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青寒》 第二百零四章 该认命了 伯府祠堂内,香火氤氲,空气中厚重的檀香气,沉甸甸地压在堂内。 小乔氏脚步虚浮,刚踏入祠堂门槛,崔氏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啪——!!!” 那巴掌力道极大,扇得小乔氏眼前一黑,耳中嗡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 小乔氏只觉半边脸颊麻木,眼前金星乱冒,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崔氏,“母亲!您...” 从小到大,母亲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莫说打骂,便是罚跪祠堂,也从来是长姐去跪,何时轮到过她! 即便是当年,母亲逼着她嫁入武安侯府做续弦时,也只是将她软禁在屋里,未曾短过她吃穿,更不曾碰过她一片衣角! 今日...母亲竟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动手打她这个为家族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儿?! 崔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小乔氏,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她烧穿,“你这不孝的孽障!枉我疼了你这么多年,竟养出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来!” 小乔氏被“白眼狼”三字刺痛,爆发出破罐破摔的冷硬,“母亲,我拦着不让人去问,是为了伯府着想。安平伯府是什么光景,您心中有数,有何实力与如日中天的首辅相抗衡!” “况且,您手上毫无铁证。”她放下捂脸的手,火辣辣的疼痛让她语气尖锐如冰,“就凭温公子提前离席,您就敢咬定是他害了弟弟?这话说出去,莫说阁老府,满京师有谁会信?” 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淬毒,直刺摇摇欲坠的崔氏,“还是说...您想去敲那登闻鼓?”她嗤出一声冷笑,“母亲,您自己掂量,一个没落伯府和一个当朝首辅,圣上会信谁!” 她欣赏着安平伯夫人惨白的脸色,“何况,弟弟平日里也没少干见不得人的事,他手上也是有过人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眼见伯夫人瞳孔放大,惊惧地盯着她,口中嗬嗬作响,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小乔氏心中快意横生。 她声音冰冷,“去年他院子里那个叫红烛的丫头,究竟是怎么没的?母亲,您当真一无所知吗?” “若不是您整日里无底线地纵着他,由着他在外头跟那些狐朋狗友胡作非为,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他若是肯安分在府中念书,又怎会夤夜流连在外,醉生梦死,最终失足跌进河里?” “母亲,”她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您如今毫无证据地怨天尤人,怎么不好生反省反省自己?您从我这里一次次拿走的银子,转头便全填了您那宝贝儿子的无底洞!” “他有今日,全是您一手娇惯出来的!”她几乎是在伯夫人耳边低吼,“是您无底线的溺爱,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您若真觉得有人害他,那为何不害旁人,偏偏要害他?!您怎么不想想!” “他若不是跋扈肆意得罪别人,别人怎会生了要害他的心?!” 她冷笑着,“若真要论是谁害了弟弟,那罪魁祸首,就是您!母亲!” 刺耳的话一句接一句,如利刃般扎向崔氏。她踉跄后退,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言语刻薄的女子。 这竟是她娇惯了一辈子的女儿! 小乔氏冷眼看着一脸惊怒绝望的崔氏,眼底不见半分疼惜,唯有积压已久的怨毒! 母亲骄傲算计了一辈子,亲手毁掉了女儿的幸福,如今却栽在女儿手里,可真是报应不爽! 崔氏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她死死盯着小乔氏,眼中的怒火与悲痛凝成一片死灰,她仰起头,喉间溢出一串嘶哑、悲凉、破碎得不成调的冷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一字一顿砸向小乔氏,“那位温阁老,就是你当初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穷书生吧?” “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崔氏齿缝间磨出阴冷的讥讽,“都是堂堂侯夫人了,心里还向着旧日的相好!” “你无非是恨我当初逼你嫁入侯府。”崔氏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浑身的力气早已在痛哭和愤怒中耗尽。 “可当初,”她喘着气,毫不留情地撕开疮疤,剜出脓血,“是你自己点的头。” “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吃不了半点苦。若你当时真有勇气以死相逼,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只能退让!” “可你没有!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舍不下武安侯府的泼天富贵。” 崔氏陷入回忆,神色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薇娘,你自幼的锦衣玉食、安稳顺遂,哪一样不是你长姐牺牲自己替你换来的?从小到大,她将你护在身后,为你挡去所有风雨,未曾让你经历过半点风浪。” “可我比谁都清楚,你生性怯懦,骨子里却极致利己。” “你长姐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事护你,处处以你为先,”崔氏冷笑一声,“可你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有了好衣衫、好首饰,你何曾舍得让给她半件?嘴上说着舍不得长姐穿旧,好东西却牢牢攥在自己手心。” “还有那次她跪祠堂,也是代你受过!她私自带你出府看戏,回来却一人扛下所有责罚,你真当我这个做母亲的,眼瞎心盲不成?”崔氏目光如钉,死死盯着面色惨白、僵立如桩的小乔氏。 “她在祠堂冰冷的地上跪了整整一夜,寒气入骨,你却在自己屋里安睡到天明...真是你长姐的好妹妹!”崔氏闭了闭眼,“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落下那般重的病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薇娘,你心底始终觉得是你长姐亏欠了你,你是恨毒了你长姐的!”崔氏睁开眼,深深凝视小乔氏,“若非如此,你怎会那般对待青儿?她是你长姐留下的唯一骨血!” 崔氏声音陡然拔高,“你也恨这孩子!你将嫁不成书生的怨毒,全数算在我与你长姐头上!你冷落青儿,将她当作掌中玩物肆意揉捏,不过是为泄你那一腔积年的愤懑!” “可我今日冷眼瞧着,”她笑声悲凉而肆意,“青儿那孩子,早已挣脱了你的掌控。她甚至能反制于你——薇娘,这算不算是你最大的失策?” “你这个自私怯懦的东西,心里只装得下你那点陈年旧情,”崔氏猛地站起身,身形剧烈一晃,“但我儿的死,绝不会就此罢休!我定要讨回一个公道!”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被崔氏一句句揭开,如一刀刀凌迟着小乔氏的心头。 母亲总能精准地剜在她最痛的地方! 她缓缓靠在门板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平静地看着崔氏,“母亲,就算弟弟的死当真是温公子做的,您也不能追究。” “我也不会允许您追究。如今府里有父亲做主,族中有耆老看着,外面还有我这个武安侯夫人镇着...您,再也任性不得了。” 崔氏颤抖着手指着她,“你...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连你弟弟的血海深仇都不顾?甚至不惜...不惜与我这个母亲恩断义绝?!” 小乔氏望着烛光暗影中母亲苍老绝望的面容,缓缓闭上了眼。 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睁开眼,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决然,“母亲,温府不能出事,因为...我的女儿在那!” 崔氏一脸震惊。 “温瑜,是我和他的女儿。温府若倾塌,必会牵连我的瑜儿。您是母亲,我也是。您说我利己也罢,无情也好...” 她泪眼朦胧,缓缓摇头,“温府必须光鲜亮丽,绝不能成为瑜儿的负累。” 她无奈又痛苦地笑着,“您说我贪恋侯府富贵,您别忘了,伯府如今是靠谁生存!若您不管不顾地闹,伤了我的瑜儿,您如今所拥有的一切,立时就会化为乌有!” “我明白,您为了儿子可以什么都不要的豁出去,”小乔氏面露寒霜,冷笑,“可崔氏的族老会答应么?乔氏的族老会答应么?您身后,可是站着百来口人的前程。” “若您要豁出去,那我也顾不得姐弟情分,弟弟与长随赤条条被捞上来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京师。” “若您安分听话,我不会让后院的庶子袭爵。待弟弟下葬,任您在乔氏或崔氏族中挑一个过继,您照样有儿子养老送终,承袭爵位。” 崔氏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您当初没有护住您的女儿,”小乔氏泪珠簌簌而落,“可我会护住我的女儿。” 她转身打开门,深深吁出一口气,“母亲,事已至此,您就认命吧。” 言罢,她一脚踏出,再未回头。 母亲该认命了! 就如她当初那般。 她都能认命,母亲为何不能认?!!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五章 早就恨毒了她 马车厢内,只听得见车轮辘辘前行,一声声,一下下,沉闷而压抑,仿佛碾碎了来时路上最后的情分。 小乔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泪无声地淌落。 母亲那些剜心刺骨的话,如同利刃,将她多年来结痂的旧伤重新剖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那早已不是悲伤,是一种裹挟着怨恨、委屈与绝望的剧痛,几乎要将她的心肺全都撕裂。 自祠堂出来,她径直上了马车。灵堂里那片刺目的白,那具盛放着弟弟的冰冷棺木,她一眼都不愿再看。 弟弟往日里的笑容,此刻在心中已变得模糊不清。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永远沉睡的弟弟。 这偌大的安平伯府,于她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弃。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 小乔氏无力地靠在马车壁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泪眼朦胧间,她撞上了对面端坐着的陆青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双清冷摄魂的眸子,像极了逝去的长姐,此刻那眸光里没有亲人该有的关切与安慰,只带着审视陌生人的疏离与冷静,道道扎在她身上,扎得她心酸难忍。 灵堂内被陆青多次顶撞的怒火、这张令她爱恨交织的肖似长姐的脸、还有母亲那句“青儿已脱离你的掌控”... 种种情绪交织翻滚,将小乔氏心头的酸楚疼痛灼烧成难以遏制的重重怒意——陆青,究竟是从何时起,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从前她说一不二,陆青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回嘴,更何况是今日这般当众顶撞! 小乔氏止住了泪,红着眼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陆青。 这丫头,无论是从前软弱可欺的模样,还是如今这副掌控不了的桀骜冷漠,都同样让她憎恶至极! “青儿!”小乔氏怒气冲脑,刚哭过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刻意的尖锐,“今日你怎的这般无礼?!不但当众顶撞我,甚至还屡屡插手长辈的做法,你舅舅的事自有你外祖父主理,何时轮到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置喙?!” 陆青蹙了蹙眉,小乔氏这般怨毒失态地冲她发火,还是头一遭。看来祠堂里那场风波,刺激不小。 她的目光扫过小乔氏右脸颊上那片浮肿的红痕,心下了然,定是母女二人又互揭疮疤,斗了个两败俱伤,如今便把这邪火撒到她头上来了。 小乔氏被陆青审视的目光刺痛,只觉那半张脸又灼灼烧痛起来,忍不住狼狈地伸手捂住。 “姨母,青儿正是为一家人着想,怕您伤心过度办了糊涂事。”陆青无视她的怒意,声音甜得发腻,唇边讥讽更浓,“我哪是顶撞?我是怕您忘了,谁、才、跟、您、是、一、家、人。” 她一字一顿,看着小乔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又因羞愤涨得通红。 “您在外祖父与外祖母面前,那般维护温阁老的公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您与他们才是一家人呢。”陆青状似失言般轻轻掩口,眸中流转着狡黠的光,将刻意写得明明白白。 这番伶牙俐齿,噎得小乔氏张口结舌,半晌才色厉内荏地驳道:“我自然是与你舅舅是一家人!这、这还用问?!” 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唇尖舌利? 为何每次交锋,自己都像被堵了喉,被气得半死却一句囫囵话也驳不回? 强烈的挫败感与内心一丝不安的愧疚,让她不由自主端出长辈的威仪,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懂得什么家族生存之道!我维护温公子,难道是为我自己?那是为了全伯府的前程!无凭无据,难道要为一个猜疑去开罪当朝阁老吗?” “等你将来出嫁就明白了,”她越说越沉浸于自己编织的大义之中,眼中甚至泛起了自我感动的泪光。 “家族的兴衰,靠的就是一代代人的权衡与牺牲!受点委屈算什么?若都像你这般冲动,几百口人的前程谁来担待?” 陆青简直要为小乔氏鼓掌。 能把利己寡情说得这般深明大义,难怪能与温恕那条老狗珠联璧合。 什么家族前程、左右权衡、总要有人牺牲... 宁贵妃不过是给她女儿一个下马威,小乔氏尚且按捺不住。 若今日死的不是她素来都看不上的弟弟,是她心尖上的女儿,她还能将这“牺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吗! 陆青一瞬不瞬地盯着小乔氏,那清冽的目光,仿佛能直接穿透那层虚伪的皮囊。 小乔氏只觉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姨母,”陆青忽地抿唇一笑,声音平静,“您还记得我母亲么?” 这是陆青自醒来后,第一次在小乔氏面前提及小乔氏的长姐。 那些被母亲翻搅出的、关于长姐的旧事再次血淋淋地摊在心头,小乔氏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别开脸,声音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来,“当然记得...你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陆青笑得毫无暖意,言辞刀刀戳向小乔氏,笃定开口:“若今日是母亲在灵堂之上,她的抉择,定与您截然不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小乔氏猛地抬眼盯着陆青。 “母亲一向护短,您最清楚不过了。”陆青微微侧头,冷眼瞧着小乔氏瞬间青白一片的脸色,“她当年能那般护着您,今日若在,也一样会护着唯一的亲弟弟,一心为他鸣不平。而不是像您一般,张口闭口,只顾着维护别人家的儿子!” “唯一的亲弟弟”,“别人家的儿子”,这两句话像两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甩在小乔氏脸上。 方才被母亲打过的脸颊,再一次灼热起来,痛得她几乎要落泪。 母亲那句“你是恨毒了你长姐的”,如一把利刃没顶般扎在她心头,想拔都无从下手。 小乔氏狠狠闭眼,泪水决堤。 她早已分不清,对长姐是爱还是恨... 长姐曾待她如姐如母,她也曾视长姐为毕生依靠的人,她一直觉得,自己对长姐的深深思念,是无法割舍的刻骨亲情... 直到今日,母亲亲手揭开她自我欺骗的疮疤,那疤痕下猩红的脓疮,分明是刻骨的恨意! 没错,她恨着长姐,甚至比之母亲,她更恨长姐! 是,长姐从小护着她,让她快乐无忧地长大,可这份快乐只维持了短短十数年,剩下的日子,都是泡在苦水里的... 长姐许诺过她,绝不让母亲拿她的婚姻来为家族牺牲,她喜欢谁便嫁谁,有长姐为她做主撑腰... 长姐许诺过她,要一辈子护她无忧无虑,十里红妆、锦衣玉食、如意郎君...这都是长姐许诺的... 可长姐的许诺,一样也未兑现! 她竟早早撒手人寰,扔下她不管不顾,让她独自面对母亲的威压,惶恐着优渥的生活随时会倾塌... 她恨长姐这么早离世,恨长姐临死前心里只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恨长姐对她只字不提侯府的腌臜龌龊... 长姐甚至没有为她铺好后路,就急匆匆地走了... 长姐与侯爷是夫妻,难道不知道侯爷是什么人?! 为何不早早告诉她,为何对她瞒得死死的?!若她早知道侯爷是什么人,宁死也不会嫁进来! 长姐和安隐堂那老婆子没什么两样,联手欺瞒她! 长姐也是虚伪的,不过是觉得自己在侯府过了不人不鬼的日子,心里憋着口恶气,便也要拖着她下水,让她也尝尝这滋味! 什么至亲的呵护,什么信誓旦旦的许诺,早就在长姐离世时化为灰烬了! 随之焚烧殆尽的,是她对长姐那份曾经满满的姐妹之情! 心中那个如神明般的长姐,早就坍塌了! 小乔氏心如刀割,她缓缓、长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在她还有温恕,那个她深爱的书生,在她活不下去的时候回来了! 是他伸出手,将她从侯府这片腥臭的淤泥里拉了出来! 是他揭开了侯府残酷的真相,让她恍然大悟! 是他给予的爱怜与深情,浇灌了她早已干涸的性命! 长姐抛弃了她,而温恕救赎了她! 所以她恨毒了长姐,有什么错?!!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六章 又一次成功挑拨 小乔氏用帕子快速拭了泪,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强装平静地看着陆青,“我与你母亲都是乔家的孩子,你舅舅也是。若今日你母亲在场,定会如我一样这般思量。” 没错,她与长姐都为乔家牺牲了一辈子,弟弟也能牺牲... 凭什么只有她们牺牲! “况且,此事并无任何证据,”小乔氏面露不悦,“不过是你外祖母伤心糊涂了,你可不能跟着犯糊涂,将这一桩已经定论的意外,怪责到温公子身上。你在外头万万不可提一个字,以免因口舌是非为家族招来祸事。” “温阁老为官清正,名声有口皆碑,他教养出的儿女,怎会是为了区区几句争执便动了杀意的丧心病狂的人呢。”小乔氏喃喃说着,仿佛这些话每多说一遍,就能让这个定论在她心里扎得更深更牢一些。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寻到了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依靠,渐渐沉静下来。 陆青面露不屑,心底嗤笑。 好一番为乔家牺牲的慷慨陈词! 说白了,就是打着为乔家牺牲的幌子,骨子里还是为你女儿垫脚! 母亲如此良善,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灵光一闪,陆青眼珠转了转,随即换上一脸惋惜的模样点头道:“姨母所言甚是。” 小乔氏心头条件反射般一紧。 她现在太有经验了:陆青每每状似顺从之后,紧随而来的,必是一番让她难以招架又难堪的嘲讽。 “上回探芳宴,青儿曾听贵女们聊起过温阁老,”陆青轻摇团扇,“都说他是位清正廉明的好官。更难得的是,温阁老还是一位专情之人...” 瞥见小乔氏一脸专注,陆青心下冷笑,嗓音愈发甜腻,“旁人都说,温阁老自丧妻后,一直未曾续弦,后院空置,一心一意教导一双儿女,真真令人感佩。” “这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女怎会行差踏错呢?!” “身为当朝首辅,丧妻多年却甘守空帷,无非是对结发原配用情至深,心中再容不下旁人。”见小乔氏手中的帕子被无意识地攥紧,指节都微微泛白,脸色也渐渐难看,陆青笑涡更深,“定是原配夫人走了多年,温阁老仍念念不忘,这才立志不娶。” “青儿还听闻,那位发妻身有残疾,行走微跛,可温阁老却从不介怀,与她琴瑟和鸣。可见啊,”陆青语带戏谑,半是讥讽半是吹捧,“情深一往,可破万难。温阁老,实乃痴情种。” 陆青一口一个“发妻”,一句一个“情深”,字字如针,扎得小乔氏心头沥血,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 “想来,这对亡妻的深情,便也转嫁到了一双儿女身上。温阁老定是极力护着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做出让儿女为家族牺牲的事来,您说是吧,姨母?”陆青扬起唇角,眨着清澈的眼,一派天真地望向小乔氏。 小乔氏心头如灌满酸杏汁液,酸涩得她舌尖发苦,却不得不强笑着点头,手中的帕子快被指节发白的双手绞烂。 “不但不会牺牲儿女,温阁老看在亡妻面上,即便儿女犯错,也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陆青维持着天真憧憬的笑,那笑容灿烂无辜,却刺得小乔氏眼痛心更痛。 “姨母,青儿只是推测,”陆青状似迷惑地喃喃,“若温公子当真犯下难以饶恕的大错,您说温阁老会如何?是会大义灭亲,还是...” 陆青故作懵懂地顿了顿,声线却陡然清晰,“心中惦记亡妻,对亡妻留下的独子百般袒护,只为全了那一腔深情?” 她自问自答,语气笃定,“青儿想,定是后者。这可是他一生挚爱留下的唯一血脉,岂容旁人伤害?否则,百年之后,他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发妻呢?同穴而眠,岂不惭愧?” 陆青歪着头,稍稍前倾身子,眨着无辜的眼,将这最后的拷问,一字一顿地,甜甜地送进小乔氏耳中。那声音甜美,可每个字都化作带倒钩的毒刺,扎进去就再难拔出,“姨母,您说青儿猜得对么?” 这么好的挑拨离间的机会,她怎能放过! 那根名为“对亡妻情深义重”的毒刺,已经深深扎进小乔氏心头。 小乔氏心中唯有情爱,对温恕这等心尖上的人,自然更加多疑敏感——这事她必会去温恕那撕闹,只要温恕对亡妻之子流露出一丝维护,在小乔氏看来,都是对亡妻念念不忘的铁证。 世人皆道虎毒不食子,温恕选择维护儿子纯属正常举动。 可小乔氏这种人,付出一分便索求对方百分回报,对母亲如此,对温恕更是变本加厉。 她一向觉得所有人都欠了她的,旁人为她牺牲乃是天经地义。 不仅该为她牺牲,也要为她女儿牺牲。 她会以“深爱”为名,要求温恕报以一种绝对排他、全然奉献的爱。温恕必须为她不顾一切,他的整个世界都应以她为轴心,那亡妻之子的分量,岂能凌驾于她之上! 上回因温瑜之事,小乔氏怕是已在温恕那里碰了钉子,正憋着一肚子委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此番若温恕再百般维护温谨,她绝不会视作人之常情,只会怨恨温恕爱她不够,不能为她牺牲,甚至认定自己在他心中,竟还不如一个逝去多年的亡妻的影子! 陆青冷眼瞧着方才还委屈垂泪的小乔氏,此刻已是满面阴霾,眼底翻涌起嫉妒与怨恨的阴云。 她满意地轻摇团扇,笑眯眯靠向车壁。 小乔氏胀了满腹的怒气与憋闷,一路死寂,冷着脸回到了侯府。 车刚停稳,便瞧见门口停着一架青帷马车,车前立着的正是那个让她生厌的人——沈寒。 见小乔氏望过来,沈寒下颌微扬,只淡淡睨着她,甚至连虚礼也未行。 小乔氏一路积攒的火气腾地被点燃,狠狠剜了她一眼,尚未及发作,便听身后刚下车的陆青惊喜唤道:“你怎么来啦!” 不待小乔氏回身,陆青已提着裙摆快步奔至沈寒身旁,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两人言笑自若,全然当她不在。 沈寒的目光越过陆青肩头,在她身后面色阴沉的小乔氏身上一扫而过,稳稳握住陆青的手,“听闻安平伯府的事,特来寻你。你不在府里,我便在此等候片刻。” 陆青撇撇嘴,“这事提起来就有气。” 小乔氏自二人身侧经过,脚步未停,只冷冷撂下一句:“暑热难当,青儿早些回府。”话音未落,人已擦身而过,连一记眼风都吝于扫向沈寒,径直提步入府。 一脚迈入侯府大门,小乔氏转身见陆青与沈寒仍在马车旁言笑晏晏,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对她这个人也视若无睹,一股恶气猛地顶了上来,心头憋闷的怒火更炽。 她转身快步走入府中,生气的步子迈得极大,脚下生风,身后的仆妇们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小乔氏一口银牙死死咬着,心火直窜天灵。 她堂堂侯夫人,那区区一个郡主的养女竟也眼高于顶,见了她连礼数都不周全,真是毫无家教! 难怪陆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她也学得如此目无尊长! 从前陆青每日里“母亲母亲”唤得多亲切,如今不仅敢顶撞嘲讽她,甚至公然忤逆! 别看陆青现在嘴上“姨母、姨母”叫得甜,实则她心里... 小乔氏猛地刹住脚步... 紧跟在后的仆妇收势不及,险些撞上她,“夫人,您...” 陆青是从何时起,不再唤她母亲,只称呼她姨母了? 是从她昏迷醒来之后! 满腔的火气被一只冰手扼住,一股寒意自心底迸发,如无数条冰蛇,瞬间游走向四肢百骸... 小乔氏冷冷瞥向已看不见人影的府门方向,低声吩咐:“派个人去庄子上瞧瞧,容嬷嬷那老货伤好了没有。若是能动了,让她立刻滚回来见我。”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七章 第一次的夜访 虽到了夏末时分,可入了夜依旧暑热难当。 扶桑给陆青绞干青丝,递上一碟湃得刚刚好的冰桃,转身刚踏出屋门,“...唔!” 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嘴已被人从身后捂住。 陈嬷嬷眼疾手快,捂住扶桑后将她往后一拽,扶桑只能徒劳地用手指向前方。 陈嬷嬷将扶桑拦在身后,对着面前一身玄衣、俊朗不凡的傅鸣恭敬行礼,“老奴见过世子。” 傅鸣讶异挑眉,“你认识我?”随即恍然大悟,“我与嬷嬷在花春堂后院,曾有一面之缘。” 那时陆青为查明侯夫人与谁私会,正是派了这位嬷嬷一路寻味跟踪。 陈嬷嬷脸上瞬间堆满笑意,眼角的笑纹层层堆叠,语气热络得近乎夸张,“世子爷好眼力,好记性!见过一面就记住了老婆子我!” 身后的扶桑直翻白眼,陈嬷嬷何时学得这般谄媚。 陈嬷嬷极有眼力,见傅鸣含笑颔首后,目光便越过她们飘向内室,立刻扯过扶桑,侧身让路,“世子是来寻我们姑娘的吧?姑娘就在里头,您请。” “老奴去给世子备茶。”陈嬷嬷露出一个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由分说地按住扶桑,半推半架地将她弄出了屋子。 一到廊下,扶桑甩开手,一脸不满,“嬷嬷!姑娘尚未出阁,咱们怎能放任一个外男夜入她的闺房?传出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嬷嬷蒲扇般的大掌轻轻拍在扶桑脑门上,如同敲打一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压低嗓音,一脸恨铁不成钢:“你都蠢死了,其他人都歇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把嘴闭紧,这便是一桩‘从未来过’的事。还不明白?” 扶桑被拍得发懵,怔怔地点了点头。 “还有,”陈嬷嬷朝屋内努努嘴,一抬下巴,“这位世子爷瞧着相貌不凡,高大笔挺,又是魏国公府的继承人,与咱们姑娘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姑娘的终身大事,咱们岂能作梗?” 扶桑一撇嘴,“世子又怎样,谁都配不上我们姑娘。” 陈嬷嬷又拍了三下扶桑的脑袋,露出一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跟扶桑掰碎了分析,“傻丫头,姑娘总要嫁人!与其被许给不知根底的人家,在深宅大院里熬心血,不如嫁个自己可心可意的。就算要宅斗,跟心上人斗也更有劲儿不是?” “况且,就咱们侯府这后宅,”陈嬷嬷压低声音,“姑娘更得早早嫁个可心的人。” 陈嬷嬷眼见扶桑似懂非懂,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我瞧姑娘对傅世子不一般,是有几分中意的。” 扶桑一脸困惑,“您从哪儿看出来的?” 陈嬷嬷用指节一叩她额头,“笨!这都进去多久了?里头可曾有半分驱客的动静?姑娘若是不情愿,早就不耐烦地唤人进去了。” 她可是看得真真儿的!姑娘每回提及傅世子,那眼神都亮了几分。 女儿家的这点心思,她这老眼绝不会看错。 扶桑恍然大悟,一比大拇指,“嬷嬷高见!” 陆青浑然不知,院外的陈嬷嬷与扶桑已在盘算她出嫁时的发髻式样... 她正小口吃着湃过的蜜桃,见傅鸣径自进来,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归于平静,顺手拿起一个冰桃递过去,“喏,尝尝?很甜。” 傅鸣笑意漫上眼角,接过桃子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她垂落的发丝。许是入夜未梳髻,陆青一头青丝流泻,衬得水眸愈亮,肌肤愈白,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一点不讶异,我知道你住在侯府哪里。”傅鸣随意坐在陆青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冰桃。 冰凉的汁水带着沁人的甜意漫开,一如身侧的姑娘,让他心生眷恋。 陆青懒洋洋托着腮,“当初你将我查了个底儿掉,自然什么都清楚。”她夸张地瞪大眼,眨巴眨巴盯着傅鸣,“只怕我们侯府有几个狗洞,世子爷都了如指掌吧?” 傅鸣眼底漾开笑意,盛满了她的身影。 这是他首次夜访侯府,陆青却无半分排斥。她全然接纳了他的闯入,这认知让他心头雀跃,比口中的冰桃更觉甜意熨帖。 这些日子忙于筹谋与盯梢,他心中对她积攒了数不尽的思念。知她畏热,不忍她顶着暑气出门,即便只是叮嘱几句话,他也想亲眼见见她,便只得趁夜而来。 当初让长庚查陆青的事,她住哪个院子,几时就寝,几时用饭,他早就一一记在了心上。 “安平伯府的事,我听说了。”见陆青吃完冰桃,傅鸣极自然地从袖中抽出帕子,拉过她的手,为她细细擦拭指尖的桃汁,“那日赴宴的人中,亦有温谨。” 陆青一声嗤笑,“我猜十有八九就是这疯狗干的。温恕的儿子,果然和他爹一样丧心病狂,当真是一脉相传。” 傅鸣微微侧头,看着陆青,语气宠溺,“你若想出气,我入夜将他绑了,照样踹进河里。”他嗓音醇厚,在夏夜里如一股沁凉的泉水,瞬间抚平人的心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陆青扑哧笑了出来,“安平伯府自家都不愿深究,我又何苦替人操心。”她虽在笑,话里的讥讽与失望却显而易见。 说不失望是假的。 那日她告诉沈寒,安平伯府已经定论乔承璋是醉酒意外落水,根本不打算追究,沈寒也沉默了一瞬,只道这与她猜想的差不多。 想到当年母亲骤然过世,安平伯府竟能毫不迟疑地立刻安排小女儿续弦,其凉薄心性便可见一斑。 陆青轻叹一声,眼底沉着凝滞的痛楚——她是为母亲心疼,那个为家族牺牲一生的女子,到头来却被亲人怨怪着。 好在,与那一家子凉薄之人相比,母亲始终如浊世泥沼中傲然独立的一株清莲。这份清醒与坚守,便是母亲给予她们最珍贵的馈赠。 傅鸣轻轻揉捏陆青的掌心,“安平伯府没落数代,若非你母亲嫁入侯府联姻,这一代怕是早已支撑不住。空有爵位,入不敷出,伯爷及乔家子弟不思进取,他本人连个虚职也无,坐吃山空。他根本不敢开罪温恕,莫说死一个儿子,便是崔氏也没了,他也绝不敢吭声。” “那日,我在安平伯夫人与侯夫人心中各扎了一根刺,”陆青抬起头,活动了下肩膀,“伯夫人不好说,但侯夫人定会去找她那情郎撕闹一场。” 毕竟,若不告诉情郎自个做了多大的牺牲,小乔氏那日的巴掌岂不是白挨了。 赔本的买卖她才不做。 况且,凭她以爱为名的自私性子,她岂能按捺下心思?定要去向温恕讨要一份“不保那亡妻之子,方能证实她才是真爱”的凭证! 傅鸣将陆青的身子微微扳过来,动作轻柔地给她按捏肩膀,“马上就到满月宴的日子了。这些日子,赵王、太子及温恕几方,走动频繁,就连成国公也频频出入东宫,他们在谋一盘大棋。宫宴那日,怕是要出事。我来提醒你,当日务必要多加小心。” 陆青歪着脑袋蹙眉,“温恕好一条滴水不漏的老狗,能同时周旋于太子与赵王之间。” “届时我需紧盯太子等人,还要护佑圣上与殿下,难免分身乏术。可你的安全,我不放心。我会让无咎带人护在你身旁,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是有一点,”傅鸣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关切,“若有异动,他会即刻带你撤离。到时你定要听从他的安排,可好?” 他心知无法阻拦陆青前去,她与沈寒必要亲自会一会温恕。 双方交手多次,早已非敌明我暗。即便她不去,温恕也早已察觉她们的敌意。 再说这丫头,岂是两句话能劝得动的。 “听你话的意思,宫宴上,他们要动手?”陆青眉心微蹙,“看来是图穷匕见了,无论是赵王还是太子,都等不及了。” “是。”傅鸣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沉肃,“所以,陆青,答应我,那日首要之事是护好自己。一旦有变,立刻随无咎离开。他的能力足以保你周全。我担心温恕狗急跳墙,趁机对你不利。” 陆青低头看着自己被那双大掌紧紧包裹的手,脸颊微红。 默然一瞬后,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沈寒说得没错,她果然在心底是信任傅鸣的。 这一次,就听他一回吧。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八章 第一次的笑容 温谨执起酒壶,青髓酒注入杯中,泛起碧光粼粼。 盏中酒液微光荡漾,映出他眉宇间得意与狰狞交织的神色。酒波浮沉不定,那张阴沉的脸忽地扯出一抹扭曲的弧度。 侍立一旁的二福大气不敢喘,垂首默立。 温谨端起酒盏,缓缓倾斜,牵出一条碧绿的细流,淅淅沥沥地在青砖地上划开一道湿痕。 犹如一道楚河汉界,隔开了阴阳两地。 “乔承璋,这杯酒算我敬你,”温谨笑得热情又残忍,“你不是爱喝么?到下头慢慢喝。” 二福忍不住开口:“公子,此事...万万不可再提啊...” 温谨猛地抬头,目光中骇人的凶戾之气将二福后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温谨重新斟满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一股得手后无人知晓的得意与畅快随之涌起,这份惬意如暖流,先熨帖了肺腑,随即涌向四肢百骸,让他那积满悲愤与绝望的胸腔,透入一丝虚幻的热意。 “你怕什么?此事隐秘,迄今无人敢来对峙。”温谨得意地笑着,“那日我让你扒光他们的衣衫,就是算准了那破落伯府遮掩还来不及,哪还有脸声张!儿子干出与长随厮混的丑事...” “一旦传出,安平伯的老脸就要丢尽了!”温谨晃着酒杯,“他们全家靠着侯府施舍才能苟延残喘,一家子都是软骨头!” “所以,他们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咬死了是意外,绝不敢深究真相!” 温谨兀自笑着,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品尝到“高明”二字的滋味。 对比之下,从前鲁莽只为泄愤,弄得人尽皆知,显得何等愚蠢! 唯有这般无声无息地致人死地,自身却能片叶不沾,才是智谋的上乘境界。 更何况,这次弄死的还是一位伯府世子! 温谨仰头癫狂大笑,积压胸中多年的沉郁块垒,都在这快意的笑声中冰消瓦解。 不知为何,自从隐秘地了结乔承璋后,他夜晚竟睡得格外踏实。父亲与妹妹的冷漠,再难刺痛他分毫。他已经亲手为自己披上了一层坚硬的铠甲,从此不再需要倚靠那可有可无的亲情苟活。 曾几何时,他一心渴求父亲的垂青,活在卑微的幻想里。无论他如何勤勉习字、苦读诗书,换来的永远是父亲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 温谨垂眸,看向自己那条跛足,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笑。 心底最后一点暖意,早已在绮楼那晚,随着乔承璋字字诛心的真相,彻底熄灭了,唯余一片浸透骨髓的、冰冷的空寂。 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他一个残缺之人,无论做得再好,在追求完美的父亲眼中,也永远没有立足之地。 他那高贵的父亲,一生追求尽善尽美,读书做官皆无瑕,却偏偏生了他这个令人抬不起头的儿子,成了完美生命里唯一刺眼的残缺。 更何况,他还曾赤身裸体,沦为京师笑柄!父亲连斥骂都不屑一顾,这无声的鄙弃,比任何惩罚都更刺骨。 既如此,不认便不认吧!他早该习惯了。 反正从小到大,他也未曾从父亲那里得到过半分温情。 既然从未拥有,又何谈失去? 也好!从此他便一个人! 看!这次没有父亲善后,他照样成了事! 瞧!没有父亲,没有妹妹,他照样能活得痛快! 温谨狂笑得眼泪横流,一杯接一杯的烈酒灌入喉中,倒得太急,青碧的酒液从嘴角溢出的,分不清是酒还是泪,滴滴答答地落在素色衣襟上,晕开一片青灰色、毫无生气的湿痕,如同祭奠从未有过的温情。 “公子...”二福惴惴不安,满心忧虑却不知如何宽慰。 自打从绮楼回来,公子便似换了个人。不再提去见老爷和姑娘,终日不是在房中酩酊大醉,便是在院中桂花树下枯坐出神。 他看不懂公子在想什么,只觉得公子周身笼罩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绝望与冷酷,陌生得让他害怕。 温谨抬袖,胡乱抹去颊边混合着酒液的湿痕。一垂头,目光落在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锦囊上。 他顺手扯下,“啪”地一声重重掼在桌上。 这里面装的,是父亲送他的生辰礼——那枚他曾视若珍宝的染血小印。 父亲当日那嫌恶如睹秽物的眼神,厉声令他丢弃的呵斥,犹在眼前。可他一直舍不得,将小印擦得干干净净,依旧日日佩在身上。 这毕竟是父亲...唯一一次用心为他挑选的礼物。 “二福...”温谨醉意朦胧地摇晃着空酒壶,“再去给我拿壶酒来,还有...” 他抬手指向桌案上的锦囊,“把这东西,拿去扔了。” 二福心里一咯噔。 那锦囊里装的可是公子平日珍爱如命、从不假手于人的小印!今日竟要扔掉? “公子,这是...这是老爷送您的小印啊...”二福壮着胆子嗫嚅。 温谨眼风冷冷扫过来,声音里听不出半分醉意,只剩沉沉的死气,“我叫你扔了。聋了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二福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公子此刻的眼神,竟像极了老爷——那份近乎决绝的冷静与漠然,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二福不敢多言,拿起锦囊,一开门,动作猛地僵住,声音都变了调:“老、老爷...” 天爷! 老爷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一直就站在门外?! 那...那些关于安平伯世子之死的话... 二福头皮瞬间炸开,浑身抖如筛糠,几乎要瘫软下去。 温谨闻声转头,眸光空寂地看向温恕,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温恕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迈入室内,侧首对瑟瑟发抖的二福道:“先下去。” 二福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了出去。 温恕行至温谨面前,缓缓坐下,目光沉沉地笼罩他。 温谨毫不避让,以同样沉默的眼神回望。 这是父子二人十余年来,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不加掩饰地对视。 记忆中,父亲几乎从不正眼看他——或是厌弃地别开眼,或是漠然地睥睨,更多时候,是彻头彻尾的无视。 温恕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安平伯世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是你做的。” 这不是质问,而是陈述。 温谨眉梢微挑,无声默认。 温恕默然注视着儿子,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掠过他的眉眼。 小乔氏送来的信中言辞激烈,指责温谨与她弟弟发生口角,之后她弟弟便深夜溺水而亡,要他回去细问他的好儿子,给她一个明白交代。 温恕根本没打算理会这个蠢女人,只是... 此事温谨做得竟如此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在他知晓的那一刻,心头全无震怒,而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外,甚至是一丝...欣慰。 方才他在门外听得真切,温谨竟懂得利用丑事逼对方噤声。 这不再是鲁莽的泄愤,而是成熟的谋算。 这份狠辣与算计,这份思虑周全,不再像从前那个只会惹是生非、让他烦心、向他乞讨关注的顽童。 这孩子,何时有了这般城府与决断? 莫非...到底是他的血脉,骨子里承袭了这份绝无仅有的谋略? 他本以为那桩丑事之后,这个儿子已彻底沦为弃子,他此生都不想再见到他。 谁知,温谨竟以这种方式,让他刮目相看。 这个他一度视为耻辱的儿子,似乎...骨子里有一丝是像他的... 温谨迎着父亲头一回不带厌弃的目光,心中泛起一丝不真切的恍惚。他暗自攥紧拳头,冷声开口,“父亲既已知晓,要如何惩治我?” 他不能再有任何奢望了,那点可怜的乞怜之心,只会让他更瞧不起自己。 温恕并未动怒,反而缓缓起身,语气里竟褪去了往日的威严与冰冷,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暖意,“谨儿,过两日皇孙生辰宴,为父已禀明赵王,带你同去。你好好准备。” 那场“盛宴”,他也该亲眼见识。 也许将来,儿子也能为他分担。 毕竟,钟诚已让他心生间隙。眼下看来,这个一度被他放弃的儿子,反倒可能成为最可靠的臂膀。 在温谨震惊到近乎僵硬的目光中,温恕破天荒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那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温谨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是,父亲。”温谨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恕看着他,极为缓慢地、生涩地牵起一个嘴角的弧度。 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儿子露出了一个笑意。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零九章 绝对是八字相克 太子喜得嫡子,于大贞而言,乃是国本稳固的盛事。 何况,太子于众皇子中一枝独秀,率先诞下皇孙,更显优势。 这意味着太子一系不仅拥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更获得了一项无可替代的政治资本。 历朝历代,帝王对首位嫡孙的诞生无不寄予厚望。 这位嫡孙的诞生,不仅是天家血脉的延续,更是弥合父子关系的天然纽带,足以令过往龃龉冰释,使天家亲情焕然一新。 圣上-庆昌帝对这个皇孙的重视,朝野上下都看得明白。恩赏一道接一道,分量重得让人咋舌。 先是破格赐下了一方刻着“皇太孙宝”的小金印,这几乎是在明示天下,他对太子的继承权和皇孙的未来给予了绝对的肯定。 接着,又命银作局工匠精制了一副各色宝石缀满的金质‘长命’璎珞项圈,上刻‘天子万孙’、‘国祚永昌’的吉谶,毫不避讳地将皇嗣的安康与国运紧紧相连。 甚至因为皇孙的降生,庆昌帝还特意下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让万民都来沾一沾这份天大的喜气——这份恩宠,简直毫无保留。 至于厚赏太子妃娘家,为太子妃加上“贤德”尊号,反倒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所有的恩赏都齐备了,唯独皇孙的大名,庆昌帝却坚持要再想想。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是因为这名字关乎国本千秋,将来要载入史册,庆昌帝才会如此慎之又慎。 这份异乎寻常的谨慎,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太子之位,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更加稳固了。 也正因皇孙的诞生,让原本波谲云诡的朝局再添变数。一时间,各方人马心思浮动,无不暗中重新评估着站队的风险与收益。 先前暗中活动之人,有的转为谨慎观望,将宝押在太子与赵王的最终胜负上;有的精于算计,竭力维持与双方的暧昧,以求无论东风西风,自身都能屹立不倒。 今日这场满月宴,俨然汇聚了所有心怀鬼胎之人。谁都明白,在这喜庆的表象之下,实则是决定未来朝局的关键博弈场,注定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盛夏午后,烈日灼空,皇城前的广场被烤得热浪滚滚,巨大的青石板仿佛要融化一般,反射着令人目眩的白光。空气凝滞,唯有道旁古柏的浓荫里,传来声嘶力竭的蝉鸣。 皇城墙巍峨的影子在脚下缩成短短一截,与广场上的炽烈白光形成锋利的分界。身着铁甲的宫廷侍卫在烈日下如同一尊尊雕像,汗水虽已浸透内衫,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肃穆无声。 下马碑前,已是车马辚辚,冠盖云集。京师的勋贵世家与各方要员皆已到场,一时之间,广场上人影攒动,热闹非凡。 兴宁郡主的翠盖珠缨八宝马车和武安侯府的朱轮华毂车,先后到了下马碑。 郡主与沈寒刚下车,便听得身后一声清唤:“郡主,沈寒!” 二人转身,只见一脸欢喜的陆青和面色阴沉的小乔氏。 陆青撇下小乔氏,疾步上前,眼眸清亮地向郡主行了礼,随即自然地挽住郡主的手臂,语调轻快,“郡主,青儿许久未见您,心中甚是惦念。” 郡主被这熟悉的亲昵惹得心头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青儿撒起娇来,与我家寒儿幼时很像呢。只是到了京师,她反倒愈发稳重知礼了。” 她细细端详陆青,蹙眉道:“可是京师暑气太重,胃口不佳?我瞧着清减了些。” 陆青嫣然一笑,语带娇嗔,“那郡主可要救我一救,过几日我便去沈园,尝您小厨房做的菜,您可不许嫌我。” 郡主被她逗得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好,巴不得你来,正好给寒儿作伴,也省得她日日盯着我多用半碗饭。” 沈寒摇扇轻笑,风中带来淡淡杜衡香气,“来了正好,母亲用膳时也能多些欢趣。我这劝膳的差事,也算多个帮手了。” 小乔氏嘴角紧抿,面沉如水,只冷眼瞧着眼前这番和乐景象,半晌,才缓步走近。 眼前三人情同母女,若不是她亲眼看着陆青长大,几乎要以为她们才是血脉至亲。陆青望向郡主时,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笑意与温暖的眷恋,是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从未得到过的。 莫说陆青醒来后的疏离,便是从前,待她也总是客气有礼,连那声“母亲”都唤得分寸得当。 两人之间,始终横亘着一条无形却坚实的界线。 她无意跨过,陆青也从不逾越,彼此心照不宣,各自守在边界两侧。 沈寒察觉小乔氏冰冷又审视的目光,轻轻捏了捏陆青的手,冲着郡主绽开一个娇憨的笑容,“母亲,一会儿宴席开始,您定是要去外祖父身边坐的。女儿想和陆青结伴,我们俩坐一处,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好?” 今日是太子、赵王与温恕三方博弈的关键时刻。只要母亲安坐于梁王身侧,想必温恕与太子等人即便再丧心病狂,总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位宗室亲王身边的郡主下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陆青顺势转头看向小乔氏,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姨母,我与沈寒同席。许久未见,我们自有许多话说。” 这是没打算跟她商量。 小乔氏气得半死。 沈寒对郡主尚且是请示,到了她这里,陆青竟连这点场面上的尊重都不给她! 小乔氏还未及开口,郡主已含笑点头,和蔼提议道:“侯夫人,我瞧这两孩子投缘,不如咱们先行一步,让她们小辈自己结伴说说话去。席间也由得她们同坐一处,难得出来,莫要拘着了。” 兴宁郡主身份尊贵,远非武安侯夫人可比。郡主这般客气邀小乔氏并肩同行,已是给了她天大的体面。 小乔氏平日再骄纵,此刻也不敢在郡主面前有半分放肆。何况郡主今非昔比,地位愈发显赫。 她眼风不悦地扫过陆青与沈寒,深吸一口气,勉强牵出一抹笑意,“郡主说的是,臣妇却之不恭了。”转而看向陆青,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青儿,你便与沈姑娘同行吧。” 目光移向沈寒时,那笑意下几乎压不住咬牙切齿的痕迹,“沈姑娘,我家青儿性子孤僻,素日里难得与人交心,与沈姑娘相识不过个把月,竟好得形影不离,如此亲厚。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你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呢。” 这个沈寒,定是八字克她! 一见这丫头就心烦意乱,让她浑身不适。 尤其沈寒那清冷透彻的目光,总能勾起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以及...一丝如影随形的恐惧。 这恐惧毫无来由,却真切得让她不寒而栗。 正是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憋闷,让她在沈寒面前总是按捺不住火气。 更可恨的是,这丫头看人时那睥睨冷漠的眼神,以及对她侯夫人身份的彻头彻尾的无视,都像火星,轻易便点燃她的无名火。 再好听的话,经小乔氏的口,也如蜜糖裹了酸雨,甜腻中只透出刻薄。 沈寒目光清亮地迎向小乔氏,“侯夫人所言极是。我与陆青相识虽短,却心意投缘,情同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顿了顿,她唇角笑意渐冷,透出一丝清淡的讥讽,“可见情谊深浅,从来只在乎真心,与时日长短有何干系?否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相处一世却形同陌路之人呢?” 她笑容倏地收敛,转为毫不掩饰的讥笑,“须知有些人天生无心,纵使旁人待她真心,倾注一腔情意,她也收不下。非但视为理所当然,反倒怨旁人付出不够,仿佛天生欠她一般。” 沈寒面上摆出与陆青相似的、近乎天真的疑惑,大眼忽闪,“毕竟人与人不同,侯夫人,您说是吧?” 陆青抿唇忍笑,看小乔氏一脸青白,暗自对沈寒比了个大拇指。 小乔氏被噎得话堵在喉头,胸口剧烈起伏,只得生涩地微微点头强压怒火。 这沈寒怎的和陆青一样,对她是明褒暗贬,表面恭敬,话里藏针,让她难以反驳,有火发不出! 她冷冷剜了沈寒一眼,转头对郡主强撑起笑意,“郡主,咱们走吧。” 这笔账,她记下了,日后定要好好收拾这死丫头。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章 第二个找骂之人 眼见一身深青色织金云霞孔雀纹褙子的小乔氏走远,陆青挽着沈寒笑得乐不可支,“你方才那番话可是把她气的不轻,瞧她背影都僵了。” 沈寒摇摇头,“从前是我高估她了。她见我养女身份,认为柔弱可欺,便想随意拿捏。可几次三番寻衅下来,却是一次比一次焦躁失态,连那一品夫人的体面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陆青笑意不减,“她近来就没一件顺心的事,不焦躁才怪呢。