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总想陪我去逛南风馆》 第1章 第 1 章 六月的京城,暑气初蒸,风裹着燥意,黏腻地贴着肌肤上。 裴娇娇陷在闻风馆上等房的锦缎靠垫里,随摇椅“吱呀—吱呀—”地晃着。 她半阖着眼,指尖随着抚琴者的旋乐,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叩着节拍。 “小姐!不好了!老爷派人说、说要安排您明日就成亲!”丫鬟杏仁的声音破门而入。 “明日成亲?”裴娇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怎么?这次竟然安排的这样急切?”毕竟从前老头子哪怕再着急,也会安排个几天时间。 “那要不要奴婢先去捣个乱、教训下对方什么的?”杏仁眼底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她已经很久没有动手做点什么了。 “别,”裴娇娇制止了杏仁,并说道:“你先给我说说,这回又是个什么情况,我再看看怎么安排吧!” “好吧!”杏仁有些失落,低眸道:“听说是凉州来上京赶考的穷学子!” “穷?” 话音刚落,闻风馆的房门被人推开。 是裴府的吴管事,身后还跟着几名粗使的婆子。 杏仁走上前呵斥:“吴管家,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打扰小姐雅兴?” 吴管事不敢近前,只躬着身,赔着满脸谦卑的笑道:“奴才是奉老爷的花,特意来请小姐回府的!” “请我回府?”裴娇娇终于从躺椅上坐起来,一手拖着腮,审视道:“那若我不愿意呢?” “那就对不住小姐了,”他手一挥,继续说道:“老爷发话,今日要将您绑回去成亲。” 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迅速上前推开了杏仁,又用软绸绑了裴娇娇的手腕,半拥半簇着带上了裴府的马车里。 裴娇娇蹙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往老头子可从未动用这般阵仗,可见这回是志在必得了。 她转向紧挨着自己的杏仁,声音压低了几分道:“你给我说实话,那男人到底什么来路?” 裴娇娇早年丧母,与其父一直不对付,现在的裴府,她唯一相信的便只有外祖父从江南送来的杏仁。 杏仁小声道:“咱们院子里的丫鬟来传话说了,就只是个穷书生,无官无职,毫无倚仗!” “那老头就这么敢确信我会嫁?”裴娇娇语气透着不信。 五年前娘亲病逝不久,父亲裴敬山便开始对她的婚事紧锣密鼓。 起初,裴敬山倚仗户部尚书的官威,登门相看的青年才俊倒也络绎不绝。 可惜,没几日,不是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行吓跑,便是被她的捉弄搞得灰头土脸,更有甚者,回去后竟闹着要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满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没一个敢娶她的。 裴敬山没辙了,开始打起将裴娇娇送与达官贵人为妾的想法。 幸而裴娇娇提前察觉,早早将他这个念头掐灭了。 她只冷冷一句:“你若敢将我送过去,我必定做出能让裴家抄家灭族的事来。”便吓得裴敬山脸色煞白,再不敢提。 不多久,他又将主意打到那些家世不显、可供拿捏的贫寒学子身上。 绑了几个回来,但一一又被裴娇娇都踹出了府门外。 裴敬山终于忍无可忍。 “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嫁?” 闻言,她懒懒掀起眼帘,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简单!女儿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父亲要替我寻夫婿,可以。但需得应我两条。”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涨红的脸,一字一顿道: “第一,我裴娇娇绝不做妾。第二……”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紫檀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家世门楣,必须都不得低于我裴氏。” “你!” 裴敬山气得山羊胡直颤,指着她的手指都在发抖, “简直荒唐!就你现在这个名声,还要这般条件,你让为父上哪儿去寻?” “父亲若不应,那便罢了。” 她轻巧地收回玉手,作势起身。 “正好,女儿乐得在府中逍遥自在,便是这般过上一世,也是无妨的。”这是娘亲去世后,父亲与外祖父谈好的约定,若自己不愿,绝不能逼嫁,否则娘亲的陪嫁将悉数要回。 “啊!对了,今日还约了闻风馆的清风公子品茶论诗,就不陪父亲叨扰了。” 然闻风馆三字一出,裴敬山脸色顿时铁青。 那是京城最有名的男妓馆。 “站住!” 裴敬山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女儿,最终,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化作一声怒吼: “好!好!我应你!家世门楣不得低于裴家而已!我就不信了!这满京城里我找不出一个娶你的人。” 可事实便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也瞧不上裴娇娇。 这一个月来,果然门庭冷落,连原先那些媒婆见了裴府大门都要绕道而行,直把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娇娇难得清闲了一月,只当他终于认命,偃旗息鼓。 不曾想,今日他竟还敢找个‘穷’书生。 杏仁急忙补充道:“但有一点不同!小姐!这人……是带了玉佩来的!说是、说是与您自幼便指腹为婚!” “指腹为婚?”裴娇娇眉头倏然蹙紧。 “正是!院里丫头刚刚急报,说他手中那信物,与您贴身戴的那块羊脂白玉佩,是一对儿的!”杏仁指着裴娇娇微敞的领口。 裴娇娇下意识地垂眸,手指探入衣襟,捻出那块贴在心口的羊脂白玉佩。 温润剔透的玉质,是阿娘留给她的一半念想。 她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玉佩,落在空茫的某处,若有所思。 很快,马车停驻于裴府门前。 裴娇娇乖顺的进了府。 却在路过后院一处精巧的花架时,蓦地抬脚,精准地踹向那陶盆里的素心兰。 哐当!兰花连盆带土,狼狈地滚落尘埃。 管家脸都绿了:“小姐,这、这是老爷最近的心头好啊,价值千金……” “踢不得?”裴娇娇挑眉,语带不屑,“要的就是他心头好,不是我还不踢呢!” 每每裴娇娇心情不悦时,就会踢上几盆裴敬山最爱的兰花。而今日只踢了一盆,已是极好了。 管事嘴角抽搐,只得低头:“……踢得!您自然是踢得的!” 几名仆役迅速无声地上前清理,动作麻利,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做派。 将她引至所居的小院外,管家护院们便匆匆退下。 裴娇娇只坐下片刻就待不住了,抬手轻拍了下案桌,声调微扬: “走,去瞧瞧我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去。” “是!小姐!”杏仁应道。 院门外早有软轿候着,抬得极稳当。 轿帘低垂,内里置着消暑的冰块,帘子一放,便隔绝了外头蒸腾的暑气。 裴娇娇惬意地靠在轿厢内衬上,闭目小憩。 轿子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 这地方裴娇娇很少踏足,院墙略显斑驳,墙角几丛杂草葳蕤得有些放肆。 人还未进院门,里面喧闹人声便已钻了出来。 “姑爷,您抬抬手,抬抬手就好!” 一个上了年纪的绣娘,手里捏着软尺,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比划。 被围在中心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带着几处不明显污痕和褶皱的靛蓝粗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 脚下一双同色的旧布鞋,鞋帮上沾着干涸的泥点,鞋尖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他显然极不适应这种被众人摆弄的场面,手脚僵硬地微微抬起,清俊的脸上带着窘迫的薄红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像一头误入陷阱、强作镇定的幼鹿。 裴娇娇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裙裾拂过略显粗糙的青石板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都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直接让院中的喧闹戛然而止。 管家正捧着个红漆托盘,上面堆着些零碎物件,闻声猛地一哆嗦,脸上堆起为难的笑: “小姐,这……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老爷千叮咛万嘱咐,样样都得齐备,不能有半点差池啊……” 裴娇娇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冽。 杏仁立刻上前一步: “放肆!小姐的话也敢不听?还不快退下!” 管家和那些婆子、绣娘们被这气势慑住,再不敢多言,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而出。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 裴娇娇自顾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她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目光细细描摹着几步开外的沈玉堂。 从上到下,最后落在他那张脸上。 人倒是长得清秀! 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是沈公子?” “小生沈玉堂,见过小姐。” 沈玉堂恭敬地向裴娇娇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我听我爹说,你带来了我娘的信物,不知这信物可否给我一瞧?” “自、自然……”他从怀中拿出一枚锦囊,瞧着是全身上下最贵的一枚物件了。 沈玉堂双手将玉佩奉上。 裴娇娇将锦囊中玉佩取出与自己怀中的玉佩对上,当真严丝合缝。 且这玉佩触手生热,通体剔透,想来原主人也保护的极好。 裴娇娇抬眸,目光锁进他眼底,声音清亮直白: “听我爹说,你要娶我?” 沈玉堂强压下脸颊上火辣辣的羞耻感,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作揖,声音低沉而恭敬: “裴小姐明鉴,小生唐突了。这件事实属意外,绝非小生本意。” “意外?” 裴娇娇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柳眉微挑,眼中嘲讽更甚。 “怎么?难不成你带来的,不是我娘的玉佩?” 沈玉堂心头一紧,连忙道: “不不不!小姐误会了!在下这块玉佩,确实是令尊当年赠予家翁的信物,绝无作伪!” 