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雨》 第1章 再逢 雨突然下得很大,还没到这里的时候,路程虽长,但却晴空万里,可到了这边,大雨就像没有拧住阀门的似得,倾盆而下。 向宜的小轿车陷在泥坑里,车轮空转,溅起的泥点把她那身浅色西装染得斑斑点点。她试着推了推车门,发现外面已经积了很深的水。 “真倒霉。”她小声嘀咕,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就在她发愁的时候,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后面开过来,停在了她的车旁边。 开车的是个穿着雨衣的男人,他跳下车,大步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车窗。 向宜把车窗摇下来一条缝,因为大雨的缘故,她并没有看清雨帽下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条路刚下过雨就不能走小车。” 男人的声音隔着雨声传来,“你先上车,我送你去村里。” 声音传进耳朵中,向宜不觉得是听错了,因为这声音太熟悉了。向宜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梁孟桥惊讶的目光。 向宜也愣住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孟桥脸上的惊讶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面无表情道:“我是这里的镇长。倒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是新来的村官。”向宜说。 梁孟桥皱了皱眉,绕到她车子后,向宜给他开了后备箱的车门,伸手帮她提走行李。“先上车吧,雨越来越大了。” 向宜熄了火,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爬上了拖拉机的驾驶座。拖拉机里很简陋,座位硬邦邦的,但她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谢谢你啊。”她说。 梁孟桥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拖拉机在泥泞的路上颠簸前行,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人有些不自在。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向宜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也没想到。”梁孟桥简短地回答,“不过既然你是来工作的,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里条件艰苦,不比城里。” “我知道,我是来做实事的。” 梁孟桥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向宜大学毕业后,她暂时接管了父亲公司的家具事务,不过她对于这些,她更想去偏远的地方看看。 父母尊重她的决定,但又担心她的个人安全。向宜笑嘻嘻道:“我可是跆拳道黑带,打遍天下无敌手好吧!” 父亲说:“你那都是花拳绣腿。” 母亲嗔怒地瞪了一眼父亲,柔声细语对向宜说:“到了那边需要什么都和我们说,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自己一个哭,给妈妈打电话啊。” 母亲临走前给她塞了一点钱,在和母亲拥抱告别的时候,向宜把钱悄悄塞了回去,但是她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拖拉机驶进村子时,雨渐渐小了。路面还是有些颠簸,向宜抱着自己的行李,眼睛看向四周。 她小时候到过村里,但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年代久远,她又一次来,对这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梁孟桥开着拖拉机,路面有一个大坑,他放缓了速度,提醒向宜:“抱好你的箱子,这边的路不好走。” 向宜很听话地抱紧了箱子,梁孟桥注意到了她这个举动,微微勾了勾唇。 车子缓慢通行,不一会儿,车子在一间二层自建房下,梁孟桥拧了钥匙,从向宜手里接过箱子,然后回头将自己手伸出。 向宜刚站起来,脚下不慎一滑,她在梁孟桥惊诧的目光下,抓住了拖拉机车的边缘扶手,感觉手里黏黏糊糊的,她低头去看,手心沾满了机油。 几个村民站在路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向宜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并不友善。 梁孟桥收回被无视的手,脸上依旧平淡:“这是村委会,你的宿舍在二楼。今天你先安顿下来,明天我再带你熟悉工作。” 向宜拎着行李下车,转身对梁孟桥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帮忙。”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梁孟桥说完,就开着拖拉机离开了。 向宜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前任,更没想到他会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接下来的工作,恐怕不会太顺利。 梁孟桥开到一半停下拖拉机,回头去看她。 