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徒人格破茧之路》 第1章 当街质问 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圆胖的脸。 饶妈妈只略扫了两眼前行的方向,就又缩了回去,压着声音劝:“姑娘,回家吧姑娘,赶明儿咱们多带人手,定要叫他们给个说法的,侯府又没长腿,何必急于一时啊?那战场上,将军都不打无准备之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叫他们好看…” 话没说完,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筠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别跟我提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饶妈妈后半截话被堵回去,才反应过来,这姑奶奶现在可不就是去找严将军麻烦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饶妈妈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连忙挤出一脸假笑,可沈筠已经重新低下头,不再理她了。 早该找个由头推了这趟差事。 饶妈妈的笑僵在脸上,心里暗暗埋怨起来,只要和沈筠相关的事,就没人能讨得了好来。 还有沈笈也是,祖坟冒青烟才得严二公子青眼,不好端端的在侯府里当主子,闹什么和离,真当自己是凤凰了?离了那金枝往后在京城里不得叫人笑话死。 最后,她甚至觉得,沈家就不该来京城,原本在通州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念着什么金麟岂是池中物,想要更上一层楼,如今跳进京城这汪洋大海里,扑腾这么多年,拢共也只干出过两件大事:一件是三年前,沈大小姐嫁给了平陵侯的二公子严逴,另一件是现在,沈大小姐又带着一纸和离书从平陵侯府回了家。 可眼瞅着离侯府越来越近,为了不干出第三件大事,饶妈妈还是厚着脸皮絮絮叨叨地劝人回去。 声音落在沈筠耳朵里,像苍蝇在嗡嗡叫,让人很不耐烦。 “你要是不想去,就下车,自己走回家!” 沈筠没忍住,冷着声音怼了一句。 下一瞬,目光落在手里不断揉搓着的绣绷上,想起了她长姐沈笈的话——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争讼忿怒,不可为也。 于是沈筠的态度又缓和下来:“我就去看看,问他们几句话。” 饶妈妈吞了吞口水,不太信。 按理说,对付这种未出阁的姑娘,在主家做了几十年的老妈妈完全可以强硬的把人领回去。 不过在沈家门里,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跟沈筠对着干。 这个姑娘是天生的亡命徒,半点不在乎后果,招惹了她,宁死也得咬掉你一块肉。 饶妈妈正纠结着,马车已经晃晃悠悠的停在侯府侧门。 车夫一路小跑过去,又一路小跑回来,说平陵侯府今日不见客。 不见客? 是不见客,还是不见她? 沈筠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目光远远的对上了侯府侧门边的小厮。 片刻后,帘布落下,声音从车厢内清晰的传出来:“去正门。” “不能去!” 此话一出,饶妈妈彻底坐不住了,人也罕见的硬气起来,咬着牙向车夫吩咐:“回府!立刻回府!” 听见饶妈妈发话,车夫反手拄着车辕轻轻一跳,屁股刚挨上前室就被推了个跟头。 他回头去看,沈筠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饶妈妈也跟着钻出来,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襟都没碰着,嘴里还语无伦次的胡乱叫嚷着:“别去!回来!不能闹!” 可是沈筠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一愣神的功夫,就拐出巷子看不见了。 “赶紧去拦呐!”饶妈妈低下头,瞥见呆愣愣扑在地上的老车夫,火气顿时一股脑地撒了出去:“不中用东西!人家是府里头的姑娘,顶破天也就是在祠堂里关两日,办差不利,惹出事端来,你这把老骨头赔得起吗?” “究竟是谁办差不利?饶妈妈可莫要冤枉了人。”车夫冷哼一声,匆匆爬起来,跳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马车一下子骨碌骨碌的转起来,把扒着门边的饶妈妈甩了个跟头,她爬起来刚要骂,就听不远处响起“砰砰砰”的声音,顿时面色一白,身子又软了回去。 平陵侯府外。 沈筠正抓着门环“砰砰”砸门。 很快,朱红色的大门开了条缝儿。 门里的小厮露出一只眼睛,见是沈筠又连忙把门关上了,只隔着门板说道:“沈姑娘,我家今天不见客。” 沈筠气的嗤笑一声,没回话,抬手又“砰砰”的敲个不停。 