按她的性子,只会找人撒气。对了...”她压低声音,“今日宫宴许是会有变故,咱们今日得多加小心。” 沈寒点点头,看陆青眸中透着狡黠,心领神会一笑,“今日有场大戏,我们静观其变,看是作壁上观,还是随机而动。” 陆青俏皮一笑,“跟我想的一样。” “走吧。”在引礼太监的引导下,沈寒挽着陆青,穿过西安门,换乘无帷宫车,前往蕉园。 车驾沿太液池畔的柳荫御道前行。 陆青初次入宫,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御苑景色。 午后炽烈的阳光将池面照得碎银万点,荷风送爽,池水却波澜不惊,只漾开一丝浅淡涟漪,转瞬即逝。 庆昌帝特将满月宴设于其常居的西苑而非东宫,隆宠之意,不言自明。如此毫不掩饰的隆恩,无异于将太子与幼孙置于炉火之上,就看哪位皇子,会最先按捺不住。 眼前这沉静得令人心悸的太液池水,真正搅动者,或许正是垂钓者本人。 宫车于蕉园门外停稳。但见园内芭蕉成林,宽大绿叶遮出浓荫,于盛夏暑气中沁开一片清凉,此间故名“蕉园”。 芭蕉性寒耐暑,绿意森森,最合帝王静修之心,似是将喧嚣朝局也一并隔绝在外。 此刻园门外已停满各色软舆宫车,先到的女眷与官员们正悉心整理着冠带仪容,准备入园赴宴。 陆青与沈寒刚下车辇,便听一阵密集而克制的脚步声与谈笑声由远及近。 抬头望去,只见一众身着青、绿、深绯色常服的官员,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口中皆恭敬地称着“温阁老”。 被簇拥在中心的,正是当朝首辅温恕。 他一身玄色常服,看似简素,但前胸后背以金线刺绣的仙鹤补子,在午后阳光下隐隐折射出威仪的冷光。腰束玉带,步履沉凝,不怒自威,特进光禄大夫的尊荣、位极人臣的权柄,在他温煦含笑的面容里,暗自沉淀。 温恕自在谈笑间,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瞬间便捕捉到了正欲入园的陆青与沈寒。他脚步略顿,与身旁官员含笑颔首后,独自缓步向二人走来。 交手多回,均于暗处。这是三人第一次狭路相逢,打了个照面。 盛夏的炽阳笼罩在他们衣袍之上,锦缎金线折射出的光芒,华美耀眼却毫无暖意,眼前的平静更像是布满裂纹的镜面,一触即破。 温恕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沈寒。 一袭湖色罗地彩绣缠枝玉兰夏衫,衬得她清冷华贵,颈项间一枚羊脂白玉螭龙璧压襟,更显尊荣,可见郡主对她宠爱之深。 难怪这丫头敢与他派出的死士对抗。到底是郡主教养过的,不是寻常勋贵家那些见血就晕的闺秀,此刻当面,方能觉出这份冷静卓绝。 沈寒未曾行礼,看向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打量一个陌路人。 温恕心头冷笑,好一副目无下尘的睥睨之态,果真是天家富贵里才能浸淫出的傲慢。 随即,温恕的目光转向陆青,却猛地刺痛般一怔。 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陆青一身真红缂丝衫裙,金线满绣的缠枝牡丹绚烂欲燃,可华丽之中的这张脸...清冷得宛如月光,眉眼间竟隐隐透着一个熟悉到令他窒息的影子。 那年,她虽是一身旧罗衫,却也曾这般艳压群芳。 温恕的眼神倏然凝固,素来深不见底的眼底,竟失控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缱绻与痛楚,目光如烙印般锁在陆青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陆青与沈寒微微蹙眉,忽有一道怨毒的目光自温恕身后直刺而来——竟是温谨。 一见陆青,积攒的恨意直冲顶门,温谨面上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险些当场失控。 多日不见,陆青依旧容光摄人,尤其是那抹刻在眼尾的轻蔑,比往日更显刺眼。 可当他视线无意中触到温恕衣角时,那抹撕碎一切的怨毒骤然冰消瓦解,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脸上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像是今日才初次见到陆青。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微诧。 温谨在温恕面前,竟能将周身惯有的阴戾之气收敛得滴水不漏,唯余下绝对的顺从,与其父的威压浑然一体。 简直就像是,温恕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 方才瞬息间的剑拔弩张,已消散于无形。温恕浑然未觉,目光仍牢牢锁在陆青身上。 这份过久的凝视,连他身后的温谨,都隐隐感到了异样。 温恕轻咳一声,冲二人温和一笑,“这位定是郡主的掌珠沈姑娘,这位便是陆姑娘了。老夫痴长几岁,早已听闻二位姑娘才德出众,今日一见,风姿果然不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语气温润,眼底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潭,位极人臣的首辅威仪,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一派宽和长者的姿态之下。 这番作态,俨然一位初次见面的长辈,将全然不认识她们的戏码,演得天衣无缝。 陆青侧首对沈寒轻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听清,“难怪圣上偏爱蕉园,景致确是清雅。只可惜,”她眼风扫过温家父子,嗤笑道,“纵容恶犬狂吠,实在有碍观瞻。” 沈寒会意,当即用团扇在鼻前轻蔑地扇了扇风,蹙眉道:“难怪有一股子腥臭之气,真是令人作呕。” 她们才没兴趣陪温恕演戏。 温恕目光骤然一沉。 不等他开口,温谨怒喝道:“放肆!家父乃当朝首辅,岂容你等信口辱没!” 陆青上回就羞辱他是疯狗,今日竟敢变本加厉辱及父亲,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脸上如被抽了一鞭,血液嗡地涌上头颅,再也按捺不住。 陆青眼波流转,绽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靥,“倒是稀奇,如今连犬类竟也解起人意来了。想来这便是侍奉二主、左右逢源的本事?果真非常人可及。” 温恕的手如铁钳般骤然按住温谨,侧首一记冷冽的眼风扫下。 温谨周身猛一僵,已到唇边的怒喝硬生生卡在喉间。 温恕语速平缓,如同闲话家常,继而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不知老夫何处疏忽,竟惹得二位初次见面,便以‘恶犬’这等恶语相喻?老夫愿闻其详。” 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俨然一位受屈的长者。这等以退为进的手段,正是他惯用的伎俩。 陆青冷笑一声,“好话是说给人听的,为一己私利随意乱咬之徒,不是疯犬便是恶犬,怎能算恶语?” 沈寒讥笑一声,“听得这般入耳,不恰好说明,阁老是此中之辈么?” 她与陆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既然有人上赶着自取其辱,不夸两句岂不是浪费了这等好机会! 饶是温恕再能演会装,在这连番指桑骂槐、尤其是直指他为疯犬的诛心之言下,脸上那层温和的表象也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冷冷地扫视二人,目光沉冷锋利得如同冰锥。 温谨死死盯着陆青,后牙咬得咯咯作响。 二人无畏迎视。 刹那,两道高大身影已如铁壁般凛然挡在沈寒与陆青身前,将温恕父子隔开。 温恕眉头皱了下,竟是傅鸣与许正二人。 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恕,辞色犀利如刀,“温阁老,朝堂论政是为国为民。您身为首辅、帝师,在此与闺阁晚辈斤斤计较,岂不有负状元元辅的清名?若传将出去,徒惹天下人耻笑罢了!” 傅鸣未发一语,只冷冷盯着温谨,那目光如寒冰锁魂,看得温谨浑身一凛,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温恕脸上再度端起从容笑意,眼底最后一丝暖意却已消散殆尽。 他目光扫过眼前四人,捋须淡淡道:“许大人说笑了,老夫不过与二位姑娘闲话几句。不过...二位倒是护花心切,来得及时得很。” 魏国公府与许家...这是在明目张胆地站队,向他示威了。 他心下冷笑,今日尚有大事要图,不必在此刻纠缠。从容一拂袖,“谨儿,时辰不早,莫误了觐见。” 言罢,不再看众人一眼,率先缓步离去。 这几个人...来日方长。 ? ?月底了再求一波票哦,谢谢书友们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定是宴无好宴 温恕与温谨的背影,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一个努力板正身形,一个歪歪扭扭地跟随。烈日下,温谨的影子仿佛只是温恕影子的衍生品。 傅鸣冷冷地盯着温谨那跛足歪斜的身影,在盛夏的烈日下拖出一道扭曲的阴影。 方才擦身而过时,温谨仍不忘死死盯着陆青,眼中带着如狼似虎的噬人凶光,还夹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玩味。 傅鸣指节攥紧,眼中寒意凛然。 这条疯狗,他早晚要亲手捏碎它的骨头。 许正关切地看向沈寒,“我们远远便瞧见他们拦在你们身前,就立刻赶了过来。”他面色微沉,扫了一眼温恕离去的方向,“他今日直接与你们对上,便是要挑明,他已经知道此前吃的那些暗亏,统统与你们有关。” 傅鸣冷笑一声,“正是。他就是要摆明车马,告诉我们,先前不过是疏忽,才让我们钻了空子。从今往后,不会再给我们留一丝可乘之机。” 温恕此举,意在宣告游戏到此为止,往后再想动他,就得真刀真枪地硬碰硬了。 陆青心下生疑,方才温恕看她的目光很不对劲,那其中竟含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爱怜与眷恋的复杂情愫... 她蹙眉垂眸一瞬,抬头看着沈寒,“方才温恕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厌恶或鄙夷,而是...”话到嘴边却滞住了,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这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人的眼神都缠绕着一股阴湿的黏腻。被那目光扫过,就像是有蛇信擦过肌肤,留下冰冷的涎渍,腥臭无比,教人从心底泛起恶心。 想起来就要吐! 陆青极力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沈寒看出端倪,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轻抚她的背心,温声道:“温恕对武安侯府始终目的不明,不过此人阴险多疑,满心龌龊,他的目光自是污浊不堪,你不必理会。” 见陆青面色稍霁,沈寒轻轻为她打扇,“下次他若再看你,你便不要看他,免得恶心着自己。” 陆青摆摆手,神色已恢复一贯的清明,“早晚都要面对,日后相见的时候只怕更多。就算我不想见他,他又岂会放过我?” 温家父子行事,向来是得不到便毁去,真真是狠绝到了骨子里,一派下作门风! 傅鸣走近两步,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陆青,“瞧你面色微红,可是耐不住这暑热?这里面放了薄荷与冰片,若觉得头晕,嗅一下便能舒缓。” 这递香囊的主意,他还是见许正用过方才学来的。 前两日,许正曾不无得意地向他炫耀,说自己送的解暑香囊,沈寒已是日日佩在身上。 傅鸣还是头一回见许正那般神色,眉梢眼角都飞扬着,满心的快活几乎要溢出来.. 眼前这人,哪里还是那个令朝野侧目的“啄木鸟”许正——他记忆中的许御史,端庄持重,言语犀利,是朝野名副其实的弹劾第一人。可如今这位,目光牢牢系在沈寒身上,一刻也未曾挪开,几乎判若两人。 想来真是缘分。 他们四人本无交集:他一心辅佐裕王为家族前程步步为营;许正专注弹劾,醉心读书;两位姑娘的命运更是离奇坎坷...如今他们却要并肩同行,携手对抗同一个庞然大物。 傅鸣心头泛起一丝窃喜。 陆青与沈寒的秘密他已知晓,而许正定然不知——这算不算在香囊一事上,他总算略胜一筹.... 陆青嗅了嗅香囊,胸腔间那股烦恶之感果然平复不少,见傅鸣眉宇间带着一丝暗喜,冲他嫣然一笑,“果然舒爽多了,谢谢你。” 傅鸣被她的如花笑靥晃得心神一恍,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绪,压低声音对四人道:“方才无咎传来消息,他在筹备宫宴的宫人中,发现了乔装混入的钟诚。” 陆青与沈寒闻言,皆是神色一凛,对视一眼。 “好一条死忠犬,当真不怕死,竟敢来宫宴作祟!”陆青冷笑,“上回他想必是得了主子的允诺,才会匆匆藏匿起来。眼下卖命是想冒死立功,弥补他偷藏香木的过失,好教主子重新重用他。” “他与温恕之间,定是有生死之交或足以拿捏性命的把柄,否则以温恕这等阴险小人,即便钟诚只是隐瞒而非背叛,也绝不会再用他。”沈寒微微蹙眉,抬首看向傅鸣,“如此说来,今日倒是擒他的良机?” 傅鸣背过手,声音笃定,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我已经让无咎安排人在宫外守着。放心,今日必不会让他溜走,既然敢露面,就休想再脱身。” 此番布局周密,若再让钟诚走脱,他也无颜去见陆青。 “钟诚乔装混迹在宫人中,看来是温恕布下的一步暗棋。”陆青眸光一凛,转向傅鸣,“方才我见温恕今日也带了温谨来赴宴,记得你曾经说过,往日里他可从来没将这个残废儿子带出来过,眼中根本就瞧不上他,今日这难道是?” 沈寒点头,“看来温恕是选择了儿子。往日弃如敝履,今日带在身边,无非是钟诚那条忠犬不好用了,得赶紧驯一条新的。瞧方才温谨在温恕身后那般乖顺谨慎、绝对顺从,与往日的凶狠愚鲁大不相同,一副将父亲奉若神明的样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嗤笑一声,“温恕这是为自己寻到了新的忠犬——一条懂事听话且与其父如出一辙阴狠的疯犬。” 选择了儿子... 陆青心照不宣地点头,冷笑道:“看来乔承璋之死的事,侯夫人定然已去寻温恕撕闹过了。”她眼眸一亮,拉住沈寒,笑得意味深长,“一会可有好戏看了,正可瞧瞧这位‘用情至深’的侯夫人,该如何面对她的情郎,以及...情郎与原配那位名正言顺的嫡子。” 温恕带着温谨赴宴,无异于摆明态度,他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的。 小乔氏看到这般“父慈子孝”的景象,怕不止是心头滴血,简直要伤心欲绝到魂飞魄散了。 沈寒浅浅一笑,带着一丝促狭,“今日独独不见温瑜。看来温恕对她已心生嫌隙,既防着她见侯夫人,更阻她联络赵王。往日的父女情深,在温瑜决意倒向赵王那刻起,便已所剩无几了。” 温恕此人,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眼中哪有子女,只有绝对的顺从和利用。 “至于侯夫人,”沈寒唇角掠过一丝清浅的冷笑,“她日后锥心蚀骨的时刻,只怕还在后头。” 沈寒转向傅鸣,“钟诚务必要生擒,万万不可让他自尽或被人灭口,他身上必有我们想知道的秘密。” 傅鸣微微颔首,“放心,定然是活口。届时也自有法子叫他开口,便是铁打的筋骨,在我手上也能叫他敲骨吸髓。”他冲着二人微微一笑,“况且,他宝贝儿子还在我们手中,再有马氏的哭闹,届时骨肉亲情当前,他定然扛不过去。” 许正了然一笑,“钟诚正是撬开温恕铁板的一把利刃,或许...今日宫宴之乱,便能为我创造一个奉旨离京的良机。” “钟诚若再失手一次,必遭温恕弃如敝履。”陆青望向远处人影憧憧、言笑晏晏的场面,人人脸上皆是一派恭贺欣喜,却不知宴席散时,尚有几人能笑到最后。 沈寒轻摇团扇,淡然道:“钟诚身上那股子那种忠诚,无非是忠于自身利益。与温恕,不过是一丘之貉,彼此利用而已。” 许正看了眼渐高的日头,温言催促,“时辰将至,日头也毒,你们先行入园吧。今日男女不同席,万事小心。”他目光缱绻地锁住沈寒。 沈寒会意,冲他微一颔首,挽着陆青,向候着的引路太监走去。 傅鸣拍了拍许正的肩,“走吧,今日这场硬仗,你我皆需谨慎。开阳已混在侍卫中,会暗中护你周全。” 许正反手回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彼此彼此,世子爷。”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死的为何是她 皇孙满月,乃国之盛典。拂晓时分,庆昌帝便率太子及宗室王公,至太庙与奉先殿焚香祭祖,祭告列祖列宗添丁之喜。 待到吉时,净鞭三响,韶乐大作。庆昌帝与皇后在仪仗扈从下,驾临蕉园,升座于澄碧堂。在赞礼官悠长的唱引声中,文武百官、勋贵命妇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太液池畔。 澄碧堂四面开阔,悬着细竹帘,既遮阳又透风。堂内四角放置了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氤氲而出,将盛夏的暑热隔绝在外。池面上荷香阵阵,与堂内熏炉散发的淡淡沉水香交织,清雅宜人。 这是陆青头一回见庆昌帝,睁大眼睛瞧了半晌。 沈寒在桌案上悄悄拉了拉她,凑近低问,“瞧什么呢?” 陆青用团扇遮掩,压低声音,“陛下和传说中的不一样。坊间传言陛下倦怠朝政,痴迷丹乐,病体奄奄,可眼前这位明明神采奕奕,颇有威仪。” 沈寒抿唇一笑,细声解释,“传言算是半真半假。这些年太子胡作非为,而陛下多有包容,父亲一直挂怀的罗大人冤案便是明证。单论此事,说他昏庸并不为过。但自陛下继位以来,天下太平,国库充盈,赞其一句守成之君倒也公允。” “只是太子权柄日重,愈发任性。但观正月以来陛下种种举措,绝非庸碌之辈。今日满月宴,怕是父子情分的最后试探。太子若能过关则国本稳固,若不能...”沈寒略顿,声音微沉,“朝局恐有天翻地覆之变。” 陆青好奇,“陛下与太子,竟无父子真情么?” 沈寒微摇团扇,“大贞的祖训是立嫡立长。大皇子早夭,今上便立了嫡子为储,悉心栽培。奈何太子被皇后溺爱得无法无天,德行有亏,绝非仁君之选。如今诸皇子成年,几位皇子又羽翼渐丰,因而这两年的储位之争才会如此激烈。” 陆青若有所思,微蹙眉头,“正月里的妖丹案颇有疑点。温恕此等利欲熏心之辈,绝非只因太子暴戾非仁君,便贸然动摇国本。这里头怕是有别的隐情。傅鸣也曾说过,温恕此举像是要致太子于死地。” 沈寒眸光一凛,“他在太子身边隐忍多年,假意襄助,所图必然极大。此番出手,不仅是给其他皇子信号,更是向整个朝野释放出储位可动摇的明确讯号。”她声音压得更低,“我疑心,陛下冷眼旁观,甚至许是借用温恕之手推波助澜,或许就是在看,哪位皇子能笑到最后。” “陛下也非嫡非长,他选接班人,定不会只看出身。只是...”她眸光沉沉,“朝局颠覆之际,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牺牲铺路。” “咔!” 前方传来一声杯盏轻碰的脆响,声音虽不大,却被陆青敏锐地捕捉到。 她循声望去,忍不住以扇掩口,轻轻拉了下沈寒,嘴角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你瞧侯夫人那脸色,都快泛青了,连杯盏都抓不稳,可见是气急了。” 沈寒抬眼细看,小乔氏面色铁青,唇角虽勉强上扬,眼中却压着沉沉冰山。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频频扫向温恕与他身后的温谨,腮边肌肉紧绷,后槽牙咬得死紧,青筋忽隐忽现。 温恕却始终含笑面向帝后,与身旁官员谈笑风生,自始至终,未看她一眼。 小乔氏的脸色像被水洗过一般,从青黑色转灰白色,血色一层层被剥去,直至有了几分惨白。 她低头用帕子假意轻拭唇角,遮掩住发抖的唇瓣,双手微微颤抖,一双怨愤的眸子里泛起委屈的水光,强撑的体面之下,尽是心碎成渣的狼狈。 正月里尚是蜜里调油,短短数月,那点情爱便如春日冰雪,消融殆尽,如今她的心田里,爱意怕是被满腔的怨毒浇灌得寸草不生了。 沈寒心底只觉讽刺,“你那几针扎得侯夫人方寸大乱,她此刻正深陷温恕选了原配之子的痛楚中。前有温瑜婚嫁一事,后有温谨杀弟一事,他二人之间的裂痕早已无从弥合。” 小乔氏只会觉得自己付出了满腔真爱,换来的却是对方不屑一顾的冷漠,连一丝敷衍的虚情都吝于施舍。 沈寒料定,温恕对小乔氏从无真心,唯有利用。待真相大白那日,不知这位口口声声“为了家族”大义凛然的侯夫人,还能剩下几分底气。 陆青撇嘴讥诮,“温恕既已与我们明刀明枪,小乔氏这枚棋子,自是早已被他弃如敝履。” 傅鸣的视线始终分了一缕在陆青身上,见她们谈笑风生,紧绷的心弦微微一缓。不远处裕王递来一个眼色,他当即会意,目光锐利如鹰,牢牢锁定了赵王与太子。 赵王捏着酒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时不时扫过上首的太子。 今日太子一改往日里的傲慢嚣张,浑身散发着祥和之气。 方才“剃胎发”时,太子那副小心翼翼、欣慰欣喜的模样,活脱脱一位初为人父的仁君,看得庆昌帝不住点头,待他说话都多了几分往日里不曾有过的柔和,二人间竟流露出罕见的父子温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在场朝臣人人心中雪亮,这是太子即将复宠的信号。 赵王心里嗤笑,往日这等在父皇面前扮演良善真挚的孝子之举,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今日倒是让太子学了个十足。 演孝子,演慈父,演仁君... 他真是低估了太子的无耻程度... 看来东宫线报不假,太子平日连抱都不愿抱一下孩子,今日这般惺惺作态,必然是要动手了。 赵王转着指尖酒盏,迎上温恕不着痕迹望来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今日太子头一回粉墨登场,也是他人生最后一场大戏! 温恕收回目光之时,不着痕迹地在女眷席上一扫而过,见沈寒与陆青言笑晏晏,一副女儿家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目光顿了一瞬,立刻收回。 宴席已行至酒酣耳热之际,庆昌帝面染倦意却喜色难掩,皇后正逗弄着乳母怀中的皇孙,一派天伦和乐。 今日备的是上好的金华酒,数盏过后,一些文臣不胜酒力已显醉态。侍立一旁的黄公公见状,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一列宫娥应势上前,为每位宾客奉上一盏用井水镇过的醒酒汤。 汤中化了酸梅、山楂并几片薄荷,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顿解几分暑热与醉意。 赵王静静看着面前这盏醒酒汤。 指尖划过盏壁凝结的水珠,一丝冰寒直透心底。他等这一刻太久了,此刻心中却异乎平静,一如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这,或许就是天命所归的从容。 他生来便该是执棋之人,而非棋子,更非太子脚下可随意碾死的蝼蚁。 赵王心头的恨意如毒藤缠绕—— 太子自幼便将嫡子二字刻在脸上,视诸兄弟如奴仆,动辄打骂,何曾有过半分兄弟情谊?! 就凭他是中宫嫡出,便天生高人一等么?! 若非老大意外早夭,这东宫之位,还未必轮得到他! 至于老大是怎么死的,这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寒意夹着旧日的恐惧骤然刺骨,赵王猛地攥紧指尖,顷刻碾碎那丝懦弱。 他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像老大般被那对母子无声无息地处置掉! 父皇尚能容下八王叔,而太子,却是一个兄弟也容不下。老大已成了枉死鬼,若真让太子登基,他与母妃岂有活路?! 届时,莫说富贵闲王,便是定远侯府上下百余口,怕都要成为皇后泄愤的祭品。 不过...他比太子仁善,待他登基,会亲自送皇后下去,与太子母子团聚,方能不负这一场兄弟之情! 眼见太子一席人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赵王唇瓣含笑,回应了温恕递来的目光,举杯仰头饮尽。 真是一碗解暑好汤,解决太子再合适不过! “哐当”一声脆响! 一只杯盏摔落在地,碎瓷四溅。 突如其来的声响骤然打断了歌舞升平,众人齐齐惊愕望去。 一旁侍立的嬷嬷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太子妃!” 太子妃脸色骤然煞白,双手死死抠住喉咙,想呼喊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乌黑色的血沫瞬间从口鼻涌出,身体剧烈抽搐着,像一截朽木般从锦墩上滑落,重重栽倒! 倒地刹那,她的目光绝望执着地投向乳母怀中的皇孙。 嬷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探鼻息,当即骇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尖叫,“没...没气了!太子妃中毒了!” 赵王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温恕。 太子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紧紧盯着温恕。 温恕纹丝不动,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三章 没一个省心的 西苑蕉园,太液池波光粼粼,映着盛夏的烈日,却化不开澄碧堂内的森森寒气。 太子妃倒地的一瞬,满场死寂,随即哗然! 太子惊愕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当即将滔天震惊与对温恕的怒火强行压下,化作一脸惊怒交加的忠愤,他嘶声力竭地高呼,声音因极度紧绷而扭曲,“有...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宴席场面瞬间大乱! 女眷的尖叫、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侍卫急促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轰然炸开,猩红的醒酒汤泼洒在织金地毯上,迅速洇开一片不祥的污渍。亲军卫反应神速,如潮水般自两侧拥上,瞬间将帝后与皇孙护卫得水泄不通。 怎会是太子妃?! 这完全不对! 赵王惊骇的目光死死钉在温恕身上,对方却连一丝眼风都未曾扫来。 温恕...竟敢背叛他! 赵王紧紧攥着拳,周遭杂乱的脚步声、尖叫声,如同乱雨般砸在他耳中,震得他心慌意乱。 他急急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要平复心头如惊涛骇浪般拍打的狂澜,试图理清眼前的事... 温恕哪来的底气敢背叛他?! 他分明已将温恕的所有退路彻底堵死! 奇楠香木构陷太子、坐视太子遇险置之不理、乃至他这些日子放任温瑜随意出入王府、制造出他与温府的联姻传言...无论真假,这些足以让温恕万劫不复的罪证,都已精准地递到了东宫案头。 这些日子温恕进出东宫,至多能与太子虚与委蛇,太子绝无可能再信他! 温恕本该是一条被拔了牙、只能依附于自己才能苟活的毒蛇... 他怎敢?怎能反噬?! 东宫的眼线早就秘密传来消息,太子打算在宫宴上下毒除掉他。太子这类蠢材,也只能想出这种直白粗暴又漏洞百出的法子。 温恕献上的对策正是让他将计就计——趁他新掌宫禁职责、全权负责宴席护卫之便,直接调换尚膳监的人手,将太子备下的毒药偷梁换柱。待太子饮下那盏本为自己准备的“醒酒汤”,便是自取灭亡。 温恕还信誓旦旦,一力承担,说他会用自己的人,绝不会沾染赵王分毫,昨日传信说已安排妥当,保证万无一失,让他全然放心。 他只当这是温恕投向他递来的投名状。 一旦太子暴毙,储位空悬,以他如今的声望及在诸皇子中最为年长,入主东宫名正言顺,易如反掌。 届时,他再以执掌宫廷禁卫之责,借肃清宫廷余孽之名,寻几个与太子有旧怨的低级官吏或军中莽夫顶罪。刑部大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认罪后便悬梁自尽的死囚。太子树敌甚众,此案必成悬案,最终不了了之,就如正月里死掉的曹如意一般,迄今为止尚未抓到真凶。 从头到尾,他的双手都不会沾上一滴血。 为了避嫌,今日宴席他的座位刻意安排得远离太子,并且... 太子若出事,皇后震怒之下必会拿他这个禁卫执掌人发难。他早已备好后手——届时便主动向父皇请罪,不推诿,不狡辩,将罪名全揽在自己身上,就认一个“失察之罪”。 父皇心知肚明,太子早已人心尽失,祸起东宫内斗的可能性远大于宫禁疏漏。自己这番“请罪”,看似是领罚,实则是为父皇分忧,他这般识大体地认下小过,父皇最多小惩大诫,岂会重罚一个懂事的儿子?! 莫说他身后是定远侯,母妃是宁贵妃,圣眷正浓。便是他平日在于父皇心中的分量,也未必就比太子轻! 任由皇后撕闹些时日,待风波平息,储位非他莫属。 待到他君临天下之日,自有千百种法子,让皇后那老妇悄无声息地湮没于深宫重闱之中。 万事俱备,只要...只要太子一死,大业就成了! 赵王狠狠闭眼,耳畔忽远忽近的惊呼尖叫声激得他心头怒意层层翻滚,眼下被毒死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 那他所谋算的一切——认罪、忍辱、等待——岂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口黑锅,这将计就计的妙棋,变成了自打耳光的蠢行! 是他太自信了,太大意了! 是他低估了温恕的胆量!好一条反噬的老狗! 温恕竟敢如此戏耍他! 来日必将他千刀万剐!!! 赵王齿关紧咬,恶狠狠地瞪向温恕,眼中翻滚着将他撕成粉末的怒意。温恕却恍若未见,径直急步奔向庆昌帝与太子,瞬间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惊惶面孔,“陛下、殿下,此地凶险,请速速移驾!” 傅鸣与裕王对视一眼,将太子与赵王的反应尽收眼底。裕王凑近,声音压得极低,“鹬蚌相争...看来今日得利的,是温恕这老渔翁了。” 傅鸣轻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温恕的背影,“戏还没唱完,这老狗定然还藏着后手。” 没准今日这场大戏,是由温恕亲自来落幕。 傅鸣眼光一扫,见无咎与长庚已护在陆青二人身后,心下稍安,当即递去一个眼色,示意无咎尽快护着二人离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梁王反应迅速,立即向身后随侍的王府内官递了个眼色,几名内侍立刻上前护在兴宁郡主左右。郡主急向沈寒、陆青招手,“你俩快过来,随我走!” 陆青与沈寒对视一眼,沈寒疾步上前,在郡主耳畔低语数句。 傅鸣随即对裕王低声道:“殿下先行一步,园外有您的贴身护卫接应。陛下那边,我来盯着。” 梁王刚至御前,未及开口,皇后已与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威仪十足地扬声道:“陛下受惊,储君安危乃国本所系!太子,你即刻护送你父皇回宫!梁王,你速带郡主及众女眷先行撤离,此地不宜久留!” 她随即环视慌乱的人群,声音沉肃有力,“诸位命妇女眷,皆由侍卫护送依次离席,不得慌乱!亲军卫听令!全力护卫陛下与太子周全!” 吩咐完毕,皇后才转向惊魂未定的庆昌帝,语气转为请示,却不容置疑,“陛下,此地污秽,请陛下先行回宫静养,有太子护驾,可保无虞。眼下需有人主持大局,清查逆党。臣妾恳请与成国公暂留此地,彻查此事,定将凶徒绳之以法!” 皇后历来强势,眼下这番安排,条理清晰,不容辩驳。 面色苍白的庆昌帝,早已吓得腿脚发软,冷汗止不住地流,眼下只是无力地颔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由得皇后顺势揽过了大局主导之权。 几人上前架住庆昌帝,太子随后护送,一群人匆匆离席,傅鸣正欲不动声色地跟上,眼角余光却瞥见陆青一行人竟未撤离,反而向他这边靠拢,顿时心头火起——这丫头不是答应过他有事立刻撤离的! 他几步上前拉住陆青,“快走!前面不知会发生何事,你不能冒险!”随即怒视许正,“让你带人走,怎么反带来了?” 许正一摊手,一脸无奈,“她们非要来,我拦不住。” 他只能跟着来了,得紧紧盯着沈寒,不能让她有事。 傅鸣急喝,“无咎!长庚!带他们走!” 二人一脸难色,“主子,陆姑娘执意要留下,说...说要看清局势才安心。沈姑娘也已说服郡主先行。” 这二位姑娘拗性真大,无论他俩如何劝说,坚持要留下来。 傅鸣气结,陆青却攥住他衣袖,眼神恳切而坚定,“让我跟你去,我保证绝不添乱,只看不动,躲在你身后,好吧?!” 傅鸣气得脸色铁青,他就不该心软,被陆青几句话就说服了,还说什么一定听他的,这丫头从来就没听过话! 早知道今日就让她乖乖在府里睡觉,一步不准出来。 裕王也没走,此时一并赶来急道:“长安,一起去吧,来不及商量了。” 开阳几个箭步窜过来,“陛下他们走远了,咱们动作要快!” 傅鸣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不听话的人真是越聚越多! 他本来只身一人,行动方便脱身也快,这下倒好,就跟结伴成群去游玩龙潭虎穴似的! 这帮人没一个省心的! 傅鸣没辙,只得紧握陆青的手,急声道:“跟紧我,绝不许乱跑!”随即向无咎、长庚递去一个凌厉的眼神,“你二人断后,务必护好她们周全!” 二人心领神会,立刻一左一右护在陆青与沈寒身侧。一行人再无多言,急追而去。 满地狼藉之中,唯有太子妃一身华服,如一朵骤然凋零的牡丹,刺目地横陈于地。那双曾充满生机的眸子,如今如死灰般空洞,死死地瞪着上方华丽的穹顶,不肯瞑目。 ? ?新的一月求票哦,谢谢各位书友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早该死了 蕉园乃是养生净地,并未处处铺集青石板,太子随一行人踏上交错蜿蜒的石子小路,硌得他脚心生疼。 多年来养尊处优,太子本就体虚气弱,此刻在烈日下不过疾行片刻,已累得气喘吁吁,虚汗淋漓。 半架半扶着庆昌帝的侍卫们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走快。眼见庆昌帝脸色青白相间,双目微闭,一副虚脱之态,若因颠簸致使圣体有恙,他们项上人头恐怕难保。 眼下正是表忠心的时机,太子虽一步不想多走,也只得勉力跟随,佯装护驾。此刻心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怒火,烧得他五内如焚,积郁的愤懑如地火奔涌,一触即发。 温恕这条老狗,果真背主求荣! 幸而他早已得知温恕与赵王联姻、暗通款曲,这老狗私下投靠赵王还对他虚与委蛇,否则他真要被这老狗的鬼话蒙蔽! 奇楠香木之事,温恕当时只一口咬定是赵王挑拨,愤怒之余言辞激动地当场向他提议,不如就在满月宴上直接毒杀赵王! 赵王新掌宫禁,宴席护卫皆由其负责,若出了下毒之事,首要罪责只会在赵王身上。况且,这是东宫嫡子的满月宴,天家喜庆之地,谁会相信有人敢在此处下毒?届时赵王暴毙,谁又能怪罪到他这个储君头上? 此法虽险,却是一本万利! 只要赵王一死,谁又能奈他何! 他当时强装出一脸震惊,实则心头暗喜,这计谋于他的原计划而言,可谓是一箭三雕。 他想毒死的,根本不是赵王。那碗毒汤,实则是为他那位好父皇备下的。 没错!他就是要毒死他的父皇! 这老东西眼里一向只有赵王与裕王,何曾将他这太子、这国之储君放在眼里?!动辄斥骂禁足,让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颜面尽失! 他早就受够了! 舅父只会劝说他徐徐图之,让他隐忍到继位便可,呸!! 他隐忍到如今,便是被禁足、被夺走宫禁权、被赵王骑在头上嘲笑、被众大臣无视!就连温恕这狗东西都敢私下勾结赵王背叛他! 他还有何可忍?!有何可图?! 他就是要这老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身亡,毒得他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毒死这老东西,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便可立即继位。宴席上还有母后主持大局,一旦父皇倒地气绝,他安排的“侍卫”便会趁乱以“护驾”为名,将赵王就地格杀! 届时,随便找几个铁证,坐实赵王弑君谋反之罪!再以此为名,将宁贵妃与定远侯全族——以谋逆连坐之罪,统统杀光,一个活口不留! 这弑父弑君、大逆不道的万古恶名,史笔如铁,必让赵王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温恕这条献计的老狗...他早已为他想好归宿,正好用他温家满门的血,为赵王殉葬,成全他这“忠臣”之名! 他当时佯作惊慌,随即满口应承,不仅盛赞温恕此计大妙,更许下重诺:待他登基,必以辅国重臣之礼相待,位极人臣犹不足,更要破格为他温家许一个世袭的爵位! 这已是文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大贞重军功,开国以来,文臣封爵者凤毛麟角,本朝更是从未有过。 温恕激动得脸上的皮肉都在颤抖,当即表示全权交由他安排,定会与赵王虚与委蛇,趁机在宫宴中安插人手伺机下毒。 他只当自己是那静候暗处的黄雀,只待那狡猾的螳螂将毒下好,他的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调换汤盏,让父皇饮下这碗断魂汤。 谁知!父皇无恙,赵王亦无恙,死的竟是太子妃! 太子妃死便死了,他毫不在意。可父皇尚在,满朝文武皆在,他如何能命人当场射杀?! 所有谋划尽数落空! 非但徒劳无功,他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在母后反应及时,由她留下赶在他人察觉之前,将这烂摊子彻底抹平! 灼热的戾气直冲顶门,太子眼角赤红,只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原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将温恕玩弄于股掌,岂料自己才是那枚弃子,遭了这老狗的反噬!此刻便是将温恕剥皮抽筋削骨,也难消这棋差一着、遭人戏弄的奇耻大辱! 太子正兀自磨牙,冷不防“嗖嗖”数声尖啸,几道黑影擦着他的衣角疾掠而过! “笃笃笃!” 数支弩箭深深钉入他身侧的廊柱,黝黑的箭尾震颤出丧钟的嗡鸣,骇得太子面无人色,抱头缩身,失控惊叫,“有...有人要杀孤,快护驾。” 不待侍卫反应,黄公公仿佛被吓到了,发出一声尖叫,嗓音尖利得如同瓷片刮过铁器,刺得人耳膜生疼,“有刺客追来了,快快快,先送陛下回宫!”亲军卫如铁壁合围,簇拥着庆昌帝疾步离去。 太子见黄公公丝毫不管他的死活,心头又惊又怒,连滚带爬地追去,累得两眼发昏...这狗奴才,待他上位,定要先剁了他! 他刚跑出两步,只觉身后一股巨力袭来,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太子呜咽着,整个人被硬生生拖拽进廊角的阴影之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太子魂飞魄散,浑身颤栗着奋力挣扎,直至定睛看清来人面容,满脸惊诧—— 竟是温恕! 温恕根本不容太子发问,迅速环视左右,将他拉到更暗的角落,压低的嗓音里满是忠诚与急切,“殿下,大事不妙,计划暴露了!” 太子如遭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廊柱滑坐下去。他瞳孔骤散,呼吸困难,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暴、暴露...怎会暴露?!” 这下全完了! 弑君谋逆,这可是诛灭九族、万劫不复的死罪! 温恕一改往日从容,双手都在微微发抖,满脸惊惶,素来紧抿的唇瓣失了血色,急声道:“赵王...赵王他早已识破!那碗毒汤是他将计就计,只等事后以此构陷殿下您啊!” 他用力架住太子的胳膊,仿佛生怕他滑倒在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他还埋伏了死士假冒禁卫,打算一箭双雕,准备在前方趁乱将陛下与您一并射杀,只待局面大乱,他便顺势入主东宫!” 太子牙齿咯咯打颤。 原来老三打的是这个主意! 老三竟已破釜沉舟!今日若让他得逞,那至尊之位... 神魂仿佛都被吓出了窍,太子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温恕抬袖拭去满脸汗水,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急迫,“赵王已对老臣起杀心,后路亦被截断!请速随老臣从后苑小径离开,唯有如此,方能搏一线生机!” 太子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点头。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母后远水难救近火、太子妃暴毙的冲击、谋划败露的恐惧...眼下他身侧仅有同仇敌忾的温恕,是他唯一的浮木。 什么理智,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他要先活下来,再慢慢跟这些人算账。 亲军卫早已被黄公公叫走,东宫侍卫也被皇后留下便于她灭口善后,此刻太子身侧一人都无。 温恕手一挥,竹林暗处悄然现出几道家仆装扮的护卫身影。几人架起双腿绵软的太子,疾步穿行于幽深曲折的小径,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假山背后。 山石嶙峋,投下森然黑影,此处是临漪亭。 太子喘着粗气,茫然四顾,声音里透出急切:“这...此处虽说隐蔽能躲避赵王的人,但这不是回东宫的路啊!” 温恕缓缓驻足,转身。 脸上那份焦灼忠谨已荡然无存,唯余深潭般的死寂与冰冷。 “殿下,”他语气平淡无波,“这自然不是去东宫的路。这是送你去阴间的黄泉路。”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刚瞪圆眼睛看向温恕,“你...!” 假山石后的阴影中,那几名家仆装扮的侍卫骤然举弩! 动作齐整划一,眼神冷如鹰隼,数支弩箭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尽数钉入太子胸腹! 太子身形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半步。他低头看向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随即轰然倒地。 鲜血汩汩涌出,在太子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血海。 温恕缓缓走近,垂眼俯瞰着血泊中抽搐的太子,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他俯下身,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道:“你早就该死了!” 太子瞳孔骤然扩散,双眼圆瞪,与宴席上倒地的太子妃一般,死不瞑目。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五章 究竟谁是黄雀 温恕漠然垂目,如同一个屠夫在端详刚刚完成献祭的牲礼,注视着太子的尸身。 太子双目圆瞪,目眦几欲裂开,眼中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这位自诩天命所归的储君,最终悄无声息地毙命于这荒僻之地! 愚不可及的废物!丧尽天良的禽兽! 那张脸曾因暴戾而扭曲,因狂妄而灼人,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青灰的死寂,所有情绪都归于平静。 与狂妄自大的赵王一样,太子还多了粗暴的愚鲁与贪生怕死的懦弱。骨子里便是怯弱,才会在面上张牙舞爪,以为每一鞭抽下的是被他视为蝼蚁的血肉,实则,每一鞭都只抽打在他自己那卑微怯懦的倒影之上。 便是他被人算计,不慎让太子知晓了奇楠香木之事又如何?! 不过是让他多费了些心思筹谋,同时应付赵王与太子这两具蠢货罢了! 既然太子现在就想要他的命,那便不妨先送太子上路。 反正太子早晚都要死在他手里,也必须死在他手里! 太子怕是死到临头还依然以为,他是因为投向赵王才不得不对他下手的吧! 畅快自肺腑升腾,却未曾到达眼底,便已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沉寂无踪。温恕的面容,不过微微抽动一下,即刻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古井无波。 他身后的暗影里,一人缓步走出,扯下面罩,露出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正是钟诚。 温恕微微侧首,无言颔首,唇边漾起一抹如见老友般的温暖笑意,带着大事终了的释然。 钟诚脚步微滞,缓缓走近,目光紧紧胶着在地上太子的尸身上,仿佛要将他钉穿。他喉结剧烈滑动,嘴唇翕动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哽咽,“老爷...我们...终于...” 字字颤抖不成句,他猛地背过身,整个身躯都因难以自持的剧烈情绪而颤抖。他缓缓矮下身,郑重地朝着远方伏地深深一拜,良久方起。 温恕走近,手在他剧烈耸动的肩上用力一按,语气沉静,“现在不是时候,此地不宜久留。” 钟诚抬袖用力抹了一把脸,嗓音嘶哑,“是...”他目光扫过太子的尸身,忍不住恨声问,“老爷,方才为何不连皇后一并除去?” 老爷让他将毒汤换给太子妃,他颇有几分不解,这么好的机会,两人一起除了便是。 “皇后留着,自有大用。”温恕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让她为我去牵制赵王,能省去我不少麻烦。”他拍了拍钟诚的肩,力道沉稳,“阿诚,这么多年都忍了,不差这一时。” 这声熟悉的“阿诚”此刻竟变得异常渴望,钟诚浑身一颤,他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哽咽得说不出话。 温恕唇角微扬,依旧是往日熟悉的温和声调,眼底却没有往日熟悉的亲近,仅剩疏离,“尽快处理干净。” 钟诚重重点头,“老爷,您先走,老奴自会善后。” 温恕微一点头,转身疾步而去。 钟诚一挥手,几名家仆打扮的护卫迅速从假山后拖出两具事先备好的“刺客”尸身。他们利落地为其为其换上禁卫亲军卫的制式衣甲,将弓弩塞入其手中,再把两具东宫侍卫的尸身一路拖拽至太子身旁,将现场布置成刺客与太子侍卫搏杀、最终同归于尽的模样。 钟诚冷眼扫视,确认无误后,低声道:“撤。”几人闻令,躬身退入竹林,悄无声息。 夕阳沉沉西坠,残阳如血,金光斜照在太子尸身上,泛着一层冰冷而死寂的金边。 忍不住,钟诚离开前俯下身,凑近了,目光如刀,一寸寸掠过太子僵死、因恐惧与不甘而扭曲的面孔。 血早已流尽,数个窟窿令太子尸身残破不堪,死状凄惨,尤其那双圆睁的怒目,死死不肯瞑目。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你也有今日...这,便是报应。” 身后蓦地传来草叶窸窣声! 钟诚尚未回头,便听见身后弩弦张开的声响——他猛侧身闪避,一道寒光贴腿擦过,“噗”地撕裂皮肉。 腿上一凉,随即剧痛炸开!钟诚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手掌瞬间被涌出的热血浸透,他惊怒交加地抬头,正对上温谨那双赤红的眼珠,失声低呼:“公子?!” 竟是温谨! 不知何时潜至身后,捡了地上死尸的弓弩偷袭他,若他方才躲慢半瞬,那箭已穿心而过。 “公子这是作甚?!”钟诚强压怒火,嗓音压得极低,“若此刻招来人,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老爷今日怎会带公子前来赴宴,往日里可从未有过,实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温谨跛着足一瘸一拐走近,看清太子尸身时惊诧一瞬,随即举弩对准钟诚,狰狞的眼中迸出怨毒的光,“老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太子妃一出事,父亲只匆匆交代一句让他去宫门外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事发突然,他心中忐忑,实在放心不下父亲,便悄悄尾随而来。 奈何他腿脚不便,眼看父亲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廊下,却追赶不上。这蕉园他是头一回来,路径复杂,兜转半晌竟迷了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万万没想到,他茫然乱撞闯到这,没找到父亲,却正正撞上钟诚这老狗! 真是天赐良机! 钟诚为何杀太子,他毫无兴趣。他只知道,眼前这条老狗,曾断他一臂令他剧痛多日,更让他赤条条沦为满京笑柄! 此等大辱,他等不及日后了,眼下便要让他用血来洗刷! 温谨脑中嗡鸣,弩弓死死锁定钟诚,所有理智皆被沸腾的杀意吞没——此刻,他只要这老狗的命! 钟诚急声怒喝:“公子!你清醒一点!我若死在此地,与太子陈尸一处,老爷纵有千般计谋,也难逃弑君杀储的滔天嫌疑!届时你我皆成罪证,会害死老爷!” 他强忍剧痛试图上前夺弩,伤口顿时撕裂,血流如注,“快走!再耽搁下去,有人来了就万事皆休!” 右臂受伤,温谨只能勉强用左臂稳住弩弓,摇摇晃晃地始终对准钟诚,眼中闪着嗜血的光。 钟诚见劝说无效,温谨竟不管不顾非杀他不可,心火顿燃,“温谨,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竟敢瞒着老爷私下处决我,就不怕他知道?!” 他对这小畜生西已经一忍再忍,为何总是对他咄咄相逼! 温谨笑得残忍狰狞,他岂会想不到,今日的他已非昨日! 自从除掉乔承璋,他太渴望第二次无人知晓的报复了! 况且,即便不提钟诚对他的种种欺辱,单论若留他在父亲身边,那他今日好容易得来的父亲的赏识便会转瞬即逝。 他再也不要回到从前那个被父亲遗忘的日子里! 钟诚不死,他永无出头之日! 于公于私,他都要钟诚立刻死! 右臂的伤痛与长久以来被父亲忽视的酸楚瞬间交织成焚心的毒火,温谨唇边扯出一抹诡异的笑,“老狗!正是父亲让我来亲手送你上路。弄死你后我自会毁掉你的脸,谁也查不出你是谁!” 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刻,一颗石子破空而来,精准无误地击中他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五指一松,弩弓“啪”地摔在地上。 傅鸣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冷冷看着跛足踉跄惶恐的背影。 温谨又惊又怕,完全不知袭击从何而来,拖着那条不便的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钻入茂密的灌木丛,借着夜色掩护狼狈逃窜。 无咎几步上前,利落地擒住挣扎欲逃的钟诚,用布塞住嘴,再迅速捆住手脚。 傅鸣这才踱步到太子身侧,俯身探了探鼻息,随即转向一旁的裕王,微微摇头。 裕王看了眼身着太子身旁着亲军卫衣甲的尸身,略一沉吟,冲着傅鸣一抬下颚,“长安,此地你不宜再留,带着他们先走。这里,我来与父皇说。” 傅鸣点点头,打了个手势,屋檐下悄然翻出几名玄衣男子,无声掠至他身侧。 “你们留下,看守现场,任何人不得擅动。”傅鸣拉着陆青,“我先带他们出去,这里有我的人看守,殿下放心去吧。”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西山之后。 无边无际的夜幕,如同浓墨般涌来,将整座西苑一点点吞噬。当檐兽的轮廓也最终被黑暗吞没,此地便再无一丝光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寂。 暗影中,裕王袍服上的一道金线,如浓夜里一缕不灭的星火,在绝对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碗长寿面 一路上,几人默默无言。 傅鸣瞥见陆青脸色暗沉,一言不发,心头微微发紧。 是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对她语气太重了么? 看她连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都黯淡了几分,傅鸣心头隐隐懊悔,忍不住伸手去探陆青的手。 指尖刚触到她的袖袍,陆青却忽然一抬手,极其自然地拉住了身旁沈寒的衣袖,“沈寒,你饿不饿?方才在席上光顾着看戏,那碗鸡汤银丝面都放冷了没吃,现下倒觉得肚子空落落的。” 傅鸣的手僵在半空,停顿了一瞬,才不着痕迹地收回。 是他想多了...陆青还是那个心大的丫头。 沈寒微微颔首,“有点饿。宴席上我们需时刻警觉,看赵王盯着解酒汤看了半晌,我们便连筷子都没敢多动。” “此刻若是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好了。”陆青眨眨眼,咂咂嘴。 许正忍不住笑了,“你俩真是...东宫暴毙这等大事,在你们这儿,倒比不上一碗热汤面紧要。” 陆青一脸轻松,“赵王还是太子倒下,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温恕这手金蝉脱壳实在狠辣——你们看那些死士身上的亲军卫盔甲,他这是早算准了,要拿赵王当现成的挡箭牌。” “宫廷禁卫失职,宴席护卫不力,光是这两条,就够赵王头大的。皇后痛失爱子,岂会善罢甘休?”傅鸣轻笑,“赵王自以为左手拿捏住了温瑜,右手向太子递了罪状,便能将温恕牢牢控于股掌。