痕迹,想来是温修说的灾年使然。 他们找到租借的住屋歇了会儿,在一个沉默不言的中年男人家吃过午饭后,就陆续牵马朝城里走去。 文雏羽已经换了装束,挽了一把新弓,裹袋子里配在腰间,像陌刀一般威风。而他从祝妻归身前走过时,身上那股清逸的香气更是争先恐后卷进人的胸腔里。祝妻归干咳一声,连忙追在他身后,文雏羽哼了声,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此行从简,无论人数还是行头,都不像在石屋猎狼时那么多,甚至文砚明都同“箭守”还有金大哥一起留在了孟河村,处理狼和那群受了伤的弟兄。 因此祝妻归对文雏羽的同行很是吃惊,在她看来文雏羽就是一个黏着四叔的小孩儿,还同温修有着不好的关系。但这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藏住心底的雀跃就费了大力气,可没空缠着人家问东问西。 她不会骑马,只能同温修共乘一骑,马脖子她侧坐着不舒服,颠簸里后腰还不停被马鞍顶着,原本期待的骑行赏景也泡了汤,只能皱眉一手扶鞍,一手撑住马脖,全神贯注提防着不要摔下去了。 她得空回头去看温修,后者正气定神闲牵着缰绳左右侧望,想来兴致颇高。祝妻归轻轻挪了挪,也抬起头去看面前左侧道路。 村子离城不远,进了城后也果真见到了贴在城门口的赏令,崭新的纸,外围着不少行人。祝妻归连忙把头埋下,同地上立着的一条狗对上视线后,严肃地皱起眉。 温修不动声色地将一条粗布头巾绕在祝妻归头上,下马去问了情况,回来时倒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才贴上去,都是些饿红眼的,趁他们没注意我们快些走,过了这座城后面就遇不到多少人。” 祝妻归偷偷瞧了一眼,冷不防对上一个猛汉的视线,他刀削般的脸上挂着一道狰狞疤痕,一双眼像是嵌在骨头里,冷冷看着祝妻归坐在马上离去。祝妻归隐约皱眉,看着温修:“我们就非要从城里过吗?” 温修点头:“是去城东客栈,今晚是七月跳会最后一日了,我们要看了才走。” 祝妻归追问:“那是什么?” 温修笑笑:“你算是赶上了,他们是兰州来的戏班,驱邪祭神很灵,像我们这种才撞了邪的,就应该借着火光洗洗。” 对腿上挂着黑锁链的祝妻归来说,这是及时雨,若真像温修说的那么灵验,那或许今晚她还可借此躲避。 但沿着此路特地留意,却未看到有关跳会的特别之处,倒是不少货摊荒着,紧闭大门的商铺一连七家便见得两户同行,牌匾提字苍劲有力,仅一眼就能窥见昔日繁华。街上照旧不见多少行人,一直到较为偏僻的城东客栈,祝妻归才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温修回答说,七月跳会什么样到晚上就知道了,至于人,这城里人还算是多的了,等七月跳会一过,南下的南下,回村的回村,那时才真叫空城。 温修说完就进了房,不再理会众人,随着他的缺席,到来的便是更为诡异的气氛。好在他再出来说要去街上一趟时,已笑带春风,面色如常。 吃完粗陋简略的晚饭,祝妻归安静趴在二楼走廊窗边等暮色降临。 这是一座濒死的城,在日落的寂寥里,她不安地拉紧了文雏羽的衣袖。 文雏羽也望着窗外出神,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锣响,将二人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回头见温修欢天喜地推门而出,提起衣摆风一般下了楼,转瞬便出现在了窗下街道。 是跳会要开始了。 二人在怔愣中缓过劲,看向同样为温修吃惊的对方,这难道就是逃跑练出的速度吗。 祝妻归戴着一个涂成土褐色的木头面具,薄薄一片,透着眼孔还能看到文雏羽的大蓝脸。温修当时兴致勃勃地拿过来,说这是跳会上必须戴的,这样鬼就认不出人来。 祝妻归起初半信半疑,但后来只觉得无语,因为同文雏羽下楼时,她看到了昨晚两位不速之客,各自牵着一条锁链,纸人一般立在客栈对面。 她一下握紧了文雏羽的胳膊,半边脸撞在他背上。 文雏羽瞟了她一眼,转身扶住她的肩,拉开一小段距离。磨蹭到现在,温修早就和另外两人去了街上,店掌柜也不见了踪影,不远处锣鼓喧天,人声不减,听着确实热闹,跟祝妻归家乡仅次于元宵灯会的青光集会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文雏羽如此严肃,祝妻归把放在两鬼身上的视线收回,故作镇定地回望:“怎么了。” 面具下看不清神情,文雏羽的语气也平静:“你在害怕?” 祝妻归犹豫着点点头:“有点儿,你等会儿可以不要走太远吗。” 文雏羽起初没说话,一双湖泊般的眼闪烁片刻,又沉了下去:“嗯。”他说完,隔着衣袖拉住祝妻归的手,压抑在面具下的声音闷闷的,也有些犹豫:“你昨晚……” 祝妻归晃了晃手,示意他继续说。 “你昨晚是不是撞见什么脏东西了。”文雏羽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两鬼,朝城中火光大盛处走去。 祝妻归心一惊,紧接着一种隐晦的委屈在这平淡的猜测里生根发芽,攀住了她的心脏。 她回握住文雏羽,再开口有些慌张:“你怎么知道?” 文雏羽有些不确定:“我……半夜睡下后梦到了,我看见你被锁链套起来,有两个模样诡异的家伙像是要带你走……你别误会,如果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梦,我不会如此疑神疑鬼,但不寻常的是那个梦清晰到我现在都还记得,就像……亲眼看见过。” 祝妻归思索片刻,立马用手钩住脖上红绳:“是兔子!”她将绳下吊着的兔子从衣襟里抽出,亮在文雏羽面前,“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喊了你名字,就是它掉了出来,当时动静不大,但只有你醒来了。” 文雏羽伸手握住兔子,一触即分:“所以是真的?” 祝妻归连忙点头:“是真的,刚才他们又来了。” 文雏羽又看了祝妻归一眼:“那你什么打算。” 祝妻归埋着头,有些气馁:“不知道,我很少做打算,平常遇到难事我觉得,自己没有被吓倒就很好了,害怕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可能有些蠢,但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但现在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好像起不了什么用,这跟以前也不一样。” 文雏羽没回头,他把祝妻归的手腕握紧了些:“别怕,他们也许该反过来怕你。” “怕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祝妻归脱口道,“怕我什么,有你在我身边?还是挂了你的兔子?” 文雏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身上肯定有让他们顾忌的,待会儿去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靠近,到时你我不要分开,鬼也不会拖锁链带走你。” 祝妻归回头望了一眼,两鬼又没了踪迹。她勉强松下一口气,而文雏羽知情后还肯陪在身边,也很让人安心。既然他给了办法,那就先按他说的来。 两人往前走着,果然看到了不少戴着面具的人群,他们背对二人围成一条长龙,就连白日城门那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大汉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祝妻归踮脚尖看着,忽然眼前一暗,是文雏羽凑近片刻又离开,往她空着的右手塞了什么。 那东西带着他身体的余温。祝妻归将手举起,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就被文雏羽拉下,还带着笑调侃:“你是傻瓜?给你防身用的,末端有勾子,挂在你那根破腰带上,这边人多,要是被人贩子拐了可别哭着说我没救你。” 才正经多久,这人就又开始了。祝妻归皱眉,故意说:“万一我摔了一跤,刀子岂不是会捅死自己。” 文雏羽沉默片刻:“那是钝的,虚张声势就好,我在身边用不着你动手。” 祝妻归一声不吭将钩子挂在腰带上,不舒服地动了动,觉得浑身毛病都冒了出来。文雏羽没忍住笑了声,又在祝妻归回头发作前开了口:“好了,那处人少,我们进去看。” 第20章 万鬼朝拜红衣郎 连片的天被烟火照得血红,地面张牙舞爪,鬼影憧憧。 两人刚挤进人群前方,便有热气扑来,祝妻归被逼得后退半步,又迅速在推搡间朝前栽去,被文雏羽一把拽了回来。 围在中间的人穿色彩艳丽的戏服,戴精雕细琢的木面具,面具上用不同颜料厚涂出人脸。这脸虽从人身上来,但五官张扬得脱了凡间,跳着繁复原始的舞步,时有串串铃音响在浑朴鼓声中。 暗夜火光下人影明灭摇曳,祭司间或停顿,拂袖亮出一张脸——可谓寒齿血唇撞蓝面,红瞳黑珠挂玉蚕,如此瞪视众人,神色端严,身后则风声潇潇,凄怆人间。 祝妻归眼露惊羡,但片刻后又觉这惊羡下有太多让她不适的东西。她同文雏羽并肩站着,起初还能隔着木头面具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银花香,但在一个手握铁锤的红面冠者踢翻火盆后,就只能闻到卷起来的烟尘气息。 刺喉,呛鼻,味道不及香火半点纯净。 击打着铁锤的红面冠者肇事后在欢呼声中离去,仿佛踢翻的是妖魔鬼怪,手挑花枪的黄脸飞眉一个跃起,斜着身子用上漆的枪轮出一轮日来,腰肢也随着其而转,掀起阵阵飓风,让刚落地的烟尘朝两旁人飞扑去。紧随其后是一位挽着高髻的娘子,细眉瘦眼,口带微笑,虽不比其余脸子粗犷,但长袖笑颜,在火光中显出一种异样的压迫。 方才黄脸过身时,就有胡乱翻飞的灰烬飘进了祝妻归面具的眼孔,一头朝她眼球里扎去。她半闭着眼,泪水涌出疼得厉害,便把食指伸进面具孔里揉了揉,等再睁眼时火影重重,那笑吟吟的娘子竟长出昨夜白无常的面色。 祝妻归浑身腾起一股血,迅速将胡乱跳动的心定了又定,但可惜红口娘子柳絮般飘飘而过,她再冷静也求证不得,只能徒劳地朝身侧看去。 文雏羽并没有看跳会,反而是低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她用胳膊顶了顶,文雏羽从沉思中抬头,被火光照亮的双眼有一瞬间无措:“你哭了?” 是灰烬钻进了更深的地方。祝妻归难受得厉害,把面具摘了,用手背用力蹭着。文雏羽松了口气,将祝妻归的下巴抬起,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你那脏手,拿远点。” 祝妻归停下动作。文雏羽略微俯身,认真望着祝妻归如墨般的眼,把手帕拢出的小尖角朝她眼角挪去。祝妻归没忍住朝后躲,文雏羽略微强硬地捏住她下巴,声音却因距离轻得仿佛气音耳语:“别动,就要好了。” 祝妻归不喜欢别人碰自己脸,刚想说不用了,但文雏羽却率先将手松开。祝妻归觉得那张面具下的神色应该也是有些难为情的。因为他双耳通红,碰过自己皮肤的手指也不安地捻动。 “行了,快把面具戴上,生怕别人认不出。”他说。 祝妻归眨了眨双眼,润泽的凉意让她气爽神清。正准备戴上,却莫名感到一阵令她心烦的喧动,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村子里挤满人的堂屋。 但奇怪的是周围很平静。戴着面具的人群仍聚精会神盯着前方,不时叫好。空地里各路神仙仍轮替登场,在渐升**的鼓乐下翻动跳跃,口里也开始涌出志趣各异的古咒语。那安魂洗礼般的慎重带来的也只是祭祀所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这股躁动是什么。 祝妻归没由来地心跳加速,焦躁地扯开了些衣领,不停环视着,终于在人群涌动处捕捉到一颗面色乌青的头。 她僵在原地,看那颗头左右扭动,将身体从地下拔出,立在人群中像得了水的鱼,迫切游动着离去。 她又看见了,文雏羽口里的脏东西。 祝妻归说不出心情,迎上文雏羽略带质询的目光,面不改色戴好面具。跳会迎来最精彩的戏目部分,唱着英雄开山、驱鬼压魂。但祝妻归没心思再听。或者说,她麻乱的内心为了维持表面的镇定已经竭尽全力。 跳会驱鬼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祝妻归看着地上不停冒出的青色人头,眼前发黑,感到一阵反胃。它们密密麻麻几乎铺满,又抽出惨白的手臂撑住地面,宛如人头蜘蛛,齐刷刷将身体从泥泽中拔出来,争先恐后朝前狂奔去,甚至有的爬在同类肩上,排山倒海般要将人群淹没。 面迎着千军万马般冲来的鬼军,祝妻归不敢妄动。她只能睁眼看着,那些东西不断穿过人影,烟青色皮肤也不停剥落,散在空中沉在地上。 跳会驱鬼迎神唱得猛烈,人群大笑欢呼着,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鬼影吞没。那些鬼影被什么吸引,掠过她朝后奔去,淡青色碎屑则擦着她皮肤纷乱下坠,如下了一场大雪。 两界交叠,在要撕碎身体的拉扯里,周遭动静彻底远去,祝妻归又一次置身那处雪地荒原。银沙一望千里,浓郁到窒息的暮色压在肩上,成了她孤身前行难以接受,也挣脱不了的沉抑。 泡沫般的碎屑仍在缓慢下落,像温修口中徽州春城的柳絮,沉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河。 河里浮光跃动,像埋着无数萤火。祝妻归这样想着,提起精神回头。 明月高悬,银辉耀地,不断往前的人群挡住视线,她只能透过间隙隐约看到那些东西伏地,卑躬屈膝叩拜什么,毫不像方才那般莽撞。 祝妻归略微俯身,瞧见中间一个利剑般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男子穿着能露出流畅腰身的金缕红衫,胯间有条不紊缠绕着装饰用的金饰金链,戴着一只戒指的手垂在腿侧,缓慢打着拍子,身姿气度极其不凡,虽在月光下,却是太阳般耀眼。 鬼影的皮肤讨好般地脱落,那些质地纯净的荧光则悬浮在空中,温顺乖巧却不敢靠近,只好雀跃着跳动在周围,晨星簇日月般的美景。 群鬼万般示好,那人依旧立于原地无动于衷。 祝妻归想看得更清,慢慢蹲下,却差点一头扎进荧光河里。荧光带着微微凉意,美则美矣,但想到分解前是什么祝妻归就感到膈应。 她屏住呼吸,视线从男子身上比绸缎还要轻盈的白裤一路上移,越过色泽深浅不一的红宝石坠饰,在腰带中央的黄金日轮图腾上停留片刻后,缓慢攀上了线条清晰的劲瘦腰腹。