小小的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往楼上走去,绵绵细雨又下起。 五年前他们分手,是向宜单方面提了分手。 两人考入同一所大学,梁孟桥长相出众,个子又高,入校很快吸引了众多女生的注意,他却在校园墙上高调公开向宜是自己的女友。 梁孟桥对未来的规划可谓是井井有条,一毕业他们就结婚。 向宜却没有考虑这些,两个人因为这件事情吵架,也是唯一一次的吵架,梁孟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去找向宜却被告知向宜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 这就是他被单方面分手,被甩的全过程。 他本以为他们只是吵了一架,会和普通情侣一样和好,但是却没有。 - 第二天一早,向宜就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她推开窗户,看见几个村民围在村委会门口,正在大声争论着什么。 她赶紧换好衣服下楼,“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的村委会主任面露难色:“向干部,这些村民听说你要来推广教育,都很担心。” 一个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向干部,我们家闺女不上学,在家帮忙干活挺好的。你们城里人不懂我们农村的情况。” 向宜试图解释:“大姐,孩子上学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一个男人语气格外嫌弃地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听到这话,向宜头皮发麻,她没有想到怎么现在还留存着这样的旧观念,即使是现在开放的社会中。 她一个人难敌群舌,只能偶尔插几句嘴进去,但显然村民们根本不听她的话。 这时,梁孟桥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停好车,大步走过来:“都在这里吵什么?” “梁镇长,你给评评理。这个新来的干部非要让我们家闺女上学,这不是耽误事吗?” 梁孟桥看了向宜一眼,然后对村民说:“让孩子上学是国家政策,向干部也是按政策办事。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好好说,不要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他的话音不高,但很有分量,村民们都安静下来。 “这样吧,”梁孟桥继续说,“今天下午我们在村委会开个会,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现在先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虽然不满但碍于梁孟桥的身份还是离开。 等人都走光了,向宜才对梁孟桥说:“谢谢。” “不用谢。” 梁孟桥说,“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里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我能理解大家的顾虑,但女孩子上学真的很重要。”向宜说。 梁孟桥看着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目录 第一章1 第二章5 第三章9 ” “这不是固执,这是原则问题。” 梁孟桥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你先熟悉一下环境,下午的会我来主持。” 看着梁孟桥离开的背影,向宜暗暗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帮助这里的女孩子走进课堂。 - 中午向宜简单吃了碗面条,收拾好碗筷就提前来到村委会会议室。她把资料在长木桌上摊开,仔细核对着名单。 门外传来脚步声,梁孟桥拎着个旧公文包走进来,看见她时略微一怔:“来这么早?” “想提前准备一下。”向宜抬头,注意到他额角的汗珠,“你吃午饭了吗?” 梁孟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在镇上吃了。等会儿开会,有几个村民可能会比较激动,你......” “我能处理好。”向宜打断他。 梁孟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嗯”了声。 村民们陆陆续续走进来,会议室里很快坐满了人。向宜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几位妇女始终低着头,手里不停搓着衣角。 “各位乡亲。” 梁孟桥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讨论孩子上学的事。向干部刚从省城来,对教育工作很有经验,先请她说几句。” 向宜站起身,还没开口,一个穿着灰衬衫的中年男子就嚷起来:“说啥说!我家闺女明年就要嫁人了,现在上学不是耽误事吗?” “李叔,”梁孟桥按住话头,“让向干部把话说完。” 向宜朝梁孟桥投去感激的一瞥,转向众人:“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但现在是新时代,女孩子上学不仅能识字算数,将来还能学到手艺,对家里也是好事。” “后面孩子们成绩优异,国家还会有补贴,也能减轻家里的经济问题。不管谁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这个是国家的要求。” “说得轻巧!”一个烫着卷发的妇女站起来,“地里活谁干?家里老人谁照顾?” 会议室里顿时吵成一片。向宜注意到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姑娘正偷偷看她,眼睛怯生生的。