巨大的叩门声引来一圈看热闹的闲人,她却仿佛看不到一样,自顾自的像是要把府门砸个窟窿。 饶妈妈跟在后面,急得头晕眼花。 她觉得自己应该上前拦一拦,可又不大敢,刚往前走两步,鼓起的那点勇气就散了个干净,连带着心脏也跟着那朱红色府门一齐“砰砰”响。 算了,事已至此,反正脸都丢尽了,又何必再上赶着惹沈筠? 饶妈妈想着,又退回来,躲到轿子后边支着眼睛看,脑袋里甚至编好了流言的范本。 ——沈家女被迫和离,做妹妹的来前夫家讨要说法,当街大骂薄情郎。 日头越来越高。 饶妈妈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跳不动了,可砸门声还是没半点减弱的意思,她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看着前面嫩黄色的身影,眼神逐渐变得茫然起来。 十三岁的姑娘,身量又瘦又小,平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着,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些使不完的力气? 正想着,朱红色大门突然吱嘎一声,打开了。 门楣洒下的阴影里站了个人,扑过来的酒气熏得沈筠直皱眉,她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两圈,觉得有点眼熟。 那人动了动,低低的唤了一声:“筠儿。” 沈筠这才认出,来人竟然是严逴。 她有点嫌弃的退了一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啊?” 严逴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和离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沈家和平陵侯府门第悬殊,沈笈嫁进去的时候又太风光,要是不明不白的和离,曾经眼红的那些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你倒是说话啊!”沈筠越想越急,扯着嗓子质问:“为什么啊!” 可严逴还是不说话。 气着气着,沈筠突然没头没脑的笑起来。 她和沈笈有几分相似,笑起来就更像了,严逴看着心里一阵阵发苦,连忙错开眼睛:“筠儿,是我对不起…” “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你留着下酒去吧!”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筠打断。 接着,沈筠的眼睛一寸一寸冷下来:“往后午夜梦回睡不着觉,拿出来劝劝自己就够了,别说出来恶心别人。” 说完,她像是再也不想看见严逴似的,转身就走。 可身后,又传来严逴的声音:“筠儿,替我照顾好你大姐姐。” 沈筠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都蹭蹭的往头顶涌,她喘了几口气,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几步走回去,突然抬脚踹在严逴肚子上。 这一脚卯足了劲,严逴又一宿没合眼,竟然真的被踹倒在地上。 他下意识绷紧身体,刚抬起头,就听沈筠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算哪根葱啊!我姐姐怎么样轮得着你费心吗!” 提到沈笈,严逴顿时泄了气,任由沈筠追进来补了好几脚。 “沈姑娘沈姑娘沈姑娘!”旁边的小厮反应过来,连忙冲过来,张着两臂母鸡似的挡在严逴前面:“你…你怎么还打人呢!” 一听这话,沈筠的火气又冒起来。 “你不该打吗?”她身量小,绕不过那小厮,踮着脚探头,指着严逴质问:“要不是你,我大姐姐不知道有多好,你在这儿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窝囊相装什么!”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那小厮挪了两步,把她的手指挡回去,语气里有些愤愤不平:“我们二公子好歹也是南大营的将军,正儿八经的四品…” “林由。”他话说了一半,身后的严逴突然抬手敲了敲他的小腿,掀起的袖口露出一圈通红的印子:“你让开。” “二公子?” 林由回过头看了看严逴的脸色,不大情愿,脚下动了几次,也没挪地方。 沈筠不耐烦起来,想把他推开,结果没等碰到人,冷不防被一双手臂环住了腰。 “姑娘啊!咱们快回家吧!” 饶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过来,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拼命的把沈筠往后拖着,最后几乎是举着沈筠走出人群。 “你拦着我干什么!我打都打了,多打两下少打两下有什么区别?” 