没想到,温恕宁舍一女也要一箭双雕,这买卖,在他看来只怕划算得很。” 许正眉头紧锁,捕捉到一丝不寻常,“表面看,温恕是被赵王与太子逼到绝境,不得不反。可这局做得太巧,太顺...倒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沈寒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太子妃是皇后母族人,温恕选择对她下手,便是算准了唯有她能牵制住皇后,让太子孤身行动便于他下手。隐忍多年,一击毙命,这其间怕是有倾天之恨。” 许正与傅鸣对视一眼,神色俱是凝重。 “不止温恕,”傅鸣蹙眉,唇角微抿,“今日之事,陛下亦有几分蹊跷。” 许正眸光一暗,“若我所料不差,那碗毒汤,太子原是为陛下准备的。” 他看着几人,“我留意到,那碗解酒汤,陛下只是唇边一碰,并未饮下。紧接着太子妃毒发,全场大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开。就在那片混乱中,我亲眼看见黄公公侧过身,用袖袍作掩,将陛下案上那碗汤悄无声息地泼在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显然陛下是知晓的。” 傅鸣眸中精光一闪,“陛下何止是知情?他根本就是顺势而为,甚至可说是...推波助澜。” 他看向众人,压低了声音,“你们想,温恕的人能带着弓弩潜入西苑...若没有陛下默许,这西苑,可是连一只无关的飞蛾都闯不进来。” 傅鸣冷笑,“太子自己找死。今日便是温恕不出手,他怕是也难逃一死。” 陆青望着沉沉夜色,轻声喃喃:“一夜奔忙,几番算计,到头来,却是各有欢喜各有忧。”她唇角牵起一丝疲惫的弧度,“这局棋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说得清,自己究竟是哪一环呢...”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心的压抑与疲惫都倾吐出来。 随即,她甩了甩头,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暂且甩开,眸中重新凝聚起一点锐利的光,转头看向众人,“不过,我们也有收获。拿住了钟诚,便是撬开温恕铁板的第一道裂缝。” 沈寒挽住陆青的手臂,力道柔和地拍了拍,“太子出事,武安侯府怕是会有动荡。你回去好好歇息,一切等风头稍缓再议。” 傅鸣的目光掠过远处沉沉的宫墙檐角,眸光深邃,声线低沉,“今夜,京师注定无人安眠。” 行至下马碑处,一直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溪雪与扶桑,频频踮脚。溪雪眼尖,一眼看到沈寒他们出来,一把拉住扶桑,声音带着哭腔地喊道:“姑娘!姑娘出来了!” 她俩疾步冲过去,也顾不得礼数,先将自家姑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见果真安然无恙,这才拍着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天色已晚,你们先行回府吧。”傅鸣看了眼陆青,沉吟一瞬,还是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今日...我是担心你,方才语气重了,你...” 陆青随意摆摆手,莞尔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知道啦!你也快回去歇着。” 沈寒与许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微微颔首,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眼见二人马车驶远,开阳揉着肚子嘀咕:“忙活一晚上,粒米未进,真是前胸贴后背了。”他劳心劳力扮侍卫,什么都没吃到。 许正会意,拍拍他的肩,“走,喝酒去。世子爷,一起?” 傅鸣回身望向宫城方向。 下马碑处,自然望不见蕉园内的血腥,只看到一座座殿宇的轮廓在夜色中扭曲成沉默的暗影,如巨兽嶙峋的脊背,匍匐伺机着,随时会暴起噬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笑意:“好,我请。就当是...庆祝。” 今夜,这京师里暗中举杯庆祝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对许多人而言,太子的死,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功德”。 马车辘辘碾过夜色,驶抵武安侯府。 陆青一下车,意外地看见太夫人竟亲自站在府门外,身后跟着脸色青白交错、指尖紧紧绞着帕子的小乔氏,以及身侧垂手侍立的容嬷嬷。 陆松也回来了,在太夫人身侧,冲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陆青眉尖几不可察地一挑——小乔氏这是屡屡碰壁,又想起往日里为她出谋划策的容嬷嬷了。 容嬷嬷带着伤,竟能在乡下的庄子上顽强存活下来,就是不知,这次回来,对小乔氏还剩下几分主仆真心了... 眼见陆青下车,太夫人蹙眉凝望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青儿终于回来了。”她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扫向身后,小乔氏浑身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陆青努力忍住笑。 太子妃倒地,小乔氏仓皇离去,根本忘记宴席上还有个陆青,定是以为她会紧随其后。此番独自先回,想必已在太夫人跟前吃了教训。 见祖母忧心至此,亲自在门首迎候,陆青心头一暖,笑着迎上去,“劳祖母挂心,是青儿的不是。” 太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青儿想必饿了吧,厨下温着鸡汤银丝面,你与松儿一起,随祖母去用些。” 三人相携入府,言笑晏晏,再未多看身后一眼。 小乔氏死死盯着三人说笑离去的背影,气得牙关死咬,却终是没敢出声。一旁的容嬷嬷佝偻着身子,灯影在她脸上明暗交错,她悄悄抬眼,望向陆青离去的方向,身子不自觉抖了抖。 西苑内,庆昌帝正独坐用膳。 面前是一碗今日皇孙满月宴上备过的长寿面。 上等的银丝面细如发丝,在金黄油亮的鸡汤中根根分明,宛如一团祥云。汤面点缀着鸡丝、豌豆头、镂刻如意的胡萝卜片,并撒了翠绿葱花,香气鲜醇。 边上配一碟碧玉三脆:鲜笋尖、嫩莴苣、小黄瓜,用高汤烩制,清爽咸鲜。 金亮亮的鸡汤,翠绿绿的小菜,瞧着就让人食欲大振。 他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将面条送入口中,吃得极为缓慢、专注。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方才人前那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惶早已消散无踪,眉宇间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黄公公步履无声地缓步入内,在珠帘外躬身站定,隔帘低语:“陛下,太子殿下薨逝了。” 庆昌帝手一顿,齿间是清爽的脆响。他缓缓地,将口中之物咀嚼完毕,从容咽下。随后,他下了又一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沉沉发声: “传令下去,按制,厚葬。”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一碗难咽的天家面 这碗长寿面,庆昌帝吃光了。 用完面,他拿起温热的湿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擦拭干净,这才抬眼,看向如融入背景般侍立一旁的裕王。 裕王静默得仿佛融入了殿内的阴影里,呼吸都放得极轻,不询问,不置喙。 庆昌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宸儿也未曾用饭吧?”他微微扬声,“黄伴。” 黄公公应声闪入,躬身听命。 庆昌帝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食案,几不可察地递过一个眼神,“照这个做一份,让他就在这儿用。” “是。”黄公公躬身应道,打帘退出内间。在帘幕垂落将内外隔绝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灵敏地扫过裕王波澜不惊的脸。 裕王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是皇子一贯温润恭谨、无可挑剔的神情,他双手在身前交叠,微一欠身,声音平稳,“儿臣,谢父皇赏赐。” 直至此时,黄公公才敢让那份惊骇彻底浮现在脸上。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庆昌帝平日对待皇子,向来是今日赏赵王一幅字画,明日赐裕王一盒贡果,面上绝对是一碗水端平,从无过分亲近。也就太子那蠢材,会以为自己真有什么不同。 太子总是执着地认为,哪怕他做了无数丧心病狂的事,庆昌帝也该对他怜爱有加,多加褒奖才对。 先死的人,总是执念过深。 反观裕王殿下,平日连西苑都难得踏足,更别提被赏赐与陛下刚才所用一模一样的御膳! 庆昌帝用膳,向来是独酌独饮,便是年节宫宴,也仅是象征性地举杯示意。而此刻,竟让裕王在自己刚用罢膳的案前用宵夜! 今夜此举,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裕王,可是本朝以来,第一位在陛下寝宫内、获赐同样御膳的皇子! 这京师的的天,越来越难预测喽。 黄公公拧起细眉想了想,直奔膳房,吩咐之后,又特意淡淡补上一句,“裕王殿下那碗,莫要放葱。” 待托盘轻轻置于裕王面前,裕王垂眸一看,目光微凝,似有察觉,眼风极快地扫过黄公公,微一颔首。 黄公公唇角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躬身退下,“殿下请慢用。” 这位殿下的饮食忌讳,他可是牢牢刻在心里的。 庆昌帝斜斜倚在榻上,轻轻啜了口龙井,眯着眼看裕王,“不急说话,你先用饭。” 裕王应声,执起银箸,轻轻挑起一根面,吹了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庆昌帝微微一笑,“宸儿,”放下茶盏,他从碟中拈起一枚湃得冰凉的果子,在指尖缓缓揉搓,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凉意,“今日之事,你心中可有不解之处?” 裕王放下银箸,起身恭立,“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儿臣所言,俱是依现场痕迹所做的推断。” “嗯,”庆昌帝用指腹轻轻抹过冰果表面沁出的水痕,“现场留有亲军卫甲胄,你却断言,此事与赵王无关?”他口中“赵王”二字,吐得清晰而疏远,仿佛在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普通臣子。 “是。”裕王垂眸,声音沉稳,“若真是三哥...手笔,以他之能,绝不会留下如此授人以柄的实证。此举过于拙劣,反不似他所为。” “儿臣愚见,这并非精心构陷,倒更像是...有人将水搅浑,意图祸水东引。” 庆昌帝微微颔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轻轻抬手,“坐下,继续用饭。” 裕王垂首坐下,继续执箸吃面。他吃得缓慢克制,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借着咀嚼的间隙深思。 庆昌帝将手中捂热的果子随手丢弃,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宸儿,你的人,没告诉你,朕在回东宫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 裕王执箸的手轻轻颤了颤,银箸尖端在碗沿半毫处生生凝滞,未发出一丝声响。他稳住呼吸,从容放下银箸,起身行礼,“儿臣不敢窥视父皇的举动。” 此事他早已知晓——东宫必经之路上伏有数名弓弩手! 也就是说,即便太子躲过温恕的击杀,也绝无可能安然回宫。父皇布下的,本就是天罗地网。太子今日,是在劫难逃。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脊背,如蚯蚓般蜿蜒而下。 “这个孽障!”庆昌帝提及太子,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只有浸入骨髓的冰冷,如同在议论一个已死的罪囚,“朕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他却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如今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是自绝于天,自绝于列祖列宗!” “此等无君无父之徒,若承大统,朕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先帝?”他目光转向裕王之际,冷厉陡然换成温和,转圜得恰到好处,“宸儿,你是否觉得...父皇太过心狠?” 裕王即刻撩袍跪倒,额头深深触地,“父皇圣明!一切皆为江山社稷永固,为天下苍生福祉!儿臣唯有感佩,岂敢有半分妄测!” “起来,起来,”庆昌帝摆摆手,指了指膳桌,“继续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裕王重新坐下执箸,一口一根面,每一根都细细品尝。 “今日种种,你觉得,赵王真不知情?”庆昌帝微微闭着眼,似是疲惫了一般喃喃自语,没等裕王回话,便自问自答,“他自是不知情的,否则,也不会被摆这么一道,吃这么大的暗亏。” “不过呀,朕看他的图谋也不小呢,呵呵。”庆昌帝轻柔舒缓的笑声,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冷冷地自腹腔升起,在胸腔里低沉地震荡了一下,滚到舌尖便悄无声息地散了。 屋内摆着几个硕大的冰盆,寒意森森。 庆昌帝面容慈祥,保养得宜,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添几分和气,反而衬得他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像是一具温和的躯壳里,藏着另一个冰冷算计的魂灵。 一个温情脉脉,一个下手狠绝。 庆昌帝止住了笑,神色微敛,话锋陡然一转,“宸儿,你如今也不小了吧?” 他抬起手,对着裕王从头到脚细细比量了一遍,“你都长这么高了。傅文柄的儿子,跟你一般大,都上过几次战场了。” 裕王放下银箸,垂首躬身,声音沉稳,“儿臣愚钝,唯愿勤勉不辍,为父皇分忧。” 庆昌帝目光在裕王身上停留片刻,招了招手,“宸儿,到朕跟前来。” 裕王用丝帕轻拭唇角,缓步上前。他身形高大,庆昌帝坐于榻上,需略略倾身方能平视。 裕王从容地屈膝半蹲,身形依旧挺拔,微微仰首,姿态恭敬。 庆昌帝顺势将身躯向前倾了倾,目光深邃而明澈,如同静水流深,细细端详着这个儿子,眼神中交织着帝王的审视、对皇子的欣赏,以及为人父者见子成长的欣慰。 良久,他微微颔首。 寂静中只闻更漏轻响。 庆昌帝抬手,轻轻为裕王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动作间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温和,“宸儿确实长大了。” 他笑得和煦,轻轻拍了拍裕王的肩,随后双手稳稳托住他的肘部,将他身形扶正。他凝视着裕王,“赵王不堪大任。这宫禁防务,日后便需你为朕分忧了。” 裕王肩头微沉,刚欲屈膝谢恩,庆昌帝托在他肘部的双手力道一凝,不容置疑地定住了他的动作。 “今日劳顿了,回去好生歇息。”庆昌帝慈祥地笑着,“往后,似今日这般需你担待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裕王依礼后撤半步,行了一礼,垂首敛目,退步而出。 黄公公悄无声息地闪入内间,目光扫过案头那只汤水已冷、仅余残底的面碗,旋即默然垂首,侍立一旁。 “黄伴,”庆昌帝起身,缓步走到膳桌前,目光掠过面碗,“朕赏他一碗无盐的面,他竟能吃得一根不剩。” 黄公公躬身,笑容温顺,“陛下所赐,便是清水亦如甘霖。” 庆昌帝先前那个几不可察的眼色,正是令他往裕王的面汤里不放一粒盐。 “要下雨了。”庆昌帝望向窗外。狂风肆虐,将芭蕉的新叶与枯枝一同撕扯得簌簌作响,唯有那轮明月,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始终悬于中天。 “传旨,召梁王明日入苑。”他扫过那碗已冷透的面汤,转身离去。 天家的饭,何时能吃得痛快?便是他贵为天子,又何尝有过一顿安稳饭? 可这孩子,竟能在他的注视下,将一碗无味的‘赏赐’吃得如此平静... 这份定力,着实难得。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八章 温情脉脉的早膳 一夜狂风暴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无眠的檐角,噼啪作响。 天明时分,雨势渐收,唯余檐下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沉闷地一下下敲在石阶上。 大清早,沈园里却已忙得热火朝天。 因梁王昨日递话要来用早膳,柔嘉阁的小厨房已是香气四溢,一呼一吸间,满是暖意融融的甜香。 临水敞轩是郡主日常用饭的地方,四面通风,悬着半卷的湘妃竹帘,不远处荷花池的阵阵清香透帘而入,清凉宜人。因梁王事先交代只需家里人作陪,郡主便只带了沈寒,未请姜氏。 落座后,梁王挥挥手,“一家人用饭,不讲这些虚礼。都动筷吧。” 郡主亲手为梁王盛了一碗山药枸杞鹌鹑粥,“父王,您尝尝,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味道?我特意吩咐小厨房,按您最喜欢的方子做的。” 这粥要先把鹌鹑胸肉拆丝,将山药捣成茸状,再放入枸杞一同熬制,需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才能软烂,入口即化。 梁王尝了一口,频频点头,“不错,火候恰到好处,正是这个味道。”用了小半碗,他放下银勺,目光转向沈寒。 端详片刻,梁王微微点头,“气色不错,看来昨夜并未惊惧难眠。”他看向郡主,目光欣慰,“你将女儿教得极好,这份遇事不乱的定力,难得。” 郡主目光里满是得意,轻轻抚了抚沈寒的后背,莞尔笑着,“寒儿是懂事孝顺,知道唯有自己安好,才能免我牵挂。”她将一盏清汤燕菜移至沈寒面前,“这官燕是用火腿、老鸡吊的顶汤煨的,最是清凉降火。是母亲一早吩咐小厨房特意为你备下的,给你压惊。” 沈寒抿唇一笑,舀一勺入口,夸张地眯起眼,一脸满足,“又鲜又滑,还是母亲的心思最妙!” 郡主笑得开怀,眼中却带着一丝后怕,轻轻拍了拍沈寒的手臂,“昨日听你说起太子之事,我至今心有余悸。你日后万不可如此涉险。” 她话语中是担忧,目光转向梁王时却带上一丝狡黠的得意,“我原是不担心的,毕竟寒儿昨日让我先走,说是要与许大人一道——” 话音戛然而止,她掩口失笑,“瞧我,怎么给说出来了。” 沈寒脸颊连耳垂瞬间泛红,轻轻捏了捏郡主的手,低声分辩,“母亲,您记差了。女儿原话是‘有事需与许大人相商’。” 郡主顺势搂住沈寒,侧过头将耳朵贴近,佯装细听,笑得更欢,“是么?那是母亲记错了。” 梁王看母女二人打趣,难得放松身心,整个人松懈下来,也笑得畅快,“许家那孩子,是个稳重可靠的。寒儿眼光不错。” 沈寒被二人说得脸颊愈发红了,头都要埋到郡主衣襟里去了,她伸手扯了扯郡主的袖袍,轻轻咬着下唇,佯装羞恼,“母亲...” 郡主笑得乐不可支,紧紧搂着沈寒。 梁王看在眼底,心中暖意涌动,目光更添几分温情。女儿虽无福生养,却将沈寒教导得如此明理出众,百年之后,他足可坦然告慰王妃了。 “寒儿,”梁王轻轻将母女二人从笑闹中拉回,目光沉静地看向沈寒,“我清晨过来,便是要问问你,昨日太子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蹙眉压低声音,“宫里传来旨意,陛下传我午后去西苑。如今宫里的消息封得铁桶一般,我只知道太子没了,余者一概不知。” 沈寒正色看向梁王,“外祖父,昨日太子之死,乃是因为他妄图在宴席上下毒弑君弑父,才会被反杀。” 郡主笑容瞬间敛去,伸手为沈寒捋了捋发丝,声音里带着后怕与难以置信,“这孩子...竟真敢做出这等事来,当真是被宠坏了。” 见梁王眼中极快地闪过惊诧,沈寒略一沉吟,目光清亮,“不过,杀他之人并非陛下,背后另有他人。” “现场看似刺客与东宫侍卫搏杀后同归于尽,实则破绽百出。刺客身着亲军卫甲胄,此举徒留刻意,此等拙劣的构陷伎俩,定然瞒不过陛下。” “这是背后之人专为皇后预备的一个发难借口,意在搅浑局势,以便他乱中取利,借机脱身。” 梁王轻轻捋须,沉吟片刻,“这么说,寒儿,你已猜到背后之人是谁了??” 他目光清澈,投来的只有探询,并无一丝逼问之意,是真正以外祖父的姿态在问外孙女。 这般不带丝毫试探与审视的直白,正是将她视作了毫无隔阂的自家人。 一股暖意涌上沈寒心头。这毫无保留的信赖,远胜万千夸赞,能得此真心相待,她何其有幸。 沈寒声音清晰而沉稳,“寒儿怀疑,背后之人,就是阁老温恕。” 郡主面露疑惑,梁王却只是目光微凝,却无多少讶异。 “那陛下召我一事,寒儿怎么看?”梁王定定看着沈寒,含笑问她。 郡主脸上瞬间写满担忧,下意识地拉住梁王衣袖。梁王反手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抚,目光却始终沉稳地落在沈寒身上。 他何尝不想护这孩子永远天真,但时局不由人,这孩子将来注定身陷纷争,早些明澈时局,才是庇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沈寒依旧神色沉静,“外祖父,陛下对太子之谋心知肚明,其结局恐也在圣意默察之中。此时召您入宫,寒儿大胆猜测,意在借您的威望,稳定朝局,安抚众心。” 见郡主忧心忡忡,梁王沉吟片刻,神色转为郑重:“寒儿,京师已成是非之地。外祖父想着,不若让你随母亲回应天老宅暂住,待风浪平息后再议,你可愿意?” 郡主与梁王的目光齐齐落在沈寒脸上,静待她的回答。 沈寒垂眸默然,心头轻叹。 江南应天...那是陆青时常念叨,总说日后要同去一看的好地方。 那里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也没有繁杂难解的争斗,陆青常说,在那每日所愁的,不过是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沈寒唇角泛起一丝浅浅的向往的笑意,目光笃定,正是那份对“平常”的渴望,让她此刻心意愈发坚定。 “寒儿,想留下来。” 江南一定会去,但不是现在。 沈寒握住郡主的手,见她眸中忧虑,轻声安慰,“母亲不必担心。寒儿已经长大了,从前无忧的日子能过,如今身处京师漩涡,也一样能过。” 梁王微微颔首,“寒儿对如今几位皇子,作何看法?”既为天家子弟,便无处可躲,唯有迎头而上。 沈寒直言不讳,“太子自取灭亡,赵王欲趁火打劫,反被温恕将计就计。眼下看,温恕似是得利,实则陛下才是稳坐钓鱼台之人。经此一事,若赵王仍欲相争,其对手,已是裕王。” 她目光清明,“寒儿斗胆揣测,圣心所属,恐在裕王。外祖父,我们或可早做打算,与裕王多加亲近,以为将来破局之基。” 若陆青真与傅鸣走到一起,那么襄助裕王,于公于私,皆是两全其美之策。 沈寒多补了一句,“太子一案,想必会交到外祖父手里。届时您若需助力,昨日在场的傅世子与许大人皆是亲历者,可为臂助。” 梁王微微讶异,笑着看了看郡主,“没想到,短短数月,寒儿对京师的格局竟然能摸得一清二楚,果真聪慧。” 沈寒悄悄吐舌,“寒儿也是听陆青说的。只是有件事不明,成国公素来忠心陛下,此次态度却暧昧不清,不知是被人蒙蔽,还是另有缘由?” 梁王笑了笑,语气笃定,“成国公没这个胆子,更不会拿世袭的爵位与家族荣辱,去给太子垫背。” 沈寒心下稍安。 她担心的是,若成国公卷入弑君案,会波及武安侯府,牵连陆青与陆松。 她为梁王斟上一杯老君眉,笑意温婉,“此茶香气清幽,甘醇爽口,能安神却不扰心绪。外祖父是陛下的股肱重臣,越是风波将至,越要定心静神。” 梁王看着杯中茶汤,神色渐凝,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抿了一口,“虽是山雨欲来,不过...”他笑了笑,温和地看着母女二人。 “总会有,云开雾明的一日。”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一十九章 难以下咽的凉羹 昨日满月宴心神紧绷,陆青回府后累得不轻,倒头一觉到天明。 清晨,扶桑叫醒她,说太夫人在安隐堂设下早宴,令阖府主子同往。 一夜狂风暴雨,安隐堂院内却整洁如初,不见半片落叶,像是有人随时候着,静静扫去每个不速之客。 早宴设于后院花厅,四面窗牖敞开,晨风穿堂,带着雨后芭蕉的清气,楠木八仙桌上杯箸已备,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暖香与盛夏清晨的微热。 待陆青、陆松向长辈行礼落座后,陆松抿唇,侧首细瞧陆青良久,轻声问:“昨夜暴风雨,长姐睡得可安稳?” 陆青眯着眼,冲着陆松甜甜一笑,“睡得可香了,险些起不来。早上扶桑还跟我说昨夜打雷来着,我竟一丝声响都没听着。” 陆松顿时笑开,眉间忧色一扫而空,“那就好。我昨日还担心,经历了那般凶险的事,又是一夜风雨,长姐会惊惧难眠。瞧你气色红润,总算放心了。” 陆青冲着陆松眨眨眼,唇边泛起似有若无的梨涡。 陆松有样学样,也眯起眼,笑着望向太夫人,“祖母,您昨夜睡得可好?” 太夫人看着姐弟俩如孩童般顽皮,笑意从眼角漫开,“睡得很好。都饿了吧,用饭吧。” 小乔氏面沉如水,指节死死捏紧银箸。 她一夜未曾安枕。 昨日宴席,温恕竟带着那孽障公然现身,自始至终,未瞥她一眼。那她此前去信质问,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自己难道连个亡妻留下的残废儿子都比不过吗?! 更让她心寒的,是明知她日夜期盼,只为见女儿一面,温恕却偏偏不带瑜儿来。 怎能对她如此狠心?! 她强忍着泪水,整场宴席食不知味,一颗心如同被腌渍在苦汁里,便是再好的宫宴珍馐,入口也尽是苦涩。 更别提太子妃在她眼前口溢黑血、圆瞪双目毙命的情景,骇得她双腿发软,回来便是一夜梦魇纠缠。 梦中那死不瞑目的双眼,赫然变成了她的长姐! 可她的好儿子陆松,自入厅后,目光便只绕着陆青与太夫人打转,全然没看她这个母亲! 他难道看不见她满脸的憔悴,读不懂她急需安慰的神情吗?! 她这一生就这两个孩子! 一个养在身边却对她疏离淡漠,一个从虽未养在身边,却一见她便是疾言怒斥! 小乔氏鼻腔一酸,泪意汹涌。她的命为何这般苦?!她呕心沥血,却无一个孩子亲近她! 陆青捧着一碗碧粳米荷叶粥,吃得开怀。这粥用慢火将碧粳米都熬出了米油,稠滑爽口,临出锅前,投入一大张新鲜荷叶余温浸焖,入口自带一股清洌的荷香,最适合夏日清晨醒脾开胃。 她余光瞥见小乔氏一脸郁色,抿唇忍笑,轻咳一声开口,“我瞧姨母气色不佳,像是昨夜未曾安枕,定是昨日宴席上被惊着了。” 小乔氏眼下乌青浓重,敷了厚厚脂粉也盖不住,两片薄唇惨白,抿得如一条刀缝,一张脸僵硬得如同上了浆的帛布。她一勺一勺地舀着碗中的冰糖绿豆百合羹,却迟迟不送入口,勺尖反复在碗底研磨,死死蹍着碗中的豆羹,仿佛要将满腔怨愤都磋磨其中。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小乔氏脸上。 她强按下满腹委屈,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是没睡好...昨日之事,实在太吓人了。” 旋即,她目光倏地一冷,精准地钉在陆青脸上,将满腹邪火全化作训斥劈头盖脸地浇过去,“倒是青儿你,胆子真大。出了那般大事,还敢滞留不归。我回府不见你人影,白白担心了半晌!” 这满腔怒火她已憋了整夜。 昨日她惊魂未定地先回府,劈头撞见太夫人,支支吾吾无法解释为何独归。她哪知道陆青去哪了,正常出了这等事不应该立即回府吗?!她自己都吓得半死,哪有心思管旁人! 太夫人当即在满院仆妇面前厉声训斥,“身为母亲,竟将孩子独自留在是非之地,自己回府!侯夫人,你可真让老身开了眼!” 仆妇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位侯府主母,她羞恼得满面通红,却敢怒不敢言。随后又不得不强撑酸软的双腿,随太夫人守在门口等陆青回来。虽只等了一会,却满满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愤。 此刻陆青哪壶不开提哪壶,胸腔里灼灼燃烧的怒火猛地蹿了上来,她忍不住将昨夜所受的难堪与委屈,一语喷了出来。 太夫人执勺的手微微一顿,眼皮都未抬。 陆青放下粥碗,好整以暇地夹起一个火腿笋丁烧卖咬了一口,眯着眼感受舌尖上火腿末的香、春笋丁的鲜和猪肉的嫩,而后才冲着小乔氏扬眉一笑,语气天真,“姨母,您可错怪青儿了。我胆子最小,当时吓坏了,只顾着到处寻您呢。” 她笑意盈盈,如同分享趣闻,“谁知寻不见姨母,反在蕉园迷了路。多亏兴宁郡主心善指引,青儿这才安然回府。” 她盯着小乔氏瞬间涨红的脸,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倒是青儿没想到,姨母的胆子比我还小,竟吓得失了魂,把青儿直接丢下便独自跑了。可见,姨母是真真被吓着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语气顽皮,像孩童说故事般带着夸张俏皮的抑扬顿挫,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撕下小乔氏脸上那层遮羞的脸皮。 自己跑回来便罢了,竟还想让她担个不孝的恶名! 小乔氏气得浑身发抖,胸口阵阵起伏,一双眼睛恨不能将陆青生吞活剥。 正月里她煞费苦心,纵容甚至引导下人在府中散布陆青失魂的谣言——只为有朝一日,若陆青敢提信笺一事,众人也只会当她疯癫胡言。 却没想到陆青对她这个母亲如此记仇,一点小事时隔多日竟仍揪住不放,今日还拿来讥讽她! 这个杀千刀的死丫头! 武安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小乔氏,笑意盈盈地将一碟杏仁豆腐推到陆青面前,“青儿爱吃这个吧。许久不见,为父瞧着你清减了,可是胃口不好?” 陆青默默看着眼前这碟豆腐,色如凝脂,洁白的膏体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山楂红。 这抹红,真是刺眼。 是啊,许久不见了。 上回见还是在上月的家宴上。 从前她不懂为何侯爷经常不回府,祖母也不在乎,齐嬷嬷的话,让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将碟子轻轻推回,目光清冷,淡淡地开口,“我现在不爱吃了。” 武安侯被陆青的冷淡一噎,一时有些无措。 从前陆青虽与他不甚亲近,但礼数周全,今日却如此冷淡疏离,仿佛视他为外人。 他心头微微烦闷,女子的心思,都这样阴晴多变。想来是青儿使些孩子心性,他懒于深究,索性由她去罢,过几日自然便好了。 “父亲,长姐口味变了,连素日里常吃的鲍螺都不大动了。”陆松自然地伸手,将陆青面前的杏仁豆腐移开,换上一碟藕粉桂花糖糕,“这个清甜不腻,长姐试试看。” 陆青对弟弟回以温柔的笑,暖意融融,夹了一个芝麻酱糖花卷放他碟中,“松儿,祖母这儿的芝麻酱糖花卷最是香甜,你多吃几个。” 见姐弟俩你来我往,小乔氏气得眼前发黑。 松儿可从来不记得她爱吃什么点心。 自然,往日里都是她备好自己爱吃的点心,松儿便会陪着用。 她是母亲,她喜欢的,儿子怎能不喜欢?松儿的口味,合该与她一样才对! “青儿,”武安侯有一丝尴尬,只得转个话题,“昨日只听你说太子薨逝了,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陆青瞟了眼小乔氏,语气平淡却如投石入水,“太子是在回宫途中遇伏身亡。幕后之人,现下直指温阁老与赵王。” 小乔氏猛地抬头,声音发紧:“怎会...怎会与赵王相干?” 陆青笑得漫不经心,“太子若倒,自然是赵王最为得利。”她语气如闲话家常,“赵王与温府正在议亲,两家眼看便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功是一起享,这是非自然也要一起担。” 小乔氏唇瓣微颤,“议亲?你、你休要胡言!” 陆青睁大双眼,故作惊讶,“姨母竟不知?”她夸张地掩口,“温阁老的千金日日出入王府,京师人尽皆知。若非议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岂敢如此不顾体统?” 小乔氏猛地站起,浑身颤抖地指向陆青,“你怎能如此污人清白!” 陆青挑衅般地扬起下颌。 在小乔氏失控之际,陆松平淡开口,“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母亲,别人家的事,您何必这般在意。” 小乔氏见众人齐齐看着她,缓缓坐下,艰难扯出一抹笑,“我...我只是怕青儿胡说,惹来是非。” 陆青冲着小乔氏努努嘴,“姨母,您的羹,凉了。”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章 睫毛落在了眼底 凉了的羹自然没滋没味,强行下咽,只会徒增满腹苦涩。 陆青那句“温阁老的千金日日出入王府”的话,惊得小乔氏魂不守舍。无论真假,这流言都足以毁掉瑜儿的未来! 可当着满屋人的面,她无法多问一句。一顿早宴,她食不知味,满腔的怒火被惊吓浇灭了一半,只余一腹冰凉的酸楚。 早宴后,侯爷借口公务繁忙,匆匆离去了。小乔氏坐立难安,脸上的笑容僵硬得摇摇欲坠,屁股下像是垫了一把钉子,眼风频频扫向屋门,见太夫人与陆青姐弟谈笑风生,她脸色由青转白,愈发阴沉。 太夫人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吩咐常嬷嬷,“给侯夫人上新茶。” 这是对她下逐客令了! 此刻,小乔氏也顾不上维持她最看重的侯府主母的体面了,慌忙起身草草一礼。 本想叫松儿陪着她同回幽篁院,母子俩好说说体己话。不料她未及开口,陆松便抢先冲她一笑,“母亲,您先回去歇着,祖母还要查问儿子功课,待闲暇时儿子再去给母亲请安。” 咬咬牙,小乔氏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显露不满,加之满心都是温瑜的糟心事,只得揣着一腔火烧火燎的委屈与怒气,狠狠剜了陆青一眼,步履匆匆地走了。 陆青冷眼看着她脚步略显踉跄,心急火燎的模样已经全然顾不上遮掩。 小乔氏这般急不可耐,定是赶着回去遣人打探消息了。 沈寒那句话没说错,她这堵心煎熬的日子,且长着呢。 陆青坐到太夫人身边,眉间微蹙,“祖母...您可要入宫探望皇后娘娘?” 今日宫中必有轩然大波。皇后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以她的脾性,不闹得满宫鸡犬不宁才怪。 太夫人指间一颗颗捻过紫檀佛珠,缓缓摇头,温和一笑,“皇后娘娘今日定然忙碌,祖母便不去叨扰了。” 祖母的态度...倒是十分镇定... 陆青仔细端详着太夫人,她目光里不见痛惜,只有一派平静,像是今日的结局,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此刻屋中只有常嬷嬷,陆青攥了攥指尖,沉吟片刻,终是问了出来,“祖母,您猜到皇后与太子密谋之事了?” 太子意图弑君一事,皇后难逃同谋之嫌,这对母子俩,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太夫人未曾回答,只是笑意微涩,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复又继续,一颗颗摩挲过去,似在为谁诵念往生经文。 陆青默默挽住太夫人,头轻轻靠在她臂膀上,此刻她也不知说什么安慰祖母。 陆松朗声宽慰,“还是祖母深谋远虑。自正月起,府中便与东宫保持距离,如今风波虽起,亦难波及武安侯府。祖母常教导孙儿,武安侯府世代忠烈,功勋源于沙场铁血,而非裙带攀附。” 他从容看着陆青,温和一笑,“长姐亦无需过虑。陛下乃明君,继位以来从未滥施刑戮,先帝一朝那些削爵灭族的事,本朝还从未有过,足见陛下宽厚仁德。此事必不会牵连无辜。” 陆松声音沉稳,分析鞭辟入里,俨然有了下一代侯爷的气度。 陆青心下一宽,望向陆松的目光满是欣慰。 沈寒看陆松透彻,他确如青松,坚韧沉稳,年纪轻轻便已有担当门庭之气度。假以时日,必远胜侯爷。 陆青转而端详身旁沉默的太夫人,她慈祥的眉宇间浸透着深重的疲惫。自她醒来,太夫人除对陆松严厉教导外,对侯府诸事均是无奈淡漠。而此刻,那倦意中更透出一丝厌世的灰败,令人心惊。 陆青伸手握住太夫人的手。 那双手保养得宜,手背光鲜,可掌心却纹路繁复,心头的千沟万壑怕是都藏在了这不示于人前的地方。 她漾开一个甜笑,轻轻摇着太夫人的手,“祖母,若舅爷爷还肯听进话去,您得空便劝他一劝吧。” 即便成国公未曾深陷其中,至多也只能保全爵位与家族根基;而对王家而言,这本想世代荣耀延续的皇后尊位,此刻已成了镜花水月,再难企及。 傅鸣曾说过,连魏国公都盛赞成国公祖上忠勇,她只希望成国公莫要因为一念之差,基业倾颓,让全族人万劫不复。 太夫人含笑颔首,轻抚陆青的发丝,眼底缓缓流淌着深意,“青儿,常常听你提起那位沈姑娘,祖母还未曾见过。改日你便请她来府里坐坐吧?昨日也多亏了郡主带你出园,祖母该当面谢过。” 陆青心头猛地一沉,一股酸涩直冲鼻翼。 她慌忙垂眸,用力眨了几下眼,将骤然涌上的泪意逼退,才抬首强笑道:“她也说要来给您请安呢,改日我便邀她来。” 太夫人凝望着她,唇边缓缓漾起宽和的笑意,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复又松开,如此反复,终是无言。 陆青圆溜溜的大眼逐渐水光盈盈,亮晶晶地像是盛满了一湖清泉。她状似不经意地别开脸,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真是的,这眼睛长得太大了也不好,睫毛总掉进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觉得心头这般酸涩呢...好想哭... 是因为祖母提及沈寒,勾起了她心底无法言说的心事吗? 不知祖母见到沈寒,会不会从她身上,看出几分从前那个陆青的影子... 从前那个陆青,是多么渴望祖母的温暖,可如今的沈寒,却再也无法亲近这个祖母了... 陆青越是擦眼睛,泪意越是汹涌,她忍不住俯身把脸埋在太夫人的袖袍里,低低呜咽抽泣着,嘴上还别扭地强硬着,“祖母,青儿眼里进东西了呢。” 她就哭一下下就好... 祖母瞒着母亲的死因她不能接受,可祖母昨夜在府门外苦等她回来,她也很感动。 若是可以,她只要现在的祖母好不好... 从前那个隐瞒欺骗疏离的祖母,就让她过去吧...沈寒也说,祖母不是恶人... 祖母,是真真疼惜陆青的... 陆青哭得抽抽搭搭,太夫人缓缓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像哄孩童般温柔地哄着,“等睫毛掉出来,就好了,青儿就不难受了。” 一滴温热的泪珠悄然滑落,洇湿了陆青后颈的衣领。 侍立一旁的常嬷嬷,忍不住背过身,悄悄用袖袍拭泪。 陆松看着相拥的祖母与长姐,抿唇一笑,笑容舒朗,“长姐还是这般孩子气。”他忽而想起什么,蹙眉问道:“长姐常提的那位沈姑娘,可是上元节灯会上,我们在石桥上遇见的那位?” 陆青胡乱拭了泪,用力点头,一脸惊喜,“松儿,你还记得?” 那一晚不过匆匆一面,陆松竟然还记得。 “记得。”陆松颔首,“那位沈姑娘看我的眼神,与长姐颇有几分相似的亲和,我便记住了。” 陆青揉着眼角,声音微哽:“是...改日长姐请她来府里煮茶,松儿也一起。” 这便是天性使然吧,即便换了容颜,陆松与沈寒之间那份天然的姐弟牵连,也未曾断绝。 她定要告诉沈寒,仅仅一面,陆松便将她记在了心上,真好。 陆松看着哭得鼻头发红、眼眶水润的陆青,忍不住笑了,“才一月不见,长姐的性子倒是开朗不少。从前在祖母跟前连大气都不多喘一口,如今也学会哭鼻子撒娇了。” 陆青冲他撇撇嘴,吐了吐舌,“都说是睫毛掉眼里了,谁撒娇了。” 她活成了另一个陆青,这不是很好么。 太夫人含笑看着姐弟俩嬉闹,眸底的灰意淡去了几分,多了些许释怀。 门帘打起,一名婢女进来躬身禀报,“太夫人,国公爷正在府门外下马,说要见您。” 三人笑意微敛,太夫人轻轻拍了拍陆青的手,对姐弟二人投去和煦的目光,“且回院子去歇歇吧。” 陆松跟着陆青回了云海轩,待婢女上了茶,陆松冷不丁问起: “长姐,你方才席间提及的温阁老的女儿...究竟是何人?”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一章 敏锐如他 “你不知道?” 陆青被问得有几分讶异,还有几分紧张,“可是方才席间...” 陆松微微摇头,笑容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我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清楚这些坊间传言?”他语气稍顿,目光沉静地看向陆青,“方才席间,不过是见机行事,习惯性地帮长姐撑场面罢了。” 他唇角温和的笑意犹在,但目光已渐渐幽深,缓缓凝望着陆青,语气变得认真,“长姐...你是否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青大眼忽闪,秀眉上下拧了拧。 这...要她从何说起呢? 眼下也不是对松儿和盘托出的时候,得等到事情落定的那一日,她定会原原本本告诉陆松。眼下局势未明,陆松又尚在潜心攻读,这桩桩件件于他而言也过于震撼,她内心深处,仍是想为他再挡一挡风雨。至少,在一切落定之前,陆松还能在那个光明安稳的世界里多待待。 都是弟弟,可陆松与沈夕,注定要过截然不同的生活。 上回她在沈园见到沈夕,这孩子生生胖了一圈,不顾暑热,也要一手抓着吃食,一手紧握着他的小木马和泥人,玩得满头大汗也咯咯笑个不停,单纯的快乐让他很是满足。 沈寒告诉她,沈夕如今除了偶尔会问一问娘,别的什么都记不得了,每日都过得简单而开心。她们曾请龚御医来看过,御医坦言,沈夕的痴傻是伤及了根本,怕是高热之外还有药物之祸,已然回天乏术。 郡主便说,就这样养着他一辈子也好,沈公就这么一点骨血,即便不能建功立业,能如此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未尝不是他的福气。 是啊,于沈夕而言,能吃能玩,每日快活,便是圆满。 沈夕见到陆青,还会欢天喜地地扑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花灯。只因那回上元节陆青曾将官人灯递给他,这孩子便将这份善意牢牢铭记于心。 而陆松,却必须肩负起整个武安侯府的未来与兴衰,要将这千斤重担,锤炼成他一生的脊梁。 陆青迟疑片刻,终是温声笃定道:“松儿,你眼下最要紧的是安心念书。有些事,待日后...长姐必定事无巨细,都告诉你。” 陆松如此聪慧,心细如发,定是已觉察到母亲小乔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近来,小乔氏愈发急躁。她手中好容易攥紧的人与事,正在一样样流失,自己却无能为力,整个人如同浸透了火油的捻子,陆青只需稍加刺激,迸溅一点火星,她便轰然自燃。 陆松垂眸沉吟半晌,再抬起头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他冲着陆青缓缓点头,语气平和而坚定,“好。” 陆青抿唇一笑。 每隔一月见一次陆松,眼前这个少年日益挺拔,如今隐隐有着温润如玉的气质,看在她这个长姐眼中,真是莫大的欣慰。 不过...陆青蹙蹙眉... 武安侯乃是武将世家,陆松温润读书是好事,可万不能失了根基,变成个文弱书生。若能像傅鸣那般文武双全,日后将侯府的担子交给他,自己也能更放心些。 下意识地,陆青话到嘴边没收住,“松儿,你可知晓魏国公世子傅鸣?” 说完,陆青的脸腾地一下热了。 陆松颔首,“曾在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傅世子英武不凡,气度恢弘,颇有父祖之风,确是将门虎子。”他话锋一转,目光澄澈却带着探询,望向陆青,“只是,长姐久在深闺,如何会识得傅世子?还直呼...其名...” 陆青有些结语。 这孩子真是敏锐! 一下就从她的失言里,听出了她与傅鸣绝非泛泛之交... 陆青轻咳一声,定了定神,努力端出长姐的沉稳,语重心长道:“松儿,长姐是觉得,咱们武安侯府祖上是陪太祖皇帝打过江山的,这武将的风骨绝不能丢。你若能如傅鸣一般文武双全,将来即便遇些风浪,也自有安身立命的底气...” 一个晃神又说出傅鸣,陆青顿时舌根发僵,声气都弱了下去,含糊道:“咳...长姐是听说,傅世子每日都在家中演武场练功...便想着,待你得空,或可请他指点一二,权当是强健体魄了,可好?” 京师的水越来越浑,不知何时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武安侯府身为太子外戚,注定身处漩涡中心,纷扰无尽。无数危机在暗礁之下汹涌蓄势...她只愿,风浪滔天来临时,陆松不仅有坚韧的心志,更有一身能够自保的力量。 毕竟,没人能时时刻刻护着谁。 陆松一怔,话脱口而出:“长姐,你与傅世子...已这般熟稔了?” 请傅世子指点武艺,他自是愿意的,可... 长姐是何时与那人这般亲近的??? 心底莫名涌上一股涩意,陆松忍不住追问,“他常来见长姐吗?下回再见...长姐带上我可好?” 他不等陆青回答,执拗地望进她眼里,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什么,“长姐,你可是...你可是对他有好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这傅世子,于长姐而言不一样! 长姐的目光,似乎要被旁人分走了! 被陆松连珠炮似的发问,陆青本就滚热的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她素来伶俐的口齿,此刻竟有些不听使唤... 沈寒怎么没告诉她,陆松追问的时候,如此犀利... “公子,”扶桑见状,忍不住帮自家姑娘,“不是姑娘对傅世子有好感,是傅世子缠着姑娘呢...唔...” 陈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扶桑的嘴,眼见陆青脸红得快要滴血,陆松则是一脸震惊,她忙堆起笑打岔,“哎呦喂!这丫头一早起就睡迷糊了,净说胡话!公子您快别听她瞎说,没影儿的事!” 怪她大意,一下没看住扶桑,这小丫头越说越乱! 陆松结结巴巴地看着陆青,“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似乎满屋子的人都知道,可他这个亲弟弟却蒙在鼓里? 陆青在心底哀叹一声,强自镇定,只觉自己在陆松那双清亮眸子的注视下,所有心思都无处可藏,活像个被先生抓包的学生,心虚气短... 虽然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心虚什么。 许是陆松问得太直接,扶桑又接得太顺溜... 可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让他学点防身的本领而已! 陆青轻咳几声,将碰过冰盏的微凉手心覆在滚烫的脸颊上,敛起心神,强自镇定道:“松儿,长姐别无他求,只愿你有一副好体魄,一身好武艺,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护自己周全。总之...强健体魄总无错处。” 她凝视着陆松,端肃神色,目光柔和却坚定,缓声道:“去随傅世子习武,你可愿意?” 先不管陆松的问题,且把眼前这莫名其妙的尴尬局面搪塞过去再说。 况且...陆青心下不稳,她与沈寒前去寻温恕算账,前程未卜。 她这个做长姐的,唯一能为陆松筹谋的事,便是让他有一身安身立命的本领。 陆松见陆青神色诚挚,咽下满腹追问,乖顺点头,“好,我听长姐安排。” 望着眼前丰神俊朗的陆松,陆青心中满是骄傲,柔声道:“你安心回去读书。待他日,长姐带你一同见沈姑娘。” 沈寒见到陆松,也会自豪的。 这可是她们共同的弟弟。 陆松起身,郑重颔首,“好。”他略一沉吟,神色转为凝重,字字清晰,“长姐若再见傅世子,请务必让松儿同行。松儿...也想结识一下这位声名在外的少年将才。” 他倒要亲自看看,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堪匹配他世上最好的长姐。 陆青眼睫微颤,目光微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是要命!这下算是被松儿彻底盯上了... 顶着那小鹿般纯澈的目光,陆青只得连声应允,“好,长姐都记下了。”见陆松面容略有疲惫,陆青心疼劝道:“快回去好好歇一歇。昨日熬得那样晚,今晨又起得这般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功课暂且放一放,养足精神最要紧。” 她知道昨日陆松陪祖母说完话,又被小乔氏叫过去,一直说到深夜才让陆松回去休息,这孩子定然疲惫。 陆松满意点头,行礼离去。 走出云海轩良久,陆松始终沉默不语。 身侧的书童知秋小心问道:“公子,您脸色这般沉重,可是因为侯夫人又要唤您去幽篁院?” 陆松忽地停步,回身望向云海轩。 默然半晌,他轻声问,“知秋,你可曾留意...自正月以来,长姐口中唤的,便只有‘姨母’了。” 他蹙起眉,眸色深不见底,一字一顿地低语:“她再未...唤过一声母亲。”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个人的哀伤 太子薨逝,于大贞朝堂而言是国本动摇的惊天大事,于民间市井却成了拍手称快的谈资。 消息传出,街头巷尾顿时议论纷纷。 率先沸腾的声浪里,都说太子是触犯天条遭了报应——昔日为炼丹求长生,竟敢从阎王爷手中夺寿,分明是活腻了,才惹得老天爷一个不快,提前将他收了去。 紧接着,另一桩说法也不胫而走:太子为炼丹害了无数幼女性命,冤魂怨气冲天,搅得地府不宁,阎罗王特准她们上来索了太子魂魄。他死那夜暴雨如注,便是枉死幼女泣血的泪。 更有些身着长衫、在茶楼酒肆间高谈阔论、状似通晓朝局之人,将矛头直指赵王,说这乃是皇子内斗之果。三皇子有定远侯支撑,四皇子得魏国公府相助,太子虽有成国公与武安侯两座靠山,奈何两家皆明哲保身,太子党外强中干,毕竟谁愿辅佐一位暴戾凶残的储君呢。 议论能精准至此,显然是有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短短一日,宫中的消息便颁告天下,快得异乎寻常。 庆昌帝下诏,将太子之死定性为‘急病暴毙’,全文仅以八字概括——‘储君薨逝,实出意外!’可谓言简意赅至极。 这明显不合礼制。 依照旧例,此类诏书至少需加上“忽遭疾疫,医药罔效”或“闻逆贼作乱,惊怒交加,旧疾骤发”等缘由,以安民心。宫中传出的消息是——庆昌帝深陷丧子之痛,全然无心斟酌诏书细节,就连以往必定大书特书的太子贤德,此番也只字未提。 诏书如此反常,足见庆昌帝悲痛之深。 然而,紧随这道明发天下、旨在安抚民心的诏书之后,发往各部院衙门的指令却内容详尽、措辞冷峻。 朝臣们接到的的旨意,是庆昌帝任命梁王为总理丧仪大臣,并以礼部、翰林院官员为辅,协理太子丧葬。同时,又命梁王主理太子遇刺一案,且将其与正月里的曹如意灭门案并案审理,另遣都指挥佥事掌刑卫司事的傅鸣、左佥都御史许正为副手,美其名曰“三司协查”。 此番安排,朝臣们心下了然,皆已看透陛下心意。 所谓丧仪,梁王不过是块被高高供起的金字招牌,一应具体事务,自有礼部官员操持,连祭文也由翰林院代笔。 至于追查真凶,更是镜花水月。 曹如意一案拖延至今,真相未明,效用却已达成——便是将太子牢牢钉死在“妖丹案”的耻辱柱上,纵使他死了,民间仍视其为炼制妖丹、天理难容的昏聩之人。 这一番轰轰烈烈的操作,看似声势浩大,实则雷声大、雨点小,终将了无痕迹,悄无声息地收场。 接下来的举措,意图更为明显。太子的葬仪虽规制崇高,过程却大为缩短,处处透着仓促。庆昌帝下旨,京师辍朝五日,天下官员斋宿二十七日,宗室命妇依制哭临。 这“五日之期”掐得极准,恰是礼法允许的最短时限。要知道先帝时太子薨逝,辍朝长达二十七日,哀荣备至,几乎与帝王同礼。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更耐人寻味的是谥号——按例,此等郑重之事本应由礼部草拟、君臣共议,此番庆昌帝却乾纲独断,亲自钦定了“怀昭太子”之号。 “怀昭”二字,看似褒扬,细品之下,却更似一种明晃晃的贬斥。太子生前之行,与“明德有功、容仪恭美”的“昭”字何曾有半分关联?这看似哀荣的谥号,反倒成了一种无声的讽刺。庆昌帝这般钦定,与其说是痛惜,不若说是透着骨子里的厌弃与敷衍。 最令人费解的,莫过于棺椁与陵寝的安排。 依制应有的金丝楠木梓宫,被庆昌帝一句“务从俭约、俯顺祖训”降为了沉香木棺;陵寝则更为仓促,竟是限期三月修缮前朝废太子的旧陵。明面上是体恤民力、秉持仁孝,实则无一不是在贬损丧仪的规格。 朝臣们对此自是心领神会。 陛下对太子之死的态度绝非哀痛,而是急不可耐地要抹去其存在。一个无功无德的太子就此“俭葬”了事,倒也省却了大家的麻烦,众臣乐见其成,自是无人愿意深究。 可皇后对此,万万不能接受。 初闻太子死讯,她如遭雷击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奔至东宫。一见太子那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尸身,当即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神智已近癫狂。 皇后一步不肯靠近太子,拒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儿子,厉声咒骂其为“妖物”,转而广召僧道法师,日夜不息地诵经作法、设坛招魂,声嘶力竭地哀求上天将儿子的魂魄还来。 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迁怒。