裴娇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 “那这又是何来意外之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娘亲去世前,确实有提及指腹为婚之事。 但及笄都过了几年,一直未有人上门,她便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如今,在她家老头急于将她脱手的当口,这个未婚夫,就这么恰到好处地登门了? 呵!天下哪有这般巧事? 她步步紧逼,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看穿。 “既是信物为凭,父母之命,你今日上门,不正是为履行婚约而来?” 她倒要看看,这个看似落魄的书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玉堂被她的气势所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干涩道: “裴小姐,在下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情非得已。此次上京赶考,本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尚可容身的客栈落脚,正待静心温书备考。” “岂料,不过数日,客栈老板便因有豪客愿出重金包下整层,我……便被扫地出门。”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自惭形秽, “在下自知身份微寒,才疏学浅,万万配不上小姐金枝玉叶,不敢有半分高攀之念。” “只求能在府上求得一隅庇所,暂居几日。待到秋闱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在下即刻离开,绝不再叨扰!” “既是如此,为何不与我爹说清楚?”裴娇娇问道。 “裴大人他……”沈玉堂为难道:“他实在是没给我机会!” 当裴敬山看到那枚玉佩时,眼中骤然迸发出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如获至宝的光芒! 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完整地讲述自己的困境和请求,只刚提了一句:“家母临行前嘱托……” 裴敬山那洪亮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手便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开怀大笑: “贤侄!竟是你!好!好!好女婿!” 他瞬间懵了,全然不知是何意? 想要解释,就听见裴敬山又继续喊道: “真是天赐良缘!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日便是吉日,成亲的东西我家都有!你放心!” 随即便是裴敬山一连串不容置喙的吩咐,自己被一群人带到了此处。 “哦?” 裴娇娇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十足的玩味, “只求庇所?暂居几日?” 她慢悠悠地踱了两步,目光却始终锁在沈玉堂低垂的脸上。 “呵,那岂不是我爹强抢民男了?” 她故意将话说得难听,试探着他的底线。 “岂敢!裴老爷仁厚,是收留之恩!” 沈玉堂慌忙躬身,姿态放得更低,“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婚约一事,实非在下此来初衷,更不敢以此要挟高攀。” “公子是不敢高攀?”裴娇娇忽然停下脚步,侧身对着他,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微微偏过头,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狡黠,“譬如:纨绔女、无嫁妆、没人要……之类的?” “什么?”沈玉堂猛地抬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愕然,眼中是纯粹的迷惑不解。 “看来公子是真不知道?”裴娇娇转过身,正对着他,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更深了“也罢,那我就向公子摊开了说吧。” 她挺直了脊背,语气带着一种骄傲:“我裴娇娇,人如其名,娇贵不已。自打活到现在,就没委屈了自己的时候。” “这些年中,我的挥霍早已提前将我的嫁妆份例都用光了。所以,嫁人?那是半点嫁妆都没有,贴补夫家更是想都别想。” 她摊了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事儿啊,在上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因此……”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沈玉堂脸上变幻的神色,“无人敢娶,现在……明白了吗?” “无人敢娶?”沈玉堂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因疲惫和窘迫而泛红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诧、是恍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想:她的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太苦了?竟需要用尽自己的嫁妆贴补自身。 难怪裴老爷会这般随意就想将她嫁出去,难怪她会是这般态度…… “是。”裴娇娇斩钉截铁,下巴微扬,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等待着他如其他人一般,露出鄙夷或退缩的神情。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院中弥漫。 沈玉堂脸上的愕然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挺直了方才因窘迫而微弯的脊背,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从容。 抬起眼时,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裴娇娇带着挑衅和探究的眼神。 “好。”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下愿娶小姐。” 仅这一句,堵住了裴娇娇一切未说出的话。 她并未再看沈玉堂一眼,径直转身,朝着前院花厅而去。 杏仁小跑着跟上,大气不敢出。 花厅里,裴敬山正背着手踱步,面上是难得的畅快得意,甚至还哼起了一支走调的小曲儿。 下人战战兢兢禀报小姐来了,他脸上的得意尚未敛去,便见女儿挑帘而入,身后跟着杏仁。 裴娇娇没行礼,也没客套。 她径直走到主位旁的一张太师椅前,自顾自坐下,目光落在父亲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死物般的漠然。 那无声的威压,竟让裴敬山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连走调的小曲也卡在了喉咙里。 “娇娇,你可算来了!” 他很快找回状态,笑容堆满了脸,带着一种强行挤出来的亲切, “快瞧瞧!为父给你寻的这位夫婿,人才、品貌,可都挑不出错吧?更何况还有你娘留下的玉佩为凭!这可是天赐的良缘!赶在秋闱前把亲事办了,也省得夜长梦多……” 他似乎想用亲情感染女儿。 然裴娇娇不为所动。 她端起手边刚奉上的茶杯,指腹在瓷壁上缓缓摩挲。 “父亲。”裴娇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冷。仅仅两个字,便让裴敬山脸上的笑容僵住。 “您瞧着很开心啊?怎么?这么快就忘记咱们的约定了吗?” 裴敬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吸了口气,试图向对方讲道理:“娇娇!那怎么能一样!玉堂他,他是……” “是什么?”裴娇娇截断他的话,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满是嘲讽,“是他一身价值不过十文的粗布衣衫?还是他脚上那个补丁都没打、还沾着泥点子的破鞋?亦或是他寒窗苦读二十载,到头来却连进京考试的落脚之处都寻不到,只能在街头风餐露宿的窘迫?父亲大人,您素来眼高于顶,如今认这穷书生当‘好女婿’,倒是不怕闪了舌头?” 一字一句,如刀似剑。 裴敬山被噎得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这次却是底气不足的虚张声势:“胡闹!你一个闺阁女儿家懂什么?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小子有信物在手,这便是铁证!轮得到你来挑三拣四?” “呵。”裴娇娇嗤笑一声,“父母之命?爹,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我那门当户对的要求里,可没有说沈玉堂是例外。” 裴敬山胸口剧烈起伏,双眼瞪得溜圆,指着裴娇娇的手指又开始哆嗦:“你……你简直是要气死为父!好啊!既然你翻旧账,为父也同你翻翻旧账!你娘临终前是如何说的?那玉佩!那块羊脂白玉佩!是你娘亲自交到你手上的!” “你娘!她在天有灵看着你呢!她盼着你成家,盼着你身边有人照拂!那块玉佩,就是她的念想!是她对你的一片心!这沈家小子,拿着另一半玉佩出现,这不是天意是什么?!不是你娘在天上庇佑你,指引他前来是什么?” “难道你当真要违背你娘的遗愿?要让她九泉之下都闭不上眼吗?” 花厅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裴敬山粗重的呼吸声和裴娇娇紧抿着唇、压抑着翻腾气血的沉默。 良久,裴娇娇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中闪动了另类的光芒。 “好啊!既然是娘的意思,女儿……自然得嫁。”她倏然站起身,挺直了脊背。 “只是父亲……”她逼近一步,那气势逼得裴敬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这婚,女儿是应了,但也请父亲记住今日!”她冷冷一笑,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若来日,这裴府再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可别来求我,更别怨恨我!” 说完,她不再看裴敬山一瞬间变得煞白而扭曲的脸,转身拂袖而去。 “来人!”身后传来裴敬山气急败坏的吼叫,“布置!连夜布置!明日大婚!少一样东西,我打断你们的腿!” 第3章 第 3 章 次日,整个裴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梁柱,鞭炮声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 裴娇娇像个任人摆布的精致人偶。繁复沉重的新嫁衣压在她身上,头上纯金打造镶嵌着明珠和红宝石的华贵凤冠更是沉甸甸的,压得脖颈酸麻。 隔着红盖头,她能感受到无数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只有裴敬山志得意满的端坐,旁边空着的椅子,刺痛了她的眼。 “夫妻对拜——” 喧嚣终于散去。 