似乎是想和向宜说什么。 “安静!”梁孟桥敲了敲桌子,“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说。” 一直沉默的村支书开口了:“向干部,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可咱们村的情况特殊,很多人家确实需要女孩子帮忙干活。” “可是男孩子......” 向宜话说了一半,梁孟桥突然说:“这样吧,愿意让孩子上学的家庭,镇上可以适当减免部分农业税。具体政策我明天去县里争取。” 这话一出,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原本态度强硬的村民开始交头接耳。 “梁镇长说话算数?”姓李的汉子半信半疑。 “我什么时候骗过大家?”梁孟桥环视众人,“不过有个条件,减免的税额要根据实际出勤来定。孩子必须按时到校。” 会议结束后,村民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向宜收拾着材料,听见梁孟桥在门口和村支书说话:“王支书,麻烦您把适龄儿童的名单整理一份,越详细越好。” 等人都走光了,向宜才走到梁孟桥身边,向他答谢:“谢谢你刚才的支持。” 梁孟桥把公文包拎在手里,目光扫过她还没整理完的资料:“别高兴太早。减免税收只是权宜之计,真要改变他们的观念,还得下更大功夫。” “我知道。”向宜点点头,“但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你在这多久了?”向宜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四年零九个月。” 向宜一愣,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梁孟桥迈步往门外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明天我要去几个村走访,你要不要一起来?实地看看情况。” “要!”向宜立即答应。 梁孟桥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早上七点,村委会门口见。别迟到。”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向宜轻轻舒了口气。她注意到桌上落着一本笔记本,翻开一看,是梁孟桥刚才记录的会议要点。 几个重点反对的村民名字后面都做了标记,还详细写了每家的具体情况。 她松了口气,拉开身旁的椅子坐下,下巴搁在桌子上,心底给自己暗暗打气。 第2章 权利 向宜收拾完会议室,抱着资料往回走几个蹲在路边抽烟的老人斜眼打量她,眼神里是赤果果的嫌弃和对她一个新来村干部的不屑。 向宜假装没看见,却加快了脚步。 在拐弯处的老槐树下,她看见一个小小身影,是刚才开会时偷偷看她的那个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正在踮脚去够树上的叶子。 向宜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小姑娘:“小心。” 小姑娘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看着她:“你是今天开会的干部姐姐?” 小姑娘站稳后,向宜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 “我是,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小翠,六岁啦。” 小姑娘口齿伶俐,好奇地摸着向宜的衬衫纽扣,“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六岁该上学了呀。”向宜柔声说。 小翠突然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石子儿:“奶奶说,明年弟弟上学,我要在家带弟弟。” 听到这话,向宜心中一紧:“你弟弟多大了?” “四岁。”小翠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弟弟都能数到十了,我还能数到一百呢!姐姐你看——” 她还真的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向宜听着小姑娘认真的数数声,感觉喉咙发紧。这时,不远处传来呼唤:“小翠!死丫头跑哪去了?” 小翠一哆嗦,慌张地看向宜一眼:“我奶奶叫我了!” 向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握紧了手里的资料夹,转身住处走去。 快到住处时,向宜看见村委会小楼前的石凳上坐着几个老太太,正在纳鞋底。她礼貌地点点头打算直接上楼,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向干部。” 头发花白的赵奶奶放下针线,“听说你要让所有女娃都上学?” 向宜停下脚步,转过身:“是的,赵奶奶。现在政策规定所有孩子都要接受义务教育。” 另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人嗤笑一声:“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你看村东头老李家闺女,读完初中就嫁到外县去了,白供那么多年。哎呦,那老李汉后悔的呦!结果老李媳妇显孕托人去查了之后发现又是个丫头!” 又一次,这样的话钻进她的耳中。 尽管这些声音听起来是和善的,但是说出的话一个比一个刺耳。 “刘奶奶,读书不光是为了嫁人。” 向宜尽量保持微笑,“读了书,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有更多选择。” 