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是喜欢》 第1章 第 1 章 子时,天墨蓝,银钩悬在天际,缀几点星光。 “敬明月!” 攥着酒壶的一只手臂猛然挥在半空,伴一声醉音倏地打破沉寂。 手臂的主人披头散发,半卧街头。她清脆的尾音在街道之间的土墙回荡,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暗处明明有人…… 佟惜雨摇头惋惜,长叹一声,仰天灌一口酒。 说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吏部尚书为庆贺外孙百日,大摆宴席,陛下眼前的红人宁亲王亲临,百官来贺。然而作为芝麻小官的佟惜雨,却没资格赴宴。 她于京城一隅,坐一酒馆,对天举杯,遥表祝福。 为表诚意,她从酒馆一路喝到现在。只求吏部尚书他老人家和他那赘婿,瞧在自己一片热忱的份上,放自己一马。 她佟惜雨一商贾之女,凭真才实学任校书郎一职,在职多年兢兢业业。 期间,她不过惩恶扬善,打了一个脚踏两只船的渣男,名叫全铭强。谁知那全铭强走了门路,摇身一变当了吏部尚书的上门女婿,被破格录为吏部考功司的郎中,专掌百官考课评定。全铭强这厮,就一睚眦必报之辈,还记着当年之仇,不仅恶意拉低她的年度考核,还不时派她的上司秘书丞李览通,处处给她施压。 说好的亲属回避呢,那群言官为何没有弹劾? 佟惜雨弹劾过一次,斥责吏部尚书以权谋私,让女婿同属吏部,身居要职,利用职权欺压百官。 但折子被不明势力按下,这事不了了之。说是不明势力,但无人不知那势力。 谁人不知吏部尚书与宁亲王是至交,得罪吏部尚书就是得罪宁亲王。那宁亲王曾救当今圣上于危难,生擒伪太子,在先帝驾崩之际亲迎陛下回宫。民间有言,没有宁亲王,就没有当今圣上。可见宁亲王盛宠,在民间都有拥趸。 于是乎,自她弹劾之后,全铭强更加放肆。不时派一伙人,堵在她放衙路上,乱棍一顿好打。只是没想到今日他办着百日宴,还敢派人尾随她。 佟惜雨半躺路边,仰头灌酒,脑子却愈发清醒。 她竖起耳朵,默数暗处带刀的人数。 佟惜雨越数心里越没底,渐渐酒也咽不下去了。 就算是暗杀她,也仅需几人,但今日暗处的人足足三十有余,且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 佟惜雨可不会自大到认为,对方念自己会武功,怕自己死的不彻底,以防万一才派这么多人。 这防的有点太多,所以他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条大鱼。 想到这儿,佟惜雨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跑。 她可不想蹚这趟浑水。 可惜,晚了。 一辆马车平稳地迎面驶来,车厢上面绘着的云凤纹在暗夜里看不真切。 佟惜雨慌忙掉头,小跑几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就见暗处的刺客倾巢而出,朝她身后扑来,刀剑很快触及她肩膀。 到底喝了酒,佟惜雨身体不如平时灵活,但胜在自身功夫扎实,左躲右闪着,避过杀招,还能瞧到空挡夺了对方刀剑,把人劈晕。 但她想跑已是来不及,受惊的马带着车厢往她这儿卷去。 在惊马失蹄撞向墙面时,车厢里的人已然用了巧劲逃出,但佟惜雨刚应付了一个刺客,却避闪不及,被冲过来的车厢撞到腰,痛得失声,倒地数秒,为躲刀子才勉强爬起。 再一回头,她已然处在刺杀漩涡的中央。 被刺杀之人佟惜雨看的真切: 此人墨眉深目,脸庞俊俏硬朗,面对刺杀,肃冷沉着,与幼时落泪之形貌截然不同。 冯砚修,当朝丞相。 冤家路窄。 佟惜雨倒霉地想。 但想归想,她跟这位早已不是儿时同一书院的同学关系,而是丞相与芝麻小官的上下地位,此刻若想保命,只能先把刺客干了。 好在这位丞相大人也不是吃素的,手法利落老练,看起来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他的手下更不用说了,遇事突然,但应对起来身手都是一等一的狠辣,三五下之后,刺客就死的七七八八了。 