祝妻归目力极佳,在完美躯体主人的一呼一吸间,甚至看清了腰侧一颗红痣,朱砂般点在那里,晃得人目眩神晕。 怕是流氓,穿衣好似未穿,如此伤风败俗。祝妻归皱眉,迅速移开视线。 男子有力的前胸也挂着繁复有序的吊饰,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再用一种和谐到完美的秩序组合起来,悬挂在这具近乎天人的身躯上,拉出同凡尘俗物间的距离。 这并非汉人服饰,不知是何处来的老古董。祝妻归用书上的知识,一边偷看一边考究,视线越过雕塑般的颈脖,落在半张下颌清晰,红唇平直的脸上。 光是这点看不出情绪,但却有一股强大灼热的气息随着这英俊的下半张脸出现。祝妻归后知后觉起了畏惧,正犹豫着是否撤开,可原本撬都撬不开的人群竟分开一大条缝,视线豁然开朗,她蓦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沉静如湖,天神垂怜。 地上伏着的鬼影纷纷回头,祝妻归抓住文雏羽的手,撒腿就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她回头竟见文雏羽纹丝不动,原本热闹的众人立在原地宛如傀儡,中央傩师也在夜霜下凝成了恶神像。 祝妻归再朝那处看去,竟见男子眉头微蹙,清透的琥珀也暗了几分。 察言观色的鬼影迅速让出一条路,男子周身清音脆响,大步朝祝妻归走来,展臂伸手不知在何处抓住一件银白色披风,朝后扬起遮住大半身体,再沉下时竟已换上一身考究得体的汉人服饰。 只是略微卷曲的亚麻色长发明显不属此地风情。 祝妻归当机立断抛下文雏羽朝反方向跑去,可浮动的荧光竟躁动起来,将她身体困住。 她抬头看着那人,除了畏惧,实在不知说什么。他和青鬼无常明显不同若她再妄语或是耍小聪明,不知有什么好看的等在后头。 但祝妻归这人有时就是难以捉摸,她被困在原地挣扎几次动不得后,竟抱着必死的决心反抗。 明明声音都在颤抖,却要恶狠狠地瞪着来人,字字停顿:“丑八怪,放开我!” 那人脚步一顿,眉梢扬起,声音清醇:“你就这么讨厌我?” 祝妻归感到捆缚的荧光松了一点,被挤压的胸腔终于能够顺畅舒气:“你长得很奇怪。” 那人身体似乎僵了片刻,平直的嘴角拉下,没再言语。 祝妻归学那些鬼从地里钻出来的模样,将双手撑在紧密的荧光上,准备将身子抽出,偷偷观察着那人神态,嘴上还不饶人:“而且你穿得和那些什么醉花楼、莺莺楼里的男倌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果要喝童女血,你最好离我远点,我可不会帮你修邪魔**。”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荧光朝她挤压来,她嘴唇紧闭说不出话。那人立马攥拳,荧光迅速炸开在空中,整条河都化作淡金色光芒落在地上,最后隐没不见。 祝妻归稳住身体,看见那人侧头冷冷瞥了身后群鬼一眼。 群鬼迅速将头抵在地上,不敢再动。 祝妻归默默打量那人,再抬头又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让她天然感到亲近。双方都等待着什么,她张了张口,知道该道谢,但就是不知为何,又说出一句难听话:“你看我干什么,还不放开我朋友。” 一阵冷风寂寞地从那人身后吹来,越过祝妻归时递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此女未免太野蛮,兄长,你真确定她是当年西廊门下睡着的那位?” 祝妻归侧头见那英俊男子身后又走来一人,黑发黑瞳,中人之姿,浑身一股自作自受后还会感概“苍天饶过谁呢”的无赖气息。 被称作兄长的那位淡淡瞥了祝妻归一眼,转身离去。 新来的那人斜睨兄长神色,擦肩而过后,笑着对祝妻归说:“老熟人了,你怕是晓得我,我是迟净年,嗯,你拜了五年那个。” 祝妻归吃了一惊,向侧边走几步,比对着脑中画像果真看出相似来,只是真人没画像那样丑得石破天惊。 她走近几步,发觉自己看迟净年早不再像两日前村子里那般崇敬。她便像对待常人那般说:“你就是师爷?我找你好久,最近发生很多事,现在大家都很需要你,我也是,但是……”祝妻归想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有些犹豫地试探,“师爷,你是不管我们了吗?” 迟净年的笑有些僵硬,但还是在抽搐的眼尾间流畅起来:“嗬嗬……我一直就没……”他微侧肩膀,似准备抽身离去,但不远处那位不动声色看了过来。 迟净年便在祝妻归渐渐充满怀疑的眼神里,顺着起初的侧身转了一个大圈,笑着说:“嗬嗬,我天南海北四处忙,但怎么会不管你呢——” 祝妻归打量着举止奇异的迟净年,不知得到什么结论,默默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我还以为师爷觉得我太野蛮,招人讨厌。” 迟净年点头:“女孩子嘛,自然乖巧端淑的好。” “嗯,你说得对。”祝妻归说着埋头,拍了拍身上灰尘,朝文雏羽走去,“不过师爷你话说完了吗,我想和我朋友回旅馆休息,但现在他好像动不了。” 迟净年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歪着头,将那双稍显混沌的眼珠从安静伏地的群鬼身上转回来时,有些不明所以:“你刚说了什么?” 祝妻归皱眉,她方才就发现此人讲话视线总是越过她不知在看什么,回答的神态也是漫不经心,偶尔偏头做出不属于同祝妻归对话时需要的表情。 但万般不情愿,她也只能重复一遍:“我要和我朋友走了。” 迟净年扯起一边嘴角,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来就是问你是否要我带你走,正好我去村里有事要做。” 免去舟车劳顿,同师爷本人一起回到村子,对她来说可是百年难遇的契机。祝家代代长师也没听过谁就遇见过真鬼的,更何况大家总说她不配此位,若真得师爷口信,那还担心此后会被质疑。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不犹豫是假的,但祝妻归早下了决心,没多想就摇了头,露出脚上枷锁:“不必,不如你帮我摘掉这个。” 迟净年视线滑下,好奇道:“摘掉什么。” 祝妻归也低下头,竟见新换上的布鞋豁着一条不合脚的口,口子上空无一物,但那原本应是被黑锁链压着的地方。她欣喜挑起眉,错开身子看向远处那位正在望月的男子:“是你帮的我?” 迟净年也回头,见那人波澜不惊看了这边一眼,便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副早干嘛去了的样子,甩甩手,头也不回地朝暗处走。瘦削身影在阴风涌动间,被火盆熄灭带来的黑暗裁去。 来去伴风,走得倒是干脆利落。那人淡淡瞥了祝妻归一眼,也转身离去。 月光照在他低束卷发的银环上,中央镶嵌的红宝石炽热闪烁片刻,身旁人有了慢慢苏醒的势头。祝妻归忙隔着逐渐躁动的人群,对那人说:“今晚熄灯后我可以来找你吗?” 那人挺拔身形一顿,再抬步时竟叫祝妻归看出几分不悦来。 第21章 亡命徒魂死身立 群鬼也随那人的离去而隐没,一瞬之间恢复至初,方才种种又如一场癔症。 被风尘磨去墨色的酒旗兀自摇晃,祝妻归望着空荡的街道半晌,握住文雏羽的手,将他朝人群外拉去,同时压低声音说:“你刚才有看到那些东西吗?” 文雏羽反扣住祝妻归的手:“发生了什么?兔子可带在身上?” 祝妻归摇摇头,没再回答。两人避开人群,在一处店铺屋檐下站住,文雏羽将早就摘下的面具搁在一旁空架上,握着祝妻归的肩膀,让她正对自己:“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祝妻归也不知道,她现在很恍惚:“锁链没有了,昨天那两只鬼应该不会再来找我麻烦。”话说完,祝妻归才后知后觉,几日来看到的种种奇相竟未对她带来任何损伤,一切过眼云烟,而梓树下赵二的死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她对此已并未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祝妻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仔细回想,狼女被她无意间射杀后,她同样没有很大的感触,惭愧和自责是有的,但都敌不过那一瞬间涌出的惊恐。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是来自违背了诺言的惊恐,她亲手让本应贵如千金的承诺化成为草芥,一如她现在所做,置长师职责不顾。 面前的文雏羽不会明白她在顾忌什么,无论是对信誉的背弃,还是对职责的逃避,都只有她一人才知晓。而就在刚才,她有个机会回到村子对造成的麻烦进行补救,但她却生出了很大逆不道的念头。 既然迟净年并不能庇护坟上村,那她又为何要继续去信他。她真想就这样和文雏羽他们跑了,去风餐露宿,去打猎喝酒,甚至是去徽州春风一梦。可偏偏,她又舍不得家里的沈娘,舍不得长师这个名头。 而荒谬的是,唯一能留下她的两者也是大厦将倾。被她视作洪流里唯一浮木的婶婶也被其他人攀附着,这个发现让一切变得岌岌可危,她时刻恐惧着他人轻而易举就将其抽走,那是这场灾难里,祝妻归仅有的东西了。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一直知晓,坚不可摧的铁娘子不会只是永远站在自己身后的婶婶。可知晓此道理是一回事,但道理真成了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面对他人的离去,她能做的从来都不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祝妻归就努力让婶婶少操心。于是生性贪玩的她甘愿做了长师,但慢慢的,事情脱离预期,祝妻归自己内心又开始痴迷做长师。 她讨厌坟上村,可她喜欢的“独特且重要”全依托坟上村才能给。她憎恶赵进,可她又想要让赵进对自己刮目相看一次。 祝妻归觉得自己要疯了,要被扯碎了,这一切就像十岁以前不好吗?她为什么要想这些,她为什么要想通这些,看着自己犯蠢,憎恶自己无能,也是婶婶说的什么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吗? 这条路太难走了,祝妻归不想一个人。 所以在文雏羽第三次追问的时候,她反问了。灯火恍惚,她手撑着床沿,垂下眼帘盖住被泪水打湿的眼。她说:“四叔对你很重要吗?” 文雏羽似乎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沉默片刻,答道:“在成长为一个男子之前,他的认可于我而言很重要。” 祝妻归慢慢问:“你现在不是一个男子吗?” 文雏羽摇头:“我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而四叔会让我明白那些地方具体在哪里。” 祝妻归依旧问:“你现在不是一个男子吗?” 文雏羽微微蹙眉,正视着祝妻归:“不是。” 祝妻归认真地说:“那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男子?” 文雏羽默然片刻,还是接下了这个有些剑走偏锋的问题:“也不是确定自己是不是男子,同你扮男装比起来,我是男子毋庸置疑……啧,怎么说,你知道民间胡黄白柳灰成人的传说么,他们套了人皮,就是人吗?” 祝妻归偏头笑了,再回头露出颊边一点酒窝:“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是男子,而是什么狐狸白蛇变的?” 文雏羽压着眉,哑然失笑。他起身,轻轻揉了揉祝妻归的脑袋:“我不跟你贫,你肯定懂我意思,这下心情好了,就早些休息。” 祝妻归忙说:“没,我真的不太懂,那我换个问法,你说你长大之前四叔的认可对你很重要,那你如何知晓什么时候他的看法对你来说不重要?” 文雏羽扬起一边眉,泪痣也随之微动:“在我眼里,四叔无异于父亲,他的看法一直都很重要。至于什么时候不需要他的认可,想必就是我有能力认可自己的时候,到那时我的看法会和他的看法同样重要,甚至胜过他,取舍在我。” 祝妻归张了张唇,片刻后又紧紧闭上。文雏羽觉得刚才那通话略显矫情,见祝妻归沉默,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干咳一声:“小小一只,每天都在想什么?” 祝妻归睨他一眼:“小小一只是什么?你家乡就管女孩儿叫这个?” 文雏羽笑笑:“小妮,行吗,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祝妻归在腹里搜刮片刻,最后回敬道:“你也是,小皮条。” 文雏羽身形一滞,略带迟疑地迈出门槛,转身关门时仍旧有些困惑。祝妻归吹灯歇下,就着夜褪去外衣,盯着那顶不知罩过多少人的深色床帐,默默翘起二郎腿。 远处跳会想必已经过了压轴戏目,动静渐朝城西转去,窗外蟋蟀声渐明,客栈楼道不时传来其他客人归来的脚步声,几句对话零零散散落进祝妻归耳里,朦胧间她没力气去听,任凭最后一点思绪同窗外晚风一起逃逸。 这是睡得无比安稳的一夜,第二日清晨,祝妻归看窗外以为自己醒得很早,但下了楼四人早就坐在了桌上。温修笑着同另一个话多的明朗男子讲昨天看到的剧目,文雏羽照旧一身整洁,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抱胳膊看着面前小米粥,不知在想什么。 祝妻归走到空位落座,店老板最后端上一笼冒着热气的蒸饺,温修抽出筷子招呼大家快吃。桌上就属温修话多,一边夸赞老板手艺好,一边从笑呵呵的老板那里打听此城近况,他讲话时独有腔调,不时引得远处几桌客人看过来,也笑听着温修谈天。 祝妻归埋头安静喝完最后一小口粥,将碗放好,抬头就对上一个客人饶有兴趣的视线。客人略略扫了她一眼,继续看着温修。 温修正讲到兰州见闻,这时突然有人问:“你也逃难来的?听口音也不是那边人啊?” 温修看过去,没提他引以为傲的徽州,转而几句俏皮话套出那位兄台来处。原来他才是逃难下来的。西北连年大旱,他原给当地最有钱的老爷种地,老爷待人不薄,为人处世也周到,他不求闯出个天地,只想留在老爷田里勤勤恳恳一辈子,讨个俏媳妇,生个胖小子,把这辈子过活过去。 