新房里,红烛高烧,跳跃的火焰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裴娇娇自己掀开盖头,目光直射向几步外同样卸下华冠的沈玉堂。 疲惫和窘迫挂在他清俊的脸上,被直白地盯着,他微微偏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坐。”裴娇娇语气不容置疑,自顾自在妆台前坐下,姿态慵懒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 沈玉堂依言在对面的圆凳坐下,脊背挺直。 “沈公子,”她开门见山,“这场荒诞的婚事,拜堂已成,你我心知肚明是为何。说吧,你的打算。” 她刻意加重了“打算”二字,将眼前这人视为图谋不轨之人。 沈玉堂迎上她的目光,没有闪躲,眼底一片坦荡的平静:“裴小姐,在下并无意攀附。”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措辞,好一会儿又说道:“昨日听闻小姐言及嫁妆耗尽,府中境况京中无人敢娶……” 裴娇娇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他会提起这个。 沈玉堂抬眸,那双因疲惫而泛红的眼睛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真诚:“在下与娘亲也曾清寒窘迫,深知囊中羞涩、举步维艰的滋味。我虽身为男身,可也见过不少像小姐这般受人欺辱之事。” 他微微倾身,眼中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若一纸婚书,能让小姐从此名正言顺、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也算是全了两位母亲曾经的情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裴娇娇耳边炸开! 什么? 怎么可以有这样大一个误会? 他……他竟然以为她在裴府过得水深火热、受人嫌弃、委屈不堪? 他以为她说嫁妆挥霍是强撑门面的谎言? 他答应娶她,只是为了帮她“脱困”? 用这样的方式,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离开裴家的身份? “哈……哈哈哈哈哈!” 裴娇娇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指着沈玉堂,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沈玉堂!你!你可真是……你以为,我裴娇娇穷困潦倒,无人问津?” 她站起身,环视这间新房里价值不菲的布置:千工拔步床、紫檀木雕花家具、墙上挂着的前朝名家真迹、妆台上随手丢弃的镶嵌着明珠宝石的凤冠…… “你看看这里!看看你身上这身临时赶制的锦缎喜服!看看你脚下踩着的波斯地毯!看看这红烛这摆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裴娇娇说把嫁妆挥霍光了,是真的!因为从十五岁及笄到现在,我看上的东西,就没有我爹敢不给我买账的!所有公中划给我的嫁妆份例,早已提前十年被我享受干净了!懂了吗?” 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玉堂瞬间变得愕然无措的脸:“我不是你以为的可怜虫!我挥霍无度、嚣张跋扈的名声,是实打实自己挣来的!京城没人敢娶我,是因为没有哪个体面人家能容得下我这样只出不进的媳妇!不是因为穷!更不是因为委屈!”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指着窗外灯火辉煌的裴府:“我爹他是想把我扫地出门!因为我怀疑他杀了我娘,被我闹腾烦了!他就想方设法要把我嫁出去,也绝不是因为裴府缺我一口饭吃!而是因为我这个‘麻烦’,让他堂堂户部尚书在京城成了人人皆知的笑柄!仅此而已!”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沈玉堂那张清俊的脸由惊愕转为懵懂,再慢慢化为一种被真相冲击后的苍白和尴尬。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沈玉堂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只剩下狼狈的赤红和无处安放的难堪。 他……他竟然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看着他那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表情,裴娇娇胸中翻腾的怒火和荒诞感,竟奇异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这书生,傻归傻,迂归迂,但……他那份不掺功利的怜悯心肠,那份想帮她“脱困”的笨拙善意,倒显得格外稀缺。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姿态重新恢复了那份习惯性的慵懒,只是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冷锐和咄咄逼人: “罢了。” 裴娇娇看着他瞬间垮塌的肩膀和眼她瞥了窗外,语气平淡地问了个更现实的问题: “误会是误会,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你日后可有去处?”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点洞悉的戏谑看向他, “我猜,明日裴府的大门口,你我这对‘新婚小夫妻’,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扫……扫地出门?”沈玉堂如遭重击,脸更白了,眼神瞬间慌乱起来。 他本就走投无路才会来寻裴府?哪还有什么安身之所? 裴娇娇眼看着沈玉堂面色惨白,没来由得心软了一下。啧,这麻烦还甩不掉了。 “行了,别丧气,”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不太耐烦的命令, “天亮后的事,交给我。” “交、交给小姐?”沈玉堂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和羞愧覆盖,“这、这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裴娇娇打断他,下巴微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仿佛在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只管等着搬地方。” 她站起身,转身就朝着那张华丽的大床走去,边走边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个烦人的蚊虫:“旁边柜子里有干净被褥,自己拿一床。墙角那张长榻,今晚先凑合着对付一下。” 她掀开厚重的织金床帐,只丢下一句话便躺了进去,声音隔着纱幔传来,闷闷的,带着不容置喙:“另外我暂时不能离开京城,你且收留我六个月,半年月后,我们再和离,就当是我给你寻了个地方的报酬。若你烦了,也可提前说,如何?” 沈玉堂怔怔地望着,还想说点什么,裴娇娇已经放下帐幔准备就寝了。 他对着帐幔之下的裴娇娇道:“请小姐放心,小生日后必定不会纠缠。”随即默默地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床干燥洁净的被褥。抱着它走向墙角那张雕花长榻上。 听见没了声音后,裴娇娇睁开眼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又转过身才睡。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裴府的下人们还在为昨日的盛典忙碌收拾残局,花厅里,却已剑拔弩张。 裴娇娇换上了一身方便行动、却依旧用料上乘的窄袖束腰碧色常服,墨发只简单绾了个髻,发间插着一支幽紫的玉簪。 她径直坐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己院里。 坐在主位的裴敬山则是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女儿会一大早就来兴师问罪,态度还如此……理所当然? “你要搬出去,还问我要宅子?”裴敬山几乎气笑,手指颤抖地指着裴娇娇,“你是不是忘记些什么了?我们当初可是约定好了,你的嫁妆份例就那么多,若你提前花完了,嫁出去便什么都没有了!若花完了还没嫁出去,裴府会一直养着你,这话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昨日大婚已成,今日你便是沈家妇!你该让你夫婿寻住处去!找我做甚?” 沈玉堂沉默地站在裴娇娇身后不远,一身洗得半旧的靛蓝袍子在一室奢华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裴娇娇一个眼风止住。 “沈家妇?”裴娇娇嗤笑一声,端起杏仁奉上的茶,慢悠悠吹了吹,“这亲事,是您强塞的,如今您拍拍屁股就想撇清?做梦!”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恶劣的笑意:“我不管。他没住处,就等于我没住处。我一个新过门的媳妇,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说出去,丢的可是您户部尚书的脸面!” “你!”裴敬山气得胸膛起伏。 没等裴敬山继续说下去,她又补了一句,带着点无赖的威胁:“要么,给个僻静点的院子我们滚蛋。要么……” 她忽然站起,一把抓过桌上那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作势就要往地上摔,“女儿新婚燕尔没地方住,心情烦闷,一不小心砸了母亲嫁妆里这价值连城的……哦不,是裴家的东西,那可就说不好了啊!” “你放下!”裴敬山失声惊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可是前朝御窑的东西! 裴娇娇稳稳当当地抱着那个瓶子,脸上挂着一副“我很委屈但我随时可能手滑”的无辜表情:“爹,您这样不配合,总不会是想我嫁人了还留在裴府吧?如果您不介意,那我更不介意了,多待个三月?五月?到时候……我们小夫妻一起住在家里等您天天下了朝回家,然后在一起吃个饭,您看怎么样?” 句句诛心!字字都在戳裴敬山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裴敬山被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她,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一口气没上来。 裴娇娇今日这副滚刀肉似的无赖嘴脸,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敢做出来!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 “……好!好!”裴敬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喘着粗气吼道,“管家!把、把城西那个靠近南市墙根的、以前堆放杂物的小院钥匙给她!” 一个偏僻无用的破院子,总比女儿天天在家里败坏门风,或者砸家当强。 且那地方又脏又破,离内城也远,正好让他们自生自灭,眼不见心不烦。 “是!”管家抹着冷汗,赶紧去取钥匙。 裴娇娇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青花瓷瓶,动作轻巧得仿佛刚才要摔的是件赝品。 她笑意盈盈地福了一福,“多谢父亲体恤。”转头又对沈玉堂道:“夫君~,去让人收拾东西吧。咱们今天就搬家。” 第4章 第 4 章 城西南市墙根。 管家口中那个堆放杂物的小院终于露出了真容。 两扇不知多少年没上过漆的木门歪斜着,门板斑驳开裂,似乎一推就要散架。 门头瓦片凋零,几根枯草在风中摇曳。 推开那“吱呀呀”作响的门,一股陈旧的霉尘味扑面而来。 院子极小,除了墙角几丛疯长的野草,几乎没什么下脚的地方。 正面是三间极其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都稀疏了,露出了下面的椽子。窗户纸更是破得七零八落,糊都糊不住。 正屋里面空空荡荡,积了厚厚的灰,地上散落着不知年代的、早已朽坏的破筐烂椅。 东厢房的窗户少了一半。 西厢则堆满了不知什么东西,上面盖着几乎烂透的破草席,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味。 墙角还有个小小的棚子,看起来是曾经的厨房,但里面的土灶也塌了半边。 唯一还算完整的,大概是角落里那口盖着石板的水井了。 “小姐、姑爷……”管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道,“这、这地方是破了点,但好歹是您二位的产业了。收拾收拾……总能住的。” 他自己说着都心虚,将房契递到了杏仁手中后,一溜烟逃跑了。 杏仁和带来的两个粗使婆子看着眼前的景象,脸都白了,这地方连裴府三等仆役的住处都不如啊! 裴娇娇却面不改色。她捏着鼻子,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眼神挑剔地审视着每一处破败,像是在评估一件勉强看得过去的货物。 最后,她停在院中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小块空地上,指着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屋子,轻描淡写地下令:“杏儿,先把这破屋里的垃圾清空,烂家具都拖出去烧了。” “窗户给我重新糊纸。” “屋顶的茅草……算了,你们去买新茅草重新铺厚实点。” “正屋和东厢的地面扫干净,明天再买两张结实点的板床和被褥来。” 她一连串吩咐下来,语速飞快,思路清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塌了半边的灶台上,眉头微皱:“这地方……找个会修灶的。” 说完,她回头,正好撞上沈玉堂有些无措又带着歉意的复杂目光。 她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几近施舍的笑意:“凑合住吧,沈公子。比起街头墙角……这里至少有四面墙,还有个顶。”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带着那一丝慵懒的傲慢,“等收拾干净了,你在这备考,我在这躲清静,咱们互不打扰。半年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她转过身,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掩着口鼻,开始指挥那两位临时跟来的粗使婆子先动手清理门口和院中的杂草与垃圾,嫌弃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都什么东西!脏死了!快点!动作麻利点!” “还有这个,留着干嘛?扔了、都扔了!” 杏仁叫苦不迭: “小姐,都扔了咱们用什么啊?老爷可没让咱们带走裴府一砖一瓦。” “我不管!”裴娇娇扬声道,“反正这些破烂本小姐用不得,你们想法子!” 丫鬟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沈玉堂站在破败的院中,看着那道碧色身影忙碌地指挥着方寸之地的改造。 举手投足间,尽是娇气与阔绰。 听见她说东西用不得,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 那是母亲给他备下回乡的盘缠。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那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粗布钱袋掏了出来,递到杏仁面前: “我这里……还有些余钱,姑娘且拿去,买些必需之物添置吧。” 裴娇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只寒酸的钱袋,眉梢高高挑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哟,沈玉堂?” 她慢悠悠地踱近一步,目光在他窘迫的脸上和那钱袋之间来回扫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调侃: “没看出来啊,你身上……居然还藏着私房钱?” 那“私房钱”三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慢,像羽毛搔刮,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沈玉堂的脸颊瞬间烧得更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强自忍住,只是那递出钱袋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不、不是私房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解释,“是、是家母给小生备下的回乡盘缠。” 裴娇娇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缩进地缝的模样,眼中的玩味更浓了,那抹笑意也加深了几分,带着点恶劣的趣味道: “哦?盘缠啊……”她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品味这个词,“那你现在拿出来……是打算以后不回乡了?还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锐利道:“指望着本小姐日后大发慈悲,送你回去?” “不敢,既受了小姐一屋之恩,自然不能再委屈了小姐,回乡的盘缠,我可以去抄书,挣够了就回去。” 他将钱袋子塞入了杏仁手中,又默默朝灶台那走过去,挽起那洗得发白的袖子,没有言语,只是俯下身,动作沉稳而有力。 “灶台……我先试试看能不能修,往年家里有什么坏了的都是我自己在修。” 裴娇娇不免有些惊讶,眉梢微挑:“你自己修?你竟还会这些?” 她从小锦衣玉食,器物坏了自有匠人更换,从未想过修补之事。 沈玉堂手上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嗯,日子久了,东西总会坏。修修补补,次数多了,也就会了。” 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娇娇看着他那双沾满泥土、骨节分明的手熟练地摆弄着砖石土块,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新鲜感。 她从小生活优渥,虽知普通百姓生活简朴,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真实地接触过这种自力更生的场景。 这感觉……倒是有趣。 她唇角微勾,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灶台不远处,就那么施施然坐下,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玉堂在尘土中忙碌。 天色渐沉,暮色四合。 沈玉堂的灶台也终于修整出个大致模样,虽依旧简陋,但至少能用了。 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脸上沾了些灰痕。 这时,杏仁提着大包小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些青菜和一小块肉。 “小姐!东西买回来了!可累死我了!”她放下东西,揉着发酸的胳膊,苦着脸看向裴娇娇,“小姐,您、您会做吃的吗?奴婢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裴娇娇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没大没小!何时见过你家小姐下厨?还不快滚去自己做了!” 杏仁吐了吐舌头:“好吧好吧,奴婢这就去!不过奴婢煮的饭菜,味道可能……嗯,您多担待着点哈。”她一脸视死如归地拎起菜篮子。 “我来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沈玉堂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手上还沾着泥灰。他自然地接过杏仁手里的菜篮子,低声道:“灶台刚修好,正好试试火。” 裴娇娇没想到裴玉堂连这个也会,就坐在不远处,与杏仁一起打量着他。 “男子做饭,这放在平民中也实属少见吧!” 杏仁点点头,“嗯嗯,少见的很,像从前王嬷嬷家,她便说了,少时是她娘亲做饭,大了些就跟着娘亲一起做饭,嫁人后就她自己做饭,家里男人别说做饭了,便是下厨房都少。” 这样一聊,两人生怕沈玉堂一个不注意将刚修缮好的灶台弄塌了。 为此一直紧紧盯着。 但慢慢,一丝香气飘了出来,几道卖相不错、闻着也香的小菜端了出来。 沈玉堂擦了擦手,朝着灶房外两人喊道:“裴小姐,杏仁姑娘可以吃饭了!” 等到裴娇娇和杏仁落座好后,沈玉堂却还是站在一旁。 她有些疑惑:“你不坐下来吃吗?” 沈玉堂温和的笑道:“不了,怕打扰小姐,我去灶台那吃。” 他说完,就往厨房方向跑去。 裴娇娇疑心:“他不是时把好吃的都留下来给自己开小灶了吧?” 杏仁点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蹑手蹑脚朝厨房挪过去。 果不其然,抓住了沈玉堂坐在柴火前,大头大口的吃饭。 “抓住你了,沈玉堂。”裴娇娇叉着腰,指着沈玉堂,“你碗里吃些什么好吃的呢?竟然偷偷留着不给我们吃?” 沈玉堂身子一僵,将碗收在腰间,缓缓转过身。 “没有什么吃的,和姑娘们吃的一样。” “一样你躲什么?拿出来看看。”裴娇娇板着一张臭脸吓唬对方。 可沈玉堂半点也不害怕,将碗护在怀里,瞧不见分毫。 裴娇娇一个眼神,杏仁立即明白,上前抢夺。 沈玉堂焦急的解释:“杏仁姑娘,我真的没有,你们就相信我,快回去吃吧,菜都快凉了。” “如果真的没有什么,那怕谁看呢,赶紧交出来。”杏仁边扯边说。 眼见抢不下来,杏仁大喊了一声:“非礼啊!” 趁着沈玉堂愣神功夫,瞬间抢夺下来,递到了裴娇娇眼前。 两人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这……不是刚在院子里拔掉的野草吗?”沈娇娇惊呼,“你怎么吃这些?” 沈玉堂解释:“这不是野草,是乡间一种野菜,能、能吃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为何不同我们一起吃?” “小菜本就不多,若我也吃,只怕小姐还会饿着。” 杏仁将碗递还给了沈玉堂,眼睛却看向裴娇娇,欲言又止:“小姐,不然让沈公子同我们一起……” “不用了,既然他爱一个人吃饭就让他一个人吃好了,我们走。”