被塞回马车里,沈筠的火气依然没消。 饶妈妈没回话,弓着腰叉着腿抵着马车门,姿势扭曲得像只胖青蛙,她也全然顾不上。 人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把沈筠绑回去? 饶妈妈眼眶一阵阵发酸,她想起孩提时代的沈筠,胆子大,脾气大,哄不听,拦不住,劲头上来三两个老妈妈都能叫她撩个跟头。 饶妈妈见过不少小孩,从没见过这么脾气这么暴的女孩,也没见过脾气这么暴的男孩。 那时候她就觉得,沈筠是天降的魔星,总有一天要惹出滔天大祸来的。 “你怕什么?”半天没听到回答的沈筠又一次开口。 饶妈妈猛的激灵了一下,垂下头,发现沈筠正歪着脑袋打量自己。 甚至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人是我打的,你怕什么?” 第2章 挨打 “你说她…她她,沈筠,”沈敬程的手指头点了两下跪在地上的沈筠,然后划了一个大圈,指向平陵侯府的方向:“把严家那个,严逴。” “给打了?” 他说到最后,音调高的几乎破了音。 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公鸡。 沈筠低着头,有点想笑。 饶妈妈也低着头,颤巍巍的点了两下。 沈敬程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你个老婆子莫不是发癔症,那可是将军,咱家筠儿,才十三。” “才十三呐。”沈敬程收回手臂,重复了一遍,接着声音猛的炸起来:“沈筠!” “那是朝廷命官,平陵侯的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跑到人家家门口把人给打了?” 沈筠没说话。 主要是,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严逴欠揍,那不是纯拱火呢。 或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沈家,好像也不大好听。 还没等她想明白,门外忽然跑进来个老妈妈。 “大姑娘晕过去了,夫人问可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那快去请啊。”沈敬程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筠就一口答应下来。 老妈妈怔了一下,沈筠立刻急得瞪眼睛:“大姐姐都晕过去了,你还在这儿问什么?赶紧去…” “我看谁敢去!”话没说完,沈敬程突然猛的一拍桌子。 “出了这样的事,外面有千百双眼睛看着,还嫌不够丢人吗!” 屋子里静了一瞬,沈筠仰头去看沈敬程的眼睛,愕然和怒火下是一片让人心惊的冰冷。 “那大姐姐呢?”沈筠问。 沈敬程被这话问的一愣,而后面色迅速涨红起来,连额角都突突直跳。 这和指着他的鼻子骂枉为人父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敢的? 羞愤激得沈敬程胸腔都快炸开了,沈筠的目光却轻飘飘略过他,一一扫过沈敬程身后坐着的三个哥哥,最后落在了沈显灏的脸上。 “大哥哥觉得呢?” 沈显灏闪躲不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瞬心虚。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朝身后小厮吩咐:“快叫厨房熬一碗参汤去。” 见那小厮领了命跑出去,沈显灏方才摆出一副温厚敦和的模样安抚沈筠:“筠儿不必慌张,大姐姐身子弱,心神激愤也是有的,等下喝上几口参汤便会没事了。” 沈筠嗤笑一声,目光重新对上沈敬程的眼睛。 “既然你不肯,那我就自己去请。” 沈敬程眼皮一跳,而后眼睁睁看着沈筠一骨碌爬起来,从屋里跑了出去。 “都愣着干什么!”沈敬程追到门口,暴跳如雷的指着满院子仆从:“拦下她啊!” 院子里的场景是沈敬程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家门里的。 他的女儿像山头被围堵的野兔,在蜂拥而上的仆从手下逃窜,走动间撞倒了几盆名贵花卉,根须露在太阳底下,柔嫩的花瓣染了泥。 沈敬程扶着门框,眼前一阵阵发晕。 对上被反剪了手捆住,押解而来的沈筠时,那双不服气的眼睛让他几乎瞬间丧失了理智。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裹着劲风的巴掌已经落在沈筠脸上。 十三岁的姑娘斜飞出去,倒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 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里,从来没有打女儿的事,沈筠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胀着发疼,嘴里一股腥咸的锈味儿。 