说到这儿时,祝妻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眉眼间也是一股正气,说起话来滋出一口大牙乐呵呵的。 但如果真那么好,他也不会坐在这儿了。祝妻归吃完也没下桌,只默默坐着听完他的后半段经历。 事情转折大概就从一群陌生人在田地找到他开始,他们说他一表人才,为什么要给一个老头当奴,还说这些本就是他的土地,一个男人怎么容忍立身之地被恶徒诈走……类似的话一大堆,说到最后,原来是东边那群抄家伙打仗的农民找了上来,想要他一起帮忙说服其余人入伙。 在他看来,这跟朝廷招兵买马没什么区别,他活得好好的,干什么要去做那些拼命的事。这群人凶神恶煞,他也不愿惹是生非,自是含糊应下,转头告诉了老爷。老爷上报官府,抓了一半,逃了一半。 也是那时,他觉得自己要遭报应,最后报应是来了,但落在了老爷头上。 那群亡命徒一般的人深夜闯进老爷宅子,趁夜杀光青年壮汉,剩下妇孺纵欢,最后将那金银钱财洗劫一空,还放火烧光了田地,带走了那批游手好闲的地痞。那件事过去后三年,他娶了老爷的小女儿。小姐是同百合花一样美的,他说,小姐原有一门亲事,但那事过后她因失贞被退婚,戴孝三年他常伴她左右,替她料理田地,而后自然滋生出了感情。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第四年大旱又遇蝗灾,田地颗粒无收,又恰巧碰上朝廷为压东边那群起义的农民悍匪加征赋税。头一年勉强过去,他以为像以前大旱时撑过一年就好了,但第二年来势更凶,就连官府都要靠几位老爷救济,关押的罪犯也全都放走。 他的消息不灵通,挖完野果回家时,远远看到一群人堵在他家门口。他早就搬去与小姐同住,见状立刻跑回宅子,想在他们找人问出情况前安顿好小姐。 他们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快,情急之下他将小姐藏进地窖,小姐要他也进来,他说他们找的是我,若我不在,他们翻个底朝天定会连累你。小姐问他,他会回来吗。他当时想,应该是回不去了。但他妻子却说,如果他不回来接她,她就让自己烂死在地窖里。 因为这句话,他从鬼门关杀了回来。他欠小姐的太多,他不配叫她妻子,但窖门关闭前小姐的那句话,让他第一次觉得人活在世上不只是仅有一条烂命,如果可能,他真想在一切变故未发生之前,堂堂正正地追求小姐。 他动弹不得躺了两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被关五年大牢的那位带着一群饿疯的人杀进老爷们的粮仓里。但那些老爷也实在没有了,除了留给自己活命的口粮,早空了,不然怎么可能忍心看人活活饿死,大家都是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 那群人便抢了金银珠宝,凑出几匹瘦马,挑了一些看上去壮实能打的去找兄弟汇合。 不过三日,风卷残云。 他凭着最后的心力爬到地窖门口,却没力气开门,只能一下一下撞响地板,轻轻唤小姐的名字。 这回却是小姐不愿开门,她咳得令人撕心裂肺,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清,她染了病。 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听一次的话。他很明白这四个字意味什么。小姐会医术,她不久前冒着传染风险救活了一个小女孩儿,但小女孩儿还是在第二日死去。那时他就忐忑不安,一直叮嘱她喝水吃药,有什么不适就立马告诉他,他去想办法。为此他还去各处山林提前找好草药,炼制药材,但现在草药就在□□,可他却动弹不得。 小姐让他别自责。她说,人活在世上,所经受的磨难就像一味味中药,味道难闻却对人有益,但好像给大家治病的人有时又不那么正经,总在不需要的时候强塞一些中药进口,让人自那之后吃什么都有苦味,连带着正常的食物也不敢再吃了。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平静。她说,现在我就是你那一味没有必要但还是被强塞入口的中药,但你要相信,只要愿意继续吃其他的,总有一天这苦味会慢慢散去。 男子说到这儿声音都哽咽了,但嘴角还是扯着笑,那副样子怪异得让一堂的人都停了筷子没再说话。 他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中药。小姐没反驳,他便告诉小姐自己也快死了,但他真想让她活。 那之后的一天,都没人再说话,就在他以为小姐死了时,那个温和的声音又恳求他说,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活着把我埋在地里,入土为安后我们能在冥界重逢,如果舍不得人间,那就转世投胎,等着下辈子相遇。 他答应了。他答应了她三个请求。 一是入土为安。万幸一云游老道救了他,让他有力操持此事。 二是结去因果,将后院那棵十几年都不见长的杏树迁去坟旁。 三是许下执念,要他带着两人攒下的银钱南下。 斯人已逝,坟茔高垒,手植杏树后睹物思人,万般悲切却求死不能,遂逃难至此。 第22章 荒城道以命换命 温修听后,叹了重重一口长气,朝那位男子走去。 他拍了拍男子肩膀,正要说什么,却听飞刀穿墙声,侧目见文雏羽抓起一旁的刀,扯住祝妻归朝暗处躲。 回头,那位背着斗笠,面覆黑纱的客人缓缓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皮革套里的剑:“故事听完了,我们也谈个交易。” 温修迅速低头,见男子泪湿面庞一脸迷茫,便回头道:“我又不是商人,和你做什么交易。” 客人挽出一道利落剑花,剑身明亮温润,飞舞着几下就将一条凳子拆成八段。凳子垮下,那人气定神闲:“现在还谈吗?” 温修说:“说来听听。” 客人满意地点头,转头看向了祝妻归:“要么,让我送她回去,要么,让她死在这里。” 祝妻归忙转身躲在文雏羽身后,踮脚凑在他耳边说:“他是不是江湖话本看多了。” 文雏羽慢慢抽出刀,冷眼看着那人,低声道:“他不简单。” 祝妻归看了眼头顶墙上悬挂的小飞刀:“我躲都没躲,他都扔偏了,还不简单?” 文雏羽说:“南下逃亡的,都会想要三千贯,但三千贯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祝妻归再次看向头顶小刀,跃上去拔了下来,对着身侧桌椅试了试,果真锋利。 温修站在原地,作势要笑:“不是,这位侠客可是对我家小妹有什么误解?” “看来是不愿。你称我一声侠客,正好我也不是喜好强取之人,既如此——”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亮给众人,“不妨让其余想要三千贯的弟兄同你们继续商议如何?” 客栈住着的人不多,大多是有能力防身的过客,因七月跳会相聚于此,本意求个平安就好。先不论城门告示里的三千贯有多浮夸不可信,仅是面前拔刀相对的场景,就让他们知晓这馅饼儿就是碎成渣也轮不到自己开口讨要。 因此在沉默对峙里,温修看到的是多数人的落荒而逃。见没人理,那人便将告示扔在天上,甩剑劈开,背着手旁若无人朝外走去。 看着人终于就要跨出门槛,温修正准备松一口气,却见文雏羽横刀挡去那人去路。 那人手腕翻转,将刀朝地面一压。刀剑相撞拉出一阵刺耳声,文雏羽抵不过,便抽刀缠头划出圆弧朝那人肩侧砍去。那人略感意外,侧身闪躲的同时用剑挡去攻势。文雏羽紧追不放,两人便在门□□锋起来。 祝妻归忙跑过去,让温修去后院牵马,趁着文雏羽还能挡,先把逃命的准备做好。剩下两位虽会拳脚,但刀剑功夫远不如文雏羽,此时若去只是添乱,他们便打算带祝妻归去后院先逃。 温修奇道:“让他走不行么?文雏羽这又是发什么疯压不下这口气?” 祝妻归从三人中间钻出,将温修朝后院方向推去:“他哪里是走,他是要去给其他人通风报信!文雏羽说这种人一看就是喜欢找乐子的,不会轻易放我走,等他出这个门,叫来其他人,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温修闻言色变,拉住身侧两人就朝后院跑:“你们俩先撑住!” 说完三人就没了影,祝妻归愣了片刻,一脚踢开只剩一腿的半截凳:“喂,你们三个老头都跑了?让文雏羽一个人撑?” 文雏羽说:“你也走。” 祝妻归回头,刀剑相交也不知打了几个来回,她能看出那人留了余手,也能看出文雏羽身手不俗。只是在那柄剑毒蛇吐信般的进攻里,再少年意气的文雏羽也有些相形见绌,好几次他靠双手握刀才能接下攻势,甚有一次剑尖再进一步就能割破他的咽喉。 剑主人背着左手,歪头收剑,朝外离去:“小兄弟,日后再会,我不一定打得过你。今日我留你一命,来日你还我一个人情。”他说完,便笑着离开。 文雏羽没去追,越过桌凳,用力拽过祝妻归手腕:“快走。” 祝妻归快步跟上文雏羽,回头见屋内仅剩的那位浑浑噩噩的男子也起身,朝他们走来。 她回头跟文雏羽说了,文雏羽现在似乎没心情去管他人,只是叮嘱她要是被围住了应该怎么脱身,还说若是走散,千万不要过城门,找到河道爬出去,也千万别爬反方向,回到西门那边去了。 祝妻归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说:“你们会有危险吗?不然我直接跟他走,反正他说他也要送我回去。” 文雏羽回头时带着怒意:“你真把自己当三千贯了?” 祝妻归头昏脑热,一时没听懂文雏羽话里的恨其不争,便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她脸色也黑了下来,压抑片刻,照旧怒道:“是,我就是一文不名的废物!你满意了吧!” 文雏羽字字停顿:“祝妻归!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跟我唱反调吗?” 祝妻归一把挣开文雏羽的手,看准一条逼仄小巷跑去。文雏羽皱眉去追,身后传来一阵大喝,竟是几个想要三千贯赏银的人追过来了。他只能转身迎敌,将他们朝祝妻归逃走的反方向引。 两人不欢而散后,祝妻归沿着小巷里走了片刻,发现是个堆放杂物的死胡同,便折返到第一个分岔口换个方向走。 她推测自己应是走到了住区,房屋不但矮小破烂还鱼鳞般紧凑,就连两屋间的狭窄缝隙也搭了棚屋,她三番五次都是翻窗穿堂才找着了能走的路。 在又一次翻窗后,她喘着气停了下来,觉得这样漫无目的乱窜实在太费力气。她在角落一根矮凳坐了下去,沉思片刻,决定先找到文雏羽说的那条河。 只是不知河道会在哪里,离这里近不近,但按文雏羽事无巨细的风格,应当不难找,否则他说不定又会就着如何找河道喋喋不休说半天。 祝妻归在昏暗的小破屋里歇了会儿,闻到一股愈发浓郁的怪味。她打量着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一团破布上。这屋子不知荒废了多久,布也烂到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外有几只苍蝇嗡嗡嗡地想破开布撞进去。 那团布不大,下面肯定盖着什么东西。祝妻归定定看着,明明休息好了却不想走。 可她不能停太久,反应过来后,便在靠近灶台的地方捡起一根黑木头,径直朝那团布走去。一股几近刺鼻的恶臭弥漫在破布所在角落,祝妻归皱眉,慢慢用黑木头挑起破布一侧,停滞一瞬,用力掀开。 一群苍蝇冲出,朝她面门袭去。她皱眉躲闪,起初还嫌弃地用手挥开那群烦人苍蝇,但等看清布下是什么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苍蝇贪婪地在她脸颊鼻尖停留。 她愣了很久,随后回神般挥开苍蝇,跌跌撞撞朝着后门逃去,却在靠近门的时候身子一晃,扶着墙面吐了出来。 吐完后,她推开后门散了口气,等眼角星点泪花晾干,才转身又进了屋。她绕了一圈,翻了好一阵都没找到什么能用的工具,最后还是在外面捡回一把破铲。 她就提着铲子,回到破布前。 苍蝇一哄而散,只剩下白色蛆虫蠕动。布下盖着的仍保持着人形,是个眼睛不大的婴儿,巴掌大小的头颅没有新生的稚嫩,只有深入白骨的腐朽。 她小心地用铲子把破布从他身体上摘下,原本做足了准备,却在看到全貌时再一次战栗起来。 她从没有想过腐朽一半的头颅下会是一具寒恻侧的白骨。 一具被剔得一干二净的白骨,四肢蜷缩在前,双手同所有小孩般攥拳,若不是硕大的脑袋还歪在这里,她几乎要怀疑这其实是一只兔子或果狸。 任何动物被剔干净在这儿她还可以理解,但这是一个婴儿,从来不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虎毒尚不食子。她抹掉因愤怒而滚落的泪珠,将铲子插在地面,开始挖土。屋子里的土被踩得很实,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挖出一个浅坑。 她抑住发颤的双手,用铲子把婴儿的头托起来,慢慢朝浅坑挪。中途听到一声怪响,她立马屏息停住。 头颅左右摇晃片刻,脖子还是断了。 白骨摔地。一个黑红色的护身符掉了出来。上面用金线绣着“平安”。 祝妻归一扫而过便收回视线,将脑袋安置在浅坑里,重新盖土。她挖的坑不大,土也不够埋,无论怎么匀,还是会有半张脸露出来。 她皱眉调整了很久,伸手扯开衣领,换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她这次将婴儿正面朝天,又铲出一些松动的土,总算将头颅勉强盖住。 勉强成型的小土坡上,两孔深深的黑洞如双眼从土里探出。 祝妻归临走前还是将护身符放在了小土坡上,她想无论怎么说,至少求符的时候是真有人希望他平安。 那之后她没再翻任何一间屋子的窗,沿着土壤地势和水沟遗留的痕迹,很快就找到了河道。河床卵石被晒得很干,她起初沿着岸边走,但被一家商铺挡去路后干脆跳了下去。 “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忽然传出一阵暴喝。 祝妻归不敢妄动,绞尽脑汁想怎么糊弄过去,却听那声音又说:“是这样?去去去!别烦我做事——回来!你看见一个小孩儿没有?多高?我又不是他爹,你问我他多高?你就说看到没!没看到就滚!” 祝妻归听了会儿,默默走远了。河道左拐右弯,起初还挺宽敞,但后面就同水渠般又浅又窄,顶部还每隔一段路就覆满木板。祝妻归只能猫着身子,被闷气蒸得想吐,还得时刻分散精力,避免被扔在河里的破铜烂铁割破身体。 如此手脚并用爬了很久,她大汗淋漓,终于爬出那段好似没有尽头的漆黑河道,苦尽甘来看到不远处耸立着城墙。她想着总算要结束,却在爬过去后发现河道被铁栅栏堵死了。 她双手握住摇了摇,铁栅栏牢固得纹丝不动。