她下旨将东宫所有宫人尽数杖毙,血染宫阶,癫狂地宣称要以这数百条人命为祭,向上天换回太子一命。 闹了整整三日,庆昌帝不闻不问。 三日期满,法事无功,太子仍未回魂,皇后心中最后的希冀彻底破碎,她不吃不喝,醒来便嚎啕痛哭,直哭到喉咙泣血,力竭昏睡。片刻醒来,复又痛哭,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眼泪流干,眼眶里再也榨不出一丝湿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哭到天昏地暗、几近虚脱的皇后,在闻听庆昌帝的种种旨意后,强撑病体,只着一身素服,直闯西苑要求面圣。 几次前来,都被黄公公躬身拦在西苑门外。 黄公公满面哀戚,说话间不时抬袖拭泪,脸上挂着仿佛刚死了爹的悲恸,似比刚刚丧子的皇后还要深切三分,口中的话却寸步不让,“娘娘容禀,陛下悲痛过度,数次哭厥过去,老奴好不容易才服侍睡下,实不敢在此时惊扰圣驾啊!” 皇后怒不可遏! 她来回数次,庆昌帝难不成终日昏睡?! 况且她听闻,梁王不到晌午就进去了,至今未出——这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 皇后的胸口如被巨山压顶,窒息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孩子没了,她这做母亲的日夜不寐、悲痛欲绝,那个身为父亲的庆昌帝,怎能安睡?! 更让她绝望的是,这满宫上下,竟只有她一人在真心哭泣!宫人们的哭嚎是为自己殉葬,命妇大臣的哀泣是奉旨行事,一切都是虚伪的! 整个宫城秩序井然,静得可怕,连西苑也无一丝呜咽,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可太子没了啊! 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悲伤?她的琰儿,怎能走得如此孤清?! 那个父亲,竟连最后的体面,都吝啬给他! 皇后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全然不顾中宫体统,一把狠狠推开黄公公,便要向内强闯,口中凄厉高呼:“陛下!陛下!琰儿是你的儿子啊,是你唯一的嫡子啊!宴席方散就出了这等塌天大祸,赵王他执掌宫禁,罪该万死!你怎能轻饶了那小畜生,又怎能如此草率地安葬琰儿?!” “他是太子啊!陛下!您怎能如此狠心?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肯给他吗?!” 皇后言辞混乱,如市井泼妇般口出恶言,内间却依旧死寂无声。 黄公公被推得一个趔趄,却立刻抢步上前,双手死死扶住皇后肩膀,用身子挡住去路,口中兀自柔声劝着:“娘娘,您就让陛下歇...” “啪!” 一记耳光,响亮地甩在黄公公脸上。皇后盛怒之下,力道极大,打得他脸猛地一偏。 周遭内侍尽皆垂首侧目,无一人敢直视。 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此举不仅是侮辱,更是直接损伤主子的颜面。 而黄公公是何等身份!陛下自幼的伴当、心腹中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莫说打脸,就是皇子尚且要给他几分颜面,更别提是当众掌掴。 这一巴掌,撕碎的何止是黄公公的颜面,更是将帝后之间那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彻底扯下!也唯有向来目无余子的皇后,才做得出如此决绝之事。 “滚开!”皇后甩完巴掌,犹不解恨,厉声斥骂,“你这阉狗,也配碰触本宫!” 黄公公白净的脸上指印鲜红,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悲戚神情,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躬着身子规矩劝道:“老奴该死,请娘娘保重凤体,回宫歇息。” 见他挨了打竟还敢阻拦,皇后只觉一股暴怒直冲顶心——这奴才,眼里何曾有过她这国母! 好!今日便打死你这贱奴,正好让你背后的主子看个分明! 她右手再次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挥下!手腕却在半空被一只铁掌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娘娘息怒。”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皇后猛一回头,正对上成国公那张神色凝重的脸,满腔的怒火顿时一滞,愣在当场。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三章 至死方休 皇后被半架半拽地弄回宫殿,刚跨进殿门便用力甩开成国公,未戴护甲的指尖几乎戳到他脸上,双目赤红,恨声如血,“你为何拦我?!你还是不是太子的舅父?怎能胳膊肘向外拐!” 她方才就是要打死黄公公那条老阉狗,将他平日里怠慢太子、从不归顺她们、今日阻拦圣驾的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她要当众打烂他那张脸,看他还有何颜面执掌司礼监! 所有挡她儿子路的人,都该死! 可成国公不仅拦着她,还将她硬生生拖走,甚至...她方才瞧见,堂堂国公爷竟对那阉狗俯首塞礼! 王家的风骨,何时沦落至需要对一个阉人卑躬屈膝?! 皇后气怒攻心,软软跌坐于冷硬的金砖之上,双臂失控般胡乱捶打着地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兄长!琰儿死了!他死了啊!” “我所有的指望都没了...王家的指望也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儿啊!!” 她只觉一颗心被生生掏空,连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剜肉的剧痛,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地。眼眶干涩灼痛,却流不出一滴泪——她的泪早已流干,连带着这身血肉魂魄,也快要熬尽了! 成国公面色铁青,默然伫立。他目光沉痛地注视着伏地哀嚎的皇后,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 半晌,他眼底风暴凝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铁:“娘娘,你与太子瞒着我,暗中谋划在满月宴上毒杀陛下,是也不是?!” 皇后身躯一震,伏地无声,脊背微颤。 “不止如此!”成国公逼近一步,声音骤寒,“你们竟要利用我,假我之手,调我亲兵打算就地诛杀赵王!是也不是?!” 皇后依旧伏地无声,指尖掐得青白。 “你们糊涂!”他几乎是暴吼出来,额角青筋迸现,“陛下是一国之君,更是太子生父!弑君弑父,残杀手足,此等滔天大逆,人神共愤!你们将王家置于何地?!你们是要将我们王家满门百余口,都拖去给你们陪葬吗?!” “我一再言明,太子无能也好,暴戾也罢,哪怕他是个混账,只要安分守己,储位便无人能动!可你们...为何要自寻死路!” 成国公猛地欺身,一把将皇后从地上拽起,逼视她仓皇闪躲的目光,“他往日做过那么多混账事,陛下何曾真正重罚?一次次容忍,难道不是顾念父子之情,在给他回头的机会?!你们竟...竟丧心病狂到等不及陛下千秋万岁之时,就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他话音又急又快,强自平复了一下激怒的喘息,声音沉痛却更显凌厉,“就算让你们侥幸得手,这弑父杀君的江山,他坐得稳吗?天下谁能心服?史笔如铁,后世千秋万代都会唾骂他是篡逆暴君!而我们王家,更将永世背负叛臣贼子的污名!” “你们母子...怎能蠢到如此地步?!” 成国公满眼绝望,痛心疾首。 太夫人在武安侯府对他说的那番话,如惊雷贯耳。他不愿,更不敢置信,皇后与太子竟敢生出弑君弑父之心! 太夫人冷声质问他:“兄长何不去问问皇后娘娘,问问我们那位好长姐,她究竟背着我们做了些什么?莫非她要拿王氏全族的基业、百来口人命、乃至成国公这世袭的爵位,去为太子殿下孤注一掷?她可曾问过我们,肯是不肯?!” “兄长若是不信,大可静观其变。陛下的态度,便是最好的明证。如今,老身只求太子之事,莫要牵连成国公府与王氏全族,便是上天庇佑了。” 他惊怒交加,一时竟无言以对。 弑君!此等弥天大罪一旦坐实,便是诛灭九族之祸!王家亦将永世背负谋逆弑君的烙印! 即便方才来时他尚存一丝疑虑,而此刻皇后死寂般的沉默,已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利用他时口口声声骨肉至亲,行事时却将全族推向万劫不复之渊! 何其可悲!何其混账! 皇后本就悲愤交加,遭成国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更是怒意汹涌!她高居后位十数年,早已无人敢如此对她说话! 她猛地甩开成国公,坐直身子,索性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癫狂与凄厉,“兄长才是老糊涂!自古成王败寇!若此事得成,史书如何写,自然由我王家执笔!” 她抬袖狠狠抹过颊边残泪,连日的哀恸早已将她熬得形销骨立,昔日雍容荡然无存,只剩一双灼灼的、满是恨意的眼睛,嵌在枯槁的面容上。此刻,她映在光洁金砖上的身影,早无半分母仪天下的姿态,倒像一具张牙舞爪的、强撑着宣誓着可笑力量的狰狞枯骨! “兄长难道忘了陛下如何继位?”她桀桀怪笑,状若疯癫,“装什么明君仁主,我呸!” 皇后狠狠啐了一口。 “当年若非王家鼎力支持,父亲执意联姻,他一个母族卑贱、毫无根基的四皇子,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没有圣宠,天潢贵胄有时还不如得势的阉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他娘——那个下贱的李贵嫔!”皇后眯眼狠戳着金砖上的枯骨倒影,“老大老二斗死了,本该是老三的天下!老三是怎么暴毙的,李贵嫔那个贱人最清楚。她害死老三,还企图瞒天过海,当我不知道吗?否则老四,能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不对...不对!”皇后胡乱摆着手,忽又咯咯笑起来,盯着痛心疾首的成国公,“先帝属意的是老八!是梁王!哪轮得到他?是我们王家!是父亲手握兵权鼎力支持,硬把他捧上龙椅!” “没有我们王家,他算什么?王家对他恩同再造!否则,今日坐在那龙位上的就是梁王!而他?只怕早已在封地烂成一抔黄土,蝼蚁不如!” 皇后面容哀戚,声音陡然尖利:“可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琰儿死了,他草草了事!赵王失职,他轻轻放过!如此忘恩负义!” “琰儿有什么错?兄长只会怪他弑君弑父,可他的父亲何曾正眼看过他?!”皇后努力瞪大酸涩的眼,直直逼视成国公,“他父亲眼里只有贱婢生的儿子!既然如此,琰儿为何要认这个父亲?这皇位本就该是他的,是我们王家的!” “我的琰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一帮他,又有何错之有?!” “他父亲不疼他,我疼!琰儿是我的命!莫说是弑君,便是要杀尽天下人,只要他高兴,我也由着他!他要做什么,我这个做娘的都鼎力支持,这有什么错?!” “既然早晚都是他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兄长跟我谈大道理,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陛下,他是怎么对自己儿子的!他本就该死!他该死!!” “皇位是王家帮他得来的,王家人再拿走,算什么大逆不道?!是天经地义!我们没错!!” 皇后吼得声嘶力竭,整个人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困蛛,疯狂地撕扯着周身看不见的丝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撕裂她苦心编织的罗网,遁入无尽的黑暗。 成国公闭目无言,浑身透着力竭的疲惫。 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皇后,目光沉痛,“你若还当自己是王家人,就收手吧。莫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太子与太子妃虽去,你尚有嫡孙。陛下宽厚,看在孙儿尚幼,或会留你一线生机,许你含饴弄孙,安度余生。若再闹下去....”他声音陡然一沉,“便是要拉上整个王氏一族,为你们母子陪葬!” 语毕,他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堵绝壁,彻底隔绝了皇后身旁最后的天光,整个内殿,随之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晦暗。 若非这对母子执意行此有悖人伦之事,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不会刚满月便失去了生身父母。 “若你一意孤行,兄妹之情,便到此为止。”成国公转身欲走,侧首留下最后一句,“你眼里只有太子,王家却有一族人的性命,还有祖上拼死传下的世袭的爵位,为兄只能以家族为重。孰轻孰重,娘娘自行权衡。” 成国公大步离去。 在他即将跨过门槛之际,身后沉默的皇后忽然侧身,伸手似欲抓住他的背影,嗓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兄长...别的事,我听你的。但琰儿的死,我绝不罢休!” 她死死咬住下唇,一缕血丝渗至下颌。 “不论是谁害了他,我都要他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地偿还!” 还有赵王与温恕...琰儿生前念念不忘要除掉的人。 他不在了,便由她这个母亲,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至死方休。 ? ?祝大家立冬快乐,感谢书友们投票,再求一波月票推荐票哦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出气的筏子 皇后若是早来半个时辰,便能看到西苑门外上演的一出大戏——赵王请罪。 灼灼烈日将赵王的身影炙烤得微微扭曲,他以头触地,悲声穿透朱墙,“儿臣万死,未能护得太子周全!” 苑内一片死寂,庆昌帝未予半分理会。 赵王长跪不起,伏地痛哭,哭声层层递进:起先是痛心疾首的自责,声声泣血;继而转为对太子贤德的追缅,句句含悲;最后,全然化作失去至亲兄长的哀恸,闻者无不动容。 赵王铆足了力气哀哭,直至嗓音嘶哑,浑身脱力。烈日灼心,堪堪半个时辰,他面色已如金纸,身形几晃,最终似力有不支,恰到好处地晕厥过去。 庆昌帝人未出苑内半步,只传出一道口谕,命他回府“好生静养”。 赵王府长史顾晟心领神会,一面急唤府医,一面大张旗鼓地遣人入宫叩请御医——势必要将赵王这出“忠谨悔过、兄弟情深”的大戏,唱得天下皆知。 王府内室静得只闻冰块在盆中悄然消融的细微声响。 赵王半倚在榻上阖着眼,身旁冰盆散发的寒气,丝毫无法浇灭他胸中那团灼烧的烈焰。此刻没有外人,他脸上强撑的哀恸早已褪去,只剩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的一脸怒意。 顾晟立在一侧,小心觑着他铁青的脸色,低声关怀,“殿下,您...还好吧?” “好?”赵王猛地睁眼,眼底尽是骇人的精光与杀气,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本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条丧家之犬般跪地请罪!你说本王好不好?!” 他一个高贵的皇子,就那样跪在滚烫的地砖上,被烈日炙烤,被往来宫人窥视!这不是请罪,这是在煎烤着他身为皇子的全部尊严! 太子死得不明不白!不是毒死,是被人公然刺杀! 若按原计划中毒而亡,他尚可推诿宴席繁杂、自己新掌禁卫有所疏漏,一个失察的借口,上个请罪奏本便可。可如今,刺客毙命当场,身上竟穿着他直管的亲军卫甲胄!这等拙劣的嫁祸自然瞒不过父皇,可这一手,却将他的“失察”变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庸懦”! 宫禁乃天子最后防线,被刺客混进来,这无异于向天下宣告:他赵王,无力护卫宫城,更无力护卫天子! 这就不是失职,是彻头彻尾的无能! 更可怕的是,如今民间沸腾,竟揣测他“灯下黑”,用自己的禁卫刺杀太子,再贼喊捉贼!是,他是想太子死,但绝没想过把自己也搭进去!如今倒好,半点便宜没占到,反倒要白白担上谋害储君的污名! 他非但没按原计划入主东宫,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他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这谋害储君顶天大的屎盆子,却结结实实扣在了他头上! 他在烈日下跪了那么久,父皇却一眼都不曾出来看他!若不是他佯装晕倒,父皇莫非真要看他跪死在那里,给太子陪葬不成?! 顾晟被赵王的凶戾之气骇得退了半步,斟酌着劝道:“殿下,陛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群臣和皇后一个交代,并非真要罚您。退一步看,咱们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太子已死,心腹大患已除,您仍旧是...” “得利者?!”赵王嗤笑截断,眼中怒火灼灼,“本王现在就是个笑话!你可知,父皇已将宫禁之权交给了老四!我才从太子手里拿到,还没捂热就拱手让人,这分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扇我的脸!” 他一把扯掉薄毯,怒而起身,“我筹谋良久,如今得到什么?太子的黑锅我背,民间的污水我接,皇后必欲除我而后快,连父皇也疏远于我!你告诉我,本王究竟得到了什么?!” “如今全天下都认定我与太子之死脱不了干系,这东宫之位,我还怎么争?!” “最可恨是老四!他什么都不用做,竟能白捡个便宜。太子死了,我背负污名,接下来就轮到他风光了!父皇把宫禁防务交给他,意图还不明显吗?我忙活半生,竟是给他做了嫁衣!!” 赵王气得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碎出来,“我跪在日头下请罪时,他却在屋里陪父皇品茗对弈!我娘是贵妃,母族是定远侯府!他娘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宫婢!他外祖家又是什么门第?他也配与本王平起平坐?!” 他暴戾的目光死死钉在顾晟脸上,骇得顾晟寒毛倒竖。 顾晟眼珠一转,故作惋惜,“殿下息怒!以老臣愚见,此事...蹊跷得很。温阁老若未临时反水,裕王岂能捡到这便宜?老臣愚钝,实在想不通他意欲何为啊...” 赵王此次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定要找人撒气!不是温恕,便是他! 商议宴席之事时,温恕何等意气风发,殿下对他更是青睐有加,反倒冷落了自己这个旧人。如今出了这天大的纰漏,正好让这老狐狸来顶缸! 赵王岂会听不出顾晟言下之意。 “你个蠢材!”赵王喘着粗气,怒火更炽,“老四身后是魏国公,傅文柄向来瞧不上温恕,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况且,魏国公府向来只忠于帝王,老四母族卑微,能翻出什么浪,温恕何曾正眼瞧过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赵王冷笑。 莫说温恕,就连他自己,何尝将老四放在眼里?一个婢女所出的皇子,能安享亲王尊位已是天大的恩赐!那身帝王血脉,就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如今,偏偏是这个他最为鄙夷的老四,生生夺走了他的权柄!这记闷棍打得他猝不及防,窝囊至极! “殿下,”顾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太子这事,手段如此老辣...保不齐,就是温阁老的手笔。既除了太子,又顺势让您顶了这...”他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在赵王如欲喷火的眼神下瑟缩了一下。 “若太子这事真是他干的,温恕这个狗奴才,就是想做那扶持幼主的摄政权臣!”赵王目光冰寒,杀意自胸腔升腾,拳头攥得死紧,“他在为老五铺路,拿太子的人头和本王的前程当垫脚石。只怕他也没算到,父皇竟会把宫禁防卫给了老四!” 顾晟捋着胡须,拧眉作沉思状,半晌才缓缓道:“若真如此...温阁老这盘棋下得可就太深了。五殿下年幼,他这是要行伊尹、霍光之事啊。”他话语一顿,像是刚意识到失言般,连忙躬身,“老臣失言!只是...他若真要找块垫脚石,为何偏偏是殿下您?” 赵王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乱响,眼中杀意暴涨,“那是因为他对本王心怀怨恨!此前种种流言乃至香木一事,他定知是本王所为!” “这老匹夫!事发这两三日,他竟敢避而不见,连句囫囵解释都没有!如此目中无人,真当本王是泥塑木偶不成?!” 顾晟立在门边,顺着门缝瞧见一道婀娜身影正缓步前来,唇角不由一抽,心头暗笑,这出气的筏子,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趁赵王背身不备,用指尖将虚掩的门拨得缝隙更宽了些,随即快步回到赵王身侧,摆出痛心疾首之姿,“殿下...眼下这般情形,您与温府的联姻之事...还作不作数?温姑娘对您可真是一片痴心啊!” 温瑜因有赵王默许,时常从后门溜进来,在王府里不是炖汤便是做点心,这是生怕赵王身边多了旁人,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守着,还做着赵王妃的美梦呢。 赵王面冷如霜,尚未开口,一道娇黏得能掐出水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温瑜未经通传,手提食盒,径自跨入了内室门槛,“殿下,瑜儿为您炖了...” “滚!” “哐当!” 赵王劈手将茶盏照着她面门狠狠砸去! 温瑜下意识侧身,茶盏在门框上应声碎裂,瓷渣四溅,险些划伤她的脸,惊得她失声尖叫,食盒也“啪”地脱手砸落。 温瑜懵在原地不知所措,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赵王...这是怎么了?! “殿、殿下...”温瑜掩口,不明所以,吓得泪眼婆娑。 “你还有脸来!”赵王大步逼近,一把狠狠掐住她的下颚,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滚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他背着本王都做了什么好事!” 温瑜疼得泪如雨下,呜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往日那般迷离楚楚的眼神,可怜地望着赵王。 赵王眼中没有丝毫怜惜,只有冰凉的杀意。他猛地甩开手,如同拂去什么脏东西般,从齿缝里再次挤出一个字: “滚!”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五章 打得好 温瑜顶着火辣辣的脸颊,在王府侍女们各异的目光中,只觉屈辱万分,一路哭着跑出了王府。 翠珠正守在角门处的马车旁,一见自家姑娘发髻散乱、哭成个泪人儿跑出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迎上前。温瑜却再也顾不得什么阁老千金的体面,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喊道:“快,我们回府!” 马车里,温瑜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翠珠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这才借着光线看清,姑娘那瓷白如玉的脸上,竟赫然留着几道深红的指印! 她猛地一愣,心疼得倒抽一口气,随即一股怒火直冲上来,声音都发了颤,“姑娘,您的脸...赵王殿下他、他竟对您动手?!他、这简直...欺人太甚!” 姑娘为了赵王,连清誉名声都不顾了,时常放下身段在王府苦等,这份痴心天地可鉴,如今竟换来如此对待! “住口!我不准你诋毁殿下!”温瑜哭得伤心欲绝,却仍听不得任何人说赵王半个字的不是。 她揪着被泪水打湿透的帕子,心里像被滚油煎过,疼得不知所措。 那一盏茶,是照着她的面门砸来的! 若非她躲得快,此刻脸已毁了...他怎能如此狠心?他怎么舍得?! 温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兽,缩在马车一角抽噎得浑身发抖。 昨日,正是顾长史忧心忡忡地提醒她,因太子之事赵王要去西苑请罪。她心疼得一宿未眠,早早就赶来王府,守在厨房里炖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汤。烟火热气熏红了眼,暑热爆汗湿了罗衫,她皆甘之如饴。 可结果呢?! 她一片痴情,一颗真心,换来的竟是照面砸来的茶盏,是几乎捏碎她骨头的力道,是那双冰冷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杀意!不,比杀意更刺骨的,是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的心,随着那茶盏一同碎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连少女最珍贵的贞洁,她都给了他!连同全部的精力、千金的脸面、女儿家最要紧的清誉...她付出了所有,只求换他一颗真心! 这难道也错了吗?这难道是奢望吗?! 嫁娶之事赵王迟迟不提,她如今无名无分,连府中一个侍妾都不如!即便如此,她又何曾有过半句怨言! 哭得浑身无力,温瑜陡然间想起赵王那句“去问你的好父亲”,像是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赵王才不是厌弃她,定是因为父亲才会对她发怒!赵王是爱她的! 都怪父亲!定是父亲做了什么错事,触怒了殿下! 怒意迅速取代了委屈。 温瑜用力擦干眼泪,她要立刻回去问问她那好父亲,究竟还当不当自己是女儿? 对她满心期盼的婚事一再阻拦,是不是非要逼死她才甘心?! 满月宴那日,父亲就将她硬锁在院里,任凭她如何哭求,都不许她出门去见赵王,甚至扬言从今往后都不许她再与赵王有瓜葛。 父亲对她,是越发狠心了! 马车在温瑜连声催促下,疾驰回温府,一下车,温瑜用袖角遮住红肿的脸颊,径直冲向父亲的书房,一股无名火烧得她什么千金礼仪都顾不得了。 一口气冲到书房门口,她硬生生站定,声音因愤怒而僵硬冰冷,“父亲,瑜儿有事求见。” 半晌无人应答。 温瑜此刻已被怒火和委屈冲昏了头,早已将父亲“不得允许,严禁入内”的规矩抛到九霄云外。她一把狠狠推开书房的门,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家里没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她今日非见到父亲不可,不问个明白决不罢休!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檀香与紫砚的幽香淡淡萦绕。寂静中,温瑜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她焦躁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窗外透进的光,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猛地,目光被书案一角的一卷绢画牵住。 她鬼使神差地踱过去,拿起画细看。 画中女子仅露侧颜,气质清冷夺目,令人见之难忘,她正俯身轻嗅身侧一片繁盛的芍药,唇角微扬,展颜一笑。 温瑜蹙眉:这女子她从未见过,也绝非母亲。 更奇的是,女子一身素罗衫,通身毫无金玉点缀,素雅到了极致,却生生给人一种“人比花艳”的惊心之感。 她是谁?父亲的书房里,为何会珍藏这样一幅女子的画像?而且这绢画显然年代久远,边角已有摩挲的痕迹,定是有人时常展开凝视,以指腹流连... 温瑜怔怔地看着,看得久了,心头竟漫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画中人...眉眼间的清冷...似乎有点像... “谁准你进来的?” 一声厉喝自身后炸响,温瑜吓得手一抖,那幅绢画飘然落地——画中女子的脸,不偏不倚,正对着刚进门的温恕。 温瑜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如此神情:惊怒交加,眼底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旋即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狠厉,仿佛她碰了他毕生最珍视的宝物,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恕几步跨上前,蹲下身,极尽小心地捡起绢画,先轻轻用袖袍拂去画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那般轻柔珍重,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他将画仔细卷好,放入紫檀木盒,自始至终,未看温瑜一眼。 温瑜先是被那狠厉骇住,又见一贯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此刻竟如此视她如无物,满腔委屈掺着在赵王处所受的斥骂与羞辱,轰然交织成一股邪火,冲口而出:“父亲!这女子是谁?” 温恕终于抬眼,目光冷彻骨髓,“为父的规矩,你忘了?” “父亲还没回答我!”温瑜强撑着挺直脊背,正是对赵王的那份痴念,给了她此刻顶撞的勇气,“她不是母亲,您为何珍藏她人画像?” 温恕眸色沉沉,不答反问:“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被他目光一扫,温瑜本能地心虚,但惯有的娇纵立刻占了上风,“父亲!您究竟做了什么,惹得赵王殿下那般震怒?” “你还敢去见他?!这般自轻自贱,你将自己当成了什么?!”温恕逼近一步,怒意勃发。 “为何不敢?”温瑜又急又委屈,顾不上问画的事,“女儿心属赵王,赵王亦待女儿真心,您为何屡屡阻挠?您一再触怒赵王,可曾为女儿考虑过半分?若非您从中作梗,我们早已定下婚约!您又将女儿当成了什么?!”她恨得咬牙切齿,将所有怨气都嘶吼了出来,这一切都是父亲的错! 前些日子赵王还对她温柔似水,两人情意绵绵,今日突然翻脸,还不是要怪父亲! 温恕看着眼前全然失态的女儿,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厌倦。 果然是小乔氏的女儿,与她一样... 是他高估了! 不是她的女儿,就是不一样... 就算是亲姐妹,骨子里也是截然不同的... 温恕垂眸掩去所有情绪,声音里不带半分温度,“出去。” 又是出去!父亲近来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出去!! 温瑜积压的委屈与怒火轰然爆发——赵王斥骂她滚的羞辱、父亲连日来的驱赶,与此刻的冷漠交织成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她猛地瞥见那只紫檀木匣,疯魔般冲过去抓起它,狠狠掼在地上! “砰!” 木匣应声开裂,绢画滑落在地。 温瑜想也不想,抬脚就狠狠踩了上去,失控尖叫,“您自己私藏别的女子画像,还有脸说女儿...” 话未说完,一记耳光携着风雷之势,狠狠扇在她脸上! 温瑜被这记使了十足力道的巴掌,狠掴得踉跄撞上门框,半边脸颊瞬间肿起,耳中嗡嗡作响! 她彻底懵了——素来疼爱她的父亲,竟为了一幅画打她?! 温恕俯身拾起绢画,用帕子极致小心地擦拭着,仿佛在修复绝世珍宝。他缓缓抬眸,目光冷得像冰,满是厌弃鄙夷,“从今日起,不许你再踏进书房半步。” 长廊尽头,树影之下,温谨冷冷注视着一切,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二福凑近,低声不解问:“公子,方才我们明明瞧见老爷回来了,您为何没出声提醒姑娘?” 公子素日里与姑娘的感情不是很好吗? 温谨默然转身,跛着脚离去,满身皆是寒意。 原来他这位曾经高不可攀、独享父宠的妹妹,在父亲心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碰过妹妹一根发丝,对她有求必应。他曾经无比羡慕,甚至在心中将妹妹抬高到与父亲相同的地位,奉若神明。 现在他知道了,父亲眼中只有“有用”之人。 他心中,那个曾经高贵、令他一直仰望的妹妹,已经死了。 活着的,是那个在他跌落泥潭、受尽京师人嘲笑时,冷漠到不闻不问的、与他再无瓜葛的陌生人。 父亲这一巴掌,当真是打得好!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看谁的毒性强 趁着陆松今日与同窗去拜访大儒,陆青悄悄溜出武安侯府。 自打她在陆松面前失言提及傅鸣后,便被这个弟弟缠上了。只要她稍有出门的动向,陆松便赖在云海轩不走,摆足了要同行的架势。 今日她要去摇光阁,若陆松开口要同去,她实在寻不出理由推拒。 唉... 出个门也这般偷偷摸摸,竟让她生出一股与人私奔般的鬼祟。 就是此前防备小乔氏时,她也未曾这般小心翼翼、如同做贼一般。往日陆松旬休不过三两日,现今倒好,他竟借口本次月考的功课尚有疑难,向先生告了几天假,直接赖着不走了。 陆青头一遭在心里祈祷:陆松啊陆松,你赶紧回去读书吧!省得她去摇光阁,都像把弟弟丢在家独自快活一样,心里总过意不去! 虽说太子之死不似国丧般隆重,但摇光阁为避开口舌纷争,这几日闭门谢客,连丝竹之声也停了,倒是清净了许多。 傅鸣仔细看了陆青一会,悬了几日的心方才落下,暗自吁了一口气,含笑望着她,“瞧你面色红润,想来是侯府并无动荡,你还是吃得好睡得好。”他担心了几日,虽说知道以陆青那等心宽的性子,烦心事也影响不了她,可终究还是会牵挂。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腰间,心下微微一沉。 陆青一愣,故意板起脸,眼中却漾着笑意,“你怎么跟陆松一个样,都担心我睡不好。”不能想,一想起那个满眼期待的少年,她就顿觉愧疚。 似想起什么,她亲昵地挽住沈寒的手臂,凑近耳边低语:“我跟松儿说好了,下次咱们一同找他煮茶。你可知道,上元节只见了一面,松儿便记住你了。” 沈寒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陆青笑得眉眼弯弯,沈寒笑得暖意融融。 一旁的许正看得莫名其妙,“你们打什么哑谜?”他困惑地抬头看向傅鸣,傅鸣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姑娘家的心思,变幻莫测。 陆青眼波微转,轻咳一声,旋即佯装正色道:“我在与沈寒说,前两日成国公来找祖母,不知她们谈得如何?”她转眸看向沈寒,微微颔首,“我问了,祖母只让我安心,说这些事她自会应付。” 自从那一场掉睫毛的哭鼻子事件后,陆青与太夫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消失了,祖孙的距离正悄然拉近。 傅鸣略一沉吟,“宫里递来消息,皇后为了太子丧仪之事闯宫,当众掌掴了黄公公,最后是被成国公拉回去的。据说两人不欢而散,想必成国公对太子谋划并不知情,且非皇后一派。” 陆青闻言,眼底的笑意缓缓漾开,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轻轻落下,仿若卸下重担般舒了口气,“果然如此,”她声音里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清澈明澈,“我就知道舅爷爷不会这般糊涂,定是被皇后母子蒙蔽了去。” 傅鸣见她神情舒展,唇边也扬起一抹笑,“皇后唯我独尊惯了,眼下她唯一的儿子没了,定不会放过赵王和温恕。温恕失了钟诚,手下暗卫便群龙无首。以他谨慎的性子,近期必会按兵不动。即便他想培养那个疯狗儿子来接替,也绝非一日之功。” 提到钟诚,沈寒看向傅鸣,“傅世子,钟诚那可有进展?” 傅鸣缓缓摇头,“此人嘴极硬,动刑也一字不吐。他全然不信那日温谨是奉命灭口,我打算过几日亲审,只是眼下裕王初掌宫禁,我需协同排查人手,一时未顾得上他。” 傅鸣见陆青要开口,当即截住她的话头:“我知你心思,但这一回,你不能去。”他一眼看穿她,“暗牢阴湿,刑讯血腥,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那钟诚心志坚定,非齐嬷嬷可比,不是言语能打动的。”他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这些事,交给我来处理。” 陆青悻悻然地撅起嘴,满眼不甘地横了傅鸣一眼,“可我和沈寒确有要事问他。他若一直不开口,难道我们就干等着?” “我已派人提了他儿子,并放出口风,设法引马氏前来。待人马齐集,我自有手段,不愁他不开口。”见陆青一脸沮丧,他语气缓和下来,温声宽慰道:“别心急。待他松了口,自会留出时间让你问话。” 许正捏了捏拳,指节泛白,声音里透着一股冷硬,“不然就捏碎他一身骨头,看他能撑几时!”他抬眼看向傅鸣,目光锐利如刀,“审讯他时,算我一个。” 一想到钟诚竟敢对沈寒下手,许正恨不能立刻掐断他的喉咙。上次若非他们应对及时,沈寒恐怕...如今提及,旧账新仇涌上心头,杀意难耐,此等仇怨,他定要亲手讨还。 傅鸣冲他挑了挑眉,“你怕是抽不开身吧?不是要出京么?”他想了想,“你若是想要亲自下手,我且留他一口气,待你回来,让你过过手瘾。” 许正恍然,转向沈寒道:“我和梁王商议过了,打算借此次刺客之事,离京一趟。” 沈寒点点头,“看来你们是找到正当由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嗯。”许正与傅鸣对视一眼,解释道,“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是温恕杀了太子,但这恰好是个绝佳的借口。我以此为由上奏陛下,刺客能弄到亲军卫的甲胄,背后必有军方之人。” “沈寒,你还记得上次我们遇刺,刺客用的是苏州水师的军弩吧?”见沈寒点头,他继续道,“上次我与傅鸣在常朝上配合,虽将了温恕一军,但后续重心放在了苏螺记的齐嬷嬷身上,对苏州水师并未深究,只派了刑卫司的人前去。” “结果,刑卫司的人赶到时,水师把总阮康已畏罪自尽。留下的供词称,他因嗜赌欠债,遂盗卖军械,此案与他人无关。但军弩最终流向了谁,却成了无头公案。” “这明显是弃车保帅。”见二人面露疑色,许正斩钉截铁道,“把总官阶虽低,却直接掌管军械库。一旦军械流失,他既有失职之罪,账目问题更是欺上瞒下的铁证,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正因如此,军弩一案迟迟未破,在陛下心中必成芥蒂。我此次便借刺客之事旧案重提,奏请并案调查,再请梁王从旁协助,陛下便允准我亲赴苏州,查个水落石出。” 傅鸣见陆青饮尽冰镇梅子饮,顺手又为她添满。 “如此,许正便有了堂堂正正出京的由头。不过,”傅鸣转向许正,神色微凝,“温恕定然知晓你要去查苏州水师,无论你手中是否已掌握把柄,他都会严加戒备,甚至可能对你下手。” “让开阳随行,我再拨两人护你周全。”他略作沉吟,郑重道,“京中需我坐镇,无法与你同往,万事务必当心。” “多谢世子爷!得您人手,我便安心了。”许正拱手一笑,转头见沈寒目光中含忧,心头漾开丝丝缕缕的甜蜜,如一口饮下整杯蜜浆,满心流淌着暖暖的甜意。他朝她微微颔首,“你放心。倒是你们,京城局势云谲波诡,更需处处谨慎。” 傅鸣宽和一笑:“许大人放心。”他学着陆青平日的样子,笑得狡黠而又意味深长,“这二位姑娘,傅某定当护得周全,滴水不漏,等你归来。” 许正点头,沉声道:“京城诸事,或可暂缓一步。待我从苏州归来,若能取得关键线索,或能助我们拨开迷雾,破解不少谜题。” 沈寒垂眸思索,再抬眼时眸光一亮:“趁许正前往苏州,我们正好给温恕找点事做,叫他无暇分神,以免他趁机对许正下手。” “说得是,总不能干等。”陆青想起温恕在蕉园门口看着她时,那股黏腻又阴冷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恶心,皱着脸嫌弃道:“温恕不仅是疯狗,还是条伺机蛰伏的毒蛇。拿下钟诚算是拔了他一颗毒牙,但他老谋深算,必不会束手就擒。” 她掰着手指数,“赵王吃了闷亏绝不会罢休,皇后丧子之恨更会血债血偿。温恕这老狗自以为将几人玩弄于股掌,我们不如放些消息出去,免得他借赵王为盾,蛰伏待机,反咬一口。” 沈寒点点头,唇边笑意清冷,“这三人,各有各的毒性,就是不知谁的毒性更甚一筹。” “好主意。”傅鸣捏拳冷笑。 不论是毒蛇先噬人心,还是疯犬反咬其主,这一局,都不再是暗中试探,而是毒物之间,亮出獠牙、直取喉颈的生死较量。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丝不苟的自然 残阳如血,为京师天幕铺开一匹辉煌的锦缎。 盛夏已挂上尾巴,白日里再炽烈的艳阳,日落时也透出秋日的高远。 灼烤一夏的暑气,被墙角巷尾升起的微风稀释,捎来一丝初秋的干爽。道旁槐柳虽仍蓊郁,叶缘却已泛黄,偶有一两片早凋的叶,打着旋儿飘落在行人肩头或满载瓜果的推车上。 沈寒透过车窗,遥望远处巍峨的皇城,在夕照中如镀金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尘世。护城河的水波被点染得金光粼粼,河畔茶棚酒肆已早早挂出灯笼,与天边晚霞争辉。 她心头泛起一丝淡淡的讥诮。 “许正,你瞧,”她抬起手,探出车窗,指尖在金色余晖中轻轻画了个圈,“太子薨逝,于这京师而言,仿佛只是水面微澜。宫城依旧巍峨,市井依旧匆忙。夜幕将至,只要街角的灯笼一亮,京师便焕发出它独有的、不息的生命力。” 一缕夕阳好巧不巧,避开双目,悄然落在沈寒眉间,轻柔地为她的侧颜镀上一层光晕,却不刺眼,仿佛天地也愿驻足,凝视这沉静如画的佳人。 许正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的抬手又顿住,这才笑着颔首应答:“如今物议沸腾,皆言此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京城百姓,这个秋冬总归是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沈寒莞尔一笑,收回手,转眸看向许正,“听闻江南湿气重于寒气,你此去苏州,记得添置一两件寒衣。但愿你归来时,能赶上京师的第一场雪。这里的雪,总比别处来得要早一些。” “听说?”许正一怔,旋即惬意而笑,“你不就是在江南长大的吗?好,我记下了,定会备好冬衣。” 沈寒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随即缓缓漾开,点了点头,“此去江南不必急于赶路,切莫日夜兼程。我...”她略顿了顿,直直望定许正,“我们在京师也会尽力找寻新的线索,你无需过于忧心。” 许正倾身向前,伸手握住她的手,笑意温柔,眼底满是不舍与爱意,“你的心意,我明白。放心,我查案多年,自有分寸。” 沈寒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轻缓,心头萦绕着淡淡的不舍。这一次,她没有抽回手,任由许正握着。 只怕要有好长一段日子,都握不到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了。 她悄悄端详。 许正的手生得修长匀亭,骨节分明却不嶙峋突兀,肤色是读书人特有的白皙,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若隐若现。她的指尖能清晰感觉到,他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关节内侧,各有一层因长年握笔磨出的薄茧,硬硬的,像一枚小小的、记录着无数寒暑的勋章。 不愧是探花郎,连茧子都生得这般秀气。 她想起陆青曾说,傅鸣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了习武拉弓留下的硬茧。而许正的这双手,每一个细微的印记,都透着墨香与书卷气。 沈寒下意识地蜷了蜷自己光滑柔软的手指,心头掠过一丝失笑... 这双手是一个茧子也无...呵呵... 陆青那般洒脱,想来从前的她,定是个贪恋吃喝玩赏,却不耐笔墨针线。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便轻声笑了出来。 许正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笑,面上微热——这、沈寒莫不是在笑话他的手不够好看? 好在他这张脸长得还挺好看,身量也足够挺拔,应当...能弥补手上的不足吧? 从前母亲便常絮叨,说家里父子几个都是以笔为刀的,手上这层厚茧,怕是比厨娘的刀茧还厚,看日后哪家姑娘肯嫁... 那时只觉母亲言过其实,此刻许正越想越觉忐忑不安,沈寒她...该不会因这手茧便嫌弃自己吧? 他急中生智,轻咳一声,移开话头,“沈寒,我方才见你在摇光阁写给陆青的那张清凉方子,簪花小楷清雅不凡。结构端正,秀润中透着一股清逸的骨力,令人见之忘俗。”他语带赞赏,“观此风骨,这笔字是师从郡主吗?记得恩师的字迹大开大合、行云流水,与你的风格颇不相同。” 沈寒怔了怔,指尖微微一颤。 她的字,是藏着母亲的字帖偷偷临摹的,从不敢让小乔氏察觉。母亲留下的手迹大多散佚,仅存的几页被她视若珍宝。听许正此言,她的字...竟已有了几分母亲的神韵吗? 她抿唇一笑,眸中光彩流转,“我自幼...便仰慕母亲的字。她的字深得二王筋骨,我不过徒具形貌,学到一两分神似而已,远不能及。” “你当真觉得...有风骨?”她话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欣喜。原来她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许正重重点头,目光诚恳,“是,尤其是那股神韵,灵秀自然,是苦练难及的。我常年练字,”他说着,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无奈一笑,“却总失于拘谨,反不如你的字灵动有风骨。” 沈寒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仍交握的手上,心神却已飘远。 这手字,大约是她换了一副身躯后,唯一未曾改变的印记了。那是刻入骨髓的记忆,是十数年笔耕不辍磨出的风骨。无论她是沈寒还是陆青,字中的神韵终究如一。当初,还险些因它被傅鸣窥破端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时,流光和扶桑总会备好温水,为她调上玉容散,说她练完字用这汤泡泡手,能润肤祛茧,保手指白嫩。 “你...”许正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能否写幅字与我?容我带去江南。若是...若在思念之时,也好取出来...睹物思人。” 他见沈寒颊边飞起红霞,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憨气的笑。 沈寒迎上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好。” 想起方才许正品评字迹风骨的话,沈寒灵光一闪,笑吟吟地问他:“你提到字迹,倒勾起我的好奇了。我还未曾见过你的墨宝呢。”她微微侧首,眼中带着些许探究,“常言道字如其人,你的笔意,是和你一样端严方正,还是随了我父亲的大开大合?” 她微微侧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头,“不如改日,你拣选几幅平日习字的帖子,也送与我看看可好?” 许正见她主动问起,眼中漾满了笑意,郑重颔首:“自然极好。我回去便悉心挑选,明日给你送来。” 两只手交握太久,沈寒觉得掌心里已沁出一层薄汗。 沉浑的暮鼓声自钟鼓楼方向层层荡开,夹杂着锔碗匠清脆的敲击、运货驼队沉闷的蹄声与铜铃,以及茶馆里爆出的阵阵喝彩。市井的喧嚣,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在马车顶上。 短暂的沉默被这片声浪打破。沈寒欲要抽手,许正却倏然握紧。 “还有一事,”他轻咳,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让沈寒蹙眉,“我想、我想问问你。” 许正心鼓擂动,整颗心怦怦直跳,在脑中一遍遍回想母亲交代的言辞。 这几日他跟梁王接触颇多,梁王似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及沈寒,还问及他父母,他心下了然,这便是认可他了!他回去激动地跟母亲一提,母亲比他还激动,当即决定要来拜访郡主。 母亲笑得开怀,“我同郡主早年有过一面之缘,还曾受她恩惠。如今郡主重回京师,于情于理,都该登门致谢。正儿,你且问问沈姑娘,若蒙郡主不弃,不知哪日方便,母亲好递帖拜见。” 母亲说着,自然地将话引向正题,“当然,若时机合宜,顺道谈谈你俩的亲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越说越高兴,甚至掰着手指数起日子来,“眼瞅着就快入秋了,若是今年能将亲事定下,待来年开春天气和暖,便可行文定之礼。若一切顺遂,秋凉前后新妇便能进门了。”母亲笑得眼角飞花,“那么没准后年,为娘就能抱上孙子了!” 她说着说着让人取来黄历,开始勾画起来,“姑娘家脸皮薄,你与沈姑娘说起此事,定要自然而然,莫要唐突吓着人家。” 关键便是一定要说得自然! 言官做久了,一丝不苟的严谨已刻入骨子里。许正心下紧张,竟如临大考般,不自觉地嘴唇翕动。沈寒见他神色紧绷,唇瓣微启,却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是什么为难之事,让他这般难以开口? “许正,”沈寒微微提高声音,“你究竟要说什么?” 许正心头一慌,好不容易积攒的措辞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母亲问,何时能去沈园拜见郡主,商量一下你我的亲事?” 马车内,霎时间一片难言的寂静。 沈寒脸唰地一下全红了。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八章 等你回来一起看雪 眼见沈寒满面通红,许正慌得张口结舌。 虽字字句句都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可偏偏没能如母亲千叮万嘱的那般自然! 他想伸手挠头,又舍不得放开,只得将沈寒的手攥得更紧,话说得结结巴巴,“这、这原是母亲的意思...自然,也是我的意思...但我知晓你的心意。” 他憨憨一笑,露出四颗白牙,“母亲确是想拜访郡主。我同你提过,她未出阁时受过郡主恩惠,本就该登门致谢的。”话说开了,他心下稍安,心跳不似方才那般擂鼓,“我明白的,如今还不是提亲的时候。待你心中大事已了之时,我定即刻请母亲上门提亲。” 见沈寒垂眸不语,他刚稳住的信心又泄去三分,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声音也随之渐低,讷讷追问:“沈寒...你看,这样可好?” 沈寒满心的羞涩,终究被许正那一番越描越黑的胡乱解释给逗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时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面颊上羞赧的灼热,悄然融入了方才漾开的笑意里,褪去了大半。 记得母亲与她提过,当年父亲对母亲提亲时,也是这般莽撞直接,由此可见,父亲看人的眼光真是精准,许正这“半师之谊”果然不虚,二人竟隔世如出一辙。 她缓缓放松下来,微微沉吟,心下忽生出几分捉弄许正的小趣味,故意蹙眉,含糊道:“那便...到时再说。”话虽说得不清不楚,可唇边的弧度却是越扬越大,笑意清清楚楚。 许正瞧在眼里,见她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心下顿时了然,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所有忐忑。他强自按捺住想要欢呼的冲动,只是珍重地、轻轻摩挲了下掌心中心爱姑娘那双娇嫩的手,郑重地缓缓颔首,眼底的笑意比沈寒的还要灿烂几分。 沈寒曾感叹,此生能遇郡主为母是何其有幸,而此刻,他轻握着她的手,心中亦是一片同样的温软与笃定。 能相遇相知,已是人间至幸。 夕阳沉沉,暖黄的光晕如碎金,轻轻柔柔地洒入车内,随马车晃悠,荡出满室温软的欣喜。 许正似想起什么,目光温柔地看向沈寒,“我头一回去苏州,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为你捎回来。总听你与陆青说起江南,想必心向往之。我带些小玩意回来,也好慰藉你的思乡之情。” 这可是他头一回为心爱的姑娘挑选礼物,只愿能合她心意。若是不然,心中难免留下几分遗憾。 沈寒抿唇笑了笑。 江南于她,印象其实浅淡。不过是早年随小乔氏回应天祭祖时,于船头遥遥望见的几眼。只记得那水巷石桥间的潮润水汽,与京师的恢弘苍茫截然不同,别是一番细腻婉约的风致,在心尖上烙下一道浅痕。 仿佛有人以淡墨在素绢上,浅浅晕染出一幅朦胧江南;而后又捻饱松烟墨,挥毫泼墨,绘就了如今这般浓墨重彩的京师。 倒是陆青,常在她耳边念叨江南那些市井风情,念叨得久了,连她这颗京师的心,也不禁对那烟雨江南生出几分向往来。 “嗯...”沈寒沉吟片刻,扬眉笑道:“那便为我捎些薛春泉的梅花香饼吧。听闻那儿的香饼制得极好。花春堂的梅香虽好,母亲却嫌其浓郁厚重,有如蜜蜡般粘稠。听闻江南的梅花与北地不同,香气清幽冷冽,制成香饼,当是一缕沁人心脾的冷艳暗香。” 她侧首想了想,抽回一只手,竖起三根莹白的手指,眸中闪着俏皮的光:“要三份!母亲一份,我一份,还得给陆青捎上一份。” 陆青总心心念念着要下江南,给她带些地道的江南物件,定能让她欢喜,也好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许正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好!我定将铺子里最好的香饼都为你寻来。”想来女子皆爱香,见沈寒神采飞扬,他心头也漾着一片暖暖的笑意。 他最爱看她这般笑靥如花的模样,每次见到,心里都像喝了温热的蜜水,暖烘烘、甜丝丝的。他此生惟愿拼尽全力,护住她眼底这抹光,不让京师那些污糟事,染了她此刻的明净欢喜。 每每想起那次见她睫羽微湿的黯然,他心口就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生出密密匝匝的疼。 “对了,你不是喜爱习字吗?”许正忽又想到一桩妙事,眼中漾起笑意,“我再为你带些梅花花露回来。滴入墨中研开,届时你写出的字,字字都带梅香,岂不风雅?冬日里炭盆一烘,满室生香,定然怡人。” 届时,他便可再向沈寒讨一幅墨宝了,想起来就开心,嘿嘿嘿嘿... 虽说眼下二人不能常伴左右,但凭此妙想,两人习字时,笔墨间萦绕的,便是同一种清韵了。 许正想着想着,不由抿唇一笑。如此一来,他与沈寒之间,便算是有了一缕共通的暗香。 他越想越觉得此法绝妙,眉梢眼角都染上得意之色。 这法子他之后也教给傅鸣,也算是投桃报李。 上回他告诉傅鸣,自己送的香囊沈寒日日都佩戴,傅鸣立时便有样学样地送了一个给陆青。世子爷待他厚道,又拨人护送他去江南,还将钟诚那厮留一口气给他出气。这般与心爱之人笔墨生香的雅趣,若能助傅鸣与陆青也添一份默契,便是再好不过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沈寒见许正一脸得意,不知他在高兴什么,难道男子对买香饼这事也这般快乐? 想了想,她终是抽出手,在许正愕然的注视下,指尖微颤,却仍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反手将他的大手握住,脸颊顿时绯红。 许正又惊又喜,这还是沈寒第一次主动握住他。 他激动得一时语塞,只讷讷地唤道:“沈...沈寒...” 沈寒垂眸定神,好在每次来摇光阁都没带溪雪,否则她断无这般勇气。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此刻定然红得滚烫。 想到许正不日便将离京,她心下微软,允了自己这片刻的任性。他既以赤诚真心相待,她便放纵自己一回,大胆回应他一次! “许正,”她望进他那双盛着星光的眼底,语气温柔而郑重,“我在京师,等你平安归来。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 她曾以为自己命途多舛,如今想来,亦是另一种幸运。虽然换了一身躯壳,却由此被如此多的温情环护,似是将从前亏欠的,都弥补了回来。 允许她贪心一生—— 郡主的母爱,梁王的照拂,陆青的相伴,还有眼前这位少年毫无保留的痴心...这一份份沉甸甸的真情,她尽数贪恋地揽入心怀,紧紧攥住,再不愿松开分毫。 这些人,是她此生最重要的珍宝,是她愿倾尽所有、竭尽全力去守护的光。 此生能有可牵挂之人和为之守护之人,何其有幸。 许正只觉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喉间都有些哽咽。沈寒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于他而言,却是此生最珍贵的承诺。 “好!”他重重点头,反手将她的指尖紧紧包裹,“我答应你,定会平平安安归来见你。你等我。” 沈寒含笑颔首。 “好,我等你回来,一起看今冬的第一场雪。” 最后一抹余晖没入飞檐,夜幕如洗,自天际蔓延。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暖光驱散薄暮,也在她心中点起一盏安静的灯。 京师的喧嚣沉入暮色,唯剩彼此眼中映出的星光,照亮他们共同期许的前路。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二十九章 做长姐太难了 陆青并不知晓沈寒正琢磨着给她捎江南物件,此刻她在马车里如坐针毡,一脸复杂。 对面的傅鸣面沉如水,眸光深似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看似一派平静,心底却已是巨浪滔天。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陆青今日一反常态,不仅拒绝了他二人在街巷散步的提议,连相送回府也坚辞不受,那急于划清界限的姿态,令他既是不解,更是刺痛。 傅鸣心中不放心,更是不甘心,坚持登车同乘。一路上,陆青缄口不言,只给他一个侧影,直直地望着窗外晃动的纱帘。 他甚至瞧见,陆青的面上,带着一丝...紧张? 傅鸣只觉整颗心像被层层湿透的宣纸裹住,厚实,阴冷,透不过一丝气来,闷得他阵阵发慌。 这近乎窒息的滋味,着实难受。 “陆青,”傅鸣终是没忍住,闷声开口,声音像是从瓮中传出,沉郁不明。他目光沉沉锁住她,“你今日...为何未佩我那日赠你的香囊?” 自陆青踏入摇光阁起,他便留意到了。宴席那日他亲手所赠的解暑香囊,并未佩在她身上。 是对那香囊不称心,还是...对他这人,不称心呢? 这念头如冰水浇头,傅鸣眸底的光倏地暗了下去,一股酸楚的涩意涌上心头。 究竟是何处不妥,竟惹得她...待自己如此疏远? “嘎?”陆青正紧张地梭巡着窗外,冷不丁被傅鸣问了这么个问题,脑袋卡壳,怔了半晌才随他视线看向自己腰间,“香囊?” “哦,”她恍然,摆摆手浑不在意,“那香囊我让扶桑收起来了,今儿没戴。”说罢,她又把小脸贴回车窗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 陆青那满不在乎的口气,像根软而坚韧的小刺,扎得傅鸣心头更加酸涩。心不但被层层裹住,还似被无形的手又拧了一把,再打了个死结,那股子憋闷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往好的方向想:她肯让扶桑收起来,至少意味着不讨厌他...吧??否则,依陆青从不委屈自己的性子,若真厌烦,早该随手弃之不顾了。 细想起来,他竟从未问过陆青,是否对他心存好感。 全凭着陆青对他那似有若无的依赖与信赖,在他心底悄悄构筑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二人世界。他私心觉得,陆青待他终是不同的—— 否则,怎会允他深夜踏入闺房,又怎会容他握住她的手? 这诸般例外,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待他...是特别的吗? 傅鸣从胸腔里闷出的声音,失了往日那份悦耳的醇厚,只像是含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与暗哑,有一丝有气无力,“陆青,”他深深望着自上马车后一眼也未瞧过他的姑娘,“你...是不是不喜那香囊?” 还是说,不喜赠香囊的人? 他忍不住在心中翻找缘由:是上次宴席上对她太凶了?又或是自己武将出身不够温柔?抑或是...她心仪别的样式的男子? 陆青转过头,随意地摆摆小手,回答地十分轻松,“不是啊,我挺喜欢的。” “那你为何...不佩在身上?”傅鸣喉结滚动,声音不自觉地发紧,执拗地追问。 他向来刚硬,此刻却被这股陌生而汹涌的涩意彻底裹挟——难以自控,只觉心头被堵得窒息般难受。 陆青被傅鸣揪着香囊的事问个没完,一头雾水。 不就是个香囊吗,有什么好纠结的?傅鸣何时对这些小事在意起来了? 再说了,这压根儿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她根本就不敢戴呀! 陆松那小子精得跟西山上的猴儿似的,傅鸣送的香囊样式一看就不同寻常,她哪儿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戴?上回不过说漏嘴提了句傅鸣,陆松就时不时追问,何时带他一同去见见傅世子... 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这般敏锐又执着。 陆青歪着脑袋一想,唔,沈寒也这般敏锐,这洞察人心的本事,怕是血脉里带来的天性。 想到此,她眼中一亮,带着一丝期待望向傅鸣,“傅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行不行?” “可以,你说。”傅鸣缓缓点头,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蒙了层布的鼓面下传来,带着满腹话却难以言说的滞涩。 他这般先应承再听详情的态度,让陆青很开心。她甜甜一笑,双手合十,恳切道:“傅鸣,我想请你得空时教导松儿——就是我弟弟陆松,习武强身,可好?” 这请求让傅鸣有些意外,他挑眉看向陆青:“令弟的身子骨...莫非有何不适?”他记得长庚的禀报,武安侯府的这位小公子学业佳,身子也康健。 陆青摇摇头,眸中清光湛然,认真道:“松儿身子无碍。是盼他习武强身,将来风雨来袭时,能有自保之力。男儿立世,文武兼修方为安身立命之基。我愿他能如你这般出类拔萃,如此,我方能安心。” 她不假思索的话语脆生生的,带着全然的信赖,甜甜地、轻轻地敲在傅鸣心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傅鸣一怔。 出类拔萃?陆青这是在夸他?是...毫不迟疑、发自内心的赞许? “嗤啦——!” 裹在他心头的、那些湿漉漉密不透风的宣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撕裂!一丝炽热的希望之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直刺进来,他几乎能听见冰层消融的微响。 傅鸣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锁住陆青,声音因克制而愈发低沉,“在你心中...我当真称得上出类拔萃?” 其实,从小到大,溢美之词他听过千句万句,便是陛下也曾赞他为大贞难得的栋梁。然而,这所有的称许叠加在一起,竟都抵不过眼前陆青这一句轻轻的认可,在他心尖上轻轻一撞的分量。 陆青毫无迟疑,重重点头,眉眼弯弯地笑得纯真无瑕,“当然啦!我觉得由你来教松儿最是妥当,我再放心不过了。” 她那不假思索的应答,如同春日檐下最剔透的一滴晨露,轻轻滴落在傅鸣的心湖上,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傅鸣自上马车后,首次舒展唇角,笑意清浅如冰消雪融,却带着沉沉分量。他颔首,“我记下了,定会悉心教导陆松,让他学有所成。”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究深深望住陆青,“此事...你可曾与陆松提过?” 得他应允,陆青心下欢喜,话匣子也随之打开,忍不住就要絮叨两句,“提过了呀!”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知那孩子有多敏锐!我不过顺势提了你一句,他便追问不休——问我们如何相识,又问为何如此熟稔...” 她以手支颐,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还嚷着定要我带他见你,唉...” 傅鸣听出了弦外之音,径直问道:“所以你不让我送你回去,是怕被陆松瞧见?” 心底那道裂隙骤然迸裂,希望的光奔涌而入,越来越亮。 “就是呀,”陆青点点头,忍不住小声抱怨,“你是不知松儿有多难缠!我今日为了躲他,出门都跟做贼似的。若是让他看见你从咱们府的马车上下来,还不知要被他盘问成什么样呢!眼下诸事还未到说明之时,我可真是没法子了。 她第一次体会到,为人长姐着实不易。 傅鸣眼底波涛汹涌,他轻声试探,“陆青,为何会想起让我来教陆松?”不待她回答,他忍不住追问,声线里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在你心里,我是否...与旁人不同?” 他今日定要问个明白,否则必将日夜难安。 “是呀,”陆青顺着他的话,不假思索地点头,“在我眼里,你自然是最好的,最可靠的。”毕竟,给松儿选师父,自是要选最厉害的。她统共就这么两个弟弟,可不能马虎。 “唰”的一下! 心头紧紧裹着的那层湿透的宣纸,仿佛被这姑娘一句话彻底撕开! 积蓄已久的光芒再无阻碍,轰然倾泻,将他心中所有的憋闷与委屈顷刻间蒸发殆尽。眼前、心中,霎时云开雾散,只剩一片万丈晴空。 世间千万赞誉,怎敌她一句最好! 傅鸣再难自持,倏地欺身靠近,长臂一揽,将陆青紧紧拢入怀中,声线因心潮澎湃而微微发颤,“陆青...谢谢你!” 陆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僵住,脑中空白一瞬,只怔怔地望着眼前近得不能再近的肩线,整个人呆呆倚着他近在咫尺的宽阔肩头,鼻尖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的肩背挺阔,臂膀如铁,胸膛坚实,整个怀抱宛若一道为她遮风避雨的坚实壁垒,将她牢牢护住,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 一股令人安心的庇护感,如温潮般缓缓将她包裹。 陆青眨了眨眼,一句懵懵懂懂的感叹近乎呓语般溜出唇边,“傅鸣,你...原来这般高。” 高到她的视野全然被他占据,高到让她恍然发觉,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竟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傅鸣尚未回答,马车帘子“哗啦”被人一把挑开! “长姐!”陆松气急败坏的声音炸响,“你们在做什么?!” 傅鸣缓缓放开陆青,目光沉静地看向陆松。 陆青浑身一僵,艰难地扭过头,正对上自家弟弟瞪圆的双眼。 陆青好想咆哮... 做姐姐,这么难的吗?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章 忘了看黄历 陆青脑中嗡嗡作响:马车是何时停的?方才不是还在走吗? 傅鸣捏了捏她的手臂,陆青倏然回神,对上陆松那双瞪得溜圆的眼,她从那眼里读出了“长姐出去玩竟不带我”的委屈,以及“长姐你居然骗人”的控诉...看得她心头莫名发虚。 “松、松儿,”陆青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声音有点发飘,“你...你怎会在这儿?” 那句已滚到唇边的“你听我解释”,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关键是她也没法解释,此刻她竟真有了一种做了亏心事般的心虚与窘迫... 陆松的目光在她和傅鸣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小嘴抿得紧紧的,那眼神里的委屈和控诉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刚好在街边,车夫认得我便停下了,我想着是长姐在车里...”陆松扁着嘴,下意识地回答了陆青,视线却是气鼓鼓地瞪向傅鸣。 这人就是傅鸣!他见过一面便牢记在心。 傅鸣、他怎能与长姐这般亲近!他还尚未来得及仔细考量此人呢... 眼见陆松一脸怒意瞪着傅鸣,傅鸣却稳如泰山,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陆青只得缓声安慰弟弟,“松儿,长姐跟傅世子说过了,他答应教你武艺。” 陆松闷哼一声,嘴角紧抿,梗着脖子扭过头,终究不忍当众驳了长姐的面子,微微点了点脑袋。 见这少年别扭得紧,陆青一脸无奈。傅鸣会意,轻轻一按她的肩头,随即利落地跃下马车。 他无视少年眼中满满的戒备,泰然自若地近前两步,目光如电,将陆松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一番,颔首道:“筋骨匀称,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他语气一顿,“松儿,今后逢休沐之日,便直接来魏国公府寻我。” 这声“松儿”叫得极为顺口,那语气中的熟稔与理所当然,俨然已是自居为长辈的姐夫做派。 陆松心头更不悦了,长姐还没点头呢! 他拱拱手,语气疏离却守礼,“见过傅世子。有劳世子费心,全因长姐挂怀,望我强身健体,这才前来叨扰。”他特意强调,这是长姐对他深厚的关怀,他才是长姐最挂怀的人,岂是外人能比。 傅鸣心头失笑,原来陆青紧张的是这么只全心护姐的别扭幼兽。 也罢,横竖将来是一家人,他不与这少年计较。 见傅鸣盯着自己,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陆松心头更为别扭,尤其这傅世子还生得如此英挺轩昂。 他在国子监已算高挑,可与傅鸣并肩而立,却像新竹遇上了经年的苍松,差距立现。即便他现在暗暗较劲挺直脊背,也还是落了下风。 傅鸣将他这番较劲的模样看在眼里,唇角笑意更深,语气平和地安排道:“明日既是休沐,你来国公府吧,我先试试你的根基。”陆松活像只受惊的小鹿,明显是对他这个外来的庞然大物存着戒备。 正好,借此教学之机,他可与陆松好生相处。 陆青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们手中之事,足以颠覆这少年过往的全部认知,那份平静的日子,恐怕真要一去不返了。 陆松一眼瞥去,见陆青被傅鸣护在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满眼期待,已到唇边的拒绝在口中滚了滚,终是咽了回去。 也罢,长姐一番苦心,他也正好借此机会,仔细掂量掂量这位傅世子的斤两,替长姐长远计之。 安静中一声“咕噜”轻响。 陆青的脸颊倏地飞红。 她今日出门匆忙,只想着赶在弟弟回府前归家,竟忘了自己还空着肚子。 “你饿了?”“长姐还未用饭?”傅鸣与陆松齐齐望向她,出声问道。 陆青默默点头。 傅鸣略一思索,抬手指了指前方,“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剪刀面做得极好,我上次就想带你尝尝,”他含笑看着陆青,“正好今日松儿也在,不如我们一起去吃一碗,你看可好?” 说是三人同去,可傅鸣的目光却只凝在陆青一人身上,连这问话,也独独是抛给她的。 陆松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陆青顺势点头,冲着陆松一笑,“松儿,一起去吃一碗。”她眼波微转,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傅鸣他...在吃食上眼光是极准的。” 一面褪色的“张记素面”布幡在晚风中轻晃。一阵混着猪油、香醋与椒麻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陆青腹中馋虫大动。 三人落座后,傅鸣便向店家招呼:“三碗剪刀面。” 陆青好奇地环顾这间朴素食肆,“何为剪刀面?” 不待傅鸣作答,陆松便抢先解释,“这是京城常见的吃食,用剪刀将面团铰成两头尖尖、状如小鱼的面段,入沸水煮熟,故而又叫‘剪面鱼儿’。” 带着一丝不服输的挑衅,眼神刻意地自傅鸣面上一掠而过。 摊主是位精神矍铄的老翁,案板上的面团在他手中如活物般跳跃。他执起剪刀,手起剪落,“唰唰”声中,一片片匀称的面鱼儿利落入锅,在翻滚的大骨浓汤中沉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陆青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片刻,三大海碗热气蒸腾的面便端至眼前。 猪骨熬的汤色乳白,面上点缀着烫熟的鲜嫩豌豆苗、切得极细的橙红胡萝卜丝,还有一小撮用香葱、花椒与秋油调成的浇头——葱椒酱。 “客官,这剪刀面需得拌开,让每根面都挂上汤汁才好。”老翁笑着提醒。 陆青依言用木箸轻轻搅动,葱椒的辛香与骨汤的醇厚瞬间融合,升起更诱人的香气。她小心吹气,尝了一口,眼眸顿时弯成新月,“好吃!” 傅鸣将自己碗中的豆苗默默拨入陆青碗中,动作自然得如同不经意。 陆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线抿得发白,终是未发一语,只低头用木箸搅了搅碗中的面。 美食当前,陆青吃得鼻尖沁出细汗,转头见陆松纹丝不动,出言提醒:“松儿,快吃呀,面搁久了要坨的,这个可好吃了。” 对长姐的话,陆松自是遵从。他执起木箸,目不斜视地吃了起来,姿态缓慢而端庄,刻意忽略对面那道含笑的视线。 傅鸣垂眸喝汤,借碗沿掩住唇角漾开的笑意,这姐弟二人的相处之道,倒真是生动有趣。 陆青吃得心满意足。一碗热面下肚,不仅暖了脾胃,连方才被陆松惊飞的魂儿也妥帖地归了位。她忍不住扬唇夸赞傅鸣,“这面真好,你挑的地方总不会错。” 市井街头的袅袅烟火气,最是畅快舒坦。 傅鸣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手。”天青色的素绢,一角用银蚕丝绣了朵清瘦的五瓣梅,此刻,梅瓣的尖端正对着陆松。 陆青一愣,这方帕子...是她当初在花春堂给傅鸣擦拭血污的那块。他竟一直留着,还贴身收着。 陆松一眼瞥见那角梅花,失声低呼:“长姐!这、这不是你的帕子吗?” 怎会…怎会在傅鸣手中? 陆青反应迅速,一把将帕子揉成一团攥在手心,佯装不在意,“哦,这个啊...我、我上回临时借给傅世子用的。”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就说不佩傅鸣送的香囊是正确的吧... 要是她日日佩着傅鸣的香囊,那陆松还不把云海轩的屋顶给掀了。 陆松面色不豫,一双眸子紧紧钉在傅鸣身上,对陆青漏洞百出的掩饰全然不信。 他心下断定,才不是长姐给的,定是傅鸣要的! 像是听到陆松的心声一般,傅鸣微笑看着陆青,极其自然地伸手,宽大的手掌摊在陆青面前,“手擦好了,帕子便还给我吧。” 还!还给他?! 陆松定定看着陆青。 陆青暗自磨牙,傅鸣就不能不捣乱么,没看见陆松的双目都要喷火了吗?! 见陆青垂眸不语,傅鸣便倾身向前,指尖轻巧地从她掌心勾出那方帕子,极为自然地替她拭了拭唇角,再从容不迫地纳入袖中。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坦然自若,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看着陆松满眼求解释的目光,陆青只想哀叹,这下就算她巧舌如簧,也说不清了。 陆松看着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的陆青,抬眼看着傅鸣,“傅世子,您与我长姐——” “鸣儿。”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青与陆松齐齐抬头望去,见一位身形挺拔、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正立于不远处,眼神刚毅。 傅鸣当即起身,颇有些意外,“父亲?您怎会在此?” 陆青觉得今日脑袋不够用了,之前是乱石拍岸,现在是地裂天崩... 她今日出门前,忘了看黄历了呀!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一章 挡不住的铜墙铁壁 今日她到底是走了什么运?! 先是突遇陆松,还是在傅鸣那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怀中迎头撞上,这已经就够说不清的了,姐弟俩正在暗自较量着那番“你比划我猜”的戏码时... 傅鸣他爹魏国公,不声不响地加入了战局... 这一切,都是源于她今日偷偷出门的缘故。 幼年郡主给她讲过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什么不大记得了,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人若是此生从未做过坏事,那么她难得做一次坏事,就定然会被抓包穿帮,下场就会很惨! 陆青现在深以为然。 虽然她今日也并没有做坏事,但就冲着她与傅鸣在一起之际,先撞陆松后遇魏国公,这等亲弟弟加上亲爹的现场围观...如今便是她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好在陆青素来心大,秉持着绝不委屈自己的信条,决意将此事揭过不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已至此,还能有比眼下更莫名尴尬的境地吗? 没有! 那她索性不怕了。 把牙关咬死!一个字都不说!难不成谁还能把她绞了、剪了、下滚水煮了吃不成! 陆青正垂眸暗自鼓劲,一道较傅鸣更具威压的沉浑嗓音,自头顶笼罩下来。 “方才与许尚书小酌,远远瞧见无咎在此,想着你应当也在,便过来一看。”魏国公傅文炳笑声朗朗,声若洪钟,言辞爽利,话语间是沙场淬炼出的磅礴刚健,毫无文弱之气。 傅鸣侧身引荐:“父亲,这位是武安侯府的陆姑娘,旁边是她的弟弟陆公子。” 初次面见这位功勋彪炳的魏国公,陆青心头的紧张虽占了一分,可好奇心却占了九分。她规规矩矩地行完礼,趁起身的间隙,忍不住悄然向上瞥去,认真看了看这位传说中沙场宿将的真容。 魏国公身形魁梧,面庞方正,眸光如电,古铜肤色镌刻着风霜,两片薄唇如刀锋般抿着,最慑人的是那双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眸,周身散发着百战归来的悍将之气。 哇! 陆青心中惊叹,这怕是武将的范本了! 这倒是与傅鸣不同。 傅鸣继承了父亲的身形挺拔,容貌却更为精致,气质也更为复杂,颇有几分俊雅飘逸。他不像魏国公杀伐之气外露明显,倒有几分深敛于内的沉稳威压。 若魏国公是一把巨斧,傅鸣则像是百炼钢,淬火之后,既有锋芒,亦有韧度,是能于乱军中取敌首级的统帅,亦是能耐心抽丝剥茧的谋士。 而且在她面前,傅鸣身上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虽沉稳如山,却也能温和似水,偶尔也有几分体贴入微的春风细雨。 陆青心下掂量着猜测,傅鸣的俊美想必传自其母,想来魏国公夫人,定是生得极美吧。 傅鸣真是得天独厚,他身上那份刚柔并济的独特气质,乃是融合了双亲的优点,独一无二。 啧啧啧... 想必,他从小就是个令人嫉妒的孩子。 陆青愣神中盯得有点久。 傅文炳还是头一回被个小姑娘这么毫不避讳地盯了半晌,心下不由失笑。 这姑娘一双眸子骨碌碌的,眨也不眨,里头满是探究、惊奇,倒像是把他当成了什么稀罕物事来研究,那点子狡黠灵动的光,衬得人格外天真鲜活,盯着他看也不让人觉得失礼,反倒是觉得她甚是有趣可爱。 他目光一扫,见自家儿子的眼神,分明是系在了这位陆姑娘身上。 心头一半是窥密得逞的了然,一半是真正的讶异:这小子身边何时有过姑娘?这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傅文炳不由得多打量了陆青几眼:这姑娘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却不带锋芒,拼在一块儿反有种清冷夺目的孤傲感,偏生眼里又跳动着活泼的精光——啧,一个又冷又俏的丫头,真是奇妙的很。 唔...还得再加一条——这丫头的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傅文炳在心中狠狠点头,胆子大的姑娘,莫说儿子,他也十分欣赏。 陆松见陆青盯着魏国公发愣,忙悄悄轻扯她的衣袖。 陆青倏然惊醒,忙垂首掩饰,随即偏头对弟弟眨了眨眼,唇角弯起一抹俏皮的笑。 傅文炳将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笑了,这丫头心思灵动又胆大包天,像只狡黠的小猫儿,在他这沙场老将面前竟无半分惧色,着实有趣得紧。 傅鸣见父亲目光落在陆青身上,担心她不自在,心下微紧,轻咳一声打断沉默,“父亲今日是骑马来的?” 傅文炳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小子,竟学会拐着弯儿催他走了?是怕他这身沙场淬炼出的杀气,惊着身边那位姑娘? 看来儿子与这位陆姑娘,关系匪浅。 他捋须一笑,声若洪钟:“乘马车来的。”他目光扫过傅鸣,语气自然地提议,“鸣儿,你既用完了,便随为父一道回府吧。我看你今日,似乎也未曾乘坐府中的马车?” 他自然看见了停在远处的自家马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位统兵多年的老将却忽然心生趣味,倒要看看他这儿子,今日如何接招。 傅鸣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陆青。 若让陆青独自回去,途中难免被陆松追问。况且...他心中尚有疑问未解,方才被陆松打断,此刻仍忐忑不安。 那最要紧的一句...陆青肯不肯做他的世子夫人,他还没问出口。 “父亲先行回府吧,”他转向傅文炳,脱口而出:“我需得送陆青回去。” “陆青”二字唤得过于顺口自然,傅文炳与陆松闻言,皆是一愣。 陆松气鼓鼓瞪着傅鸣。 傅文炳含笑看着傅鸣。 陆青眼前一黑,心中哀嚎...看吧,果然,猪队友不止她一个,傅鸣也算一个! 不待傅文炳作答,陆松振作精神,挺直脊背,抢先半步,侧身将陆青微微护在身后。 他先是朝向傅鸣,礼数周全却态度明确地婉拒:“有劳傅世子挂心,我同长姐一道回府即可。”随即,他转向傅文炳,像是要撇清陆青与傅鸣眼下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语气沉稳郑重解释:“国公爷,方才长姐已请傅世子指点我武艺,日后怕是有劳世子了。” 他还有满腹疑问要私下问长姐,更重要的是——他极不喜欢傅鸣那副将亲近长姐视为理所当然的姿态! 长姐尚未出阁,此人亦未经过他之考评,一切尚无定数! 傅鸣他...急什么! 少年尚未长成,身板还有些微薄,尚不及对面两尊战神将军的威猛,可丰神俊朗的气质已风骨初显,言语间从容不迫,气度不输分毫。 陆青定下心神,敛衽一礼,对傅鸣浅笑道:“不敢再劳烦世子,我姐弟二人同行即可。”她眼波微动,悄然递去一个“速走”的眼色。 她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 当务之急,是打发走眼前这位世子,再应付身边这个精明的弟弟。 傅鸣收到陆青的眼色,又瞥见她眉间隐有焦躁,从善如流,对傅文炳点头:“如此也好,我随父亲同行。”他转身欲走,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陆松添上一句,“松儿,明日来府中演武场,我等你。” 陆松方才那点小胜一局的得意,霎时垮塌大半。 他心头一哽,猛然惊觉:坏了!他怎么忘了这茬?!从明日起,傅鸣就成了他的师父,那、那他以后还怎么名正言顺地替长姐把关?! 傅文炳临走时,瞥见儿子眼中隐有不舍,他忍着笑意,转头对陆青温和道:“今日偶遇,难免有些唐突。陆姑娘,改日让鸣儿正式下帖,邀你们姐弟来府上做客,可好?” 傅鸣几乎要在心里为父亲喝彩:知子莫若父!姜还是老的辣!父亲这一手相帮,简直天衣无缝。 陆青迷糊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一怔,只得茫然点头。 陆松立在原地,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所有的不甘。 他刚刚才为长姐支起的那片铜墙铁壁,看似坚固,却在傅文炳这一句温和的邀请之下... 碎得干脆利落。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二章 势均力敌的较量 车轮辘辘,车厢内却落针可闻。 傅文炳与傅鸣的目光一触即分,那点心照不宣的微妙,在静默中无声碰撞、较量。 傅文炳看着儿子,但笑不语。 傅鸣亦回视父亲,含笑不语。 良久,傅文炳屈指,“笃”一声轻叩车厢壁,打破沉默,似战鼓初擂,“怎么,”他压下抬手教训的冲动,声线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打算跟为父分说分说?” 这小子油盐不进的倔强模样,真真是他年轻时的翻版。 呵,不愧是他傅文炳的种!这份油然而生的自豪,硬是压下了他手痒想揍人的冲动。 臭小子,有了心上人,竟也学会藏心事了?! 傅鸣唇角笑意深了几分,语气温和,却带着金石难摧的坚定:“从未想过隐瞒父亲。只是时机未至,怕唐突冒进,反会惊扰了她。”他目光澄澈,坦然迎上父亲的审视,“她叫陆青,父亲今日已然见过。不知父亲...您觉得可以吗?” 话语虽带着请教的恭敬,内里却是全然不容置喙的斩钉截铁。 这已非征询首肯,倒更像是一种克制的宣告:无论父亲是否点头,这个陆姑娘,他都认定了。 傅文炳听在耳中,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可以!当然可以! 好小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如此干脆利落!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却已锣鼓喧天,恨不得即刻飞回府中,与夫人共享这桩天大的喜讯。 往后府里,可要热闹了! 儿子一向只知沉醉于武学兵策,于风月之事上堪称顽石。就连夫人之前试探着问,要不要安排几个婢女贴身伺候,都被他一口回绝,理由是“练武之人不可随意分心”。 自从儿子亲自去找陛下回绝了尚公主的事,他们夫妻俩也就由他去了。想来日后,让夫人留心,找个门风清正、性情温良的淑女,能好好打理国公府,安稳后院就行。 虽说联姻对家族最是稳妥,可他们心里总藏着个难以言说的期盼,怕这孩子为了肩上的担子,终其一生都将“魏国公世子”置于“傅鸣”之前,唯独忘了自己。 正因深知其责之重,他们更不忍在婚事这等关乎终身的事上,再为他套上枷锁。何况这孩子自幼持重,大局当前从不糊涂。只要他能顾好家族前程、守住国公府的门楣,旁的,便都由他去吧。 只是正月以来,这小子常常早出晚归。起初他没在意,可前几日和庆昌帝投壶,陛下随口提了句“傅鸣也该成家了吧”,那眼神里还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倒是提醒了他。 这小子定是不对劲! 他心下狐疑,暗地里留了意,果然今日就撞了个正着。 好个臭小子,不声不响的,把终身大事定得这般果决! 瞥见父亲故作严肃却嘴角微抽,傅鸣心下了然,唇角勾起戏谑的笑意,“今日这番‘巧遇’,怕是父亲精心算计的吧?” 他便说天下何来这般巧事,原是父亲有心前来,撞破他与陆青之会。 他顺势又道,语气温和却笃定:“眼下确非其时。待一切稳妥,儿子必当郑重备礼,请父亲与母亲亲至武安侯府,为儿子提亲。” 傅文炳按下满心欢喜,佯作平静,“也罢,此事我先与你母亲商议。” 那陆家姑娘他瞧着极好,眼神干净,灵动坦荡,不像京中闺秀那般刻板无趣。好奇他便直接抬眼瞧他,这般真性情,想必能与夫人投缘,正是国公府良媳。 傅鸣沉吟片刻,缓声道:“有劳父亲。只是眼下还请二老暂勿声张,以免徒惹闲言,让陆青为难。”武安侯府尚有侯夫人对她虎视眈眈,此时万不能节外生枝。 想起陆青,他眼底泛起温柔笑意。以那丫头的性子,若此刻提亲,她怕是会瞪圆了眼,摆摆小手,利落回他两个字:“没空!” 想来,他此生是注定要栽在她手里了。 并且,心甘情愿。 傅文炳目光陡然锐利,沉声问道:“鸣儿,太子之事,你与那位陆姑娘,是否早已知情?”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厉色。有了心上人,便不与父亲商议了吗?!这等大事,儿子竟瞒得滴水不漏。 傅鸣并未直接回答,淡淡一笑,反问父亲:“是梁王殿下,向父亲透露了什么吧?” 父亲今日面圣,他是知道的。太子丧仪如此简陋,明眼人都能看出必有隐情。而梁王日日侍奉在“悲痛欲绝”的陛下身边,父亲能这般发问,定是从梁王那里探得了口风。 而梁王肯开这个口,这背后,想必也少不了陛下的默许。 傅文炳微微颔首,大手在儿子肩头沉稳一按,“人手若有不继,威武军里夜枭的人,你随时调用。”有些话无需多说,沙场并肩淬炼出的默契,早已融入骨血。 傅鸣心领神会,点头应下:“正需几位生面孔的稳妥人,护送许正南下。” “万事谨慎。”傅文炳只嘱咐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他深知儿子自幼受教,文武兼资,所缺的不过是独当一面的历练。若裕王将来能承继大统,儿子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傅鸣看向父亲,目光沉稳,郑重点头,“谢父亲。” 父子之间,有些话,静水深流。 “武安侯府在此事中倒是置身事外,近来陛下对裕王的倚重也是日益渐深。只是,他韬光养晦多年,此刻崭露头角,时机可算成熟?”谈及正事,傅文炳目光沉静如水。 傅鸣眸中精光一闪,断然道:“时势所迫,已容不得他退缩。陛下将宫禁安危交予他,便是要将他置于洪炉之上,看他究竟是真金还是废铁。” “便是他不想冒头,这潭浑水也已成滔天巨浪,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 “父亲,这位子,必须由他来坐!”傅鸣语气斩钉截铁,如寒刃出鞘,“否则,无论谁人上位,我魏国公府一脉,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他唇边凝结一丝冷意,“你我与裕王,更需提防有人潜伏于暗处,欲做那得利的渔翁!” 温恕那条老狗,此刻怕不是正等着伺机扑上,狠狠撕下一块血肉! 傅文炳缓缓颔首,“既如此,便放手去做。行事需稳健,若有需为父周旋之处,直言无妨。” “对了,方才那位陆姑娘,正是武安侯府的?”谈罢正事,傅文炳话锋一转,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调侃。 傅鸣神色如常,四两拨千斤,“父亲方才还赞侯府撇得干净。” 想来父亲今日投壶又赢了陛下,心情正好,才拿他打趣。 “为父听闻,”傅文炳笑意微收,透出几分慎重,“陛下欲下中旨,直接册封陆小公子为世子了。” 儿子既然这般在意陆姑娘,他索性放个消息给他。 这非同寻常的恩宠大有深意,看似是殊荣,实为一场不容回避的考验。 表面是褒奖武安侯未涉谋逆,实则是将其置于烈火之上烘烤,逼他必须立刻表明立场。 太子虽死,皇后犹在。是继续做后党臂助,还是做陛下麾下的孤忠之臣—— 武安侯府已站在风口浪尖,再无左右逢源的余地。 傅鸣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此事关乎侯府前程,须得即刻告知陆青。”他相信陆青的聪慧,更尊重她的主见。“如何决断,由她与太夫人权衡。” 他自会挡在陆青前面,为她滤掉不必要的风雨。 “看来你对这位陆姑娘,是真心赏识。”傅文炳目露笑意,儿子的眼光向来毒辣,那姑娘想必除却天真烂漫,更有过人的聪慧。 傅鸣读懂父亲眼中的赞许,唇角扬起一抹带着几分无奈却又无比自豪的笑,“这是自然。”想他当初被那丫头瞒得密不透风,若非最终赢得她全心信赖,只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那丫头,机灵得就像只小狐狸,心思九曲玲珑,而他能得她信任,何其有幸。 “对了,那位陆小公子是怎么回事?”傅文炳想起那少年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愤,活像傅鸣夺了他什么稀世珍宝。 傅鸣向后懒散地倚住车壁,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无妨。少年人意气用事,多历练几分,自然就通达了。” 谁年少时,还没点脾气?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共同的守护 少年心气高昂,斗志正盛,翌日一早便到了魏国公府。 得了吩咐的门房不敢怠慢,一路引着他穿廊过院,直抵演武场。 武安侯府虽也有演武场,却因侯爷长居衙内而常年空置。陆松自幼离家,辗转于大儒门下与国子监中苦读,在他认知里,演武场不过是方寸之地、数个兵器架而已,一切兵戈之事皆止于纸上谈兵。 直至此刻,亲眼见得魏国公府这旌旗猎猎、兵戈林立的景象,一股凛然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他方知自己过往对武备的想象是何等苍白。 心底那份属于少年的、混杂着敬畏与好胜的火苗,被冲天的豪情悄然点燃。 魏国公府的演武场,地面夯土坑洼不平,满是日复一日踩踏操练的痕迹。场边陈列的石锁、石担,表面早已被磨得光润,显然是日日不离手的家伙。 东侧立着一排箭靶,高低错落,靶心上新旧箭孔密布,层层叠叠。西侧则是一排用于习练枪刺之法的草人,杀气森然。远处,则设有专门的跑马场,可见骏马身影,时不时传来几声骏马的嘶鸣。 场地最北端,是一座带飞檐的轩敞兵器架。弓弩居左,刀枪列右——所有武备皆按规制陈列,件件透着饱经操练的沉厚光泽。 “松儿来得很早。”傅鸣踏着晨光大步走近,身形挺拔轩昂,竟似比身后的朝阳更具锋芒。他发间汗珠晶莹,一身骑射装扮,带着扑面而来的飒爽之气。 陆松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激荡,似是敬佩,又似是某种难以企及的怅然。 京师勋贵子弟中,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之徒,终日醉生梦死,莫说勤练武艺,便是诗书也懒于攻读,只管躺在祖宗功业上坐享其成。 可若论家世显赫、圣眷优渥,魏国公府堪称京师之最。纵有如此资本,傅鸣却仍日日不辍,苦练不倦。 陆青曾告诉他,傅鸣年纪虽只长他几岁,却已随父征战,见过真刀真枪的沙场。此刻与他相对,陆松只觉自己仿佛仍是稚子,而对方已是能擎天架海之人。 难怪长姐推荐他...长姐的眼光,从不出错。 傅鸣见他出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他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压低声音问:“昨日回去...陆青可曾说过什么?” 陆松一脸悻悻。 昨日回府的马车上,长姐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双唇紧抿,活像个没缝的河蚌,任他旁敲侧击,硬是撬不出半句话。一回府,更是借口疲累,直接将他打发回了院子,严防死守,不给他半点追问的机会。 长姐唯有的一句话便是:“你只管安心读书,好好随傅世子习武。其余的事,一概不许多问。” 见陆松一脸憋闷,傅鸣便知陆青定然守口如瓶。他伸手一拍对方肩头,“且从根基练起。来,先扎稳马步。待你下盘稳固,再授你兵刃之法。” 陆松依言摆开架势,勉力维持着四平八稳的马步桩,额角汗珠滚落,双腿止不住微颤。傅鸣负手在侧,目光如炬。 “膝再沉三分,气沉丹田。”傅鸣声调平稳,手中戒尺精准地点在陆松膝窝,“觉酸、觉胀,便是力在生根。武者,先要降伏己身浊气,方能驾驭外物锋芒。” 陆松心中默念绝不可给长姐丢脸,硬生生对抗着灌铅般的双腿,直至战栗如鼓,仍强撑不坠。 练了半晌,仆从们送来温水。傅鸣招招手,语气比方才督导时缓和了些:“松儿,过来歇歇。”他递过一杯温水,“练武耗气,先饮些温水,平复气血。” 见陆松一饮而尽,他微微一笑,“今日是初学,弓马刀剑皆在后头。练武首重根基,循序渐进方能夯基固本,切忌急于求成。” 目光掠过少年闷闷不乐的脸,傅鸣拉他在场边坐下,“在怪陆青有事不肯告诉你?” 陆松摇摇头,“不怪长姐。我只是想为她分担些心事,也有些话...想亲口问问她。”他心中有太多疑问,可每次撞见长姐眼中那抹无声的为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长姐为难,更怕那个答案,会让姐弟二人都陷入更深的为难。 “你们姐弟感情很深。”傅鸣轻笑,少年白皙的面庞上泛起红晕,如同破土的新竹。 陆松转眸,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这位名满京华的魏国公世子。此人相貌确是非凡,清隽中透着棱角,眉宇间锋芒暗藏,眼窝处却偏生几分柔和。不笑时肃若寒霜,笑时竟暖如春阳。 忆起昨日他望向长姐时,目光如影随形,那份专注温柔,绝非寻常。陆松心下一动,脱口问道:“傅世子,你可是心仪我长姐?” 傅鸣毫不犹豫地颔首,神色坦然,不见半分踌躇。 陆松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讷讷道:“你、你倒是坦荡...”长姐对此避而不谈,傅鸣却开门见山,倒叫他这个问话的人,不知该如何接茬了。 “那长姐对你呢?”陆松心有不甘,追问道。他绝不信长姐会轻易心动,即便世子俊朗威猛,依长姐的性子,也必会深思熟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傅鸣凝视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这个问题,他确实未曾问过她。他沉吟片刻,转而望向陆松,目光温和,“松儿,你为何总是想着护住你长姐?” 这份守护之念如此强烈,甚至超越了寻常姐弟之情。不过从今往后,守护陆青,亦是他毕生之责。 陆松垂眸沉默良久,方低声开口:“因为...长姐她没有母亲。” 傅鸣目光微凝。 傅鸣的问题,仿佛打开了尘封的话匣。或许是因长姐对傅鸣不自觉的信赖,陆松也卸下心防,对这个让他心生敬佩的陌生人吐露心声。 “我母亲是长姐的亲姨母,待她却总有层隔阂。自我懂事,便察觉每当我们在母亲跟前,她总不自觉地将长姐视作闯入者。” 他语声轻缓,似在拂去记忆上的厚尘。 “因我姨母,也就是长姐的母亲,写得一手好字,风骨峭峻。长姐常临摹其字帖,我自幼与她亲近,便也跟着学。不料母亲见状,竟以她也要习字为由,将字帖悉数收走,许诺几日便还。” 陆松语气透出压抑的怒意,“可没过两日,母亲便说字帖不慎被雨淋毁,拿出些不知来历的字让我临,还不许我学姨母的,说是不成体统。我去寻长姐,却见她正偷偷垂泪...她辛苦攒下的生母的念想,就这么没了。” “长姐怕我难过,反来宽慰我,说她尚私藏了几幅。我心中不忿,将母亲强塞给我的字帖,也扔进了水缸。母亲得知后大怒,斥我不知珍惜。”陆松语气平淡,却难掩对幼年长姐的心疼。 傅鸣眉峰微聚,难怪当时长庚回报,搜遍侯府,也寻不见一幅大乔夫人的真迹。 陆松垂眸,轻叹一声,眉宇间萦绕着对往事的迷惘,“我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可她终究是我的母亲,我不便苛责。只是自那时起,我便习惯了护在长姐身前,心事也只愿与她诉说。” 他抬眼望向傅鸣,目光澄澈,“我自幼由祖母教养疼爱,而长姐身边,只有嬷嬷与婢女相伴。可长姐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一丝哀怨,在我面前,她总是温煦如阳,笑意盈盈,为我做点心,教我习字绘画。我曾偷偷问过齐嬷嬷,嬷嬷说长姐难过时只会独自垂泪,可我,从未见过她一滴眼泪。” 傅鸣只觉心口被重重一击,闷痛难言。 陆青与沈寒,这两位女子的命运,如两道殊途同归的河流,其间的波澜曲折,当真是一言难尽。 陆松歪着头,黝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傅鸣,“所以,我很想为长姐分担的!” 傅鸣颔首,唇角微扬,“自然有机会。待你将来能为武安侯府撑起门庭,便是为你长姐分担了最重的担子。”这定然也是陆青所愿,故才将弟弟托付于他。 他起身拍了拍陆松的肩,“分担,并非要探究秘密,而是恪守本分。”迎着少年困惑的目光,他指了指兵器架,“就像它们,刀善劈砍,剑精挑刺,弓主远射,各有所长,各司其职。你长姐有她的路,你也有你的担子要扛。” 况且有些事,陆青或许一生都不愿让陆松知晓。 “你如此了解长姐吗?”陆松定定看着傅鸣,这一刻,他心底虽仍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却已隐约窥见了长姐选择此人的缘由。 傅鸣目光温润,笑意却沉静如许,“因我与你一样,此心所愿,护她此生安稳,喜乐无恙。” ? ?求一波票哦,感谢感谢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四章 较量蓄谋中 今日的沈园,因一缕乐天的笑声而愈发显得明媚。 陆青早就是沈园的惯客,尤嗜郡主小厨房的拿手菜。每每到来,总要敞开胃口,吃得尽兴方休。 郡主见她吃得香甜,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慈爱之色,忍不住拉着沈寒的手打趣道:“寒儿你瞧,这青丫头,活脱脱就是你从前的模样!纵是天塌下来,也定要先饱餐一顿再说。” 陆青俏皮地歪过头,一双笑眼弯成了月牙,一边佯装抚着肚子一边煞有介事地附和:“郡主明鉴!实在是您府上的膳食太过美味,勾得青儿连家都懒得回啦。即便天真要塌下来,青儿也定要赖在此处,吃饱了才算。” 一席话,逗得郡主前仰后合,笑倒在沈寒臂弯里。 沈寒一边为郡主轻抚后背顺气,一边柔声劝道:“母亲,您方才也已用了不少,这般开怀,仔细笑岔了气。” 她眼含笑意,目光在母亲和陆青之间一转,顺着话头继续打趣:“不过,我看陆青一来,您的胃口也开了,竟能多用半碗饭。不如这样,往后每逢饭点,我便遣人去接她过府,有她陪着说笑,您定能餐餐香甜。” “好!好!”郡主笑得眉梢眼角细纹舒展,连连称善,“还是寒儿想得最是周到!就这么说定了。” 眼前温馨融融,陆青眉眼弯弯,心头是一片安稳的释然。 郡主良善慈爱,宛如一轮自在发光的暖阳,不仅能温暖自己,亦能将身侧之人烘暖。即便伴在她身旁的沈寒已是灵魂易主,郡主也浑然未觉,只是习惯性地张开怀抱,给予着那份一如既往的温暖。 瞧那原本沉闷内敛的沈寒,在郡主身边不过数月,已如沐朝阳而开的花朵,变得生机勃勃,开朗鲜活。昔日凝结于眉间的沉重心结,如今也已淡去无踪。 至此,陆青彻底安心。 即便终生不对郡主吐露这个秘密,郡主也早已是她们二人共同的母亲。她们自当携手并肩,以此生共同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 见郡主面露倦色,沈寒又陪着说了几句趣话,便唤来刘嬷嬷侍奉郡主午歇,自己则与陆青一同回了疏影斋。 待溪雪上完茶点退下,沈寒拉住陆青的手,含笑问道:“松儿已回书院了?”此前陆青派人传来的口信中提及,陆松对她与傅鸣的事似乎格外上心。 “嗯,”陆青点点头,随即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祖宗可算回去了,我搪塞他的借口都快用尽了,就差没让人把云海轩的院门锁死,不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他有多难缠,对我简直是追根究底。”陆青连连摇头,目光微沉,“我怕他问完傅鸣,便要问及其他,索性三缄其口,一字不答。我总觉得...松儿对侯夫人,怕是也已起了疑心。这孩子天性敏锐,悟性又高,有些事,我思来想去,至今仍难以启齿。” 譬如,小乔氏曾对她下毒;譬如,她与沈寒早已互换身份;再譬如,小乔氏与温恕之间那团理不清又剪不断的乱麻... 她只怕任何一个秘密的揭开,对陆松的冲击都是巨大的,足以在他们姐弟之间划下鸿沟。 沈寒沉吟片刻,缓声安慰陆青,“且待万事皆休之日,再向他坦然一切也不迟。如今松儿正随傅鸣专心习武,一时之间,怕是也难再深究这些了。” 她语气温然,带着一种源于了解的笃定,唇边的笑意,温静而坚定,“况且,松儿自幼便习惯护着长姐。有些事眼下看来是个死结,但若选择对他坦诚,那或许正是解开的开始。” 提起练武,陆青有气无力的口气开始愤愤不平,“先前是我躲着他,现在倒好,他赖在家里不走的这些日子,倒是日日往魏国公府跑,一大清早就没了人影。起先不过是练过早课便回,后来便待到用过午饭,临走前两日更是夸张,直接到傍晚才回。” “在我面前,也是判若两人了,”陆青撇着嘴,一脸不快,“从前对傅鸣开口闭口皆是‘傅世子’,一副严防死守、疏离陌生的口吻,如今倒好,直接唤作‘傅大哥’,言必称其好,目光里甚至带了几分掩不住的崇敬,还在我面前不住口地夸赞傅鸣有多厉害。” “每日从国公府回来,定要跑到我眼前,迫不及待地展示今日所学,甚而撸起袖子,得意洋洋让我看他练出的成果。”陆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竟然有一种弟弟给人抢了的失落感... 陆青单手支着腮,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他现在哪还顾得上问我?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位傅大哥,恨不得就此住在魏国公府算了。练个武竟能痴迷至此,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傅鸣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沈寒见陆青一脸懊恼,笑得乐不可支,为她斟了杯桂花蜜茶推过去,“这不还是你的主意嘛,我瞧着再好不过。男儿对武艺,有着骨血里的天生痴迷,从前松儿只知埋头书本,武安侯府也无人教他武艺,如今有傅鸣亲自指点,将来承袭侯位,必是文武双全,我们也更能放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她凑近陆青,眼底带着一丝恍然与狡黠,打趣道:“要我说,还是陆青你最是厉害,毕竟能降服这位名满京师的世子爷的,可非你莫属。” 陆青脸颊微红,轻咳一声,“我本意只是想让松儿有自保之力,谁曾想,倒给傅鸣栽培出个小迷弟。”她语气里带着些无可奈何的醋意,“也不知傅鸣使了什么法子,这小子每日练得筋骨酸痛,反倒精神焕发。” 她定要寻个机会问问傅鸣,究竟是如何降服她这宝贝弟弟的。 沈寒忽而想到什么,“说起来,松儿去练武,侯夫人那边竟没阻拦?” 她是知晓小乔氏性子的,陆松但有半分不如她意,她便要闹得侯府后宅不宁。在她眼里,这儿子不过是她的附属,合该事事顺从,不容丝毫违逆。 陆青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她起初,自然是一千个不赞同。” 