佟惜雨手无寸铁,也不想自己动手杀人,只是出招把刺客往丞相的护卫那边逼,给丞相大人的手下送人头。 送完人头,还暗暗赞叹自己人美心善。 但这对刺客又躲又踹的,佟惜雨不知不觉间已然打到了冯砚修身边。来不及大眼瞪小眼,面对最后劈刀上来的刺客,佟惜雨拦腰一踢,腿劲又狠又巧,将其踹到冯砚修面前的护卫刀下。 护卫下意识挥刀抹脖,被冯砚修一句话拦下: “留活口。” 佟惜雨想起被自己劈晕的第一位刺客,朝刺客倒下的那处瞥了一眼,正要开口,那刺客猛然醒来,朝他们这里飞出一箭。 所有人应对不及,佟惜雨下意识挡了冯砚修一下,左膀中箭时,她仍挺淡定,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自作孽,不可活,心软要不得。 但接住她的人却是惨白了脸,可惜晕过去的佟惜雨没瞧见。 ———————— 夜深帐里,灯火摇曳。 佟惜雨被左膀的痛感拉扯醒,不住地痛吟。 同时,她的右手被人握住,冰冰凉凉的。佟惜雨没忍住,抓挠片刻,直接张嘴咬住: “唔……” 被咬的人身形一顿,却是一声不吭。 蜡烛燃过半截,疼痛减半,佟惜雨意识迷糊,松了嘴里的力道,昏昏沉沉再次睡去。 给佟惜雨包扎完伤口,大夫看见冯砚修渗出血丝的右手,惊呼:“相爷……” 冯砚修眉都没皱,目光依旧停留在床上的佟惜雨身上,敛去眼底的隐忍沉郁,淡淡安抚道:“无碍。” 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暗夜重逢,他又欠了她。 ———————— 阳春三月,江南又起烟雨。 冯砚修按时出门,撑伞走在去书院的路上。 “抓住他!”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从草丛中蹿出来,目光如炬,五官稚嫩,神情却趾高气扬,于阴雨中显得明艳无比。她身上丝绸制的高腰裙粘了雨水,却浑然不觉。 她就是佟惜雨,在此蹲守半个时辰,只为逮住冯砚修,把他身上随身携带的生母遗物抢走。 那是个金手镯,用上好的红丝绸包住,收在冯砚修怀中。但此刻,那东西已在佟惜雨手中。 “还给我!” 冯砚修被三五小孩架住胳膊,制住不动,用声嘶力竭的声音徒劳喊着。 佟惜雨无视那愤恨的呼喊,瞧了片刻手上的东西,并不觉得它有多金贵。 她家中因制笔业发家,如今已是富贾,就连书院都是佟家捐助筹建而成。见多了金银珠宝,自然不觉得手上的东西宝贵。 此刻草丛中,又来了一伙人,正对她手里的东西虎视眈眈。 将东西揣在自己身上,佟惜雨居高临下地对拼命挣扎的冯砚修说:“这东西,归我了。若想要拿回去,两条路:一,打赢我;二,当我的跟班。” “一。” 佟惜雨想起同伴昨天跟她的对话,笑他不自量力。 “你记得冯砚修不?就是那个冯县令的儿子,自小被送到书院念书,身边无亲无故。 昨天他不小心踩到宁亲王儿子的脚,我听那到处仗势欺人的龟儿子跟他的跟班谋划,要带着他的同伙抢冯砚修生母的遗物。 老大你这么仗义,能不能想法子帮帮冯砚修?” 看着被打趴在地的冯砚修,佟惜雨由衷的感叹,自己太仗义了。既保全了冯砚修生母的遗物,又不得罪那什么亲王的龟儿子。 只是,她忽略了地上的冯砚修,忽略了那被雨浸湿的双眼布满血丝,满是愤恨,像毒蛇一般,狠狠咬在她的左手手腕上。 “嘶——” 不知是梦里的手腕疼,还是现实的肩膀疼,佟惜雨疼醒了。 抬眼一望,是陌生的帷幔。 佟惜雨倒没有多惊讶,艰难侧头,瞧见窗外天色大亮,才醒个彻底。 点卯已过,她还没去秘书省,正给了她的上司秘书丞李览通递刀子,给自己不痛快。 “相爷已知会秘书省,佟校书可在此安心养伤。” 见她醒来,神情慌张,屋中侍女适时提醒。 佟惜雨摆摆手,道自己家中有事,执意要走。 自己伤势没有重到她下不了床,况且她不是那种携恩之人,更不可能携有仇怨之人的恩。 管事的见劝不住,相爷又已进宫,便将佟惜雨放了行。 佟惜雨路上还在硬撑,回到佟府再一次不省人事。 佟府虽是一座府邸,却堪比荒宅。没有家人,没有仆人,乱草横生,初秋之际,雨打枝叶,石榴红枣落了满园,也无人拾取。 室内,佟惜雨躺在床上,辗转高热,断断续续发着梦。 她的梦里是盛夏,也在下雨,不过是江南的梅雨。 年少无知的她在摆弄一条蛇:此蛇头呈三角,黑底白纹的蛇身蜷动,性奸诈,善伏击,且带剧毒。 