她立马想到应该还有其他路,便跪坐在水渠里,沿着铁栅栏两侧细细摸索一番,果真碰到了一片冰凉。她将头探进城墙底下,看清是一块大石,便双手扣住石块两侧的凹槽朝外拉。 一阵凉风逸出,她感到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下一点,伸手将石块拉得更开。 是一个不小的洞口,她准备爬出,身后猛然传来一阵笑。祝妻归差点被吓破了胆,迅速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小妹妹,我在这儿。” 祝妻归忙抬头,措不及防被一柄飞刀晃了眼。 那人戴着斗笠,屈膝坐在屋檐,手里把玩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见祝妻归找到了自己,他明显愉悦起来,换了个姿势,双手夹着刀刃对准祝妻归:“你猜,这把刀扎进哪个部位死得最快?” 祝妻归浑身发颤,却没回答。文雏羽说过,这种人最喜欢看别人因他而生气或者恐惧。 “嗯,不行了,这副凶巴巴的表情,不如跟我走。”那人抬起斗笠,露出含笑的眉眼来,“我哪儿哪可都不比你那小竹马差。” 没人理,那人略觉无趣,伸了个懒腰,起身将飞刀抛上空:“说得对,不愿跟我走,那就去死好了。” 小刀被抛上空后,迅速下坠朝祝妻归刺去。她无处可躲,慌乱之际眼前一黑,竟有人从地面扑了下来,挡在身前。 飞刀破体,祝妻归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努力想找到一抹熟悉的痕迹。但她只想起了客栈里那一面之缘,以及一面之缘下亦悲亦喜的声调和带泪的笑语。 周身泛起一阵猛烈刺痛。她梗了很久,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以为这是在救我?” 男子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朝她咧嘴一笑:“我只一心求死,你有危险,我为了保护你而死,死得值。” “你疯了!”祝妻归眼眶发红,崩溃般大喊道,“你以为我不想死吗!我最恨你这种人了,你跟她一样!你跟婶婶一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你就是想去做鬼陪你的妻子!” 男子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大,只好干笑:“呵呵,你说得对,但你为什么也想死,地下也有人在等你吗?” 祝妻归浑身汗毛倒竖,吼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这个疯子!” 男子皱眉闭眼,身子逐渐软了下去,他伏在地上,后颈处插着一把飞刀。泉涌般的鲜血淌了满背,可他仍去抬头看着祝妻归,哪怕喉咙不住涌血,也继续用泥泞的声音说话。 “那……你要是死了,未免也太孤单了。”男子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救了你,现在我……我求你一件事。” 祝妻归眼泪涌得更厉害,本就不适的头脑现在混乱不堪,她只知自己害怕极了,面前这个人的脸眨眼间就发青发白,好像下一刻就会咽气。她压抑着哭声,俯身凑近:“你……你说,我听着。” 男人张了张唇,竟没有声音。两人都愣住了,祝妻归连忙腾出肩膀给他靠:“我答应你,我说到做到……” 他提起嘴角似乎要笑,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到没人能听清:“你别死,活下去,替我和她到南方的春天去,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别死,你要活下去,送我……去见她。” 祝妻归绝望地喊道:“你到底说了什么啊,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啊?”女孩儿稳着他的身体,右手浸在粘腻滚烫的血里,紧抓住他衣服的布料,浑身颤抖着迫切凑近,“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再说一遍好吗?再说一遍?” 男子缓了良久,只重复了三个字:“活下去。” 祝妻归咽下哭声,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你之前说的那些呢?” 他最后张了张唇,无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嘴角缓缓上扬起来,死灰般的面庞因此染上生气,可望向远处的瞳孔却陡然扩散为了一片死寂。 他死了。但祝妻归什么都没听到。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这么快就到,她茫然无措地抓紧这具庞大的尸体,还想再问,可肩膀上陡然加剧的重量让她稳住身体都成了难题。 于是两人一起摔在河道,深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溅在祝妻归的脸上,浸湿大片泥地。 她在巨大的恐慌里要崩溃了,头昏目肿,胃里着火似的翻滚着,耳里全是男人临死前发出的怪异音节,那些音节扭曲着叫嚣,慢慢拼成她最不愿接受的模样。 他说:“你害我死了,她会恨你,我也会恨你。” 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在祝妻归心里碎掉了。 她觉得这不会是男人会说出的话,可是,除了这些还能是什么呢?她把他害死了,她把狼女也害死了,还有赵二,她害他魂飞魄散,还让婶婶没了独子,她连着三天犯下这么多恶,甚至刚出生就夺走了娘亲的性命……难道她不该被恨吗? 那个婴儿也不该死,该死的另有其人。 从十年前人洞那场大火开始,她就不该活在世上。 第23章 孤女困死坟上村 她在一望无际的荒原里走。直到前方泛起朦胧赤色,她才惊觉已经过去很久。 有人轻声说:“她好像要醒了。” 她身体僵了片刻。 类似的话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前五次她都没有停下,但这次不知怎么,她想要醒来了。 这个念头一出,远处朦胧赤色便争先恐后朝外伸展着,转瞬便遮天盖地,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 她感到舒适,缓慢地动了动身体,睁开眼。其实刚醒来什么也看不到,她也不想去看,只感受到记忆同周遭动静一起慢慢回落身体,最后停在浑身是血的那一幕。 她重重闭上眼,又过了很久,再睁开已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正睡在一间朴素的卧房里,房里点着灯,远处有人在压着声音争论,祝妻归侧头看去,却对上了文雏羽沉静的双眼。 他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似乎已经等很久,见她侧头,便开口说:“我以为你不想醒了。” 祝妻归视线错开他,看向正在门侧低语的温修,他面前站着一位身形熟悉的老者,后者背对着祝妻归,察觉动静后回过了头。 面面相觑,祝妻归怔然片刻,看向文雏羽:“我回来了?” 文雏羽点头:“这里是观门镇,钱先生的居室。” 她支起身子:“那他呢?” 文雏羽知道她说的是谁,纤长的眼睫垂落,又轻盈掀起:“四叔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祝妻归轻轻“嗯”了声,准备下床回村。温修这时携着钱先生走过来,正色道:“小妻归,钱先生有话要同你说。” 几日不见,钱先生没丝毫改变,还是那副被风霜磨惯了的样子,只是听他讲话的小姑娘失了往日光彩,神色淡淡,瞧着憔悴了许多。 钱先生望着她半晌,叹出一口气,话声带着山羊须一起颤动:“妻归啊,你可知十年前,你父亲曾向我托孤?” 钱先生八年前才到观门镇,这是假话,祝妻归答:“不知。” 钱先生又叹气,似不忍再讲,便摇着头不再说话,等祝妻归像往日一般追问。这孩子向来机灵,可今日这招却失灵了。钱先生侧目,只见女孩儿坐在床沿,浑身紧绷,沉默地看着他。 他只好继续下去:“你父亲料事如神,惧怕的都发生了,我得知消息赶去村子,但你婶婶说你母亲已经把你托付于她。” 祝妻归没说话。 钱先生沉默很久,又说:“你愿意同我走吗?” 祝妻归双唇紧闭,手指不安地扣住床沿,一眨不眨地看着钱先生。 钱先生叹气,松弛的眼皮颤动着,好似要抖出泪来。祝妻归不敢动,她怕一挪视线就看清温修那张藏不住情绪的脸。 屋里陷入死寂,钱先生最后用一种轻到嘶哑的声音说:“沈娘她……今晚亥时三刻下葬。” 没人说话。油灯暗了下去,文雏羽看不清祝妻归的脸,便动身去挑了芯。 祝妻归安静坐了片刻,后说:“我知道了。” 温修搀住老师,道了句“节哀”。祝妻归没理他,起身朝外走。 文雏羽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 祝妻归盯着门:“回家。” “天黑了,我陪你一起。”文雏羽说。 “你最好别跟过来。”祝妻归没挣脱,目光锁在木门的一个蛀洞上,等文雏羽自己放开,“夜路我走过不知多少回了。”说完她顿了顿,侧头露出半张脸,“再说,我家里还有叔叔,用不着你们操心。” 文雏羽皱眉看向钱先生,后者虽面露忧色,却还是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温修的呼吸陡然加重,他瞪圆眼看向老师,用嘴型说:“不是说好的吗?”钱先生摆手,示意让文雏羽放她走:“也罢,是我考虑不周,妻归既有自己打算,我们又何必强求。” 但显然,扬眉不言的文雏羽并不怎么听钱先生的话。在祝妻归推门而出后,他找了个理由便追了上去,留下师生二人对着油灯不知该作何言语。 此夜不宁,歇在房檐的乌鸦被惊得朝山林逃去,只留下嘶哑啼声在空巷里孤独无依。 观门镇的街上亦无灯,祝妻归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往前走,但在刺眼月光下,周遭竟变得陌生起来。狂风阵起,一连的门户紧闭,她站在岔路口愣了很久,才惊觉自己记不得该怎么回家了。 她将拇指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用更重的力道压下,逼迫自己想起。但就像是从未到过此处一般,她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两条路越看越怪异,四肢滋生出的恐慌将她镇在原地。她不能再等,慌乱选了一条路,却因控制不当,一迈腿就摔下去。 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瞬,刚缓过劲又听身后有人喊自己名字,回头见是文雏羽。他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皱眉将她扶起来,白净脸庞上薄唇开闭不知在说什么。 祝妻归应了声,文雏羽朝她怀里塞了件东西,接着不由分说拉她朝另一条路走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没了印象,浑身冷到要结冰,五脏肺腑却被捣碎了搅在一起,一条路走得跌跌撞撞,只依稀记得两人回了村,村门口挂着两顶白灯笼。 不远处起了闪电,裂开天帛,紫光大作,晃得神道两旁凄凄惨惨,低矮房屋也阴森陡峭。祝妻归裹挟在神道中央,两旁数张脸拥挤浮动着,口里胡乱叫嚷,双手也不住推搡。 而最终的一切混乱被一双威严的眼给压下。 是赵进,还是其他人,都无所谓了。 文雏羽走后,赵进一把提起祝妻归的衣领,将她关进二楼阁屋。她没有抵触,爬上床抱着薄被,将脸埋在带着草药香的枕头里,盯着墙壁放空了一会儿,蜷起身体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门窗便被锁住。 她挪开屋角落的榆木箱,掀开木板,攀着两旁的绳子滑了下去。刚一落地,就同暗处一双血红的眼对上,祝妻归已脆弱得受不住惊吓,浑身一僵,转身就朝后门逃。 那人蓬着一头灰发,伸出一双指甲修长的手,朝祝妻归追去。 祝妻归牙关咬紧,跳上木桌,手吊着头顶悬挂的腊肠,踩着房柱借力,一脚踹开窗户冲到了后院。落地还未站稳,便看清院里站了不少人,后门更是被堵死。她当机立断,转身上了二楼阁屋外的藤廊,爬上屋顶。 昨夜下过一场雨,瓦片湿滑,但祝妻归顾不了这么多,粗略扫过几个受力点后,后退几步朝主楼屋顶纵身一跃。 地面有人传来惊呼,下一刻她被拦腰一撞,整个人朝一侧飞去。 主屋屋顶爬满了上百年的绿藤,不久前枯得掉光了叶子,但遒劲的藤枝还很有力。在视野旋转的间隙,祝妻归竭力伸手去抓,万幸一截支在屋檐外的藤稳稳落在她掌心。 祝妻归迅速改了路线,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便察觉藤枝不牢固。 几乎是顷刻间,身子牵出一片藤网朝下坠,手里的湿滑藤枝也不住上飞。 祝妻归在天翻地覆中摔了下去。 这就是鸟儿被自己射中后从云端跌落的感觉。那坠下后会怎么样。祝妻归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长,她很惊讶自己还能在这个过程里想这么多。也许这又是婶婶口中一个有关长大的梦,落地前的那一刻她就会从床上醒来,并发现自己长高许多,婶婶备好的布料也很快就会不够用了。 可除了几声惊呼,和几乎要开裂的疼痛,什么也没发生。雨后泥土气息馥郁,遥远天幕碧空如洗,一只白鹤朝后山滑翔远去。 她躺在地上,只觉得这一刻好不真实。似是为了证实,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长满皴皮的脸,被几缕灰白干枯的发丝遮掩着,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浸泡着阴冷的忧郁,像一场酝酿了十年的雨。 这双眼她见过。赵进家的后院。 大家很快围了过来,那些往日里算不上和气但也不够冷峻的脸都出现在她的视野,用一种陌生警惕甚至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就连神色惶惶的里长也有意避开她视线,精瘦的五官还带着惊疑未定。 