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遇卿》 第1章 引子 像往常一样,她坐在屋顶望着天空。隐隐绰绰间,可见那九层天上宫殿的影子,檐角高傲地飞翘着。 一排金碧色的蟾蜍飞出月亮,自云际低低掠过。突然,伴随着几声 “哎哟喂”,一团什么东西砸在她身后的粗瓦片上,又重重滚落在地。“咕呱咕呱”,蟾蜍们惊恐地蹦跳着,挣脱了绳子四散开来,不一会儿便消影无踪。她赶忙跳下屋顶,只见地上那团东西动了动,借着月光凑近一看——竟是一只被车辇压住的小仙娥! 九天后。 “本仙才不要吃这么苦的东西!”榻上的美人横眉竖眼地瞪着她。 秀丽的眉皱了皱,她无奈地放下碗。 刚闻听此是何处时,这小仙娥对她又踢又咬、又骂又闹,接着高烧不退,腿伤未愈又添新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着要回仙宫去。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九天九夜,不吃就塞、不喝就灌,上药时压着胳膊不让动,任凭她鬼哭狼嚎。如此,这小仙娥算是恢复了些,终于又有力气使小性子了,而她却是满手都被抓破了血痕。 她轻叹一口气,重新端起药碗,目光坚定地看着床上脸色难看的美人。美人狠狠剜了她一眼,一把夺过碗去,却也是将药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她面上这才由冷转热,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将碗勺收了去洗。 “喂!”小仙娥叫住了她:“你那手……手是怎么回事?” “无妨。”她淡淡答道,继续洗碗。流水滑过,伤口开始发痒做疼。 小仙娥静静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我……本仙,本仙很厉害的!要不是那金蟾辇作怪,不可能失了仙步。”过了一会,她咬牙切齿道:“那几只该死的老凸皮怪!待我回去找到它们,非活剥了它们的皮不可!” 后来她知道,这小仙娥名唤瑶瑶,那日正在试驾月宫御辇,不得要领,蟾蜍起乱想逃走,仙仰车翻,这才跌落九重天。 瑶瑶问起她的名字,她摇头。她没有名字,生活在这里的人,谁都没有名字。 “那怎么行!本仙自是不可能住在这破地方的!往后若本仙无聊了,怎么寻你?”美人习惯性地撅了撅嘴,“这样吧,你既住在这儿,以后就叫你‘小混沌’,如何?” 她点点头,轻轻说了句:“好。” *《临江仙》李石(宋):八曲阑干垂手处,烛光花影疏疏。一尊共饮记当初。彩毫浓点,双带要人书。日暮不来朱户隔,碧云高挂蟾蜍。琴心密约总成虚。醉中言语,醒后忆人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缘起时 相传,天地本乃混沌。上神开天辟地之时,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独有一团诡气,不清不浊,不轻不重,悬浮其中,成为新生的“混沌”,横隔于天地之间,不属仙域,亦非人界,化为异世。在这里,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常年烟雾缭绕,四面八方不时传来沉重的叹息。 她生于斯长于斯,在混沌里望天瞰地,安静地成长到十七岁。她是孤女,从有记忆始,一直都是孑身一人。混沌中的人大都貌异肢残,少言寡语,他们麻木地佝偻着身躯,日复一日地行走。甚至寥寥走兽,也是沉默的。他们不哑,只是不知开口的意义;这里的一切都始于混沌,归于寂静,将热闹的天与地反衬得更加鲜妍。 彼时,地上的人类还很年轻。她喜欢俯瞰他们野蛮的欢乐,追逐许多鸟兽及似锦繁花,但她更喜欢仰望九重天上的仙宫,仙人们行走在瑰丽的祥云间,神秘而高贵。 天空、混沌,和大地,俱为上神所化;他们都是上神的孩子,却又是那样不同。 她常感寂寞。寂寞时,便一个人做游戏——在天地间寻找有意思的画面:三个人类男孩为了抢夺野果,挣夺间滑落了遮羞的兽皮;新晋的小仙娥正在受训,一个被裙裾绊倒,却撞倒了一排,在云海间东倒西歪…… 深冬,混沌早已滴水成冰,她依然爬上屋顶,望向那片天空,继续她的游戏。那次,她第一次看见了他。 那位仙人,生着一双极好看的眼。 一袭白衫,黑色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他刚成功御服了一条暴躁的金角青龙,正潇洒地骑在龙脊上,对着下方欢呼雀跃的仙娥童子们笑着,宛如众星捧月,那深邃眼眸里的光,是那般璀璨,那样骄傲。 她看着看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她想: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永不知寂寞为何物吧。 瑶瑶伤愈回天界后,也时常会回来找她。只要她一来,便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今日,瑶瑶又来看她,小仙娥赤裙如火,腰间配着一个漂亮的金口袋。“小混沌,那几日在你这吃的东西,粗糙无味,简直不可入口。”说着,嫩白的小手伸进袋子里,掏出几枚莹润的团子,放进她手里。肌感冰凉,沁香入心。“这叫‘玉璁团’,是本仙最喜欢的,你赶快尝尝。”小仙娥黑亮的眼眸里波光粼粼,满是期待。 她咬下一口——果真甜丝丝的。“好吃。”她笑道,一边继续吃着,一边观察着那漂亮的金口袋。瞧见她好奇的眼神,瑶瑶得意地拍了拍腰间,神采飞扬:“如何?我亲自剥了那几只老凸皮家伙的皮缝的,还镶了金边呢!” 呃……她咽下一口冰甜,心里想着:这直脾气的小仙娥,还真是言出必行呢。 除了直脾气,瑶瑶还是个多话的仙娥,喜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仙宫里的事;哪个神仙什么模样,谁又管理着哪片地方,仙童们什么脾气个性,怎么都和瑶瑶玩不到一起去……她总会静静地听着,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觉得这故事都颇为有趣,那声音也令她甚是安心,瑶瑶的存在,冲刷了她多年的孤寂,是日光一般温暖的存在。 一日,冒冒失失的小仙娥突然从天上跌跌撞撞奔下来,一上来便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养的那只肥鹤,前些时偷喝了琚琼酒,坠下凡去,叫人给救了。好不容易回来,却整日愁眉苦脸,说是想下凡报恩去。今趁我不注意,居然就溜了!!” 她被摇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喘上口气,劝道:“不必生气,再把它寻回来便好。” “不为这个。”瑶瑶烦躁地摆摆手。“它那样一闹,方才提醒我竟还没报你的恩,这样岂不是将我显得连那只蠢鹤都不如了!”她把自己气得跺脚。 “那玉团子……”本想说那玉璁团便极好,报恩足矣。 “你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吗?”完全忽视她的话,瑶瑶的脸凑上前来,晶亮的眼瞪得老大。 她连忙后退一步,摇头。 “特别想吃的东西?”对方前进一步。 再退一步,摇头。 “特别想去的地方?”对方又进一步。 身后是土墙,被她一蹭,簌簌往下掉灰。退无可退了。 那张秀脸凑得更近,几乎贴着她的鼻尖。 缓缓地,她点点头。“我想……上天上去看看。”看看那位仙人,他生活的地方。 面前的小脸一缩,顿时犯了难。 天界、混沌、人间,生而有别。唯有仙人可来去自如。凡人可入混沌,但若想求登仙门,则必得仙人指路,否则迷乱云间;混沌可入人间,但为仙界所禁,哪怕仙人相助也无可奈何。曾经,有一群向往仙界欲脱困囿的混沌,私架天梯,登顶天门,哪知一脚刚入,便是灰飞烟灭。 “你等着!我来想办法。”拍着胸口,火急性子的小仙娥很快重拾信心,脚下一蹬,飘然升飞而去。 目送瑶瑶离开,一阵风掠过她的发丝,轻轻捋了捋。她当知混沌为仙所禁,无非是想设个难,让瑶瑶放弃,不再纠结于报恩之事。但心里一个声音也悄悄响起:也真的是,很想去那里看看呢。 *三国·吴·徐整《三五历纪》:“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缘起时 第3章 仙丝种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她都没再见到瑶瑶。 第五十日——“小——混——沌!”随着一声清脆的嘹亮,一只硕大的仙娥摇晃着从天而坠,又差点砸坏她家屋檐。她慌忙跑出去,只见瑶瑶身负一只巨大的金丝螭纹包袱站在院子里,在混沌灰蒙蒙的幽暗背景里,笑成一朵招摇的红花。 多日不见的小仙娥径自走入屋内,将包袱甩在在床上,里面“哗哗”地抖出不少丝绸软料。“还好我俩身形相似。你那些衣物,难登大雅之堂,去了仙界必然穿帮。”听罢,她垂眼看了看身上的素服——灰黑色麻衣,上面还有几块补丁。 “这些,”玉指一伸,指向满床的五彩斑斓,“都是你的了。”“本仙我偷偷溜入禁宗阁,足足花了四十九天,终于在本快烂掉的古卷里查到了助你入天界的妙法!”瑶瑶一脸兴奋。 她认真地抬起头。 “种仙丝!”小仙娥得意道。 仙……丝?隐约间,她记得听盲山那边的瞎眼阿嬷们提到过,仙丝仙丝,汇聚仙人所有精气修为,实乃仙人命丝。 可是,哪里能找到活仙的仙丝呢?就算寻到了,又该如何种呢? 正疑惑间,只见瑶瑶十指蔻丹突长,变得尖锐可怖。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下大惊,“不可!”话音尚未落,那锋利已向颈后剜去,血淋林地生生扯出一条金灿的,尚在扭动的线来。 “嗯哼”,小仙娥很是吃痛,眉头紧皱,脸色青紫,却仍然用力,猛地将掌中的东西向她背后打去—— 一阵飕飕凉意钻入她的后脑。 惊惧不已,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冲去。 “你疯了!”她抱着虚缩成一团的瑶瑶,跪在地上,一边用力抓着后脑,想将那仙丝抽出来再塞回去。 “抽……抽不出来的。”怀里的小仙娥虚弱地说道,“本仙……没……没那么弱,死……死不了的。”说话间,只见本血肉模糊的后颈皮肉突然开始收拢,顷刻间便恢复了光滑洁白,竟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傻了眼。 怀里的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俯瞧着她。她满脸泪痕地盯着那张嬉笑的脸,呆住了——仙丝,不是仙人的命吗? “仙丝仙丝,指的是仙人的修为凝练而成的筋丝。”坐在床边,瑶瑶拿着她的茶碗,自顾自地喝了口水,“抽了仙丝,不过是去了大半修为而已,变成类似凡胎的初仙,不能自己登天,但要不了命的。” 她缓了过来,轻轻吸了吸鼻子。看来盲山阿嬷们的话,不可全信。 瞧见她那副伤心担忧的模样,瑶瑶笑得更开心了,拿手指了指脖子,说道:“这伤与上次不同,可自行愈合的。痛是痛点,但无大碍,还能放回去的。” “你就不怕,我不还你了?”她哑声问道。 “哼!仙丝认主,只是借宿你的肉身,把你杀了,它自便会寻回来。”小仙娥一脸凶狠。见一时没有回复,便斜着脑袋,用眼角偷偷瞄了她一眼,“当然了,就凭刚才你那番没出息的反应,本仙也知你定不会偷了去的。” 她一把抱住了面前凶巴巴的人。 虽说不至仙陨,但抽丝之疼,必定极难忍受。况且她一混沌中人,本应为天宫所禁,谁又该为她那一点小小的念想,而承此剧痛呢? 小仙娥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尴尬。“咳咳,那个,虽说抽仙丝是为了帮你,但也有助我下界修炼,以初仙之身下凡一年,便可多积修为。没了仙丝我回不了家,且在你这住上几天,不日便去人界。” 后几日,瑶瑶教了她一些仙法和仙规,各类仙景的名字和大概方位,便收拾收拾准备下界去了。 她来混沌之渊送别瑶瑶,短暂的告别后,小仙娥轻灵地纵身一跃。彻底消失不见前,她再次听到那熟悉清脆的嗓音—— “此番我定要将那蠢鹤捉回来,以教你驭鹤之术!” 第4章 日初生 抚摸着手中如水的绸裙,她褪下麻衫,小心且慢地换上。铜镜里,瘦小的身影第一次被笼上色彩。瑶瑶说,这个颜色叫做“绯”。 她走近些,镜子里映出更清晰的轮廓——素净清丽的脸庞,嘴唇微抿,眉眼安然。两颊梨涡浅浅;鬓角处,有一颗痣。发丝只挽了简单发髻,余下垂散,恰刚及腰。 她从不知自己是美的。她的美不具力量,是一种静默与素然,就像一株雪地里的纤细小花,幽幽盛放在这天地间。而生于这沉默的混沌,美与不美,又有何关系呢?她抽芽、盛放,然后静寂地枯败,归于尘土;自始至终都不会有人为她驻足欣赏。 许多年后,当她再次忆起那日,却觉得,若就能那样无声无息地盛开和枯萎,也很好。而此刻,铜镜中的人坚定地转身推门而去。 仙界的云,竟是比想象中还要柔软。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片曾经仰望的天空现在就在脚下。雾海间穿梭,一路向东,她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那日出的地方——神树扶桑。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入夜,天地都被收藏,目及月辉所及之处,朦胧绰约,令她不够满足;而只有赤日高悬,天地才一览无余,让她可以追寻,可被温暖。 此时此刻,巨大的神树就在眼前。宽阔的枝叶肆意昂扬地伸展,构成翼形,宛如腾空欲飞的灵鸟。神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又称“甘渊”。甘渊之泉,且清且冽。她脱去鞋袜,赤足踏入水中。 眺望远方,十只硕大的金色神鸟栖在树上,看上去都在阖眼沉睡。 忽然,最顶端的那只抖动了下羽毛,周身倏忽散发出柔和的光,将天际罩了层淡淡的霞色。日,初醒了。 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她凝望着,渴望伸手去触碰那片温暖。 一步步,她向甘渊深处走去。 远方一阵大风袭来,将扶桑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女人美丽的背影出现在风里,长发飘摇,气势恢宏,架着一辆六龙金车悬在空中。那苏醒的神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向天长鸣一声,便振翅朝车飞冲而去,撑开的巨翼带来金红漫天。 这强烈的美震撼得她几乎掉下泪来,神车载着神鸟即欲升飞而去, “小心,莫看!” 突然,背后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皮微微跳动,感知到对方掌心的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渐亮了。 他放下手,她抬起头—— 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她见过并记在心里的眼睛。 他笑了,扶着她的肩指向前方,轻声道:“现在你再看。” 目光顺着他的指,她见那金色的神鸟已化作高悬的的明日,投下万丈光芒,将甘渊照耀地波光粼粼。 奇绝壮美。 “金乌化日的瞬间可灼瞎眼。”说着,肩上的手慢慢放开了,“方才你竟敢那样盯着。” “谢谢。”她轻语道,并不回以他目光。 那人并不在意,依旧笑得灿烂,“敢问仙子尊名?” 她的手心慢慢握紧,又松开,反复若干次,方才再开口: “瑶……瑶瑶。”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名字。 “瑶瑶,瑶瑶……”低声重复了几遍,他粲然一笑:“走,瑶瑶,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罢,拉起她的手开始奔跑,一时水花四溅,颗颗光辉透亮。 这是一片光洁的玉台,筑于甘渊之上,水面浮着无尽的千瓣莲。扶桑的长枝延伸至此,投下舒适的荫凉。她坐在台边,双脚被水环抱。“此处最是看风景的妙处,极少有人知道。”说着,素白锦袍在她身边坐下。 她用趾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里的鱼。 “帝和。”旁边的人微笑道,“是我的名字。” “刚才你跟踪我?”她问。 英俊的脸怔愣片刻,倏尔爽朗一笑:“确是!我见你走入甘渊嬉水,便留了个心。” “为何?”她皱眉。 “你很美。”他认真地看着她,眼里灿若朝霞,“我想认识你,与你亲近。” 她霎时通红了脸。这个人,说话竟比瑶瑶还要直白。难道天宫的人皆是如此吗?他们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如此自信? 看见她的表情,他笑意更浓了,侧过脸去随她一道望向甘渊,不再言语。 风轻轻拂过,吹皱了水面,千瓣莲随波上下浮动…… *《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淮南子·天文训》:“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原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日初生 第5章 情深浅 帝和,天帝与伺日神君的第九子。 在天宫女眷们的羞涩私语中,他是这样的: “九天子那样英俊温柔,以后觅得夫君若能像九天子那样,便是最大的仙福了。” “不,我可不要。九天子对谁都微笑体贴,我会吃醋的。我只要远远望着他就好。” 在天宫男仙的欣羡赞叹中,他是这样的: “九天子刚驯服了那墨玉姬,这已是今年第六条黑鳞了!” “去去去,大惊小怪。驭几条龙算什么?他是被天帝当作战神来培养的!” “就是,前些时九天子刚刚大破了西陆漴悠大军呢!” 传说中的九天子帝和,兼具温柔明朗,骁勇善战。风姿卓绝,意气飞扬。 这样的他,在扶桑树下第一次遇见了她,只第一眼,他的心似乎漏了一步。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态。似乎渴求些什么,又放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她的美丽与众不同。绝姿容颜的女仙他见得多,却无人拥有那样的气质;落寞孤寂的眉眼间透着倔强坚强,微笑起来又是那样心醉,似乎一个转身,就可留下无数遗憾与叹息。 他看见她行走在甘渊里,一步步朝太阳走去,伸手似乎想抓住一缕阳光藏入怀中,放佛轻轻触碰就会碎掉,让他不顾一切想要去保护。 为她遮挡强光时,他感知到她的仙气,高贵且灵性,是最尊贵的仙脉。她是遗落在仙宫一角的瑰宝。既是宝贝,就应该被珍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已不知是第几次看见这张笑脸了。似乎从来仙界的第一天起,这张脸的主人就一直陪在身边,围绕着她,逗她开心。百般呵护,万般体贴。 知晓她爱极日出,他便不厌其烦地陪着她,每日都在扶桑树下等待破晓的一刻。 了解她心系仙景,他便牵着她的手从极渊飞到冰海,抚摸齿如雪山的巨鲸,采撷漫山馨香的仙草。 闻她爱食玉璁团,次次见面他都为她备着。他不知那是她唯一尝过的仙界食物,她不似瑶瑶那般嗜甜,早已吃腻,却仍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微笑着一口一口咬了下去。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她如此呵护,这令她分外珍惜。但这珍惜的背后却又是冰冷刺骨的现实:他温情脉脉地唤她“瑶瑶”,他说:“瑶瑶,不要害怕,有我在。”有许多次,内心的声音几乎要呐喊出来,但看见那双温柔的眼睛,她的心就屈服了,屈服于面对现实的恐惧。 这样也好,她安慰自己,否则她也将不知如何自白,终究她还是自卑的。等等吧,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再告诉他真相,也不迟。 这一日,他们如往常一样在甘渊边,和煦的风吹过二人的发。脚下突然“咕嘟咕嘟”冒上来几个泡。帝和迅速冲进水里,伸手向下探去,用力一提——竟是拔出个一身青衣的小人!小人头上的两个犄角正被他牢牢攒在手心。 “呜呜呜呜,臭帝和!坏帝和!瑶瑶姐救我!”青衣小人哭得伤心,拼命摇晃着,扭动着小胳膊想挣脱出来。“早知你一直跟着我们!今日才逮你出来,已对你够仁慈了。”帝和说着,拎着小人走上玉台。 “嘤嘤嘤。”湿漉漉的小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 “帝和,这是……?”她惊讶地问。“瑶瑶别怕。是之前驯服的小龙崽,就喜欢跟踪我。”他笑着安抚她。 “我不是小龙崽,我有名字的,我叫辛青!”小人大声哭喊着。 她并不害怕。只是没想到,之前在混沌时见他驯服的青龙竟还只是个孩子吗? 拿出绣帕,她蹲下身帮青衣小人擦了擦泪:“辛青莫哭,不怕。”只瞬间帕子就浸透了。在她温柔地抚慰下,小人停止了抽泣,乌黑水汪的大眼睛仔细瞧着她打量, 不一会,小人破涕而笑:“瑶瑶姐真好,难怪臭帝和那么喜欢你!” 她脸颊一阵绯红。悄悄抬眼,只见他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瑶瑶姐也很爱帝和,虽然他又坏又臭!”小人嘟着嘴巴继续说道。 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帝和拎着龙角的手猛地提高,粗声问道。 “哇!”小人再次被吓哭,“我说瑶瑶姐很爱你,虽然我不喜欢她爱你,但我没有说谎,嘤嘤!” 抓住龙角的手松开了,青衣的小人摔在地上。 “回去。”他平静地说,得了自由的辛青迅速化成一只青鳞金角的巨龙腾飞而去,中途回望了眼他们,便消失在天际。 一片寂静。 “我,我没有……”她试图解释。 他转过身来,眼里的笑意消失了,目光变得浓重而深沉。“龙是不会说谎的,瑶瑶。它们能感知人心。”高大的身影向她逼近,“我竟给忘了。” 她很想后退,但双脚似是石化般定在了地上。 温热的呼吸湿润了耳畔,有力的臂膀环绕上来,她没有躲。 似是一声叹息——“太好了……” 她听着,低垂了睫毛,缓缓地搂住他的腰,感受到怀里一阵轻微的颤动。 什么东西,温柔地陷入了她的颈窝。 *《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情深浅 第6章 小别离 辗转反侧,她近乎一夜未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的感觉已不再是新鲜,不再是好奇,不再是懵懂……就好像一颗心被层层剥开,袒露出真实的内核。昨日的余震持续至今,她竟连自己情愫的变化都没有察觉! 她决定,今日不去天界了;她需要吹吹盲山的凉风,冷静下心中的燥热。 在去找盲山阿嬷们的路上,她遇见很多混沌。有的朝她点头示意;有的驻足,静静看着她走过。 “许久不见,可还好?”一只无腿独臂的混沌停下来,用粗粝的嗓音问候她。 “很好,谢谢您。” 混沌点点头,佝偻地继续朝前爬行。 她看着他爬出视线所及,才转身继续赶路。 上了盲山,阿嬷们摸着她的手腕,不断说道:“丫头,瘦了。”那些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一丝光辉。 其中一位阿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进了屋,不一会出来,手里拎着包发霉的谷米,不知是攒了多久的粮食。“丫头饿了,阿嬷没好的给,这个,香,回去吃。”枯树皮般的老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她旁边的空气中,因为眼盲,阿嬷辩不清她的位置。 她双手接捧过来,鼻子发酸。 从荷包里掏出几枚玉璁团,放进阿嬷手心。“阿嬷尝这个,我先回去了。” “丫头就走了?再陪婆婆们坐会儿……” “不了,家里还有活。” 她再也忍不住,冲下山去。 玉璁团的那股甜腻衬托着山间破败苦涩的气息。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家乡——那样破败,那样窒息,那样绝望;却又是那么熟悉,有着难以言说的温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是夜,她蜷缩在床,将头深深埋入膝间。越是痛苦难过,她就越是想他。想念那美丽的眼睛和温暖有力的怀抱。昏昏沉沉的一觉,噩梦惊得她汗湿了全身。 第二天,她早早赶赴甘渊玉台边,却没有人在那里,失望的情绪燃烧着。 “昨日你去哪了?”突然,低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她激动地回首,看见一张略带憔悴的脸。 他每日都会来扶桑之地等她。昨日她没有出现,他焦急地寻遍近乎整个天界,竟没找到一丝踪迹,他是真的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一阵风般,眼前的身影突然扑进怀里。她好想见他!好想拥抱他!好想亲吻他! 踮起脚尖,她吻上了他的唇。 怀中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令他惊了片刻,但没有多久,他便阖上眼,开始积极回应她的唇齿,感受她的泪滑过自己的脸颊。 腰间力道渐重,大掌轻覆她的后脑,将她推得更近——他夺过主动权,深深加重了这一吻。 之后数月,二人总是黏在一起。 甘渊一吻后,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曾经那眼眸里盛满欢喜与柔情,如今,瞳孔间却暗藏炽热的**。她有些沉醉,却也没失了清醒:与瑶瑶的一年之约将至。届时,她便再也无法进入天界。如果,如果帝和知道了真相,那双眼睛还会如此凝视着她吗?他会为了她,而去混沌吗? 见她神思飘忽,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脸:“想什么呢?这样认真。” 她并不言语。 他从不强迫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就如那日的失踪,和现在的失神。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若想说,他便随时愿意倾听。她是他手心里的宝贝,理应被呵护、被尊重。 吻上她小巧的耳,他轻叹一声:“瑶瑶,莫要穿耳洞可好。”闻言,她娇羞地展颜。 这个时节,离殷坡上的仙草长得茂盛。拂夕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映着漫山遍野的殷红。之前皆在昼里来此,故她从未见过这夕阳下才会盛放的花朵,原来竟是这般美丽夺人! “瑶瑶喜欢?”细心觉察到她眼底的渴望,他笑问道,说话间便伸手去采。 “嘶……” 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迅速抽回食指间多了道鲜红深长的伤口。 拂夕花乃神界诡花,一夕一放,能感知杀气,若被侵扰,柔软如羽的花瓣瞬间化为利刃。而刚才那战神天子指尖的血液里,杀气满盈。 “无妨。”他安慰着她,话音未落,却只见她已拿是起他的手,迅速吸吮出伤口中的脏血。