佟惜雨抢了冯砚修东西,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被她打趴下的冯砚修,挣扎着愤恨离开。 这日不知他又得罪了宁亲王儿子哪里,听闻宁亲王儿子前几日亲自抓蛇,意欲放在冯砚修去书院的路上,目的险恶。 佟惜雨让跟班逮了冯砚修和蛇,此刻蛇在手里,人在地上。 毒蛇吐着红焰,嘶嘶作响,冯砚修怕蛇,见状白了脸。 佟惜雨无意为难。但上次她好心帮他,他不领情,下了她的面,影响她在自己跟班中的威信,所以佟惜雨此刻也没什么好脸色。 看到冯砚修惨白又强作镇定的脸,佟惜雨恶向胆边生,将蛇怼到他脸边: “夏日潮热,瞧你这大汗淋漓的,将蛇放你衣中,给你降降温可好?” “你敢?!” 冯砚修性傲,佟惜雨也不是好惹的。 她前次不过是想面上伪装一下,等宁亲王儿子半道回书院,再把冯砚修的遗物还给他,解释原委。 但此刻,佟惜雨却真动了让蛇咬他的想法。 佟惜雨着人扒了他衣裳,控着蛇身在他背上游走,惹得冯砚修登时破口大骂。 半刻后,听着谩骂,看着身下人颤动的身体,佟惜雨想起自己的初衷只是想提醒他路上多毒蛇,顿时兴味索然,也觉得自己是个变态,便停了手: “以后路边多小心,这样的毒蛇多的是,别真被咬了去,丢了性命。” 说完,便让跟班把他放了。 佟惜雨心里知道,自己跟冯砚修闹得很不好,只愿下次得个空,将她抢来的东西物归原主,不再掺和他跟宁亲王儿子的事。 只是,她还没物归原主,又出了一档子事。 晨起读书罢,学子用朝食。 因书院由富贾筹办,很是阔绰,学子的每顿饭都有专人送餐。 冯砚修经她一吓,上学谨慎许多,并未中计。但亲王儿子一计不成,便派人往冯砚修的饭食动手脚,被佟惜雨瞧见。 不知里面放的什么药。 佟惜雨如常落座,眼睛不时瞥着冯砚修,漫不经心地想。 感受到她似有若无的目光,冯砚修又是一阵嫌恶,冷着脸瞪她。 好机会。 佟惜雨对上他隐忍又嫉恨的目光,又想起一招既免他中毒、又不让他好受的主意。 她起身,走到冯砚修眼前,冷声道: “你什么眼神?” 不等冯砚修反应,一手掀翻他饭食。 她真善良。 因与同学打架被罚跪的佟惜雨自我安慰地想。 第2章 第 2 章 但是,善良的佟惜雨发现,冯砚修哭了: 眼圈通红,泪水无声沿他青肿的脸庞滑落,一副窝囊、无力又绝望的模样。 或许是头一次被罚,打击太大,冯砚修似乎失去所有力气辩白。 若不是瞧见那泪水滴湿他素净的衣衫,佟惜雨或许注意不到。 好烦。 “男儿有泪不轻弹。同是被罚,我都没哭,你在这装什么柔弱?” 冯砚修沉默,看都不看她一眼。 虽是好心,但到底是佟惜雨先动的手。心虚一咳,佟惜雨又道: “我娘说过,欲有所求,当竭力自取;若见欺于人,则令其百倍偿之。 “若不是那亲王儿子趁人之危,在我们有争执的时候上前挑衅,我们也不会打起来,你的脸也不会这样。你若不嫌弃,投靠我,我帮你打回去。” “你又是什么好人?” “……” 被冯砚修一噎,佟惜雨无话可说。 好心当成驴肝肺。 正不满,谁知下一秒,眼圈通红的那人擦了泪,像是想开:“好,我投靠你,你帮我打回去。” 佟惜雨犹豫片刻才点头答应,指着桌上的书卷:“帮我把这罚的书抄完,我就干。” “……” 再后来,不被当成好人的佟惜雨,替冯砚修报了仇。他们一家因此得罪宁亲王,以致家族凋落,她也被毒蛇咬伤左手腕,带着留下的疤痕苟活至今。 她知道,那蛇是冯砚修放的。 中蛇毒昏迷之前,她还专门派跟班把他娘的手镯送还。 究竟谁不是好人? 头热自行褪去,头疼连带着心口钝痛,佟惜雨醒来。 时隔多年,她居然又做了同样的事。 ———— 虽然告了假,佟惜雨没有多歇,次日带伤入衙。 今年大考在即,对官员一年政绩进行综合评定,影响各官员官阶的升降。这个节骨眼,佟惜雨无权无势也无家族照拂,又有顶头上司秘书丞李览通勾结吏部考功司的全铭强,处处寻她的错处,想要摘下她的乌纱帽,佟惜雨也不敢歇。 昨儿刚下过雨,秘书省后院的芸阁散发着淡淡的芸草香味和带着潮气的书卷气息,这是校书郎校勘誊抄卷宗典籍的地方,刚来的正字从书架上抱出一摞古籍,想来是要核对一些复杂难辨的古字,旁边的刘校书和马校书凑在一起对着手里的文稿讨论修订事宜,门前的修竹随风簌簌作响,一派平和之象。 