赵奶奶摇头,“我们农村人讲实在的。地里活要人干,家里老人要人照顾,弟弟妹妹要人带。这些活计,认字能帮上忙?” 向宜正要开口,刘奶奶又接着说:“向干部,你是城里人,不懂我们农村的难处。就说小翠家,她爹娘出去打工了,他老娘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还要种地。小翠要是去上学,她四岁的弟弟谁带?这能忙得过来?” “所以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向宜说。 “解决问题?”赵奶奶突然提高声音。 老人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别越解决越乱就好!前年镇上搞什么养殖合作社,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咋样?赔得最惨的就是我们村!” 几个老太太一齐点头,认同道:“就是,我都把家里的地卖了。一点儿本都没回回来!” 向宜深吸一口气:“教育和孩子的事,我们慢慢来。各位奶奶放心,我会挨家挨户了解情况,不会一刀切。” 她转身上楼,听见身后传来压低却清晰的议论。 “城里小姐就是异想天开......” “待不了几个月就得跑......” “梁镇长也是,由着她胡闹......” 关上门,那些声音还被隔绝在外。向宜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水泥地的冰冷让她瞬间清醒了好多。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打开台灯取出笔记本开始在上面写东西。 她要让这里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都要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要让那些迂腐的老人知道不应该因为是女孩以后嫁人就不让读书。 - 第二天清早,向宜提前十分钟就到了。晨雾还没散,空气中带着凉意。她跺跺脚,把外套拉紧了些。 六点五十八分,梁孟桥骑着摩托车准时出现。他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个布包递给向宜:“王支书媳妇做的饼,路上吃。” 向宜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饼,愣了一下:“谢谢。” “不用谢,公事。”梁孟桥低头检查摩托车油箱,语气平淡。 “要不要喝的?”他又顺手从后备箱里取出一瓶牛奶:“牛棚的牛奶,能喝的惯吗?” 向宜低头啃饼的动作停了一下:“牛也因为公事产奶了?” 她用手背碰了碰瓶身,还是热的。 她不禁想:牛起这么早不困吗? 随后又觉得是她大早上起来脑子不清醒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被拆穿的梁孟桥那张冷脸被绷住,有些粗暴地将牛奶塞到她手里,嘀咕了句:“牛也想改善住宿环境,给你献殷勤呢。” 这时王支书小跑着赶来,手里拿着几页纸:“名单整理好了,全镇适龄儿童二十七人,其中女娃十六人。” 向宜立即接过名单仔细查看。梁孟桥凑过来,手指点着纸面:“先去小翠家,她家情况是很典型的,比较难搞。” 王支书面露难色:“梁镇长,小翠奶奶那个脾气......” “所以才第一个去。”梁孟桥跨上摩托车,“走吧,走路得半个多小时。” 向宜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上后座,小心地抓着后架。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小翠家院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推开半掩的木门,只见小翠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旁边堆着待洗的衣物。 “奶奶去菜地了。”小翠看见他们,怯生生地说。 梁孟桥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小男孩:“你叫小强对不对?今年四岁了?” 小男孩止住哭,点点头,接过糖塞进嘴里。 向宜注意到小翠渴望的眼神,也掏出块糖递给她。小翠却摇摇头:“奶奶说,糖要给弟弟吃。” 向宜心里很酸,坚持把糖放进小翠手心:“这是给你的。” 这时小翠奶奶背着菜筐回来了,看见他们,脸色立刻沉下来:“梁镇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奶奶,我们来了解下小翠上学的事。”梁孟桥开门见山。 “上学?”老太太把菜筐重重放下,“谁带小强?她娘去镇上打工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地里活都忙不过来!” 向宜上前一步:“李奶奶,镇上正在筹备幼儿园,到时候小强可以送去......” “幼儿园?”老太太打断她,“说得轻巧!哪来的钱?再说,小翠都六岁了,在家能帮着干活,上学不是白耽误工夫?” 小翠在一旁小声说:“奶奶,我想上学......” “闭嘴!”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赔钱货读什么书!” 这时,梁孟桥突然说:“李奶奶,我记得您儿子去年打工受伤,镇上还给了补助是吧?” 老太太一愣,气势弱了些:“是......多谢梁镇长照顾。” “国家政策,应该的。” 梁孟桥语气平静,“义务教育也是国家政策。您要是不配合,明年评低保户可能就不好办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没说话。 向宜趁机蹲下来问小翠:“告诉姐姐,你想学什么?” 小翠眼睛亮起来:“想学写字,想学唱歌,还想学算数!