接着又自腰间拿出干净的巾帕包裹,再仔细用麻搓线扎好。仙人虽能百伤自愈,但仙物可伤仙人,这是她从瑶瑶那里学到的。那日瑶瑶便是为金蟾辇所伤,若无人照顾,便不得恢复。 长年一个人的生活,让她对这些很是拿手。身上也总会备有药用,以防不时之需。 再抬眼时,正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她吓着了,竟是把最后残留在嘴里的血悉数咽了下去,顿时感到喉咙中一阵刺疼的灼烫。 而他也正经历着类似的感觉,只不过——这疼是在心里。 他脑中“嗡“地一响:她身上竟会随时携带这些药物?!她是一直在防备,一直在害怕些什么呢?就算自己再尽心照顾,她心里仍是彷徨不安吗?想到此,他的心剧烈地抽痛着——他想要永远保护她,让她再也不会害怕。 缓缓抽回手,他俯下身抚弄着她的鬓角,眸子里满是爱怜。她跪在草丛间,额上感到一片温热,伴随耳边粗重的呼吸。 这温热自上而下游移,来到颈间。他认真地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竟是不躲。 嘴里尚还残留着刚咽下的血味,在这奇异的气息间,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盈。 “嫁给我。”沙哑的声音揉搓着她如玉的肌肤。 温热持续向下移去。 她的身子在颤抖,心却平静安然。也许,她是早已做下了这个决定……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光辉,天地陷于静谧。 幕天席地,她把一切烦恼抛在身后。顺从自己的心吧……是瑶瑶,还是不是瑶瑶,又有何妨呢? 现在的她,在他身下热烈地盛放,竟是比那拂夕花还要妖娆…… 两人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四目相视,夜色里,他眼中波光潋滟。 短暂的沉默。 “父……” “我……” 二人相视而笑。 “你先说。” “你先说。” 玩绕着她的发丝,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他温柔地道:“请夫人先说。” 她扑哧笑出了声,还未曾嫁娶,就已这般称呼。指尖抚摸着他的眉眼,顺着他道:“我想听夫君先说。”等他说完,她要告诉他自己藏了近一年的心事。 “父君派我剿灭混沌。”他搂紧了她的腰,笑道:“待我报功后,便即刻回来迎娶你,绝不毁诺。” 喉间开始弥散出血腥味,她辨不清这是刚才为他吸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所……为何?”齿缝用力,勉强发出三个碎音。 他没有觉察到异常,揉了揉她的发丝,抽出一只手枕在颈下:“不日前混沌之气翻涌上来,将苍梧殿的玉阶染了黑,如何也擦不掉,父君因此盛怒。” 下身的疼痛无声地咬噬着,她望向高处无尽的黑暗。 “况且那群东西已经存在得够久了,阻碍天地,父君早有诛灭之意。”声音平静柔和。 “不……”她的指甲用力嵌入铺开的锦袍。 他笑着转过来,继续拥着她柔软的腰肢。他的瑶瑶有多善良,他知道。 “瑶瑶,无需多虑。他们与我们是不同的。” 他的瑶瑶高贵无暇,应像珍宝般被捧在手心,不该为这些事所烦扰。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父君只是派我去终结这个错误。” “此番我若不去,也必有他人。” “胜利后,我便可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他和煦的笑容里,没有一丝余地。 但这些声音,她似乎都已听不见了;所有的光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万物寂灭。 第7章 混沌伤 帝和出征的日子即将到来。 战书已下,混沌集结起所有能够集结起来的兵力。这多日来,她尽己所能将更多的混沌转移到安全隐蔽的丘谷山壑间。她麻木地奔走着,如蝼蚁般为更多的混沌争取最后一点生存的可能。 今日是最后一天,她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灰暗多时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疲惫。突然,这疲惫里乍现一丝奇异的光亮。她要去做那最后一件事情,一她唯一能够掌握的决定——为她自己,和这颗心。 甘渊玉台边,一切如旧。 那个男人的背影,还是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哪怕是今日,他也依然遵守约定,日出前在此等她——只不过此刻,他穿的是玄铁战袍,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白润的玉簪。 他并没有询问她多日的失踪,只是轻柔地挽起她如水的青丝,抬腕推入发簪。“等我。”他说道,爱怜地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了一枚吻。 可还未待他反应过来,竟是已被扑倒在地,撞击在玉台上,铠甲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嘘。” 她的指尖轻轻点上他的唇。 她开始忘我地吻他,无比生涩,却又是那样诱人。他想制止她的继续,却被她狂乱地阻止。 已分不清脸上的潮湿哪些是眼泪,哪些是汗水。 他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迷乱,双唇鲜红欲滴,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疯狂!放佛是最后一次般那样绝望…… 旭日初升,沉睡了一夜的千瓣莲缓缓张开,宛若水面上睁开无数只眼睛,静静凝视着玉台上正在进行的仪式,陷入一场沉默的审判。 晨曦里,一颗淡色的流星划过,消逝于扶桑之渊。 远处下方的混沌翻滚着浓重的黑雾,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似乎在谴责她那不可饶恕的背叛。 双臂环膝卧在床上,耳边不断传入汹涌的厮杀声。她早知混沌败局已定,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快。那最终的处决,会是什么呢? 大水淹漫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很宁静。 原来是水攻之势。天河引水,如此一来,哪怕是山间缝隙也无路可逃。所有混沌,绝于此役。 他的部署,真得极妙。 滔天的洪水吞噬着,翻涌出雪白的巨浪。每一个漩涡里都传来绝望的嘶吼。混沌终年寂静,而这次,竟是她在此经历的最为喧闹的一刻了。 冰冷的水流拖拽着她,漂摆、沉浮、天旋地转,令她恶心反胃,在水里呕吐起来;无尽的白沫卷携着残肢百骸,淹漫过她的头顶。 她想到了盲山阿嬷们,阿嬷吃完了那些玉璁团吗?因为常年挨饿,她们习惯于把好的食物藏起,哪怕发霉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留到最后。 她想到了瑶瑶,瑶瑶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仙人。现在,她把仙丝还给瑶瑶。有借有还,她不是小偷,她履行了承诺。 隐约间,她放佛听到高处传来仙人们的欢笑,那声音,她曾经是多么地渴望。 “混沌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水流撕扯着她的灵魂,使之车裂成无数碎片。 哪怕他们什么恶也没做,哪怕他们大多数残肢败体,哪怕他们自己都不知何去何从……只因他们的存在,只因他们的丑陋,只因洁白的天阶被染了瑕,他们就要因此被厌恶,便要为此付出代价,理应被诛灭。 原来,他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既然是错误,就在此终结吧。 顺着水流冲击的力量,她深深地向下坠去…… “快些,鹤常,再快些!你这蠢鹤!”一抹鲜亮的身影出现在风中。她本该在巫山修炼,今日忽见一团金光朝峰顶飞来,抓住细看:竟是自己的仙丝!那仙丝痛苦扭曲地急急钻入她的后脑,方才停止了颤动。 她心中惊颤,大叫一声:“不好!小混沌!”便匆匆驾鹤向天宫赶去。 一路上,她看见本是混沌之渊的地方撕裂开来巨大的豁口:洪水倾泻而下,倾塌的混沌化为滚滚泥流,扑天漫地,向人间席卷而来。 再飞高些,便可见各路仙家,他们正欢闹地聚在一起,呼朋引伴:“快来观潮啊,壮观着呢!哈哈!大家快来!”赞颂溢美之词亦是此起彼伏:“不愧是战神九天子,妙哉妙哉啊!” 顺着热闹的人群,她看见了那意气风发的征战者—— 天帝九子帝和。身披玄甲,目光坚毅,正指挥着将士们引渡天河水,向混沌发起猛攻。 她脸色一沉,猛地抓住近旁一个仙人的领子,怒目圆瞪:“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仙人被吓软了脚,半跪在云上:“天……天帝派九天子,攻……攻打混沌,已是大获全胜,正……正在做最后的清剿呢。”这是举天欢腾的喜事,他不明白面前的仙子怎会露出如此痛苦凶狠的表情。 “啪!”一手将那仙人摔飞了出去,她猛蹬鹤腹,飞快地向天军大营冲去。 “咔啦咯啦!”寒光兵刃齐刷刷挡在了她面前,“九天子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内。” “我乃赤帝之女,尔等怎敢阻拦!”她大声吼道,两眼通红可怖。 闻此,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混沌的最后一座山头也被冲成粉齑,化作乌有。 待回过伸来,侍卫们看见那尊贵的赤帝之女,正驾着赤首白羽的仙鹤,飞快地向一处早已没了踪影的混沌废墟俯冲而去…… 第8章 诀别叹 他苦寻了瑶瑶整整九日九夜。 凯旋回天后,他已禀明父君要娶她为妻。为了褒奖他的卓越战绩,父君将天洲崖边的庆晨宫赐予他们为新宅。那里风景奇绝雅致,可自窗内眺望扶桑日出,瑶瑶定当欢喜。可当他激动地来到甘渊之边,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他将天宫寻了个仙仰云翻,也没有探到一丝踪迹。 又是疯狂却无果的一天,他沉默无言地向庆晨宫走去。这时,路上突然闪现出一个娇小的背影。 “瑶瑶!”他飞步冲了上去,猛地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心里的狂喜写在嘴角。 “为何要躲我?”没有半分责怪的怒意,他温柔道,感知着那熟悉的气息,“回来就好,不要怕,回来就好。” 哪知怀里的身体僵硬冰冷,用力挣脱开了他的手臂。接着,一张脸徐徐转了过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九天子安好。”樱唇轻吐,冷漠轻蔑的眼神却写满了整张美人面。他的瑶瑶绝不会有这般狠毒的眼神! “九天子莫不是对我的仙气很熟悉,对我的名字也很熟悉?”那美人低吟着,绞弄着手中的发,“可惜,我与九天子并不相识。”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美人朝他深深地行了个礼,“此番,我是来为九天子报捷的。” 他阴沉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美人缓缓地躬身俯首,声音飘渺: “恭喜九天子,贺喜九天子。你的瑶瑶,已被你亲手杀死在混沌倾天一役。” “她的尸身,我整整寻了九天九夜也没有找到。许是被哪只饿极的鲲鹏叼了去,用作果腹了。” 她抬起头,依旧浅笑着,通红的眸子里却是藏不住的恨意。 “疯言疯语!”他一把捏住她的肩,用力之狠,几乎捏碎骨头。 “我疯了?到底是谁疯!哈哈哈!”美人的浅笑渐增,化作大笑,进而狂笑,不知笑了多久,最后却转为哀泣:“你们杀了她……我的小混沌,是你!是你这个疯子杀了她!” 美人咬牙切齿,嘴角渗出血来,仍是狠狠盯着面前脸色苍白的人,毫不在意肩上的骨头崩裂之声。 那一晚,庆晨宫的仙娥们都吓破了仙胆。 如常,九天子又出门寻娘娘去了,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却在路上遇到个奇怪的仙子。她们不敢靠太近,只在远远看着,没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九天子起先很温柔,抱了那仙子(难道是娘娘回来了?),后又沉默,接着怒极,与那仙子起了争执(肯定不是娘娘!),那仙子后来好像又说了些什么,说了很久,九天子就站在那静静听着,直到仙子唤来一只仙鹤,头也不回地驾鹤而去。 最后,她们骄傲尊贵的九天子竟跪倒在地,许久许久,突然爆发出兽类才有的哀嚎…… 原来你的玉台朝露,不过是一场凄烈的诀别! 后来,每当仙人们议论起混沌倾天一役时,都会压低了声音说一句:“那一战啊,打是打胜了,却也打掉了那九天子的魂哟!”接着,便用更小的声音,交头接耳地道上几句,闻者皆不免咋舌感叹——曾经意气风发的九天子,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赤帝还肯将女儿嫁与他?” “定是不肯啊!那瑶姬可是赤帝的心头肉啊!可九天子禀明了天帝,指明了就是要那瑶姬,天帝念其战功,以权相迫,逼得赤帝无法。” “但是瑶姬殿下不是下凡助大禹治水去了吗?那一战天水冲破混沌,却也淹犯了人间。我听闻瑶姬殿下心慈柔善,见不得生灵受苦,便自愿下界修行助人。” “水治好不就得回来嘛。况且这瑶姬殿下一向与天宫不睦,再拖下去,天帝都要派兵下界去抓她了!” “如此有气性的佳仙,配上那个疯了的九天子,真是可惜了。” “唉,是啊……” “可惜可叹!” 被血染红的水波下,是什么东西明亮晃眼? 她在身体撕裂的剧痛中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枚晶莹的玉卵。 “你也是一个人吗?”她虚弱地伸出手,把卵揽入怀中。 既然你我都被这世界所抛弃,便一起作伴吧。她沉沉睡去。一颗硕大的蛋形气泡将其包裹,水流不入,里面的娇小的身躯睡得安然。 西海的水一遍遍拂卷过这看似脆弱却强韧的气泡,渐渐被海底的白沙掩埋。 仙令曰:天河引水,了灭混沌,不可犯神。 那颗上古的仙卵静静依偎在她怀里,在水波间放出温暖的光芒。 *《孟子·滕文公》:“当饶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水逆行,泛滥于中国。” *《太平广记》(宋)引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云华夫人,名瑶姬”,“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诀别叹 第9章 崖谷深 庆晨宫。 自从那一夜后,她便发誓再也不会踏足此地,而今日,她是不得不来了。 天洲崖畔,还是那样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崖谷不时传出低沉的龙啸。而这崖边的殿宇,却是比那夜多了靡靡丝竹之音。 宫门大敞,她的进入完全不受阻拦,亦无人迎接。迎着舞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撞见了几个脸色仓惶的小仙娥。见了她,仙娥们竟只是麻木地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毫不在意她未经通报的闯入。 原来,在这庆晨宫,女仙出入竟是这般自由吗?想到此,她的脸上浮出一抹冷笑。 在朝向扶桑日出的那间屋子里,她再次见到了他。 杯中琚琼醇香,膝上玉娘啼娇。好一番良辰美景,莫把春来抛。 “在我面前的,竟是曾经赫赫有名的的战神天子,九天子帝和?”她语出讥讽,展开手中的黑檀扇掩住口鼻,“满屋酒臭,骚气盈浊。” 他抬起泛红的眼,看着她,露出难测的笑意,“你来了。” 脸色一沉,她“刷”地将折扇收拢,厉声对他说道:“我来此是令你收回婚约!”。 不急不慢地轻轻摸着怀中美人的下巴,对她蛮横的态度,他竟是一丝不恼。 “父君母后很满意这桩婚事。再说,赤帝大人也同意了,有何不欢喜呢?”依旧是笑着,他垂下眼,抬起怀中美人的娇俏的下巴,似乎正欲深深地吻了下去。 看清了那美人的脸,她神色骤变。伸出扇柄将余下低头伺弄的女仙的脸一一抬起,迅速看了个遍,惊讶地喃喃道: “这个,有她的眼……这个,有她的眉……这个,有她的梨涡……” “而你怀中那个,”她停了停,“有她的唇。” 听此,金榻上的人忽而暴怒起身,神色阴鸷地看向她。女仙们纷纷惊恐地向后四散爬去。 “哈哈哈哈,原来竟是如此!”她大笑着,控制不住地想要狠狠折磨面前的人,“当年你亲手毁了她,现在却想以这种方式拼凑重来?!”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看着他痛苦悔恨愈深,她心中报复的快感才能得到释放。许久,她才收了笑声,盯着面前的男人,狠毒地道:“我告诉你,就算她回来了,一定也是恨极了你!”这嘲弄令他神色更加骇人。 “你把她杀了,却在此惺惺作态!”她喉头发紧,不顾眼前人脸色的变化,满眼冰凉,“她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哪知帝和竟是大步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逼迫到窗边。他粗重地喘息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慢慢地纠正她的前言:“不,她会回来的。只不过,还差一样东西。” 在那可怕的眸子里,她看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再加上你的仙丝,和她们的脸,合在一起,她就能回到我身边了。”他极轻地叹道。 “你疯了!”扇子挥手劈将而去,却是被牢牢钳制住手腕。 “你不承认是你自己害死了她!你不承认自己喜欢的是小混沌,而不是仙宫女子!你以为你爱上的是瑶姬高贵的仙气,却不知你爱的人,不过是你眼中不与吾类的混沌贱碎!”她嘶吼着,目眦欲裂。 “住口!” 腕上的力道加重了,她几乎痛晕过去,面前的脸狰狞而扭曲。 她咬着牙,强忍着:“你要娶我,以天帝之力威胁爹爹,便是为此吧?”他的脸色忽地暗沉,眼中却透出精光。松开抓住她的手,十指就要向她颈后剜去—— 瑶姬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片凄哀。 是的,爹爹的命,和她的命,都掌握在这一纸婚书中,无论她逃去人间多久,最终都无法逃开。 靠近窗口,她纵身一跃,像极了那日在混沌之渊的送别。她答应了她,要把仙鹤找回来,教她驭鹤之术。她遵守承诺,将仙鹤带了回来,而她却失约了。四海八荒,再也寻不到当年那个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小混沌。 当年,她并没有告诉她,在那本烂得快散掉的**里,写道:种仙丝乃违逆天德,违天者终将背负久远的诅咒。这久远的诅咒,将会有多久远呢? 那时她太年轻,太骄傲。身为赤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自持尊贵傲视仙琼,对此不以为意。同时也是,她真得,太想帮她实现那个愿望了;太想太想,再看见那张脸上的笑容了。 女仙苍白的身影,向天洲崖的深渊缓缓坠去…… “孽障!”天帝盛怒。他已纵容这个曾经令他骄傲的儿子多时:他大破混沌而归,却居然为混沌妖女所惑,如疯子般徘徊在几片废墟间几千日夜;他为那妖女纵情声色不理战事,夜夜消磨在温柔乡间。这些他都可以不理不顾,甚至为他的婚事威胁赤帝;可如今他居然逼死赤帝之女,实难再赦! 仙宫传令:天九子帝和,数怒犯神,罪孽深重,故打入六道轮回,投生十世,历七七四十九劫,以思仙界之过,以赎万死之罪。 至于赤帝之女瑶姬,因其曾在凡界巫山修炼,遂葬于巫山之阳。天帝怜悯,赐还她仙体之身,不在仙位,却可享人界神女之尊。 自此,那座埋葬瑶姬的仙塚被后人称作“神女峰”。 *《高唐赋》序(宋玉著,李善注):“相传赤帝之女名瑶姬,未嫁而卒,葬于巫山之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崖谷深 第10章 人间路 我刚醒来时,记忆着实空白了一段。据捡我回家的渔娘描述,那时潮汐退去,她正在海边挖蛤蜊。挖着挖着,突然海掀浪涌,活活打上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上好绸缎的衣衫,怀里却抱了个裂开一半的蛋。 大胆地走近细瞧,那人蹬了蹬腿,吐出一口水。她便知我没死。 她想将我扶起,正准备从我怀里把那碍事的蛋拿走,那蛋便“喀拉”一声完全裂开,从里飞蹦出只丑灰丑灰的雀儿来。将我拖离海边,她便回去找来两个强壮的女眷,几个人合力把我扛回了村里。那雀儿竟是怎么也赶不走,停在我的胸口上,也随我一道进了村。 因我什么都不记得,问什么都是一副痴呆模样,无法替我寻家,村长便把我和雀儿暂且安置在渔娘那里。渔娘家生的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却个个都跟她们娘一样是泼辣性子。日后每每回想起来,我总觉得——或多或少,自己也是受了她们的影响。 总不能没皮没脸地白吃白喝,我也加入到渔娘家的生计里去。她男人是个货郎,常年在外跑着,家里只剩女眷,还有个偶尔会来帮忙的亲戚,叫阿铎。三个女儿都是海女,闺名分做:采一,采二,采三。因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便顺了个数,叫“采四”。后来渔娘又说这“四”字不吉利,便管叫我“小采”,有时性子顺了也喊我“采采”。 估摸是在海里泡得久了,我水性极佳。潜在海里许久不累,多大的蚌我都能让它给吐出珠来。为此渔娘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念叨着“钱来了钱来了”,唤我“采采”的次数多了起来,也不嫌弃雀儿的料吃得多了。 由于我采的珠子多,上缴后余的也多,攒了一袋不知拿来做什么。后来阿铎告诉我,有个地方,叫做“当铺”,珠子可以在那里换成钱,然后去换其他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当铺”是个不错的地方。 在当铺里,那袋珠子换的钱,按那秃头金牙的老板说——“可以在村里起间院了”。从他那里我还学到,原来“钱”不只是“钱”,钱还分金锭子,银锭子,和铜板,甚至还有一种叫“交子”的纸。我换的那些还只是银子,以后我还想要换金子。 日子久了,渔娘,采一采二采三身上亮晶晶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脖子上,手上,指头上全都明晃晃的。她们管那些东西叫“首饰”。我没有首饰,她们说我头上那根簪子便是。这簪子是我自海里带上来的,上面有浅浅的云纹,看上去并不起眼,不像她们的那般晶亮。 我给当铺老板瞧过,他仔细转着那簪子,把大金牙子咋得滋滋作响,说,凭借这个玉簪,便能断定我不是帝王之家的公主,便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小姐。我白了他一眼。他见我丝毫没有当给他的意思,还挺失望。不过一会便鼓起劲来怂恿我买他那锁在檀木柜子里的耳坠子。 我摇摇头,说道:“既然我已有这么好的簪子了,为何还需要其他首饰呢?” 况且,我也没有耳洞。而且似乎什么时候,我决定过永不穿耳洞。 不久后的一日,我在磨盘样的老蚌里采到一颗硕大的明珠,近乎有巴掌大小。海边日光下,我捧着那璀璨晶莹的珠子左瞧右看,看见珠皮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恍惚听到有人唤我“瑶瑶”,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慢慢想起了些事情。 我最先想起的就是瑶瑶,想起她那声声清脆的“本仙”和美丽骄傲的小脸。我很想她,不知如今在天上她过得可好。 接下来我想起了盲山阿嬷,还有混沌里的那个家。 再后来,我忆起了滔天的洪水,和混沌的毁灭。这段回忆让我颇为伤感,原来我的故乡竟是那样没的,真惨。我抬头看了看天,人界已可直望青云,哪还有当初混沌的痕迹。 最后,我好像看见一棵参天巨树,树下杵着个人的背影,看上去是个黑发白袍的高个男子。 隐隐约约间,心底腾起一种恐惧,这恐惧告诫我——不要让这背影转过身来。 所以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自欺欺人。 但结果以失败告终。 帝和的脸浮现在我脑中时,我正在深海采珠,一个不稳,被海草缠住,差点呛在水里再也上不来。 那晚,我一个人在沙滩上对着月亮坐了一夜。雀儿飞过来陪我,乖巧地栖在我肩头,用喙温柔地蹭着我的发。 我想,我终是不恨他的。仙界早已有诛混灭沌之意,岂是他一战之力所可为? 况且,虽他负了我,也终是我欺他在先。 可当看见海面初升的旭日时,我还是没忍住地嚎啕大哭。 我惊讶地发现,眼泪竟是比海水还要苦涩的东西! 第二天,阿铎来帮差时见着我肿成桃核的眼,吓了一跳,连忙置了些草药回来帮我敷了。我很是感激。曾经也有个人对我这样好,比这还要好…… 随着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性子便没初来时那般活泼了,常常一人对着海发呆:那洪水将我自混沌冲向人间,可我究竟是怎样在那场浩劫里活下来的?还有没有其他人活下来?我泡在海里睡了多久?现在距那场战役又是过了多少年?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我小心揣测着,不敢再想。 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多少年,我的模样竟是没变的。 上次俯瞰人间时,人不过兽皮裹身的娃娃,现如今他们衣料的质地都快赶上仙宫了!他们还有许多仙宫里没有的新奇玩意,比如说我手里这个叫“算盘”的东西。大金牙待我不错,送了我算盘,还教了我算数。据他自己说,他待我好点,指不定哪天我那皇亲贵胄的家人来寻我,他便也可借势沾沾光。我没忍心告诉他,我家早就没了。 许多问题令我百思不得解,只能更添头疼,我便干脆放了手去,不再做想。 最终让我决定离开渔村的,是阿铎。他是从何时存了那种心思的,我并不知道。只记得那天他打渔回来,抱了条大石斑跑来院里寻我。 “采采,给你。我……我喜欢你。你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每天都打鱼给你吃。” 我瞧着他通红的脖子和脸,脑子里却晃过帝和的眼睛。 “你很美。我想认识你,与你亲近。”他眼里的光灿若朝霞,刺得我泪流。 我闭上了眼。 我想我的态度定是伤了阿铎的心,一连许久他都没来帮差,渔娘为此发了脾气。这段时间我已收拾好细软,把攒了三袋的珍珠和那颗大明珠都拿去当铺换了。三袋珍珠换成了金锭子,至于那颗大明珠——见到它时,大金牙一改平日压价的奸商嘴脸,抱着珠子又亲又舔,又哭又笑。 我瞧见他这幅模样,便立即决定不当了。既是稀罕宝贝,何愁以后换不成钱呢? 大金牙恼了,追了我一条街,嚷嚷着让我下次一定去当。 可是没有下次了。 