裴娇娇转过身,大步走向屋外。 杏仁那怜悯的目光看了几眼沈玉堂后,就跟上了裴娇娇的步伐。 “小姐,真的不再叫沈公子了吗?毕竟他都忙活一天了。”杏仁道。 “先不了,他什么底细我们还不清楚。既然他想跟我们分的那么细,那我们就分得细一些。”裴娇娇顿了下,继续说道: “还有,明日你去买菜的话,就多买一些,别整的跟本小姐连饭都吃不起了。” 杏仁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小姐最是心善了!” “就你话多!”裴娇娇作势要打,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用完饭我们去闻风馆找清风。” “是!”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裴娇娇带着杏仁正要出门。 沈玉堂从厨房出来,见状急忙上前:“天色已晚,这一带又偏僻,二位若是有什么事,不如让在下代劳……” “你?”裴娇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去男风馆的事,你也能代劳?” 沈玉堂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连连后退:“这、这……在下……” 裴娇娇见他窘迫得耳根都红了,这才收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去闻风馆这事儿没得商量,从前便常去,哪怕现在成了亲,我日后也是要常去的,你且做好这心里准备。” 沈玉堂面色纠结,看着裴娇娇逐渐离开的身影,心一横,小跑着跟了上去,“我、我陪你们一起去。” “你?陪我们?一起去?”裴娇娇不可置信的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我知道。” “那你还要一起去?是我耳朵不好听错了,还是你疯了?”裴娇娇还想重申一遍,“那里几乎都是……” “我知道”沈玉堂抬起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郑重道:“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弱女子深夜出行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认真到连裴娇娇都恍惚了一瞬,应了一句:“随你,想跟就跟着吧,只是别后悔。” 沈玉堂松了一口气,快步跟在二人身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闻风馆外,鎏金灯笼已然早早挂起。 清风倚在雕花窗边,纤长的手指推开窗,望着楼下如坐针毡的沈玉堂,忍不住轻笑: “奴家见过不少达官贵女来寻欢作乐的,可像您这般带着夫君同来的,当真是头一遭呢。” 两年前,裴娇娇意外救下了被卖身的清风,又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将这闻风馆盘了下来,做这儿明面上的东家,实则闻风馆真正的东家是裴娇娇。 裴娇娇只是稍稍瞥了眼楼下那个连人给的茶都不敢接的呆子,什么也没说,转而正色道:“礼部尚书蒯万近日查得如何了?” 蒯万是裴敬山在替裴娇娇物色夫婿时上门提亲的第一人,为此她对蒯家一直持有怀疑。 清风敛了笑意,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馆里近些日子来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蒯家与裴家虽同为六部做官,但平素里走动甚少,更蹊跷的是连您大婚之日,蒯家都未曾到人观礼,只是命人送了浅浅送了一份贺礼就打发了。”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不过奇怪的是,那日成亲后,您父亲悄悄地出府一趟,在旭丰楼里密谈之人,正是蒯大人。” 果然! 裴娇娇眼神一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娘亲去世前,裴敬山只是户部的一名郎中,那时的户部明面充盈,实则早已亏空,甚至差点连朝廷赈灾的银子都拨不出来。 可娘亲去世后,这一切却突然好了起来,连带着裴敬山都坐到了尚书的位置。 修摘星楼、办太后寿辰、甚至宫中选秀,都办的奢华无比。 倘若凭裴敬山一人,是不足以能做到如此地步。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醉了的贵女正围着沈玉堂推搡。 那人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顾忌着什么似的,只连连后退。 “哟,这是馆里新来的哪位小倌啊?怎么此前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今日就你来服侍本姑娘吧!”女子的哄笑声传来。 裴娇娇“啪”地搁下茶盏:“今日先到这里。” “小倌人,你别躲啊!来让本姑娘来好好疼疼你啊!哈哈哈。” 女子五大三粗的模样,步步向沈玉堂紧逼。 沈玉堂只得连连后退,他不想在这儿,尤其还是和一位女子起冲突。“姑娘自重!在下真不是这馆里的小倌,来此,只、只是为了等我家娘子!” 柳雪玉嗤笑一声:“娘子?逗我呢?谁家好人逛窑子还带自家男人的?” 她粗壮的手指挑起沈玉堂的下巴,混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告诉你,识相的就好好从了本姑娘,否则姑娘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沈玉堂脸色煞白,想要再往后退几步,可已退无可退。 他攥紧茶盏的指节发白。 “姑娘,你、你别再过来了,若是再相逼,在下可就、就要不客气了!” “哟,要动手?”柳雪玉拍着大腿狂笑,“姐姐就喜欢你这样的烈性子!” 眼看那带着酒气的厚唇就要凑近,裴娇娇清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柳雪玉,你爹知道你在外强抢民男么?” 柳雪玉脸色骤变,侧身看了过去:“我当是谁,原来是被扫地出门的裴大小姐。” “总比某些人强。”裴娇娇缓步上前,一把拍开她的手,“仗着父兄在外打仗,就在京城作威作福。” “你……”柳雪玉被拍开的手又重新指向裴娇娇,“好好好,有本事你站在这儿别走!” 她接连后退几步,转身朝外喊人:“来人!给我把这对狗男女给我抓起来!我倒要看看今天还有谁会来救你。” 从前,这二人在风月场所,就时有较量。 若论起京城女纨绔的名声,裴娇娇排第二的话,这柳雪玉就属当之无愧的第一! 她看上的东西就没不抢、就没得不到的,偶尔裴娇娇除外。 沈玉堂见状,从裴娇娇身后蹿出,挡在她身前。 他单薄的身板绷得笔直,声音却发颤:“裴小姐快走!我留下拖住他们!” “你留在这?”裴娇娇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准备从了她吗?还是说想给我带绿帽子?” “我、我没有!”沈玉堂急得眼眶都红了,一把扯下腰间羊脂玉佩塞给她:“倘若遭遇不测,烦请您书信一封告诉我娘,儿子来世再尽孝。” 那郑重的模样,仿佛真的在交代遗言。 裴娇娇心头莫名一颤,接过玉佩转身就走。她倒要看看沈玉堂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有风骨。 才出了门,就见柳雪玉带着一群家丁怒气冲冲跑进去。 柳雪玉环视一圈,没瞧见裴娇娇的身影,只剩下沈玉堂一人站在原地。 “人呢?”她厉声质问。 沈玉堂身形微颤,却仍稳住声音:“走了。” 柳雪玉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家仆去追,却被沈玉堂横身拦住:“姑娘若有不满,冲我来便是,还请放过裴小姐。” “放过她?”柳雪玉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你是裴娇娇什么人?” 沈玉堂沉默不语,只是固执地挡在众人面前。 柳雪玉见状,忽地笑了:“方才你说来等娘子,莫非裴娇娇就是你娘子?” “……是。” “这样啊……”柳雪玉拖长尾音,眼中闪过一丝恶意,伸手就要去勾他的衣襟,“我还没尝过裴娇娇的男人呢!既然她丢下你跑了,不如你跟了我?我保你吃穿不愁,如何?” 沈玉堂猛地后退,声音发紧:“姑娘自重!” “自重?”柳雪面色骤冷,嗤笑道:“看来你是不愿了,没关系,我自有的是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她扬手一挥,尖声喝道:“来人,给我先把这不懂事的家伙好好教训一顿!” “是!”家仆应声道。 沈玉堂脸色煞白,他余光瞥向门外,心里估算着裴娇娇离开的时间。 眼前的女人,他惹不起,还手是不能了,若挨上一顿打,或许还有生还机会。 待柳家恶仆一拥而上,他只能本能地蜷起身子,护住要害,一声不吭。 躲在楼外的裴娇娇,冷眼看着他身上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直裰被撕开几道口子,又迅速染上鞋印和脏污,眉头越皱越紧。 这家伙就不知道跑吗? 当领头的打手一脚狠踹向沈玉堂毫无防备的腰腹时,她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柳雪玉,你的狗爪子,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厅堂霎时一静,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柳雪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震得一愣,但很快恢复。 “原来你没走啊!” 一旁的家仆反应极快,抄起木棍就要动手。 然而还未靠近,一粒石子从馆内破空而来,“啪”地击断木棍。 杏仁背着厚重的包袱从内堂冲出,护在裴娇娇身前:“小姐,您没事吧?” 裴娇娇摇头,目光冷冷扫向柳雪玉。 柳雪玉见状,脸色阴沉,示意手下将沈玉堂拽起,刀刃抵在他颈侧。 她慢悠悠坐下,玩味地笑道:“前几日听说你成亲了,我原以为不过是你爹为了赶你出去随意找的人打发你的,没想到,你倒挺在乎这个夫君?” 她指尖一点,恶意满满。“来人,给我扒了他的衣服!让大家伙好好瞧瞧裴娇娇的男人长得……什么样!” 一旁刚还躲起来的女客们瞬间蹿出了房间,想要瞧场好戏。 “柳小姐大气,来让咱们一饱眼福啊!” “是啊!快,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都是一群不怀好意之徒。 沈玉堂想要挣扎,奈何却挣扎不过,惨白的一张脸不敢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柳雪玉!”裴娇娇语气平静,游刃有余,:“你就不想知道我刚刚是干什么去了吗?” “?” “闻风馆外十数步,有个代写家信的老者。”她微微一笑,“若我将你今日强抢民男、殴打百姓之事,快马加鞭送往北疆柳将军帐中……” “你说,柳将军收到这封信,是该夸你,还是该‘问候’你?” 柳雪玉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敢威胁我?” “不是威胁。”裴娇娇唇角微勾,“只是告知。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柳雪玉胸口起伏,紧盯着裴娇娇,眼里像淬了毒。 父亲若知道她在京里这般招摇跋扈,还因这风流事闹到动武打人……后果不堪设想。 