她歪头,吐出一口含着血的唾沫,伸着舌尖探了探,才意识到是牙齿磕破了口腔。 厅堂上安安静静,沈敬程的手掌还在微微发颤。 但他还是撑着作父亲的威严,色厉内敛的斥责倒在地上的沈筠。 “无法无天的混账,给我关到祠堂里,不准给她饭吃!” 沈筠侧着身子,脸上明晃晃的挂着鲜红的指印,还挣扎着不让人碰,自己用手肘撑着地往起爬,沈敬程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张的移开自己的目光。 “带走啊!”他难以忍受的吼道。 直到沈筠被拖走,沈敬程还觉得掌心刺痛,他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沈筠的眼睛。 黑亮黑亮的,里面有迷茫,有不可置信,可是没有半滴眼泪... 沈筠没哭。 沈筠为什么不哭呢? 如果沈筠哭着向他认错,他就可以顺势骂她几句,叫她滚回房间里闭门思过。 可沈筠不哭。 她不哭倒好像是在挑战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威严,说自己不应该打她,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 而且沈筠当街对严逴动手,平陵侯府若是追究起来…他总得给个说法。 沈敬程的脑袋疼了起来。 不过,他也劝好了自己。 是沈筠不对,女儿家应当是沈笈那样,纤弱娇柔,胭脂花露揉成的,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但沈筠像一块石头,又臭又硬,打上去自己都要疼半天。 沈敬程低下头,回想沈笈往日的温柔体贴,心里不禁软下几分,盼着大女儿能好起来。 沈筠也想沈笈能挺过这一遭。 她脸上的刺痛退下去,变成扰人的麻痒,手被绑着抓不到,就歪着头耸起肩膀去蹭。 深夜的祠堂里,只有冰冷的牌位和烛火。 忽然,门外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响动,霜白拎着个食盒鬼鬼祟祟的跑进来。 一见沈筠,眼睛里顿时涌出要掉不掉的两包泪来。 “姑娘,你怎么就把老爷惹的动起手来了。” 霜白说着,边哭边伸手去解沈筠手上的绳子:“还被关进祠堂里,饭都不让吃。” “大姐姐呢?”沈筠没理会她的抱怨:“大姐姐醒了吗?” “晚饭时候去问还睡着呢。”霜白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夫人房里的妈妈说,下午灌了参汤,瞧着脸上有几分血色了,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绳子落了地,被捆了几个时辰的手臂骤然回血,沈筠咬牙忍着痛麻活动了两下,抓起食盒里的糕饼往嘴里塞。 霜白就坐在她旁边,哭着骂平陵侯府,骂严逴。 霜白是沈筠小时候在街上碰到的小叫花子,捡回家的时候瘦的像耗子。 沈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心思还要分给丈夫、三个儿子和内宅大大小小的琐事,自从沈筠气走了第五个老妈妈,再没人愿意去照顾她,沈夫人就把沈筠扔给大她七八岁的长姐沈笈去带。 沈筠什么都学沈笈,沈笈怎么哄她,她就怎么哄霜白。 一哄就哄了好些年,哄到沈笈嫁了人,哄到霜白长成大姑娘。 可霜白总是哭个不停,起先沈筠以为自己学的不好,后来沈笈安慰她。 ——筠儿自己不哭,老天爷就把霜白派下来,叫霜白替筠儿哭,把该流的眼泪流尽了,心里头就敞亮了。 沈筠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有的时候她心里憋的难受,霜白在边上哭一哭骂一骂,沈筠也确实跟着松快不少。 “别哭。” 沈筠含混不清的安抚霜白,抬起另一只手擦她脸上的眼泪。 可霜白反倒哭的更凶了:“姑娘,咱家大姑娘以后怎么见人?外头的人得怎么说她啊?” “没事儿。”手里的糕饼糊在嗓子上有点噎,沈筠把茶壶嘴怼进嘴里,仰头灌了两口顺下去:“咱们一直陪着大姐姐,不叫外边人看她。” 霜白盯着那沾满糕饼渣子的壶嘴,哭声停了一下,抢下来擦擦,倒进茶杯里,又把茶杯塞回沈筠手里,这才长舒一口气,眼睛里又涌出一包泪。 可还没等泪珠子落下来,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的是沈敬程身边的心腹长随庆荣。 他像是没看见地上的食盒和躲在沈筠身后的霜白,眼观鼻鼻观心:“老爷让送姑娘回去。” 沈筠不太相信这么快就被放出去。 打严逴的事悬在头上,沈敬程不可能放了她,拘在祠堂以备平陵侯府要人才是他的作风。 想到这儿,沈筠没动,皱起眉头盯着庆荣:“没别的了?” 在沈家,府里的仆从到沈筠住的那小院子附近都会绕着走。 庆荣也不想触她的霉头,斟酌片刻,嘴里的话绕了个弯:“老爷还说,大姑娘身体虚弱,让姑娘多在家陪陪她,倘若有要紧事需要出门的,交代小的们办就好。” 哦,换个地方拘着,沈筠放下心来。 可紧接着,马上又意识到沈敬程才没那么好心,沈筠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是不是大姐姐醒了?” “是。” 