被压得不成形的声音纷纷落尽她耳里,什么“附身”、“煞气”、“叫魂”、“妖女”……猜测被带恶意的视线编织成种种罪名,飞快网罗住她的身体,像要将她勒死在原地。 思绪混乱间,余光闪过一抹熟悉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赵二用一种巡视自我领地的姿态,居高临下站在她的阁屋外。他见她看过来,展臂撑住栏杆,缓缓歪头,面露讥色。 那娴熟老练的神态让她确信,事情正在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偏离。 第三日,卧房被彻底封死。 祝妻归爬上木柜攀上房梁,爬到夹层处撬开了一角瓦顶。 就在她准备翻出去时,一张熟悉的脸冒了出来,带着缱绻笑意:“阿归?你不乖哦。” 祝妻归被惹恼,夺手去掐他脖子,她力气不小,手指很轻松就辖住了孩童突突起跳的血管。只要再加一点力,他就会死。这陌生触感让祝妻归后背发凉,力道也懈了一瞬。 可赵二不但没躲闪,还反将脖子往她手里送。 祝妻归顿时识破诡计,连忙松了手,可赵二那片皮肤还是留下了不浅的红印子。 赵二略觉无趣地耸耸肩,抬手露出一只碗,隔着屋顶同她笑着说:“原来你们当长师,是连仇人都没办法杀的?” 祝妻归怒道:“这和长师有什么关系!你把我婶婶怎么样了?” 赵二忙正色,眼里露出孩童般的困惑,开口带着焦急:“阿归?你怎么了?你怀疑我?可是你婶婶也是我娘啊,再怎么说,她都和我更亲呀,不然她也不会为了我弃你而去了。” 祝妻归一把掌扇出去。啪一声响,赵二偏头,舌顶了顶滚烫的腮帮,再回头时脸上挂着冷笑,一碗热汤面就扣在了祝妻归头上。 祝妻归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从小到大还从没人敢用如此恶心的行为对待她。 “你这个粗俗的女人。” 祝妻归连忙甩开黏在发顶的面条,用袖子抹着双眼,擦干汁水淋漓的额头,再睁眼时视线黏糊糊的,只能听到赵二在外面自说自话。 “真没意思,也不听话,那就罚你七天不吃饭好了,要是饿死就算了,还活着的话,那就到时再说。” 见他要离开,祝妻归喊道:“你爹呢!赵进,我要见赵进!” 赵二身形一顿,回头还挺惊喜:“我以为你要见你叔叔呢,怎么,他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可靠?” 祝妻归只是重复:“我要见赵进。” 赵二摇头:“那可惜了,他关我继母这么多年,总不可能连苦头都不吃吧?你们人不有句话,什么公道在人心?所以为了投诚,哦不,为了弃暗投明,我就把他送牢里去了。”赵二看了祝妻归一眼,短促地笑了声,“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怜他?我记得你们关系挺不好的呀,嗯……别解释,我早就知道,一有外敌你们比谁都关心对方,所以放心好了,你们都是笼中鸟,插翅难逃。” 祝妻归顿时想起见赵进的最后一面,他一脸沉郁正要关门,门缝还留一半的时候,她看到赵进厉声斥退了一个要冲进来的人。 那身形祝妻归记得很清楚,是一向存在感极低的叔叔。所以赵进当时已察觉了不对,关门是在保护她? 祝妻归并非不可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看事看得更清。于是当初那个赵进会杀自己的怀疑,也摇身一变,从头到脚清楚地写着那只是她不想回去解决问题而作出的逃避。 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否则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祝妻归感到挫败,在得知婶婶死讯时身体为了保护她而压下的锐痛在此刻终于藏不住,发疯似地冒出尖刺扎破她身体,又在刺痛神经后将所有矛头折返回去。 那种强烈的负罪再次冒出,将她钉死在这里。可她不能垮下,她现在只身一人,只要后退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去。 黑暗中的障壁时刻都有,但这是第一次,祝妻归找不到障壁。于是要跨越的只剩下了黑暗,可面对如此庞大之物,她毫无头绪。 第24章 破囚牢百年归一 赵二真像他所言,连着七天没给她送饭,她起初还有力气想办法往外跑,但到后面口干舌燥,浑身无力,饿得头脑发晕,连说句话喉咙也刺痛得要命。 第八天的清晨,几个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胸前挂满了辟邪用的符纸,用被子将祝妻归包裹着抬了出去。 祝妻归神志不清,但知道自己到了一间漆□□仄的屋子,里面散发着恶臭,还有无数爬虫攀附啃咬身体。 赵二走了进来,将她的头垫在膝头上,端着粥往她口里喂,双眼则静静望着她的脸,絮絮叨叨说着:“你知道吗,那天本来是想弄死你的,我喜欢你这副皮囊喜欢得不得了,他们总说要变成男人女人,但对我来说,男人女人都没区别,主要是人啊,人有千万种,但说白了又一个样,要不太阳刚,要不太娇媚,但见了你,我才知道,世上有如此……可称作天造的一张脸。” 祝妻归虚弱得睁不开眼,只连忙抵着碗大口喝粥,甚至顾不上粥水外渗湿了脖颈。赵二见她不理自己,便将碗往上抬,断了她的食粮。 祝妻归本能抬头要去追,但一片热气笼罩下来,嘴唇措不及防碰上了柔软的东西,下一瞬那片柔软带着陡然加重的鼻息将她压了回去。 祝妻归意识到这是什么后,立马睁眼,气得肺都要炸开,一拳就甩了过去。 甩完后她脱力滚到一边,脸颊贴着腥臭泥地,虚弱但恨戾地瞪着那人。那人看看被打翻的粥碗,再看看祝妻归,片刻后站起来:“侮辱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否则你会很难看。” 那人说完就转身,门哐地被风吹开,走后又自发关上,祝妻归虽双目昏沉,却看得分明门外根本没站任何人。 祝妻归没心思猜测他到底是什么,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宛如刀子刻在脸颊,但她绝不允许这个下贱东西给她施加黥刑。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那人走进来,端着一只新碗,脸上又带着笑:“忽然想起,还有话没和你说完。对了,你还不知我叫什么,我本来没有名字,但大家叫我……仙太子?是的,很幽默吧,我被寄予厚望。” 他身上总有一种诡异的兴奋。祝妻归狠狠瞪着他。 “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赵宾天,当然这个名字很普通……你为什么这副表情,不满意?那我满足你,你叫妻归,我便叫夫走。”仙太子沉思片刻,抬头颇为满意,“不错,我喜欢,原来名字应该这样取。” 祝妻归双手攥紧,剜了他一眼。 仙太子走过来,虽是孩童身躯,却用一股不相称的大力将她扶起:“你剜我,却还是得喝我给你的粥。”他将粥喂给祝妻归,看着她消瘦但仍旧俊美的脸颊,垂下视线继续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祝妻归一愣,咽下一口粥,放缓了速度。 “当然不是说你吃相有问题,不过你乖乖听话,我真的很开心。”仙太子说着,低头迅速在祝妻归脸颊上亲了一下。 祝妻归闭眼,蓄力良久,再睁眼又给了仙太子一拳,伸手夺走粥碗,大口饮尽后摔碎在墙上,拾起一片碎片对准他:“我警告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 仙太子看着祝妻归,替她接过话:“你可以说,再对你动手动脚,你就去死,这样你的皮囊就是我的,到那时我再怎么自我陶醉都和你没关系,不然你以为我很想对你动手动脚?感觉你的魂比刀都还冷硬,真想不通谁把如此好的躯壳安排给了你。” 祝妻归沉默片刻,开口说:“你一定要关我?为什么不放我走,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没有,我又不是孩子,你以为我多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就能和我好言商谈讨得好处?”仙太子很平静地陈述。 祝妻归厉声强调:“是你们关了我,现在我要走就变成了向你讨好处?” 仙太子挑眉,环顾四周,似是不解:“不是么?你很清楚现在局势,给不给你吃饭都全看我心情,更别说放你走……这种我做梦都才能想的事。” 祝妻归皱眉:“你背后还有人?” 仙太子为她的敏锐笑了,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当然,你要见见她么?但我猜她不愿,毕竟她才离开这个……”仙太子又看了眼昏暗肮脏的小屋,视线落在瓦缝漏下来的纤细光束上,斟酌道,“这个虫兽圣地,而且我觉得你一定不会想和她见面,毕竟她看见你,就必会想起她的……悲伤往事啊。” 仙太子的尾音飘得怪异至极,眼里全是促狭笑意,但祝妻归知道这笑并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位陌不相识的哑妻。 此时祝妻归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她计划着在后面如何找到机会挑拨离间,虽看上去遥远至极,但这是她在仙太子离开后数次砸门推墙无果后想到的唯一可行办法,剩下的就只能寄希望于有没有谁会靠近这屋子,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但她毕竟太过天真,她早该知道,赵进入狱后赵家这间隐蔽小屋不会再有任何人接近。连着一月被困在一间见不到太阳的屋子里,睡觉时靠着不停翻身拍打才能勉强抖落的臭虫,每日寒酸饭菜沿着一个破洞送进,以及仙太子偶尔亲临时不断攻破她内心的话语……这些日日重复的折磨开始教会她如何用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小小期待去撑住几乎要将她压死的绝望。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人都受不了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祝妻归每日敲着墙,用疼痛和声音提醒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上次的碎瓷片仙太子没有收走,像是认定了她不会寻死也没办法逃出去。 对待祝妻归,他总是有恃无恐,还试图用一种卑劣的奖赏制度将她像狗一样驯服。 祝妻归可以忍受每日吃令人反胃的酸臭饭菜,可以忍受日复一日快要发霉的黑暗,甚至可以忍受仙太子的言语讽刺,她以为自己这样忍下去总能熬到头。 但不知怎么,仙太子忽然有一天找到了祝妻归的弱点,看上去无懈可击的人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反应,她竟在忙乱无措的话语中说出了“求你”这样的字眼。 仙太子在那一瞬间短暂地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欺负硬骨头了。 他起了兴致,连夜写出《罪己书》,开始搬着椅子,在七天一次的例行会面中对她念。刚开始的确有意思,但渐渐她好像对这些也无动于衷,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从最开始的破碎到后来的麻木。 这样的变化让他吃惊,也让他有些害怕。像一朵昂扬的花要枯萎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是不能这么玩的。 仙太子便把视线转向了那个总是想方设法想靠近她的“哥哥”。在“哥哥”面前,他不得不保持自己身为赵二的纯真假象。那个哑巴很疼他,如果她知道儿子和自己最讨厌的女孩建立了情比金坚的关系,那发起怒来,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果不其然,祝妻归又慢慢恢复了神采,每天盼着用墙上的一个洞和那个小孩儿说话,每日一次,时间虽不久但除去最开始那几次都没有冷场,甚有几次还听到了她的笑。 很好听,带着属于她的独特气质。他感到好奇,但还没走近赵大就落荒而逃,而她默不作声缩在角落里,又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不过也好,他拿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小屋外的日子过得很快,春去秋来,四时旧序,可老天却从不下雨。 大地越来越干,勉强种下的庄稼甚至挺不过小满,作物颗粒无收,曾葱郁的山头也被人和动物剥得精光,野菜下的土壤被翻来覆去刨了个遍,到最后连开裂的树皮也被扒了下来。 坟上村的人只能撬开祝家的房门,靠百年来攒下的粮仓勉强度日。 仙太子脱不掉天灾给的难,匆匆外出过几次,回来后对捉弄祝妻归失去兴趣,去小屋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离开中途又发生了很多事,听说赵大得病死了。那孩子瞒着祝妻归饥荒的事,每日都把食物分大半给她,体魄虚弱连带着精气不足,本就该避着风寒痢疾,但偏偏他自告奋勇要帮祝妻归把小屋里发臭的死老鼠给接出去。 老鼠吃得脏,死了身体更脏,赵大很自然地染疫一病不起。那时哑妻和他一样,为了求雨四处奔波,得知消息后发疯似的赶回了坟上村,但灾年里人毕竟脆弱,不过三日赵大便呜呼而去。 捉弄祝妻归的人就变成了沉浸在丧子之痛无法自拔的哑妻。 对仙太子来说,哑妻的手段是他无法凭空想象的,荆棘捆着倒吊、带刺藤条鞭打、放饿疯的野犬进屋、剃头发扒衣服、用针扎伤口刺骨……被欺负的人像一个没人要的破布玩偶。 哑妻恨她,不让她死,也不让她像人那样活。 他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也想过要不要去帮她说说话。 可哑妻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他生活的地方也断没有帮别人的说法。除开这些不提,那女孩儿狼狈泥泞的模样他看一眼都觉得嫌弃,甚至恶心。丑陋、溃败、肮脏……那惊若天人的容貌仿佛彻底死去,原来一具皮囊,不被养着和地底腐尸也没什么区别。 他再也没踏进那间潮湿阴冷的屋。 