僵持之际,楼梯上忽地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呦~我的姑奶奶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清风已款款步下楼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瞬间插入了对峙的双方中间。 他眼波流转,先是对柳雪玉抛了个媚眼:“柳二小姐息怒啊!您可是咱们这馆里的贵客,想找个顺眼的伺候,这有何难?何必动气伤了自个儿贵体?”他上前一步,纤手轻轻拂过柳雪玉的手臂,笑容愈发明媚。“您瞅,今夜月色多好,最是消解烦恼。不如,就让奴家今夜好好陪陪您,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保管把这点不愉快,都忘得一干二净,可好?” 清风的态度温顺恭谨,又巧妙地给柳雪玉铺了个完美的台阶。 柳雪玉绷紧的肩膀,终于微微松了下来。 她冷哼一声,狠狠地剜了裴娇娇和沈玉堂一眼,便借坡下驴,搂住一旁的清风。 “……好!清风,这可是你说的!走!去你的雅间!” 清风顺势而为靠了上去,笑得愈发风情万种:“是是是,这就请,二小姐放心。” 他转身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朝裴娇娇递了个眼色,随即便温言软语地引着柳雪玉迅速离开了。 裴娇娇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沈玉堂,“回家!” 沈玉堂踉跄跟在身后。 一路上,裴娇娇总能时不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和浓重的呼吸声,她脚步微顿,终究还是放慢了速度。 她开始相信沈玉堂的出现真的是个意外。 第6章 第 6 章 杏仁将背上那卷厚重的包袱放在今日唯一拾掇干净的东厢房内。 摊开来,是从闻风馆里带出的被褥,云锦缎面的,正是裴娇娇从前用惯了的旧物。 待杏仁手脚麻利地铺好被褥,裴娇娇便坐了上去。 昏黄的灯火摇曳,将沈玉堂躬身伫立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墙壁上,透着股难以言说的颓然。 裴娇娇抬眼看他,轻声问:“怎么?这是后悔今日跟我们去了?” 沈玉堂摇摇头,脊背弯折得更深了些。 “那为何这般模样?”她追问。 他喉结滚动,发出滞涩的声音:“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还险些连累了你们。” 裴娇娇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竟是这般想的? 随即她继续试探:“既如此,往后你便不要再跟去就好了。” “不行,”沈玉堂抬起头,带着一股执拗,“我得去。” “哦?还去?”裴娇娇唇角微勾:“不怕再被哪位贵女缠上了吗?若再有下次,我可不一定还能替你解围了。” 沈玉堂垂下头,沉默片刻,似在思忖,片刻后低声道:“放心,下次……我自有我的法子。” 裴娇娇轻笑一声,不再追问。 恰时,杏仁端着铜盆热水进来伺候裴娇娇梳洗就寝。 沈玉堂见状,躬身退出了屋子。 庭院清冷,月光寂寥。 他环顾四周,今日一整日才拾掇了一间东厢房和角落的厨房。 如今只能打算在灶台边将就一宿,明日再将西厢房打扫好。 没多会儿,屋外脚步声响起。 杏仁抱着一床厚实的锦被进来,往灶台旁一放。 “喏,这些是你的!”她语速飞快,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玉堂怔在原地,看着那床簇新厚实、触手光滑的锦被,一时有些恍惚。 这竟是十数年来,他头一次用上如此奢侈的物件。 被褥撑开,从里面滑落出一罐小瓷瓶,赫然写着“跌打药”几个字。 裴小姐她……怎的这般心善? 指尖抚过冰凉滑腻的缎面。 他不免想: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若非他误会了裴小姐的处境,此刻的裴小姐,本该安稳地躺在裴府那张精雕细琢的千工拔步床上,拥着轻暖柔滑的丝绸锦被,舒舒服服地安眠。 他可真该死啊!至少、至少他得做点什么! 嗯……明日就去看看! 翌日一早,裴娇娇步出房门,便觉院子清爽了不少。 昨日的杂草、零碎悉数不见,连青石板都像被仔细擦过。 “这怎么回事?”她挑眉唤来杏仁。 “哦,是沈公子,”杏仁回道,“他天刚蒙蒙亮就在院里忙活了,正屋和西厢房也都收拾利索了!” “他?一个人?”裴娇娇微讶。 “是啊!”杏仁语气里带着点佩服,“奴婢想搭把手,他却说这合该是他的事情,愣让奴婢歇着,奴婢都坐了一早上了,还怪不自在的。” “那他人呢?”裴娇娇环视一圈,没瞧见沈玉堂的人影。 “做好早饭就出去了,说是去市集寻摸点他能干的活计。”杏仁说着,将沈玉堂备好的清粥小菜端了上来。 微微粘稠的米粒盛在粗陶碗里,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香,再搭配了一小碟酱黄瓜,上面撒上几粒炒香的芝麻。 裴娇娇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粥米软糯熨帖,米香醇厚,再夹上一小片酱黄瓜,与清粥的淡雅在口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简单又和谐的美味。 她完全没料到,沈玉堂竟连这么一份普通的白粥,都能做到色香味俱全,完全不逊色于京城那些大酒楼里的味道。 顿时,有了新的想法。 她立刻招手示意,杏仁会意,连忙俯身凑近。 “你说,咱们要是把沈玉堂这厨艺的精髓弄到了手,是不是娘的雀满楼就有救了?” 她正愁不知道先从娘亲哪家店铺开始下手呢。 杏仁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呀!小姐英明!” “好!”裴娇娇决定了,“用完膳,咱今日就先去把雀满楼的地契盘下来!” 两人匆匆出了门去往城中东巷。 正值午市最热闹之际,两旁酒楼食肆人声鼎沸,缕缕饭菜香气争先恐后地溢出店门,勾引着行人的馋虫。 然而,当她们行至巷子深处,眼前的雀满楼却像被遗忘的角落。 往里望去,偌大的大堂里只稀疏坐着两三桌客人,安静得能听见算盘珠子拨动的单调声响。 杏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小姐……这、这雀满楼和奴婢印象里……也差得太多了吧!” “是啊……”裴娇娇心头一涩。 她怔怔地望着二楼熟悉的位置,眼前浮现出往日的景象。 小时候,娘亲温软的手总是牵着她笑盈盈地坐在二楼靠街边的位置。 每当她吃得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时,娘亲便会含着笑用手帕替她擦拭嘴角的残渣,柔声问:“娇娇,好吃吗?” “嗯嗯!”小脑袋用力点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娘亲,好吃!特别好吃!” 娘亲眼底的笑意便更深了,带着笃定和期许:“那就好,我们娇娇喜欢的味道,必定也是这京城里顶顶好的味道。” 然而自娘亲病逝以后,这些家产大多由裴家雇人接手打理,起初倒也能挣着几分薄利。 可近几年里,附近多了许多新开业的酒楼,招牌菜色一家多过一家。 雀满楼又经营不善,就成了裴家这几年里最亏钱的产业之一。 裴家很早就想要将这间铺子卖掉,奈何一直没有人愿意接手。 裴娇娇回过神来,命杏仁换了男装,去雀满楼走了一遭。 不过半日光景,杏仁已拿着房契、地契笑着走出来,“小姐,成了!” 裴娇娇接过房契、地契,二人喜不自胜,归家的路上又采买了各色鲜蔬鱼肉,兴冲冲赶回小院。 恰巧沈玉堂也回来了,只是他的步履却沉重得多。 裴娇娇今日心情大好,难得地漾开一丝笑意,主动迎上前去:“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和颜悦色,倒叫沈玉堂一时怔住,讷讷道:“……嗯。” “是怎么了吗?”他下意识地问道。 “没什么!”裴娇娇指了指杏仁手中满满当当的菜篮,“就是今日心情甚好,我和杏仁在外买了许多菜,你给我们做?” “只是这事儿啊,”沈玉堂心头一轻,温声道,“好,我这就去。” 不同的是,这次裴娇娇和杏仁一同进了厨房。 沈玉堂见状颇感局促,温言劝道:“这厨房脏污之地,恐污了两位姑娘的衣裙,不若先移步屋外……” “无妨!”裴娇娇截断他的话,眸光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我今日就想瞧瞧,是何样的一双巧手能将这普普通通的食材都化作珍馐美馔?” 沈玉堂耳尖蓦地飞起一片薄红。 这般直率的夸赞,还是头一次从一个姑娘家口中听来。 他有些无措地移开视线,默默挽起衣袖,洗菜、切配,动作行云流水。 一条活鱼在他手下顷刻间化作薄薄的鱼片,鱼骨则被煎得金黄,旋即注入清水熬煮成浓白的汤底。汤沸后,放入金黄的豆芽、青菜略烫一会儿捞出,再将鱼片滑入滚汤,烫数十下,一并倒入海碗中。 再在上面撒上几圈红椒、葱花。他又从怀中拈出几粒乌黑油亮的小粒。 裴娇娇眼尖,好奇道:“这是何物?” “花椒,是我家乡特有的香料。”沈玉堂答道。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清油,手腕一倾—“滋啦—!” 热油激起奇异的麻香裹挟着椒香、葱香轰然炸开,瞬间盈满狭小的厨房,霸道地钻入鼻息。 沈玉堂端起海碗,向裴娇娇介绍:“这道菜是椒麻鱼片!” 裴娇娇一双眼睛紧盯着海碗,一瞬不瞬。她藏在身后的手,指尖飞快地向后点了点杏仁。 “快、记下了吗?” 杏仁口中念念有词:“记、记下了!花椒、红椒、热油泼之……” 沈玉堂有些疑惑:“记下这些做什么?” 裴娇娇心头一跳,面上却强作镇定,下巴微扬,带着点骄横掩饰道:“怎么?我记一下都不行吗?” 沈玉堂见她这般反应,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无妨,小姐若觉得有趣,记下便是。” 随后又是一道,清炒莴笋,他从灶台旁的小陶罐中舀出一勺雪白的膏体。 裴娇娇没瞧见过,她指着小罐问:“这是何物?” “是猪油,”沈玉堂一边解释,一边将猪油舀入热锅中,“昨夜烹肉时特意熬出来的,但只得了这点。” 翠绿的莴笋片滑入锅中,与融化的猪油相遇,发出更欢快的“滋啦”声。 “那为何要加这猪油?”裴娇娇追问。 沈玉堂手腕轻抖,熟练地翻炒着,解释道:“猪油性温润,炒青菜最是相宜。用它炒出来的菜蔬,不仅香气更醇厚,颜色也会格外鲜亮通透,瞧着便有食欲。” 裴娇娇随即又问了昨晚的两道菜和今早的清粥、酱菜的做法,沈玉堂也都一一细致解答。 眼见最后一道菜即将出锅,裴娇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朝杏仁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默契地退出了厨房,回到堂屋。 杏仁心领神会,立刻小跑着回到东厢房,取出笔墨纸砚,伏在案前,凭着记忆将方才所见沈玉堂烹饪的用料、火候、手法乃至那勺雪白猪油的妙用,悉数详尽记录。 写罢,又小跑着回来,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呈给裴娇娇:“小姐,您瞧~” 裴娇娇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微微颔首:“嗯,记的甚好。” 她将纸笺递回给杏仁,眸色沉静:“明日一早,你便带着这食谱去找清风。让他重新物色几位手艺过硬的大厨,再寻一位精明可靠的掌柜。至于雀满楼现今的人手……”她略一沉吟,很快便有了决断,“若有人愿意留下,一律降级留用。譬如掌勺的师傅,降为助厨;掌柜及其他人等,都去跑堂听用。若是不愿屈就的,便按例结算工钱,允其自去吧。” “是,小姐。”杏仁郑重应下,妥帖地将食谱收进怀中。 片刻后,沈玉堂端着托盘出来,三菜一汤依次摆上桌。 椒麻鱼片红亮诱人,清炒莴笋碧翠欲滴,另有一道酱色浓郁的炖肉和一盆奶白的汤羹,色泽搭配和谐,香气扑鼻。 