入职之前,佟惜雨以为这是个清净自在的肥差,一时间想放下仇恨,陪皇城脚下的明娘安生平静地度过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黄澄澄的阳光落满书案,也洒在书页被朱笔圈出的“皇”字上,打破了芸阁的祥和。 肩膀处的伤口隐隐作痛,气色本就不好的佟惜雨嘴唇泛白,额头也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浑身无力地站在案前,垂眼看着那醒目的红色圈画痕迹,的确是自己的手笔。 当朝《实录》有言:“皇火千里,圣人出世,天命所归。” 佟惜雨读后直觉“皇”更为“煌”则更妙,“煌”乃炽盛之意,颂扬当今圣上煌煌伟业,名垂青史。开创女帝治朝先河,允许女性进入官场,让更多女性握有权力实现人生抱负,当得起这份称赞。 于是,她又与刘校书、马校书讨论一番,才下决断在自己的校勘记上记录下来,又重新誊抄了一份新本。 “啪!” 一声震响将佟惜雨的思维从回忆里拉出来,摊开的校勘记砸在旧本的《实录》之上,上面的第一行字被污掉,另有一行小字则挤在一二行字之间,写着“‘皇’当为‘蝗’,妇人主政,乾坤颠倒,乃阴盛之祸”。 极高的称赞化为极有偏见的批判,这可是戳着女帝的脊梁骨,指着她鼻子骂啊。 如被人自上而下浇了一桶凉水,佟惜雨从头到脚冰冷至极。 害她之人其心可诛,证据做的如此拙劣却又如此狠毒,是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可是佟校书的校勘记?” 佟惜雨浑身微颤,苍白着脸点头,眼睛死死盯着校勘记那被篡改的一页。 是谁要害她? 佟惜雨茫然环顾一周,周围的校书们眼中满是担忧,而正字们则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将视线锁定到眼前质问她的秘书丞李览通,她突然没有那么恐慌了。 宦海多年,佟惜雨所有的不顺都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全铭强和秘书丞李览通给的。她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个能耐,能此刻冒出个嫉恨她的其他人,非要置她于不忠不义之地,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冷静下来,她再去观察那行大逆不道的小字:娟娟小字,确实像极了她的手笔,但仍有破绽。 “还不跪下!” 李览通朝她一声厉喝,翘着的一小戳山羊胡也跟着他耀武扬威起来,似想让她马上认罪。 “这行字不是下官所写,何罪之有,为何要跪?” 怒极慌极,佟惜雨平静下来,无畏地看向李览通。 “你呈上来没几天,别人想重新写一份新的校勘记来陷害你都来不及,还敢狡辩?!” “是来不及重新写一份。”佟惜雨嗤笑一声,“但来得及将下官之前所写的其中一条记录涂抹掉,重写一句十恶不赦的话语。下官的校勘记自入职第一年起就无任何写错涂抹之迹,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要陷下官于不义。” “你——” 佟惜雨打断面红耳赤的李览通,一字一句地陈述事实:“下官是圈画出了‘皇’之一字,也做了笔录,但写的是‘煌煌伟业,名垂青史’。当时马校书和刘校书也在场,亲眼看下官写的,他们可以为下官作证。” 说完,佟惜雨看向旁边的马校书和刘校书。令她安心的是,他二人回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官场大多趋炎附势之人,或逼于无奈,或想竭力往上爬,秘书省的大部分人属于前者,而秘书丞属于后者。而剩下的那小一部分人,平时安静地在角落完成自己的任务,承担自己的责任,却能在关键时刻忠于大义,而与她相交甚笃的马校书和刘校书就是这一类人。 既然拖他们二人下了这趟浑水,佟惜雨是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保全他们。 “你那字毫无筋骨,如春蚓秋蛇,难以辨认,谁还能模仿了你去?” 佟惜雨除了自小习武之外,还天天练字,写得一手好字。