弟弟都会数到十了,我还能数到一百呢!” 看着孙女期待的眼神,李奶奶终于松了口:“要是,要是真能解决小强上学的事,再说吧。” 离开小翠家,三人又走访了几户。有的家长态度松动,有的依然坚决反对。快到中午时,他们坐在村头大榕树下休息。 王支书擦着汗说:“难啊,观念不是一天能变的。” 向宜翻看着走访记录,突然说:“我发现很多家都是奶奶辈的特别反对,年轻父母反而好说话些。” 梁孟桥挑眉看了她一眼:“观察得挺细。” “我有个想法,”向宜继续说,“能不能先办个临时识字班?不要正式上课,就是教孩子们认认字、唱唱歌。让老人们看看孩子学习的快乐。” 王支书摇头:“谁家愿意把女娃送来?” “我去做工作。”向宜合上本子,“一家一家去说。” 梁孟桥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试试吧。需要什么跟王支书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注意方式方法,别太急。” 接下来的几天,向宜和梁孟桥把村委会后面那间闲置的储藏室收拾出来。房间不大,窗户玻璃碎了两块,梁孟桥找了些硬纸板暂时钉上。 “先将就着用,”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等下周去县里开会,我申请点经费。” 向宜正费力地搬着一张歪腿的桌子:“有地方就很好。孩子们不会嫌弃的。” 两人花了一上午打扫干净地面,又去村委会搬来八张勉强能用的凳子和两张旧课桌。梁孟桥不知从哪找来半截黑板,虽然边角有些破损,但还能用。 “我下午要去镇上开会,”梁孟桥看了眼手表,“你一个人能行吗?” “没问题,”向宜正用抹布仔细擦着黑板,“我想把这里再布置一下。” 梁孟桥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下:“如果有村民来说什么,别急着争辩,等我回来处理。” 向宜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他过于谨慎了。 阳光透过纸板的缝隙照进来,向宜哼着歌,把凳子排列整齐,又找来几张旧报纸准备糊窗户。她完全沉浸在布置教室的喜悦中,没注意到窗外几个晃动的身影。 “就是这儿?”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向宜转过身,看见三个男人堵在门口。他们穿着沾满泥点的工装,皮肤黝黑,眼神不太友善。站在前面的男人约莫四十岁,胳膊上肌肉隆起。 “你们好,”向宜放下手中的报纸,“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要教女娃们读书?”领头的男人走进来,粗糙的手掌拍了下刚擦干净的黑板,留下一个泥印。 “是的,识字班马上就要开了。”向宜保持微笑,“你们家有适龄的孩子吗?” 另一个瘦高个男人嗤笑一声:“我家闺女八岁,在家带弟弟挺好,读什么书!” “孩子上学是好事,”向宜又一次耐心解释,“识字以后,将来无论做什么都更方便。” “方便什么?”第三个矮壮男人插话,“读多了书心就野了,以后都不安心嫁人!” 领头的男人逼近一步,他身上带着汗水和烟草的味道:“城里来的小姐,我劝你别多事。我们村的事,我们自己清楚。” 向宜稳住呼吸:“让孩子受教育不是多事,是他们的权利。” “权利?” 瘦高个突然踢翻了一张凳子,“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多难吗?女娃不上学还能帮着干活,上了学谁给我们做饭洗衣服?” 矮壮男人也帮腔:“就是!我媳妇就是因为读了点书,天天跟我闹,最后跟人跑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知道破坏别人家庭!” 向宜感到心跳加速,但她没有后退:“那是个别情况,不能因此剥夺所有女孩受教育的权利。” 领头的男人突然一拳捶在课桌上,震得黑板都晃了晃:“我告诉你,我家闺女我说了算!你要是敢教唆她来上学,别怪我不客气!” 第3章 旧怨 眼看男人们越来越愤怒,那个矮壮的男人甚至要把手伸向向宜,汉子们身上的汗味混合着说不清的味道就要袭来时,向宜往后小幅度退了两步。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移向身前,正要抬腿一个侧踢时...... “你们在干什么?” 梁孟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大步走进来,面色冷峻,直接站到了向宜和那几个男人中间。 “梁镇长,”领头的男人气势稍微弱了些,“我们就是来跟向干部聊聊。” “这样聊?”梁孟桥扫了一眼被踢倒的凳子,“李大力,我记得你在镇上的建筑队干活是吧?” 李大力愣了一下:“是...是的。” “王老板上个月还跟我说,想找个懂点算术的工头,”梁孟桥语气平静,“我本来觉得你挺合适。” 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看,表情有些变化。 梁孟桥继续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不识字连工钱都算不明白。你们希望自己闺女将来也这样?” 矮壮男人小声嘀咕:“女娃反正要嫁人...” “嫁人就不用识字了?” 梁孟桥看向他,“刘老四,你媳妇去年生病,是不是因为看不懂药瓶上的说明,差点吃错药?” 刘老四低下头不说话了。 梁孟桥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但这个识字班不收费,也不耽误干农活,就晚上两小时。让孩子们来试试,不好吗?” 李大力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就晚上两小时?” “就两小时。” 向宜赶紧接话,“我可以根据大家的时间调整。” 男人们交换了下眼神,李大力终于点点头:“那,那就试试。但要是我闺女回家晚了...” “我会亲自送每个孩子回家,”向宜承诺道,“保证安全。” 