小乔氏得知陆松日日跑去魏国公府,竟是为了习武,当即勃然反对,声称家中自有演武场,何必舍近求远,更对陆青竟敢指使她的宝贝儿子勃然大怒,口口声声说着“松儿是读书人,岂能沾上武夫的粗鄙之气”。 说来可笑,她难道忘了武安侯府本就是军功起家。 不过小乔氏这般自掴嘴脸,也早已不是头一遭了。 “傅鸣与我通了消息后,我便先私下同祖母言明了陛下欲直接册封松儿为世子之事。”陆青眸光微沉,语气不复方才的轻快,添了几分凝重,“祖母当即发话,说‘侯爷公务繁忙,松儿既已到了承袭家业的年纪,习武强身、通晓兵事,有益无害。’” “侯夫人不敢忤逆祖母,心中不忿,便只能去寻松儿絮叨。谁知松儿此番心意极坚,任她如何磨破了嘴皮子,仍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前往国公府,把她气得够呛,又不敢来寻我麻烦,都要憋死她了。” 陆青笑得清冷,唇角讥诮之意更浓,“如此闹了几日,待宫中册封世子的中旨一下,侯夫人便再也无话可说,彻底消停了。” 沈寒面色微沉,“太子新逝,陛下在此刻越过礼部直接下中旨...这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这不止是恩宠,怕是陛下在问侯府的前路。” 陆青微微颔首,眸光清亮,“祖母心如明镜。她当即请来侯爷,命他即刻以最郑重的措辞上表谢恩。这道奏疏,便是侯府对陛下最清晰的回答:武安侯府上下,唯知忠君,别无二心。” 沈寒舒了一口气,为陆青缓缓打扇,“幸得太夫人深明大义。听母亲提及,皇后在后宫屡生事端,更是借太子之死迁怒于宁贵妃,陛下出面阻拦,以她‘哀痛过甚,心神失守’为由,将其禁足于宫中,形同软禁。” 陆青指腹轻抚杯沿,忽而抬眼,笑吟吟望向沈寒,“说起来,许正今日不是要动身南下么,你不去送送?” 沈寒唇角微弯,摇了摇头,“他特意嘱咐了,不让我们相送,以免招摇。还有,我同他说了,去了江南,也为你捎些物件来。”话音稍顿,她的笑容缓缓沉静下来,“他这一走,温恕那边定然不会安静。你我都需养精蓄锐,真正的较量,恐怕才刚刚开始。” 陆青浅浅一笑,“皇后既然这么有空...那正好,好好分一分皇后与温恕的心神。” 她举起手中的茶盏,冲着沈寒俏皮地眨眨眼,“此事早点结束,咱们也好早去江南。”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仇恨需得同病相怜 这几日,赵王可谓焦头烂额,宫中的坏消息如潮水般接踵而至。 先是皇后发难宁贵妃,虽被庆昌帝挡回,可中宫之位犹在,终究是压过贵妃一头。皇后将对赵王的怒火,尽数倾泻到了宁贵妃身上,盛怒之下撂下狠话,扬言只要她在一天,宁贵妃便休想安宁。 宫中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长此以往,哪怕只是言语羞辱与暗中刁难,也足以让宁贵妃身心俱疲。 而更让赵王妒火中烧的是,裕王近期频频出入西苑,美其名曰伴君解忧,实则常伴圣驾同席用膳、手谈对弈。这般父慈子孝的景象,分明是圣心已偏,做给群臣看的。 赵王怒不可遏,将书房里珍藏的瓷瓶玉器砸了一地。 他得父皇宠爱多年,也不过是在大宴之上才能遥遥敬一杯酒,何曾有过这般如同家常便饭的亲密! 老四他凭什么?! 一个婢生子,也配! 顾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往书房。 刚到门口,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之声。他心下一沉,当即屏息—— 赵王近来的脾气越发乖戾阴沉,简直如同一头触及逆鳞的暴怒困兽。 从前他绝不会如此失态,人前人后皆是温文尔雅的高贵王爷。 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在庆昌帝面前苦心维持的仁孝形象也彻底崩塌。如今不仅尽失先机,连圣心也一并输了个干净。 京中关于太子死因的流言已是沸沸扬扬,单看赵王在西苑跪晕两次,庆昌帝都未曾露面—— 圣意已昭然若揭:不论流言真假,单是“残害手足”这一桩,便足以让庆昌帝对赵王心生厌弃,永无转圜。 眼下没有严惩,还肯保全宁贵妃,无非是顾忌坐镇一方的定远侯。若非有这位封疆大吏的权势作最后屏障,赵王的境地,只怕比眼下要凄惨百倍。 如今朝局逆转,众人纷纷改换门庭,投向裕王。新贵圣宠,裕王常往西苑禀报事务,今日是整饬宫禁的方略,明日是操练兵马的条陈,有魏国公世子傅鸣从旁协助,裕王执掌宫禁防卫颇见成效,庆昌帝不止一次在朝臣面前夸耀,还是老四得力。 老四越是得力,便越发衬得从前主事的老三像个无能之辈。 这无异于在天下人面前,一记接一记地猛抽赵王的耳光。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赵王如何能忍! 顾晟暗自舒了口气,幸而今日的消息或可平息赵王的怒火,否则,自己怕是难逃池鱼之殃。 他定定神,于门外恭声道:“殿下,老臣有事禀报。” “进来!”门内传来的声音咬牙切齿,裹挟着几乎能点燃空气的怒意。 顾晟推门,踏入满室狼藉。 赵王喘着粗气,一双赤红的眼睛冷冷钉在他身上,活似一头饱餐后仍对闯入者龇出利齿的凶兽。 顾晟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何故动怒?” 他必须主动递上话头,绝不能给这头凶兽任何发作的借口。 赵王目光阴鸷地扫过顾晟,猛地一脚将地上的碎瓷踢开,刺耳的声响令顾晟倏然垂首。 “温恕那老狗!太子尸骨未寒,他便唆使部分朝臣联名上奏,说什么‘国本不定,天下不稳’,要父皇立本王为太子!”赵王怒极,一掌狠狠拍在案上,震得笔砚齐跳,“这老贼,分明是拿本王作筏子,其心可诛!” “眼下民间对本王的非议尚未平息,他此刻上奏,岂非将本王置于炭火之上?皇后闻讯便去寻母妃的麻烦...该千刀万剐的老狗!”赵王目眦欲裂,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顾晟适时补上一句:“温阁老此举,分明是拿殿下您,去挡皇后的怒火啊。”他瞥见赵王气得身子微颤,心知火候已到,便顺势将毒刺埋得更深:“他这是惧于皇后问罪,索性将殿下您推至人前。至于近日民间那些非议...老臣斗胆揣测,这背后怕也...是出自他的授意。” 百姓如何能知宫中秘辛,不过是有人想让他们知道罢了。 眼下,正需一个够分量的人来承受赵王的怒火,而温恕,无疑是最完美的那一个。 “蠢材!自然是他放出去的!”赵王低吼道,拳头将桌面砸得砰砰巨响,“他之前开罪太子,太子一死,皇后眼中最大的仇敌便是他与我!此时不将本王推出去做挡箭牌,谁来替他承受中宫怒火!” 赵王状若发狂,顾晟心头暗叹:即便赵王将来能登大宝,恐怕也绝非仁主,其暴戾恐不逊于太子。 “本王那日已给足温瑜难堪,未想这女人如此不济事!”赵王冷哼,满眼鄙夷,“往日还夸口温恕对她言听计从,真是枉费本王信她!” “这女人就是个废物!温恕连日避而不见,便是要划清界限。好,好得很!”赵王怒极,手边却无可砸之物,空握成拳,急促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挤压着满腔怒火。 “殿下若想出气,眼下倒有个现成的机会。”顾晟见时机成熟,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上,“此物乃摇光阁的摇光姑娘命人送来,聊表心意,为殿下解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太子新丧,赵王近来自是不便去摇光阁,以免招来更多非议。 “摇光?”赵王神色微动,眼中怒火稍敛。他垂眸启盖,见盒内盛着一枚玉牌并一封小巧的花笺。 他拈起玉牌,眸中疑云一闪,随即骤然点亮。迫不及待展阅花笺,其上寥寥数语,竟令赵王紧蹙的眉头舒展,僵硬的唇角扯出一抹算计的冷笑。 顾晟不明就里,唯有垂首静候。 赵王指间反复捻着那页花笺,沉默许久,唇角诡异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他终于起身,缓步绕到案后坐下,目光才落到顾晟身上。 半晌,他抬眼看向一脸困惑的顾晟,“摇光可还带了什么话?”顾晟在他手下多年,未经他的允准,是决计不敢私窥匣内之物的。 顾晟恭敬回禀:“摇光姑娘说,此乃殿下反击的良机。得此物,便无需再受制于温阁老。” 赵王忽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将花笺与玉牌推向顾晟,“你也瞧瞧。” 花笺上写着一行小字:“太子事发之地,侥幸拾获此物。另,温府管家已失踪多日。” 顾晟连忙捧起玉牌细看,但见玉质温润,上面寥寥数笔瘦竹纹路,而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刻着小小的温字—— 这玉牌质地精良,暗记独特,绝非赏玩之物,必是温恕与心腹传递密令的信物! 他立时明白了赵王为何发笑,遂恭恭敬敬地将玉牌放回案上,拱手道:“得此铁证,殿下便可施以反击了,摇光姑娘此礼,当真雪中送炭。”他话音微顿,眉头微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低声问道:“只是...老臣愚钝,尚有一事不明。” “嗯?”赵王拿过玉牌,在掌心摩挲,唇边泛起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了然轻笑,“你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将温恕的命门,拱手送到本王手里吧?” 顾晟垂眸不语,只是默默颔首,将愚钝困惑的姿态做得十足。 赵王不屑地嗤笑一声,指尖轻点玉牌,“她是借本王这把刀,为她自己复仇罢了。” 顾晟顺势递上话头,语带恰到好处的奉承与挑拨:“这摇光姑娘,莫非是仗着有几分颜色,便妄想驱策殿下为她火中取栗?这心思未免太活络了。” 赵王果然受用,唇角一扯,“你个蠢材。她既肯将这把刀递到本王手里,本王笑纳便是。”言及“刀”字,他目光倏地一冷,如冰锥般刺向顾晟,“总好过有些人,连把像样的刀都寻不来。” 顾晟脊背一凉,这话是明明白白的敲打,倘若他再只能空话连篇,拿不出真章,赵王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老臣无能。”顾晟立即俯首,随即呈上新的消息将功补过,“老臣也探查到,温府那位管家,自奇楠香木事发后,便再未露过面,看来竟成了温恕的一枚暗棋。” 他话锋一转,随即切入正题,“只是...皇后如今视殿下如眼中钉。若由我们递上此物,她只怕会觉得是殿下您故布的疑阵。” 赵王起身,将掌中玉牌抛回顾晟怀中,脸上漾开一抹温柔却令人胆寒的笑意,“谁说...要由‘我们’去递话了?”他踱开两步,声线缓而沉,“这份‘大礼’,自然要交给‘同病相怜’的人去献,才更显诚意。” 顾晟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赵王轻笑,“前些日子你不是刚探到消息吗,这死了儿子的,可不止皇后一个。” 顾晟眸中精光一闪,含笑缓缓颔首,已然会意。 “另外,这动手之人,可不能只是个管家了。”赵王笑意温和,目光却森冷如冰。 “只有都死了儿子的人,才能有这蚀骨焚心的共同仇恨。” ? ?感谢投票的书友们,谢谢支持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不该出现的人 近来,庆昌帝以太子新丧、悲痛难抑为托词,竟至不能常朝,连日常政务也交由新晋首辅温恕暂代。 明眼人都看得出,庆昌帝实则是厌烦了后党麾下的群臣对太子丧仪之事的追问,以及避开直下中旨册封武安侯世子一事的诸多纷扰。 温恕自是心领神会,出入西苑几番,便将一应政务处置得宜,井井有条。他甚至更进一步,授意臣下上表请立赵王,而庆昌帝对此竟也未加斥责,只是按下不表,言道容后再议,态度晦暗不明。 对温恕,庆昌帝可谓圣眷优渥,如春风化雨。对其呈上的公务,大多颔首认可,有些甚至直接交予司礼监掌印黄公公共议,只道“尔等商量着办便是”。 经此几番奏对试探圣意,温恕心下已然澄明:庆昌帝已将他从赵王与太子的泥潭中剥离出来,划清了界限。圣意昭然:只要他持身中正,不偏不倚,就仍是那个清明无党的温阁老,是天子麾下的孤直忠臣。 温恕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赵王那蠢物,此刻怕还在王府里,做着等他摇尾乞怜的清秋大梦呢。 今日奏禀完毕,温恕的心已彻底落定。他步履从容地行走在宫门外的步道上,心中清明,眼下并无大事萦怀,只两件小事尚存一丝挂碍。 其一,便是许正奉旨出京,明为稽查刺客,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反应迅捷,早已飞鸽传书至苏州水师的暗线,令其严加防范,谨防这只“大贞啄木鸟”,趁机啄下他们一块肉来。 另一件,便是钟诚自满月宴后近来音讯全无。 他屡次多方探查,太子遇刺现场只有他们安排好的身着亲军卫甲胄的刺客尸首,既无活口,也无线索显示钟诚落入他人之手。念及傅鸣等人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或许....他是在躲避风头。 眼下,且让他继续消失一段时日也好。 温恕指尖轻叩袖摆,面色如常,心底轻飘飘地滑过一声冷笑。 黄口小儿,也配与他斗法?! 即便傅鸣抓到钟诚又能如何?他与钟诚的秘密,是那些人死也猜不到的。更何况,钟诚绝不会叛。 若非如此,当年钟诚长子之死,又岂会那般风平浪静? 退一万步,即便钟诚真反了,攀咬于他,他亦早有后手。 一个盗取奇楠香木的管家,他大可将一切推诿为钟诚背主盗宝、事情败露后怀恨在心,故而构陷旧主。届时,他不仅是受害者,更是被小人反噬的忠良,只需上演一出痛心疾首的戏码,再抛出些无关痛痒的错处自罚,便可轻松金蝉脱壳。 钟诚心中雪亮:一旦落网,无论招供与否,他都必死无疑。与其如此,不如将希望寄托于他。看顾妻儿老小,钟诚唯有指望他们多年的情分。 至于谋杀太子?区区一个管家之言,岂能随意让他担此弥天之罪?若无真凭实据,妄想空口白牙扳倒他这个当朝阁老,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便是庆昌帝对太子之死尚且三缄其口,眼下不过暂存一个既失圣心又丧依仗的疯后、一个既无大义又乏才智的莽王,都是些釜底游鱼,何足为惧? 温恕缓缓吁出一口胸中浊气。 太子既除,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瓦解,连日来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这种由内而外的松弛与掌控全局的从容,正是他毕生所求。 至于赵王? 温恕眉间掠过一丝冷嘲,竟妄想用一桩联姻、一个女儿来捆绑他? 真是痴心妄想! 温瑜不过是个小乔氏所出的蠢货,竟妄想用这点至亲血脉绑住他,为赵王卖命? 可笑至极! 这些天家贵胄,早已忘了人心为何物,手段竟如此粗浅可笑。 这世间法则,从民间到皇家皆同:无用之人,皆可弃。 在他眼中,亦是如此。 温瑜若非是他女儿,尚有几分自幼养大的微末情分,单凭她在自己三令五申严禁之下,还敢做出屡次隐瞒、私见赵王这等背父之行,便是当场杖毙,他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在他这里,背叛,从无宽宥。纵是骨肉至亲,亦然。 曾经背叛过他的人...哪怕是她,也不能存活于世! 温瑜自幼乖顺,原以为她尚存几分乔氏...的聪慧,堪当大用,将来能为她铺一条联姻的青云路,也不枉他多年疼惜,视若明珠。 万万没想到,一个男子就让她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失心疯魔,甚至敢背叛于他! 如今看来,还不如谨儿得用,真是看走了眼! 温恕缓步走向宫门,步履沉稳阔大,意态从容。 宫道漫长,陛下特赐的轿辇静候一旁,享有如梁王、皇子般的殊荣,他却执意步行。 不僭越,守本分,这才是庆昌帝要的谦卑。 将至宫门,他目光一扫,果不其然,瞧见了那个被随从簇拥着的小小身影。 温恕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脸上旋即漾开恰到好处的惊喜之色,缓步迎上前,郑重拱手一礼:“五殿下!真是巧遇。殿下这是刚散学要回宫苑?老臣正欲出宫,竟在此得见殿下,实乃幸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对面正是刚满九岁的五皇子,稚嫩的脸颊泛着红晕,额角还挂着晶亮的汗珠。他见到一脸和蔼的温恕,眼睛一亮,有些得意又带点神秘地举起背在身后的小手—— 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里面赫然是一只碧绿蝈蝈。 “嘘——温阁老,您听听!”五皇子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我刚逮着的,叫声可亮啦!” 仿佛回应主子一般,笼中的蝈蝈“咕咕”叫了两声。 温恕适时地流露出长辈的慈爱与好奇,俯身凑近,含笑赞道:“殿下好眼力!此虫通体碧透,鸣声清越,确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他话锋顺势一转,语气恳切:“老臣许久未见殿下,心中甚是挂念。听闻殿下已入文华殿进学,若有课业疑难,老臣虽不才,愿为殿下解惑。” 五皇子摆摆手,一脸天真,“阁老送的书太深奥,先生讲的我也听不懂。前儿见父皇,他只夸我长个儿了,半句也没问我功课。”他举了举蝈蝈笼炫耀,“那些学问枯燥得很,我只要玩得痛快就好。” 温恕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殿下开心,老臣便安心。只是老臣所虑者,是陛下今日不问,未必明日不问。万一问起功课,殿下却无以应对,恐招来雷霆之怒,反倒失了眼前的清闲。” 五皇子小脸一皱,“那...” 温恕凑近,唇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莫忧。老臣手下恰有几篇现成的文字,内容四平八稳,或可暂解殿下燃眉之急。殿下若觉可行...” 他冲着五皇子一笑:“三两日内,便可送至殿下处。” 五皇子小脸顿时由阴转晴,开心地蹦跶了一下,“那多谢啦!我先走了,这蝈蝈还得拿去给母妃瞧瞧呢!” 孩童天性急躁,话音未落,已等不及温恕行礼,便一溜烟跑向不远处候着的杏黄轿辇。 温恕依旧对着那远去的背影,一丝不苟地躬身施完一礼。直至轿帘落下,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缓缓直起身。 五皇子上了轿,隔着窗将蝈蝈笼子递给侍立在旁的内侍,脸上天真的红晕与汗意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一片不符合年龄的平静,“腻了。拿去丢了吧。” 内侍躬身接过,凑近轿窗低声问:“殿下既不喜此物,为何今日特意...?况且温阁老频频向殿下示好,您的意思?” 五皇子缓缓靠向车壁,闭上眼,稚嫩的唇角牵起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微嘲,“温恕的船,太沉,本王不登。” 他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本王素来与四哥交好,将来只求换一方富庶封地,带着母妃平安终老。” 如今那个暴虐噬杀的太子已殁,对大家都是解脱。 母妃说过,无权无势的幼子,争位就是取死之道。她是亲眼见过大哥哥下场的,每次想起,都会紧紧抱住他,浑身发抖。 所以,不争,才是唯一的活路。四哥仁厚,只要他安分,待四哥登基必会给他们母子一个结局。 那个位子,谁要争便去争。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享才行! 温恕的马车刚出宫门,恰与安平伯府的马车交错而过。车辙相错时的晃动,不经意间掀起了对面马车的帘角。他目光一扫,恰好瞥见车内端坐着一脸平静的安平伯夫人—— 一张毫无悲戚、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 温恕微微蹙眉,安平伯夫人新丧爱子,正该闭门守制,此刻竟出入宫禁,要见谁?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七章 蠢得不自知 银子开道,从无败绩——这道理在穷了多年的安平伯府更是颠扑不破。 乔承璋一死,为防崔氏暗中对温府不利,小乔氏便用重金撬开了她身边人的缺口。对于安平伯府的下人而言,几两碎银便足以让其开口,何况是重金许诺。很快,崔氏的一举一动便尽在掌握。 是以,崔氏才刚入宫,小乔氏便已得了消息。厚赏过来人,她只觉心口堵了一团乱麻。 安平伯府新丧在身,连宫宴都避而不出,生怕冲撞宫闱。母亲此刻却贸然入宫,所为何来? 又要觐见何人?! 真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令人焦头烂额。 这身边就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不让松儿习武,他倒有一番道理,说什么武安侯府是武将门第,他这世子若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沦为满京笑柄? 此言字字在理,竟噎得她无话可说。难道她能说,你父亲也是个不擅弓马的,你又何必强出头? 她只能拿出母亲的良苦用心,苦口婆心地劝说练武艰辛,瞧他没去几日,掌心便又是水泡又是脱皮,她这做母亲的心疼不已。再说,大贞并非重武轻文,侯府本已是世袭爵位,安享尊荣便可,何必徒耗心力去受这份罪... 从前松儿对她虽非言听计从,总还顾念母子情分。如今倒好,不知被那陆青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竟半句也听不进去,不等她说完,便以傅世子布置的武课未完为由,客客气气地请她出了院子。 念在他已是世子,侯府终究是落在了自己儿子手中,她强咽下这口气,总算了却一桩心愿。 只是这股郁气压在胸间,锥心刺骨,数日不散。 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冤家... 小乔氏正自闷坐,一抬头,恰好瞥见容嬷嬷蹑手蹑脚地挑帘进来,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顿时让她火冒三丈。 “让你盯着陆青,你却半点消息也无!一见她便如鼠见猫,你这老货究竟在惧她什么?”小乔氏满腔邪火尽数泼向容嬷嬷,觉得这老东西越发不堪用。若非手下实在无人,且唯有容嬷嬷知晓她的阴私,她断不会将这废物从庄子上召回! 容嬷嬷身子佝偻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夫人息怒,万请保重玉体...非是老奴不尽心,实是大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是她院里那些蹄子,也个个不服管束。老奴近来想靠近云海轩,简直难如登天...” 实则,小乔氏的吩咐,她一件也未办。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她比谁都惜命。 在乡下养伤时,侯夫人对她不闻不问,连一包药、一句问候都没有递过来,早已令她心寒,若非她命硬,此刻早已成了孤魂野鬼。 被召回那日,她便看清了府里的局势。 满月宴那日,一向淡漠的太夫人竟纡尊降贵,在府门口亲候陆青归来—— 这侯府早已变天,太夫人与公子皆向着大姑娘,候夫人已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才又想起她这把老骨头。 可她如今只剩残躯一副,都是黄土埋颈的人了,实在折腾不起了。若再开罪陆青,恐怕她连去庄子上苟全性命的退路都会断送。 况且,陆青...与从前已是判若两人。 单是那日陆青扫过她的眼神中蕴含的凌厉,就让她双腿发软。再见早宴上,陆青竟敢明目张胆地与候夫人抗衡,她便明白,如今莫说是自己,便是候夫人,也早已拿捏不住这位大姑娘了。 从前那个言听计从、一味示好的陆青,恐怕是随那碗药一并去了。 她虽想不通陆青因何巨变,却深知一个道理:人只有一条命! 她这风烛残年,更是只剩半条。若候夫人能安分守己,凭着侯府的富贵安度晚年并非难事,横竖陆青早晚是要出嫁的。 可若候夫人仍执意与陆青为敌,还要让她打前锋...那也休怪她阳奉阴违,自行寻一条活路了。 容嬷嬷心口阵阵发凉。 当初那些投靠陆青的下贱坯子,如今个个鸡犬升天!连个烧火的陈婆子都敢蹬鼻子上脸作践到她头上!想她堂堂侯夫人陪嫁、府中有头脸的管事嬷嬷,曾经是这侯府后院的二把手,如今竟混得不如云海轩一个三等洒扫丫头! 何等可笑!何等讽刺! 夫人竟还让她去盯陆青的梢?是嫌她命长,想再让她挨上十板子吗?! 见小乔氏怒容满面,似要发作,容嬷嬷跟随她大半生,深知如何应对,语气恭顺却带着引导:“夫人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伯夫人进宫见了谁、说了什么。大姑娘的事...不妨暂缓,来日方长。” 小乔氏果然被牵动思绪,怒意渐消,陷入沉思。 容嬷嬷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若论这府里谁最懂小乔氏,非她莫属,从奶娘到心腹,相伴数十载,最终也不过落得如此境地。 想来真是讽刺,她曾以能揣摩小乔氏心思、为其排忧解难而自得,如今,这份本事竟成了她为己谋路的依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风水轮流转。 只可惜,她与陆青之间隔着下毒的深仇,投诚已是无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若小乔氏这艘破船真要沉没... 便是滔天大浪打下来,也淹不死她这最先弃船的人! “你说,母亲这是去见了谁?”小乔氏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陛下断不会轻易召见一个外命妇,宫中更无人与她相熟,况且她还有新丧在身...” 她猛地一顿,眼眸微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质疑,“若说宫里还有谁会见她...那便只有...皇后娘娘了!” 容嬷嬷眼底精光一闪,适时地垂下头,声音放得更轻,如同在梳理一团乱麻:“夫人明鉴...老奴斗胆想起一桩旧事。您刚掌家那会儿,伯夫人是不是...是不是曾想央求太夫人,为她那绸缎庄在宫里谋个出路?当时仿佛...还劳动您进宫去探过皇后娘娘的口风...” 她说到此处便住了口,后续如何,她不得而知。即便事成,就凭伯夫人那连自家女儿都要算计的性子,不下手盘剥已是万幸,还能指望她吐出一个铜板。 小乔氏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是了是了!母亲确与皇后见过一面!难不成...她此番是去找皇后...” 她倏地转身,方寸大乱之下,习惯性将一腔怒火撒到容嬷嬷头上,厉声斥道:“这般要紧的关节我都忘了,只顾防着她告状!你这老货也是废物,竟不知从旁提醒,真是白养了你!” 容嬷嬷垂首敛目,如泥塑木雕般,一声不吭。横竖这无明火,终归要有个去处,除了她,还有谁能承受? 小乔氏越想越怕,只觉滔天大祸将至,猛地攥住容嬷嬷的手腕,声音都带了颤:“你说...母亲她是不是...真去求了皇后,要为她那死去的儿子讨个公道?” 容嬷嬷瞧着手腕上被攥出的白印,心下暗叹。 安平伯世子的事,她已经知晓,小乔氏与温恕的关系她亦是知情者。可直至今日,她才算真正看懂,小乔氏真是个被宠坏的女子,何止是思虑浅薄,简直是蠢得不可救药! 她也不想想,安平伯府在京师,从来就是个排不上号的破落户,常年靠武安侯府救济维持脸面。 就凭伯夫人那点微末脸面,也配劳动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昔日能得太夫人引荐,入宫一见,已是天大的恩典!自家究竟几斤几两,心里就没个掂量? 皇后自己的儿子都没了,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儿子? 等、等一下! 儿子...死了儿子?! 一个骇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进容嬷嬷的脑海! 那日早宴上,陆青的话语骤然回荡在耳边:“温恕与赵王要联姻的事谁人不知,他们同气连枝,这太子之死的账,少不了要跟他们算!” 容嬷嬷按下心中惊涛骇浪,眼中却瞬间盈满与小乔氏如出一辙的惊恐,颤声接话:“夫人!若赵王真与温阁老同气连枝...皇后没了太子,伯夫人没了世子,这...难不成伯夫人想请皇后为她做主?!” 皇后是否会插手尚不可知,但伯夫人若想寻一位能压制温阁老的人物,除了同样痛失爱子的皇后娘娘,她已别无选择! 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是什么疯癫事都能干得出来! 小乔氏先是怔住,随即脸色唰地惨白! 她猛地挥手指向门外,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备车!去伯府!” ? ?感谢投票的书友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八章 母女毫无默契的复仇 马车一路疾驰,在安平伯府门前戛然而止。 小乔氏几乎是跌撞着踏下车辕,尚未站稳,眼角余光瞥见另一辆刚刚停稳的马车,瞳孔骤然紧缩——那正是安平伯夫人的车驾! 安平伯夫人崔氏正被婢女搀扶着下车。 她一身符合规制的命妇礼服,翟冠、大衫、霞帔一丝不苟,庄重至极,只是通身纹饰及色彩只见月白、沉香两色,不见半分鲜彩,华美中透着凛冽的寒意。 撞见小乔氏,崔氏目光中却不见半分惊讶。 她静立在马车前,神情肃穆,以看待陌生人的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自己多年宠爱、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女儿。 小乔氏心头狂跳,哪里顾得上细辨崔氏眼中的深意,急步上前一把攥住崔氏的手腕,压低的声音里浸满了焦躁与恼火,“母亲!您今日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语气中满满的不耐,仿佛她面对的并非生母,而是一个企图在她碗里夺食的陌路人。 崔氏面容静寂,唯唇角牵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她死死盯着小乔氏,目光如刀,寸寸剜肉,像是要将这自幼疼爱的小女儿的模样,深深刻进骨子里,而后从此再无瓜葛。 见她不语,小乔氏焦躁地更用力扯住她的袖口,“您说话呀!” 崔氏手腕一沉,极为用力地甩开了她,声淡如冰,“你打算在这府门之外,公然质问你的母亲吗?” 小乔氏被掼得一个趔趄,环视左右,强捺下冲天怒气,嗓音僵硬地放软,“那母亲...我们进府再叙。”她再次伸手欲扶,崔氏却已然侧身避开,转身径自向府内走去。 小乔氏惴惴不安地紧随其后。 一脚踏入府门,一股未散尽的丧气混着阴冷,扑面而来。 残破的白幡犹在风中瑟缩,往来仆妇个个面色灰败,每一声行礼问安都干涩得像枯叶碎裂。 整座府邸,沉陷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小乔氏强压下心口的憋闷,若非为了探听消息,她一刻也不愿踏入这绝望之地。 她印象里,安平伯府仅有的那么几次生机勃勃,似乎都是在长姐在世时才有过那么几回。 长姐及笄时冠绝京师,人人赞叹她的美貌;她一手好字轰动京师,字帖被贵女争相追抢;她风光大嫁武安侯府,更是成了京师整年的谈资...这一桩桩、一件件,构成了安平伯府仅有的高光时刻。 伯府那点子稀薄的、煊赫的荣光,全是长姐一人挣来的。 只是,就这么点生机与体面,在长姐离世后,也彻底散尽了。 小乔氏思绪纷乱,一时失神被门槛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容嬷嬷眼疾手快,从后一把扶住了她。 她恼羞成怒地拂袖站稳,一抬眼,正撞上崔氏端坐榻上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到虚空,如同打量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乃至,比对陌生人更显疏离。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 小乔氏强自按下狼狈,咬唇侧首,“容嬷嬷,出去守着门。” 待屋内只剩母女二人,小乔氏急步上前,凑到崔氏身旁,焦躁溢于言表,“母亲,您今日到底...” 崔氏柔声打断,语气轻描淡写,“哦,我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她唇角含笑,眼底却冰凉,“薇娘,说起来此事还得谢你。若非你当年引荐,今日我哪有这般容易见到凤驾?” 她抬手,指尖轻柔地拂过小乔氏的脸颊,目光却似穿透了她,望向虚空,“你弟弟在九泉之下,也会谢谢你这个好姐姐的。” 崔氏年轻时,是崔家出了名的美人,即便年岁已长,稍施粉黛,便足以将丧子的憔悴掩去七八分。此刻她眼底死气散尽,光彩重生,竟比往日更添几分夺目。 当年,崔氏便是凭这倾国之姿,让安平伯世子对她死心塌地,生生夺了嫡姐的姻缘。 小乔氏继承了母亲的七八分娇艳,已是难得。而她那早逝的长姐,却美得更为出尘——她承袭了母亲的绝色,更带一分独特的清冷,如月下芍药,娇艳不俗,冷冽难忘。 意识到自己频频失神,小乔氏狠掐了自己一把,干哑着嗓音,“母亲...您究竟做了什么?” 崔氏收回手,目光死寂却坚定,“自然是求皇后娘娘做主,要为我那苦命的孩儿、你的亲弟弟讨回个公道!”见小乔氏瞪圆了眼几欲扑上,她轻轻一笑,“放心,牵扯不到你的心肝肉,你的宝贝女儿自会安然无恙。” 小乔氏一顿,不明所以地呆呆看着崔氏,“母亲,您如何能做到不伤害瑜儿,又能给弟弟讨回公道?我不是说了,温家不能出事,绝不能连累瑜儿。更何况,皇后凭什么为您出头??” “为我出头?”崔氏骤然厉声,字字泣血,“皇后与我,都是被人夺了命根子的可怜人!这同病相怜便是最硬的道理!有仇报仇,何须求人出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目光阴鸷地锁住小乔氏,“我自有我的法子,保你女儿富贵无忧。至于其他,你不必知道。”她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声音,“那小畜生害我儿性命,我便是化作厉鬼,也定要将他拖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可如何能确保不牵连温府、不伤我瑜儿分毫?”小乔氏心乱如麻,母亲向来只知后宅享乐,何曾涉足朝堂风雨,她一个后宅妇人,拿什么去说服高高在上的皇后,“您...究竟与皇后说了什么?” 崔氏却避而不答,唇边凝着冷笑,“具体事宜,你无需过问,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侯夫人,温府声名无损,你的瑜儿更会富贵安然。”她话锋一转,声线里透出诱惑,“薇娘,母亲此举,一为你弟雪恨,二来...更是为你铲除心腹大患。” 她慢条斯理,字字如刀,“那小畜生并非你所出,却占着嫡长名分,终日惹是生非。他在一日,便是你母女的眼中钉、肉中刺!来日若闯下塌天大祸,你待如何?唯有拔了这根刺,你女儿方能独享温家一切,从此安枕无忧。” “况且,”崔氏的话语如同吐信的毒蛇,缠绕上小乔氏的心神,“那小畜生乃是你情郎的亡妻留下的种,是你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旧刺。事到如今,你难道要为了讨好你那情郎,去护着他那亡妻的儿子?” 陆青那句“温恕钟爱亡妻才会钟爱其子”的评判,连同满月宴上温恕公然带着温谨亮相的场景,骤然浮现脑海,如同火星溅入油锅,轰地一下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妒火。 温恕的冷漠、疏离,往日恩爱的一去不返...他绝情的言辞与厌倦的情绪,更如狂风席卷,助长火势。只一瞬间,小乔氏的心火已成燎原之势。 见小乔氏神色动摇,崔氏的笑意染上轻蔑,“只要那小畜生消失,你与温恕之间便再无阻碍。温府没人再会惹是生非,你们又共有娇女,将来共享富贵,岂非美满?” 她冷眼看着这个被情爱吞噬、被一个男人迷得良知尽失的女儿,心中冰封三尺,再无半丝温情,唯有蚀骨的憎恶。 先除那小畜生,余账,慢、慢、算。 她这好女儿不知道的隐秘,还多着呢! 崔氏缓缓靠向迎枕,从容掷出最后一击蛊惑,“薇娘,换作是我,此事必会咬死不知。我入宫时,瞧见你那情郎了。” 车帘晃动的一隙,她瞥见那道身影—— 昔年腼腆清傲的书生,如今已是沉稳内敛、深不可测的权臣。 小乔氏似被说服,愣愣看着崔氏,“母亲,我...” 这声呼唤娇弱无助,恍惚间,竟与她幼年闯祸后向长姐求助时的口吻别无二致... 崔氏不动声色,伸出的手在半空微顿,最终只是用那枯槁的指尖,隔空朝着小乔氏的方向轻轻一划,“傻孩子,你不知,便无罪。若你贸然开口,将来事发,你的情郎...会如何看你?” 她收回手,淡然一笑:“薇娘,你该谢母亲,替你拔了这枚眼中钉,肉中刺。” 待一切了结,她再与这好女儿清算总账,扎进女儿胸口的利器,她还好好留着呢。 她拭目以待,看她如何肝肠寸断! 那模样,定是动人极了。 薇娘啊,莫要怪母亲心狠。那颗慈母的心,早在璋儿身死、你决意抹平此事的那一天,便彻底枯死了。 小乔氏恍惚点头,母亲的蛊惑如毒液般渗入心脉,让她浑然忘却了此番前来的初衷。 恶念在胸中翻涌。 那她就如母亲所说...这场报复,她便是要让温恕后悔一次! 后悔他竟将她的一片真心践踏至此! 呵...她这满腔汹涌的爱意,能感天动地,也能,倾覆所有!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九章 被亲情裹挟的血债 不出两日,深宫骤传惊变:皇后忧惧成疾,竟至吐血昏迷! 国母垂危的消息不胫而走,如野火般迅速席卷宫闱,并旋即蔓延至宫外,引得各方震动,猜疑纷纷。 成国公闻讯,心头巨震。 这个妹妹自小就心高气傲,登上后位后更是不曾向任何人示弱。如今竟任由病重垂危的消息传出,只怕实情远比外界猜测的更为凶险。以她那要强的性子,若非当真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便是呕心沥血也定会死死强撑。 当日虽负气而去,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占了上风,成国公将所有隔阂暂且抛诸脑后,即刻命车驾直奔皇后宫苑。 此前皇后因在后宫屡生事端,被庆昌帝小惩大诫的申饬禁足,也不过是做给宁贵妃看的姿态。如今中宫病危,他身为国舅,于情于理,入宫问安皆属当然,自是无须再向西苑请旨。 可当成国公步履匆忙地踏入殿内,却见皇后稳稳端坐于凤榻之上,她面容虽带倦色,眉宇间却是一片清明冷静,哪有一丝病重垂危之态! 成国公脚步一顿,心下顿时雪亮——这是被亲妹妹又算计了一道! 不待他发作,皇后已抬手屏退左右,声音出人意料的平和:“兄长见谅,今日以此法请兄长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屡次三番被设计,成国公胸中闷气翻涌,他强压怒火,声音冷硬如铁:“娘娘是君,臣是臣。若要见臣,一道懿旨传入府中,臣岂敢不至?何须次次...都要行此诓骗之举?” 对妹妹的失望,让他此刻顾不得君臣之礼,话语间的讥讽丝毫未加掩饰。 烛影摇红,兄妹二人默然相对。 皇后的云鬓间已染上缕缕银霜,成国公挺直的脊背亦难掩风霜痕迹。 岁月最为公允,任你是天家贵胄还是布衣平民,皆是一视同仁。 皇后并未动怒,唇边掠过一丝惨笑,嗓音嘶哑如砾,“若下旨召见,兄长您可会来?”不待回答,她枯槁的手指攥紧袖口,声线陡然尖锐,“若不说自己吐血垂危,您可愿来见嫡亲妹妹最后一面?” 成国公默然。 凝视着凤座上那道形销骨立的身影——曾几何时意气风发,如今却似深秋残荷,连愤怒都显得徒劳。 怒意消褪几分,他叹出一口浊气,心下涩然难言。 眼前人,既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是他枯槁如残叶的嫡亲妹妹。皇后丧子是至痛,他心头何尝不悲恸?但一次次欺瞒利用,早已铸成蚀骨的裂痕,在他与这位血脉至亲之间,划下了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成国公暗自警醒:皇后绝不会无端召见。此刻若再心软,必重蹈覆辙! 皇后站起身,缓缓走下高台,温声开口:“兄长,我近日总是做梦,梦到的,都是琰儿小时候。”她唇边泛起慈母般的笑意,眼中戾气尽散,只余下一片温和与柔软。 皇后曳着长长素色裙裾,在殿内缓步逡巡,身形单薄得如同一抹游弋的孤影,语声絮絮,沉浸在往事中:“琰儿幼时顽劣,谁的话都听不进,偏生最肯听他舅父的...” 她含笑望向成国公,此刻母仪天下的威仪尽数敛去,眼波温软,只如一位寻常人家的母亲与妹妹,向他这兄长,将那段浸透了日光的陈旧岁月,轻轻铺陈开来。 “兄长可还记得?”皇后指尖轻抚过案上笔砚,“琰儿就是在这儿开的蒙。他生平写下的第一个字,是您这位舅父,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她执起那支紫毫笔,细细端详,声线愈发轻柔:“这孩子从前最厌习字,可只要是舅父开口,他总能耐下性子。因为最初握着他小手、引他写下笔画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您啊...” 往事如细雨,悄无声息地沁入心田,捶打着、瓦解着他强硬垒出的护墙。 成国公眼底的怒意终是散尽,只余一片沉痛的哀戚。 “就连琰儿习字的所有字帖,都是兄长您为他寻来的。”皇后眼中无泪,唯有一片柔情似水,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摞字帖,目光死死锁住,仿佛要从中掘出太子早已消散的身影。 良久,皇后缓缓呼出一口哀痛。 “若说琰儿还肯听谁几分话,也唯有您了。” 成国公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桌案上。 尘埃在光束中浮沉,恍惚间,那个顽皮不服输的幼小身影再度浮现,一股混杂着惋惜、遗憾与无力回天的悲怆,重重地撞在成国公心上。 钝痛最是磨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反反复复,如锉刀般锉着那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不由自主地踱至案前,指尖轻触字帖泛黄的边缘,叹声道:“娘娘,节哀吧。太子已逝,您...更要珍重自身。” 唉,若非这对母子行差踏错,今日太子定然还稳坐东宫,何至于落到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境地! 到底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纵然这对母子对他百般算计利用,可对那已化作尘土的太子,成国公此刻是半分也恨不起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皇后捏紧字帖,缓缓摇头,悲声切切:“兄长,琰儿自懂事起,一直唤您舅父,而您待他之恩,却早已超越了舅父之名!” “从开蒙的笔锋,到射箭的弓弦,再到御马的蹄铁——琰儿成长的每一步,都浸透着您的心血,哪一样不是您手把手亲授?陛下给他的,是储君之位;您给他的,是寻常父子的亲厚与引领。” 皇后几步走近,深深注视着成国公,“您说他利用您,可兄长,您想想,琰儿身边,除了我这个母亲,他在这世上能全心信赖的,便只有您这位舅父了呀。” 两行清泪滑过脸颊,皇后声噎气堵。 “他若不是将您视作最敬重、最可倚仗的至亲,又怎会事事都想仰仗您的力量?琰儿是太子不假,可这个太子,有时反倒不如民间孩童,尚能承欢膝下...” 她缓缓合眼,任悲痛流淌,语声戚戚:“民间孩童尚有严父慈母,我的琰儿有什么?陛下予他名分,而真正教他握笔扶弓、予他如山父爱的,唯有兄长您啊!” 成国公目光沉痛。 多年倾注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即便撇开那些算计不谈,这传承断绝之痛也足以令他肝肠寸断。 在皇后缓声的回忆中,他那份警惕之心,不觉间已渐渐松弛。 皇后抬眼看向成国公,目光灼灼,“兄长,琰儿死了,他的父亲将他彻底埋葬,他是您亲眼看着长大、亲手教导成人的孩子,您就忍心看他这般含冤莫白、死不瞑目?!” “娘娘!”成国公抬袖拭去颊边泪水,声音沉郁,“那您意欲何为?” 皇后不再多言,猛地从袖中掏出一物,掷入成国公怀中——“这便是杀害琰儿的凶徒,遗落在现场的证物!兄长,您自己看吧!” 成国公端详良久,抬眸直视皇后,目光如炬:“温府的玉牌,这等重要信物...是赵王递来的吧?”皇后大闹宁贵妃宫闱、以及朝臣欲拥立赵王的风声,他早已听闻。皇后能得此物,除却赵王,他想不出第二人。 皇后缓缓摇头,“兄长是想说,赵王想祸水东引,欲借刀杀人,让温恕替他顶下这弑兄的滔天之罪。”她话锋陡然锐利,“可兄长,满月宴那日,温恕确实带了儿子赴宴,事后,他那儿子却未随首批人撤离——我亲自查过宫门记档,他不在首批出宫的名录上。” “出事时人人争相出宫,唯有他滞留不去!兄长,若非他是坐镇指挥的元凶,怎可能在那种混乱中还长留宫内?”皇后声色俱厉,“这玉牌,便是他百密一疏的铁证!” “温恕为何偏要带一个‘残废’儿子赴宴?”皇后目光阴鸷,切齿道:“不正是要让所有人都想不到,一个看似最无可能的人,偏偏有胆量、有能耐犯下这弑君弑储的大罪!这,才是他最高明、也最毒辣的算计!” 成国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娘娘!您心知肚明,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是息事宁人!如今圣心正眷顾温恕,此刻发难,无异于逆龙鳞而行,非但无法昭雪,反而会引火烧身!” 皇后逼近一步,唇边凝着一抹冰冷的讥诮,“怎么,权势滔天的温阁老,连成国公也忌惮三分了吗?”她不待成国公反应,再抛出一句,吐字如钉,“我明白兄长的难处。动不得温恕,难道还动不得他的儿子吗?” 皇后阴森一笑,语带逼迫,直刺核心:“兄长,琰儿唤您一声舅父,如今他惨死不得昭雪,您这舅父,能忍心坐视不理吗?!” 成国公默然良久,沉声发问:“娘娘...意欲何为?” 皇后抬眸,眼中是彻骨的恨意与疯狂:“我失了琰儿,便要温恕也尝一尝这剜心之痛——血债,必须血偿。”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章 入夜后的云海轩 夜色沉沉,武安侯府的云海轩内,却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院门一关,任他墙外暗涌波澜,也侵不透这方小天地,此处的灯火似乎都比别处更暖上几分——全因有位乐天派的主子,和一位唱念做打俱佳的嬷嬷。 凭借陈嬷嬷这位隐于后宅的得力耳目,陆青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已获悉:安平伯夫人秘密入宫,而小乔氏闻讯匆忙离府。 后院看似方寸之地,实则暗藏乾坤,可搅动风云。 陈嬷嬷绘声绘色,俨然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那位侯夫人呐,出府时面沉似水,眼神像淬了冰渣子,活像谁掘了她家祖坟似的!可谁承想,等她从伯府回来,却是乾坤倒转,您猜怎么着?”她故意一顿。 扶桑十分捧场地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接茬:“嬷嬷,怎么着啊?” 陈嬷嬷满意地递去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压低声音:“嗬!侯夫人面上可是云开雾散,喜上眉梢,双目放光,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活脱脱像白捡了个金山!” 她夸张地撇撇嘴,满脸讥诮,“不知情的,还真当她回趟娘家,得了个什么旷世奇宝呢。” 扶桑听得咯咯直笑,小手拍得啪啪响:“嬷嬷您说得真好,真对,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演得兴致盎然,一个捧得全心全意。陈嬷嬷与扶桑笑作一团,唯独那位乐天派的主子陆青,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傅鸣既已将消息递给了赵王,赵王拿捏住温恕的这个命门,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口恶气的良机。看来他是为防皇后生疑,选了安平伯夫人这把刀,好让自己撇清关系。 皇后与安平伯夫人,两个同样丧子、且都与温家脱不开干系的母亲,此刻正是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之际!所以安平伯夫人今日才敢公然带丧入宫,分明是寻靠山去了。 奇怪的是小乔氏——她先前唯恐伯府将乔承璋之死闹大,此刻眼见风波升级,非但不忧,反露欢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蹊跷的举动,唯有一个解释:这次的目标是小乔氏也厌恶的温谨! 是了,皇后丧子之痛的滔天怒火总要有个发泄之处。动赵王不易,动温恕更难,那么,拿温谨这个残废儿子来泄愤,自是首选。 小乔氏的欢喜... 想必安平伯夫人的说服,正巧戳中了她被温恕冷落、急于报复的心思。 陆青曾听沈寒说过,这位安平伯夫人可是个拿捏人心的高手,小乔氏这等心思浅的人,在她面前连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住。小乔氏全是靠着一品侯夫人的身份,在安平伯夫人面前才能硬撑着。 陆青心念电转,眸光一凛,当即行至案前,展纸磨墨,迅速写就一笺,递给扶桑:“速送沈园,务必面交沈姑娘亲启。” 扶桑双手接过,郑重颔首:“姑娘放心!”言毕即刻转身,步履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陈嬷嬷凑近陆青,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姑娘您瞧,扶桑如今可是越发历练出来了,行事真是干脆利落。” 她缓缓摇头,摆出历经沧桑之态,“哎呀,想起老奴刚来云海轩那会儿,扶桑这丫头除了死心塌地护着您,旁的心思啊,单纯得像张白纸,一戳一个透亮!” 陆青颔首,抿唇一笑。 这院子里,谁没成长过?便是她自己,也是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 陆青学着陈嬷嬷平日沉稳中带一丝发癫、爽利中暗藏几分老辣的表情,凑近压低嗓音:“嬷嬷,扶桑这丫头能有今日的稳妥劲儿,全靠您老人家手把手地调教得好!” 她含笑朝陈嬷嬷比了个赞许的手势,“有您在,实是我云海轩之幸。” 陈嬷嬷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故作谦逊地连连摆手,话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受用与笃定:“哎呦!姑娘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豪气地一拍胸口,陈嬷嬷声如洪钟:“老奴既是进了这云海轩,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姑娘放心,幽篁院那边,老婆子必定替您盯得铁桶一般,但有一丝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陆青被逗笑了,心头暖暖,这方庭院如今的生机勃勃,与她刚醒来时的冷清寂寥,已是天壤之别。 回想当初,身边唯有一个扶桑形单影只;而今放眼望去,院中熙熙攘攘,尽是对她忠心耿耿之人。 陆青眼底暖意未消,一抹笑意尚挂在唇角,就见方才夸赞过的扶桑一头汗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姑娘!奴婢一出门,信笺就被抢了!” 陈嬷嬷窜了起来,一声怒吼,“谁干的?!” 在陈嬷嬷撸起袖子即将冲出去之际,扶桑喘着粗气补充,“就被傅世子、身边那个...”她想起那人就翻白眼,“那个无咎!咱们云海轩围墙外,还有好几个黑衣人!” 陈嬷嬷收回跨出去的腿,大掌猛拍扶桑后背,努力维持干练嬷嬷的形象,“小扶桑,麻烦以后说话不要大喘气。” 陆青柔声安慰扶桑,“别怕,这是傅鸣放了暗卫在侯府附近,护咱们周全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忽听“咚”的一声闷响,一道人影自墙头翻落院中! 不待陆青看清,陈嬷嬷已如一道旋风般疾步上前,一把将来人拉进屋内,反手便合紧了门扉,只匆匆撂下一句:“姑娘安心说话,万事有老奴在外守着!” 傅鸣好整以暇地看着陆青一脸悻悻的小表情,眼底笑意更深。 陆青顺势翻了个白眼。 陈嬷嬷何时对傅鸣这般殷勤了?弟弟被他拐跑了不说,如今连她院里的管事嬷嬷也倒戈了! “给沈姑娘的信我让无咎去送,以后你差遣他就行,扶桑一个小丫头不太安全。”像是瞧出了陆青的腹诽,傅鸣的手轻柔地落在她发顶,声音温醇,带着几分诱哄,“这是谁又惹着我们陆大姑娘了?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陆青抬手直指傅鸣鼻尖,拉长了音调:“那就有劳傅——世——子——了...”她忽地话锋一转,眨眨眼,嗓音捏得又甜又假,“哦不对,是傅大哥!——狠狠地教训一下您自己吧,不必留情,越狠越好!” 傅鸣忍俊不禁,一把攥住她指来的手,拉到眼前细看:“傅大哥?” 他玩味地重复,眼底漾开笑意,“松儿是这般唤我。怎么,你也打算换称呼了?” 陆青抽回手,冲他皱鼻哼道:“松儿、松儿...叫得可真亲热。” 她别过脸,下巴扬得老高,“这名字听着耳生,莫非是我家那有了‘傅大哥’就忘了长姐的小没良心?” 她忽又转回头,指尖虚点着傅鸣,“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将我那弟弟拐跑的?如今他眼里怕是只剩你这个傅大哥,早不记得我这个长姐了!” 语气酸溜溜的,满是藏不住的失落。 傅鸣轻笑,用大手将陆青一双小手全然裹入掌心,温声认错:“陆姑娘说得对,是傅某的错。只不过,若非你亲自开口托付,我何须如此尽心呢,对松儿,我可是毫无保留。” 他俯身凑近,气息拂过她耳畔,醇厚动听的嗓音低沉而蛊惑,“你视若珍宝的弟弟,自然也是我要珍视之人,岂敢有半分怠慢?” 