我离开渔村时,谁也不知道。 第11章 扶桑阁 雀儿是跟着我的。它既是我在海边拾来的,便是我的一部分了。我绝不会让它像我一样,在孤单寂寞里受怕。现在,她灰黑的绒毛已退了大半,露出嫩黄的新羽,看上去讨喜多了。 我选择落脚在琅城里,这里比渔村大得多:行人稠密如织,商铺鳞次栉比。虽然心里仍被些旧事堵得慌,也要打起精神在这人界好好活下去;生存这件事,当年在混沌时我已深有体悟了。 在琅城里闲逛时,我还发现这人间与天上很相似:衣衫褴褛者,宿于阴暗污臭的茅棚,就像混沌一样;而富贵之家,则住高阁楼台间,与那仙人一致。 如此云泥之别。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我猛地晃晃脑袋,把那声音赶了出去。 我盘下了一间铺子,起名“扶桑阁”,专做典当生意,本事都是从大金牙那里学来的。 至于这店名——人间商贾都喜招财树,我便要最那最大的一棵!与扶桑树下的那个人无关。 很快地,我便与琅城里的居户熟络了。他们唤我“采采”,“采老板”,“采姑娘”,“采妹妹”,“采采姐”。 我乐不可支,欢喜地紧。“采采”,这是真正属于我的名字。 铺子的生意也很不错,我赚得是盆满钵盈,成为地方一富。带着小雀儿整日吃香喝辣,听书闻曲,享遍人间繁华,滋润快乐无比。 岁月就这般如香油般淌过。 慢慢地,我开始隐约察觉到不对。 城里愿与我往来的人越来越少,来典当的也多是外地来的生客。 我上街时,背后会有三五成群的人以袖掩嘴,嘀嘀咕咕议论些什么。 “雀儿,”我抚着肩头的鸟,“你说这些人看我们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 雀儿被我养得胖胖的,丰羽嫩黄,远远看上去像是那中秋的月亮砸到了地上。 它回复我一声舒服的哼唧。 今日城里很是热闹。喧天的炮仗锣鼓声,引的已闲懒在家多时的我也想出去走走。人群拥挤在一户朱墙大院前,门口还有舞龙舞狮,看上去颇为喜庆。 “这陈老爷好生厉害,古稀之年也能迎得美娇娘过门。” “可不是,虽说才搬来没几天,可瞧这阵势,一眼看出家底那是阔气着呢!” “听说当年他是接了自己婶子家的珍珠行当,自此发了家,后来腰缠万贯啊。” “哼!我瞧啊,要不是托他那厉害婶子的福,他现在也不过是个穷渔翁!” 越听我越是好奇,努力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想看看这陈老爷究竟生得个什么模样? 新娘下轿了,管家开始撒喜钱,人群向后蜂拥而去一通乱抢。我没去看那喜钱,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胸戴大红绢花的白胡子新郎官,扑哧笑出声来,果真是老当益壮! 那陈老爷看见我,原本喜气洋洋的面色竟是变得白一阵红一阵,额上滚出许多汗来。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着我:“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莫不是……采采?” 我好不奇怪,反问道:“这位老爷,您怎会认得我?” 他眼神飘忽,并未回答,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会错的,不会错的,我记得那颗痣。” 新娘子被晾在一旁,媒婆和管家也傻了眼。 那陈老爷猛地向我冲来,一把抓起我的手:“采采,采采,我是阿铎啊!你记得阿铎吗?” 这我才猛然想起,我曾经认识的那小渔夫阿铎,大名唤作“陈铎”! 老友再见,相逢是缘啊!我粲然一笑:“记得记得,阿铎!此番可要好好恭喜你,改日请你吃酒去!”已经好久没人愿意与我吃酒了。 谁知听罢,他却惊惧地丢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向后摔去,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看着我,满眼恐惧: “妖怪!有妖怪啊!” 刺耳的尖叫和着爆竹的噼啪声,响彻了琅城上空。 第12章 祝融噬 那一晚,是自混沌倾天后我经历过最恐怖的一次。 扶桑阁大门紧锁,可门外却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正猛力地砸着门。他们高举着火把,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妖女出来!妖怪出来!” “给陈老爷报仇!” “妖怪出来!妖女出来!” “为陈老爷报仇!”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管我叫“妖怪”,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个词。 我站在阁楼上与他们对峙:“你们凭什么叫我作‘妖怪’?” 领头的人冷哼一声,说道:“活了百八十年,居然不老不死,不是妖怪又是什么?!今日还吓疯了陈老爷!作恶多端,不可饶恕!” 我心里一阵悸动——妖怪就是不老不死? 是啊,我刚入城时,那些喊我“采采姐”的人,都花白了头发;而唤我“采姑娘”的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在人间几十年,我识尽生离死别。 在混沌和仙界,有些只能有几十年寿命,也有千百年的,乃至上上万年的,容貌并不随年龄改变,万事全凭修为。这是混沌和仙界的规矩,难道人间竟并非如此? “我不是妖怪!别说几十年,就算我活了几百年几千年又如何?”我干涩地向下吼道。 乌泱泱的人群传来阵阵骚乱。 借着火光,我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年轻时的他们躺在琅城里污臭的水沟间,终日乞食;我心中不忍,施了他们米粥馒头,给他们本金做买卖。他们对我千恩万谢,一次次承诺来日富贵定涌泉相报。我本不当真,可如今,不仅不见甘冽清泉,反而竟是仇惧的烈火…… “妖女!你不是妖怪,活这么久,难道还是仙子不成?” “仙子,你飞一个给我们看啊,飞啊飞啊!”下方发出一阵狂笑。 夜风吹乱了我的发,也眯了我的眼。 我不是仙子,确实,我连半分法力都没有;除了一个不老的身子,我与人类没有丝毫差别。但就因为如此,我就是不容于他们眼里的沙砾,是怪物,是不详,我就应该死吗?! “不老不死的怪物!兄弟们,上!烧死她!”无数火把飞向了扶桑阁。 大门被彻底撞开,黑压压的人影涌了上来,我听见抢夺铺里金银的争闹声。 星星点点爬上了木宅的梁柱,传来焦糊的味道,火舌喷过来的时候,我恍惚看见雀儿撑开了翅膀…… 醒来时,面前是一张素白的墙。雀儿在我身旁睡着,不知不觉它竟已又长大许多,已不能再坐在我肩头上了。 突然感到背上一大片火辣辣地疼痛,用手摸去,竟已是上了药,仔细包扎好了,看来果然还是被烧伤了。这个身子,除了能活的久点以外,还真是跟人类一样脆弱呢,我感叹,不像仙人们,只有仙物才可伤及他们。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慈眉善目的尼姑,向我施了个礼,我笨拙地合手回礼。 从她们口中得知,是雀儿抓着我飞到她们庵里的,掉下来时还压坏了几株庵前柳。她们还告诉我,这里是阳都,离琅城很远。听到这,我心底长吁一口气。 我没有钱了,所有的家当都烧毁在那场大火里。除了那根白玉簪子,它就没离开过我的发。想到那颗巴掌大的明珠,心里很是可惜。 雀儿一直睡着,它太累了,毕竟抓着我这么个重物飞了那么远。看着它睡着的可爱模样,我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小爪子。 在庵里,我帮忙算账,种菜,打水,扫地,抄经……只要能做的,能学的,我全都会去做。那两株折掉的柳树,在我和尼姑的精心照料下,竟也是在断口处发出了新芽。 这里和在琅城开当铺的日子很不一样,简单,朴素,却令心绪宁静。 我可以更好地回溯整理自己经卷般的回忆,将它们一页页展开,压平起皱的书脚。在脑海里翻阅着这些记忆,我放佛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隔着漫长久远的洪荒。对于许多事情,如果再让我经历,我想我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自海里醒来后,我的眠一直很干净,没有半片梦的残渣。然而在庵里,我开始变得多梦。梦里常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比太阳还要温暖,却也灼疼我的心。 梦醒头疼时,我会披衣起身,翻翻佛经。 《金刚经》偈子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很是感触,是也,他那双眸子,不正如拂夕花上的朝露么?而我那混沌仙界的十七年,不就是那梦幻泡影,茫茫雪地,一场空么? 读着读着,眼前突然一片光亮,一声惊雷劈下,哗啦啦地大雨倾盆。 我望着窗外翻涌的墨色,合上了手中的经书。 雀儿整整睡了一年,这期间我曾数次悲伤地以为它鸟寿已尽,却惊喜地发现它还有着呼吸。它在一个初春的早晨醒来,抖掉了一身鸭黄色的毛,像蛇蜕皮一般,露出金光灿烂的新羽,辉映地满庵金碧辉煌。它身形优雅,步履轻盈,蹭着我的脸发出清脆的啼鸣,这令我实在无法将它与之前那只黄澄澄的小胖鸟联系起来。 尼姑们都很激动,说这是菩萨显灵。 因为这庵,本就叫“凤凰庵”。 我想,也许我真是捡到了一只凤凰。 第13章 听曲人 在琅城的经历教以我,不可在一地停留太久。雀儿醒来后,我便拜别了凤凰庵的尼姑们。 多少年前,混沌为天所不容;如今,我也被这人间难容。记得那日火烧扶桑阁时,那些人喊我作“妖怪”。我想,既然如此,何不去找妖怪为伴呢?可还没等我思量好去哪里找妖怪,就在路上被两个樵夫模样的人给带走了,不,更准确地说,是被掳走了。雀儿一直狠啄他们的头,却终抵不过他们手里锋利的斧子。我被五花大绑着,只得打了个哨让雀儿自己先走,它哀鸣一声,向高处飞去,却是一直徘徊跟着。 出了庵门就入青楼,这是何其讽刺! 琅城里的烟花场所我也是见过的,那时我还有钱雇轿子,从撩起的纱帘里眺望那勾栏,见着了不少绝色美人。 那时我只是欣赏,可如今居然被卖进这营生!想到这里,心里实在是一番感慨。 云卉居的老鸨见到我时可谓喜歪了嘴。身都没验,直接将我松了绑,付给了那两个樵夫银子,他们乐得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我偷偷数了数那笔钱,知道自己卖出的价格后,以曾经当铺老板的心思来看,我还是相当满意的。 “姑娘莫怕,姑娘这水灵模样我们可舍不得随意拿出去呢。”老鸨走过来,冲着我笑成一朵花。 “老板娘好眼色!”我回她一笑,“可容小女一事相告。” 她和蔼地点点头:“姑娘请说吧。” “小女已非完璧,恐折了您的生意。”我向她拱了拱手,这可都是大实话。 老鸨登时歪了鼻子。拿香气刺鼻的绣帕直直点着我,气得结结巴巴:“你……你,你,你!竟如此不知检点!想我们玉茹姑娘,都还是个清倌人呢!” 她张口大喘,一下坐在凳子上,右手不住地抚着心口,看来正心疼着刚才的那笔银子。好不容易上来口气,她大叫一声“符骊!”回应的是个娇媚诱人的女声——“就来了,妈妈。”不远处的珠帘突然掀开,走出个桃面蛇腰的美人,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把这赔钱货给我带下去,真是白瞎了我的银子!” “是,阿骊这就办。妈妈莫急坏了身子。” 那美人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嫣然一笑,用口型对我说道:“莫怕。”我感到手心一阵暖热。 这时,雀儿突然从窗子里飞了进来,扑棱扑棱地挥着翅膀,吓得那老鸨又是一躲。 “这是什么东西?!”她大喊道。 我赶紧冲上前去,把雀儿收进怀里。“这是我的,我要带着它。” 老鸨缓过神来,冷哼一声,刻薄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只长得俊点儿的鸡吗?正好随了她的主儿。” 抱着雀儿,我被那美人一路牵着,不知绕了几个弯,听了多少**之音,才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屋内。那美人阖上门,示意我坐下。转过身来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 “姑娘芳名?”她给我沏了杯茶。 “采采。”我摸着雀儿的脑袋。 “采妹妹怎会沦落至这云卉居?” 我对这符骊颇有好感,干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正欲去寻妖怪,路上却遭人劫了,被卖到此地。 听我说完,她一双凤眼里灼灼放光:“你想去寻妖怪?” 我点点头,表情很是诚恳。“我要跟妖怪们住,因我也是个妖怪,不老不死,你不怕吗?” 心里想着吓吓她也好,没准能放我走了。谁知美人听罢只是掩嘴笑得开心,露出可人的媚态。 她放下袖子,站起来又牵起我的手,说道:“采妹妹,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乖乖地跟着她走了,却感觉这画面似曾相识。 这是个设计巧妙的暗间,有扇窗朝向另一间房,我们可以瞧得清那房里的情形,那里的人却看不见我们。我们趴在窗沿上,符骊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那房里,让我仔细着看。 我伸长了脖子瞧,望见一个清丽的美人,她侧脸对着我们。那美人怀里还抱着张琵琶,正幽幽地奏出什么好听的曲儿来。美人对面是张垂着的帘子,里面隐隐绰绰显出个人影,却看不清样貌。唯一瞧得分明的是帘子没遮住的部分——白色锦袍的下摆和一双金蟒玄靴。 我转过头来看向符骊,摇了摇头,表示我真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她俯过身来贴近我耳边,小声说道:“看那清倌,你不觉得自己眉眼有点像她?”我再回头仔细去瞧,因为抚琴,美人的身子偶尔需要摆动一下,趁着一次高音,我看清了她大半张脸——果然,还真有点像! 见我看清楚了,符骊拉一把拉着我匆匆离开。 回到原来那间房里,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她又重新沏了一壶。 “那清倌名唤玉茹,是这云卉居的头牌。现你可知缘何只因你这张脸,就被高价收进来了吧?”她吹了吹茶香,问道。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可又不是人人都喜欢这张脸。”觉得很不能理解,我这张脸只能算姿容中上,哪称得了是绝色佳人? “你不知,这玉茹本不是当清倌人收进来的,却被初景王看上,做了心尖尖上的宝贝,只许给他弹琴,别人都碰不得!” 我点了点头,可还是疑惑:“那初景王又是谁?” 符骊愣了愣,仔细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判定我并非装傻而是真不知情,便很认真地说道:“朝光将军——见人杀人,遇鬼杀鬼;兵法诡谲,战功累累。” 她喝了口茶,继续解释:“因其战绩显赫,被赐地封王,王号初景,这阳都便是他的封地了。” 啊,明白了,原来是钱权看上的一张脸。 雀儿突然在我怀里一阵乱动,我只得把它放出来透气。 这时,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带信说老鸨要我即刻过去,莫让客人等急了。 我心道不好,这已经来客人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我腿下刚准备跑,哪知手腕却被符骊一把用力抓住——我身子顿时凉了大半截。 “你真要把我带去给老鸨?”亏我还觉得她是个好人呢。 “不!”她神秘地一笑,眼角似比之前吊高了些,“我要带你回山里。” 说罢,她转身向那小厮脸上吹了口气…… *《高唐赋》宋玉:“梦神女曰:‘妾在巫山之阳,高邱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听曲人 第14章 栖陆山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整间厢房便陷入一片奇香异雾之中,待我再定睛一看时——哪里还有什么房间,竟是一条乡间土路!雀儿还在我头顶上飞着,而身边的美人已化作一条白眉赤毛的大尾巴狐狸! 原来我要寻的妖怪,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的法力就够到这里,剩下的路我们得靠腿走了。”狐狸说道,尾巴轻灵地摇摆着。我心里是又惊又叹,对着狐狸俯身抱了个拳:“佩服,佩服!”她得意地耸了耸尖尖的耳朵,道:“见你第一眼,我便知你绝非凡物。” 在狐狸的引路下,我和雀儿向栖陆山所在的方向走去。栖陆山,乃群妖栖息之地,也就是我的新家。而现在,我们就在山脚下。 “阿骊回来了,是阿骊啊!”——一片欢呼声。 “还带了个人,和一只鸟!”——欢呼声更大了,还掺有吧唧嘴的流口水声。 “咦,等等!我闻到了,不是人,也不是鸟,闻不出来是个啥!”——一片失望的叹息。 “你说啥?”“当然不好吃了!”“晚饭就是窝头,没别的了!”——更巨大的叹息。 我脑袋被吵得晕乎乎,摇摇晃晃地,跟着灵活的阿骊向山上爬去。没爬多久,山石间突然蹦出来只通体墨黑四爪雪白的大狐狸,冲着阿骊就飞扑而去…… “阿骊啊!你可算回了,想死我了!” 赤毛狐狸一个爪子上去,制止了他的靠近—— “采妹妹,这是雪玄。”她按着那墨狐的额头介绍道。 我冲着那大狐狸笑了笑,“玄兄好!”他拿墨绿的眼珠滴溜溜地盯着我,鼻子抽了抽,似乎在嗅什么味。“怪哉怪哉,居然还有我闻不出来的东西。”他低头自语道。 “采妹妹不习惯,怕是爬不动了。”阿骊说,把他从那沉思的状态中拽了回来。 “阿骊累了,就让我来背小妹!不会吃醋吧?”雪玄笑着,一拱便把我拱上了背。我观察到那赤毛狐狸狠狠白了他一眼。 狐狸的皮毛真舒服啊,温暖柔软,还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柴火味道。我趴在雪玄背上,在山林间奔驰着,周遭景物飞快地掠过,雀儿在高处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山风猎猎,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舒畅! 山顶别有洞天—— 雪水初化,潺潺溪流在山涧间涓涓有声,滋灌着畦畦菜地;地里已冒出许多油嫩的绿苗。低矮整洁的石屋错落有致,每间门口都站了些人,正朝我们这边瞧来。 八爪落地无声,瞬间化作两个人形。我从雪玄背上滑下来,雀儿飞过来落在我脚边。 阿骊是之前见到过的,那眼前这个潇洒不羁的高大男子便是那墨狐所化了。“玄兄好风流!”我赞叹道,他不看我,却是眉飞眼笑地向阿骊望去,哪知美人早已不在——正向山顶那群人走去。 不知阿骊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她说完妖怪们纷纷点着头,她便回头招手让我们过去。 之后,我被隆重地介绍给了妖族们。他们欢天喜地地围着我,唤我“采采”,问我饿不饿,雀儿要喂啥,想不想洗澡,缺不缺衣袄…… 我在一片熙熙攘攘中被推进了自己的石屋,开始了在栖陆山比神仙还自在的日子。这里,再也没有怪异的眼神望向我,再也没有烈火来烧我,我再也不会被认作是生而不同的异类。在栖陆山,我终于尝到“家”的味道。 阿骊妖龄最长,是群妖之首。这栖陆山上的妖村就是她所组建的。由于妖怪常年被人类驱赶,而这偏僻的栖陆山又汇聚百山之灵气,极适合妖怪们修炼,这村庄也就越来越壮大。阿骊严令禁止妖怪们伤害人类。任何妖怪想要留在栖陆山,就必须牢牢遵守这个规矩;而对妖怪们而言,没有比栖陆山更安全的栖身之地了。 我们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米面窝头和素菜。这个季节里,山里的鸟虫早就被吃光了,只有溪里偶尔还能捞上来一两条鱼。雪玄有个好鼻子,肩负起了厨子和望风的双担。所幸他手艺也确实不错,任何简易的食料都能让他给做出滋味儿来。如果偶尔雪玄能做上一餐鱼,整山的妖怪们都会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美味。 离我石屋不远的一间,住了个树魅婆婆。她本是桃树精气所结,只因年龄大了,再也开不了花。婆婆唤我“丫头”,总说我太瘦,经常会塞给我她自己做的果干,让我多吃点。那声和蔼的“丫头”和那双粗糙的老手,让我想起盲山的阿嬷们。 后来我知道,大家平时都是人的姿态,只有上下山时才化作原型。“人那两条腿多笨啊,如何爬山?依我看,还不如拔下炖来吃了。”邻居赤尻马猴如是告诉我的时候,一脸嘲笑,露出嘴里锋利的獠牙。我低头默默瞧了瞧自己的腿,他鄙夷道:“放心,你的肉哪有人好吃!”“你尝过?”我好奇地问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敲打地补那手里的瓷碗。山上穷,东西都是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再用的,而我这邻居手艺最好,便揽下了所有活。 就算再节约,妖怪们也需要置办家用,所需的钱便是采了菌子到集市上换来的。因我算得一手好账,自来了这里后,这基本都由我来负责。下山时,我便把雀儿托给树魅婆婆照顾,她也很欢喜。昨夜春雨落后,山间的伞菌茂盛,我在林子里采了满满一筐,还意外收获了几颗新笋。背上竹筐,我便向山下的镇子走去。 第15章 故人来 集市上我的货向来很受欢迎,也还要多亏我这幅商人嘴脸。我将从大金牙那里学来的吆喝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哥哥姐姐,婶子大爷们,过来看看啊!肉厚多汁的野山菇啊,香喷喷,鲜滋滋!延年益寿,百岁灵芝啊!” 不一会,筐子便见底了,本想带回家交给雪玄处理的笋子也被高价收了去。 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钱袋,我想坐下来休息会。便在茶馆里要了壶碧螺春,听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赤壁之战。 我旁边坐着个有钱老爷模样的胖子,还带着护卫,一瞧便是个捐钱买官的土财主。他满脸肥油,正不满地直挥手,嚷嚷道:“不好不好,总无非是些打打杀杀,你欺我诈的,今儿来点新鲜,爷我要听荤腥的!” 座下一阵起哄附和。 那说书先生挂了一脸白毛汗,望了望了胖子身边护卫腰间的刀。 不为五斗米折腰,也要为自己的小命折腰啊! 他擦了擦额头,重新起了个段子,竟是我从来没听过的: 云梦泽畔,有巫山神女瑶姬,自荐枕席,与楚怀王交合。 拜别时,她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那胖子听得满面春光,而我却觉得匪夷所思:这瑶姬究竟是一眼看上楚怀王哪里了?我在仙界那一年,还真未曾见过如此饥不择食的神仙! 正想到饥不择食,肚子突然唱起了空城计,我觉着饿了,便离了茶馆,在路边摊点前要了碗热乎的馄饨,坐下便吃。话说这馄饨,于我也颇有故事。当年尚在琅城时,第一次听到贩子喊“小混沌(馄饨)咧,喷香的混沌(馄饨)!”,我猛然回首,竟以为是瑶瑶来了…… 吃着吃着,正鼻头冒汗,突然觉得不对劲,一抬眼——瞧见对面桌旁一个水青色长衫的男子正瞪大了眸子盯着我。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剜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吸溜吸溜”地喝我的混沌汤。再抬头时,发现那目光竟然还在!我心下一阵烦躁,把碎银子往桌上一掷:“老板,钱付了!”便走到那男人的桌前: “这位公子,我脸上是有屎吗?” 他一口茶水呛了出来——“咳咳咳咳!” 消停后,却依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的光变幻莫测。 “干嘛盯着我看?我们认识吗?” 他点点头,一双眼竟是没离开过我的脸。 真是奇哉怪也!我苦苦思索,在我这人间百十来年的记忆里,实在搜不出自己跟这么号人物打过交道。 他模样极俊;朗眉星目,气宇轩昂,看上去不像是奸佞小人。 突然,一阵略带沙哑地声音传来—— “瑶瑶姐,三千多年未见了,你的样貌竟是丝毫未变。” 我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他连忙起身来扶,却被我一把甩开—— 什么意思?什么叫三千多年未见了?为什么喊我作“瑶瑶”?! 我坐在地上,一脸惊愕地瞪着他,他背对着太阳,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双手再次伸过来,我借力搭了一把,扑回到长凳上。“瑶瑶姐,我是辛青。”他轻声道。 辛青,辛青,辛青…… 脑海里,慢慢浮现起一对龙犄角,接着是一对乌黑圆溜的眼珠——是那只公然戳破我春心的小青龙! 我整个人傻了、呆了、木头了;软软地挂在长凳上,像只蝉蜕似的一动不动。 瞧见我的模样,他端来碗喂了我点水,又用袖子替我悠悠地扇着风…… 不知过了许久,我才慢慢缓了过来。 现在,我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高大的男人:“记得那时你只是个哭鼻子的奶娃娃。你头上的角怎么不见了?”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三千多年了,瑶瑶姐。我会长大,角自会隐去了。” “别!”我挥手阻止了他。他一提“三千”那俩字,我就头疼心抽抽。枉我以为自己不过在西海里泡了最多百年,现才知道我竟是活活睡了三千多年!刹那间,我感到自己迅速衰老,全身沉重,化作个鸡皮鹤发的耄耋老太。 可下一瞬,我又觉得,那三千多年于我不过是白纸一张——不作数的!这样思来,身子一下又轻盈起来。 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子,我拉起辛青的大掌,说道:“走,我请你吃酒去!” 第16章 月无颜 我们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点了最贵的屠苏酒,将今日我那份山菌收的钱全花在这上面。故人相逢,当把盏言欢,而我们坐下后却是相对无言。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各自随意,沉默地抿了一杯酒。 “瑶瑶姐,你变了。”辛青打破了沉默,却换来我哑然一笑:“在这人间,要活命,不凶悍点怎么行。” 他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酒盏,好似里面装了什么宝贝一般。 “还有,我不叫瑶瑶。”我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采采,或者小采,是我的名字。”抬起胳膊对他举了举,先干为敬。 “抱歉,我知瑶瑶非你本名,方才一时改不过来。”他抬起眼,里面没了小时那种水汪的晶亮,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沧桑。 “是一时不知叫什么吧?”我嬉笑地揶揄他,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我的真名,当然,以前我本也没有名字。 桌上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估计是喝多了,一时脑子里又闪过那双眼睛。终不像当年那般懦弱,我想,有些东西,既然无法回避,就干脆不要回避了。 放下酒盏,“他好吗?”我问得很轻,几乎让人听不见。 但龙的听觉显然很灵敏,“不好。” 他答得很快,很干脆、很飘渺。我握紧酒盏,手心冒出了汗。 “入六道轮回,转生十世,历七七四十九劫。”他说完,一口气干了满杯。 仙人堕入六道轮回,便是封魂印魄,转世间再也不复当年的记忆了吧? 如此也好,可是为何?“混沌倾天一役,他不是大捷而归吗?”我急切地问道。 辛青看向我,他的眼神很奇怪,里面像是藏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我突然想到——龙,是不能够说谎的。 然后,他用很平静地语调叙述起: 当年,他是如何欣喜地布置庆晨宫那间看得见日出的房; 当年,他是如何一遍遍地去混沌废墟翻找那断墙残垣; 当年,他又是如何疯狂地寻找与我眉眼相似的女仙…… 听着听着,我的脑袋越来越昏沉。他说着,我喝着,一杯接着一杯,空了再满、满了又空,直至壶中忘忧一滴不剩。 “瑶姬殿下,宁死不从,被迫坠入天洲崖,葬于巫山之阳。”说完最后一句,辛青停了下来。 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哇!”地一声呕了出来,嘴里渗出浓重的血腥味。 他冲过来拍着我的背,唤我“采采”,“采采”……我趴在他肩上,目已不能视物,只能狠狠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带我……去找她……带我去……去巫山……”说罢,我恸哭欲绝,似是要哭出五脏六腑,哭出三魂六魄,哭出这千百年来所有的不甘、自责、悲哀,和绝望。 再醒来时,已是在天上。风很疾,很大,将我的肿脸吹得更疼。迷迷糊糊间我看见脸下青玉色的龙鳞一翕一张——巨龙在云间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瑶瑶,瑶瑶……三千年了,你会怪我,来得太晚了吗? 飘渺云烟终年萦绕,层峦叠嶂,青翠挺拔。下有河溪,溪中波光潋滟,清流碧潭,这就是巫山,是瑶瑶的魂魄所在。 神女峰静静地耸立着,凄光冷雾间,徒留一张哀伤的侧脸。我就这样在峰前跪着,辛青立在我身旁,几次想搀我起来,都被我拒绝。 她不愿意见我。 黄昏时分,山门打开,赤瞳白衣的侍女走了出来,“尊客安好。小仙鹤常,乃瑶姬殿下座前神侍,殿下说今日她谁也不见,二位请回吧。”说罢向我们屈了个身,转身即欲离去。 “等等!”我奔向前,“求你再转告她一遍,是我回来了,她的小混沌回来了!求她见见我!”鹤常赤色的眼睛看了看我,点点头,便隐去在山石间。 天色愈发昏暗,峡谷两岸,枭唳猿啼。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又现在阴暗里:“尊客,殿下请我代问您:今晚的月亮可像初见那夜般亮得好吗?” 我抬起头拼命地搜寻月亮的踪迹,可这巫山常年雾重云浓,哪渗得出一丝月辉! 见我许久没有回答,那白衣侍女说道:“殿下说,她喜闻您回了,也感激您来看她。她不怪您,也不怨九天子,一切皆是自般心愿。她已剪断所有前尘纷扰,只愿在这巫山看云腾雨落,水来雾往。花不再开、月不再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说罢,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我跪倒在地,无声地啜泣,辛青一遍遍抚着我的背。 那一次坠落,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九天九夜。而这一次,我让你独自承受了三千年。 你说你谁都不怨,可如果不是寂寞,那楚怀王又如何入得了你的眼?可你再是寂寞,也终不愿再与前尘有任何羁联。你曾是天界的仙子,现做了凡间的神女,一如那晚的月,便是再也回不去了。 *《离思五首(其四)》元稹(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月无颜 第17章 瑶姬番外1 她坠落的时候,看见了那条青龙。她突然想到:这天洲崖,本来就是那个人饲龙的深渊呵…… 风很暖,她的身体很轻,她问那龙:“她爱他吗?”龙点头,悲伤地沉吟道:“很爱。” 噙着笑意,她深深地向下坠去。 其实,她并没有点明究竟是“她”还是“他”;可她知道,无论是“她爱他吗”还是“他爱她吗”,都将是同一个答案。 那双笑意盈盈的温柔眼眸里,终究是,没有她的位置。仙界种种,皆已作她梦里昔日繁花。 神女峰下青萝蔓蔓,江水蜿蜒。在这里,有时吃多了鹤常最拿手的醉糟鲥鱼,她又会忆起她。 自小被爹爹当作掌中明珠,百般骄纵,性烈如火,没有仙子愿意与她玩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答应与她做朋友,却最终失了信用,不再来找她,这令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古怪。且她也是倔强,从不稀罕求来的玩伴。无人理她,她便常去月宫偷来金蟾辇,在云间驰骋,把孤单寂寞抛在脑后。 那一次,她心中愤懑,鞭子猛抽蟾蜍比平时更加用力,竟然激得那群老凸皮怪叛乱,致使跌落重天。悠悠醒来时,断掉的胳膊令她疼得想哭,却瞧见一双温柔的眼——那样关切的眼神,除了爹爹,她从未在别人眼里见到过……她不在意她的臭脾气,任凭自己对她又吼又叫,又抓又挠,满身是伤也依然耐心地给她喂药,没有一丝怨恼。她心里的震惊犹如地动山摇,却不愿写在脸上。后来身体渐好,回到赤鸾宫,却是日日夜夜满脑子小混沌的影子。 她去找她,叽叽喳喳,似乎要把十几年无人倾诉的苦恼倒个干净,她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眉眼似水,温柔地笑着;这令她仿若得了宝贝一样,心中开出朵朵欢喜。 她是那般喜爱她,想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她。本已筹划,在巫山一年修行圆满,就带她来看人间繁花。可是,在这一年里,她竟然已有了更喜爱的人,比之自己,那个人在她心里更为重要;为了他,她甚至可以放弃所有,丝毫不考虑失去她,她将会是多么地悲伤。 这样的事实令她又重新跌落孤寂的深渊…… 那人类男子来得时候,她看见他在猎宫里的落寞身影,看着看着,她竟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原来他们,都是同样的孤魂。 她已吃遍百苦,早已抛下所有,只想要一次真正的自由。 所以她亲赴云梦台。在阳台之下,他们温暖了对方,填补了寂寞。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巫山**。 后世之人拿这次任性做了多少传说?可她并不在乎,她早已看透,所有的故事,不过是一层纱,新的纱换上,旧的便要匆匆退隐到历史中去,做了背景,做了点缀,做了传奇志怪小说中的真真假假。 第18章 会重逢 辛青飞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破晓我们才回到阳都。降落时,我的泪已干了,嘴也麻了,但却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把我放下时,眼里仍满是忧虑。我无视他的欲言又止,干涩地问道:“他在哪里?” 辛青默不作声。 “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人间,我问你:他在哪里?” 那双眼里开始浮现出哀伤。 “哪怕转世没了记忆,作为他的龙侍,你也会守着他。” “既然你出现在阳都,他也必定在阳都。” 他终于开口:“其实你心里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朝光将军——初景王帝和”,我轻轻说道,眯起眼睛看着他。 晨曦之下,那沉毅的眼眸里似有泪光。“采采,别去找他。”转身之前,我听到他这样说。 失魂落魄地朝栖陆山走去。不想让妖怪们担心,在到达山顶前,我跳进山涧的溪水里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冰了个清醒。 把钱袋转交给树魅婆婆后,我便去找阿骊。她见了我很是高兴,说正好也有事想找我。 “清明不远了,每年这会儿我都会下趟地府,也顺便替山里兄弟姐妹们给下面的亲人带个好,你可有需要我带话的?”她笑盈盈地握着我,手心还是那样暖和。 “你能去阴司?”我大为惊讶,沉重麻木的脑袋又开始转动。 阴司地府——我是听过的,据传那里有着掌管世间生死的账簿。曾经我想过多次,去寻来那簿子看看,查找一下混沌倾天后,除了我究竟还有没有活下来的故人?可只有死人的魂魄才能入那地府,要我如何寻得? 阿骊狡黠一笑:“阳都城隍受过我救命之恩,允我一愿,便是清明之时,地府门开,我可自由出入。” “能带我去吗?”我迫切地问道,美人面露难色。我不好勉强。但她安抚我说会去问问城隍。 这天晚上,我又被阿骊寻了去。没了白日时的笑颜,此刻她满脸愁容。雪玄也在她房里,正围着个炭盆烤地瓜,那香气令人垂涎欲滴,似乎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抛在身后。 “哟,小妹来啦!快坐下来吃瓜,可香了!阿骊最喜欢吃我烤的瓜。”他乐呵呵地招呼着,切了大块递给我。 阿骊扫了他一眼,神色忧虑地转向我:“采妹妹,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我接过地瓜,没抬眼地点点头。 “记得那日在云卉居,我带你看的那清倌人和初景王吗?” 表面依然平静,心湖却泛起一阵波澜。 “我之所以会在云卉居,就是为了那初景王。自两年前他分封在此,妖界就已传闻他欲攻打栖陆山,可一直未有实证。这几年来,我们为了防他也做了些准备。他宫里太危险,但常去云卉居,我便化身藏在那里,以便随时探查。” 她抠弄着指尖上的蔻丹,支吾道:“原本我不想这么急着让你……可今日雪玄闻到有初景王的人来探山,怕是真的不好。” 说罢,她眉目深锁,目光不安地投向我。 “没事的,我去。”我答道,大嘴啃了口地瓜,热乎乎的,挺甜。 雪玄手里的一块“啪嗒”掉进了炭盆里。 我明白阿骊想说什么:那玉茹姑娘是最能接近初景王的人,可偏偏非我族类,自然从她那里捞不出什么口风。好不容易来了个长得与美人如此相似的同伴,没准能勾了那初景王的魂,探出更多的内幕。当年在琅城为富时好歹我也听过不少闲书,狐狸的美人计也算见得多了。 就算我不知他是谁,为了这栖陆山,我会去;而如今我已知他是谁,更是一定要去。我向自己做过承诺:如果再历经类似的事情,我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这一晚,我们三个围着炭盆聊了整整一夜,话最多的是阿骊。 “别把我想那么不堪,我可是有夫君的! 每次那些色鬼要动手动脚,我就一口气吹上去,他们便傻了,迷得他们以为办了那好事。第二天还称我服侍地好,多给了银子,让那黑心的婆娘高兴!嘿嘿!所以,采妹妹你也别怕,别怕。采妹妹。采妹妹,对不住……”她笑着闹着哭着,像喝醉了般没完没了地说着,最后靠在雪玄的肩上疲倦地睡着了。我看着烛光里他们相偎的背影,悄悄走出去,转身阖上了门。 果然,阳都很快就兴盛传闻:城里有个长得特别像玉茹姑娘的女子,只不过鬓角多了颗痣。 云卉居的老鸨嚷嚷着说是她买来又跑丢了的丫鬟,要派人来给抓回去。 可云卉居的人没来,宫里的侍卫先来了。 他们抬来了软轿,腰间却也挎着利刀。我在热闹的大街上被逮个正着,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轿子。 第19章 及时雨 景阡宫宫门很是雄伟,朱漆大面上嵌有一只纯金的太阳神鸟图案,很像我在甘渊边见过的那种。我问了问身边最近的护卫,他告诉我,这是阳都的神鸟,刻在战符上,是宫里最高权力的象征。 在宫里的第一日,我没有见到帝和,侍女们说他公事繁忙,于是我对着房里那幅“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苍劲大字,发呆了一整天。 第二日,我仍然没有见到帝和,于是去后花园荡了一天的秋千。 第三日,依然没有,我便出门去更远的地方转转。我表面如止水,心里其实早就波涛翻涌。想到他没了仙界记忆还能喜欢上这张脸,更是万般滋味。 这宫里不算很大,比之我在仙界见过的宫殿差远了;但胜在房间多,如迷宫隧道般把人绕晕。我只道是想散散心,没让侍女跟着。转到日暮西山,也没见到我真正想见的人。正欲往房间去,谁知竟遭遇了倾盆大雨。这雨下得也是离奇,前一刻还月朗星稀,只一瞬间就瓢泼而下把我浇成落水狗。乌云叠夜色,外加满脸的雨水,实在令我寸步难行,只得沿着无数房门朝前摸索。 突然,一扇藏在角落里的门猛地推开,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大手便将我提腰抱了进去。 奇怪的是,我一丁点惊叫的冲动都没有。 房间里没有点烛,昏暗无光。头发“滴答滴答”地淌着水,砸到地板上;配合着黑暗中传来的深沉呼吸声。 那双大手已放了我的腰,正拿着一团东西在我头上揉擦着,我很乖顺地任他摆弄。突然动作停了下来,片刻后,那双大手缓缓抽出了发间的玉簪……他开始解我的扣子时,我微微有点发抖,可还没有抖一会,湿透贴在身上的衣裙已是被褪了下来,一条暖绒绒的大毯子把我裹了个严实。 我又被他抱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姿势,是横着的;缩在那坚实火热的臂膀里,我决定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他把我放在床上,床很舒适,枕头上还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我靠在内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他也躺了上来,我整个人被他牢牢圈在两臂间,后背隔着毯子紧贴他的胸口。 从头到尾,他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我大胆地覆过手去,在黑暗里轻轻感受着身后人的眉眼,他没有躲开。指腹间传来深深浅浅的触感,令我眼里泛起一阵水雾,是他…… “采采,我的名字。”拿起他的右手,我一笔一划地在粗糙的掌心写下了这个“采”字。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如果还能再见,第一件事便是告诉他我的名字。屋内依然很黑,毯子后面还有点湿,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光亮。那一夜,我梦到了甘渊边高悬的太阳。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未亮,房里只剩我一人。簪子放在书桌上,衣裙也已干透。我换好衣服走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的树下无意听见两个小侍女的对话—— “玉姑娘竟被人高价赎去了,这才找了个替身吧?可怜了咱们王,前几天她来时,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怕是睹人思人想那玉姑娘了。”“快莫乱说。”其中一个抬起眼来乍看到了我,顿时一脸慌乱。我冲她笑了笑。 昼里我依然见不到帝和。用过午膳后,我寻到昨夜那间屋去,门是开的,里面没人,但桌上却多出了一幅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以指轻拈,墨迹还有些潮——看来是新写的。 《诗经》,我也是读过的。当年,大金牙强烈推荐我用《诗经》来识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你现在孤身一人,身世不明的,没人替你说媒也没人敢要,命都活不了还要啥德啊?!不如识几个字帮我对对账簿。”他一边说着,一边吧唧吧唧地抽着水烟。 这样一首《采葛》,本是缱绻思恋的抒怀,却被这字法写成那般刚劲张狂,力透纸背;让人叹不尽着笔者的心绪。我将字小心卷了,带回自己房间,让侍女用它替下那幅“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入了夜,秉烛又寻到那屋去,却发现房门紧锁,窗内一片漆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我吹熄了火苗,对着窗说道:“烛我已经熄了,你若在的话,请开门吧。”一阵寂静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摸着黑走入进去,突然被那熟悉的气息包围。隔了三千年,这晨间朝露一般的气息,我依然能认得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背后紧紧抱住我,放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胸膛。听着那喘息声由剧烈转至平静,过了很久,我才被他抱上床,一起和衣睡去。 如此每晚,我都会来这漆黑的屋子。他拥着我入眠;而我则是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比之记忆中的个人,他苍老了些,也清癯了些。如果说我因为三千年的沉睡,记忆多是空白;那么他就更是只有短短几十年人间回忆,而这些回忆里,都没有我的参与……想到这,我的心皱成一团。 第20章 渡女词 这日昼间我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转着,试图理清这些天混乱如麻的情绪。恍惚间,瞧见枝头一朵梅花里浮现出个狐狸形状的影子。我正准备揉眼再看,却突然意识到——等等,这春光明媚的时节,哪来的什么梅花?果不其然,那红艳的花骨朵瞬间变大,跌落在地,登时化作个女子。 “阿骊?”我讶然不已,她就来收消息了?可这几日我满脑子都是帝和,关于攻山的事情还什么都没探出来呢…… “这里太危险,来不及细说了!”她猛地抓起我的手,顿时,又是一阵似曾相识的奇香异雾;再回过神来,已是到了宫外不知什么地方。 “今天是清明,我答应采妹妹的,要带你下去看看,那城隍很是识趣,给我这个面子。”阿骊笑说着,领着我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城隍庙门前。进门前,她递给我一条三指宽的黑色锦带,告诫道:“活物的眼睛不能看那条路,得蒙严实了,否则咱俩都回不来了。”说罢,她很熟练地把自己双眼蒙上,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将带子绑好了。 眼前一片漆黑。我们手牵手,向庙里一步步摸索走去。脚下的寒气越来越重,身边还有什么阴冷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蛇一般冰冷地滑过我的脖子和脚腕,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不要害怕,一会儿就到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阿骊捏了捏我的掌心,她的手还是那样暖和。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涓涓流水音,仿佛是回到了栖陆山,有清泉淌过。“可以拿下来了。”阿骊松开了手,我摘下锦带,眼前映入一处昏暗低矮的溶洞,洞内流淌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正幽幽泛着青绿色的荧光。河岸边布满碎石。洞顶一处钟乳石上挂着一片瓦样的青铜残片,上面有繁复的花纹。阿骊俯下身捡了块石头,拿着它轻轻敲了敲那青铜片,悠远的回音顿时在洞内狭长的水道里荡散开去……不一会,远处便传来“哗啦”的拨水声。 来者是一袭白衣的女子,撑着长篙,将船靠近了岸。她面容清丽,眉眼素然,对阿骊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我,轻声说道:“二位是客,请坐船左边。” 我们肩并肩坐在左侧,奇怪的是,虽然只有一侧坐了人,船却不歪,行得极其平稳,似乎都觉察不到水波的起伏。船尾处那渡女的身影若明若暗地陷在河雾里,一接着下一下地划着手里的长篙,安静地令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行了有许久,方才停了下来。“我会在此等待,接二位返程。”轻语毕,她转身彻底湮没在河雾里。 下了船,来到一处分岔路口,两条路分别指向不同的石洞。“你要寻的簿子,往这条路去便可。”阿骊对我说,“那你呢?”我问她。“我该去的地方,在那边。”她指了指另一条路。我点了点头,便与她分别,迈步朝前走去。 前面石洞里似乎还挺热闹。几盏油灯明晃晃地照着,四个有毛长角的矮小影子倒映在石壁上,传出尖锐的嘻嘻哈哈声。我加快了脚步,再走深入洞中,方才看得清楚了——竟然是四个鬼差围在桌边搓麻将! “东风。” “碰!” 在他们热闹的尖声中,我走上前去俯视着那一桌,观察到四只中红毛那只体型最大,爪子最长,估摸着不是大哥也是小头目了,便对着那红毛的拱了拱手,恭敬道:“这位鬼差大哥好,小女有事请教!” 他不耐烦地抬头瞧了一眼我,厉声呵斥道:“有屁快放!没看见兄弟们正忙着吗?” 我也不便多打扰他们的逍遥自在,遂开门见山:“记录混沌的生死簿,可否借我一阅?” 听闻,八只绿莹莹的鬼眼突然弃了面前的牌局,齐刷刷地瞪向我,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 蓝毛的那只伸出爪子指向石洞的一角,嚷嚷道:“不就在那儿吗?那破老本也总拿出来翻,早搁上面懒得重新收回去了。”说罢,低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牌。我赶紧跑到角落里一看,果不其然,其他的簿子都收好码放得整整齐齐,独这本孤零零地搁在柜子外面,封面上书着三个褪色严重的朱红大字——“混沌界”。 我兴奋地一通翻找,由于混沌中人没有名字,记录的都是画像。一页页翻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上都被画上了红叉,我的心整个凉了下来……翻到我自己那张画像——上面没有叉,颜色却比其他的磨损地更严重些,还不知被谁在这一页折了个角。 “大四喜,哈哈哈!” “什么!怎么又是你胡?” “废话啥!快拿钱来,拿钱来,哈哈!发财发财了啊。” “一手烂牌!烦死人了,每过几百年都来问一次,都来了九次了!那破簿子有什么好看!”红毛鬼差烦躁地叫嚷着,把输钱的怒气全部撒向我。 本来失望冰凉的我登时浑身一抖,“这位大哥!你说除了我,还有谁来寻过这个簿子?” “不就是你吗?!还能有哪个疯子跟你一样!”红毛越说越怒,一双吊脚眼瞪得老大。 绿毛那只拽了拽他的手,小心翼翼低声道:“大哥,好像弄错了。这回是个女的,原先总来的那个是男的。” 我一听,更加激动了,是哪位混沌故人?“生得什么模样?少了鼻子缺了眼?还是没了胳膊丢条腿?”我急忙问道。 “齐全着呢!啥也不缺。高个子,黑头发,白衣服,模样挺俊的!”黄毛鬼差刚赢了钱,耐心比余下几只好得多,满脸喜色地回答我。 我突然手腕一软,生死簿“啪”地落到了地上。 霎时,石洞那端响起一阵令人心惊胆颤的嘶吼,充斥着怨毒的恨意,接着又是阿骊断断续续的幽咽。我心中惊骇,就要向那边跑去,却被蓝毛鬼差一把拦下了,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过去,“她次次来,次次都是如此,你管不了,也不该多管闲事。”他阴沉地说道,一双幽绿的鬼眼看着我。我不理会他,用力掰开鬼差的手,继续朝那石洞冲,却见阿骊已经自己出来了,正僵直地站在石洞门口。她双眼通红,只低头道了句“走吧”,整个身子便沉重地倚向我。 我搀着阿骊向河边走去,渡女一直等我们。我扶着阿骊上了船,她目光呆滞地坐在船头,问她什么都不回答,魂魄像是被这地府吸走了一般,令我好不担心。“这位客人,不必担忧,让她静静吧。”渡女立在船尾,神色飘渺地看向我,突然说道,“我正好也有话想与客人说。” 我愣了一下,看看阿骊,又望望渡女,便挪了挪身,坐地靠近船尾。渡女开始划船;水波荡漾,她开始娓娓道来,声音婉转而空灵—— “那个人,一共来了九次。” “每次他都坐在船的右侧。” “过忘川时,他都会与我说说话。” “他笑起来,很温柔。与我接触过的其他亡灵都不一样。” “他说,他是不喝孟婆汤的。因为,他要寻他的夫人。” “他的夫人,很美好,就像朝阳那般明亮。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 渡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身形近乎变得透明。 “但他其实很痛苦,我能闻到他的血液里,那痛苦……有多剧烈。” “那是生死不得超脱的痛苦……” 船靠了岸,我搀着阿骊走上了碎石滩。 “恳请你,莫要让他再痛苦了。”白色的影子向我欠了欠身,结束了最后一句话,便再次消失在忘川的雾气间。 从地府回来后,我开始高烧。没日没夜地,烧了整整好几天,妖怪们围着我,轮流守夜替我换冰敷,喂我喝药。阿骊更是衣不解带地照料我,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高个子,黑头发,白衣服,模样挺俊的。”“那个人,一共来了九次。”“说是要寻他的夫人。”“他笑起来,很温柔。”“他很痛苦。”“ 生死不得超脱的痛苦”……噩梦里,这些声音如烈火般焚烧着我的身体,四肢百骸都疼得碎掉一般。我想呐喊,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九生九世,他一直在找我,确认我还在这世上。可他为什么还会有记忆?为什么能够不喝孟婆汤?他究竟是拿什么当作筹码,在命盘里作了交换? 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却得不到答案,只能令我愈加头疼欲裂。 他一共要轮回十次,而这一世,就是最后一次,此次之后,他便要回到天上,回到那个我再也去不了的地方! 不知过了有多少日,我的烧渐渐退了,只是人还没有什么力气。醒来时,感到什么东西正趴在我的脸旁,温暖且柔软。我缓缓睁开眼。雀儿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瞧着我,里面泛着泪花。我努力对它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揉揉它的翎羽,它发出清脆的啼叫。