庆荣应了一声,就见跪了一下午的沈筠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看起来腿有点瘸,但是并不等人搀扶,七扭八歪的两步就到了庆荣眼前。 “喏。”沈筠从手腕退下个镯子,转手塞给庆荣:“给饶妈妈的。” 说完,也不等人推拒,一瘸一拐的推门走了。 犹带着些许体温的金器落在掌心,庆荣没有受赏的兴奋,也没有旖旎心思。 只觉得烫手。 哪有贴身首饰赏小厮的? “姑娘你慢点,仔细摔着!” 身后,霜白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把杯碟茶壶装回去,见庆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畏畏缩缩的挤出一个心虚又讨好的笑。 都是当差做事的,庆荣不愿为难她,就伸着手,等她把镯子拿回去。 可霜白只是拎着食盒,踮脚侧身,小心翼翼的从那只伸出的手边上绕了过去。 “你拿...” 庆荣想提醒她一句,刚张开嘴,霜白就一哆嗦,紧接着,拔腿就跑,连头都没敢回。 远远的,能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像两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庆荣愣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上去,手中的纱灯稳稳举在两人身前二尺。 “饶妈妈罚了多少钱?”见他跟上来,沈筠随口问道。 她打严逴这事跟饶妈妈没什么关系,不过按沈家一贯的作风,肯定少不了扣月钱,要是给少了,她回去还得补点儿。 “罚十板子,扣半年月钱。” 庆荣垂着眼睛,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谈论的不是他母亲,而是随便什么陌生人。 沈敬程好面子,一向宽厚待下,饶妈妈是母亲的陪嫁,夫家刘忠是府里的管家,长子庆荣也在父亲面前得脸,沈筠确实没想到,会害的她挨打。 她呼吸一滞,脚下也顿住了:“对不起...” 庆荣的脚步也跟着停下,他抬起眼睛,神色一片泰然,把镯子递了回去:“是娘自己办事不利。” 其实庆荣倒真觉得没什么。 下人嘛,说的难听点叫奴才,受委屈挨打都是应该的,忿忿不平怨天尤人有什么用? 但沈筠内疚。 她又在脑袋上摸了摸,胡乱拔了根发簪下来,放在眼前摊开的手掌上。 庆荣有点无语,可话又不能明说。 于是他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霜白,指望着她提醒一二。 接收到目光的霜白下意识“啊”了一声,而后恍然大悟的警惕起来,正儿八经的讲道理。 “不够我们回去给你拿,但是我身上的都是我喜欢的,我的不能给你!” 第3章 不追究 小院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像是有人在等她。 沈筠推开门,果然见沈笈侧身倚在榻上读信,手边放着一罐药油。 听见声音,沈笈转过头:“怎么不进来?” “大姐姐…”沈筠喃喃叫了一声,一瘸一拐走到沈笈身边。 沈笈拉着她坐下,挽起裤子,见膝盖下淤了一层绛红,心疼的蹙了蹙眉头。 惹了一天祸的沈筠这时候突然生出些委屈,没忍住抽了抽鼻子。 “疼了?” 沈笈手下动作一顿,仰头去看沈筠的表情。 沈筠摇了摇头,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沈笈想冲她笑一笑,可试了好几次,也没笑出来。 回想起来,她嫁到平陵侯府三年,好像从没有真正走进过那里。 或者说,没有得到严侯的认可。 严侯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更没有抬眼看过她,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有沈笈问候他添食加衣,严侯低低的从嗓子里闷出一声嗯。 有时候,沈笈会觉得,也许出了府门,自己这位公公都认不出自己。 ——父亲就是那个脾气,对谁都一样,你心里不痛快就学大嫂她们,别去招惹他。 严逴经常这样劝她。 不过沈笈只是笑笑,手中依旧摆弄着盒子里的药材。 严侯腿脚不便,沈笈听说伤过筋骨的人只要受寒旧伤就会痛,就找人请了不少温养的药膳方子。 有朝会的日子,沈笈都会赶在他上朝前送过去,今天也一样。 可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严侯身前的桌案上,放了一纸和离书。 严侯孤僻,不用人伺候,早朝前这个时间更不可能有别人来,沈笈可以断定这纸和离书是给自己的。 可是太突然了。 惊慌之下,沈笈甚至不敢去看那薄薄的纸,只一眼就匆匆挪开了眼睛。 不过严侯并不允许她做缩头乌龟。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杀了你和严逴,一起葬在我严氏的祖坟里。” 