陆青颊染绯红,悄然挣了挣手,却被他裹得更紧,只得强作镇定,轻咳一声:“那个...安平伯夫人入宫的事,你知道了吧?” 傅鸣瞧她这般羞赧模样,眼底笑意愈深,几乎抵着她额间,应了一声:“嗯,已知晓。此番前来,也正是要与你说此事。” 几日不见,他已心神难安,这丫头,早已无声无息地刻入他骨血之中,再难割舍。 陆青脸更红了,微微用力将傅鸣推远了些,将思绪拉回正题:“咱们的消息递给赵王,没想到他走了安平伯夫人这条路。眼下看来,赵王、伯夫人、皇后,都要对温恕下手了。” 傅鸣眼中闪过一抹赞赏,饶有兴致地问:“哦?你如何断定是赵王在利用伯夫人传信?” “这有何难。”陆青唇角微扬,“安平伯夫人持丧在身,却如此急不可耐入宫,显然是手握足以致命的利器。” “两位丧子母亲的仇怨都指向温家,赵王这是要坐收渔利了。” 傅鸣又凑近几分,眼中深情款款,盛满了她的全部身影,再容不下其他。 他低声赞叹,如似耳语:“得见陆姑娘慧心,是傅某之幸。” 他目光滚烫,专注得令人心慌。 陆青脸颊灼热,心跳仿佛都被他那道目光吸了去,唇瓣微张,却吐不出半个字。 ? ?感谢书友给我投月票,非常感谢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一章 你点头了 傅鸣凝视的目光太久,陆青左右无法躲闪,索性把心一横,大眼怒瞪得圆溜溜,声音却撑不起半分怒意,“你、你看什么呀。” 原本要发火的话,在口中绕了个弯,成了名不副实的娇嗔。 陆青心中惨嚎: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若不是请傅鸣教陆松习武,眼下她至于这般气短吗!从前她在这位名动京师的世子爷面前胆大包天,如今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早被可怜的心虚啃得不剩几分了。 傅鸣唇角含笑,伸手为陆青轻柔捋过耳畔的碎发,配合着她假模假样强撑的怒意,佯装认错:“是傅某唐突了。陆姑娘花容月貌,仙子一般,在下一不小心看傻了,还请姑娘海涵。” 他目光寸寸流连,裹满了深情与眷恋,如暖春熏风,绵绵密密地缠绕上来,在她面颊、心尖拂上一层挥之不去的甜意。 陆青抿紧唇瓣,一言不发。 实则心底正暗自为自己鼓劲:加油啊,拿出你的伶牙俐齿,回嘴啊,堵他啊,积攒多年的那些机锋凌厉呢,统统使出来啊! 鼓劲失败。 陆青泄气地垂眸,不敢迎上傅鸣灼人的目光,就连微微轻颤的指尖,都在泄露她未战先怯的心态。 心里像揣了一头雀跃的小鹿,正撒着欢儿地四下乱撞,撞得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陆青,”傅鸣低声唤她,伸手将陆青不自觉攥紧的小拳头裹在自己宽大温暖的掌心,“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陆青不敢抬头,手也不敢抽回来,生怕让傅鸣看出自己此刻的心慌气短,只能垂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你问。” 这气势上便先弱了三分,倘若傅鸣此刻真提出什么非分之请,她怕是连拒绝都显得有气无力。 陆青此刻深恨自己平日里没多看几个话本子,眼下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怔怔承接着傅鸣炽热滚烫的眼神攻击,此刻她就像个未及交锋便已丢盔弃甲的逃兵,更令她心慌的是,她根本无处可逃。 见她垂着头不语,傅鸣神色郑重,紧紧握住陆青的手,目光沉静而灼热,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陆青,待此间事了,便嫁我为妻,可好?” 陆青的心跳陡然漏了十七八拍,仿佛骤停了一般,随即又似擂鼓般狂震起来。 这人...怎地问话如此直白! 饶是她心下已有所预感,仍被这单刀直入的问法杀了个措手不及。 武将出身的人,果然很虎! 陆青张口结舌,唇瓣开合数次,却只溢出几个零碎的音节:“啊、这...你...我...” 她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海中乱作一团,连半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 傅鸣低低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目光直直看入她的眼底,“陆青,那夜你醉酒时我说过,我心悦你。你知我玉佩之秘,我晓你身世之秘,按你的话说,这便是你我共同的秘密。” “所以你看,”他带着狡黠的口吻,一步步引导着已有些呆怔的陆青,“为了永绝后患,牢牢守住这共同的秘密,你我结为夫妇,岂不是最理所应当、也最稳妥的法子?你觉得呢?” 虽说已与父亲约定待大事了结再行提亲,可他此刻只想听她一句准话,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于他而言,便是千金不换的无上幸福。 陆青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傅鸣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不对! 陆青猛地反应过来,张口便要反驳,傅鸣眼疾手快,未等她说出半个字,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低沉的笑声带着得逞的愉悦在她发顶响起:“点头便是应允,陆姑娘,你赖不掉了。” 陆青被压在宽阔的怀中,那股温暖又坚实的保护气息扑面而来,差点让她瞬间沉溺,闷在傅鸣肩头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我、我这是被你带偏了。” 傅鸣喉间溢出欣喜又热烫的笑,他低头看着肩头那颗晃动着的、仿若不甘心的小脑袋,凑近她,一字一顿下了战书:“陆青,你向来胆大,怎么,这会倒是怕了?” 陆青果然抬头,愤愤不平,“我怕什么!” 傅鸣裹住她的手,重重点头,“既然不怕,那就说定了。待事情了结,我即刻请母亲上门提亲。” 陆青渐渐回神,想起方才傻傻点头,心有不甘,咬了咬下唇,狠狠瞪了傅鸣一眼,却一句拒绝的狠话也放不出来。 她垂头看着交握的双手,忽地唇角缓缓扬起。 就算她再别扭倔强,也不得不承认,傅鸣早已悄然入驻她心底,与她的所有秘密共生共长,再难剥离。 她缓缓抬头,唇角漾开一抹清浅而坚定的笑意,趁他怔愣的瞬间,再次认真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等傅鸣欣喜开口,陆青抢话,结结巴巴努力挽回一点胜利,“我、我这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傅鸣轻笑,执起陆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那夜救你,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时不过顺手而为,未曾想,命运的齿轮自那一刻悄然转动,阴错阳差,竟成就此生相伴的缘分。 陆青深吸一口气,抽回手,定了定心神,“傅鸣,安平伯夫人入宫之事,温恕想必已得风声,定会有所防备。” “皇后今日召见了成国公,想必要借助他这把好刀。”傅鸣自然地坐到她身侧,手法熟稔地为她按揉肩颈,“不过,目前温恕并不知道,我手里握有暗卫的玉牌和藏匿处。” 陆青眯眼享受着傅鸣恰到好处的拿捏,“这次的目标是温谨,咱们手里既然有这么好的王牌,不如这一次,就帮一帮皇后,给他们创造点机会。” 傅鸣缓缓颔首,眸中闪过一丝冷冽,指下的力道依旧平稳。 温谨屡次对陆青的冒犯,那充满占有欲的阴鸷眼神,早已被他列入必除之列。即便没有皇后出手,此人也绝不可留。 毒蛇盘踞枕畔,终是心腹大患。既然皇后欲除之而后快,他不妨顺水推舟。 “还有,赵王不能白得这个便宜,也得出份力。不如让他去刺激温恕,只要暗卫动起来,要下手的人,便有机会了。”陆青歪着头冷笑,“钟诚在我们手里,调动暗卫温恕必不会亲自出面,只能临阵换将。新帅上任,正是暗卫最易露出破绽之时。” “好,我去安排。”傅鸣指尖力道渐收,自她肩头滑下,顺势将她一只手拢入掌心,“陆青,这几日我得紧盯着赵王、成国公及温恕那边的动静,可能无暇来你这。我将无咎留在你左近护你周全,若有急事,他自会现身。但凡你有所需,尽管差遣他。” 陆青摇摇头,“侯府里自有护卫,还是让无咎跟着你吧,再说这几方人的动向都要盯,万一你身边缺人手呢?” 傅鸣眼底漾开温润笑意,深深望进她眼里,“这是在担心我?”不待她回答,便轻声续道,“放心,我身边另有安排。日前与父亲商议,已从夜枭中调拨了好手前来,还分了几人护送许正南下。” “夜枭?”陆青面露疑惑。 傅鸣执起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摩挲,耐心解释:“夜枭,是父亲早年暗中筹练的一支力量。明面上,他们隶属朝廷编制的威武军;实则内有一队精锐,名不在军籍,却历经实战,唯听父亲与我之令,是为‘夜枭’。他们身份干净,踪迹飘忽,无人可查。” 陆青先是点头,随即纤眉微蹙,“此等家族机密,你就这般告诉我了?” 傅鸣眸光温软,眼底深情几乎要将人溺毙,“你是未来的世子夫人,迟早都要知道的。” 陆青轻咬下唇,大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傅鸣,有件事,我想求你。” “但说无妨。”傅鸣习惯性应允。 话一出口,便见陆青眸中绽放狡黠灵动的光彩,傅鸣心头一紧,不好,他好像知道陆青要说什么了。 陆青轻轻击掌,语带雀跃,“若探查到他们确定的行动,带上我和沈寒可好?无论谁有结果,我们都想亲眼见证。”见傅鸣神色一凝,她立刻竖起三指,信誓旦旦,“我保证,这次全听你的!傅大哥,就应了我吧!” 仇敌的下场,看多少眼都不吃亏。 傅鸣看着她那双满是渴盼的明眸,终是败下阵来,无奈一笑,“好,届时带你同去。” 此生算是栽在这姑娘手里了。 好在,此生能得她相伴,何其有幸。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二章 粉色的泡影 京师的天气,趟过夏末的风,秋意便一日浓过一日,眼见着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温府里的天,也变得如这天气一般,彻底翻覆。 下人们近来的窃窃私语,就如秋虫低鸣,从未停歇。 昔日被老爷捧在手心疼爱的温姑娘,而今失宠成了老爷厌弃之人;而那原本不受待见甚至被厌弃的温公子,反倒地位陡升,竟可自由出入书房,成了温老爷跟前第一得意之人。 从前老爷可是连书房门槛都不允公子跨过! 一切,皆源于姑娘那日擅闯书房,一记狠辣的耳光,一道冷酷的禁足令,便将她从云端击落。 想起那一幕就不可思议... 往日里那个骄纵得不可一世、时刻维持着完美仪态的姑娘,那日却鬓发散乱,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哭声凄厉得不成样子,在满府仆从默然的注视下,被生生拖了回去。 这连日来,任凭她如何哭闹哀求,温老爷皆置之不理,半步也未曾踏入她的院子。这两日里,温姑娘闹得更凶了,砸了碗,摔了食盒,寻死觅活地要绝食,温老爷亦是不曾露面。 这光景,俨然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架势了。 下人们皆心知肚明:昔日公子丑闻缠身时,老爷也是这般不闻不问,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这些议论虽未真正飘入温谨耳中,但只消一眼扫过他们面上的神情,他心中自是了然。 昔日,这些下人看他的眼神,是惧怕,是闪躲的鄙夷,是掩不住的轻蔑,如同看待阴沟里的秽物。而今,目光所及,唯有十足的、与望向父亲时如出一辙的恭顺,甚至带着一丝对新权势的谄媚。 很好。 他终于凭一己之力,夺回了这府中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尊荣与地位。 而他那位好妹妹,此刻正被禁足深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当初他断臂受辱之际,无人问津、被至亲弃之敝履、乃至放弃的绝望滋味,如今这位好妹妹,正在一一品尝。 想必,这份令人窒息的煎熬,才最配她那高贵的灵魂,更足以让她——生不如死。 温谨唇边凝着一丝冷笑,安然坐于案前,用一方软缎,将父亲所赠的小印细细擦拭。他指尖缓缓抚过每一道刻痕,直至确认光洁如新,方郑重地纳入怀中锦囊。 他拂衣起身,淡然吩咐:“二福,随我去看望妹妹。” 二福不明所以,“公子,您若是要替姑娘求情,不是该去找老爷吗?” 这几日,他瞧着姑娘从挨打到被关,公子全然像个看客,不闻不问,此刻忽要前往,二福满心以为公子终是心疼妹妹,要打算寻老爷说情去了。 啧啧啧... 从前求情这事都是姑娘为公子出面,公子何曾在老爷面前有半分颜面?如今竟也轮到公子能为姑娘说上话了... 二福的心头,此刻竟涌起一丝与有荣焉的、略带酸楚的自豪。 跟了公子这么些年,也就是近来,二福从这位素来阴郁的公子眼底,窥见一丝灼热的生机,熠熠生辉...竟是他前半生都未曾得见的光彩。 这光彩,大概就叫——扬眉吐气吧。 唉,说到底,还是老爷的看重最养人啊。 “求情?”温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跛着腿,一高一低地前行,如今他再无须以蜗行的速度来遮掩残疾。 残疾便是残疾。 任他昔日如何费心掩饰,也从未抹去父亲眼底的鄙夷。 妹妹倒是完好无瑕,容色倾城,如今不照样被弃若敝履?! 父亲所在意的,从来不是这身皮囊。他渴求的,是血脉里那份与他同源的冷酷、能为大局舍情的谋略,与掌控一切的执念。 这才是父亲态度一夜逆转的关窍。 一旦窥破这宠爱的真相,温谨心中积郁已久的惶惶彻底烟消云散。赢得父亲青睐,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而是成为他手中最锋利、最懂他心意的刀。 至于眼下,他是要去好生欣赏一番—— 他深陷淤泥之际,好妹妹不闻不问;如今换作这位好妹妹泥足深陷,他这个做哥哥的,怎能不去亲眼瞧瞧呢! 温谨刚踱至院门外,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器皿碎裂的哗啦之声,夹杂着温瑜声嘶力竭的怒吼。那声音因咆哮过久,已嘶哑得破碎不成音,再无半分往日的娇弱动人,只余下滔天的怨愤。 温谨静立院外,侧耳聆听了良久,恍如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折子戏。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满溢的鄙夷,换上一副焦灼万分的面孔,扬声唤道:“妹妹!你可还好?哥哥来看你了!” 像是听到了救星的声音,温瑜鬓发散乱地冲至院门,无奈有温恕安排的家丁把守,她只能隔门而立,一步都出不去。 “哥哥!”温瑜眼中是掩不住的焦急与怨气,口吻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甚至带了几分责难,“你怎么才来?” 果真还是他那位高贵的好妹妹啊! 即便已沦落成了笼中困鸟,却依旧对他颐指气使,仍然将他视作昔日那个可任她随意驱使、如傻子一样言听计从的好哥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父亲所言不虚,她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都到了这步田地,尚不知审时度势,真不知道一母同胞,为何他如此聪慧,妹妹却如此蠢钝。 温谨心中冷笑,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口吻却转为轻飘飘的不以为然,“妹妹莫急。父亲只是禁你足,你权当静心养性。等父亲气消,自然会放你出来,你——” “等什么等?!”不待温谨话说完,温瑜一如从前对待残废兄长那般,极其不耐烦地厉声打断:“我日日生不如死,哥哥你还来说风凉话!” 痴肥愚蠢的残废! 来看她竟连句像样的宽慰人话都不会说! 赵王身边那么多贱人,她多困一日,便多一分被取而代之的风险! 父亲那边毫无转圜,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着赵王妃的位子拱手他人?! 温谨毫不介意,依旧是昔日那宠溺妹妹的兄长,语气温和:“妹妹放心,我这就去求父亲放你出来。” 连日来,遭赵王斥责、被父亲掌掴禁足,温瑜早已将千金仪态与好妹妹的假面撕扯得一干二净,此刻一听“求情”二字,她顿时怒火攻心,那抹练习了千百遍的完美假笑再也挤不出一丝,尖刻讥讽冲口而出:“就凭你?!你在父亲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这个残废简直痴心妄想! 父亲正眼瞧过他一回吗?让他去求情,除了自取其辱、连带触怒父亲,还能有什么用?! 温谨收起所有表情,面色沉静地看着原形毕露的妹妹。 果然如此。 往日那点可怜的兄妹温情,不过是她几十年如一日精心排演的戏码。可笑他身陷局中,竟曾将其视若珍宝。 若不是深信这份虚假的“兄妹情深”,他怎会为她强出头,落得被陆青羞辱、被钟诚断臂、沦为满京师笑柄的下场! 他为妹妹做尽了一切,到头来,在他受辱之际,换到的唯有鄙夷与不闻不问的厌弃! 或许是温谨骤然冷却的目光刺醒了她,又或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温瑜神色倏忽一颤,强行垂下头去,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了无助的水光,连声音都浸透了哽咽:“哥哥...方才是我急糊涂了...你帮我个忙吧...妹妹眼下只能求你了...” 尾音带着精心拿捏的哭腔,温瑜心中笃定,只要自己一落泪,哥哥必定会像从前一样有求必应。 温谨温柔一笑,“妹妹需要我做什么?” 温瑜见温谨应允,立刻飞奔回屋,片刻后又飞奔而出,将一张粉色洒金花笺塞给温谨:“劳烦哥哥,将这个交给赵王。” 温谨接过花笺,指尖拈着翻看两下,故作不解地抬眼:“这是?” 温瑜也顾不上羞赧,急急点头:“我久不露面,赵王必定会担心惦记我。你替我送个信,再把赵王的回音悄悄带回来。务必瞒着父亲!” 提及父亲二字,她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脸颊的肿胀早已消褪,然那份刻骨的羞辱与对父亲彻底的心寒,早已深植肌髓,再难拔除。 有朝一日待她登上赵王妃之位,这一掌之辱、禁足之痛,她必会好好回报! 温谨微微颔首,扬眉一笑:“妹妹放心。” 见温瑜目露希望之光,温谨转身便走。 二福忙跟上,探头问道:“公子,这信...我去送?” 温谨白了他一眼,未作理会。 行至竹林假山旁的溪水边,温谨停下脚步。他从袖中抽出那张花笺,目光掠过其上缠绵悱恻的字句,唇边掠过一丝比秋水更冷的笑意。 指尖一松。 那抹娇艳的粉色在秋风中打了个旋,便轻飘飘地坠向水面,涟漪微荡,旋即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还差一步的信任 二福瞪大了眼,满面不解:“公子,您这是...?” 公子方才答允了要帮姑娘送信笺,可转头不仅私下看了信笺的内容,还扔进了水里。 温谨定定望着那承载温瑜所有幻梦的信笺,如她的希望般沉入水底,直至最后一丝痕迹消失,唇角才勾起一抹冷嘲:“二福,你可知,人何时最绝望?” 二福茫然摇头,他是越来越看不懂公子了。 “人是在窥见希望之后,才会堕入真正的绝望。”温谨声音冷冽,抬眼望向天际,秋风卷着枯黄的银杏叶,无情地搜刮着天地间最后一缕暖意。 若不先为妹妹推开那扇希望之窗,又怎能让她尝尽,这从希望云端坠落的...粉身碎骨之痛! 温谨心中再无遗憾,转身缓步而行,“走吧,父亲还在书房等我。” 曾几何时,他满心怨怼,怨天道不公,老天令妹妹明珠生辉,却使他身带残疾,连自身都鄙弃。 如今他彻悟了:世道何曾不公?虽未赐他完好皮囊,却赐予他承自父亲独一无二的冷酷心智与智谋血脉;而妹妹,除却一副好皮相,别无长物。 而这最公平之处在于,皮囊终会腐朽,而他,终将赢得一切。 行至书房外,温谨停步,先抬手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微尘,方轻声禀道:“父亲,是我。” 内间传来温恕宽厚温和的嗓音:“谨儿,进来。” 温谨应声推门,脚步却微不可察地一顿。 书房内,竟多了一个面生的男子! 此人静立在角落处,如影子般无声无息,身形精干,目光沉静,一望便知是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此人是谁?! 竟能先他一步,踏入书房这处父亲的禁地?! 温谨心念电转,面上却波澜不惊,只从容入内,垂首侍立。 在父亲面前,他深谙分寸,父亲不开口,他绝不逾越半步。 “谨儿,见过拾三。”温恕目光扫过角落那道静默的身影,“他是为父的影子,亦是那支‘清风’的领队。” “清风?”温谨面上端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原来是暗卫的人,难道...父亲这是要向他袒露秘密了?! 温恕目光沉静地看向温谨,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为父手中,有一支专司清扫的暗卫。他们武艺高强,来历干净,如一阵清风,来无影,去无踪,专为抹去那些不应存世的痕迹。其藏身之处,普天之下,唯我与你钟叔知晓。” 说着,温恕自袖中取出一枚色泽温润的玉牌,缓缓推至温谨面前,“此乃调遣清风的信物。暗卫见此玉牌,如是为父亲临,可号令他们行一切事。” 温谨恭恭敬敬地拿起玉牌,垂眸掩饰着心中的惊涛。 这玉牌,他认得! 那晚他曾在钟诚那个老东西身上搜到过,父亲今日之举... 莫非...钟诚那日并未逃出西苑,是死了,还是被抓了?! 不不不!他并未听到父亲提及钟诚落网一事,想必是这老东西侥幸逃脱,又畏惧他,才迟迟不敢露面! 果然,钟诚那老东西不在了,父亲是要将执掌‘清风’的权柄,正式交托于他了。 温谨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成竹在胸的激流。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父亲对他再无保留!从今往后,他是这深府之中,与父亲共享最深秘密的唯一心腹。 “父亲,”温谨压下声音里的微颤,语气却透着急切与坚定,“有何事需要儿子去办?” 温恕目光沉郁地凝视着玉牌,“玉牌一式两份,另一块在你钟叔处。平日由他直接调遣暗卫,但他近日不知所踪,而清风藏身之处如今疑已被外人盯上!”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今日拾三冒险现身,正是来报此事——他们跟踪探查之人,踪迹消失在赵王府附近。” 温恕指节叩响桌面,怒意隐现,“这盯梢之人,疑似赵王府的人。” 钟诚绝不在赵王手里,否则以赵王的浅薄心性,早已拿来要挟他。可暗卫向来行踪绝密,怎会暴露??! 眼下他无暇探查,暗卫是他的底牌,他绝不能轻易去赌! 温恕深吸一口气,看向温谨,目光沉肃,“从前暗卫由钟诚统领,如今他失踪,为父不便亲自牵连。谨儿,你已堪当大任,是时候为父分忧了。” 钟诚不在,他眼下唯有启用这个儿子。 他决计不能现身暗卫巢穴——这些死士一旦失手便会自尽,后事自有安排;但若被人撞破他与暗卫在一处,便是百口莫辩。 那日见安平伯夫人带丧入宫,定是有人给她递了什么把柄,崔氏才会求见皇后为子报仇。 不是赵王,便是傅鸣他们! 为防万一,他曾传信质问小乔氏,那蠢妇竟敢装死! 想必是因他近日的冷落心生怨怼,妄图以这等雕虫小技拿捏他。 也罢,小乔氏本就蠢钝不堪,崔氏却是个精明人,纵让她去探口风,也必是徒劳,他懒得费心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虽不知崔氏握有何种把柄,但多年险境养成的直觉警示他:必须先行一步,将这些隐患彻底清理干净。 温谨面上霎时涌上难以置信的惊喜,忙不迭应道:“父亲放心!暗卫统领一职,儿子必当竭尽全力,不负父亲所托!” “不,”温恕轻轻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统领暗卫之职暂由拾三担任,他跟随为父多年,忠心可靠。为父是要借你身份尚未引人注目之利,由你出面,另寻一处绝密之所妥善安置清风。” 无论那些窥探者究竟是谁,暗卫行踪成谜,一旦挪窝,所有隐患自然根除。 傅鸣虎视在侧,赵王暗中蛰伏,皇后疯癫乱咬,许正南下亦存变数...看来,待清风安顿妥当,是时候寻个时机,连同沈寒与陆青那两个丫头一并铲除。 这些碍眼的挡路人,都得一一剔除干净才好。 “父亲放心,谨儿自当办妥。”温谨垂首掩去心头巨大的失落,再抬头已恢复平静,望向角落那道静默如影的身影。 拾三冲着温谨,微一颔首,全然静默。 温谨却察觉到,有一道来自角落的目光,如冰冷的蛛丝般,悄然掠过他。 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从跛足处窜起! 温谨牙关暗咬,垂眸敛目,将翻涌的怒潮与屈辱,一寸寸压回眼底。 温恕缓缓颔首,目光转向角落:“拾三,赵王那边你不必再盯,以免打草惊蛇。近期你的要务,是协同谨儿,确保暗卫转移万无一失。” 拾三无声颔首。 温谨冷眼扫过那道企图分权的影子,心念电转,随即开口:“父亲,儿子前来书房前,曾去探望过妹妹。”他语气平稳,“妹妹以绝食相胁,让儿子为她给赵王递送信物。” 妹妹院门外有父亲的人,此事瞒不住。 既然父亲正担忧赵王窥伺...那他正好顺水推舟,用妹妹送一份厚礼! “哦?”温恕眉峰骤然锁紧,眸中厌色与厉色交织,声线平淡却压着骇人的风暴,“她让你送何物?” 这个女儿,正在挑战他耐心的极限。 温谨适时流露出一丝为难,叹息道:“妹妹思念赵王心切,是...一封写给赵王的信笺。”他话语微顿,果然瞥见温恕脸色一沉,怒意已勃然欲发,“...儿子恐她行极端之事,只得先假意应下。” 他抬起眼,语气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猜疑:“但儿子事后思及,心中不安...妹妹她如此不管不顾,会不会是...受了赵王什么蛊惑...” 余下的话不必挑明,以父亲的多疑,自会联想到更深处。 角落里的拾三,目光如冷电般在温谨身上一掠而过。 温恕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砚齐跳,“混账!”他强压怒火,声音冷得刺骨,“信在何处?” 温谨垂首恭答:“为防妹妹做错事,谨儿擅自做主已经销毁了,还望父亲莫要见怪。” 温恕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冷声令道:“谨儿,即日起,府中下人由你调度。把你妹妹盯死,片纸只字,不得出府!” 他语声狠绝,眸中寒光凛冽:“若她再敢暗中传递...” 后半句虽未出口,狠辣的杀意却已盈满书房。 这个女儿,本也是个意外所得的孽障。若她安分守己,尚给她留一条活路,否则,便是除了,也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温谨微微垂首应声。 方才因暗卫之权落空而生的失落,此刻被父亲对妹妹这毫不留情的姿态,冲散了大半。 无妨,再耐心些。 那支清风,如父亲的宠爱一般,终有一日,会尽数握于他掌中。 ? ?今日大风又降温,要添衣啦。求一波票哦,感谢书友们的支持。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别来无恙 西风一起,人心便随着枯叶一同卷动,再难安宁。 这秋日,是仓廪丰盈的前奏,亦是万物凋零的开端。 都说春华秋实,可谁能断定,眼前的忙碌,等来的究竟是硕果盈枝,还是一场徒劳。 要陆青来看,这秋日是收网的时节。只是不知,这一网下去,有几人满载而归,又有几人要尽数落空。 应她之请,连日来,各方密报经无咎之手,接连送至陆青面前:成国公数次入宫中与皇后议事。赵王已派人盯上温恕的暗卫。暗卫转移至庙宇中,似是暂时安置。温恕一切如常,温谨则时常出府,行迹诡异... 所有消息,陆青皆令无咎即刻同步传与沈寒知悉。 今日无咎回禀:“沈姑娘说,约于两日后上府拜访,且一并见见太夫人。” 陆青唇角微扬。 两日后,恰逢陆松旬休——时机正好。 太夫人平日看似淡漠随性,待沈寒却极为关注,在她面前已提过两次想见见沈寒。此番沈寒登门,亦是想了却太夫人这桩心愿。 如此想见沈寒... 或许是因察觉陆青与从前变化太大,截然不同;又或许是为侯府将来谋算,乐见陆青与兴宁郡主府上交好;再或许,仅是欣慰于陆青终于有了手帕交,变得开朗。 而她与沈寒猜测,最大可能,便是...这位早已洞明世事的祖母,已然窥破了她们身份之谜的玄机。 也罢。 是谜底,终要揭开。此番相见,正好。 沈寒选了一身月白色衣裙,色如雨过天青,清透干净,上品的苏绸上只织暗纹,唯有行动间才流转出一抹柔光。乌发间只一枚白玉簪,襟角一枚青玉坠角。 一身素雅如秋日晴空,亦如她回侯府的心境—— 平稳中,亦有波澜暗涌。 心底里,沈寒盼着太夫人并未窥破她与陆青的秘密,她放下了过去种种,这位昔日的祖母,已然成了她心底里的那块留白。 既已留白,便难再着墨。而她与陆青,也无法再回去。 谁,都回不去了。 陆青一早便守在府门口,沈寒的马车刚停稳,她便提着裙摆迎了上去,笑吟吟地挽住对方的手臂:“松儿一早就去傅鸣那儿习武了,说是练完早课、用过早饭就回。” 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那小子还振振有词,说魏国公府的早食对练武之人的胃口,嫌咱们府上的太过精细。”说着,她轻笑一声,“我瞧呐,他就是想跟他的傅大哥多待会儿,找的借口!” 反正在这个弟弟眼里,已经不再只有她一个长姐了。 沈寒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早晚都是一家人嘛。”她凑近陆青,压低声音调侃,“傅鸣这是提前打好关系,将来接亲时才能畅通无阻。” 行至府门前,陆青敏锐地察觉到沈寒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她收起玩笑之色,温声宽慰:“别怕,你只当是回家。” 沈寒在阶下停步,抬首望向那扇熟悉的武安侯府大门。 朱门依旧光鲜,金匾依然静默。 短短数月,于这门庭不过一瞬,于她,却已恍如隔世。 命运待她不薄,予她新生的机会,更赠她一个全新的身份。 这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此刻既熟悉入骨,又陌生得令人心惊。 她微微一笑,对陆青轻声道:“我们进去吧。” 像是为了缓解沈寒的紧张,陆青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我命人寻了几株金桂,栽在云海轩了。待到中秋后,我们便可赏桂、品月团。你定要来啊,与我和松儿一道,对月小酌,桂香佐酒,月团盈香,人间妙事啊!” 沈寒含笑聆听,不时点头。 “还有呢,”陆青凑近些,压低声音,“松儿按你去年给的方子,私酿了几瓮桂花酒,等中秋你来,咱们一同开封尝鲜。” 沈寒缓缓莞尔,“他还记着呢。” 去年的中秋家宴后,她与松儿在院中闲坐。松儿吃着甜糯的桂花月团,手边配的却是一壶清香的桂花茶。他咽下口中月团,略带惋惜地叹道:“若是此刻有桂花酿相配,才是真正的绝妙。” 她听了便留了心,特意寻来酿酒的方子,本打算自己试做,不料被松儿瞧见了,他当即将方子要了过去,拍着胸脯向她保证:“今年长姐备了月团,明年的桂花酿就包在我身上!” 沈寒心底不由得一软,随即又是一涩。 不过一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做桂花月团的齐嬷嬷,一同说笑的流光,连同过去的那个她,皆已散入尘埃。 陆青似是从她片刻的沉默中看出了几分低落,轻轻握住她的手:“流光的家人我已安排妥当。让陈嬷嬷寻到她家人,赠了足可安身立命的银钱,也留了话,日后若有难处,可随时来寻。你可以安心了。” 沈寒喉间微哽,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陆青的手。 一路行来,穿过垂花门,便入了内院。 沈寒环顾四周,微微蹙眉,她侧首向陆青低声探问:“今日府中为何这般安静?莫非...侯夫人不在府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陆青俏皮地眨眨眼,“我想法子给请出去了。”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我寻思着你未必想见她,便让无咎遣人,从账房‘取’了几本今年新立、尚未归档的账册。” “侯夫人一听今年的账册有失,怕日常用度与年底核账皆要出大纰漏,便携容嬷嬷急匆匆先去铺子盘点现银流水,再下田庄核查粮租账目,总需几日方回。” 如此,沈寒过府,便无需依礼拜会那位主母了。陆青倒并非惧她刁难,只是不愿沈寒有丝毫的不自在。 沈寒失笑,“这法子,也唯有你这颗七窍玲珑心想得出来。” 她确是不愿见小乔氏,中间的是非恩怨,早已无从计较,亦无从和解。 “难为你,为我思虑如此周全。”沈寒心底暖意流淌,学着她的样子眨眨眼,神色随即沉静下来,吁出一口气,“咱们,先去安隐堂吧。” 陆青脚步微顿,仔细看了看她沉静的侧脸,“也好。我本想着等松儿回来一同去的。” “无妨的,”沈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温和而坚定,“这一面,迟早要见的。” 二人绕过一处影壁,顺着东侧的抄手游廊缓步而行。廊外寂寂,曲径通幽,廊庑尽头,便是太夫人所居的安隐堂。此处最为幽静,太夫人喜静,侯府多个偌大的院落都不选,偏偏择此居住,还将原先的书斋打通,并入庭院,以求心远地偏。 沈寒立于院门前。 门前洁净如洗,不见一片落叶,显然是一早已精心洒扫过。 秋日薄光温和,“安隐堂”三字的牌匾沉稳有力。 沈寒静静凝视,“安”、“隐”二字笔力苍劲,运转流畅,无半分迟疑,似执笔者深思熟虑后,一气呵成。古拙中透着秀妍,风骨卓然。 这般独特,是母亲的字。 当年齐嬷嬷曾说,这安隐堂的牌匾,是太夫人特意让母亲题字,再精选紫檀木,请名匠依样雕刻的。母亲为了写好“安隐”二字,翻阅了无数古籍,推敲字意,最终才一气呵成。 幼时她看不懂笔力好坏,却独独能品出字里行间那份于苍茫中见豁达的意境。当她懵懂地说出这感受时,太夫人曾讶异地问:“青儿如何能看出这等含义?” 那时她全凭着一股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用小手指着牌匾临空比划,“青儿觉得,‘安’字下笔沉稳,母亲是盼着祖母身体安康;‘隐’字笔锋微提,又像是母亲愿祖母能从琐事里抽身,安心隐居。青儿想,母亲定是思虑再三,才写下的。”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着望向祖母,却见太夫人抿唇不语,眸中情绪深沉如海。 幼年时那自以为的失言,如今想来,不过是凭着天真的直觉,提前说出了母亲藏在字里的心意,与祖母那场漫长沉默的答案。 沈寒深吁一口气,心绪如潮。如今再看这匾额,她比幼时更懂母亲笔下的深意了。 是了,安、隐二字,确是轻重有别。 母亲愿祖母得以“安心”,而非将心藏起,任其枯萎淡漠... “怎么了?”陆青见她望着匾额出神,轻轻拉住她的衣袖,“这字有何不妥么?” 沈寒垂眸,将眼底泛起的湿意逼回,再抬眼时,唇角已漾开清浅笑意:“无事。劳烦通传,我们进去吧。” 祖母,许久未见。 别来无恙?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五章 都要好好的 出人意料的,竟是常嬷嬷亲自迎出安隐堂。 她略一躬身,语气温和而不失威仪,“太夫人已在正堂等候,沈姑娘请。” 沈寒微微颔首,随即敛衽,向常嬷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起身,对上常嬷嬷那双透着一分讶异、却有十分感动的眼睛,她微微一笑。 常嬷嬷身为太夫人的贴身嬷嬷,乃是宫廷出身的教养姑姑,曾教导出几位宫中的贵人,威仪自成。在府中,常嬷嬷地位超然,就连小乔氏这等素来霸道的侯府主母,对她尚不敢怠慢。平日里便是常嬷嬷偶尔对小乔氏略有几分严词厉色,她也只能隐忍。 若按礼制,沈寒作为兴宁郡主的养女身份,本不必对一位嬷嬷如此行礼。 但她心中一直记得,幼时几次因教导陆松习字而被小乔氏为难,都是常嬷嬷一句“此乃太夫人允准”为她解围。沈寒心知太夫人未必知晓此事,故而常嬷嬷这片回护之情,她始终未曾或忘。 即便今时身份不同,她这个礼,常嬷嬷也受得起——并非虚礼,只为酬谢那段旧日善缘。 陆青挽着沈寒,步履轻快地步入安隐堂,想了想还是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祖母定是很重视你,才会让常嬷嬷亲迎。一会你我可得忍着些,莫要像我上回那般在祖母面前哭了。事后被松儿追问了许久呢,这小子现在胆可肥了,都敢打趣长姐了。” 沈寒垂首,唇角微弯,默然点头。 她明白,这一路上,陆青的轻松笑语,都是为了驱散她心头的不安,让她能以更平静的姿态,去面对堂内那位洞悉一切的太夫人。 常嬷嬷亲自打起帘子,沈寒跨过门槛,拾眼便望见太夫人端坐于正堂榻上。 秋日不算刺眼的日光,柔柔透过竹帘,盈满堂内。 沈寒定定望去,太夫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数月不见,太夫人面容未见沧桑,唯眼神中少了几分从前的锐利,多了些许宽和,连时常紧抿成线的唇角如今都有了柔和的弧度,通体散发着一种过往难得的安宁与慈祥。 沈寒定眸,与太夫人静静对视一瞬。 她清晰地看见,老人那双威仪而慈祥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平和,那平和里,带着一种了然的温色和...浓浓的欣慰。 沈寒定住心神,敛衽深深一礼,“沈寒,见过太夫人。” 垂首瞬间,目光所及是堂内熟悉的缠枝莲纹织金地毯,心头万千过往,已如浮光掠影。 她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立于这安隐堂内。 陆青跟着行礼,悄悄抬眼,快速瞥了眼太夫人,见她神色如常,目光沉静,可是... 祖母手中那串紫檀佛珠,却忘了捻过,只静静握在掌中。 “沈姑娘好相貌,请坐。”太夫人沉静开口,语气平稳,气息匀净,略一抬手,“老身常听青儿提及,她在京中交了一位好友。那孩子性子静,能得你为伴,老身的心甚慰,故想见上一见,沈姑娘莫怪。” 沈寒安然落座,大大方方迎上太夫人的目光,唇角含笑:“太夫人言重了。小女随母亲初返京师,人生地疏,能结识陆姑娘,是晚辈的福分。” 陆青冲着太夫人甜甜一笑,“祖母是见青儿难得交友,定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呢。” 太夫人唇角含笑,看向陆青的眼神里多了许多宠溺,沈寒看在眼里,心下大慰。 看来太夫人很喜陆青这般乐天活泼的性子,较之从前的她,只会闷声不言。 郡主温暖了她,而陆青又慰藉了太夫人。如此,很好。 正当她心绪纷扰之际,太夫人温和的声音响起:“老身让厨房备了些点心,不知可合你们口味,且尝尝看。” 常嬷嬷手捧朱漆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盛着两盏甜白瓷碗的托盘轻轻置于案上,又分别将碗推至沈寒与陆青面前。 碗中,圆润饱满的元宵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陆青微怔,讶然望向太夫人,“今日并非上元,祖母怎想起备这元宵了?” 太夫人笑意渐深,温言道:“想着你得了知交,便是人生一桩圆满。吃碗元宵,正合时宜。” 沈寒默默看着面前的元宵,皮薄馅满,芝麻的醇香隐约可闻,中心那抹金桂更是熟悉。 热气袅袅,熏得她眼底发潮。 去年上元节,太夫人也给她送过一碗芝麻元宵,也放了金桂,说她吃了元宵就会芝麻开花节节高。 可现在的陆青,是不吃芝麻馅的... 她端起碗,借氤氲的热气掩住眼底的波澜,一颗泪珠终是滚落,悄无声息地沉入汤中。 陆青见状,立刻有样学样地将碗端至面前,假借氤氲的热气遮掩面容,这才舀起一颗元宵送入口中。 轻轻一咬,她顿时愣住。 陆青抬眸看向太夫人,却见太夫人只是温和慈祥地冲她笑笑。 她这碗,是红豆馅的。而沈寒那碗,分明是芝麻馅的... 祖母是怎么知道...她爱吃红豆馅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视线骤然模糊,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在甜汤表面溅开细小的涟漪。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细碎的吞咽声和银勺偶尔轻碰碗底的清响。 那一声“叮”,恍如撞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沈寒与陆青吃得极慢,每一口都混着无声落下的泪,一同咽下。 二人皆垂着头,因而未曾看见,太夫人已不动声色地侧过脸,而侍立一旁的常嬷嬷,亦悄然抬手,用指腹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湿意。 陆青忍不住抽噎了一下,赶紧低头瞪着碗里的元宵,用力眨了眨眼逼回泪水,才用带着鼻音的语调撒娇道:“祖母...”她顿了顿,拼命压下哽咽,挤出笑意,“您小厨房里做的元宵...太好吃了。” 她们可说好不哭的... 沈寒吃完,放下碗,起身郑重施礼,“多谢太夫人,这碗元宵...滋味甚好。”她微微垂首,交叠身前的指尖微微一蜷,声音轻柔而紧绷,“寒儿...会...一直记得。” 陆青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笑道:“祖母一会要礼佛了吧,”她扯住沈寒的袖口,绽开一个极大的笑脸,眼底却因用力隐忍而泛起一层薄亮的水光,“那我便先带沈寒回云海轩啦!” ——这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她怕自己忍不住心底汹涌的泪。 太夫人温和颔首:“去吧,好好招待沈姑娘。” 沈寒定定地望了太夫人片刻,唇边抿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她默默颔首,声音轻而稳,“是。晚辈告辞。” 她缓缓转身,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脊背挺得笔直,努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压在这份看似从容的仪态之下,不露分毫。 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呼唤:“沈姑娘!”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滞涩,与压抑不住的怜惜,还有一丝压在舌底、未能道出的不舍。 沈寒霍然转身。 虽离得远,却仍能看清榻上太夫人的神情。 恍惚间,她如幼时般仰望着祖母。只是祖母望向她的眼神,再无昔日的疏离躲闪,那目光深沉而温软,浸透了岁月的暖光,将她轻柔包裹。 太夫人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沈寒面前站定。 相隔仅一尺。 数月之别,这份距离,此刻最近,却也最远。 沈寒默默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眼底微湿,深深望进她眼中,良久,她习惯性地抬手,却在半空缓缓垂下,终只化作一句,“你可愿...日后常来府里坐坐,陪老身说说话?” 那未尽的“你可愿”,藏住了太夫人未宣之于口的秘密。 陆青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寒凝望一瞬,后退半步,继而撩起衣摆,屈膝俯身,极其郑重地行了一次三拜大礼。 这三拜,是孙女拜别祖母的至重之礼。 ——方才,太夫人是想问她,可愿再唤一声“祖母”吧。 太夫人闭目,泪珠簌簌而落。 堂内一片寂静,唯闻压抑的吸气声。 陆青适时背过身,假装专注地望向东侧。那里悬着一幅新裱的心经,四个沉静的大字——“心无挂碍”,她视线模糊在笔墨间,双肩微颤,泪意汹涌。 “好孩子,”太夫人俯身扶起沈寒,用帕子轻柔地为她拭泪,“要好好的。”她轻抚沈寒鬓发,眸光温润如水,语气微颤,“你一定得...好好的。” 沈寒颔首,低低应了一声,“是。您也要好好的。” 她握了握太夫人的手,缓缓松开。 跨过此门,她们便与过往作别了。 日后,她们都会好好的。 秋风送桂香,掠过庭堂,只余一缕清芬,祈愿彼此,前路皆坦途。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六章 真这么好吃吗 步入云海轩,安隐堂捎回来的泪水便被陆青喋喋不休的话语冲散了几分。 陆青拉着沈寒,熟门熟路地四处参观,那姿态,既是主人,又像是迫不及待与好友分享秘密的客人。 “喏,你瞧这张紫檀桌案,”她兴致勃勃地抚过光洁油润的案面,“你从前习字用的,我可原样留着呢!那个天青色的水盂,被我磕碰了一下,好在无恙。” “还有这个,”她伸出纤指,轻轻戳了戳那面黄花梨雕花五屏风镜台,语气带着得意,“我每日对镜梳妆,可都要照上好久呢!” “我瞧你惯用雨过天青色的床帐,想必是极爱的,我便也一直留着用了。”陆青眯眼一笑,“从前我觉得月白色清冷,现下倒觉着,这天青色越看越温润。” 最后,她侧身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笑吟吟地望过来:“这是你平日最爱坐的位置,如今我可日日都霸占着。”她顿了顿,仔细瞧着沈寒的神色,带着一丝试探轻声问:“怎么样...心里是不是松快些了?有没有觉着,像回了家似的?” 二人皆是红肿的双眼,红肿的鼻尖。 陆青自己顶着一张大哭后的脸,却忙着来问沈寒,倒把她给逗笑了。 “极好!”沈寒泪意消褪的眸中盈满了暖意,她环视一圈,缓缓颔首,“布置陈设,一如其旧,分毫未改。只是这屋内的生气,却远胜我当年住在这儿的时候了。” 陆青笑眯了眼。 扶桑端着朱漆托盘打帘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两盏新沏的龙井茶轻置于案前。茶汤碧绿通透,热气氤氲,带出清冽的豆蔻香。 陆青忽地想起什么,拉住沈寒一脸雀跃:“往日总是我去沈园叨扰,今日定要让你尝尝我这小厨房的手艺。你瞧扶桑,都比我初来...病好刚醒来时,圆润了好些呢!” “是呢是呢!姑娘说得对!”扶桑闻言立刻重重点头,忙不迭连声应和,“沈姑娘,您定要好好尝尝。我们小厨房的点心膳食没话说,姑娘在吃食上尤为精心。姑娘从昨儿个就吩咐小厨房备菜了,心心念念着要招待您呢。” 沈寒笑意盈盈,眼中残存的水光已被满溢的暖意取代。 认真的小扶桑。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傻丫头,如今还是这般一心一意地护着陆青。 陆青看出沈寒眼中的欣慰,向门口招了招手,扬声唤道:“陈嬷嬷,您来一下。” 陈嬷嬷应声进到屋内。 沈寒抬眸细看,心中一震——这位嬷嬷她认得!这正是陪她一同回应天的那位。 她被下毒昏迷时,朦胧中耳边听到的,正是这位嬷嬷不停的念叨与为她擦拭的触感,那听不懂的耳语,像是在为她祈福。 真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守护缘分。 这位被小乔氏意外选中的后厨烧火妈妈,如今竟成了陆青院中独当一面的管事嬷嬷。 陈嬷嬷恭恭敬敬地向沈寒行礼。 沈寒冲侍立在门边的溪雪微微颔首,递去一个眼神。溪雪立时会意,悄步进屋,给陈嬷嬷与扶桑一人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沈寒含笑示意她们打开。 二人打开一看,里头是两枚刻着‘如意’的金锞子,并两枚刻着‘吉祥’的银锞子,拈在手中分量十足,金色纯正,银光闪亮,真真是阔绰又体面的手笔。 陈嬷嬷与扶桑皆是一怔,齐齐看向陆青,沈姑娘的赏赐太过贵重了。 陆青笑着点点头,“既是沈姑娘的心意,你们便安心收下吧。” 二人这才欣喜收下,齐齐向沈寒谢恩。 沈寒含笑颔首,“我与你们姑娘投缘,初次登门,一点心意罢了。她说你们是她身边最得力贴心的人,往后,还劳烦你们多费心看顾她。” 见到二人,沈寒心中最后一点牵挂也悄然落地。 陆青身边能有陈嬷嬷这般稳练的老人扶持,又有扶桑这般赤诚的丫头相伴,她便可真正放心了。 陆青一脸神秘地凑近沈寒,语气里透着股干坏事般的俏皮:“沈寒,上回吃涮锅子没喝够,今日我可偷偷备了几坛陈年花雕,咱们正好补上!” 这酒是她私下弄来,悄悄藏在云海轩的,就为等个合适的时机一解酒瘾。 想当初在应天时,她想喝就喝,何等自在。如今在侯府却要处处谨慎,已是许久未曾沾唇,实在憋闷得紧。今日沈寒也在,时机正好,拉上她一同小酌,正好带她一块历练历练酒量。 有手帕交就是好,连喝酒都有了伴儿。 沈寒先是点头,随即又浮现一丝迟疑:“可...一会儿陆松不是要来么?总不好喝酒独独撇下他。” 陆青一掩口,“呀,把这小子给忘了!”她蹙眉咬唇,眼珠一转,狡黠之光忽现,“...要不,咱们瞒着松儿,在他来之前先小酌两杯?” “长姐又要瞒着我作甚?”一道清朗的嗓音恰在此时响起,惊得陆青一个激灵。 陆松今日练过早课,回府便听闻长姐时常提及的沈姑娘到了。他急忙沐浴更衣,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收拾利落后,才匆匆赶往云海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岂料刚踏入房门,便听见自家长姐这番“密谋”。 长姐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陆青佯装轻咳,迅速敛去心虚之色,端出长姐的架势,笑盈盈地招手:“松儿来了,快来见过沈姑娘。” 陆松收整神色,向沈寒郑重一礼,“沈姑娘,长姐常提起你。” 沈寒还礼,眉眼含笑,“见过陆世子。陆青总在我面前夸你,说自家弟弟风姿卓然,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她所言不虚,更胜几分。” 她目光缓缓凝在陆松身上。 正月上元节匆匆一瞥,她当时心绪不宁未曾细看。 如今数月过去,陆松像是长大了许多:身量抽高了不少,肩背也宽阔了,俨然是个英挺少年的模样。去年脸上犹存的几分稚气,如今已褪得干干净净,眉宇间沉静稳重,竟已隐隐有了担当门户的气度。 幼时跟在自己身后、拍着胸脯嚷嚷“长姐,待我长大了保护你”的孩童,恍惚间,出落成眼前这个挺拔的少年。 如今,他是真的长大了。 比她期待的,还要好。 听闻长姐夸赞他,陆松嘴角微扬,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旋即正色还礼,“沈姑娘谬赞了。家姐在京中,承蒙您相伴,松在此谢过。日后还请不吝常来,我等必扫榻相迎。” 沈寒眼波微动,含笑颔首:“好。” 笑意从心底蔓延,松儿还是这般习惯性地护着长姐。或许将来对他坦白时,他也能接受这个“换了身”的长姐。 沈寒心中一片温然。 她与陆松拥有无法割舍的成长记忆,而陆青与陆松,则建立了另一种姐弟之情——这大概,叫做守护吧。 陆松察觉到沈寒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抬眸迎上她的目光,心头莫名一滞。 这位沈姑娘看人时,眼波的温度,唇角的弧度,乃至那份欲言又止的神气,都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恍惚间,竟像是...从前长姐含笑打量他时的模样。 上回上元节初见她便是如此,今日,这份熟悉感里更浸染着一种沉静的欣慰,一种如旁观者般的洞察与了然,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他的成长。 这熟悉感,竟毫无来由... 他按下心头迷惑,转而注意到二人微肿的眼眶和泛红的鼻尖,一脸正经地看向陆青,缓声问道:“长姐,你们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 陆青脸上喜色收了一半,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没、没什么,就是...这新出的桂花糕太好吃了,好吃得让人想掉眼泪。” 她说着微微侧身,冲着沈寒眨眨眼,递去一个求助帮腔的眼神。 都忘了陆松这小子的难缠了,被他盯上不刨根问底誓不罢休。 沈寒会意,略显局促地也拿起一块桂花糕,结结巴巴地补充:“对、对...很好吃,好吃到流泪。” 陆松一头雾水。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两位姑娘:长姐眼神四下飘忽,明显是强作镇定;沈姑娘则满脸通红,词不达意的有几分慌张。 陆松不由得低头,瞧了瞧桌案上那盘寻常的桂花糕... 莹白如玉的瓷盘里,桂花糕色泽如新荔般润白剔透,面上密密缀着金灿灿的鲜桂花蜜饯,如同碎金洒落,散发着温润的甜香气,暖融融的... 这桂花糕...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七章 如出一辙的长姐 今日,大约是陆青在武安侯府醒来后,过得最惬意、轻松的一天了。 沈寒放下了心结,她们用各自舒适的方式,与祖母做了和解。至于那个身份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吧。 这份久违的松快,让她觉得,今日若不能饮上三杯,那就太亏了。 至于她们为桂花糕流泪的事... 冲着陆松那满是疑惑的目光,陆青眼波一转,像只藏了好东西、终于要亮出来的小狐狸,献宝似地凑近,眯着眼冲陆松坏笑,“告诉你一个秘密,长姐这里藏了上好的陈年花雕,今日长姐陪你小酌几杯如何?” 陆松的下巴都要掉地了。 他眨了眨眼,疑心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带上了微颤:“长、长姐...你何时学会饮酒了?”他可从未见过长姐饮酒。 陆青仰头笑得豪气,一副“这有何可大惊小怪”的嗔怪神情,“不知道吧!这是你长姐与生俱来的本事,何须学!” 陆松简直难以置信。 印象中,长姐素来只饮清茶,即便在家宴佳节,也仅是浅酌些许甜软的果子酒应景。可这陈年花雕乃是性烈的醇醪,以长姐往日的酒量,只怕一杯下肚便要醉倒了! 没一会,陆松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陆青亲手拍开坛口泥封,揭去箬叶,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逸出。