我撑着床沿,披衣起身喝了口水,却听见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嚷声—— “他怎会寻到这里来的?” “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呜呜呜嗷,呜嗷……”妖怪们的哭泣声。 “大家不要慌!阿骊一定会有办法的!”是雪玄的声音,里面却透着我不熟悉的焦虑。 …… 我抱着雀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妖怪,他们一见到我,便哭着向我冲来。“采采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求求你救救大家吧!”有的妖怪甚至跪了下来。我赶忙将他们扶起,实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骊缓步来到我身边,青肿的眼睛说明了事态的严重。 “他来了,带着兵。”她沙哑地说道,“就在下面。” “他说,如果你不出去,便要放兵搜山。” 我点了点头,把雀儿藏进宽袍里,就向山下走去。有那么一刻,阿骊似乎是想拉住我,可最终把手收了回去。我扭头对她笑了笑,这笑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第21章 诉衷肠 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时,我曾以为那里面永远不会渗出寂寞。现在我承认,我错了。他负手立在马旁,那双出现在我梦里万万次的眼睛,那双我曾在夜里抚摸过千千次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我,里面的寂寞,如西海的水一般,浩瀚地向我席卷而来。 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我没有。就只是这样望着他,一刻也不舍得眨眼,但晦暗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我走上前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 “就算你不找来,我也会去寻你。”我踮起脚,吻上了他的脸颊,那样冰凉。 腰上突然一紧,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已是被扔到了马背上,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背上感受到他胸口烈火般滚烫。策马奔腾,狂乱的风吹散了我的发;袍下的雀儿却很是安静,一动未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如何被抱下马的,只觉得迷糊间进了景阡宫里那间熟悉的房。房里虽有烛火,却是很微弱。他支开了所有侍从,将我放在一张花梨木大椅上,转身去点亮了更多烛光。这时,雀儿却突然猛烈地抖动起来,从我的怀里挣脱飞了出去,一道闪电般冲出房门,很快消失在如烟的夜色中。 房间灯火通明。我蜷在椅子里望着他,他大步走过来,跪在椅子前。我将脸陷在他的双臂里,却被他温柔地抬起。“采采,让我仔细看看你。”他沙哑道,摩挲着我的下巴,眸子漆黑如夜。“不要再走了,好么?” “我没有逃走。”我伸出手,也抚摸他的脸——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在人间的脸;一张会苍老的脸。“我只是去了一个地方,查看混沌的生死簿。” 他的手僵住了,没有说话。 “帝和。”我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你还记得我的,对吗?”我覆上他托住我下巴的大掌,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颤抖。“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初景王,也不是初景王。” 他眼中迅速聚拢起绝望的神色,衬得那张脸愈加苍白。抚摸着我的手就要抽开离去—— 我猛地紧紧抓住,冲口而出:“我不怨你!”这句话,我早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 他定了定身,过了一会,缓缓地、深深地低下头。 “当年,也怪我自己,太懦弱。如果那时我能告知你真相,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在人间百余年,已让我看透许多事情,更看透自己性格里的缺陷。那时,我只觉得心灰意冷,决定自我放逐,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却不知还有种东西,叫“争取”;还有种方法,叫“沟通”。就算真的不能改变什么,不能阻止天帝命他攻打混沌,我至少也应该去尝试。他有权知道真相,而不是只有我才可以自哀自怜。 我从大椅上滑了下来,跪在他面前。搂起他的脖子,将那长了些许青荏的下巴搁在我的颈窝,有些痒,亦有些痛。 “虽然我很难过,混沌只有我活了下来。”继续说道,鼻子有些发酸。 “但我始终,始终无法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没有尽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指尖透过他的发,触感是那样那样火烫,而同时,我感到脖子上一片湿凉。 他灭我故土,毁我族类,本是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只是遵从父命行事,也被我的谎言蒙在鼓里。既然是战争,便终将有输赢,我能把恨意完全倾倒于他,以找到发泄悔意的豁口吗?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到,因为我终是,太爱太爱他了。“你在我心里,已是种得太深,太深了……”我不念及以前,也不想预测未来,只想要一场踏实的现在。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仿佛燃烧的火焰。 但还有个人,是我们谁也无法逃避的伤。“我去找过瑶瑶了。”怀里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轻抚着他的背,“她不愿见我。但她也说,她不恨你。” “那时你,执迷于将我拼凑重来,逼着瑶瑶坠入天洲崖。”我心里一阵翻涌,“我是该恨你的。” 将他抱得更紧,“但我更怨我自己。如果当初不是我一意孤行,掩盖事实,瑶瑶就不会遭此厄难。”咬了咬牙,“你是那样温柔,本绝不会做出如此冷血之事。是我的谎言,把你逼成绝情。”我痛苦地低下头,心里早已是千沟百壑。 他的大手,突然用力返抱住我,四肢一阵酥麻。 “我现在,相当于妖怪,不是神仙,不能上天,更没血统尊贵的仙丝。”我紧咬下唇不去看他,继续说道:“而你是人,我们依然不是同类,生而不同,是不一样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浮现出一种微弱的报复的快感。 “如此,你还要我吗?”我问道,正准备向他看去—— 眼前倏地一暗,还没反应过来,唇已被紧紧地封堵。他粗重滚烫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有苦艾的味道。“对不起,采采,对不起,对不起……”嘶哑的声音里蕴藏着莫大的痛楚,他的脸颊有些湿,凉凉的泪水沾到我的额头。“无论你是什么,我们没有不同……我要你,我永远要你!”他大力将我抱起,向屋内走去,直到再放下前,那个吻竟是一直没有停下。 大病初愈,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着了宽敞的丝袍,现在已被轻松褪去,在床上与他坦诚相对。我也不甘示弱,同样回敬他。精壮的身躯从锦袍下显出来,上面却赫然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将原本完美的躯体割裂得支离破碎。我惊愕地看着他,想起那日在离殷坡,拂夕花伤了他指,哪怕那样一个伤口也令我心疼,而如今眼前这一幕,更是让我心碎。 九生九世轮回,我泡在海里昏昏大睡时,他吃了多少苦?我又错过了多少陪伴他的时光?想到这里,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遍遍地,我慢慢地、轻轻地吻着那些狰狞的伤口。他的喘息越来越重,一个用力,大手竟将我推到,夺过主动权。隔了这许多年,这件陌生而熟悉的事,竟然染上了疯狂的气息。他浑身火热,动作依然温柔。但我仍感觉自己被撕裂开来,什么东西深深填补了空虚千年的身体。一层又一层的眩晕袭来,他不断地唤我的名字:“采采,采采……对不起……采采……”意识迷乱前,我听到了那句“我爱你”。 我想,这颗流浪了多年的心,终于是找回家了;“不要再说,对不起。”完全沉溺前,我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一夜好梦。 我是被帝和吻醒的。“采采。”他唤我,声音温柔又好听,不再似那般沙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他坐着抱在怀里,丝绒毯子将我裹成一团球。 “你看窗外。”他吻了吻我的耳垂,“唔。”睡眼惺忪地朝窗外望去,看见黑漆漆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一丝光亮。“日出了,是你最喜欢的。”他低声道,“这个房间,可以看见很美的日出。”我陷在他的怀抱里看着眼前越来越明亮盛大的天地,心也跟着清朗起来。真的是,许久都不曾看过日出了呢。 第22章 帝和番外 又是那抹熟悉的身影。娇小纤细,宛若一株空谷幽兰,静静地绽放在这冷寂的天地间,让人想倾尽所有去保护。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怀里的人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吻着她的秀发,她娇羞地转过身,再抬起眼来——竟是两个没有眼珠的血窟窿!!——“帝和,你终于,要来杀我了吗?”嘴唇翕动间,窟窿里淌出几道血来。 “不……不!”搂着那副血骷髅,他狂乱地摇头否认着,“我没有!瑶……”,不,她不是瑶瑶!可她是谁?!名字叫什么?!他不知道! 梦中惊坐起!他大汗淋漓,剧烈地喘气。 这个梦,他曾整整做了九生九世,而今这已是第十世。 披衣起身,走到桌前看向窗外浓滚的乌云.今天,又不会有日出了。潮湿的风掀起纱帘,多年征战留下的伤痕开始隐隐作痛。 如今他是一代功臣朝光将军,皇帝亲封的初景尊王。一切都如父君当年料想的那样,贬谪下界,思悔他为情忘本的罪过,在一次次劫数里,再次被培养成为无上光荣的战神天子。 他忆起那段最为消沉的岁月。她的离去抽走了他的魂,令他终日烂醉于琚琼酒,变得凌乱不堪。父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仙人们也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就连饲养的青龙崽子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憎恨。 他寻来天宫里与她眉眼相似的女仙终日为伴,却只是呆滞地凝视着那些和她相似的眉眼。一次痛苦的酒醒后,他想起那个给他带来绝望消息的女仙——赤帝之女瑶姬。他不爱她,甚至之前与她并不相识,但他熟悉她的仙气;痛苦的自责和持续的醉酒令他丧失了理智,令他觉得那瑶姬夺取了本属于他心爱女人的东西。 那日她来找他,他被她的嘲弄冲昏了头脑,心中好不容易麻痹的伤口再一次被那眼中的冷笑撕裂开。 “就算她回来了,也必是恨极了你!”这句话令他心中最后一根弦绷断,他暴怒地逼近她,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再惊醒时,她已是决然地跳下了天洲崖…… “天九子帝和,数怒犯神,罪孽深重,故打入六道轮回,投生十世,历七七四十九劫,以思仙界之过,以赎当世之罪。” 他对瑶姬愧悔至极,当愿认罪领罚,却只恳请父君留他仙界记忆。他不想忘却那扶桑甘渊里的娇美身影。父君不允,怒呵一声“妖女害汝!”,便拂袖而去,在他堕天前,再也不曾到天狱里来看过他。 最后一日,那个人来了。 “恭喜九天子,贺喜九天子!”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透过凌乱的发,他阴沉地看向栏杆外那张美人脸 ——诡仙沉殷。 此仙乃仙界一诡商,师承逆仙沉门,掌握罕有的奇术异法,却尽做一些不干不净的龌龊勾当,正统仙班向来不屑于与其打交道。 “恭喜何来?”他冰冷地问。 “我嗅到了一笔大买卖的味道。”沉殷阴柔地笑着,蹲下来与他平视,紫色的锦袍拖曳在地。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沉殷将胸前的檀扇摇得“啪啪”作响,慢声道:“你难道不想去找你的宝贝小妖女吗?” 他“嚯”地起身,锁仙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冲上前去牢牢抓住栏杆,狠狠盯着外面的人:“什么意思?你知她还活着?!” 诡仙以扇掩面,嘲弄般地看着他,幽幽道来:“凡间以下,便是鬼界。天地万物生死有序,皆为鬼界阴司执掌;你那小妖女的命谱,便在混沌界生死簿上。你我本不能踏足鬼界,但你此番你堕入凡间,生死有命,去看看便知道了。”他听得后脊一紧,兴奋涌过后却是无尽的哀凉——到那时自己已不复记忆,该如何去找寻那魂牵梦绕的影子? “九天子不必担忧,交易都好说。”似乎读懂了他的忧虑,面前的美人笑得更是开心,“只要九天子你肯受得起”,一双美目诡谲如暗夜星辰。 看着诡仙底气十足的眼神,满眼坚定。沉殷笑了,以扇遮嘴,低声在他的耳边轻语了许久。听罢,他抬起头,眸中光彩灼灼,只说一个词:“成交。” “很好!不愧是九天子,有魄力!” 诡仙迅速起身,“我说过,这将会是一笔大买卖。”诡仙雪白尖细的指捋了捋丝绸般顺长的银发,嘴角噙着阴柔的笑意,“天界的人恐怕永远想不到,行在太阳下的九天子、光耀万丈的九天子、尊贵无方的九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妖女,成了我沉门的贵客,哈哈哈哈!”大笑着,银紫色的身影飘然离去。 堕天前的最后一日,他和沉殷做了一笔惊心动魄的交易。而至于这交易值不值得,任何人都无资格评说。 如允诺地一般,在一次次轮回中,他深深记住了那甘渊里的身影。当他作为幽魂,第一次在地府生死簿上看见她没有红叉的画像时,心中的喜悦几乎要爆裂,他感到自己终又重新活了过来。天水将她冲至茫茫人界,她还活着!他一定可以寻得到她。 “不要害怕,不要恐惧”他一遍遍在心里向她呼喊,“我去找你,你不会再迷路……不会再忧伤……不会再哭泣……” 可他寻了她九生九世,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找到。每一世离去,他都再次回到这里,在鬼差的不耐与嘲讽声中,一遍遍摩挲着簿上的画像,确定她还在这浩渺人间。只要她还在,就算一次次失望,他也永远不会绝望。千年的记忆令他沉重,却不可剥夺他的意志! 在阳都里,他寻到了与她眉眼相仿的歌妓,不忍见这张脸沦落风尘,他便格外照顾。派出去的探子发来回报,说琅城曾经出现过眉眼类似的女子,却烧死在了一场大火里。他不相信她会这样离去,便下令停止对那段线索的追踪。后来又有来报,说云卉居曾短暂出现过一个女子,又有人说在阳都边陲小镇市集上见过她……线索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当待他亲去查看时,她却自己出现在了阳都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被他派去的轿子接入了宫。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睡不着,无尽的狂喜过后是落入深渊般的恐惧。近卿情更怯——他不敢见她。他不知道,相隔千年,当那双淡然的眸子再次看向自己时,里面将会是喜悦,激动,哀伤,还是如那瑶姬所说的……憎恨? 只能远远眺望着那秀丽的背影。他命令宫里任何人都不许干涉她的活动,给她无尽的自由。他看见她在院子里徘徊,在后花园赏花、捉蝴蝶、荡秋千……他离得远,望不清她的神色。但是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在他脑海里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这个人就是她! 那一夜,他在这间看得见最美丽日出的房间里休息。这间房之所以没有给她,是因为宫里只有此处最为隐蔽,不易让她察觉,为此他也从不点烛。多日情绪上的压抑令他深深地疲倦,身上的旧伤反复地疼痛着。突然,他从窗户里捕捉到了那清丽的剪影。月色下她正一个人在散步,步履显得心思重重……猛地一声惊雷,暴雨瓢泼而至,瞬间浇透了她全身。听见她娇俏地骂着些什么,又蹦又跳,竟是比当年在仙界添了更多活泼灵动。按捺不住,他正准备冲出去为她遮雨,却见她已是自己跌跌撞撞朝这边走来,小手沿着门墙摸索,直到这扇门前。 再也控制不住体内血气翻涌,他猛地开门将她抱起,掌中那细嫩柔软的腰肢令他几乎心碎。慢慢将她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他一点点帮她擦拭发里的雨水。指间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尖硬,凭形状他感知出来——这是他当年亲自挑选的那只白玉簪。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留着他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那一晚,他拥着她,感觉残破千年的灵魂终于有了片刻的完整。她说她叫“采采”,采葛的“采”。他的眼泪濡湿了包裹她的毛毯,那一夜的噩梦里,他终于可以大声喊出来—— “不!我没有,采采,我没有!”魔障散去……自此,他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 第23章 长恩乐 我觉得自己快被帝和宠残废了。 “采采,饿不饿?”这已是午时前的第三遍了,不过刚用过早膳而已。我半躺在铺了羊绒垫的紫竹榻上,放下手里刚翻开的陆游诗集,微笑答道:“不饿。” “采采,盖上丝被,莫受凉了。”我抬起眼,浅笑着对正帮我把脚趾头掩到被里的他点点头 ,便继续读那《钗头凤》。 “采采,该喝药了,你昨晚又咳了两声。” 正巧读到那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我瞧也没瞧他,只接过碗喝了——不烫不凉,温度正好。 “采采,来,尝一块蜜枣糕,不及天界玉璁那般味道,不知你可还会喜欢。”我叹了口气,合上手中的书,仔细看着面前端着一盘糕点却正襟危坐的男人。“帝和,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吃玉璁团的。” 经历得多了,我也就不似往日自卑;而是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他放下手中的盘子,抚弄着我方才因为看书而垂到眼前的发,“那采采喜欢吃什么点心?立刻命人去做,或是出宫寻来。” “喜欢吃什么,我会自己做,不必如此麻烦。”我回他道,便准备继续看书。 “采采这么厉害,以前竟都不知道呢。”他温和地笑容荡漾开去,瞬间暖酥了我的心。我放下书,撑起身,亲了亲他的下巴,说道:“这有什么?我还有许多本事你都未曾领教呢,且听我与你慢慢道来。” 接着,我便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眉飞色舞,手足并用地向他讲述我游戏人间百年的传奇经历: 我告诉他我是如何从西海里醒来,被渔娘带回村;如何捞得一手好珍珠卖钱;怎样从大金牙那里学来商贾之道;又是怎样在琅城开了大名鼎鼎的扶桑阁。接着讲到在婚礼上偶遇故人,被人发现我不老不死……讲到那夜被围攻火烧时,我慢了下来—— 他脸色铁青,眼里暗淡无光,忽然紧紧地搂住我,他的表情很痛苦,而这是我所最不愿意见到的。 “哪有那么惨,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你背上那片疤痕……怕你感怀,便一直未问,可就是那夜为他们所伤?”言语中透着出离的愤怒。我安抚地摸着他的肩,“过去很多年了,我已不介怀,你也不必为此动怒。”我缓语道,“况且,我还有贵人——不对,贵鸟相助呢。” 他疑惑地看向我, “我养了一只雀儿。是它将我从那场火里救了出来,带到阳都,落在凤凰庵。如果没有它,我现在估计已是一捧灰了。”听到这,俊脸上又蒙上一层阴影,我选择忽略,加快了语速跳过,“可是自回宫后它就飞不见了,这几日我在后花园和苑子里都寻遍了,也没找见。”我皱了皱眉。说实话,我对此颇有些焦虑。虽说雀儿是一只灵性的鸟,总会自己寻回来;但失踪如此之久,是前所未有的。 “一直陪伴采采的灵物,为夫也很想见见呢。”他搂着我的腰,轻轻说道。 脸上一阵红烫,为夫?“我们,还没成亲呢……” 他突然抬起眼,**裸地看向我,目光炽热而浓烈:“那就嫁给我!采采。” 我看着他。 而后他的声音倏忽又变得低沉:“早就……却是不敢问,那件事后,我已不再作此奢望。” 我静静搂住他的脖子,没有说话。 他的大手缓缓覆上我的背,变得越来越冰凉,“留在我身边就好……”竟是有些沙哑。 “傻子……”我在他耳边叹道,“三千年前,不就已经答应过了吗?” 第24章 化狐夜 朝光将军,初景尊王,居然要娶妃了!这个消息乐坏了阳都未婚的小伙子们,却亦是伤透了不少姑娘的心。立地擎天的战神初景王,动能保家护国,静能利民安邦,是多少闺房春心的美梦。他从未娶过亲,除了云卉居的玉茹姑娘弹的琵琶得他的心外,便未曾听说他与哪位女子交好。传说那位王妃娘娘,跟玉茹姑娘长得很像;阳都百姓这才顿悟——哦,原是他们弄反了!初景王看得上玉茹姑娘,竟是因为这王妃娘娘! 得之不易的浓情蜜意尚未冲昏我的头脑,我一直牢记着阿骊的叮嘱——整个栖陆山,都在等待我的消息。 这日,帝和外出练兵刚回来,便来房里寻我。“采采,送来的凤冠样子可还喜欢?” “喜欢。”我笑着拉起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工匠师傅们都很尽心。” 他柔柔地抱起我,我趁势接着道:“我想请一些朋友入宫来参加婚典。”他笑了:“你想请谁都好。” “我要请栖陆山的妖怪们。”听闻,他放在我腰间的手似乎僵了僵。 “虽我们不曾就此谈过,但上次,你寻到栖陆山,便是早已知道我住在那里吧?”我转过脸,认真地看向环抱着我的人。 “能先跟为夫说说,你是怎么去到那栖陆山的吗?”他依然是春风和煦地笑着。 于是我便把出了凤凰庵后的经历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讲到玉茹姑娘对着珠帘弹琵琶那一段时,他吻了吻我的后颈。 “栖陆山是我的家。”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那里的人就是我的家人。” 他眸子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你与他们的感情,当真如此深厚?” “他们是我命。若没有他们,我就不容于这世界。” “帝和,”我握住他的手,“那日你只是威胁,是为了寻我,并不会真的攻打栖陆山的,对吧?”过了一会,他才又慢慢恢复了笑容,用大掌摸摸我的头,“采采,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有点答非所问……但好像,也就是应允了的意思。 我主动搂住他,送上一吻——如此,便可向阿骊雪玄汇报了。 为了表示诚意,栖陆山的请柬是我亲自去送的。 “采采回了,是采采回了来!”许久不见的妖怪们欢天喜地地围着我,像刚来第一天那样将我拥上了山。“什么采采?人家马上就要是初景王妃了!”阿骊笑盈盈地自石屋里款款走出来,拉过我的手,气色看上去比分别那日好了许多。 她帮我把亲自书写的请柬逐一交给大家,又将从宫里带来的礼物分了。我找到树魅婆婆,询问是否见到过雀儿飞回来。婆婆塞给我几片果干,摇摇头,说自那日雀儿被我抱下山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我心下蓦地添了一层担忧。 为了庆祝我回家,雪玄特意做了烤鱼,拿嫩荷叶包裹着烤了,汁香味浓;这番滋味,是宫里任何佳肴都比不上的。入夜,在尚未散尽的欢乐气氛中,妖怪们陆续回屋休息。雪玄开始收拾碗筷,我本想帮忙,却被阿骊一把拉开了——“采妹妹你来,今晚我们要单独好好庆祝下。” 在她的石屋里,我第一次见到阿骊喝酒,平日里她只饮茶。 一杯接着一杯,“来,采妹妹,今儿高兴,我们多喝!”她脸带酡红,涂着红蔻的指尖勾着竹叶青的瓷瓶,来回晃动着。 我慢慢饮下一杯,说道:“他不会攻打栖陆山。” “扑哧!”阿骊笑了,“好啊!好啊,终是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 “采妹妹有功了。”她又是猛地仰头饮尽。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道:“不,这是我自愿的。其实……我与他早已相识。” 阿骊醉意更浓,露出狐狸的媚态—— “我知道,那日你在忘川与渡女的对话,我都听得分明了。”说着,蔻丹用力戳点着桌上的请柬,“你的字我认得,这张柬……可是他写的吧?”她打了个酒嗝,我试着拿开酒瓶,却被她一把夺了回去。“你看,他把你的名字,写在前面,连笔……笔触,都跟他写自己的名字,不,嗝!不一样。”她低头喘了一会,“你的名字,他写得小心翼翼,这般珍惜……那渡女说的没错……他是真的很爱你啊。” 阿骊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我:“你本不必对这山这般尽心。那日我将你领回来,已是想好了此计,只是施用的时间问题而已。上山时……我就告诉他们,你长得像那清倌人,在关键时刻,可以当一步好棋给下出去。”她直接对着酒瓶喝了一口,“我本就没安好心,一直想着如何利用你。让你下山卖菌也是时时盼着你能被他派来的探子发现,咳咳……”她开始剧烈地咳嗽,眼中的光竟似是涣散了去,昏昏沉沉地倒向我。 我赶紧烧水泡醒酒茶。 阿骊这番酒后真言,不能令我恼怒,反而只能让我更喜欢她,更珍惜这栖陆山。她定是早就想向我坦承,却一直难以启齿,故才今夜借酒壮胆。 我将茶一点点喂进她的嘴里。 在世间百年沉浮,我怎会不识人心险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琅城我领教地还算少吗?而阿骊却为利用我之事而寝食难安。作为妖界首领,她要对这栖陆山负责,对群妖负责,却不必对我负责;但她还是为此备受折磨,可见这坚强面具的背后,藏着怎样一颗柔软的心。 我承认自己是被有目的地利用了,但目的是可变的,温暖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栖陆山和这里所有的妖怪,便是那坚实温暖的存在。 