那是严侯第一次跟她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沈笈一时间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脑袋转了好几圈,还是觉得严侯在开玩笑,眼睛下意识落在他身上。 严侯正垂着眼睛将一包白色粉末撒进酒壶里,然后慢吞吞的晃了两晃,倒进酒杯。 紧接着,那杯微黄的酒就落在了和离书旁边。 “怎么选,都随你。” 严侯眼皮都没抬,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书卷。 书房里又静下来,沈笈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只有拿着书卷的严侯稳稳坐在正中。 书页翻动三下。 严侯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明晃晃落在沈笈的脸上,像两颗黑漆漆的铁珠。 “要我帮你选吗?” 沈笈打了个寒战,她想跑,两只脚却仿佛被定在原地。 “那我来吧。”严侯的声音依旧平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笈竟然从中听出了几分惋惜来。 他在惋惜什么? 惋惜自己?还是惋惜严逴? 一瞬间,沈笈的精神有点崩溃。 在那双枯瘦手指落在酒杯上那一刻,几乎出于本能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和离书上已经写下了不怎么工整的沈笈二字。 “姐姐?”见沈笈半天没有动作,沈筠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笈这才回过神。 她直起身子,擦干净手,把沈筠揽进怀里。 “姐姐的筠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沈笈的怀抱很暖,暖的沈筠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无赖。 “长不大了。”沈筠小声嘟囔。 怀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孩子气,沈笈也不禁莞尔。 嘴角牵起来的时候,她想起今天好像看见严侯笑了一下。 就在签下和离书后抬头的那个瞬间,严侯脸上的皱纹几不可察的被向上带了带,不像是嘲讽,甚至有几分温和。 沈笈不敢细看,强撑着道了别,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人晕乎乎的像做梦,眼前模糊到只剩一片朦胧的光晕。 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沈笈听见严侯在背后叫了自己一声,她没回头,脚步却顿住了。 “往前看。” 严侯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神奇的是,这句话之后,沈笈的视线竟然慢慢清晰起来。 紧接着,严侯从她身侧走过去,朝服官帽,手持笏板,跛着的两只脚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 沈笈想起严逴曾跟她提过,严侯的运气一直很不好,第一次随军就断了两条腿,若是寻常将士伤成他那样早都就地埋了,但他是老平陵侯的独子,就算是死了,尸骨也得送回来。 传说送他回京的路上,甚至带了棺材,什么时候死了就装进去继续走,可一路到了京城,他还活着。 严老侯爷遍寻名医,上到太医院院正,下到游走四方的江湖郎中,有人要锯他的腿,有人说能留住,不过所有人都统一的观点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最后严老侯爷都放弃了他,开始在族里物色准备过继子嗣。 可他终究还是站起来了,二十余年间,多少功勋氏族起起落落,平陵侯府却在这个跛脚老人的肩膀上稳如泰山,甚至愈发风光。 沈笈觉得,她得活着。 在面对那杯掺了东西的酒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活。 想清楚这一点,沈笈莫名的平静下来,随即脑袋里蹿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不是沈家出事了? 所以提前得知了这一点的严侯,才会急于撇清和沈家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她一点征兆都没有觉察出来呢? 沈笈急慌慌的回了家,却发现家里什么事都没有。 直到现在,最麻烦的事情依旧是她的名声,以及闯祸的沈筠。 “筠儿,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沈笈想着,踌躇开口。 