她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眉头舒展开,脸上露出满足舒畅的表情。 这酒,太香了。 而后,陆青竟似馋酒已久,执杯仰首便一气饮尽,虽辣得蹙了蹙眉,却仍眯起眼,畅快地吁出一口酒气,一副酣畅淋漓的模样。 看得陆松眼都直了,半晌才找回声音,“长姐,你...你何时有了这般酒量?”他眼见陆青面泛红霞,忙又劝道:“此酒后劲甚足,还是慢些饮吧。” 陆青心情是喜上加喜,一杯下肚毫无感觉,看来这具身子是彻底适应了。回想上回一杯梨花白就让她醉酒的糗事,今日想必是不会重演了。她拿起银箸,轻轻点了点面前那盘醉蟹初黄,忍不住赞叹,“松儿,这醉蟹冷盘,最是下酒。” “你瞧,这酱汁晶莹似琥珀,蟹黄如凝脂,蟹肉似白玉。这蟹也是用我这陈年花雕醉的,一口抿下,蟹肉的鲜甜与酒香醉得恰到好处。”她说着,细细抿了一口,眯起眼,满脸陶醉,“嗯,里头放了冰糖与桂皮,甘香醇厚,一丝腥气也无。” 见陆松脸上挂着惊讶,陆青揭开一个蟹盖,将丰腴的蟹黄倒入碟中,再加上一个蟹盖,放到陆松面前,“别担心,这蟹醉了,你长姐都不会醉。松儿快尝尝,冰爽嫩滑,滋味一绝。” 她转眸看向沈寒,“沈寒,你觉得呢?” 陆松见劝说无望,跟着转眸看向一侧的沈寒,心想着这位沈姑娘方才只是浅尝辄止,或许由她来劝,长姐能听得进一二。 沈寒目光落在那琥珀色的酒液上,含笑颔首:“这花雕醇厚甘润,火候确是到位。六月蟹被它醉得恰到好处,若说搭配,与这道‘芙蓉蟹斗’亦是绝配。” 她箸尖点向面前那道芙蓉蟹斗,“你的小厨房真是花了心思。我尝出这馅料是将细切丁的肥膘炼出油香,再与马蹄碎、现拆的蟹粉一同快火炒制,而后烹入花雕激鲜,最后才覆上打发好的蛋清入笼屉蒸透。卖相也好,这蒸好的蛋清如一朵初绽的雪芙蓉,上面缀着火腿末与嫩豌豆苗,精致极了。” 她满意地点头,“口感妙不可言!蛋清嫩滑,蟹粉鲜醇,其间夹有马蹄丁的脆爽,而顶上那一点火腿末,更是吊出了咸鲜。” 她支着腮,半仰着头眯眼回味,“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难怪母亲在吃食上也那般独具慧心,原来这品味,是得了你的真传。” 想必郡主小厨房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新菜,以及母亲总拉着她试菜品鉴,说她舌头灵光,都是过去的沈寒与郡主点滴趣味的延续吧。 这真是...最美好不过的家学了。 陆青听得沈寒这一番透彻的品评,只觉句句说到了心坎里,更是眉飞色舞,她豪气地举杯,“我就说,知我者,唯沈寒也!来,当浮一大白!” 沈寒亦含笑举杯相迎,二人相视一笑,痛快地一饮而尽。 陆松沉默了。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沈姑娘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谈吐,这神态,尤其是与长姐之间那份旁人难及的默契...这不活脱是又一个长姐么!这两人一唱一和,心意相通得...倒像共用了一个心思似的。 陆青瞥见他杯中的酒几乎未动,疑惑地问,“松儿,你怎么不喝?” 陆松抿了抿唇,喉结滚动了下,才带着几分艰难开口,“长姐,我...不敢喝。” 他眼神亮亮的,满是对师父的尊崇,“傅大哥同我说过,我是初练武者,忌饮酒,方能保持气脉纯净。明日一早还须去上早课,我...我怕酒后误了正事。” 陆青撇了撇嘴。 这弟弟不能要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如今傅鸣的话,倒成了他的金科玉律。 “松儿,”陆青人虽未醉,眼波却比平日流转得慢了些,眸中仿佛蒙着一层氤氲的水光,她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陆松,“在你眼中,是你长姐我重要,还是你口中那个傅大哥重要?” 沈寒以袖遮掩,忍不住垂头低低地笑。 陆松面上有一丝挣扎,这种灵魂拷问怎么回答?! 可不回答,长姐定要生气。 他面色憋得通红,思忖片刻,终是一本正经地答道:“自然是长姐重要。” 见陆青面色由阴转晴,他心底一松,素来在长姐面前都是有话直说,这份耿直怂恿着他将心底话顺势问了出来,“长姐,傅大哥今日说,他日后会是我的姐夫,这、是真的吗?” 沈寒笑得双肩耸动,强力忍住。 陆松眼中光芒真诚,带着几分憨意,直勾勾盯着陆青要答案。 陆青看着弟弟那满是期盼的眼神,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小子先前对傅鸣有多抗拒,现下就有多渴望他能成为自家人。 这分明就是眼巴巴等着她点头的神情! 或许是酒意微醺,又或是那话问得过于直白,陆青颊边泛起淡淡红晕,却仍强作镇定,瞪向陆松,“这...这不重要。总之,你记牢了,只能是长姐最重要。” 她顿了顿,“傅鸣...”这名字险些咬到舌尖,话在嘴里转了个圈,终是带着十足的气势,“他...怎么也得排在我后头。” 沈寒的目光在姐弟二人之间轻轻一转,举箸夹了一个松仁鹅油卷,放入陆松碟中,“陆世子,这小厨房做的这鹅油卷,烤得刚刚好,入口酥脆却不腻,你素来爱吃,多吃几个也无妨。” 她目光落在那金黄的卷子上,唇角噙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松儿从前最爱吃的,便是这松仁鹅油卷,还有...齐嬷嬷那手无人能及的带骨鲍螺。 只是,往后这云海轩里,那份熟悉的甜香,终究是难寻了。 陆松一愣,脱口而出,“沈姑娘怎知我爱吃这个?” 陆青挽住沈寒的手臂,抢先笑答:“自是疼爱你的长姐我告诉她的呀。你瞧,长姐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呢。” 沈寒抿唇忍笑,看来这“长姐”与“姐夫”的争弟大战,是永不会罢休了。 陆松闻言憨笑了下,举起酒盏,“那松儿便饮一盏,敬长姐与沈姑娘。” 陆青握住沈寒的手,转头对陆松建议,“松儿,沈姑娘虚长你三岁,与长姐我是同年,你以后...便唤她一声‘沈姐姐’吧。” 这是她们共同的弟弟,陆松叫一声姐不为过。 沈寒默然一瞬,眼底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陆松从善如流,举杯郑重道:“那松儿敬长姐与沈姐姐,祝二位姐姐万事称心如意。” 三人含笑碰杯。 见陆松放下酒盏,陆青凑过去,眼睛一亮,“松儿,这酒不错吧?今日难得高兴,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她盘算了一下,沈寒和松儿的酒量都得练练,尤其是松儿,日后往来应酬,这杯中之物可是躲不开的。 陆松刚咬了一口松仁鹅油卷,被陆青的话问得一怔。 他刚抬头想回答,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双眼瞪得溜圆,目光径直越过陆青的肩头,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连咀嚼都忘了。 陆青以为他是担心明日的早课,豪气地挥了挥小手,“你傅大哥那,包在长姐身上!就说...长姐的话你不能不听。” 她仰头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全然没注意到陆松因惊讶而僵住的表情,以及他疯狂暗示的眼神,自顾自地总结,“至于傅鸣的话...今日破例,不听了!” 陆松直勾勾看着她。 陆青得意地晃着脑袋。 “哦?我的话...不听了?”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醇厚动听里压着几分玩味,慢悠悠从陆青头顶笼罩下来。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八章 秋夜那份独特的鹅油卷 窗外秋风拂过,带来阵阵桂香,与...一丝极淡的凉意。 陆青身形一僵,猛地转身,直直撞进傅鸣那双含笑的眼眸里——那眼底黝黑发亮,明晃晃写着“被我抓个正着”的戏谑。 不等她开口,陆松已腾地站起,脸上交织着惊讶与藏不住的欣喜,“傅大哥!你何时来的?” 陆青几乎要压不住翻白眼的冲动。 她没记错的话,不久前这小子还对傅鸣严防死守,如今倒好,不仅叫得热络,对这“凭空出现”的傅大哥竟也全然不觉古怪。 傅鸣闻言,目光这才从陆青脸上淡淡移开,冲陆松微一颔首,“有事与你长姐商议。” 随即,他的目光先是扫过陆青手边的酒盏,而后便稳稳落在她染了绯红的侧脸上,唇角扬起,慢条斯理地重提旧话,“只是不知,方才听到的...‘傅鸣的话,不听了’,还作不作数?” 室内静了一瞬,只听得见烛花轻微的噼啪声。 陆青心头一跳,急中生智,转向陆松,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心虚与催促,“松儿,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有早课,需得养足精神,快先回去歇息吧。” ——傅鸣此来定有正事,瞧陆松那满眼放光、恨不得竖耳倾听的模样,她得赶紧把这好奇心爆棚的小子打发走才行。 陆松看了看窗外尚早的天色,又瞧了瞧长姐那分明是想支开他的神情,疑惑地问,“长姐,这才什么时辰...” “你长姐说得是。” 一旁,傅鸣沉稳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长辈威仪,“回去将今日兵书上‘奇正相生’一节,再细细揣摩三遍。明日早课,我要亲自考校。” 他目光温和却极具分量地在陆松肩头一落,吩咐道:“去吧。” 陆松看看一脸紧绷、眼神催促的长姐,再看看神色温和却威势十足的傅大哥,心下明了——这闲事,今日是听不成喽。 他只得咽下好奇,应声称是,冲三人行礼告退。 走出院门,夜风一吹,陆松心头那点模糊的疑虑非但没散,反而像滴入静水的墨,倏地弥漫开来。 他总觉得遗漏了极要紧的事... 方才满心都是长姐饮酒的震惊与沈姑娘带来的熟悉感,此刻冷静下来,傅大哥出现后的每一个画面都在脑中清晰闪过—— 他那般突兀地现身内院,那般泰然自若的神态... 直至走到自己院门前,他猛地收住脚步,一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响,震得他心头一僵! 傅大哥他...方才竟是径直闯入了长姐的闺房!而且那般熟门熟路,俨然不是初次! 少年深吸一口气,大步迈进书房,算了,先去完成傅大哥交代的功课。这件事,明日早课,他再向傅大哥问个分明! 云海轩内,酒气氤氲。 傅鸣的目光扫过那个垂着脑袋、心虚得不肯先开口的陆青,胸间闷着笑意。 沈寒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傅世子此来,是否事情有了进展?” “正好沈姑娘也在,便与你们一同说了。”傅鸣颔首,在桌案边坐下,极其自然地拿过陆青用过的酒盏,斟满那坛花雕,仰头一饮而尽。 “确是佳酿,眼光不错。”他含笑看向陆青,眸光深沉。这般不言自明的亲昵,让陆青的脸颊倏地飞红。 酒意上脸的真不是时候! 沈寒垂眸,指尖轻轻碰了碰陆青的手腕,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陆青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心尖微颤,却强自镇定地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傅鸣伸手,用指节轻轻蹭过她的额发,语气里是无奈又纵容的宠溺,“纵是再好的酒,也不该拉着松儿胡闹。若是你们醉了不慎说漏了话,该如何是好?” “我们心中有数,统共就饮了三杯...”陆青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她眼眸一转,粲然笑道,“今日开心,又逢此良辰,若不对酌几杯,岂非辜负了这满院秋光。” 染了几抹酒意的陆青,格外动人。 傅鸣收敛心神,指节摩挲着酒盏,“温谨寻到了一处新地方,巧的是,”他扬眉看向陆青,“上次我们制住钟诚后,无咎随手安置他的地方,正是此处。” “那地方极为偏僻,四周空旷,人迹罕至。”他又抿了口酒,“距京城有快马也需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倒是个藏匿的好去处。” 陆青听他语带倦意,又见他只是饮酒,便轻声问了句:“傅鸣,你...用过晚饭了么?” 傅鸣缓缓摇头,唇角漾开一抹带着些许疲惫的温和笑意,“为确认那处周详,与无咎奔波至今,尚未顾及。” 陆青立刻将面前那碟醉蟹并那份松仁鹅油卷推至他手边,“那你先吃点这个垫一垫。这醉蟹最是下酒,鹅油卷也还温着。”说着已站起身,“我这就去小厨房,让人给你下碗热汤面来,很快便好。” 傅鸣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引她重新坐下,“我来时,陈嬷嬷已在院中瞧见我,主动问过是否用过饭。此刻面应当快好了,她还吩咐扶桑另备了一份给无咎送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话音才落,陈嬷嬷的脚步声恰在门外响起。“姑娘,给傅世子的面下好了。”她端着托盘入内,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并两碟小菜轻放在傅鸣面前,垂首恭敬道:“您请慢用。” 陆青见傅鸣对那碟子鹅油卷甚是喜爱,随口吩咐陈嬷嬷,“这鹅油卷,劳烦嬷嬷再让厨房备一份,给傅世子装上带走。” 陈嬷嬷笑得眉眼开花,应声后利落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将门扉轻轻掩拢,留下一室静谧。 陆青抬眼便见沈寒与傅鸣冲着自己笑,她眼睫微垂,盯着案上纹路,声音里强撑着一派随意:“...松儿...很喜欢吃这个,我怕他在你那吃不好,这个...留给你明早和松儿一同用吧。” 沈寒抿唇忍笑,这鹅油卷需得趁热吃,隔了夜便失了酥脆,此刻特意备下,又怎会是留到明日给松儿的。 傅鸣用完面,拭净手指,抬眸瞧见陆青那故作镇定的模样,眼底漫上温然笑意。他从善如流地颔首,语声含笑,“好。明早,我定与松儿一同品尝。” 饮了两杯茶,陆青的酒意散去不少,将话题引回正轨:“既寻到了地方,他们想必会将屋内人尽数灭口吧?” “是,此前那处庄子的主人,也是这般凭空消失的。”傅鸣眸光一沉,语气里渗着寒意,“那户真正的人家我已安排转移,如今屋内是我们的人假扮的。” 沈寒唇边凝着一抹冷峭,“他们现今还剩多少人手?” “不足十人。”傅鸣屈指,在案上轻叩两下,如点兵布阵,“郡主归京的船上折损一批,花春堂的暗桩拔除一个,上回伏击你与许正又毙了一个...前前后后,已去十人。眼下,这十人已是温谨最后的底牌。” “其中一人,似是首领,与温谨接触频繁,应是助他转移人手的关键。”他话音一顿,看向二人,神色愈发凝重,“此外,太子遇刺现场,从一具尸身上发现遗失了一把手弩。当日温谨曾拾起弩箭意图诛杀钟诚,那弩...极可能被他暗中带走了。” “此事我与裕王已按下未报,温恕至今仍蒙在鼓里。”傅鸣抬眼,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赵王的人盯梢露了行迹,他已蛰伏起来,意欲将消息递与成国公,坐收渔利。” 陆青眸中寒光一闪,决然道:“既然赵王也知晓了温恕有暗卫的事,那这恶贯满盈的十人,如今我们可以尽数除掉了。”她冷笑一声,“温恕已失钟诚,若再丧其子、折尽爪牙,便如拔牙之蛇,看他还如何兴风作浪!” “好。”傅鸣指节轻叩桌案,看向二人,“但此番,我们需将这‘为民除害’的功劳,让给成国公来做。” 他见二人讶异,解释道:“太子没了,成国公近来有意向裕王靠拢。此举亦是裕王之意——”他话音微顿,意味深长,“我等亦想一试,成国公最终,会作何抉择。” 沈寒微微颔首,看向陆青,冷静剖析:“王家两代成国公,皆以扶保新君为任,延续家族荣光。他如今所为,无非是为家族寻一条后路。此次为太子复仇是顺应皇后之意,之后,他终究要为自己家族做长远打算。” 陆青面色沉静,微微一笑,“那便如此吧。反正,这‘肥水’终究没流到外人田里。” 沈寒唇角微扬,“此番助力,于裕王而言是份厚礼,于我们亦是顺势而为。” 傅鸣语带狡黠,“此事我自会亲自安排。成国公这份人情,我和裕王可不会错过。” 陆青与沈寒相视一眼,对傅鸣道:“此番行动,须得算上我们。” 傅鸣看她二人神色坚定,终是无奈一叹,颔首应下:“...好。” 沈寒若有所思,“那柄不翼而飞的手弩...温谨将其藏匿,究竟意欲何为?” 陆青冷笑,“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四十九章 黄雀的最后一箭 天刚擦黑,温谨便紧闭屋门,就着一盏孤灯,用一方软缎,反复擦拭着手中那柄手弩。 弩身黝黑,触手冰凉,线条利落,力道刚猛,不愧是亲军卫标配的好武器,一触便知是内府兵仗局流出的好工料。更妙处,在其身形精巧,藏于袖中全无痕迹,正适合用来趁其不备,行一击绝命之事。 他的指尖掠过弩槽,心下暗叹:可惜,仅剩一枚弩箭。 上一回诛杀钟诚时,来人事发突然,情势危急下他只顾逃命,尚未来得及多拾取几支,这上好的杀人利器,竟只得一次机会,真是可惜了。 他将那支孤零零的弩箭取下,就着灯火仔细检视。 箭镞幽光凛冽,箭杆笔直,其上徽记早已被磨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端详片刻,他方将其重新装入弩槽,听得机括归位的轻微“咔哒”一声,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祭典—— 以挡路人之血为祭的典礼。 温谨目光森冷。 他带走手弩与箭,本为在万不得已时自保,未料竟真要这么快便派上用场。 连日来,他苦心寻觅多处藏身之所,一心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干练。谁知一切安排尚未呈报,竟先被那个面色冷硬、惜字如金的拾三全盘否决! 不是嫌地点人多眼杂,便是斥位置离京师太近,甚至还挑剔周遭无险可守,屏障不足,完全不利迅速撤离。 他堂堂阁老公子,竟要受这等沉默寡言的粗鄙之人肆意指摘! 若非父亲有言在先,择定之处须经拾三首肯,他岂会容忍此人半分?! 可父亲对此人信重有加,连带他几次三番在父亲跟前想探听暗卫虚实、分担职责,都被回绝。如今他连剩下的人在哪儿,都完全摸不到一丝痕迹,父亲与拾三,均是对他守口如瓶! 他不甘心! 一股冰凉的怨气涌上心头。 他好不容易才挣来父亲的些许信重,岂能坐视就此被一个外人取代?! 父亲的话,倒是极为顺耳:“谨儿,为父知晓你的忠诚。眼下你尚缺历练,待日后成长起来,自有你全然分担的一日。”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 他是一个跛子!连自身行动都诸多不便,莫说统领暗卫,便是寻常差遣,也难保不成了他人的拖累。 父亲昔日里能那般倚重钟诚,无非是因他身手过人,等闲三五壮汉难以近身。 这也罢了,可那个拾三尤为可恨! 平日在他面前像个锯嘴的葫芦,偏偏在他满是不屑地提及钟诚时,他竟然一口一个“钟叔”,恭敬有加! 反倒对他这位正牌公子,只有公务性的疏离,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 甚至...他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是虚虚一掠,便飘向别处。 那是一种连对视都不屑于给予的、彻头彻尾的无视。 钟诚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温家养的一条狗!离了温家的施舍,哪有他耀武扬威的份? 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温谨心中冰凉,拾三那不愿与他对视的眼神,分明是心虚! 是怕被他看出那藏在眼底的轻蔑与鄙夷吧——就如那日书房中,这人目光扫过他跛足时一般无二! 他心中定在嗤笑:父亲那般完美之人,怎会有他这样一个残缺的儿子! 温谨吁出一口毒气。 这口气,他本打算忍了。毕竟是父亲得用的人,总要留几分颜面。 可这几日,他千辛万苦寻到的那处偏僻佃户家,父亲竟越过他,直接对拾三交代:“若你觉得此处可行,便尽快查清屋主关联之人,一并铲除,不留后患。” 拾三垂首,声音平板无波:“已探查。此地偏僻,四野无人。后院通林,林外有溪,利于隐匿撤离。且视野开阔,车马人踪难藏。屋主乃哑巴佃户,仅携一子,并无旁亲。” 父亲听罢,对拾三的干练赞许有加。 寻觅的功劳是他立的,可在父亲眼里,头功却如此轻易地被拾三夺了去! 他本想强压下翻涌的妒恨,向父亲请命:“父亲,此事交给儿子去办吧。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他急需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区区两个农户,算得了什么? 然而,父亲只是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此事交由拾三便可。” 钟诚死了,又来一个拾三。 在父亲眼里,他这个亲生儿子,永远不如一条得用的狗! “吱呀——” 二福推门而入,躬身低语:“公子,马车备好了。” 他心下惴惴,几乎不敢抬头。 上回公子深夜外出,归来时是赤身裸体、满身污秽地被抬回,还断了一臂...今夜又要瞒着老爷出行。 想起兄长因护卫不周被当场杖毙的旧事,二福只觉后颈阵阵发凉。 “确保无人知晓?”温谨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中擦拭的动作并未停顿。 二福强自定神:“公子放心。府中下人现今都听您调度,二门看守也已用银钱打点,只说公子体恤,赏他们吃酒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谨抬眼颔首,将手弩纳入袖中,起身道:“走。” 二福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颤声问:“公子,这般时辰...咱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温谨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吐出两个字: “除害。” 罩着黑布的马车融入夜色,如一片乌云悄然疾行。 为防泄密,此次温谨只带了二福一人。马车在颠簸小路上行驶近一个时辰后,他撩开车帘,低声吩咐:“停车,在此等候。” 二福勒住缰绳,顺着公子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荒野中,隐约有一点如豆的灯火,似是一处孤零零的农舍。 他连忙下车,搀扶温谨落地。温谨站稳身形,理了理衣袖,语气阴森,“你留在此处看守马车。” 二福忧心忡忡地环视四周,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他压低声音问:“公子,这荒郊野岭的,您独自一人要去何处?还是让小的跟着吧?” 温谨拍了拍二福的肩,温声道:“在此等我即可。”他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那点微光走去,身影很快便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温谨悄无声息地隐于农庄后院的树后,狼一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点昏昧的灯火。 今夜乃父亲定下的清除之日,拾三必至。 他只需在此,静候猎物入彀。 今夜,他要做那黄雀,待拾三这只螳螂捕蝉之后,再一举除之! 唯有如此,他才能成为父亲唯一的倚仗! 温谨正盯着前方农舍的微光出神,忽地,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头! 他浑身一僵,强压着惊骇缓缓回头,直直撞进一双平静到冷酷的眸子里——竟是拾三! 他何时来的??竟能如鬼魅般潜至身后而自己全无察觉?! 温谨心头骇浪翻涌,双腿发软,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却死死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是你。”绝不能让这杀手瞧出半分破绽,否则再难下手! 拾三审视着他,目光狐疑如刀:“公子为何在此?” 温谨眼角余光扫过对方腰间的佩刀,竭力让声音平稳:“父、父亲命我...来协助于你。”他险些控制不住话音里的颤抖,只能一字一顿。 所幸夜色浓稠,拾三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微一蹙眉,“老爷未曾有此交代。此地凶险,请公子速回。” 这句驱赶如同火星,瞬间压下了温谨的惊惧,反将压抑已久的怒火点燃! 他暗中攥紧拳,一个干脏活的下人,也配对他指手画脚! 他强压怒火,佯装温和应道:“好,那你...自己小心。”转身便走。转身的刹那间,他眼中杀机迸现,袖中手已悄然扣紧了手弩! 拾三盯着温谨略显蹒跚远去的背影,见其并无回头之意,便欲转身掠向农舍。 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耳廓猛地一颤——身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弩弦震响! 拾三大惊,生死一线间本能地旋身抽刀! 太迟了! “嗖——噗!” 锐器破空的尖啸与洞穿躯体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他刀未完全出鞘,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已撞上胸膛,将他带得一个踉跄。低头看去,胸前赫然多了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弩箭透心而过,剧痛随之炸开! 拾三喉中咯咯作响,难以置信地望向不远处那个手持弩弓、一脸扭曲的身影,艰难地抬手指向温谨:“你...竟...” 话音未落,沉重的身躯已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 ? ?感谢一直给我投月票的书友,每一张票都异常珍贵,非常感谢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章 意外的礼 温谨立在原地,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身躯,直至其抽搐渐止,彻底僵冷,又强忍着等了半晌,才敢缓步靠近。 他不敢忘,当初钟诚被他打晕下药后,竟还能暴起反击。这等刀头舐血的练家子,即便弩箭透心而过,也万万小觑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踱步上前探看,拾三那双曾冷静如刀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他屏息凑近几步,拾三身下洇开大片的血迹,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热血自躯体流出,残存着一丝可怖的余温,在秋夜寒风里发出浓烈滚烫的腥臭味。 温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他啐了一口,抬脚狠狠踹向尸身肩侧。 这些下等人的血,就是臭! 原计划是等拾三灭了农户再动手,但眼下他来得太快,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若等他办完事发现自己仍在附近徘徊,必生疑心。 唯有先发制人! 温谨抬眼望向不远处农户的微光。 算了,暂且饶你们一命。 待他执掌暗卫,再来取这户人性命不迟。届时,那些曾羞辱过他的人,尤其是陆青...定要让她尝遍世间极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温谨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念,冷静下来四下寻找那支弩箭,但夜色深重,旷野茫茫,寻一支小箭无异于大海捞针。 算了,耽搁久了,恐横生枝节。 一支无迹可寻的箭,与地上这具无迹可查身份的尸体一样,最终都会不了了之。 他最后啐了一口,决然转身,身影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 温谨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久,另一道黑影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自农舍旁的树冠中掠下。 农舍的后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长庚掠至尸身旁,俯身探查,翻开手掌细看后,沉声吩咐:“搜!找到那支弩箭,处理干净此地。另将尸身带上,随我回府禀报主子。” 魏国公府书房外灯火通明。 “主子,尸身已查验过。”长庚揭开白布,“指节粗大,有深重弓弦勒痕,是军中好手的印记。但...属下觉得这掌心老茧的分布有些异常,特地带回请您定夺。” 傅鸣俯身,就着烛光细看。 他捏开尸身的手掌,拇指用力搓过那些坚厚、呈竖条状分布的老茧,触感粗粝如挫刀。 “这绝非步卒持械或骑兵握缰所能磨出。”他直起身,眸光一凛,“倒像常年在风浪里讨生活所留——唯有长年累月地撑篙、拉缆、拽帆,方能磨出此等老茧。此人,极可能惯于水战。” “是否要细查其来历?”长庚盖好白布问道。 傅鸣一摆手,目光深邃地望向黑夜,“死士身份,早被抹净,不必白费力气。” 长庚递上弩箭,“箭上徽记已磨平,与上回刺杀太子的系出一批。” 黝黑的箭镞上,血迹已呈暗褐色,散发着一股混杂了血腥的铁锈味。 傅鸣看了一眼,“先收着。此物,日后或有大用。” “主子,”长庚不解,“温谨为何要杀自己人?这岂不是在帮我们扫清障碍?今夜事发突然,只见他一人前来,我等按兵未动。” “因为温恕信任此人,温谨心怀怨恨。”傅鸣冷笑,“先前诛杀钟诚,怕也是同样的心思。他是要温恕身边只留他一人。” “不过,他倒是送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你即刻传信苏州,将线索递给许正。他正在查苏州水师,无论此人曾是水师士卒还是水上悍匪,这条线索,都不妨让他好生利用一番。” “另外,温谨先留着,此事待我与陆青商议后再定。”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案上轻叩。 温恕接连损兵折将,这头老狐狸,怕是再难沉得住气。 他手里那最后几张牌,也该是时候打出来了。以温恕冷酷决绝的性子,绝不会亲自涉险,能用之人,唯有他那好儿子温谨。” 正好,省得他们还要多走一趟。 “长庚,你带人跑一趟,”傅鸣沉吟道,“将尸身扔到赵王府后门。剩下的事,赵王自会料理。” 他略作思忖,继续吩咐:“不过,去办此事之前,先绕道武安侯府告知无咎,让他明早传话陆青,说我练完早课便去,在老地方——上回那道角门等她。” “还有,”他顿了顿,语气不经意间放缓,“她今晚饮了酒,未必能早起。让扶桑不必唤她,睡到自然醒再说。” 长庚嘴角狠狠一抽。 傅鸣斜睨他一眼。 “主子,”长庚大胆问一句,“无咎说您平日都是翻墙进去的,这怎么改角门了?” 傅鸣没好气,“白日里我能翻吗...让人瞧见,陆青可说不清楚。” 是他不想翻吗...还不是怕给那丫头惹麻烦。 长庚嘴角疯狂抖动了下,在傅鸣横眼过来之前,转身疾步离去。 翌日清晨,陆青刚醒,扶桑便来禀报,说傅鸣在角门处等她。 陆青心知必有急事,也顾不得用早食,匆匆梳洗后便要赶去。刚奔出两步,忽又折返,吩咐扶桑:“装几样点心和一壶茶给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提着食盒,快步赶到角门处。 一开门,就见傅鸣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立在角门外的晨光里。一见她,傅鸣眼中便漾开宠溺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你起得这般早。” 陆青小心地合上门,拉着他坐到石阶上,仰头冲他甜甜一笑,“放心,我的酒量可是练出来了,昨晚那几杯算不得什么。我怕你等急了,就没让小厨房现做,只拿了些现成的点心,你将就着用些。” 她说着打开食盒,里面琳琅满目:桂花糕、松仁鹅油卷、枣花酥、栗子糕...林林总总也有四五样,样样做得极为精致,旁边还配着一壶温热的桂花红茶。 傅鸣喉间溢出抑不住的轻笑。 这丫头,还记着他昨日没吃饭就来的事,这是怕他空着肚子,才急慌慌提着食盒赶来。 心头暖意翻涌,他伸手将陆青的手裹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笑得温柔,“你用过早食了吗?” 陆青扬唇一笑。 秋日的晨光映得她脸颊微光莹莹,宛如枝头开得最盛的金桂,不耀眼却十分夺目。“没呢,”她语带娇嗔,“我特意空着肚子,等你一起呀。” 这丫头昨日还说不要听他的,今日这是故意卖好,让他不好意思计较。 真是狡猾的丫头。 傅鸣笑意更深,抽出袖中帕子,执起她的手,替她细细擦拭指尖,这才拿起一块桂花糕递过去:“松儿说你爱吃这个,还道你们昨日吃桂花糕吃到落泪。” 陆青正抿着茶,闻言险些呛住。 “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她皱着眉,咽下茶水后,想起什么,问道:“他今日早课,有没有追问你昨日来的事?” “何止追问,”傅鸣就着她手边的糕点也咬了一口,笑道,“直问我第几次擅闯你闺房,又问我们究竟在密谋何事。这小子,定是觉得从你那儿问不出所以然,转而到我这儿套话来了。” 陆青捏着半块桂花糕,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直接下了定论,“嗯...看来松儿心里,到底还是我这个长姐分量重些。昨日见你突然现身,他愣是没敢多问,怕是事后才回过味来。” 她满足地眯眼品尝,“嗯...就是好吃,好吃得叫人想掉眼泪。” 傅鸣又递了块桂花糕给陆青,顺势将昨夜之事扼要道来。 “温谨昨夜突然动手,除了那名疑似暗卫首领之人。尸身,我已命人送至赵王府后门。这份礼也算不错,与我们之前查的线索倒是不谋而合。” 陆青皱眉沉吟,“如此说来,赵王定会用这人来刺激温恕,他转移剩余人手的动作只会更快,看来,是我们收网的时候了。” 傅鸣颔首,“也这一两日之内。”他略作停顿,语气转为冷冽,“另据线报,成国公前日赴西山大营点卯后,午后即秘密折返,携数名精锐匿于城外庄子。其意图,无非是借身在军营的假象,暗中预备死士。” “既已明确其动向,下帖已无必要。”他指尖在石阶上轻叩一记,“今日,我直接去庄子上会他。” 陆青咽下口中糕点,歪头问道:“钟诚那块玉牌呢?如今是在成国公手里,还是已到了皇后手中?” “在我这儿。”傅鸣探手入怀,取出玉牌摊在掌心,“给他们的那块是仿制的。此乃古玉,温恕以此为凭,仗的是其岁月痕迹无法作伪。即便图案仿得再像,玉的包浆、沁色,他手下暗卫一触便知,立时能辨真伪。” 陆青将剩下的桂花糕三两口吃完,拍了拍手,接过玉牌对着光细细端详。 确实与寻常玉器不同。 这块玉牌玉质熟旧,是温润内敛的“玻璃光泽”,而非新玉的刺眼“贼光”。人手常抵的边角凹处,包浆厚重莹润,甚至能看出细密如发丝的“牛毛纹”——这是汗脂长期沁入玉质肌理方能形成的品相,绝非短时间内能够仿造。 傅鸣斟了杯茶递给陆青,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牌上,“这块玉牌,交由你保管。” 他声音沉稳,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行动就在这几日,届时,我来接你。” 陆青抿唇一笑,将玉牌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了点头:“好。”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一章 精心筹备的说辞 温谨睡了个好觉,晨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他睁眼时神清气爽,心情一片大好。 心头大患被他亲手除掉,压在胸口的顽石挪得如此轻而易举,他只觉万分畅快。 他对自己满意至极,有此等谋略手段,何事不可为? 父亲将来,除了倚重他,还能有谁? 区区一个暗卫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死几个又何妨。 这世间,多的是吃不上饭的下等人,待他执掌大权,再去搜罗一批,如法炮制地暗中培养便是。 父亲当年,想必也是用这般恩威并施的手段—— 赏他们一口饭吃,再将家人捏在手里,这便是世上最牢靠的忠心。 否则,那些蝼蚁岂会如此俯首帖耳,甘愿送死! “公子!”二福步履匆忙地进屋,脸上失色,一个踉跄摔在他榻前。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温谨大好的心情被破坏,沉声呵斥。 二福顾不得爬起,就势撑起身子,凑近温谨低声禀告,“公子,老爷让您即刻去书房!”他声音里压着惊惶,“公子,后角门的人说...赵王府的人,大清早送来一口棺材!” 温谨霍然抬眼,胸腔里那颗刚刚还舒坦自在的心猛地一撞,几乎要蹦出喉咙,目光如钉子般定在二福脸上,“棺材?” “是、是棺材!”二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子,赵王府是、什么意思...” 温谨眉心骤紧,袖中拳头狠攥。 若他没猜错,棺材里的人,定是拾三! 可尸首,为何会由赵王府送来? 难道说,昨夜他所做的一切,被赵王府盯梢的人看到了?! 温谨强行压下狂跳的心,快速盘算:昨夜行动本就隐秘,荒野之地又极为空旷,绝无可能被人尾随。 既无人跟踪,赵王府如何能这么快找到拾三的尸身?!还直接送上温府! 他原本的谋划是,先按兵不动一两日,待拾三“行踪不明”坐实,再向父亲请命,以搜寻之名名正言顺地接过剩余人手的指挥之权。届时,他便可亲自“彻查”,再将尸身“顺利”带回。 至于凶手,大可寻个由头,将祸水引向赵王府或其他对头——总之,有的是人选让父亲疑心。 而今,赵王府竟抢先一步将尸身送上门来—— 如此看来,绝非是他露了行迹! 若真证据确凿,此刻登门的就该是刑卫司的缇骑,又何须赵王多此一举,送来这区区一口棺材? 哼!这是赵王对父亲的挑衅! 他明晃晃向父亲宣告——你之虚实,我尽在掌握! 赵王的刀锋所指,是父亲,而非是他。 至于拾三如何被找到...一会待他见到父亲,一问便知! 温谨心下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抬眼问道:“赵王府的人,送东西来时,可曾留话?” 如今府中下人皆看他眼色行事,这倒是打探消息的便利之处。 “小的不知,”二福慌忙摇头,声音发颤,忍不住试探,“公子…此事,莫非与您有关?” 昨夜,他惴惴不安地守在马车里,每一刻都心惊胆战,生怕公子出事。好不容易盼到公子平安回来,却在他上车之际,一眼瞥见他衣摆上那片濡湿的、未干的血迹! 定是刚沾上不久,吓得他当场魂飞魄散。 可公子却毫不在意,只命他悄悄将血衣处理掉。 他本以为事情已过,心下大安,谁知天刚亮,赵王府就送棺上门! 难道公子昨夜秘密外出之事...已然败露?! 温谨并未回答,眼风如冰刃扫向二福,反问道:“那件血衣,确定处理干净了?” “按公子吩咐,烧、烧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没留!”二福喉头一紧,忙不迭保证,又怯声问:“您…现在就去见老爷?” 温谨心下一声冷哼。 父亲既唤他去书房,说明尚未怀疑到他头上。赵王府的蹊跷,正好当面去探个虚实。 他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慢条斯理地起身颔首:“走。” 刚迈两步,却突然停下,温谨半侧过身,唇角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弧度,声线柔和却字字刺骨:“你顺路去妹妹院里递句话,就说,赵王府清早送了份‘薄礼’来。记住,除了这句,多的一个字都不准说。也告诉府里其他下人,不许多嘴,否则,永远都不必开口了。” 二福深深埋下头,大气不敢出。 公子太可怕了! 从前,只有公子发火时,他才会腿肚子发抖而已。 如今,公子轻飘飘一句话,阴鸷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以后他就当个聋子瞎子吧,才能活得长久些。 温谨行至书房外,指节刚触到门扉,内间已传来一声压抑着急躁的唤声:“是谨儿?进来!”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未点灯,几缕稀薄的秋光从半开的窗扇挤入,将温恕的身影裁切得细长枯瘦。 那影子无力地瘫贴在地砖上,微微晃动,不似伺机而动的猛兽,倒像一头被抽去脊梁的困兽,空自龇牙,却再难进半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恕的面容浸在暗处,唯见眼中一点森然冷光。 见温谨进来,他缓缓抬头,整张脸因遏制不住的怒意而微微抽搐,连保养得宜的皮肉都绷得死紧。 温谨心头一凛,强自定在原地,垂首稳声问:“父亲急召儿子,有何吩咐?” 温恕的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他,最终钉死案上,猛地一掌击下! 掌风震得案上玉牌一跳,他发出压抑而嘶哑的低吼:“有人杀了拾三...将尸身丢在了赵王府门前!” 一句话落,温谨心头那块悬了一路的巨石,稳稳坠地。 “怎、怎会这样?为何要丢在赵王府?”温谨脸上写满不可思议,顺势问出心中最大的恐慌,“父亲可知凶手是谁?” 温恕牙关紧咬,面颊青筋暴起,筋肉抽搐,喘息粗重,“不是赵王,便是成国公!尸身伤口乃弩箭所致,直穿心腑,一击毙命!此等军中利器,非掌兵之人不可得。赵王掌过禁卫,成国公握有西山大营,皆有可能!” “还有傅鸣,”他指节狠狠砸向桌案,怒意喷薄,“但不像他的手笔——魏国公府行事向来稳重。可杀拾三这手法,”他话音骤顿,目光如淬毒的钩子直刺温谨,“如此‘光明正大’...”他刻意放缓了最后四个字,像是在品味其中意味,“...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那目光钉得温谨心胆俱寒。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闻温恕粗重的喘息。 良久,他才声调一厉,劈头质问:“谨儿!你昨夜,去了何处?” 父亲果然知晓他昨夜外出! 一丝寒意掠过温谨脊背—— 幸好他备好了说辞。 比之后怕,一股冰凉的怨怼更猛地涌上心头:即便他呕心沥血,即便他甘愿为父亲献祭一切,父亲却仍在暗中监视他! 所谓的交予权柄,终究裹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隔阂与猜忌! 究竟要怎样,才能换来父亲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念头如毒刺,扎得他心口锐痛。 温谨喉头猛地哽住,一股热意不受控地直冲眼底,眼中迅速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适时地抽泣了一下,才带着鼻音,低声缓缓道:“昨夜…儿子…去看望母亲了。昨天,是母亲的生辰。” 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往日里噬杀残忍的残缺之人,此刻,只是一个在母亲忌日里脆弱、悲伤、渴求慰藉的迷途孩童。 被突如其来的软弱攫住的悲声里,真实而刺痛。 这孩童正向父亲伸出手,绝望地乞求着一点微光的温暖。 温恕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了,昨日是沁芳的生辰。 近来内外交困,他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儿子提及,他怕是今年都不会想起。 “是吗...”温恕再开口时,声音已不自觉放得轻柔舒缓,不带一丝质问,只余慈父般的温和,“瞧为父这记性,真是老了。难为你…年年都记得去看她。”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仿佛想弥补方才的猜忌。 “好孩子,替为父…多上一炷香,请你母亲宽宥。” 温谨抬袖拭泪,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委屈:“儿子昨夜已替父亲上过香了,也代父亲向母亲致了歉。儿子告诉母亲,父亲已升任首辅,接了祖父的班…她与祖父泉下有知,定感欣慰,绝不会怪您。” “接班”二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温恕一下。他目光缓缓沉下,盯着桌案,没有应声。 温谨见状,语气愈发显得怀念与伤感:“父亲,您很少与我谈起母亲…您还记得她吗?” 他仿佛完全沉浸于回忆中,声音缥缈:“母亲在谨儿记忆里,太模糊了…她走时,我才三岁。只记得她待我极好,日日带我玩耍,给我做点心,抱着我唱儿歌...” 他说着,哽咽了一下,抬起的泪眼直望过来,“可谨儿实在太小了,怎么也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父亲,”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望,轻声问,“家里…可有母亲的画像?” 话音落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窗外漏进的秋光,将父子二人心思各异的剪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 ?非常感谢投月票的书友,感动到要流泪,谢谢支持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五十二章 误解的真相 实则,三岁孩童的事情,温谨哪里还记得半分。 那些温馨的片段,不过是往日嬷嬷絮叨时,被他模糊听进耳中的故事。 此刻,这点子稀薄陈旧的记忆,成了一块浸透温情的抹布,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抹得一干二净。 一个在亡母生辰日于深夜独自祭奠、至纯至孝的儿子,一个全然维护首辅父亲颜面的儿子,谁还会怀疑呢? 他清晰地看见,父亲前所未见的那点愧疚,正化作松懈心防的缺口——而这,正是他需要的时机。 他渴求的,是父亲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温谨定定望着桌案后的父亲。 而他口中的“画像”二字,却如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烙在温恕心口最不愿触碰的旧疤上。 他霍然抬头,定定看了温谨片刻,在儿子那饱含期待的泪眼中,终是别开视线,声音透着一股苍老的疲惫,“并无。你母亲...生前不喜画像,家中未曾留存。” 一股无声的苦涩在他心头漫开。 沁芳是曾有过画像的,在她过世时,被他悉数毁去了。 这妇人身形臃肿,兼有跛足,这是自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以致行动迟缓,她又素来体弱,病容常显浮肿...若非出身阁老府,只怕是连寻常乡野村妇都比不过,简直不堪入目。 严阁老却对这独女精心教导,让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学足以与他这状元畅谈对弈。 短暂的夫妻生涯里,偶尔,这才华的微光,能让她臃肿的形象在那一刻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那满腹的才华,成了她唯一能被记住的东西。 但,也仅此而已。 若非当年走投无路,他岂会捏着鼻子娶这无盐丑妇! 就连唯一的嫡子,也同样落下了这病根,行走姿态与她如出一辙,继承了她的痴肥与跛足—— 这令他作呕的血脉,竟一样不差地承袭了下来! 可他当年需要严阁老的权势,渴望拿到他的一切:门生故吏、帝王宠信,还有那令人不敢小觑的身份! 他这株青竹,若非为了这片丰饶的淤泥供养,何至于让灵魂受此玷污,任一颗孤高之心被彻底碾碎! 他所有的心气,自此彻底化作了对权力的疯狂噬夺。 什么情爱亲眷,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若当年他便有今日之权柄,又怎会...为她所弃,受此奇耻大辱,终生遗憾!! “父亲?”等了半晌不见回应,温谨疑惑抬眼,心下蓦地一惊。 父亲那张惯常从容的脸上,此刻肌肉僵硬,眼睫颤抖,下颚绷紧,像一架即将绷断的弓弦,抑制着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扭曲的痛苦。 父亲竟会痛苦?是因为母亲? 温谨垂眸掩去精光,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水汽,声音微涩:“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儿子...与母亲像不像?” 母亲不在了以后,他从懂事起,看到的便无一不是鄙夷与厌弃。 没想到,父亲对母亲竟有如此深情! 这真是...天赐的良机! 原来,突破口在母亲这里。 温恕抬头,撞见温谨泪流满面、满怀期待的模样,心头一刺—— 这孩子竟以为他在怀念沁芳? 他痛苦的是自己被玷污的灵魂! 幸而沁芳身子差,走得早,他才得以从这桩耻辱的婚姻中解脱。他的心,是在她死后才渐趋平静。 可惜,只留下这么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昔日耻辱的残缺嫡子! “你母亲,”温恕淡声开口,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与你,有几分相似吧。”他目光似无意地掠过温谨的跛足,微不可察地一顿,敛起所有情绪,“十数年过去,为父也记不清了。” 可温谨却精准地捕捉到那语气里一丝淡到极致的鄙夷...连同那道落在他跛足上的目光! 电光石火间,他脱口而出,声音发颤:“父亲!谨儿的腿...是和母亲一样,是吗??!” 温恕看了他一眼,眼皮轻轻一合,算是默认。 一股烈焰猛地窜上温谨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他的残缺,竟是母亲给的?! 母亲留给他的,竟是一具从根源上便已破败的身子?! “可妹妹为何无恙?”温谨心头那股不熄的火苗已窜至喉间,终是脱口而出,“母亲的残疾,为何只传给了我?!” 不甘、不忿、不平,如烈油泼入心火,轰然暴涨! 几乎要将他从小到大对母亲那点模糊的眷恋与温情,焚烧殆尽。 温恕缓缓靠向椅背,默然审视着儿子。 这是父子间第一次谈及血脉亲人,这份从未有过的熟悉,让他对这个素来厌弃的儿子,又多了几分骨血之情。 “你年幼时,”温恕语气淡然地陈述,但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为父借你祖父之势,延请天下名医,太医院正亦曾亲手为你诊治。然此乃先天宿疾,非人力可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曾对嫡子寄予多大的厚望,而后便有多失望。 他原以为,娶那当朝首辅的残疾独女,已是他人生至为屈辱的权柄献祭。 万万没想到,那竟是漫长噩梦的开端。 严阁老赏识他的才华,不计较他孑然一身、父母双亡的凄惨身世,不过是一句话吩咐下去,自有人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户籍手续料理得清清楚楚,助他顺利参加春闱,最终夺魁,成为大贞最年轻的状元。 他一度以为是遇到了伯乐,也曾心怀感激,以为否极泰来。 直到严阁老暗示婚事他才惊觉,这一切铺路,竟是因为那个肥硕跛足的女儿对他青眼有加! 是,无人逼迫他。 可他何尝有选择的余地??! 拒绝这桩婚姻,不攀附严阁老,他便只能在翰林院空耗数年,莫说入主内阁,便是在京师立足,也需仰人鼻息,官场之道,首重关系。 他的抱负与仇恨都将永无天日。 有什么比成为严阁老之婿更硬的登天梯?! 嘴上说任他选择,实则他根本无路可走! 这哪里是赏识? 若真无私赏识,何必提婚嫁?不过是披着赏识的外衣,行精心算计之实! 这分明是一场针对他全部人生的、彻头彻尾的掠夺! 严阁老所有的“赏识”,终究绕不开那令人作呕的联姻算计! 竟还口称京师有多家求娶,却唯愿女儿求得心仪之人,一生一世... 他在心底嗤笑,哪个功成名就的男子,愿枕边人是堪与己辩、又臃肿残废的女诸葛? 他想要的,是一位能慰藉他野心的、光彩照人的妻子。 可惜,他此生从未得到。 温恕强捺怨愤,看着儿子眼中压抑的怒火,缓声道:“这不怪你母亲,她也愿你安康。谨儿,这就是命。” 是命,就得认!强如他,亦曾低头! 温谨指节狠掐入掌,委屈的怨流猛撞心口! 若妹妹与他一般有缺,他岂会生怨?父母所赐,甘之如饴! 可为何妹妹完好如珠玉,他却臃肿跛足,兼眇一日? 母亲何其不公?!命运何其不公! 这轻飘飘的一个“命”字,就想抹去他此生所有的屈辱与不甘? “父亲,那我的眼...”他已不记得右眼如何眇去,那痛楚太深,早被埋葬。 “你母亲去后,公务冗繁,为父将你二人交予嬷嬷照看。” 旧伤被如今的权柄滔天缓缓抚平。 此刻,对着这个流着那女人血脉、却同样身负残缺的儿子,温恕竟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诡异平静,生出想一吐旧事的冲动。 他们是世上唯一两个被同一道枷锁烙印的人。 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世上唯一能听懂他这份隐藏的屈辱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儿子了。 温恕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看着温谨,缓缓说道:“说来,也是你这兄长一直护着妹妹的缘故。瑜儿少时淘气,总爱登高,你为护她,便步步紧随。她坠落时,你伸手去拉,二人一同摔下。” “是你为她挡了一击,被假山旁一截尖锐的枯枝戳中了右眼...自此,便是如此了。” 温谨面色骤变,骇得倒退半步! 他眇去的右眼此刻竟隐隐作痛,那段被彻底埋葬的、血肉模糊的记忆碎片,带着腥气猛撞向脑海! 喜欢暖青寒请大家收藏:()暖青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