他放下碗碟,便习惯性地转身要回那狭小的灶房。 裴娇娇的目光停在那几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片刻,终是开口叫住了正要吃饭的杏仁:“去,让沈玉堂也出来,一道用些吧。” 毕竟,才拿了人家的秘方,再不让他上桌吃饭,那连裴娇娇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的。 杏仁放下碗筷,欢快地应声:“好嘞。” 然等杏仁回来时,还是只有一人。 裴娇娇眉头微蹙,以为他是不识好歹,冷哼出声:“怎么?本小姐纡尊降贵请他同桌,他还端上了架子不成?” “不、不是的,小姐!”杏仁连连摆手,面色古怪,“沈公子他……他、他竟在灶房边睡着了!” “睡着了?”裴娇娇也是一怔。 “千真万确!就在那柴堆旁的地上!” 两人快步走向厨房,果然见沈玉堂蜷缩在灶台旁,背靠着几捆干柴,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 杏仁忍不住咋舌:“这是有多累啊?竟能倒头就睡!小姐,需不需要……” “不必了。”裴娇娇打断她,目光复杂地落在沈玉堂沉睡的脸上,“他既不曾开口相求,我们又何必上赶着去管他。” 说罢,转身便走。 到了半夜,一阵穿堂的冷风灌入厨房,激得沈玉堂打了个寒颤,悠悠醒转。 他揉了揉酸涩沉重的眼皮,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想着去西厢房寻个避风处再睡会儿。 费力起身时,眼角余光蓦地瞥见灶台上留着一只粗瓷大碗,被另一只碗仔细地倒扣着盖得严严实实,静静地搁在微凉的灶台边缘。 碗沿边缘,还依稀残留着一点傍晚菜肴的油光,肚子也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声音。 所以……这是特意为他而留的吗? 端起碗的刹那,沈玉堂想着:裴小姐……当真是个好人啊!他还需努力些、再努力些!可不能再让她过这些苦日子了! 第7章 第 7 章 翌日一早,沈玉堂备好了早饭就出门了。杏仁也带着食谱去闻风馆找上清风了。 裴娇娇独自用了早膳,略作收拾,也出了门。 她要去的是东巷如今风头最劲的兴悦楼。 才进店门口,就瞧见大堂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裴娇娇在门槛处站了片刻,竟也无一个伙计上前招呼。 她微微蹙眉,正欲喊人,旁边一个刚进来的陌生小姑娘瞧见了,忍不住好心提醒:“这位姐姐,快找地方坐呀!再晚点,怕是连站的地儿都没啦!” 裴娇娇微怔:“自行落座?不是该有小二引座伺候么?” “噗嗤”一声,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瞪大,带着点“你果然不懂行”的了然,“一看姐姐就是头一回来这兴悦楼吧?” “是!”裴娇娇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她往日消遣多在雅致的乐坊花楼,自有伶俐的小厮仆从打点一切,便是用膳,也是楼里备好的精致席面。纵使听过兴悦楼的名头,可了解到这只是个寻常的食肆,也无兴致来此。 两人正说着,大堂里最后一张空桌也被几个刚进门的汉子占了去。 小姑娘见状,热情地招呼裴娇娇:“姐姐若不嫌弃,跟我挤一桌吧!” 两人刚落座,依旧无人理会。 裴娇娇不耐,抬手便要唤人,却被小姑娘一把按住。 “别喊别喊!”小姑娘压低声音,从桌子的一侧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已磨得发毛的纸,“喏,这是兴悦楼的菜单!姐姐先瞧瞧想吃点啥,勾画好了,咱们再去前头柜台那儿排队点餐付钱!” “还需食客点餐……排队?”裴娇娇愕然,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这谱儿摆得怕是比宫里御膳房还大呀?” “嘘”小姑娘忙做出噤声的动作,“别这样说,当心掌柜的听见了待会将咱赶出去!再说了宫里做的可没这儿的好吃。” 裴娇娇心中惊疑更甚。她压下心头那点被冒犯的不悦,耐着性子接过那张粗糙的菜单。 目光扫过,菜色与她平日所见的并无太大新奇,无非是些鸡鸭鱼肉、时令菜蔬,她随意指了几样。 小姑娘接过一看,又麻利地添上几道“招牌必点”,随即起身,灵活的挤入柜台前不知何时排起的长队。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点完菜品回座。小姑娘眨巴着眼睛,亲昵的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娇娇。”她报上名号,目光淡淡扫过对方稚嫩的脸上,“你呢?” “婉……”才出声,她立即止住了话头,眼珠飞快地转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是宁婉!我叫宁婉,裴姐姐可以唤我一声婉儿。” 宁婉……婉儿…… 裴娇娇心中默念,她状似无意地瞥过宁婉搁在桌沿的手。雪白、纤细、柔若无骨,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莹润光泽,甚至比她这个裴家大小姐精心保养的手还要细腻白嫩几分,全然不似寻常市井少女。 又想起方才她脱口而出的宫里,裴娇娇随即试探:“那婉儿是经常来这兴悦楼吗?我看你对这儿熟得很。” 宁婉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闻言摇了摇头,放下杯子,“也、也不是!难得来一次的!”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子朝裴娇娇这边又倾了倾,“我父……父亲管得可严了,不常让我出门的,今天也是我偷偷溜出来的!” “这样啊!”裴娇娇唇角弯起一丝笑意,“那今日这顿,就让姐姐请婉儿妹妹吧!” 她说着便去掏腰间的荷包,宁婉却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背,小脸一扬:“姐姐,不用了!” 宁婉心里美滋滋的,难得溜出来一次,还能遇上裴姐姐这般明艳又爽利的美人作陪用膳,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既是与美人同席,哪有让对方破费的道理? 裴娇娇感受到手背上温软的触感,又瞧见宁婉那副“我请定了”的认真模样,微微一怔,随即将荷包放回原位,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既如此,那姐姐就厚颜蹭婉儿妹妹一顿了!” 说话间,店里的伙计端着托盘,将她们点的几道菜送上。 裴娇娇的目光掠过桌上,比起花楼里那些追求精致摆盘的菜肴,眼前这几道菜,色、香上都透着一股扎实而热烈的烟火气,竟让她一时不知该从哪道下筷。 宁婉看出了裴娇娇所想,用筷子尖点了点离裴娇娇最近的那盘红烧肉,眼睛亮晶晶的介绍: “裴姐姐不然先尝尝这道红烧肉吧!是他们家招牌,我吃过三次了,保管入口即化,酥烂不柴,就连酱汁也是浓香不腻,好吃的紧!。” “是嘛!”裴娇娇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送入口中,肥肉入口即化,带着浓郁的酱香甜味,而包裹其中的瘦肉则吸饱了汤汁,酥软入味,咸甜适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由衷赞道:“嗯,确实当得起招牌!” “是吧是吧!”宁婉得到肯定,小脸兴奋得泛红,又忙不迭地将那盘清蒸鱼往裴娇娇面前推了推,“再试试这个!鱼肉最是讲究火候和去腥,他们家蒸得恰到好处,鱼肉嫩得像豆腐,筷子一碰就散,只淋了薄薄一层豉油,全靠葱姜丝提味,一点腥气都没有,鲜甜得很!” 裴娇娇夹起一小块雪白的鱼肉,果然如宁婉所说,嫩滑得几乎夹不住,蘸上碟中清澈的豉油汁送入口中,鲜美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绽开,鱼肉的清甜被完美激发,葱姜的辛香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主味,毫无腥气。 “嗯,确实不错!”在宁婉的热情推荐下,裴娇娇逐一品尝了其他几道菜。 无论是爽脆的时蔬,还是浓油赤酱的家常小炒,竟无一失手,都做得极有水准,火候、调味均属上乘。 到了此刻,裴娇娇终于明白为何兴悦楼可以摆这么大的谱了,因为味道好!不缺食客。 宁婉见裴娇娇吃得眉眼舒展,也彻底放开了,加入战斗。 两人胃口大开,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五六道分量不小的菜肴一扫而空。 放下筷子,二人竟同时捂着鼓囊囊的肚子,忍不住“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裴娇娇看着眼前这个对美食充满热情、品味刁钻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中好感更增,笑着提议:“十日后,你还能出来吗?姐姐可以带你去另一家店尝尝鲜。保证也是难得的滋味,姐姐请客,如何?” “好吃的?”宁婉双眼放光,“好啊好啊!一言为定。” “那就这么说定咯!十日后午时,东巷街头我等你。”裴娇娇莞尔。 “好,我……”宁婉话还没说完,店门口走来一个神色匆匆的男人,弯着身子,用一种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尖细的嗓音急道:“殿……小姐,您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怪罪奴才了,求您还是快些随老奴回去吧!” 宁婉小嘴不满地撅起,但看到来人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还是悻悻地站起身:“行啦行啦,这就回去,瞧把你急的。” 她走到门口,又倏地回头,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裴娇娇,不放心地再次确认:“裴姐姐!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裴娇娇瞧着那仆人异于常人的恭敬姿态和尖细嗓音,心中最后一丝疑云落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笑点头:“好,姐姐记着呢,绝不会忘。” 得了这句保证,宁婉这才绽开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身离开。 吃了一顿饱餐后,裴娇娇又在东巷逛了一路,在每家酒楼里买了一份招牌菜打包,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雀满楼的。 待到回家时,杏仁也迎了上来,接过裴娇娇手里的食盒。 “小姐,我和清风按您的吩咐,仔细看了好几个应聘的厨师,也一一试了他们的手艺。其中有两人试过食谱后做出的菜色味道与沈公子所做的能有九分相似。” “好!那就定下这两个人。另外,安排下去,从今日起,雀满楼闭店休市,十日后重新开张。”她略一沉吟,继续吩咐道:“前五日,你先把需要的人手都确定好,后五日,我们再给他们教习一番。” “教习?”杏仁眨眨眼,有些不解,“是要……教习规矩吗?” “不,是要教他们待客之道。”裴娇娇意味深长的一笑,她想把乐坊花楼里那些迎来送往、体贴入微的功夫,学到雀满楼里来,再加上沈玉堂那些不常见的菜色,或许能给雀满楼带来新的转机。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沈玉堂耷拉着身子,带着浓重的疲惫走进院中。 他气息微促,强撑着扯出一丝笑容:“我这就去厨房做饭,你们稍等片刻。” 裴娇娇闻言戳了戳杏仁,杏仁忙唤住了他:“不必麻烦了,沈公子。