在醒酒茶的作用下,阿骊在我怀中悠悠转醒,向我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然而,当她看见我手里杯中的茶叶,却突然惊惧地推开我。“你走,你快走!出去,滚出去啊!!!”阿骊突然开始哭嚎,发狂一般用劲推耸着我。我被这突来的一幕吓呆了,眼见面前那双通红的眼眸瞬间变为绿色,发出凶残的荧光!樱唇化为尖锐的利齿,直直就向我的脖颈扑咬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挡在我的面前,狐狸锋利的牙齿撕裂了他的衣袖,划伤了皮肉。雪玄抱紧化作狐形的阿骊,制止着她的狂躁,“是我,阿骊,是我,嘘……乖……不怕,有我在……”在他温柔有力的抚慰下,挣扎扭动的赤毛绿眼的狐狸慢慢安静了下来,眼眸重新转为黑色。“严嘉,严嘉!”雪玄怀中的狐狸突然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划破了栖陆山宁静的夜空。 第25章 往事揭 我靠在石屋外的墙上,举头望向苍穹中一弯眉月。 门“吱呀”一声开了,雪玄垂首走了出来。“她睡了。”他的声音枯哑,冰凉似如水夜色,“小妹,陪我坐坐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到竹林边的石凳旁。月辉投照下,地上印着参差斑驳的竹影。 “阿骊她,不能酒后饮茶。”看着雪玄落寞的侧颜,我没问就这个话题继续顺下去,而是直接问道:“严嘉,是谁?” 他抬头望着月亮,过了片刻,方轻声道:“阿骊的丈夫。”我浑身一震。“怎么,你也以为我就是她口中的‘夫君’,是吗?”他转过脸来,哀伤地一笑。“小妹,阿骊很喜欢你。她不会介意,我告诉你的……” 很久很久以前,彼时,阿骊还不是现在的阿骊,而是一只刚刚修道成妖的小赤狐。她刚可自由变幻人形那会,正逢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田无寸苗。但她不是孑然一身,而是与另外三只妖龄较小的狐狸生活在一起。那三只小妖狐法力不足,经常因为没有吃的而饿得奄奄一息。为了生存和照顾它们,阿骊不得不时常出去偷窃。但她从不取金银,只盗粮食。 一日,饿得眼冒金星的阿骊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突然听见一处朱门大户的后院里传来鸡鸣声。她心里激动,一时竟忘了化成狐更为方便,反而依着人形翻墙入户,抓了鸡便再迅速翻出。谁知因为饿得虚弱,终不如想象中那般敏捷,竟失足从墙垣上掉了下去,就要摔倒街道的石板路上。 这一掉,并没有跌疼在地,反而落入了一个怀抱。 男人衣着华贵,长身玉立。轻轻地将她放下,皱眉道:“姑娘,偷窃不好。”漫天鸡毛中,阿骊手里牢牢抓着正猛烈挣扎的鸡;柳眉剔竖,指甲掐入他的脖颈,狠狠威胁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要是敢报官,我杀你全家!”男人处之怡然,波澜不惊地看向她:“你若真是急需,这鸡你且拿去。每日巳时,到这户院后门,自有你要的东西。只是,莫要再偷了。”说着,轻轻替她拂去头上的几根鸡毛。转身行了几步,便消失在这户高墙的门内。 原来,他竟是这院子的主人。 那晚,阿骊和三个小妖狐终于喝上了热腾腾的鸡汤;只消再晚一点,这三只小妖狐就活不过夜了。第二天,阿骊又寻到那户宅院,果然如他所承诺那般,后门微启,推开可见一方石桌,上面摆了一日所需的粮油米面和菜肉。 此后每日,她都会去那门内领取食物,依着这样的帮助,她和三只小妖狐才顺利存活下来;但却是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直至一天,当她如常到达那处宅院时,却发现朱门上被贴了刺眼的封条。 街上传来阵阵议论—— “这严府也风光不再了。” “还不是那严嘉严老爷自己造的孽,好好的官不做,非要进谏些大逆不道之言。” “可切莫这么说,严大人不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吗?” “太过孤高耿直,才遭此横祸。举家贱卖为奴,充了徭役,实在可怜啊……” 入世不深的阿骊听着人类的这些议论,似懂非懂,虽还模糊,心下却能认定一件大事:那个好看又善良的男人,现在正在遭苦受难! 那时,阿骊并不懂什么叫做报恩。她没读过书,更不识字,不晓得什么“滴水涌泉”,“结草衔环”的大道理;但是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让他孤身一人遭受磨难! 费了许多口舌,阿骊打听到那个叫严嘉的男人被卖为苦役,发配到胥觅山采石。 由于吃得饱,三只小妖狐的法力见长,已可修成人的形态,阿骊叫他们做:大宝,二宝和小宝。她很快便收拾好本就不多的家什财务,带着三宝向胥觅山出发。 在尘灰漫天的采石场里,她再次见到了严嘉。彼时他已没了华贵的衣裳,穿着破旧汗湿的役服,正弯着腰在干活;那张脸还是那样清新俊逸,眉眼里满是不屈不挠。“严公子!”她唤了一声。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她笑着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身为狐狸,她不懂什么闺中矜持,男女有别;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满脸汗水的男人,就是她想要的。 起初严嘉婉拒了她,“多谢符姑娘好意,但严某如今自身难顾。”阿骊才不管这许多,只凭着心里欢喜,每日给他送饭递水,拭汗遮阳,甚至帮他一起搬运土石。无论他怎样冷漠无视自己,她就是不走。终于有一天,当她放下土石抬起头时,看见阳光下他对她笑了。 以后的日子,就算再苦也是甜的。 白天里,他做苦役;她替人浆洗衣物,做采茶女。夜里,她把做工换来的茶叶泡与他喝。 严嘉最爱品茶,却绝不喝凉掉的茶。以前在那深宅大院里,何曾差过阳羡、瑞龙、双井的飘香……其中又有多少讲究?但他却说:“阿骊泡的茶最香。”她知道,他不是说谎。在这凄苦的日子里,一缕悠悠的茶香,便足以唤醒多少温暖的希望。 冬日里,梅花开了,严嘉最爱红梅。“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他总会对着那飞雪红梅,喃喃念着一首诗,但阿骊听不大懂。一日,他对她说:“阿骊,我教你识字吧。”她雀跃地点头,好不欢喜。无钱买纸墨,他们便用枯梅枝在雪地里书写笔划着,哪怕冷得直跳脚,都是快乐的。每次学完,严嘉总会握住她冻红的手,温柔地放入怀里,用那坚实的胸口替她捂热。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只有三宝见证。她告诉严嘉:这是他的小舅子们。 新婚之夜,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烛金帐,但却有他火热的眼眸与诚挚的誓言。于她而言,已是心满意足。 日子本该这样清苦却宁静地幸福着。然而,战乱又起,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饥荒。 胥觅山本是被朝廷所弃之地,战火燃起,大小官员早已卷着银子逃走,留下无助的灾民和苦役们。很快,山间饿殍遍野,刨坟盗尸屡见不鲜,接着便是人人相食…… 因为修行还算深厚,全家只有阿骊尚有力气外出觅食。严嘉和三宝则已是饿得没有办法下床。看着严嘉深陷的眼窝,听着三宝发出细弱的哀嚎,阿骊心如刀绞——自己修炼多年的法术在此刻竟是毫无用处! 这一日,她一大清早便上山。在残阳如血时,捕到了一只野兔,虽然那兔子也是瘦得皮包骨,却是终可以让严嘉他们吃顿肉了。要知道,这山早被饥民挖空,平日里仅能找到几只虫子和几根野菜充饥。 她兴奋地向山下冲去。 月色下,破旧却温馨的茅土屋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窗间依然灯火微摇,空气中却隐约浮动着一丝血腥味。她心里惊惧,猛地将门推开—— 赫然只见地上一大滩鲜血!在那片血里,两只尖耳的小狐狸正趴在地上,用锋利的牙齿疯狂地撕啃着什么,脸上细长的绒毛已是被血浸得通红。 她刻意不去看那滩血,而是转身望向土墙的角落——被妖法定住的小黑狐狸跪在那里,嘴巴被抹布堵着,满脸泪水。 她麻木地走上前去,一把扯掉它嘴里的抹布。 “不能吃,不能吃!你们不能吃他,你们不可以吃他!”小黑狐发出凄厉的哭嚎。 “都要饿死了,人形都维持不了,还有什么不能吃?再叫便连你也吃了!”“要死你自己死,我们要活!”顾不得抬起头,血泊里的狐狸仍聚精会神地继续啃咬着面前的骨肉。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放佛没有形体的魂魄。手中一软,得了活命的兔子趁机跳下地,消失在门槛外。 慢慢转过身,她模糊地看见,血泊那端的墙上,靠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曾经是个人。他的胸口被撕裂开来,内脏早已被掏空,露出白森森的肋骨。那滚烫的胸膛曾经温暖过她的双手,点燃过每个浓情的夜晚……而今,那里的血已经流干,凝固的血壳在烛火间泛着幽暗的黑光。 眼眶枯萎凹陷,那双早已凝滞的眼珠里,充斥满了惊恐,不甘,痛苦,和憎恨…… 他的嘴保持着大声呼喊的形状,嘴角淌出鲜血,滴答落在地上形成朵朵红梅……却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屋内长久的寂静,只有黑狐小宝嘤嘤的哭泣声。 突然,她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这笑声放佛能震碎铁壁铜墙。地上的两只狐狸惊恐地抬起头,可还未等它们反应过来,霎时剧痛,脖子已被“咔嚓”咬断,鲜血四溅!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墙角,四只滴血的狐眼难以置信地牢牢盯着面前那赤毛绿眸的妖怪。 她已然化作一只巨大的妖狐,赤毛绿瞳,双眉雪白。转向墙角弱小的黑影,露出染血的尖牙。黑狐小宝瑟瑟发抖,往后退缩。那骇人的绿瞳盯了它片刻,竟是转头而去,一声长啸后,她背着男人残破的尸首,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第26章 定心丸 风缓缓吹着,带来木槿的清香。我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发,指尖竟十分发麻。 “当年,你叫小宝?”我开口问道,觉得嗓子粘腻,发音很是吃力。 雪玄迎着月亮看向我,眼里一汪深潭,“是的。”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再后来呢?”我看向阿骊石屋里透出的温暖烛光。 “她杀了同族,为狐界所驱赶。”雪玄继续着,“我一路跟着她。当那男人的尸首终于化成白骨时,她把他葬在了梅树下。”地上的竹影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一直不说话,也不吃饭。为了让她吃东西,我尝试了很多办法。” 原来雪玄的手艺,是这样来的。 “终于有一天,她哭出来了。起初,是猫崽子一般细小的哭泣声,最后变得很大,整整一天……第二天她醒来时,吃了很多东西,也吐了很多。吐了就再吃,如此反复……” “至此后,她便不能酒后饮茶,否则心性大乱。就像今晚这般。” 原来,是为此,她绝对禁止妖怪伤人。 原来,是为此,她从不喝凉掉的茶。 原来,是为此,她的幻型会是一朵梅花…… “你可知,她每年清明下地府见的是谁?”我嘶哑地问道。 “严嘉。”雪玄苦涩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怒意。 “阿骊一直在等他,可他的怨气太过深重,宁可化为阴曹厉鬼,也不愿转世再遇见她。他憎恨阿骊——恨她欺瞒于自己是狐妖的事实,恨她害得自己惨死。” 想到那日石洞里传来的怨毒嘶吼,我的心仿佛被戳破了一个窟窿,凉凉地透着风。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她。”雪玄突然站了起来,黯淡的眸子里透出柔和的光。 “阿骊可能会醒,怕她要水喝,我得回去看看。”他淡淡地对我笑了笑。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他向石屋走去。 进屋之前,他突然回首: “小妹,阿骊平日不会喝酒。不管她此番对你说了什么……请你,莫要怪她。” 我徐徐点了点头。 天刚朦朦亮,我就醒了,今天是回宫的日子。妖怪们都婉拒了赴宫参加婚典的邀请——“对不起采采,真的对不起!那景阡宫杀气太重,我们实在是去不得。”虽然极其失望,但我也理解他们的决定。帝和乃一代领军名将,宫里重兵重重,战气杀气俱是昂扬,对修行中的妖怪可谓大为不利。 虽去不了,他们却是给我准备了一个竹筐,拿桑葚染红的粗丝布罩着,沉甸甸的。他们说,这是娘家给我的嫁妆,须得典礼前才能打开看。 我背着竹筐,与妖怪们挥手告别。下山的路口前,我终于又见到阿骊。她脸色依然没有见好,被雪玄搀扶着,慢慢走到我面前。“采妹妹。”她拉住我的手,还好,她的手心还是那熟悉的温暖,“与他好好过,好好爱。没有过不去的槛。”我笑着,用力抱住她,“一定。”松开双臂,我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道:“你也是,要好好爱。”眼睛却是望向雪玄,捕捉到他脸上闪过的红晕。 一步三回首地下了山,山脚下,帝和派来的马车已是停在那里了。 回宫后,我的情绪一直低落。帝和为此很是担忧,变着花样来逗我开心。今日不知又是哪个仆侍给他出的奇怪主意……我走上前去,摘下那张花里胡哨的面具,露出下面的俊容——“你不必再大跳面具舞了,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笑逐颜开,搂着我的腰就往软榻上坐去。 我原是不想告诉帝和阿骊与严嘉的往事,那其中的隐喻让我心痛、令我不安;但我已经决定,要对他坦诚,保持沟通,不藏秘密。 慢慢地将那段令人唏嘘的爱情道来,帝和听罢,陷入许久的沉默。 我将头靠上他的臂膀—— “那时,我向你隐瞒我来自混沌的事实,也因此间接害你失了心智,被罚下九重天,你可恨我?” “小傻瓜。”他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记住,我不是严嘉,你也不是阿骊。” 心里突然明朗起来:是啊,我不是阿骊,他更不是严嘉!他不会对我避之不见,而是会为了寻我而十世不忘。 “你为什么能够保有记忆?”我看着他,再次问道。这个问题,我已问过他许多次,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以此抚平心中潜藏的不安。 他亲了亲我的耳垂,低声道:“为夫与你说过,只因父君怜悯。将我堕入六道,身为老父,他心中多有不忍,便私下替我留了记忆,令我时时知晓自己身世,以减轻在人间破劫时的苦痛。” “那四十九劫呢?” “以你夫君的能力,还会把劫数留在最后一世吗?”他笑得那样灿烂骄傲,让我终是定下心。 “嗯。”我安心地点点头,回吻上他的唇。 第27章 喜红妆 嫁衣如火。我看向铜镜里的人影——为了遵守礼制,发间的白玉簪旁多了一对双凤衔珠的金簪——婚典就在今日了。 支开侍女,在房里,我一个人开筐验取来自娘家的嫁妆。 揭开那层染红的粗丝布,筐子里的东西一一显露出来;排放整齐的各色干野山菌,沾了几根猴毛的精致竹编小垫(想必出自我那邻居之手),树魅婆婆的果干,溪谷间难得一见的彩色鹅卵石,雪玄做的一袋喜糖,阿骊亲制的一包茶叶……那雅致绣花的茶叶包上系着一张小纸条:“采采,恭喜”,反面则是“采采,谢谢”,右下角印着一个梅花状的小狐爪印。 这些东西,若放在当铺里,当不出一两银子;然而于我却是千金不换的。这是来自家人的礼物,是他们能够寻到的最好的东西,寄予着最深厚的祝福。其实,我才该谢谢阿骊、谢谢妖怪们,谢谢他们给了我一个家……想到此,心里蓦地涌出许多情绪,一时百感交集。 突然,墙面“噼啪”作响,开始剧烈地抖动,我赶紧起身,只见窗子被风猛力地吹开,屋内飞进一条金角青龙!它盘踞在地,瞬间化做个人形。 “辛青?”我惊讶道,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要嫁给他,采采!”青衣的男人突然站起,神色慌张地向我走近。 我愣住了,看着他,勉强撑开一个笑容:“为何?” “他心思太过城府,我不愿见你与他在一起!” 我真心笑了出来:“你小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蠢话。” “采采,我是认真的。” 他皱着眉头,阴沉地看向我。 “我来人间,从来不是为了守护帝和!”向来沉稳的语调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只因我知晓,他一定会找你。只要跟着他的足迹,我便也能再见到你了!采采,我可以保护你的!不会再像那次一样……”辛青沉毅的眼眸里,突然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光亮——那光亮,我曾在阿铎和帝和眼睛里,都见过。 我向后连退了几步。 “采采,你听我说。就算此刻他对你尚有余情,他的心底其实永远轻贱神仙以外的族类;他不会对你真心好的!”看见我的动作,他竟是变得有些狂乱,就想来抓住我的胳膊。 僵硬地收起笑容,我敏捷地避开他,又退几步,冰冷道:“我只相信我自己感受到的,从不听信他人妄言。” “采采,相信我……”狂怒的声音变作痛苦。 我制止了他的继续,“你走吧!以后若还要见面,这种话便休要再提。”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长久的静默,空气中的尘埃似乎都凝滞了。 身后忽然风声大作,伴随着悲苦的鸣啸—— 龙,飞走了…… 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垂首看着嫁衣烈焰般的裙角,心中惊惧未散——辛青他,怎会有了那样的想法? 十里红妆。初景王迎妃的这场盛典,热闹了三天三夜,成了阳都大街小巷间议不完的一段浪漫佳话。 “我远远望见咱们王亲自从轿子里接出王妃,抱着她登上玉阶,这是哪儿哪儿都没见过的礼制啊!” “是啊是啊!没想到一代骁勇神将,居然也是个痴情的种。” “别光顾着感叹,你赶紧学学,说不定明年就能讨上如花似玉的媳妇喽!” “唉……这事得看缘分,看缘分啊。” …… 红烛摇曳。曾经在人间练就的一身钢筋铁骨,此刻,尽在他的目光里化成了柔水。 隔着红纱喜帕,我垂眼看见那金蟒靴一步步走来,停在我面前。几声不易察觉的深呼吸后,帝和温情脉脉地挑起了我的盖头—— 平日里,他白衣玄服居多;而此时,火红的绛纱袍将他的脸庞衬得更加璀璨,仿若那扶桑树下初升的太阳。心里盈满了温暖,我对他笑了。他猛地俯身抱起我,放在他的大腿上,一起坐在床沿。我乖顺地等待他的后续,只听他缓慢喃喃道:“这个梦,我一直不敢做。如今,竟已成真。帝和何幸!” “夫人……”下巴蹭着我的发鬓,他的气息渐渐变得灼热。 “不要。”我笑着捂上了他的嘴,“听上去好老,还是唤我‘采采’就好。” “都依你,采采。”他笑着捏住我的手:“可为夫更喜欢听你唤声‘夫君’。” 我抬起眼,柔柔地叫了一声“夫君”。这声瞬间点燃他眼中的火热,唇就要俯将而下…… 突然抬手抵住他的胸口制止,我发问道:“你有多老了?” “我可是指人界的年龄。”末了,我又补充一句,坏笑着看向他。 他蹙起眉头,过了许久—— “三十有三。”牙缝里才蹦出这么几个字。 “哎,那你真的是很老了!我们可是差了十多岁呢。”故意忽略自己三千多年的海中大梦,继续感叹:“没想到,我居然嫁给了一个糟老头子!” 帝和脸上发黑。 “那,还望老头子夫君能够老当益壮。”神秘兮兮地,我朝他展开一抹更大的贼笑。 “哗”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竟已是被掀翻在床,什么滚烫的东西覆在身上,却小心避开并未压疼我。 糟老头子?老当益壮?!好!既然她敢如此故意戏弄自己,今夜他就在这洞房花烛里,让他的小娘子知道,什么叫做“老当益壮“! 第28章 操旧业 **苦短,日上三竿。 四肢酸软,我跟一只螃蟹一样,趴在帝和的胸口,一遍遍摸着那些狰狞的伤痕。晨风将浓情吹尽散去,脑袋里本已化掉的思绪又重新聚拢。 “十几年后,许多人将会以为我是你的闺女。” 他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抚着我的发。 “再过几十年,你已是白发暮齿,我就装成你的孙女,搀着你上街,给你买软乎的甜粥喝。” 指间的速度慢了下来。 “再又是几年,然后,你终会走……” 抬眼,虽发丝遮挡了视野,可依然捕捉到他眸中闪过的痛苦。 我蓦地起身,俯视着帝和,恶狠狠地道:“不就是回到天上吗?你敢忘了我,敢不来看我!” 他在人界只剩短短几十年,便要回去那我再也去不了的地方……那么之后,我们又该如何重逢?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万般难受,不愿再继续;但我依然要这样凶巴巴地问他,放佛如此,这个问题就不似那般恐惧了。 那眼中的光彩扑朔迷离,“不回天上了,一直在这,陪你。”他揽上我的腰肢,一把将我重新拉回了怀抱。 知道他只是为了哄我,可心依旧被暖化,倦意重新席卷而来。蜷缩在他的双臂里;任凭窗外虫鸣风骤,不问将来,只要现在他在身边就好。 “采采,假如,我是说假如,”他埋在我的颈间,呢喃道,“若是哪一天,我不在了……” “什么不在?明明就是躲着我!方才还答应不回天上陪着我呢。你要是敢躲,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给揪出来!”我想也不想,厉声打断他,转过身去准备睡,“如果你真不在了,我便也陪你去了……” 咕哝完最后一句,我便被周公领去下棋去了。 天帝为父,伺日神君为母,他是天九子帝和——血尊脉贵,仙寿永昌,怎可能不在? 嫁为人妇的日子与之前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以前宫里的人都唤我“采姑娘”,如今都尊一声“娘娘”。我很不喜欢,觉得又被叫老了。只与身边两个侍女稍稍提了这个意思,就把她们吓得脸色煞白,以为犯了什么大罪,跪地求饶,哭着说什么也不肯称我为“采姑娘”。我被那架势惊住了,遂不敢再提。“娘娘”就“娘娘”吧,只要她们乐意…… 春去冬来,后花园的百草翠了又黄;不知不觉,我已在景阡宫生活了大半年。 帝和还是那样温柔,不对,是越来越温柔……看着他那张总是柔情似水的脸,我恍惚觉得,自己真真快要被他宠成废人了。 每日,耳边最常萦绕的一句话就是:“有夫君在,不怕。” 不怕不怕,我是真的不怕!不仅不怕,我还十分无聊! 宫里的生活枯燥乏味,哪束得住我闯荡人间百年的不羁心思?我开始琢磨着给自己找点事做——我会做些什么呢? 采珠?算命?说书?看诊?种地?抄经?唱曲?捞鱼?这人界的三教九流大概都让我混了个皮毛,却都学艺不精。 思来想去,嗯,还是开当铺。典当赚钱,我最拿手。 作古多时的大金牙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因为有我这么个光耀师门的高徒而感动泪流。 于是,我找到帝和,将开当铺的想法告知于他。他听罢,微微皱了皱眉:“采采,你想要什么,吩咐下去置办就行。”我大大白了他一眼:“夫君不解吾心矣,哀哉哀哉。”他笑了,大掌搂过我的腰,说道:“好,只要夫人喜欢,都好。” 万事顺遂。哪知到了铺子快开张的关键时刻,帝和看重的几个臣子居然联名上书反对——“王妃娘娘贤躯贵体,抛头露面于闹市,于礼制不合。” 我藏在帘帐后偷听,气得牙痒痒,这几个老迂腐!想我出生时,你们孔圣人他老人家还不知在六道的哪条缝缝里编着他的“礼制”呢! “为此,王妃已与我商议过。” 我瞬间呆住,何时与他商议过了? “王妃将只是幕后,当铺台前自会聘请他人负责。这样安排,各位爱卿可还满意?若无他事,便不复再议了。” 彻底傻了眼。 回到寝屋内,我怒气冲冲地找到了帝和—— “请解释一下。” 他莞尔而笑,放下手里的折子:“不如此,朝堂这关通不过。邀柬我已发至栖陆山,符骊也接受了。” 我咽了口唾沫,“什……么?” 他拉住我僵硬的胳膊,一用力便拖入怀中。不顾我的挣扎,继续轻言慢语道:“有好姐妹陪你,更热闹些,也有人照应,我才放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揉着我紧蹙的眉头。 是!我承认我本是打算邀阿骊他们入伙,可我从未与他提过。 “况且,为夫不喜欢你被其他人一直盯着看,哪怕是客人。” 说罢,薄唇对着我的脸颊就是一吻—— 我瞬间红成熟透的虾米,把生气的事也给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我那被吻得七荤八素的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帝和的温柔里竟然多了分霸道? 第29章 初雪宴 初雪这天,扶桑阁重新挂牌开张。只不过从琅城搬到了阳都。火红的挂鞭“哔哩啪啦”,碎屑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点点桃花。我和阿骊并肩站在门前,笑着迎向看热闹的人群……以及妖群。 “是采采的店,当然要来捧场!” “采采,我特意穿了红褂子,祝你红红火火啊!” “采采,我十年没下山了,今天为你来了!” …… “小没良心,这店也是阿骊的!”雪玄突然跳了出来,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叫得最欢的那三只妖怪登时吃了他几颗嘎嘣脆的毛栗子。我扑哧笑了,斜眼偷偷瞄了瞄阿骊,只见她面色平静,这次竟是没有拿眼神剜雪玄。 日暮黄昏,真人群慢慢散去,只有化为人形的妖怪们还叽叽喳喳地留在铺子里。 此番我没让帝和来,一来不想他的身份引起太大轰动,要是让人知道这扶桑阁与初景王有关,还有人敢与我做生意吗?二则我也是实在怕妖怪们受惊。 “采采,我要当这个!” “采采,还有我的!” “先看我的!” 妖怪们兴奋地挥舞着高举的手。“蜘蛛丝不能当,□□卵也不行……鱼眼睛更不可。”一遍遍地解释着,我和阿骊已是口干舌燥。看着妖怪们失望的脸,也是愈发头疼。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各位!”我敏捷地跳上柜台,用力拍了拍掌:“本店新开张,感谢各位亲友捧场!今日我们不做买卖,只讲感情。”说罢,蹲下身去一把拉过符骊,将钱袋子塞进她手中,又在耳边低声附了几句,她笑着点点头,便拉着雪玄出门了。 妖怪们不明所以地仰视着我,我笑道:“请各位帮忙,将桌椅摆好。小店略备薄酒,等下大家务必要赏脸!” 除了开当铺赚钱,请人吃酒吃饭便是我最大的乐趣了。今日娘家人肯为我捧场,不能因为做不了买卖而扫了他们的乐子,一定要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回去! 店厅内,椅子一溜排开,围绕着花梨木大圆桌,桌面正中摆着一口紫红的大铜锅,旁边靠着两坛中山酒。桌子摆好后不久,阿骊和雪玄也回来了,手中的大篮子里花花绿绿,装满了菜蔬鱼肉。