男人们嘟囔着离开了。梁孟桥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对向宜说:“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 “我觉得我能处理...” 向宜话说到一半,注意到梁孟桥垂在身侧手攥紧。 “你根本不明白这里的复杂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三年前,有个支教老师也是这么自信,后来被几个醉汉打伤了。” 向宜愣住了,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梁孟桥深吸一口气:“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去。明天开始,晚上上课必须有我在场。” 原本她还是想给梁孟桥说自己可以防身的,但想起来刚才幸好没有出手,于是很诚恳的道了歉,认了错。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向宜的声音很轻,悄然吹散了梁孟桥胸口的火气。他原本绷紧的肩膀微微放松,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过分紧张了。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向宜却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梁孟桥,你放心,我不会把私人情感和公事混在一起的。” “私人情感?”梁孟桥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轻轻敲了敲桌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来这里快一个星期了,”向宜整理着桌上的粉笔盒,语气坦然,“你总是这样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从第一天起,我不是说你有问题,只是......” 她顿了顿,下一句话让梁孟桥整个人愣住了。 “虽然我们分手了,但你也不用天天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吧?”她说着,指了指地上碎玻璃映出的模糊倒影,“像个怨夫。” 没等梁孟桥反应过来,她已经拎起包走向门口。 “明天见。” 门轻轻合上,留下梁孟桥独自站在原地。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突然意识到这一周来,自己确实一直板着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 临时识字班开课那天傍晚,向宜早早的就来到了教室。 她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用彩色粉笔在右上角画了一朵小花。几张破课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她从县城买来的识字卡片和几本图画书。 六点刚过,第一个小脑袋在门口探了探。 是小翠,她牵着四岁的弟弟,怯生生地问:“向老师,我们能进来吗?” “快进来!”向宜笑着招手。 小翠今天穿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弟弟小强躲在姐姐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教室。 渐渐地,教室里来了七八个孩子,大多是女孩,年龄从五岁到十岁不等。她们挤在长凳上,小声交头接耳,眼睛却都亮晶晶的。 梁孟桥站在教室后门,抱着胳膊观察。他原本打算随时准备维持秩序,却看见向宜蹲在孩子们中间,正耐心地帮一个小姑娘整理衣领。 “大家好,我是向老师。”向宜站起身,声音清脆,“从今天开始,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在这里一起学习。不过今天,我们先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孩子们面面相觑,既好奇又紧张。 向宜从桌上拿起一张画着太阳的卡片:“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日头!”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抢先回答。 “答对了!” 向宜笑着把卡片递给她,“在书上,我们叫它‘太阳’。你们看,这两个字就是‘太阳’。”她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这两个字。 小翠举手:“向老师,我弟弟也会说太阳!” “真棒!”向宜摸摸小强的头。 向宜开始教最简单的数字。她没有直接讲课,而是让孩子们数教室里有多少扇窗户,多少张凳子。 小翠数得最认真:“向老师,有八张凳子!” “正确!”向宜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这是给小翠的奖励。” 其他孩子羡慕地看着,纷纷举手想要回答问题。 课间休息时,向宜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她手把手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小翠学得最认真,一笔一画地描摹着自己的名字。 “向老师,”她小声问,“等我学会写名字,能不能给我妈妈写信?” 向宜鼻尖有些酸:“当然可以。等你学会了,我教你写信封怎么写。” 后半节课,向宜讲了一个关于勇敢的小女孩上学读书的故事,孩子们听得入迷,连最坐不住的小强都安安静静地趴在姐姐膝头。 