等再见面,离两人初见已过去三年有余,那时他听闻祝妻归逃了出来,杀了哑妻。 他披星戴月赶回姑射山,看见的是一个纤细挺拔的影子,一袭黑衣,背着月光像抽节的新竹。她站在祝家大院屋顶,拉弓放箭,箭落之处迅速亮起长线,火舌狂卷,吞没了神道两侧房屋。 那一夜,她那副皮囊,美得让人心惊。 对仙太子来说,两人的交集彻底结束。这个虚伪的村子,也终于可以在自己手里得到新生。 他站在人洞口,烈火烧身的房屋接连倒塌,近处供着画像的小屋也落成一团瑟缩的影子。这火对他来说很新鲜,但他却侧头,目不转睛看着火光外那人背着长剑远去的背影。 皎洁月光落在身上,将她影子拉得很长。 身后火光滔天焚去了祝家大院,古建筑在烈焰里融去,数代人雕饰的金银铜铁化为一滩废水,樊笼般的井字祠堂传来尖啸,疯狂挽留着两百年来的残影旧梦。 而他们的主人向前走着,一次都没有回头。 不回头是好的,若从小到大受这么多折磨,他也不愿回头。但她不可能仅靠自己的力量就逃出去,哑妻并不是好对付的主,他酸酸地想,那三年他没有参与的日子里必定发生了什么,那具漂亮皮囊的主人也不知付出多少代价,竟毁掉了他人精心建设百年的魔障。 一介凡人之躯,做到如此地步。 仙太子转身进了洞口,在满地骨灰中找到那枚正疯狂闪烁的戒指。玉戒通体晶莹,白光明灭着像一阵急促的呼吸。一件小小物什,竟能叫他看出不安来。 “可惜啊,你主人早就离去。”仙太子将戒指戴在拇指,一瞬间身体涌入不属于他的力量,他魇足地深吸一口气,闭眼低头吻着拇指上的宝物,“我开始嫉妒你了。” 他徐徐走出洞口,抬起戴玉戒的左手。 狂风忽起,云雾翻腾着在月前显出痕迹,不远处晃过一道紫电,闷闷雷声中带着即将冲破压抑的亢奋。 一滴,两滴,三滴——不过转瞬滔天的雨便盖了下来,千树摇曳,万木吐息。 那场由他而下的雨很大,他在山洞里安静等待着,在血液狂跳的躯壳里蛰伏着,看雨水洗清这个村子两百余年来的余烬。整座山在雨水下重焕新生,就连石洞外的碑都露出了本来的颜色,上面苍劲刻着两个大字。 忍冬。 仙太子看见的时候,微微挑起了眉。 原来这个洞不叫人洞,而叫忍冬。 仙太子又想起了她,在漫天雨幕里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所以她忍耐的冬天终于结束了吗。 第25章 祝妻归提剑北行 寒秋将至,露出一半泥土的草地上,一只小腿修长的赤狐调转着姿势,矮身躲开了一只从后方袭来的鹰。 鹰如利剑,铁钩般的双爪划破红棕色的皮毛,带起血珠。 赤狐躲下一击,竖起双耳,四肢轻巧跳起朝远处跑去。前路无遮蔽它很快停了下来,转身望着天幕,穿黑靴般的长腿弹跳着弯下,预备俯身。 鹰盘旋着调转方向,再度朝着草地上那抹红影俯冲。 锐利的势并未让赤狐退却,在鹰离地半丈时它迅速俯身。鹰爪识破赤狐的躲闪,陡然下探。 但赤狐也并未停在原地,狡猾地做了个埋头躲避的假动作,险擦过铁钩般的爪子,灵活地摆动后腰堪堪躲开了鹰的袭击。 是一场猎手与猎物的较量,但胜负未定,一抹银箭闪电般袭来。 赤狐惊得甩尾,但来不及反应就听到箭矢中体的声音,接着便有什么东西重重坠下。尘土飞扬,赤狐回头,见那只鹰躺在自己身后,脖颈贯穿着一抹寒银。 赤狐看向来人。 是一位黑衣女子,穿着长靴的脚踩过本就稀疏的草地,一只白净的手手指修长,俯身提起鹰,利落地拔去箭羽。 鹰用力地扑腾着翅膀,似要逃走。女子胳膊晃了一下,很快稳住,随后掏出绳子将鹰捆了起来,放进麻布袋里。 又是她。赤狐不满地抬头,尾巴却不自觉摇晃。 女子似乎瞥了一眼,随后压下翘起的嘴角,将袋子捆好后才看向赤狐,俯身拍拍它脸,解释道:“你这身火红皮毛在平地里走着,实在太引人注目。” 所以这就是你跟着我找猎物的理由?算上这只鹰、昨晚那只鸮、一匹狼……都第五次了。 赤狐说不出话,只压着眉故作不爽,但尾巴却晃得更厉害,再快些恐怕能摇出风声来,让瞎子都晓得那动静。 女子也难以忽视,默默抬眼看着那团毛茸茸的火红大尾,最后实在受不住这热情,从另一只布袋里掏出一只斑鸠,丢在了它面前。赤狐立马俯身,叼住猎物,抬头却见女子早就走出了老远。 它踩着脚,跟了上去。 女子提着仍不时扑腾的布袋,换了一只手,默默扫了一眼出现在身侧的赤狐,身子一转换了个方向走。 不一会儿余光又出现那抹红,一跳一跳的,瞧着可开心。女子又瞟了一眼,俯身捡起一块石子,走了会儿后不动声色地朝斜后方弹去。 赤狐果然停下脚,竖起耳朵回头。 女子见状迅速朝前跑,被斗笠压着的黑发扬起,杂着几缕清风。赤狐回头见此情况,也跑了起来,只是它没察觉女子的有意躲避,身姿仍如起初那般优雅。 女子见了停下,伸手夺过赤狐嘴里的斑鸠,说道:“你跟着我,怎么吸引猎物。” 赤狐张了张嘴,明亮的眸子如一汪湖,面颊漂亮如俊雅书生。 女子双目注视着,随后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将斑鸠递回去:“别跟着我。” 赤狐叠起前腿,头颈和脊背配合摆出漂亮的线条,湿黑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她的手指,在她避开前亲昵地顶了上去。 “啧。”女子皱眉,收回手往西边走,似是不想再理它,“我要去衡河镇,那里同我一般的人多,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赤狐仍叼着斑鸠默默伴在她身侧。女子目光下落,不知想起了什么,再回神有些落寞。 很快到了衡河镇,镇如其名,环河而居。 此地本同其余有河的地区一般,因干旱而空留河道,土地干裂,满镇饥荒。但好在三月前上游发了洪水,处在衡河中段的该镇便借此福泽,恢复了些生气。此后数月更是凭着不时的降雨而保住河,成了远近闻名的神佑地,吸引了不少人来此处。 那些人里有独身浪迹来此暂居的刀剑客,有往西而行沿途歇脚的行商,也有附近城镇残存力气于此定居的灾民……总之鱼龙混杂,除了本镇人和逃难来的,大多自备食粮,也不愁一个小镇无处住宿,毕竟灾荒一过空下来了不少房屋。 聚的人多了后,来来往往也有了名气,不少小商户有了主意,来此地做起了生意。于是自然而然便成了中转站和宜居地,在百里荒原中恍惚间有了灾年前大城的繁华景状,任谁提起都得说一句,果不虚“神佑”此名。 女子便是奔波久了来此歇脚。衡河镇现今虽有不少店铺,但大多标价虚高,且有坑蒙拐骗之疑,她讨厌得紧,一直以来都是打猎去黑市看眼缘交易。 昨日她在黑市相中了一把用作武器的镂空银扇,扇面雕花繁复古朴,质感也是绝佳。她打听到货主想要苍鹰一类的飞禽,实在没忍住晚上就去了旷林狩猎,奈何只碰见了一只追着赤狐的鸮。 这远不值得气馁,毕竟她运气实在不错,第二日便猎得一只小苍鹰。 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雨,衡河镇的水依旧流得缓。她走在拱桥上望了一会儿,又偏头看着桥头蹲着的那几批卖蘑菇的镇民。蘑菇种类不一,却都新鲜干净,小巧玲珑躺在用黑了的竹篮子里。 见她感兴趣,一位热情的妇人笑着对她说:“来看看么,咱才摘下来,这边圆的是香菇,这边白的是灰菇,这儿还有几头钻心……” 她原本在认真分辨蘑菇种类,在听到妇人那句压低了的话后,抬头看去:“那是什么?” 妇人笑笑,嵌了泥的指甲指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躺着三朵模样怪异的蘑菇。那蘑菇不似其余菌盖光滑,反而凹凸分明像一朵花。 “你瞧,这盖子中间簇着的,能止血。”妇人指了指她身后长剑,“你这么小便走南闯北,想来免不了打打杀杀,这三朵拿回去晒干磨粉,带在身边也有好处。” 女子沉默片刻,才开口:“其实还好,除了打猎,我没怎么遇见需要动手的时候。” 妇人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大布袋上,怔愣一瞬摇摇头,笑了出来:“没事,拿着吧,这三朵婶婶不要你钱。” 听到那个陌生的称呼,女子垂下了眼,摇摇头,似要离去:“不了,谢谢你好心。” 妇人叹口气,刚想说点什么,视线就越过她身后,喜上眉梢站了起来:“小道士?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女子侧身离去,心思飘在了别处,也没听那边的谈话。她刚走没几步,便感到手腕被人一拉,浑身紧绷着别开,转身同那人拉开距离。 眼前是一位穿黑白道袍的少年,头顶着清爽利落的发髻,背一把桃木剑,个子挺高,眉目分明,神态间纵着明朗的热意。他见女子抽回手,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梁,但声音依旧朗然:“祝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祝妻归记性很好,当然没将此人忘去。但她还是保持着陌生人间的距离,礼貌道:“陆大哥,好久不见。” 陆康宁满是喜悦地上下打量祝妻归,再抬眼实在没忍住想去拍她的肩:“好啊,你小子,我在家的那两年找你你总是托人打发我走,怎么,当了长师这么忙,连朋友都见不得?” 祝妻归浑身一僵,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只生硬地掰开陆康宁的手:“陆兄,休要动手动脚,我是女子。” 陆康宁张了张唇,再仔细打量着祝妻归的五官,随后失声笑了出来:“我就说祝兄这张脸,说是女子也是有人信的,但可骗不了我。” 祝妻归不想解释太多,伸手指了黑市的方向:“陆大哥,我去那边还有急事,先走了。” 陆康宁点点头,也抬步朝那个方向去:“那正好,我们一起?” 祝妻归轻轻扫了他一眼:“也可。” “啊,祝兄是不是有私事,不方便我同行?”陆康宁还不等祝妻归回答,忙道,“不不不,师父说过不可妄自揣测他人,说起来还在学堂同窗念书时,祝兄便是如此冷淡性子……” 祝妻归默默听他说着,忽而听他话音一转,顿感不妙。 “不过……”陆康宁侧头看着祝妻归,视线落在她喉咙上,“祝兄可是染了风寒?声音竟不如以前那般甜美清润。” 祝妻归握着弓袋的手顿时收紧,但还是挤出一点笑意:“怎么,不好听了?” 陆康宁收回视线,思索了起来:“嗯,也不是不好听,总感觉沙沙的、哑哑的,很少见,别有一番撩人心弦的感觉……”他见祝妻归眉头微蹙心情不太妙,忙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祝妻归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觉得。不过陆兄怎么会在这里。” 陆康宁拍了拍身上道袍:“这不,两年前说我命有一劫,出家才可化解,我便拜在我师父门下,游历世间,尽己所能化危解难。” 祝妻归淡声道:“那你们常做什么?” 陆康宁说得很认真:“会得很多,但也很少,比如山医命相卜道家五术,这些摊开讲一辈子都用不尽,可有时真遇到什么也不过是天地一蚍蜉。因此我师父总说要顺自然,用自然之道化解命数,路见不平便倾囊相助。不过我们此次一路上主要还是引魂镇恶,或是替出丧人家办法事。” 这一通说下来,祝妻归还是不太懂他们到底做什么,只是说:“那要是一个村子被诡邪之物魇住了,你们能看得出么,会出手么?” 陆康宁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看向祝妻归:“我们必定会。” 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嗤笑。陆康宁微微皱眉:“祝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祝妻归很快恢复了原样,挥挥手,看向前方:“抱歉,没什么,突然想起好笑的事来。” 在沉默里,陆康宁听到自己沙沙的脚步声,他连忙记起师父的教诲,抬高步子的同时发现祝妻归走路竟轻盈无声。 是的,祝兄总是最好的。 陆康宁便又摸出一个话头:“祝兄,你变得有些阴沉,比以前还忧郁了,是有了什么心事吗?” 祝妻归沉默半晌,才道:“其实……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陆康宁颇为认同地点头,爽朗道:“嗯,那不如我们就讲讲你的心事,不要总那么不开心,那会阴阳难调,影响身体。” 祝妻归呼吸一滞,良久压下心底的烦躁,浅浅笑了出来:“陆大哥,你真的很喜欢说话。我实在没什么说的,如果陆大哥愿意,可以多讲讲你自己的事。” 陆康宁见她笑,也笑了:“我的事,那可就多了,不如先说我去你村子找你,但你不见我那几次吧……” “能不要总提以前吗。”祝妻归打断他的话,秀长的眉尾染上些许不耐。 陆康宁忙说:“当然好,当然好,祝兄别生气。那我讲我这次为何到衡河村来,好不好?” “那还不是看你。”祝妻归语气淡淡。 听到这话,陆康宁又有些犹豫了,他默默打量着祝妻归的侧脸,后知后觉发现祝兄发色如墨,比以前还要漂亮许多。他越看越欢喜,重逢的愉悦漫上心头,就这样望着她出了神。 正好到了黑市口,来往人群间流气邪肆者多了起来,周围气场也变得躁动。祝妻归停步,转身,正对着陆康宁,随后视线错过他说:“你师父找你。” 陆康宁迅速回头,一个笑眯眯的老道正捻着山羊胡须,朝他点头。“真是师父,我先过去。”说完他提起步子跑过去。 祝妻归连忙转身,没进人群里。 她这次没心思看两侧上新的货物,只是一边灵巧地躲闪人群朝深处走着,一边伸手摸着自己喉咙。直到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匆匆离去。 她揉了揉肩膀,快步到了货摊处。 第26章 衡河镇初闻河神 货主是个中年男人,蹲在石槛上,头戴黑抹额,身穿棕绒衣。 还未入冬他这打扮确实怪异,但黑街里最不缺的就是怪事。祝妻归提起手上的布袋子,扔在货主脚边:“看看,收不收?” 布袋顿时扑腾起来,地面微微沾上了血。货主抬眼看着她,笑着磕了一粒瓜子:“是相中那把宝扇了吧?” 祝妻归确定自己只在人群中看了几眼,且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她不太喜欢这种让人心里发毛的眼神,但交易若能不多费口舌,想必办事也快些。于是她点了头。 货主又磕了一粒瓜子,才缓缓起身将余下的揣进兜里,拍拍手,转身从木台上拿起那把银扇。他将银扇举在光下,眯着眼慢慢展开,拇指轻轻碾在了锋利的末端:“这是个好东西,它第一任主人曾握着它,风度翩翩,眨眼间任其飞出,抹了一圈人的喉咙。扇子回手时,却不见血痕分毫。” “但它的第二任,也就是上一任主人可没这么幸运。拿着它,惹来了杀身之祸,穷途末路时尽力一搏,飞扇而出却撞了自己的喉咙,身首异处,喋血在自己手下。”货主说着,掀起眼皮,看着祝妻归后背的剑柄,“那么你呢?