初入秘书省时,她的字还被秘书监大人注意,在秘书省众人面前夸赞过。 周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李览通污蔑不成,开始颠倒黑白,可见他是心虚至极,想草草结案。 佟惜雨在心中冷笑一声,条理分明地指着那行字说:“下官起笔张扬,喜好凌空取势,露锋行笔。而这行字却显得谨小慎微,飘浮散乱。落笔之人次次逆锋顿压,回锋时腕力不足,可见心虚。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半日不在省内,芸阁竟如此热闹。听佟校书的话,是在谈论书法?” 一个堪称戏谑的声音从众人人身后响起,佟惜雨一听便知是他们的秘书监张梓牧。 张梓牧,韵州人也,与佟惜雨为同乡,年少成名,写的一手好字,颇得先帝与当今陛下赏识,治下宽仁,为学却严谨,为人风流倜傥。 众人闻声回头,却瞧见张梓牧身前的冯砚修,惊惧之际,跪作一片。 佟惜雨暗恼自己说话不客气,动了下肩,让伤口的痛感提醒自己要冷静,却看见旁侧跪伏的李览通浑身颤抖,冷汗直冒。 方才还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此刻倒是会害怕了? 佟惜雨心中没有一丝同情,因为她知道此刻若是自己退让半分,她和所有支持自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此时,整个芸阁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到。 此事,不宜私了,却也不宜闹出秘书省,否则在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中,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遭难。 但目前坏就坏在,平时八百年见不了一面的冯砚修突然出现在秘书省,若如实交代,便是将整个秘书省的人都得罪了;若是不说实话,东窗事发,陛下和冯相怪罪下来,也没有几个人能承受。 “佟校书,你来说。” 该来的还是来。 佟惜雨暗叹一声,决定装傻甩锅:“下官旧伤复发,刚刚突然被秘书丞李大人叫到跟前,目前也糊涂着。” “哦?那李丞来说说,你们在谈论什么?” 被点了名的李览通像见到猫的耗子,若有灰色皮毛此刻当是汗毛直立了。 若他聪明,应该让这件事小事化了,待冯砚修走后找秘书监张梓牧大人另行解决。 但处于应激状态的李览通却丢了理智,虚涨着气势,一手拿着她的校勘记,一手指着佟惜雨张口就来:“是佟校书,将‘皇’字改为‘蝗’,行罪大恶极之事!” 一瞬间,佟惜雨仿佛能感受到冯砚修冰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压得她起不了身。 而周围气压也如冰凝结,叫人喘不过气。 过了半晌,众人还埋头跪着,张梓牧从李览通手中接过校勘记,简单看了一下,便双手呈给冯砚修。 不一会儿,佟惜雨就感到自己身上微寒的目光移开了,叫她稍稍松了口气。 “谁的主意?” 冯砚修将大逆不道的东西拿在手中,朝着跪地不起的众人开口,听不出喜怒。 他没有问两人争执什么,也没问是谁写的那行话,难道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 佟惜雨暗中思忖,还没开口为自己辩白,便被李览通抢了话:“是佟惜雨,她——” “砰!” 在冯砚修后方的张梓牧看见佟惜雨校勘记上风格不一的字迹与刻意的污痕,彻底动了怒,一脚将李览通踹倒,对佟惜雨道:“你说!” 佟惜雨吓了一跳,但还是条理清晰地将刚才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她以为,这件事最后以彻查核对秘书省众人的字迹结尾,没想到李览通帮众人省了这步,将闹剧进行到底。 “李览通,你还有何话要说?” ”是下官说错了!”自李览通和盘托出事端后,他仿佛失了心智般到处攀咬,“是佟校书指使杨令史写的!这就是杨令史的字迹!请张大人叫杨令史过来对质!” 本以为摆脱了嫌疑,却又被安了个指使他人行大逆不道之事,佟惜雨已经从惊惧愤怒转为荒谬。 