当讲到小女孩最终考上大学时,小翠突然开口:“向老师,我以后也能上大学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看向向宜,眼神里闪烁着期待。 向宜环视一圈,认真地说:“只要你们愿意学习,每个人都有机会。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向老师,明天还能来吗?”她拉着向宜的衣角问。 “当然可以,每天都欢迎你们。” 结束后,梁孟桥走过来帮忙整理教室。他看着孩子们雀跃的背影,轻声说:“没想到第一堂课就这么顺利。” 向宜擦着黑板,嘴角带着笑:“孩子们都很聪明,只是需要机会。” 门口都是接孩子的家长们。 小翠跑到父亲面前,举起那张写满字的纸:“爹,你看!我会写名字了!” 李大力接过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认真的字迹,抿了抿干枯的嘴唇,突然做出了一个连小翠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放在小翠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梁孟桥和向宜并肩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暮色中渐渐散去的人群。 “明天需要我早点来帮忙准备吗?”梁孟桥突然问。 向宜有些意外,转头看他。梁孟桥的目光依然平静,但之前那种刻意的疏离感似乎淡了些。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她说。 梁孟桥点点头,转身走向摩托车。启动前,他回头补充了一句:“今天做得很好。” “你也是。”她回。 - 向宜刚走出教室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她小跑着躲进路边一家亮着灯的杂货铺,拍了拍身上的水珠。 “向老师?”柜台后的老板娘认出她,“躲雨啊?进来坐。” “谢谢您。”向宜笑了笑,目光却被店铺后院的情景吸引。 透过半开的门帘,她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正在院子里旋转。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但他浑然不觉。 “那是...?”向宜轻声问。 老板娘叹了口气:“梁镇长的弟弟。孟玥。这孩子,又在下雨时跳舞。” 梁孟玥。向宜突然想起梁孟桥偶尔提及的弟弟,但从未说过他有这样的才能。 少年终于停下来,微微喘息。他注意到站在店里的向宜,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腼腆的笑容:“您是向老师吧?我哥哥提起过您。” 他的眼睛和梁孟桥很像,但少了那份沉稳,多了几分灵动。 “你跳得真好。”向宜真诚地说。 梁孟玥的脸红了:“就是随便跳跳。” “他是真喜欢这个。”老板娘一边整理货架一边说,“去年市里艺术团来招生,看中了他。可他哥不同意。” “为什么?”向宜脱口而出。 梁孟玥低下头:“哥哥说跳舞不能当饭吃,让我好好读书考大学。” 雨声渐密,杂货铺里一时安静。向宜看着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突然理解了梁孟桥那份过度保护从何而来。 他不仅是镇长,还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你哥哥很关心你。”向宜斟酌着用词。 梁孟玥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闷声道:“我知道,但他从没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 门外传来摩托车熄火的声音。梁孟桥披着雨衣冲进来,看见向宜和弟弟站在一起,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向宜,目光却扫向弟弟湿透的衣服。 “躲雨。”向宜简短回答。 梁孟桥皱眉看着梁孟玥:“又去淋雨跳舞?感冒了怎么办?” “我没事。”梁孟玥小声说,往后退了一步。 老板娘连忙打圆场:“孟桥,向老师夸孟玥跳得好呢。” 梁孟桥的表情更加严肃:“跳舞能当饭吃吗?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你复习得怎么样?” “挺好的。”梁孟玥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向宜看着这对兄弟,突然开口:“梁镇长,我能和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梁孟桥看了她一眼,跟着她走到店铺角落。 “你弟弟很有天赋。”向宜直截了当。 “天赋不能当饭吃。”梁孟桥重复道,“这个家为了供他读书付出了多少,他根本不明白。” “但你有没有想过,强行压制他的天赋,可能会毁了他?” 梁孟桥沉默片刻:“我是他哥,我得为他的未来负责。” 雨渐渐小了。梁孟玥默默回到后院,关上了门。 向宜轻声说:“有时候,负责不意味着完全掌控。” 梁孟桥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后院那扇关闭的门,眼神复杂。 “我该回去了。”向宜说。 “我送你。”梁孟桥拿起雨衣,“晚上路滑。” 走出杂货铺,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向宜坐在摩托车后座,第一次注意到梁孟桥的肩膀绷得那么紧。 “孟玥的事,”他突然开口,“别跟别人说。” “我没那么无聊。”向宜说,看向落在手心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