用长剑的丫头?” 祝妻归耸肩:“谁说我是要用它杀人。” 货主笑笑,唰地一声,将扇收起:“你拿着它,不杀,也得杀。” 祝妻归:“这可就说笑了,你看看袋子里的,满意么。” 货主这才慢条斯理拆开袋,看到里面的苍鹰时,眉梢微扬起:“可以是可以,但一只被射穿了喉的苍鹰,换一个制胜法宝,未免也太……” 祝妻归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知道,不会用的拿着,只会把它看作一个装饰品。” 货主将布袋掀开了些,那苍鹰陡然一惊,振着翅似要朝外飞出。货主忙朝后躲闪,将袋口拢了拢。 祝妻归抿嘴一笑:“你瞧,它很厉害。” 货主点头,视线落在布袋里,端详片刻后,伸手捻出了一簇赤红色的毛,双眼漫出喜色:“哟,老鹰要不要倒无所谓,若你能把这家伙找到,这整条街的宝物,便是凭君挑选了。” 祝妻归微微皱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赤狐。”货主将毛发凑在鼻尖,嗅了嗅,“这般成色,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祝妻归摇头:“不知。” 货主又睨了祝妻归一眼:“那可惜了,这苍鹰可换不了宝扇,我等能带赤狐的人来。” 祝妻归想起赤狐是在镇子口附近同自己走散,后背还负着伤。她稳住心跳,说道:“我其实还看中了一把弓,若找到这个赤狐,你能帮我要到么。” “弓?”货主视线落在祝妻归手握的弓袋上,那软皮革一瞧便是养弓的好料,又想到那苍鹰喉间大伤元气却不致命的伤口,恍然大悟地笑,“你说的是那把轩辕弓?那自是可以,据我所不少人都为那弓而来。” 祝妻归察觉这是货主的试探,点头,指出他话里的错误:“可我记得货主说它不叫轩辕弓,轩辕弓是传说里用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糜之弭,河鱼之胶做成的宝物,黑街里那把宝弓虽好,却不是有帝王树之称的柘木所塑,可不能用轩辕弓这名头。” “嗬嗬,你倒是小行家。”货主说着唤来安静站在一旁的小生,提起布袋递给他,转身拿起银扇给了祝妻归,“最近衡河镇的黑街可吸来了不少能人,小丫头,你可别骗我,否则宝扇惹祸上身,我可不帮你分毫。” 祝妻归接过银扇,暗自吃惊。这扇子瞧着重工坚韧,握在手上竟不沉,别的冷物所有的寒凉在它身上却是一种舒爽的清润。她喜欢得紧,却留了心眼没多看,搁在怀里后抬头看向了货主。 “我有一事好奇,起初掌柜明显不想将这银扇给我,可为何现在答应得如此轻易?”祝妻归好奇,“就不怕我是用赤狐和那把弓来诈你?” “你怕就是这样想的。”货主反应得快,却并不生气,只是说,“我这人随性,一把易惹祸的银扇给你当个玩具交个朋友又不亏,更别说你带来了这只上品赤狐的好消息。当然这好消息我也会放出,你要是放弃这个机会,自然也有其他人抢了去,不过是早或迟的问题……小丫头啊,我可不愁没人做生意。” 祝妻归又问:“你要那只赤狐做什么?” “你果真看到了它。”货主笑着说,“虽然我很想说大人的事孩子别多问,但瞧你心智又不像孩子,便透露给你一点……你想想,那般不俗的狐狸能拿来做什么?” “皮毛、围脖。”祝妻归干巴巴地说,“总不可能是一些邪门的事吧。” 货主笑着摇摇头:“你走吧,丫头,抓紧时间把赤狐带来就行,别的不多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好的猎手。” 不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动静,几声大喝传来,紧接着人群中蹿出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少年。他跑得东倒西歪却总能躲过拦截,身擦祝妻归而过时,嬉笑着别了一朵花在她腰间。 祝妻归视线在那朵淡蓝色小花上停滞片刻,抬步朝黑街外走去。只是刚没走几步,就迎上那群人满是戾气的双眼。他们间领头的那位一言不发,手里还拿着一个雕饰繁复的黑匣子。 里面空无一物,想到方才场景被谁拿去便不得而知。 祝妻归对他们的审视没什么反应,但在经过时忽然听到一阵风声,她迅速侧身躲过,余光瞥见一柄硕大的流星锤飞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石撞上自己小腿。 “这人有防备,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 宁静的假象瞬间瓦解,祝妻归矮身躲过一拥而上的包围,还没找到破口,就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翻滚着到了人群外一个空木架下。她借此机会迅速起身,起跑几步踩上一个货摊架,蹬着墙壁上了屋檐,朝另一条街飞跃而去。 眨眼间只剩一个淡黑色的影。 众人怔愣之余,被一个带笑的声音揽去:“黑街不许打斗,追飞贼就去追,对我的客人倒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哼,要不是这儿都能遇到小偷,俺至于动手么。”一个汉子走过去,提起流星锤,露出砖块上的裂痕。他没去理会货主,转身凑近手握黑木匣的男人,不满道:“大哥,你让我去追那毛小子!” “那倒不用。”男人合上木匣子,甩在货摊上,转身走了,“他偷的又不是我东西。” 摊主神色微变,目光落在木匣子上,又看向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货主。那汉子仍追着道:“不行,那是大哥看上的东西,没人能跟大哥抢!” “行了,你就卖侯德安一个面子吧,他要养贼你有什么法儿。”领头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祝妻归离去的方向,“方才那位女子……背上的可是祝啸风在找的那把剑?” “没注意啊,姓祝的找了二十年,总不可能这么容易让我们遇见吧?” 领头的男子默而不语,良久对身边跟着的一个精瘦青年道:“给祝啸风传信,让他自己滚来认。” 精瘦青年应了声后转身往黑街尽头走,路过方才货摊时,正巧看到那位货主正在侯德安身边抱怨:“侯大人,你就听我的吧,黑街现在这么乱,迟早要出大事。” 青年淡淡抬眼,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侯德安对上视线,后者立马举手作揖,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在衡河镇发家,做出一番事不难,但侯德安这个新鲜名字,竟有能力撑起一条街,还能在四方货主越来越多的情况下管制平衡……这看起来并不简单,青年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大哥。也许大哥早已察觉,也许察觉了不想管,但不论怎么说他都不应该辜负祝啸风临走时的嘱咐。 而另一边,祝啸风要找的剑就被祝妻归背着招摇过市。 她跑过几处屋檐,在一处没来过的小巷落了地。比起拱桥附近的热闹和黑街那处的杂乱拥挤,这附近显然更冷清,如果祝妻归猜得没错,应该是衡河镇原住民生活的地方。 一些妇人安静地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门前挂着一排排长藤草,和艾草的味道很像。祝妻归安静走过,并没有刻意惊动。 越往里住房排得越稀,而祝妻归越加确信,她离在屋檐上看到的那处红顶小庙也越近。 “神佑之地”这名字本就令她起了疑心,她刚到此处,本计划着这几日找人打听一探究竟。只是衡河镇外来人太多,且都走南闯北奇闻诡事听惯了,少有人会好奇这破镇的迷信。 毕竟这西北之路荒城百座,饿殍千里,只要鬼怪不挡道没人会拔刀仗义。且衡河与黑街揽来不少酒楼饭馆,勉强撑起了一所春风庄,让人忘却苦事,一头栽进去纸醉金迷,想来就算肝胆尚存,也有力无心。 这时她忽然想起陆康宁,他们来此处莫非也是为了神佑地的事? 祝妻归想找到他问问,但想起方才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她心生愧意,还是压下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祝妻归走出最后一所空着的房屋,拐过一个弯,便看到不远处小庙的侧面。四周土地冒出连片的茵茵绿草,祝妻归沿着被磨平的小路往庙的方向去,沿途空气清新,她犹豫片刻,还是歇下了力气,任由严密封存在躯体里的魂朝四周弥漫着,大口呼吸。 “你要去哪儿?”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质问。 祝妻归瞬间紧绷,方才散漫的魂也一尽缩回了躯体,她皱眉转身,看向了来人。 是那位给自己腰间插花的瘦弱少年,正晃着双腿坐在屋顶上,很认真地看着她。 这个角度瞬间勾起不好的记忆。祝妻归压住心里的不适,定睛分辨片刻,问道:“你是女孩儿?” “是的。”女孩儿一跃,踩在屋檐下废弃的磨盘上,跳了下来,“姐姐你不要打岔,我方才问你去哪儿?” 祝妻归看向那座庙:“不能去吗?” “当然可以啊,但我担心姐姐迷路,所以来做东道主了。”女孩儿仍旧抄着流里流气的步子,朝祝妻归走近后,保持着很安全的距离,“我方才给你的花呢,你好像弄丢了。” 祝妻归倒是没太注意,同她并肩走着:“谢谢,不过不必担心花丢了,毕竟我差点被人用流星锤砸得脑袋开花。” 女孩儿哈哈笑了两声,继续道:“不会,有侯大人在,他们不敢闹出人命。再说了,姐姐应该很厉害吧。” 祝妻归回答:“不过皮毛,既然你愿意带我,不如快些去小庙,我待会儿还有要紧事。” 女孩儿点头,衣衫包裹着突出的肩胛骨:“我叫元柔,姐姐叫什么名字。” “祝,祝妻归。” “祝妻归?想必姐姐父亲一定很爱母亲,所以才会给最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元柔随口往好处猜测着。 祝妻归原本打量着小庙四周的地形,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她垂下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元柔说话间有些怀念,笑起来时,干瘦的脸颊微微凹陷:“我父母也很恩爱,但两年前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去世了,我们一家三口约定好就算死也不会像城里其他人一样吃掉彼此,最后我活了下来,走了出去,好在那之后灾情好了许多,但其实我发现死的还是我们这些。” 祝妻归不知道怎么安慰,便轻轻“嗯”了一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灾年亦是此道理,死的都是吃了一辈子苦的人。”元柔仍旧说着,侧头看着祝妻归的表情,“而且姐姐,你知道吗,衡河镇开始商量要不要拦下朝这边投奔的灾民了。” 祝妻归好看的眉眼染了些戾气:“拦他们做什么,难道来的人很多吗?” 元柔摇头:“并不是,这个镇子不是叫作神佑之地么,我感觉庇护的河神是需要灾民进来的,但侯大人他们觉得衡河镇现在已经很乱了,如果再来一些更别提有多夸张。” “侯大人?那是谁。”祝妻归问,“还有河神,这又是什么意思,镇子上的人很迷信吗?” “你也觉得是迷信吧?”元柔暗沉沉的双眼一亮,声音压低了些,“我也觉得是有什么在搞鬼,至于侯大人,他就是今天穿绒衣的那个男的,他拦灾民其实也是想要那些人离这个怪地方远些,你看镇里这么多舞刀弄枪的,要是出了事好歹也能自保是不是?但那些灾民就不一样了,所以侯大人就想着干脆直接不放他们进来。” 祝妻归沉默片刻,又道:“但你觉得这对吗?”还不等元柔回答,她忽然侧头冷哼一声,自嘲道,“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元柔睁大眼,权当没听见,继续道:“其实对不对,真的很难说,我现在只担心的是这个河神,祂明天就要钦点人下河了。” 祝妻归重复着,语气渐重:“钦点人下河?难道不是活人祭祀?” 元柔很快解释:“不好说,我见过一次,也觉得很奇怪,他们将住在这的人用绳索困住四肢抛下河,就像是要淹死一样,他们还说水花扑腾得越大,来年的雨就会下得越大。我当时站在一旁吓死了,那是个和姐姐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一直喊着救命,但就是没人理,她娘明明在哭也不拦一下,我想下去还被人揪着领子甩开,最后那个姑娘脸都冷得没有血色了,岸边人还在笑着欢呼,好像得了天大的喜事。” 祝妻归忍住愤怒,用还算沉稳的声音说:“后来怎么样,她是不是没死。” “对啊,这真的很奇怪。”元柔继续说,“那时河面轻悄悄的,人沉了下去,不断冒着泡泡……岸上的人又等了一会儿,就把那姑娘拖了起来,我远远看着,那姑娘双眼发黑,面皮惨白,嘴唇乌青乌青的,就像是……像是真的死了。”元柔说着,抱住自己打了个寒颤,“但不可思议的是,那姑娘突然睁开了眼,肚里呛的水都没吐就活了过来。” “她生生扯断了身上绳索,姿势怪异地朝家里走,刚没几步就直挺挺倒下。”元柔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发着颤,“姐姐,那一幕真的很可怕,那姑娘第二日醒来后便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甚至没多久就如约下了一场小雨……就在前几天。” “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真有河神了。” 听完元柔的话,祝妻归的一颗心陡然下坠。 赵二,仙太子,甚至后来村子里的那些,他们都是这样,用怪异固执的言行维护着那女人的地位。整个村的人都在为那只蜘蛛牵网,让祝妻归困在其中挣脱不掉。 而祝妻归当时是怎么解决的?她一把大火把那些都烧了。 没讲道理,不分对错。 第27章 寒月夜义庄断骨 外围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走近后见得小庙狭窄逼仄,被打扫过的痕迹很新,原本神龛供的是土地公婆,但现在立着一个身穿夏衫的石雕女子。 仪态端庄,神情高傲,狭长的双眼上挑着,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沉静地俯视着来人。 