若李览通清醒,知道自己的胡言乱语,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不如投河沉底得了。 张梓牧派人将杨令史传唤过来。 谁知那杨令史也是胆小如鼠之辈,哪见过这阵仗,当即屁滚尿流地招了供,一口咬定是李览通拿他的家人要挟逼着他做的,说着便拿出了李览通威胁他的字据。 “这次,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览通是死不承认:“他撒谎!这不是臣的字!臣冤枉啊!” 佟惜雨看见张梓牧拿过字据的反应是,端详片刻后气得暴跳如雷。 这字据是真的。 “人证物证都在,你有什么可冤的?颠倒是非,信口雌黄,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臣冤枉啊……” 李览通只一味否认,却再也找不出证据自证清白。 佟惜雨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现在只求陛下仁厚,冯砚修在场能美言几句,放过秘书省的其他人。 “张大人将兰台打理得如此热闹,偌大的藏书阁都怕是要装不下了。” 自始至终,只说了“四个字”的冯砚修适时点评。 言下既有问责之意,又暗含警告。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 第3章 第 3 章 还好张梓牧是个聪明的,听出冯砚修的不悦,立即惶恐请罪: “是下官驭下无方,致使奸邪作祟,险些连累兰台无辜同僚。臣请即刻将逆臣押送大理寺,之后上表自劾,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一番话说的天衣无缝,既定了李览通他们的罪,又替秘书省其他人求了情,自己果断担了治下不严的责任。 佟惜雨估摸着冯砚修原该面色稍缓,却只见他依旧面若冰霜。 佟惜雨不懂冯砚修为何仍心情不虞,冯砚修本人也不知自己为何轻易动了怒。 他只是下朝时碰到秘书监张梓牧,应邀来秘书省借阅古籍,顺便来看一看中箭未愈就到处乱跑的佟惜雨。 谁曾想他刚走到秘书省后院,就听到她苍白着脸,堪堪站在案几之前被人诬陷。 原来在他不曾出现的这些年,她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派过来的暗卫都是死的么,每天传些岁月静好的消息,任她一个人在这腌臜之处挣扎。 想到暗卫,他眼中闪过肃杀之色。 幸好,佟惜雨懂得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护,就像当年她诡计多端地想要护着自己,却被他耽误了余生。 冯砚修将目光落在佟惜雨身上,正撞上她刚好投过来探究不解的眼神。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佟惜雨却像受到惊吓一般低下了头,貌似有些怕他。 曾经她天不怕地不怕,见了谁都是趾高气扬,对他更是威逼恐吓爱护做尽,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薄怒被另一种情绪冲散,冯砚修这才缓了神色,对跪在地上的张梓牧道:“就按张大人所说,即刻去办。” 冯砚修说完便不再看跪了一地的众人,起身离开。 他在这里,只会害她跪得更久。 几日之后,这场风波才真正尘埃落定。 李览通被处以极刑,杨令史被发配,秘书监张梓牧被罚俸降职,而佟惜雨他们丝毫没有被波及。 即使如此,佟惜雨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坐在皇城脚下的小酒馆里,喝着醇香的竹雪酿,佟惜雨还在想,多年来她是不是都做错了。 若她当初没有仗义莽撞,介入冯砚修和宁亲王嫡子之间的暗潮汹涌,她就不会得罪宁亲王一家,佟家也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若初入京城,她没有替天行道揍了全铭强,就不会被他记恨上,前几日的风波也不会发生。若那日出意外连累秘书省同僚,她死也赎不了罪。 “若你没有打了全铭强,我可不会有今天的安生日子。” 不知不觉将心里话说给了明娘,佟惜雨得到了意外的安慰。 明娘是在佟惜雨儿时中蛇毒遇见的过路人,幸好有她的及时相救,才把佟惜雨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如今,明娘已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之人了。 只见面前人梳一头齐整漂亮的惊鹄髻,用一根雕饰精美的竹簪束住,脸上更显清秀大方。她身上碧色的襦裙颜色纹样虽然朴素,但胜在干净,衬出她修长飘逸的身段。她肩背松松搭着一条淡青色的轻纱帔子,更显得温婉沉静,与她们初到京城时的怯懦狼狈截然不同。 当时初到皇城脚下,明娘想成家的**十分强烈,遇到了花言巧语的全铭强便死心塌地跟着。即使那人后来攀上了富家小姐脚踏两只船,对明娘动则指骂冷脸相待,她都没想过要跟全铭强分开,依旧好吃好喝伺候着。 直到有一天,全铭强出手打了明娘,被佟惜雨瞧见。佟惜雨抄起院中的扫帚将全铭强满条街追着打,揍得他鼻青脸肿尿了一裤子仍不解气,怒极抽了裤腿里的短刀要切他的下身,吓得明娘哭着抱住她,说再也不跟他有任何往来,才理智回笼罢了手。 若是她不那么做,明娘跟着这么一个眦睚必报的阴狠小人,此刻一定过的不好。 “说的也对。” 佟惜雨释怀。 只是,这场风波全铭强没有受到任何波及。李览通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越过秘书省急着要置她于死地,这其中一定有全铭强的暗中支持。 李览通死了,全铭强却全身而退。 吏部大考在即,闹到这种地步,即使秘书监张梓牧大人公平公正,将考核材料送到考功司定考课等第,身为考功司郎中的全铭强也定不会让她好过,到时佟惜雨被贬官还是罢黜都有可能。 怎么才能摆脱全铭强的控制呢? 佟惜雨陷入沉思。 于是,她想到了冯砚修。 她是冯砚修的救命恩人,按说至少能得些赏赐。可那日她提前离开了相府,若想到有今日,她怎么说也要赖在那里等伤痊愈,然后求个高过全铭强的一官半职。 可离开相府后,她就在秘书省见过冯砚修那一次。 那天,冯砚修还震慑到了她。 想她堂堂九品校书郎,虽未婚嫁但也二十有七,怎会见了这而立之年的权臣,怕成这样? 不过对视而已,她就像兔子见到老虎,佟惜雨对自己的表现颇为不满。 细想也是,冯砚修位极人臣,气场早已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 果然,权势是个好东西,拥有者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见蝼蚁之死活。 她的爹娘真是傻,徒有财富不沾权贵,被子女连累,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 什么时候,她佟惜雨才可以握住这权柄,将猖狂至今的仇人绳之以法。 哎,难道真的要去求冯砚修么? 这个念头萦绕心间迟迟不散,佟惜雨郁闷地饮了口酒,长吁短叹。 “你该走了。” 黄昏的余晖洒在酒馆轩窗的修竹上,落得满酒案的水墨竹痕,明娘走过来提醒她别误了正事。 佟惜雨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场相亲,皱着眉,显然不愿意去,而她确实也是被迫的。 前几日在秘书省里,一个令史悄悄递给她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通过信纸上的字迹佟惜雨可以判断出,那是死去的李览通写给她的。 又晦气又害怕地通读完文字,佟惜雨松了口气。信中李览通什么威胁诅咒的话都没说,只是跟没事人似的嘱咐她,别忘记赴约,参加她佟惜雨早已应下的、跟他侄儿的相亲。 说实话,这相亲也是李览通还没死时单方面定下的。佟惜雨只记得当时李览通暗讽她年纪大没人要,最后又说他有个侄子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槐柯轩定了位置,要她必须过去见见世面。 佟惜雨当时就拱拱手,言下之意是自己不配,自己还有事要干,就急急忙忙跑了。