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露出一张还肿着半边的脸:“姐姐,你别生我的气…” 沈笈愣了一下,低着头看了看,才明白闯了祸心虚的人无论听见什么,总是会自动把这话靠到斥骂和讽刺里,她觉得有点好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想问沈筠的? 沈筠能知道什么? 于是她刻意板起脸:“你也知道我要生气的呀?” 沈筠眨了眨眼睛,又一头扎进了沈笈怀里,声音闷闷的讨饶:“我下次不敢了。” 沈笈本打算再敲打她两句,不料禾茵忽然推门走进来:“姑娘,红玉坊送信来了。” “秋掌柜说,姑娘定下的料子,已经叫绣娘做着了,必不叫姑娘多忧心。”她一面说着,一面递了封信过来。 那信只写了几行,沈笈却看了很久,她沉默着,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沈筠有点懵,捡起扔在一旁的信封,可是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她又抻着脑袋去看,沈笈倒也没瞒着,直接把信给了她。 “王八蛋!”只看了一眼,沈筠的火气又窜起来,人腾的站起身就要往外跑:“谁要他装好人!” 可下一瞬,手腕却被牢牢拽住,沈笈的声音不高,甚至隐隐透着几分疲态:“那你想怎么样呢?” “再去平陵侯府敲门,再打他一顿?还是让严逴打回来?又或者去大理寺,告诉他们你当街打了朝廷命官,特地前来投案自首?”她盯着沈筠,一个字一个字的质问她:“严家不追究,甚至自愿给父亲写信,免去家里担惊受怕,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非要闹翻天不可吗?” 沈笈是个很温柔的人,从不会疾言厉色,话说到这个地步,就已经算是到头了,沈筠老老实实的缩回来,没敢去榻上坐,只可怜巴巴的坐在地上靠着沈笈的小腿,半天才憋出一句:“阿姐,他们欺负你…” 话音落下,禾茵先呜咽着哭了出来,接着,沈筠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她想要抬头去看,却被一只压在后脑勺上的手掌制住。 沈笈没什么力气,但只要她伸了手,沈筠就会乖乖被拦住。 这一次也一样,沈筠趴在沈笈膝盖上,耳朵里能听见禾茵在抽泣。 而沈笈,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沈筠觉得,再不能让别人欺负沈笈了。 于是她闹着搬过来和沈笈同吃同住,恨不得一刻不离的拿眼睛盯着她,捂着她的耳朵把那些流言蜚语都挡在门外。 “大姐姐。”沈筠摆弄着九连环,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瞥着旁边做针线的沈笈。 刚才厨房来送月例干果,那婆子一双眼睛掺着好奇怜悯,惹得沈筠到现在都心气不顺。 可这事又不好说,总不能因为谁一个眼神不对就大打出手。 不过沈筠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打算寻个由头,闹上一场,让外边的人想起来就哆嗦,眼睛都不敢往这院子里瞟。 可是,万一沈笈也生气了怎么办? 想到这儿,沈筠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要是犯错了,你不会赶我走吧?” “嗯?” 沈笈手里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去看沈筠。 九连环哗啦啦的响着,沈筠连忙垂下头:“没,没事。” 她心虚的太明显,落在沈笈眼睛里十分好笑。 于是沈笈笑起来,温温柔柔的问她:“筠儿要犯什么错呀?” “没有没有。” 沈筠连连摇头,飞快的抬了下眼睛,撞见沈笈眼里的笑又躲了回去。 不想说就不说吧。 沈笈不愿意逼问她,于是收回视线,专心缝手里的短袄。 沈筠这几年个头窜的快,母亲顾不过来,她自己也不上心,院子里还没个体贴的老人,只一帮小丫头,有一个算一个的没心没肺。 沈笈在平陵侯府的时候,好几次看见她穿着袖子短了一截的衣裳到处跑。 正好现下有时间了,沈笈就把她那些衣裳皮袄都翻出来,给她改一改。 “过来试试。”沈笈放下剪刀,提着领子抖了抖,浅粉色的缎面料子荡起一层柔波:“我改大了些,今年冬天就能穿了。” 沈筠下巴搁在桌子上,身子和腿都快叠起来了,闻言拖着长音“啊”了一声,脑袋转了转,身子却没动。 沈筠不想试,沈筠看那毛茸茸的领子就觉得热。 她挤出个讨好的笑:“大姐姐做的,肯定合身。” 沈笈不说话,就盯着沈筠看,很快沈筠就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到沈笈旁边。 刚伸出胳膊,就听见院子外传来沈筎气急的骂声。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样的姐姐!自己在家躲清静,泼了一身腥在别人身上,也不知道夜里睡不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