祝妻归站在庙门口,抬头看着棱角分明的石雕:“她才出现不久,对吗?” 元柔想拉祝妻归进来,但手被躲开后,也就没再强求,转身在神案上取出六支香:“对,姐姐。” 元柔这次没有多说,仔细地点上了六支香,拜了六拜后,分两次插了上去。 祝妻归看到神案上密密麻麻的香火红签,不禁感到荒谬可笑。她没心情看里面,后退一步出了庙门,观察起四周。 元柔出来时脚步有些急,见祝妻归正托着下巴安静看着什么,顿时松下一口气:“姐姐,我以为你走了呢!” 祝妻归掀起眼皮:“我正准备走了。” 元柔忙点头:“好,好的,不过姐姐今晚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看看小千。” 小千恐怕是明日要下河的那位。祝妻归停下脚步:“什么时候,在哪儿找你?” “戌时三四刻的样子,我可以去找你吗?”元柔小心翼翼地问。 祝妻归摇头,瞥见她失落的表情,温声解释道:“我这几日在镇南一处旧工坊落脚,但很少呆在屋子里,如果你来多半会扑空。” 元柔很快恢复了神采:“好的姐姐,如果可以我们就在方才磨盘那里见面,但姐姐别迟到得太久,这地方偏僻,镇上人睡得也早,我怕到时候惊动了他们……哎,主要是我的样子太不讨喜,镇上那些人不太用正眼看我,总觉得我是贼,但姐姐你不用担心,姐姐看上去就很可靠,让人想亲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到为难的。” 祝妻归在腰间摸出几锭银子,塞在元柔手心:“好好吃饭,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元柔不好意思地笑了,握住祝妻归纤长白皙的手指,将银子推了回去:“这太多了,姐姐还是给我几块铜板吧,这银子我用了别人要把我抓衙门里去,况且我在这镇上也没有要用大钱的地方。” 祝妻归离开祝家大院时带得最多的就是钱,她从腰间摸出几块铜板,同银子一起给了元柔:“你拿着以后去南方用,对了,镇上那些糕点铺子就别去,他看你年纪小会要天价,如果实在想解馋,可以到河畔的杂食货摊看看,有位爷爷家的麦芽糖和奶糕味道很好。” 元柔笑笑:“谢谢姐姐,不过姐姐突然和我说了好多话啊。” 祝妻归愣了愣,没想元柔竟会在意这个,垂下视线:“我之前在想其他事,心情不太好,抱歉。” “那姐姐可要多吃甜食,记得开心。”元柔干瘪的脸上带着嬉笑,双眼蓄着一抹温和鸿光。祝妻归望着那双闪闪发光的眼,有些不理解那些觉得她不讨喜的人,明明眼前这个女孩儿像太阳一样暖心。 祝妻归有些迟疑地点头:“好,不过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现在有要紧事,我要先告辞。” 互相道别后,元柔沿着原路折返,祝妻归则朝小庙另一侧走去。她路上一直记着临走时那位货主要放出消息的话,也不知小赤狐是否进了镇子,但不管在哪儿她都得找到那家伙,让它好好藏起来,没事别到处乱晃。 毕竟抢的人多了,她不一定能护住。 祝妻归绕镇子外找了一圈都没见到那抹火红身影,想到它背上的伤,猜它应该是带着斑鸠躲到了什么地方养。祝妻归稍稍安下心来,见日上三竿过了正午,准备从镇子最高的那处屋脊离开。 只是余光瞥见一道动影,她俯身蹲下,不多时见二楼一扇窗内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影子恭敬地朝祝妻归的方向行了一个礼,抬头时面容虽模糊,但看得清正是侯大人。这所房屋应该是镇上某位大户人家的住宅,坐北朝南,墙厚窗窄,两道屋脊间隔了一座天井,再加上离闹区不远,在此听不到屋里的什么动静。 祝妻归思忖片刻,轻轻抽身离去。 她吃了碗面后,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消食完毕准备回镇子南边的旧作坊午歇。 镇南那带也偏僻,连着一列都是些破烂小作坊,还有一所义庄,里面交错纵横堆满了枯骨。没人收检,大门横开,白日里也阴风阵阵,连着整条街都煞气十足,到晚间更是诡事不断。 因此该街遮风挡雨之处虽宽裕,却少有人来这里,住下的多是逃难来的灾民,也有些是同祝妻归一般的胆大之人,夜里归家,衣服一裹,枕着刀就是睡。 祝妻归找的小作坊就正对着义庄,院墙低矮,窗户也破得大开,一到晚上便呼呼吹着风进去。远道而来的野狗都瞧不上,但祝妻归是真甘之如饴。 毕竟夜半梦魇而醒,睁眼就能看到亮眼的月亮,曾对她来说是种奢望。 她走过寂静街道,目不斜视地转身,跨过快被风磨平的院墙,抽开卡在木门前的一根长铁钩走了进去。转身从内部卡好后,把手上的布包裹往桌上一扔,取下背上长剑和斗笠,挨着墙根的一张破床躺了下去。 破床和木桌都是她从这小作坊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拖出来的,摆在此处亮堂又敞亮,要是夏天一定好乘凉。 祝妻归枕着新买的枕头,翘着腿想事情。 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细小啼叫,还有什么湿湿的顶上了她的脸颊。 祝妻归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这触碰虽毫无敌意,但她还是瞬间翻了起来,勉为其难地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团毛茸茸的小狐狸。 祝妻归强打精神,用剑鞘挑过桌上的布包裹,一边取出小瓷罐,一边俯身将手绕去赤狐温热的腹下,提起来放到膝头,轻柔地拨开皮毛给它伤口撒药。 小狐狸瞬间舒展身体,缓慢地摇起了尾巴。 处理完后,祝妻归打了个哈欠,拍拍小狐狸的臀部,示意它下去:“就待在这儿,先别乱跑,等我醒了给你找东西吃。” 说完她就面朝墙壁睡下,刚没一会儿,感到胳膊被撞了撞,接着一只软乎乎的毛绒团子就钻进怀里。 祝妻归蜷着身子,把脸埋在绒毛里蹭了蹭,将狐狸抱得更紧。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婶婶答应自己养了一只小狗,不是拴着链子吓退歹人的那种,而是观门镇游商带来的那群黑眼睛毛茸茸,聪明伶俐,听说是特地拿来陪小姑娘的。 但婶婶最后没让养,她说,你把什么揽在怀里,就要对什么负责。 祝妻归说她可以,婶婶便把祝妻归养死的一盆茉莉端了出来。那茉莉早就没了花骨朵,发黄的叶子干巴巴地打着卷,底下是干得快要开裂的盆土。 祝妻归不服气,她说这些花花草草总不顺人意,不能看出什么。应该看她在意的事,她每天寻陵都做得很好,要是有只小狗会做得更好。 在梦里婶婶答应了她的请求。 祝妻归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窗外绯红色的天空。 其实,沈娘的性格并不会答应,而祝妻归的性子也并不会妥协。所以当年她私自买了一只回来,偷偷养在师爷观里,每日都会给它带饭,找它玩。 小狗一天天长大,看着师爷观被闹得一片狼藉,祝妻归也愈发担心它会被赵进发现并得到责骂。她每天都同小狗强调,安分一点,不要闯祸,但小狗就是不听,每天一见她就吱哇乱叫,随地乱拉让她每天打扫她忍了,把供品全吃完也就算了,但这家伙竟总是去撞供桌,有一次祝妻归拦着,还作势要咬她。 看着事态逐渐失控,那时的祝妻归生出了扔掉它的念头。毛茸茸的小狗变得臭烘烘,祝妻归给它栓上绳子,开始挨个问同学有没有谁的愿望是拥有一只小狗。 最后小狗还是被发现,赵进提着它的后颈,来问祝妻归这是不是她干的好事。 他说,难道口口声声敬重的师爷观在你眼里其实只是一个狗窝? 望着赵进黑沉的眸子,祝妻归不可遏制地感到害怕。也因此,当作为救命稻草的婶婶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时,祝妻归未经思考就轻易地撒了一个谎。 谎言一出,赵进和沈娘都沉默了。那是祝妻归首次撒谎,她浑身颤抖着羞愧难当,并发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 可当沈娘再次问“这小狗真的不是你的吗?”的时候,祝妻归还是摇了头,她还补上了一句:“我不认识它。” 小狗呜咽起来,祝妻归别开视线。 如今看来那是三者都心知肚明的谎言。 但最后无论是赵进还是沈淑俭都没有揭穿她,在这件无伤大雅的事上到底有没有撒谎,说到底只对祝妻归一人而言很重要。赵进内心并不敬重师爷,带小狗来的目的也不过是同沈淑俭搭上话。 最后小狗变成了村子里吃百家饭的流浪儿,赵大求着他爹给小狗修了一间小屋,但小狗仍旧只爱在师爷观休息,师爷观上了锁,它便卧在观外的墙根。 再后来,小狗在睡梦中被毒蛇咬死了,祝妻归带着一碗肉过去,它正安静窝着,下巴枕着她昨天傍晚看着它啃干净的骨头。 祝妻归那才知道自己因私心,一开始就不正当的抚养,带来的就只是不幸而已。 她其实早就明白被发现后,她有很大可能不能也不会保护小狗。她应该在最初就不要接近它,又或是在赵进质问的时候站出来领走它,再不济到最后她仍旧可以补救,告诉婶婶那是祝妻归偷偷养的小狗。 但这么多个岔路口,她从来没走向过正确的那一个。 婶婶说得对,要对揽在怀里的东西负责。明明早就听过的道理,小狗却用一条命才教会她。 婶婶曾有一次无不忧愁地感慨,有很多相遇,一开始就是错误。但祝妻归觉得那同是否相遇没关系,错误只是必然的结果。小狗去世后,她便开始笃信一个朦胧的道理,到现在,她终于可以说清楚。 人总要为自己的私心去对抗些什么,躯体上的压迫,心里的痛苦,甚至违背支撑自己存在的原则。 对抗成功,会成为他人所谓的背信弃义者,对抗失败,也可能成为他人口中的背信弃义者。 没有成败对错,最开始的私心,只要有七情六欲,都没人能逃过。 祝妻归将怀里熟睡的小赤狐抱得更紧了些,随后起身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干净的黑布,取出小针盒缝了起来。她在第三次扎到拇指时才明白为什么那边的妇人要大清早做针线活,若非祝妻归眼力好,缱绻瑰丽的暮色非得让她把手扎成筛子不可。 等一切结束,天已经阴沉下来,祝妻归也终于缝出一个能斜挎在身上的长袋,针脚严密,布料也很厚实,只是不知是否透气。 祝妻归回头看着不知何时醒来的赤狐,说出了好奇很久的话:“除了围脖,他们要你还能做什么?” 赤狐在一堆废墟中优雅地走到祝妻归脚边,身子一跃坐在了她身侧,尾巴自然而然地环住四肢。祝妻归后仰着身子,端详片刻,惊奇道:“你背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赤狐又扬起脑袋,将背挺得更直了。 祝妻归见它这副模样,扬起一边唇角,但声音却很严肃:“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吧,我身边不养闲狐,当然如果你真舍不得我,冒着风雨为我当诱捕器还是可以的。” 赤狐抖了抖耳朵,随后纹丝不动,充耳不闻。 祝妻归笑了笑,回头见屋外夜色深沉,肚子也有些饿。她回头拿起布袋,跟赤狐商量:“接下来应当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办,藏在这间小屋子里,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赤狐歪歪脑袋,前脚搭在了祝妻归手腕上。祝妻归便提着赤狐的后颈,将它塞进布袋,挎在胸前:“那就说好了,记得不要冒出脑袋。” 小狐狸很配合,祝妻归刚把长剑背好,室外便传来一阵阴凉的风。祝妻归打了个哆嗦,耳里捕捉到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在如此荒凉的夜里连绵不绝,渗骨的寒意仿佛浸满了衡河夜间的冷水。 祝妻归连忙带着小狐狸出了门。 小作坊正对的义庄大门照旧敞亮,月光将白骨照得刺目,可屋里若有似无的火光却缓和了阴森的死寂。 祝妻走近时果真看到一位蹒跚的妇人跪在里面哭,她头裹着早就看不清颜色的头巾,浑身震颤着将头埋在胸口,双手死死揪住一个湿哒哒的孩子,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力气。 那孩子以一种极度不舒适的姿势后仰着脖,秋末过分单薄的衣衫紧贴他身体,双脚只穿了一只破草鞋。另一只裸露的脚底生满浮肿发白的破口,侧面布着不正常的黑筋,如果看得仔细,能发现那纤细的脚后跟正汇着一滴晶莹的水。 带孩子来到此处的灾民不少,祝妻归同他们母子有过一面之缘,那小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有些贪玩。她抬步跨过高门槛,穿过一地枯骨,轻声发问:“请问需要帮忙吗?” 抱着孩子的妇人身形消瘦,衣着褴褛,侧头看着祝妻归时眼眶火一般红。祝妻归被这满是恨意的眼神骇到,脚步略显迟疑:“你还好吗?” “小少年,先来帮我一把!”屋子深处传来一声稳重的呼喊。方才的微弱光源正是从那处发出的,但尽管点了灯,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幽暗,祝妻归还是显出了迟疑。 妇人又深深看着祝妻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寒凉,令人见之如染一身秋霜。 祝妻归看得懂,妇人在责怪自己没有立马挺身而出。她将手放在胸前,隔着布袋捏了捏小狐狸的腰,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我来了。” 失去珍重物之人的莫名责怪应当被谅解。祝妻归在经过妇人时略微点头,道了句“节哀”。 尽管努力在适应了,但在越过妇人走到小屋深处时,祝妻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慌。油灯如豆照不到所有地方,望着密不透风的屋室,她心口瞬间压下一块大石,双目连着太阳穴发晕,一向轻盈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 小狐狸的爪子隔着布料按了按她的胸膛,很轻,但不容忽视。 祝妻归心中微动,用带笑的气音驱散灌满身体的恐惧:“不是,你小小年纪摸哪儿呢。” 小狐狸又不动了。 祝妻归抬头,看清黑暗里灯光裹着一位妇人身影,她正用力托着一口棺材,那熟悉的姿态让她一下就红了眼眶。 暗室窄屋带来的窒息隐匿无踪,一股莫大的思念压住了她想要纠正错觉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