怎么到他这儿,自己就应下来了呢。 反正写信的人都死了,还管得着她相不相亲? 可笑! 佟惜雨想将书信一撕了之,奈何撕成两半后,发现书信背面还写了个地址,那是明娘的酒馆所在。 意思是:不去赴约,明娘就有危险。 佟惜雨又把信封翻个里里外外,不得不承认书信背面除了这个地址,什么都没交代,而这个地址像是李览通明晃晃的威胁: 我人都死了,你能奈我何? 佟惜雨气得想去翘李览通的棺材鞭/尸,后来一想他是死无全尸被丢乱葬岗了,才稍稍解气。 但佟惜雨还是后怕,李览通死了,全铭强还活着,一旦他丧尽天良忘了明娘的好,只记得佟惜雨带给他的耻辱,明娘就有危险。 所以这几日,佟惜雨一放衙休沐,就往小酒馆跑,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明娘依旧平平安安,酒馆生意兴隆,身旁还有贤惠老实的梁大哥帮衬,家庭也幸福美满。 “放心有我在呢,明娘不会有任何危险。” 梁大哥帮馆里的小二收拾完碗筷,走过来揽着明娘,信誓旦旦地跟佟惜雨保证。 “好吧。” 嘴上是这么说,佟惜雨心里还是不踏实,决定去相亲。 她没跟明娘他们说实话,只是说自己最近得罪的人知道了明娘这个地方,怕有人找来才日日蹲守。至于相亲,她也只含糊地说今天有个同僚的好友相邀,要去槐柯轩吃饭,并没有将二者串联起来。 相亲地点在槐柯轩,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今日是百官休沐的日子,秋夜凉爽,槐柯轩热闹非凡。 各种低奢的马车停在槐柯轩的偌大庭院,个个达官显贵前呼后应,纷纷涌进这京城最大的酒楼。 透过紫檀木制的镂花雕窗,放眼看去:觥筹交错者有,寻欢作乐者有,暗度陈仓者有,韬光养晦、守株待兔者亦有。 冯砚修坐在二楼临窗处,观酒楼百态,神情莫测。突然,他瞧见楼下进来一人,被乱了心神。 那人本该待在自己荒落的宅邸安心养伤,却出现在这声色犬马之地。 心中莫名上来一股怒气,让冯砚修皱了眉。 他沉潜多年已鲜少会有大喜大怒之时,却轻易被佟惜雨激起,就像儿时一样。 冯砚修揉了下眉心,招来属下耳语片刻,放他去查佟惜雨所在的房间,然后才将目光看向厢房内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刘回舟。 刘回舟也是冯砚修来京城时的同窗,后两人同朝为官,才渐渐发展为至交。 这不,槐柯轩上了新茶品种,冯砚修就被他拉着上楼去品茶。否则,也不会看到刚进来的佟惜雨。 冯砚修不知道,更凑巧的是,佟惜雨也上了生意最兴隆的二楼。 走进最尽头的厢房,佟惜雨推门而入,便瞧见一个鼻下缀着黑痣的方脸男等候多时。 她下意识绷紧神经,环顾厢房四周,约摸着自己伤口未愈之下能对付几个人。 所幸厢房无他人,方脸男也神色谈吐如常,只是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随意。” 佟惜雨无所谓任他点,反正她一点都不会碰。 直到酒菜上桌,整个厢房还是一片沉默。两人僵持不动,像是比谁更能忍住尴尬。 “嫁我为妻,当恪守妇道,需把你那芝麻官辞掉。” 最终,还是男方先开了口,一语惊人。 “啊?” 还没互通姓名,就考虑娶她了?? 进度有点太快了吧,佟惜雨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他。 这男人拿鼻孔看人,他鼻下的黑痣仿佛他第三个鼻孔,到底哪来的自信要自己嫁他。 佟惜雨一脸惊奇,仿若观察稀有物种。 “我本不打算来,但大伯说你虽是半老徐娘,但性情温和,还算有可取之处。” 冤孽啊,她居然还有可取之处。他不知道她与李览通有过节么,还肖想娶她? “你怎……” 刚要出声,佟惜雨面色阴冷,她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见她察觉出端倪,男人立马换了副嘴脸。眯缝的双眼露出狠厉,就连他鼻下的圆头黑痣也一颤一抖的,让佟惜雨想起李览通丑恶的山羊胡: “想不到吧,你不吃不喝,千防万防,还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