妖怪们登时欢呼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忙切肉洗菜,将一盘盘涮料摆上了桌。 铜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通红的炭火明晃晃,照映得每张充满期待的脸都喜气洋洋。窗外,月华初上,细雪悠然飘下。 酒宴刚要开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怎还会有客人?”阿骊看向我,疑惑地问道。我摇摇头,心下也是奇怪。铺外已是挂上打烊的牌子。等了一会,敲门声又起,坐的靠近的蛇妖离欢起身,一把将门打开—— 门外,一袭玄袍的男人立在白茫的地里,周身落了一层薄雪。 借着月辉看分明了那张脸后,我傻眼了;妖怪们更是纷纷惊呆了,许多筷著僵停在桌上半空中…… 他怎么来了?! 不请自入,男人缓步踱入屋内,伸手解下玄袍,轻轻抖落上面的浮雪。抬眼,淡笑着看向满桌目瞪口呆的妖妖怪怪们。 “是初景王!”离欢距他最近,看得清楚,一声尖叫后便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妖怪们纷纷逃离了桌子,惊恐地向后撤退。 我赶紧冲到帝和面前:“你怎么来了?!”他加深了笑容看着我,温柔地道:“这么晚不回宫,让为夫很是担心。”说着轻轻揽上我的腰,“不过,”他继续说:“看来你夫君我在此不受欢迎啊……”离得太近,我都能感到他说话间带着外面的寒气。 妖怪们团团围成一圈,瞪大了眼瞧着我们。 “你一个人来的吗?”大庭广众下如此亲密,令我很不好意思,试着推开他。 “嗯,走过来的。”他暗中用力,反而将我拉得更近。“一直等你,未曾用膳。不会是想将为夫赶走,饿着肚子再一人冒雪走回去吧?”他俯地更低,贴在我耳边轻语道,语气竟是有些撒娇;而他呼出的寒气冰得我一个激灵。 “哪有哪有!”我赶紧跳开,尴尬地连忙摆手,不再去看他,而是转向妖怪们,大声安抚道:“请各位放心,今夜他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兵!”听到“没有带兵”,妖怪们发出阵阵细细簌簌的议论,气氛似乎不似刚才那般紧张了。 “也没有佩刀。”他立在身后,重新揽上我,淡淡地补充道。 “也……也没有佩刀!我证明!”说着我便在他腰间一阵仔细摸索,力图消除妖怪们的恐惧。再抬头,发现他眼里波光流转,我赶忙将手收了。 这时阿骊走了出来,仔细看向我们:“雪玄,请你闻闻。”过了片刻——“是,没有兵刃之器。”雪玄肯定地回答道,“也没有杀气。”他鼻子最好,妖怪们定是都信他的。 抱成一团的妖群开始松动,有几只胆大的重新摸上了桌,剩下的也陆续被我和阿骊或请或抓地按回了座位上。帝和坐在我身边,他旁边空了一排三个位置——无人敢坐。 “大家敞开了吃啊,不要客气!肉菜管饱,酒水管够!”我站起来乐呵呵地招呼着,绞尽脑汁倾尽地主之谊。妖怪们终于开始动筷子,但每次夹菜前还是会不时瞧一眼帝和。我看着他,那一双眼睛也正牢牢盯着我,满是深意。这目光看得我是头皮发麻,干脆一把夹过两片涮羊肉放进他的碗里,“吃吧吃吧。”他笑了,轻道一声:“夫人真好。”低头仔细地夹起那肉片,慢慢放入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没给他夹过菜一样?不过仔细想来,此前皆是二人私下之举,在这大庭广众下,确实还是第一次。 桌上的氛围开始变得愉快,妖怪们吃着难得一尝的美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刚才分明已晕死过去的离欢现正满头大汗地吞着牛肉片,烫得不时吐出分叉的舌尖;我那邻居赤尻马猴的尖牙里卡了肉丝,顾不上剔,又在锅里一阵翻抢;甚至连阿骊都笑逐颜开地在跟雪玄说着些什么,眉目间难得一现的舒展。 突然,一阵怯怯的声音传来:“采……采采,我想涮蟾蜍卵,还有鱼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我低下脸,看向桌角处一个矮小的影子,他擦了擦挂在嘴边的鼻涕,“我本盼着在这里换成银子给我娘,谁知都没当出去,带回去我娘肯定要骂我,就想涮着吃了,我想吃,但是……”吸了吸鼻子,小妖怪滴溜溜的大眼睛害怕地瞧了一眼我身边的男人。 坏了坏了,我心想。自己倒是无所谓,在栖陆山的日子里这些东西早就吃惯了;但帝和可不一样,平日里他用膳都是何等地精贵讲究,怎可能接受往公用铜锅里放蟾蜍卵?!可是……我也不愿拂了小妖怪的兴。 思绪尚是一团乱麻,哪想到帝和的筷子已是伸了出去——稳稳地夹起一颗蟾蜍卵,在锅里轻涮了两下,便放入了口中—— “嗯,不错。” 我傻了眼,妖怪们却乐开了花。他们发出尖锐的嬉闹声,对着帝和又笑又夸,举杯敬酒,气氛愈加沸腾融洽。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神色不变,依然是笑着看向我。 在一片热气腾腾笑畅菜美酒香的氤氲中,我心情大好,觥筹交错间,不由得多饮了几杯。脸上开始微微发热,眼神也迷离了。突然,手中的杯子不知被谁抽了去,身子陷入温暖的怀抱,耳根一阵暖潮—— “从前竟不知夫人如此好酒量。”我迷蒙地睁开眼,看见他眸子里奇异的光。 接下来的记忆都模糊了,只觉得好像被谁抱起,抱着我的人与阿骊说了些什么,妖怪们传来暧昧的笑声,那笑声又渐渐离我越来越远…… 沁凉的夜风吹散了一丝醉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帝和怀里,被锦袍裹得严严实实。他抱着我走在无人的大街上,正朝着宫殿的方向走去。锦袍里面很舒适暖和,有晨间朝露般的气息。 我抓着他的单衣,“醒了?”他停住脚步,俯下脸,目光温柔地洒下来,又让我染上三分醉意。“符骊会安顿好他们,你不必担心。” “帝和……”我唤他。 “嗯?”他俯低下头。 “谢谢。” 他笑了,并不言语,只伸手替我将脖子处的袍子掩得更紧:“我们回家。” 第30章 偶相逢 如果说,最初我喜欢上帝和是因为那双好看的眼,接着是他的缱绻柔情,那么如今,我已分辨不清自己是为何爱他了。千回百转的恒久追寻,换到今世无尽的宠溺;他理解我、支持我,为了我学着与妖怪们和睦共处……这所有的点点滴滴,细水长流,令我只想待他更好,以承得起这份真情。 平静幸福的日子里,除了雀儿依旧未归,似乎一切完美。有时听到一声鸟鸣,恍惚间以为是雀儿在唤我,但再细听,只留风声。 夜深,望向漫天繁星点点,我总会想念着它。也许,它已是找到了同伴,找到了归宿,就像我一样,再也不会寂寞。 熬过了严寒的隆冬,扶桑阁的经营越来越顺利。平日里,阿骊在柜台前应付生意,有时遇到拿不准的货品,便送到屋内来让我掌眼。帝和吩咐了人每日从宫里送来吃食,雪玄也会不时做点阿骊喜欢的小菜带来。随着攒下的钱越来越多,我和阿骊计划待再暖和些,便用这些钱重新修葺栖陆山的妖村。 在一个初春的日子里,我再次遇见了辛青。还是在去年偶遇的那个馄饨摊旁,高大青衣的男子立在玉兰树下,目光温润如玉。 都有着温柔的轮廓,却又是那样不同。帝和的柔情下藏有幽深的沟壑;而辛青的眼中,则是一马平川。我心想——龙,果然都是真诚的。 “许久不见。”他笑得平和,完全不复婚典那日的狂躁阴郁。我放下手中的勺子,报之以浅笑。今日铺子收得早,雪玄接了阿骊回去,我才趁此溜出来吃碗馄饨。 他在我对面坐下,要了一壶茶。 觉得有点尴尬,知道他有那种心思后,我该如何与他相处? “我想明白了,只要你开心就好。”他轻声说,给自己斟了一杯,“你过得可还开心吗?” “很开心,他待我很好。”我认真地回答道。 “那就好。”他淡淡地笑着,喝了一口茶。接着深深看了我一眼:“你没有说谎。” 我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有件事,来问你的意思。”他似乎觉察到我的去意,迅速回到话题上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抬眼看着他—— “你还想去拜访瑶姬殿下吗?” 默然片刻,我苦笑地摇了摇头:“她是不会见我的。”我懂瑶瑶的意思,那日在巫山,她已是表达得很清楚了,那扇山门永远也不会为我而打开。 “但你心中对她愧悔难平,每每想到都会气血急涌;一次次午夜惊醒,做着她坠崖的噩梦。你此番开当铺,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偷偷攒路费,有机会再去巫山。而这些,你都不想让帝和知道,怕触动他不堪的回忆。”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放佛心中什么东西被高高举起,然后被砸向地面摔得粉碎,我脸色煞白。 “你怎会……全知道?” “我是龙,我看得见你的心。”他平静地望着我,“你大可不必如此折磨自己,我可以带你去。” “不,”我看着他,“我不能去。” 虽然他能看透我的心,可他不懂——是的,我是准备攒够去巫山的路费,但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就算手握那笔钱,我是否就真的有勇气再次踏上去巫山的路途?去到那神女峰,告诉瑶瑶——我嫁给帝和了,嫁给了那个逼她坠下天洲崖的人?告诉瑶瑶——我的爱是那么自私,自私到哪怕他灭我故土,害我挚友,也依然爱他?! “但是请你,替我带些东西给她。”我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夕阳下,我和辛青走遍了阳都的糕饼铺。瑶瑶她嗜甜,我挑了所有最甜最好最贵的糕饼,装了沉甸甸的一大锦盒。 日暮西沉,彩霞漫天。我在镇子边送别辛青。 “谢谢你。”我真诚地看着他。 “采采,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只要你需要我,我便会在你身边。”那双眸子里只有镇定,并未添加其他情愫,但我却也察觉到他紧握的拳头,似是在用力克制些着什么。 “不必的。”我叹道,心下一阵怅惘,“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而且有帝和他,已经足够了。” “再多一个,也无妨,我甘愿。”青衣男人扬起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还未等我再说什么,便顿时化作一条青龙腾起,迅速消失在天地交接处。 无言地走向扶桑阁。辛青最后一句话令我心里百味杂陈,丝丝愧疚与无奈藤萝般缠绕上心头。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走到了铺子门口,却发现那里竟是空无一物。好不奇怪,平时,宫里派来的轿子都会停在这里,等着接我回宫。夕阳散尽,夜幕深沉,等了一会,我心想干脆走回宫好了;刚一转身,突然瞧见路口处的高大人影,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竟是被那大步上前来的人影强行吻住——如此用力——让我生生疼出了眼泪。 我疼得捶打着他的胸口,却是被抱得更紧;拼尽全身力气才推开他,大口喘着气,嘴角依然发麻。帝和的脸陷在阴影中,“你怎么了?”重新走上前去,我焦虑地问。他猛地抱住我,耳边传来他呼吸的浓重,声音却又是那么轻:“馄饨好吃吗?”闻言,我心底一片冰凉。 “你跟踪我?” “前日你提到镇上的馄饨,我想陪你吃,所以今日来接你。”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闷闷地说道。 我感到胃皱缩了一下,环上他的腰,干涩地解释:“我们只是偶遇。” 放在我腰间的掌更添一份力道:“因为那一战,那青龙他……恨我。” 我默默地靠向他的肩膀。 “但我知他不会害你,便没有打扰你们。”他继续道,仍是低着头。 我深深叹了口气,双手捧起他的脸,看向他的眼睛—— “你可以问的,就算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 于是我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在馄饨摊偶遇辛青,请他替我带糕饼给远在巫山的瑶瑶。但是,关于我攒钱去巫山的心思被点破的那件事,我只字未提。 听到“瑶瑶”两个字,他垂下了睫毛;我心里一疼,抚慰地摸着他的背。 “当年,我也可以日行千里,抱着你在雾海间穿梭。”他突然说道,语气里满是落寞与酸涩。我有些诧异,之后便是密密麻麻,针扎般的心疼。原是为此,他的一些自卑情绪,竟是埋藏地那样深,让我未曾察觉到。 “他能替你做我做不到的事情……” “但他不是你,也永远不可能是你!”我没好气地打断他,迅速结束这个没有意义的假设。 他沉默许久,方轻轻抚上我的唇,怜惜地问道:“痛吗?”“当然!”说罢,便在他胳膊上咬上个牙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可惜,我非君子,有仇当下必报!”他笑了:“那气消了吗?”“没有!”我狠狠白了他一眼——“非得你明日陪我去吃馄饨,我才原谅你!” 吃醋的帝和像个孩子一般,整个晚上都缠我缠得紧,我被他哄诱地晕晕乎乎,喘得几乎上不来气。到最后睡下时,那四肢有力的爪子仍是把我钳得牢牢的。我无奈地笑了笑,望向窗外,却隐约看见高阔的月云间腾飞的龙影;我眺望着那龙影,直至其化成麦芒般大的小点消失不见,才安心闭了眼,沉沉睡去。 第31章 茶香散 这几日,我隐约察觉到阿骊和雪玄两个人之间不太对劲、雪玄看向阿骊的眼神少了些戏谑,多了些深沉;阿骊对雪玄说话则不再似以往那样凶巴巴,有时甚至还多了点,娇羞?心里偷偷为他们欢喜,过往的伤痛一旦被埋葬,便要在这无限春光里滋养出新的花朵。 细雨绵绵,丝柳如烟,清明时节又到了。 望着柜台处那一抹忙碌的身影,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开口:“阿骊,明天是清明……”她侧脸温柔一笑:“我知道,明日我会来理帐。”我咽了口唾沫,“那个,你要是明日有事,不来也成,最近帐不多的,我一个人也没问题。”她并没有回复我,只是转身接着拨拉手里的算盘。 坐立难安,我干脆站了起来向柜台走去,“那……你不去找城隍叙旧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不去了。”她并不看我,只是开始对着算盘认真地写帐,笔下一手娟秀的小字。“那……”我刚准备再开口,却被她打断——“你看雪玄送我的镯子,漂亮吗?”搁下毛笔,她抬起一双皓腕,自袖口露出一对剔透的缠丝红玛瑙贵妃镯。“美,真美!”我由衷地赞叹,不禁伸出手仔细摸。雪玄可真舍得花银子,这么上好的材质,也不知是卖了多少山鲜换来的。她粲然一笑,继续低头对账。看着她安然的眉眼,我决定什么都不再问了。 清明这日,阿骊果然如常来到铺里,直到傍晚才被雪玄接回栖陆山。雪玄来时还特意给我捎了两瓶杏花酒和一包茶叶。回宫的路上,坐在轿子里,我撩开后帘,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越靠越近的背影,心里暖融融的。 清明后一日,由于昨夜被帝和痴缠得久了,起了个晚,到达铺子里时,阿骊已经在忙了。我跟她打了个招呼,正准备向房内走去,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再向阿骊看去,只见她身边有一团莹白的光影,似云若雾,微微浮动着。我揉揉眼睛,难道是还未睡醒?哪知不揉还好,这一揉眼,那影子竟是聚拢拉长化作个人形!我刚想叫阿骊,白影却是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知为何,我乖乖地将那声尖叫给咽了回去。 整整一天,我都观察着那白影,他跟在阿骊身边,阿骊做什么,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有几次还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阿骊的头发,可最终都放下了。不过除了我,好像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这奇怪的影子。傍晚雪玄按时来接阿骊回山,那白影才离了阿骊,缓慢地飘到店内的角落。 目送他们走远,我阖上店门,走向那个白影。 “你能看见我?”他轻声问道,声音浑厚而纯净。我点点头。 “不可能的,不应该。”他轻叹道,“你竟是非妖非人……”我再次点点头。 “你与阿骊很熟?”继续问道,那白影越来越清晰,现出个男子的轮廓来。 我不再点头,认真地看向他,反问道——“严嘉?” 白影怔住了,我知道了答案。 他并不接话,只是向雪玄带来的那包茶叶飘去,“这里有她的气息。” “是她亲手做的。”我对他说。 片刻沉默后—— “这位姑娘,能否帮严某一个忙?” “请说。” “可否烦请泡一杯茶?” 我很快烧水,取来瓷盏,加了茶叶冲了热水。“抱歉,我没有什么沏茶的技巧,让你见笑了。” 白影忽明忽暗地闪动着,“这样已很好,多谢姑娘。” 缕缕茶香散开,白影靠得更近,荧光萦绕在那茶杯周围。 “严某憾不能尝,如此闻闻味道也好。” 我无言以对,只静静地看着那白影的雾气与茶香氤氲慢慢融为一体。 “没有变,还是与那时一样。” “她是狐,我是人。就算转世又如何?终不能同寿,她会苦的。” “还好,今年她不再来了。” “忘了我,也是宽恕她自己。她终于能懂了……” “如此,我也可放心去了。” “只是,终还是舍不得啊……再来看最后一眼,这样的茶香,最后一次了……” 随着声音越来越飘渺,白影变得越来越淡,近乎要消散在飘摇的烛光中。 “谢谢姑娘,恳请你,别告诉她我来过……” 最后那一点白光也化成一缕烟,散尽了。 徒留我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一盏芽色清茶。 “采妹妹,你怎么了?”门被推开,阿骊的声音突然传来。“雪玄这呆子居然把外衫忘在店里,我们回来取。”她边说着,走到我面前,看见桌上的茶盏,伸手一摸—— “呀,这茶都凉了,我替你去再沏一杯。”“不必了!”我用力一把拉住她,人走茶凉,“凉了,就凉了吧……” 她奇怪地看着我,“采妹妹,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事,”我仰了仰脖子,“不过是烛烟熏眼睛了。” 第32章 绝艳色 这日,我背着阿骊支了些银子,上悟峒山去庙里请人替严嘉做了超度。我本是从洪荒里走来的,向来看不上这些佛佛道道,如今却也难过心坎。只盼来生他能托生个好人家,不复前世苦厄。从庙里出来,山间百花烂漫,蜂飞蝶舞,一片春光盛好;而我却觉得,胸口这颗千年的心竟是真得有些老了。 没来由地,我突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铺子,更不愿回宫;只想独自沐浴在这暖融的韶光芳菲中,晒干发了霉的心绪。 我离了主山道,顺着下坡的小路走了一段,便躺下身来,将自己淹没在迷离的荀草间。随手摘了一根叼在嘴里,清甜又苦涩;闭上眼,感受阳光吻上眼睑,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仿佛那日扶桑边帝和温暖的掌心。 帝和……昨夜里他睡下后,我竟是在他肩上寻着一根白发。银白细长的发,割碎了我的眠——人,都是老得这么快吗? 再过几十年,我将把他送走,他便又成了神仙……如果他乐意,他可以下来陪陪我,我会有多开心;若他舍不得仙宫,我也不必生怨,在人界我已有足够的能力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再也不是千年前那个欣羡天界的混沌孤儿;在这人世间,就算没人接纳我,我也能愉悦地接纳我自己。更何况,如今我身边还有阿骊和妖怪们。 又寻思着,辛青定是已到了巫山了。那瑶瑶收了我的糕饼吗?她会吃吗?吃了又可会欢喜?接着,我脑中浮现出严嘉的轮廓,然后又是阿骊和雪玄的背影,他们靠的那样近,那样美好…… 正胡思乱想,忽然,眼睑上温度不在,却换成一抹阴凉。我猛地睁开眼,光斑点点间,竟是看到一张人脸!那人俯下身瞧着我,伸手轻轻扯掉了我嘴角的荀草……我惊得赶紧站起,连退几步,再抬头,才看清来者的样貌——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妖冶美人! 如水般的银色华发倾泻而下,在日光里璀璨耀眼;面庞雪白,五官精致冷艳,一袭华美的紫袍拖曳在青草间,上面栖着几只斑斓硕大的蝴蝶。她轻抚着手中檀黑的折扇,仪态万千地向我一笑。那笑容光耀万仗,令繁花失色,可那双星眸里却是冰冷的。 她玉指轻翘,一个用力扭绞,竟是将那根荀草生生折断成两截,指尖一松,便是丢落在草丛间。 我惊讶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缓过劲来刚要开口——她却一个转身,瞬间消影无踪! 没了华服的支撑,艳丽的大蝴蝶纷纷飞散而去…… 方才那人究竟是什么?妖怪?鬼魂?还是神仙? 我失神地站在草丛里,山间响起凄悠的虫鸣。 回到扶桑阁,我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阿骊,她听后反是笑了:“采妹妹,你这是遇到花妖了!”我疑惑地看着她。“春日里最是花妖活跃的时候,你又是在繁花盛开的山间,自当是极容易撞见的。听你描述的样貌,是花妖不会错的。这世上,就没有其他东西能生得那么妖冶。” 她接着道:“花妖们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其他妖族往来;连半个同族的树魅都入不了她们的眼,所以你在栖陆山也未见过。” 看我脸色还是有点白,她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莫怕,她们脾气虽是怪了点,却从不害人,徒有一张皮相,不足为惧的。” 我点点头,确是如此便好;可刚才,我真切地从那美人身上感到了腾腾的杀气…… 第33章 识冷厉 阿骊小感风寒,遂告了两天假;有雪玄在她身边照顾,我很放心;但是,帝和不放心。 “近日朝务繁忙,你不必陪我去店里的。”坐在软轿里,我无奈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他一手拿着折子,一手覆在我的膝上,却道:“无妨,带去店里看。”眼睛竟是没离开折子。 我把他安排到屋内,怕谈生意的声音吵到他,便将房门口的帘帐垂放下来。 今日客人寥寥,令人好不无聊,趴在柜台上小憩片刻。朦胧间听到一阵哭嚎声,由远及近,最后入到店内来。我爬了起来,擦了擦口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领着个白布蒙眼的孩子走向柜台。生意来了,睡意全无!我当即向他们露出一个大金牙式的招牌微笑。妇人持续嚎啕痛哭着,连气都不带喘一口。等了她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撤了笑容—— “这位大姐,可是想当什么物件?”妇人终于收了声,却仍是在抽泣,不住拿袖子抹眼泪。 缓了几口气,她才沙哑道:“掌柜的好。奴家是外地人,因家里遭了水难,流落至此,身无分文。哪知孩子又不幸染了眼疾,急需钱救命,只得来当家传的宝贝。”说着,又抹了抹眼泪,便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土花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来一看——是个瓷瓶。我刚准备拿起来细瞧,这时铺子里又进来几个客人,那妇人竟是不动声色地一手碰倒那瓷瓶,“哗啦”一声,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哎呀!我的宝贝,你赔我宝贝!”妇人又是大哭了起来,牢牢抓着我的袖口不放。店内的客人闻声,都向我们看来。 毫不犹豫地,我狠狠甩开她的手,她登时跌坐在地。 “摔了宝贝不赔,还打人啊!欺负外乡孤儿寡母,这阳城还有没有王法了?这瓷瓶少说值二十两银子,我孩儿还等着钱救命啊!”那妇人一把紧紧搂过白布蒙眼的孩子,哭得更是凄惨。“我苦命的孩儿,娘对不起你啊!” 客人间传来了细细簌簌的议论声。 我冷笑一声,走出柜台。“宝贝?哼!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宝贝!”说罢,拾起一片碎瓷,举高给客人瞧了一圈,“各位请看——釉色发污,断口粗糙,无名无款,绝非什么名窑贵瓷!”看罢,客人里有人赞同地点点头。 我转过身看向地上那妇人—— “居然敢用劣器冒充佳品,讹人钱财,你这妇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她惊恐地望着我,却仍是不甘心地垂死挣扎:“好歹你也身为女子,怎得如此狠心!我孩儿还要等钱救命,那瓷瓶真是值当二十两!” 一股怒火直烧眉心,我厉声道:“告诉你!你是什么人,我一眼便知!东坑西骗,别人家当铺被你讹怕了,为了名声宁愿给钱息事宁人。可在我这扶桑阁,向来没有这种规矩!你敢再如此泼皮胡闹,我便要报官了!” 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大叫道:“好歹毒的心肠!” “歹毒?就算我歹毒,也总比你带着孩子出来骗人要强!”说着,我一把扯下那孩子脸上的白布——晶亮乌黑的眼睛露了出来,滴溜溜地转着:“大娘,这是哪儿啊,阿圆可以不蒙眼了吗?” 客人间瞬间议论了开,对着那妇人指指点点,她又气又窘,猛地爬起来拍拍屁股,灰溜溜地跑出了门,连孩子也不顾了。 那孩子自己追了出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店内又空了下来,我拿笤帚将地上的碎瓷扫了,倒在了店外的茅草筐里。再一转身,只见内房的帘子竟是已卷了起来,帝和倚在门框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他是何时开始看的?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被帝和瞧见了我悍厉的商人嘴脸,真是相当尴尬。 他走过来,拿开我手中的笤帚立到一旁,双臂搂抱住我的腰—— “从前居然都未发现你能如此厉害?” 我皱了皱眉,有点哀怨地问道:“你是不是只喜欢以前我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是的,”他轻笑道,“我喜欢你的柔美娇弱。” 我心底一凉。 “不过,我爱你现在这个样子。”黑眸中浮起更浓的笑意。 全身酥麻,我只觉得脸上发烫。 他俯下脸来,贴近我的耳畔——“采采是如何看出那妇人有问题的呢?” “真正苦难的人,苦难都不会刻意写在脸上。”我慢慢答道,许多陈年往事浮上心头。 他听罢,深深吻了吻我的额角。 第34章 美人劫 阿骊不在的第二日,帝和依旧是跟了过来。看着屋内他认真批阅奏章的侧影,心里是甜蜜也安然。我替他放下门帘,把这几日的帐清了清,便在柜台上铺开绒垫,拿出一套上好的足银嵌八宝头面仔细欣赏起来。这头面是不久前刚收来的,看那客人也没有要当回去的意思了,我便估摸着多少钱卖出去才是笔好买卖。 看着看着,银子光滑的平面上突然反出个模糊的人脸来,我抬起头—— 竟然是那日在悟峒山上遇到的花妖! 她正低着头,也看向那头面。 “我瞧着,三十五两正好,你觉得呢?”她抬起眼,妖娆地向我一笑。我诧异地瞪着她,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她反而笑意更浓:“这样算来,我们竟也是大半个同行。” “你找我,有何事吗?”我低沉地问道,她身上的气息令人很不舒服。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她嗤笑一声,“我要找的”手执折扇向屋内一指——“是他!” “采采,怎么了?”闻声,帝和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到那紫衣美人的一瞬间,高大的身形僵住了,手里的奏折也落在了地上。 那美人笑盈盈地迎过去,拾起折子,娇柔地重新放回帝和手中,“九天子,好久不见,可是想我想得紧?”说着,便是搂上了帝和的腰。 我只觉得胸口像是被谁打了一记闷拳,看向他们,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帝和竟是不理会我,就那样任由她抱着。 “这个人,可是我的。”美人对我勾魂一笑,眼里波光诡谲。 “什么意思?”一股强大的烦躁不安向我袭来。 “他呀,”美人说着,柔荑抚上帝和的胸口:“欠了我的债。”好一幅千娇百媚的姿态。 “什么债?”我咬牙道,狠狠盯着那双不安分的手。美人只是笑着,不再言语,而是挽起帝和的左臂—— “九天子,这里太吵了;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幽静宜人之地,单独叙叙。” 说罢,便拉着他向门外走去。 “等等!”我追了上去,牢牢抓住帝和的另一只胳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欠了她什么债?” 那美人竟是攀上了帝和的脖子,眼中波光流转,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什么债呢,九天子自己告诉她吧?” 我感到手中的胳膊剧烈地一颤—— “采采,放手,回宫去。” 这是第一次,我从帝和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冰冷。 但我怎么可能放手。“不!” 哪知他竟是用力将我的手甩开来,厉声道:“回宫去!”我望着他,分辨不清此刻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只觉得是那样陌生。 那美人得意地道:“跟你说了,他是我的!”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控制不住地哭吼:“到底是什么债?!” 美人回首对我粲然一笑—— “情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店里的,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坐上轿子的,更不记得是何时回到宫里的。一切的一切,令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冗杂如麻。但有一件事情,我却算是想明白了。阿骊说错了,她可不是什么花妖,她是天上的神仙。 这一晚,落雨了,我抱着被子等了帝和一整宿。 夕阳下,悟峒山,长亭内。 “你竟然敢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出那样的疯言疯语!”华服的男子暴怒地吼着,手里紧紧攒着美人的衣襟,将之狠狠击撞到亭柱上。 “咳咳咳……”银发的美人咳出一丝血,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 “九天子,我劝你还是松手吧。我尊你是客人,才不动手。否则,就凭你这身凡胎□□,怎能奈何得了我?” 帝和身形一僵,将美人放了。缓缓地垂下了手。 美人顺了顺了紫袍的褶皱,手指捋着银发,冷笑道:“你那么着急地让她回宫,是怕我伤她吧?放心,对于那种毫无仙根的废物,我是不屑于亲自动手的。” “沉殷!”帝和眼中聚满怒意。 “以前只是听得传闻,以为是什么绝色佳人,能把我们骄傲的九天子迷得鬼迷心窍,此番一见,不过如此而已,啧啧。”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诡仙自顾自地说道,嘲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敢伤她半分!我——”即刻被打断:“你能把我怎样?要记住,你现在可不是什么九天子,没有任何仙法。”诡仙沉殷阴柔地笑道:“只有一张老了不少的脸。”说着,拿起折扇就要抬起男子的下巴—— “啪!”帝和一把将那折扇打飞了出去,厉声道:“你所为何来?” 沉殷不恼,轻一弹指,那扇子便自己飞回袖中。收起笑容,他阴沉地看着帝和:“关于我们那笔买卖,有三件事要告诉你。” “说!” “这第一件事,”诡仙眼中寒意甚浓,徐缓开口:“七七四十九劫,你这最后一劫,便是劫在这栖陆妖山。” 高大的身影猛烈地震颤,似乎支持不住般,猛地跌坐在石凳上。 “你居然还在自欺欺人?为惩戒你的因情丧志,天帝老头为你设的可都是战劫。其实你早就察觉到最后一劫是那栖陆山了,不是吗?”沉殷阴柔一笑,继续道:“只不过那山也是你宝贝小妖女的命,灭了山,就等于灭了她。若不是因为她,去年你早该踏平屠戮了那妖山!” 石凳上的身形冰冷僵硬,纹丝不动。许久,空洞的声音才传来:“还有呢?” “至于第二件事嘛……说来惭愧,小仙在此先给九天子赔罪了。”说罢,沉殷竟是向着帝和行了个大礼,“小仙学艺不精,有愧师门。保你千年记忆,已是法术耗尽;为了留这第十世记忆,便折了你的阳寿,损了你的康健,所以这一世,你活不过三十五岁。” “啪嚓!”男子面前的石桌竟是被生生劈开,化作两半,在尘烟中倒落在地。 眼眸中浮现出令人惊骇的神色。他牙关紧咬,痛苦恼恨地看向沉殷。 诡仙丝毫不惧,完全无视眼前的景象,平静地道:“我沉门向来只做自愿买卖。你可别忘了,留你的记忆,已是逆天之举。使用这种仙法,会有折命减寿的后果也是明明白白写在契约里的。你对此可是心知肚明!前九世不也是一生病痛折磨的短命鬼吗?这一世不过又少了几年而已。刚才那声道歉我也只是客气,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男子的右掌开始滴血。 “而这第三件事,要想让我告诉你,是有条件的。”盯着那血,诡仙戏谑一笑:“这条件嘛……早就听说你现已是封地为王,在这人间也是何等尊贵。不如带我回你宫中,让你老友我也同享这凡界的荣华富贵!” “你好大的胆子!”帝和双目赤红,猛地起身,滴血的大掌狠狠扼住诡仙的脖子—— 他对手中人的恨意早已决堤,但脑子闪现的仍然还是那抹娇小的身影——采采,采采尚还以为这诡仙是个女子,方才狠心离开时她已是哭了,如果再将他带入宫中,她该如何做想?而自己又不得将真相告知于她! “你……咳……你可要……想……清楚了。”就算被用力掐着,沉殷依然是扯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怎样她会……更痛苦?是,咳……是让她以为你……新宠幸了一位美人,还……还是让她知道……咳……你为了记住她……已将仙命当与我沉门……若栖陆山此劫不破,四十九劫未满……一旦凡尘寿尽,你便是……神魂俱陨,灰飞湮灭。” 帝和倏地松开手,诡仙瘫倒在地。 他心底腾起无边的绝望。如果让采采知道天牢里的那笔交易,她怎会受得了?! 抚着胸口大喘着气,沉殷抬头望向面前石塑般僵直的男人,阴沉道:“十五日后,便是你人间生辰。你派轿来这悟峒长亭,迎我入宫。一旦入宫,这第三件事,我自会告知你。” 男人仍是一动不动,目光似铁地盯着他。 诡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色莫测地笑望着他:“你当我真稀罕你那人界宫殿?若无我每夜渡与你仙气扶助,一旦过了三十四岁生辰,你便会病势冗沉,再也不起,到时想什么都是无望。”说完,狂笑一声,将折扇一转,便消失在亭外淅沥的雨雾中…… 这一晚,帝和在山间听着雨声,在石凳上坐了整整一夜。 第35章 小团圆 “让弄声服侍娘娘洗漱。” “让晓音服侍娘娘更衣。” 清晨,侍女端来铜盆和罗裙。一宿没合眼,我现在定是一脸憔悴。往日里我从来不用服侍,侍女来时我已是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舒展筋骨。然而今日,我的模样让她们终于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弄声和晓音的四只柔荑下,我麻木地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摆弄着。 擦洗完后,她们退了出去。过了片刻,弄声又走了进来—— “娘娘,王回了。” 我点点头,无力张开嘴,只伸手示意她退下。 不一会,门口又出现一个身影。那人向屋内走来,还没等我仔细看清,便轰然躺倒在床,仰卧在我身边。我静静看去,那张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憔悴,哪怕相认那晚,也没有这般可怕的神情。目光下移,他的右手掌上竟是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已结上了厚厚的血痂。心里阵阵发疼,我又唤来弄声晓音,请她们去打水烧来,再替我取来干净帕子和药。 打湿帕子,拿起他的大掌,小心地一点一点软化着那些血痂,擦拭去脏物,再上药。“有点疼,你忍着。”我说道,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破碎沙哑。那大掌突然牢牢抓住我的手,无论我怎么挣扎,就是不松开,伤口竟是又裂了开来。“药还没上完……”未等我说完,便是被他拉入了怀抱,用力圈制住。 我无言地趴在那剧烈起伏的胸口,轻叹一声:“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长久凝重的呼吸后,他终于开口,告诉我,那仙宫女子,是他在认识我之前的一段孽缘,长久失了联系,如今竟是寻了来。而至于那孽缘是什么,他并不想说。 所谓的“情债”,便是如此吧,既然是伤痛,我便不愿强迫他回想。 “都过去了。”我喃喃道,不再去想昨日的一幕幕。“至少现在,你是我的。” 他紧紧抱住了我。屋内,一片岑寂。 那夜他去了哪?手上的伤因何而来?这些问题,我并没有问帝和。对于一些事情,我不想逼迫他,令他痛苦。我总是相信,终有一日,他准备好了,就会对我敞开心扉。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些东西我困惑。平素里,帝和在那件事上十分温柔,而这几夜,却是相当疯狂。有许多次,我甚至不得不哭泣着向他求饶,他总会从震颤的迷乱中惊醒,歉疚无比地吻着我的发;这样的他令我更加苦涩。 清风愈暖,昼时渐长,栖陆山杨柳絮飘飞,落了满地的绒白。已是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帝和的生辰也快要到了。 去年他生辰时,我正在栖陆山上发着烧;今年定要好好补偿他。但一想到贺礼,我又有些头疼,他位尊权重,似乎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思来想去,终于有了灵感!我要允他一个愿望,作为礼物,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但帝和这几日似乎很忙,白日里他总在殿上与手下的兵将们开会,很晚才疲惫地回到屋里,拥着我入眠。今日我去找他时,他又是在与几个精锐议事。见我踏进殿里,那些兵纷纷起身,道了几声“王妃娘娘”,我浅笑着向他们点点头。看见我来了,王座上的人温柔地展颜,让那些兵将都退了下去。我走上前去,坐入他的怀中:“给夫君带喜讯来了。”“哦?”他眼眸晶亮,“夫人有何喜?”说着大掌就抚上我的腹部,我顿时窘迫至极,红着脸一把拍下他的手,“别想多了。”他依旧是嬉笑着,但眉间却竟是有了深纹。 我轻轻摸着那皱纹,说道:“再过六日,便是你的生辰了。知你不喜欢大操大办,也总得有个样子,意思不能欠。我给你备了贺礼,便是允你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听闻,他怡然大笑,道:“果真是夫妻同心!我也正巧准备向夫人讨一个愿望呢。”我挑眉看向他——“今年寿宴,可否请栖陆山的所有亲朋来宫里一聚?”我十分惊诧:“这就是你的愿望?!”“嗯,初雪扶桑阁一夜很是欢畅,为夫从未有赴过比那更热闹愉快的宴席。已过去许久了,甚是怀念。”我深深地看向他:“你确定,这就是你要的?”他认真地点头。“好!”我答应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邀请妖怪们入景阡宫可绝非易事,婚典前那次遇挫还历历在目。 不过这次,帝和承诺寿宴那日将重兵都撤到宫外,除了简单箭羽作为基本的宫防武器,其余均都入库。在栖陆山那里,我更可谓是发挥了商人嘴脸的最高水平,挨家挨户地拜访,磨破了嘴皮子;加之那次初雪聚餐铺垫的好感,阿骊及很多与帝和吃过饭的妖怪们都替我说话,这才算是终于说动了满山的妖怪。大家都忐忑又兴奋地等待着帝和的寿宴到来。 第36章 絮飞扬 寿宴当日午时,宫里一大早便派去的轿子队伍浩浩汤汤地回来了。入了宫墙,妖怪们纷纷跳下车,热热闹闹地四散开去,又看又摸,赞叹不止。 “哎呀,你看,屋顶上有金子啊!好多金子!” “傻子,那是琉璃瓦反光!” “管他是什么,那也是好东西!” “采采,你住这里,可比山上那间小石屋好太多了!” 我笑了,对面前的妖怪说道:“二者是不可比的。” 再转头,正瞧见阿骊和雪玄向我走来,我向他们挥挥手。雪玄大步走到我面前:“抱歉啊小妹,今日我们没能来齐。” “怎么?” “树魅婆婆昨日上树摘果,不小心掉下来摔坏了腿。她年纪大了,有伤在身实在动不了。” 心下一阵难过,婆婆怕是又想做果干带给我……寿宴结束后一定要拿些药回山上看她。 由于人多,今日的寿宴设在宫苑,露天铺了十几张大桌。各色琼酿美酒,玉盘珍馐,山珍海味盘盘摆开去,甚至还有炭火烧烤,场面甚为壮观。帝和坐在正中间的大桌上,正开心地接受妖怪们的各种敬酒。他看见了我,向我举了举杯,我对他笑了笑。 为了应付这众多食客,宫人们早已忙得是不可开交。我不放心,便走走看看还有什么需得提醒的地方。转到墙边,突然瞧见一个身量娇小的侍女,正垂头在墙角默默扫着些什么。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地上,满意地对她说道:“嗯,很好。今日宫苑内有明火,这杨柳絮得仔细扫净了,沾了火星子就不好了。” 看我走近,她赶忙停下手里的笤帚行了个礼,却也是扑哧一声笑了。我疑惑地看向她。 “娘娘和我们王上果然是一条心呢!”她笑道。 “什么意思?”我追问她。 “昨日王也说,要把这柳絮扫干净了,方才不会走水。别看这柳絮微小,要是火燃起来,多大的宫苑都能给烧个精光呢。”小侍女笑地天真烂漫,“所以今日我便在这里仔细扫着,一点都不让它给跑了。” 而我背后却是一阵发凉,汗水滑过脊柱。 “娘娘?!” 脑海中一片空白,毫不理会小侍女的困惑,我飞快地跑回宴席——“雪玄,阿骊,走!我们走!赶紧回山!”雪玄正喝得迷迷蒙蒙,却被我一把夺走了酒杯破了雅兴,很不高兴地冲我龇了龇尖牙。 “快点,没工夫解释了!赶快回山!”我大叫着,将他俩拉离了桌子。阿骊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好!我们回山。但我风寒刚愈,没有力气幻移,最快只能化狐了。”说罢便拉着雪玄向地上倾倒而去,两人一起顿时化作赤墨双色的硕大狐狸。我迅速爬上墨狐的高背,抓紧了那脖子处的狐毛,离弦之箭般,它载着我向宫门飞驰而去。出宫前,我回头望了帝和一眼—— 他手中的酒杯砸到了桌上,面色惨白。 青天白日下,两狐一人在阳都大街上奔驰着,惊呆了不少百姓。但我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雪玄,你赶快闻一闻,栖陆山方向可有焦糊味传来?”疾风扑面,我急切地问道。 “小妹,我方才喝了酒,头有点晕,鼻子没那么灵了,现在恐怕闻不了那么远。”身下玄狐的声音懊恼而自责。 “我们再快些!”本是并驰的赤狐更快地飞冲向前去…… 栖陆山下,黑烟滚滚。 春末夏初本就是走水的高危,而山脚下又积累了大量的杨柳絮,只要一支火把,整座山便可付之一炬。 赶到山口处,熊熊烈火已是包围了山脚,“树魅婆婆!”我们三个同时惊呼起来,想都不想,我不顾一切地朝山上冲去,却是被雪玄和阿骊给拉住了。“水!河水!”我大声嘶叫着,这山附近有一条小河,将水引来灭火! 我们拼劲了全力引水,纵使阿骊雪玄有妖法,奈何三个人势薄力微,浇进去的水瞬间化作白气,眨眼间便蒸腾而去。面对滔天的烈火,我们的努力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杯水车薪。陆陆续续,化作原型的妖怪们也纷纷赶到了,大家一起奋力救火,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焦急地眼见着火舌就往山腰上舔去,妖怪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忽然,天空闪现一道青白色的强光,接着便是轰隆雷鸣,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这救命的雨! 豆大的雨珠缤纷砸落在山间,在雨水持续强力的冲刷下,狂傲的火势慢慢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火完全被熄灭了。山间不再有骇人的光亮,徒留大片黑枯的林木,散发出阵阵刺鼻的焦糊味。乌云渐渐散去,裂开的云隙间现出一条青色的龙影。那影子向下俯冲而来,竟是越来越近,盘踞在山顶,没入云间。不一会,青色的巨龙再次从山间腾跃而起,向着我们飞来—— 落地化作个人形。 “辛青!”我扑上前去,跪坐在他面前。只见他怀里还抱着个微微颤抖,头发花白的老人。“树魅婆婆!”妖怪们拥了上来。婆婆动了动,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微弱地睁开眼,看着我们。“太好了!婆婆还活着,婆婆还活着!”许多妖怪喜极而泣。看到了我,婆婆颤颤巍巍拉过我的手:“丫头莫怕,婆婆没事的。只是呛了点……咳……烟子。”被那双粗糙的老手安抚着,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辛青站起来,将婆婆交给雪玄抱着,便转来安慰我。“没事了,采采,火已经灭了。你放心,刚才我也去看了山顶,村里没有受灾。”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需要,我便在你身边。”青衣的男子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澄澈与真诚。 没错,他是龙,永远不会说谎的龙,能够呼风唤雨的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嘶萧马鸣。帝和领着兵赶到了。 “采采……” 我擦干眼泪,僵硬地转过去。他飞身下马,脸色苍白地冲到我面前:“可有受伤?”,说着便要扶住我的胳膊——我一把将他推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过了一会,他竟是笑了,那笑容却是那样凄然:“采采……我们回家。” “家?”我也笑了,嘶哑道:“当年被水淹,如今被火烧吗?” 说罢,我不去看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山上走去,辛青和妖怪们跟在我后面。 长久的静默。 “采采……” “明日一早,我自会去你宫中。”我冷声打断他,“有些话,我们必须说清楚。” 继续向山上走去,直至到达山顶前,我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马背上的将士们一片沉默,目送王妃娘娘和妖怪们入了已烧成焦黑的栖陆山。而他们的王一直站在山口,望着娘娘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很久很久,王才转过身,重新上马,往日里矫健的动作竟是不可思议的迟缓。 “王上,去哪里?”有大胆地将士问道。 “悟峒山。” 将士们心底一惊,他们从来未听过如此绝望的声音,冰凉的像是来自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第37章 困兽斗 山间,月色朦胧。 “你终于来了。”妖艳的美人抬起眼,神色阴鸷地看向来者,“轿子呢?” “要么上马、要么走路、要么滚。”男人说道,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冰寒似刀。 愣了片刻,“哈哈哈哈!”美人尖锐刺耳的笑声响彻长亭,惊起几只蝙蝠。 “自作聪明!”那声音顿时变得凌厉,“你竟然孤注一掷到假意纵火烧山!难道你以为,不杀一妖一怪,只是毁了这栖陆山,便能破劫?”那声音又陡而变得毒辣:“这最后一劫,天帝下的可是‘灭山’之令,是让你光明正大地宣战,就如同你多次经历的那样:带上你的队伍,杀进去的战令!一旦放入命盘,天令便无法更改;你那种龌龊低下的伎俩岂能用来糊弄命盘?”一边说,美人玉指轻弄,一页一页地拨开面前的折扇。 “愚蠢!”扇子猛地收拢。“想不到,曾经意气飞扬的九天子,竟然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 男人全身肌肉紧绷,紧握的铁拳就是向那美人脸上挥去,却是瞬间停住了。 一阵风卷过—— 如秋叶般,高大的身体向下摇摇坠去,倾倒在地。全身大小不一的伤口瞬间崩裂开来,汩汩地冒出鲜血,将锦袍染红一片。 “啧啧。”看着地上那张俊脸因痛苦扭曲而变得狰狞,美人轻叹到:“看来竟是比我料想的还要来得早些。” 说罢,那美人伸出右手,眉心一紧,于空中在手心里凝出一团银白的雾球来。 “买卖还没做完,我可舍不得就这么让你便宜死了,后面可还指着看你们的好戏呢。”说话间,将那团银球向地上男人的胸口按去。银白色的光迅速笼罩男人的全身,血止住了,裂开的伤口迅速收拢缩小,恢复到普通伤痕的状态。 男人停止了挣扎,大口喘息着;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向高处的星空。 “过了今日,你这毛病每晚随时都会发作。所以,夜里,要么去找你的宝贝小妖女卿卿我我,要么乖乖来我这里等着续命,你自己看着办。”美人含笑看着地上的人,轻轻抚着如雪的华发。 扶着亭柱,地上的男人缓缓地站起:“我的兵都在山下等着……” “所以请你,将我外服上的血去掉。” 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美人愣了一瞬,转而嫣然一笑,朝那血服轻指一弹,鲜红的锦袍瞬时化作崭新的纯白。 “我向来只做买卖,不行施舍。这件衣服换的,便是要你骑马载我。”美人邪魅地笑道。 男人身子一怔,默然不语,缓缓地朝山下走去。 山间死一般的寂静。穿越枯败焦黑的林木,我麻木地向山顶走去,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这一路上,我谁都不敢看。不敢看阿骊,不敢看雪玄,不敢看婆婆,不敢看任何一个妖怪…… 虽然山火已灭,但心中的愧疚仍是焚天炽地,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辛青默默地并行在我身边,眼角扫到那水青色的衣裾,我才感到一丝解渴般的安慰。 到达山顶,月华照耀下,村子宁静且安详。确实正如辛青所说的那样,除了一些烟灰落在地上,村里毫发未损。疲惫惊惧的一天令妖怪们也无言,他们纷纷都回到了自己的石屋。现在,这静谧夜色里,只剩下我、阿骊、雪玄,和辛青。 我低着头,口角麻木地介绍了辛青的大概,阿骊和雪玄跪下向他行了大礼,感谢他的救山之恩,却被辛青慌张地扶起。我仍是不敢抬眼看向阿骊的眼睛,便转向辛青,涩然地问道:“你也,看到他了。你可读出来他心里,究竟想得是什么?”“采采……”他回我一声飘渺的叹息,却并不回答。“你说!我要知道!”我直直地盯着他,语气竟是变得难以自控的凶狠。 他哀伤地目光投在我脸上,像水一样冰凉:“采采,我看到他的心……他确实,是想烧毁栖陆山。” 我怔怔地站着,顿时觉得四肢更加无力。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采妹妹,你累了,该早点休息了。”阿骊温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雪玄,麻烦你为恩公安排一间屋子。”“恩公,山村简陋,今晚实在是辛苦你将就了。”接着他们说了什么,都已入不进我的耳朵了。只觉得自己被阿骊搀扶着,一步一跌地向我自己的石屋走去。 我坐在床沿,垂首不敢看阿骊。我曾向她做过承诺——初景王不会攻打栖陆山。而如今,什么东西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愧疚与自责火烧火燎地疼痛着。 帝和此前有攻山之心,我早已察觉,却是一直装傻。因为我在赌,赌在他的心里我足够重要,重要到已经令他放弃攻山。他也曾做出承诺,承诺过永远不会伤害我。可如今,现实残酷地嘲弄着我,令我的心冰如寒渊。 “来,采妹妹,抬头。”阿骊唤我,温热的帕子贴上我的脸,她轻柔地一点点帮我擦去两颊的烟灰火痕。迎着她柔和的目光,我终于开口:“阿骊,对不起……” “没事的,你不用自责。”她很快地回答道,语调竟是那样轻松。 “我们不是本来就准备重新修葺村子吗?如今山下烧了,反而还开辟了新的山道,方便了土石材料运输,能省不少力呢。” 我哑然。难道阿骊今日受刺激受大了?怎能说出如此话来? “可是阿骊……” 她却突然打断我,轻叹一口气:“采妹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恩公能查人心,是不假,初景王想要烧山,也是不假。” 我不解地看向她。 “但是,如若那初景王真想灭我妖族,他大可派兵直接屠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为何要宴请群妖,再放火烧山?他不知树魅婆婆还留在山里,误以为此山已空,方才纵火。所以,我并不担忧他会真心要我妖族性命。” 阿骊晶亮的眼眸看着我,继续问道:“是不是很奇怪?你仔细想想,这里面,究竟是何原委?” 我一时呆怔住——是啊,我竟然从未想过这一点!愤怒与心寒蒙蔽我的眼,让我只觉得帝和就是想灭掉栖陆山。但是,“他确实是有烧山之心!”辛青不会说假话,龙不能说谎。 “所以,这种矛盾的行为才更令人费解。而你要做的,便是与他好好谈谈。”阿骊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双眸认真地看向我。 我恍惚地点点头。谈谈,是的,我是要与他好好谈谈。 照顾我上了床,阿骊吹熄了蜡烛。阖上门前她又唤我:“采妹妹。” “嗯?”我看向漆黑的门口。 微如细丝的声音传来—— “你要信任他。不要像我一样,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