今日小姐从外头各家酒楼买了些招牌吃食回来,你也一道用些吧。”她指了指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盒。 沈玉堂面露犹豫,目光在食盒与裴娇娇之间转了转,低声应道:“好,那……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匆匆折回了西厢房。 趁着这换衣的间隙,杏仁麻利地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摆好,诱人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她好奇地朝西厢房方向望了两眼,小声嘀咕:“这沈公子怎得吃个饭,还要换个衣服?” 不多时,沈玉堂便出来了,换上了一件虽旧却瞧上去很干净的粗布长衫。 这还是他搬来这几日里,头一回与裴娇娇、杏仁三人同坐一桌。 沈玉堂看着满桌的菜肴,不知从何开始。 裴娇娇见状,故意拖长了语调,打趣:“沈公子当真是贵人事忙,难请得很呐。算上今日,我可是请了三次,才总算能与公子同席共食。” 沈玉堂惶恐:“小姐言重了!这……在下绝无此意!只是……” “哼!”裴娇娇倏地冷了脸,“若非今日我特意去当铺,当了件还算体面的衣裳,换来这几样好菜,公子只怕是还不愿与我们同席吧!” 裴娇娇是故意这样说的,毕竟她还需要维持自己‘穷困’,也算是给了一桌的解释。 沈玉堂一听“当衣服”三个字,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愧疚和不安。 他猛地起身,慌忙跑进西厢房,从刚换下来的衣衫里拿出今日工头给的工钱,又忙跑回正屋,将这工钱递到裴娇娇眼前,声音发紧:“是……是我的错,小姐先收下,待日后我会更加努力挣钱交给小姐!” 裴娇娇紧盯着那串铜钱,直至夜深了,她紧蹙的眉头仍未有舒展。 杏仁忍不住催促:“小姐,您该歇息了!” “杏仁,你抽空去查查,” 她顿了顿,字字清晰,“沈玉堂近日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 这钱收的着实有些烫手,逼得她不得做点什么。 “是,小姐!”杏仁应道。 第8章 第 8 章 十日后,雀满楼开张大吉! 裴娇娇让杏仁请来了一队舞狮班子,一上午雀满楼门前金狮腾跃,鼓点铿锵,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与此同时,她又命杏仁雇来的几个伶俐孩童,再让他们捧着厚厚一叠菜单,穿梭在东巷人流之中。 “雀满楼全新开业!秘制新菜,快来尝尝鲜喽!” 这番热闹景象,引来了食客陆续登门。 而裴娇娇则依约来到东巷口,午时三刻,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宁婉远远瞧见了裴娇娇,眼眸一亮,立刻踮起脚尖用力挥了挥手,随即提起裙摆,欢快的朝她小跑过来。 “裴姐姐,我没来晚吧?”宁婉气息微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呢,正正好!”裴娇娇自然地牵起她纤细的小手,笑道:“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她引着宁婉,朝雀满楼走去。 舞狮已近尾声,喧天的锣鼓声渐渐歇下。 宁婉抬头,目光触及“雀满楼”三个大字时,秀气的眉头不由得轻轻蹙起。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裴娇娇的手指,凑近她耳边,带着几分犹豫:“裴姐姐,你说的好吃的……就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里。”裴娇娇语气肯定。 宁婉的脚步迟疑地顿住了,脸上显出几分为难,“要不……咱们换家店吧?”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小声吐露了担忧,“这儿……我从前吃过,味道实在是……”她没说完,但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一言难尽”。 裴娇娇心下了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眼中带着笃定的笑意:“安心。我亲自尝过他们新来大厨的手艺,听说还出了许多宫里都未必尝过的新奇菜色呢。今日就当陪姐姐去试试看,如何?” 看着裴娇娇胸有成竹的模样,宁婉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只好点点头:“那、那好吧!就信裴姐姐一回!” 二人刚一踏入店门,两位身着崭新靛蓝短褂、精神奕奕的小厮便躬身行礼,齐声唱喏:“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您二位里边请!”声音洪亮热情,姿态恭敬有礼。 其中一位小厮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将她们引至一处靠窗的雅座。落座后,另一小厮已奉上两份印制精美的菜单,温声道:“贵客请过目,这些都是小店新近推出的招牌菜品。” 宁婉接过菜单,目光一扫,眼中顿时泛起好奇的光彩,“咦?菜名都变了,看起来……好像是不太一样了诶~”之前的疑虑被新奇感冲淡了几分。 裴娇娇莞尔一笑,大方许诺:“嗯,今日你只管挑着喜欢的点,把这儿的招牌都尝上一遍,姐姐请客。” “好呀!”宁婉立刻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点了几道名字最是诱人的新菜。 这边刚点完,另一位小厮已悄然端上几碟玲珑精致的开胃小酱菜,笑容可掬:“贵客稍候片刻,佳肴即刻奉上。这是小店一点心意,请您二位先尝尝,开开胃。” 裴娇娇将酱碟轻轻推到宁婉面前,“婉儿妹妹先尝尝这个。” “那我就不客气啦!”宁婉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色泽油亮的酱黄瓜送入口中。牙齿轻合,酸爽清新的汁水瞬间迸发,恰到好处的微辣点缀其间,脆生生的口感,令人顿时胃口大开。 “嗯!好开胃!” 她吃得眉眼弯弯,之前的担忧彻底消散,兴致盎然地对裴娇娇说:“裴姐姐,我有些开始期待后面的菜了!” 不多时,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勾人馋涎。一盘盘色泽鲜亮、热气腾腾的菜肴被迅速呈上。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道椒麻鱼片。一上桌,滚烫的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冒泡,浓郁的椒麻辛香霸道地钻入鼻尖。 宁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颤巍巍的鱼片,吹了吹便送入口中,是一种很奇特的滋味,与从前所吃过的鱼味道完全不一样。 “唔!裴姐姐!”宁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也太好吃了吧!又麻又香,好过瘾!” 她开始将桌上的新菜一一尝遍,每吃一口,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餍足的幸福笑意。 待结账时,裴娇娇抬手示意,一直留意着她们这桌的小二立刻快步上前,躬身问道:“二位贵客,有何吩咐?” “结账。”裴娇娇道。 “好嘞!”小二笑容满面,麻利地报数,“您二位点的都是本店招牌,承惠三两八钱。今日新店开业,掌柜的特意吩咐给所有贵客打八折,您只需付三两银子就好。” 裴娇娇从荷包中取出三两纹银递过。 小二恭敬收下,转身离去。 片刻,他又折返回来,手中托着一个小巧的瓷碟,上面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梅子糖。“这是小店特制的梅子糖,酸甜清爽,给二位贵客解解腻润润喉,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这一番体验下来,连见惯宫中排场的宁婉都忍不住拉着裴娇娇的衣袖,赞叹道:“裴姐姐,这儿的服侍也太周到了吧!菜好吃得不得了,伙计们还这般殷勤体贴,下回……不,下下回我还要来!” 裴娇娇看着宁婉如此模样,眼中笑意更深,“婉儿妹妹喜欢就好。” 好的口碑如同长了翅膀,在食客间飞速传递。 到了第二日,雀满楼门前早早便排起了长队,堂内更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比开张首日还要红火数倍。 席间,一位熟识雀满楼“旧貌”的老食客,品着杯中佳酿,环顾四周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崭新布置,再感受着伙计们那恰到好处的殷勤与周到,终于忍不住拉住一位路过添茶的小二,压低声音好奇探问:“小二哥,你们这雀满楼……瞧着是不是……换了新东家?这做风、这菜色,跟从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小二闻言,腰板下意识挺得更直,声音清亮地应道:“客官您好眼力!如今这雀满楼啊,已是锦公子的产业了!” “锦公子?”邻桌的食客耳尖地捕捉到这个名号,纷纷停下筷子,投来探究的目光。 “正是!”小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与推崇,“我们东家尊号—锦公子!” 与此同时,隔着一条喧嚣的街巷,裴娇娇在雀满楼正对面酒楼二楼的雅间临窗而坐。看着自家门前的长队和食客喧哗声,她唇角勾起一抹满意弧度。 正巧,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杏仁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小姐!奴婢查到沈公子近日的行踪了!他……他在码头!” “码头?”裴娇娇眉头蹙起。 城南码头边,许多工人在其间穿梭。 好一会儿,裴娇娇才找到沈玉堂的身影,他正一箱一箱的搬着货物,货物应该是太沉重了,压的他肩膀沉沉弯了下去。 几个同样在搬货的汉子瞥见他这副吃力的模样,互相交换了个轻蔑的眼神。 其中一人故意放慢脚步,在路过沈玉堂身边时,肩膀一斜,撞向了他的后背! 沈玉堂猝不及防,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几人见状,毫不掩饰地哄笑。 管事之人瞧见了走过去,厉声喝道:“都干什么呢?!吃饱了撑的?还不赶紧干活!” 找事的几人这才收敛了些,悻悻地散开继续搬货。 然而这管事也并非良善之人,挥起鞭子,精准地抽打在沈玉堂脚边的尘土上,“就你这身子骨,搬得慢吞吞还碍手碍脚!今日的工钱扣一半!若再磨蹭,明日便不用来了!” 杏仁焦急道:“小姐,要不要我上去……” “不,先回家再说!”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第9章 第 9 章 沈玉堂今日回来的比平常还要晚些。 杏仁站在屋外远远瞧着,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走过来,忙去向裴娇娇禀告。 “小姐,沈公子快回来了。” 坐在屋内的裴娇娇显然有些心事重重,垂眸道:“那就唤他过来一趟。” 前几日,她是曾让杏仁将这工钱还给沈玉堂的。 然沈玉堂却说:“小姐既受我所累,我自当照顾小姐,何况我一男子,怎能让姑娘一直当衣服、首饰过日子呢!”堵得裴娇娇哑口无言,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得暂时收下。 她其实不太想多去管沈玉堂的事,如果可以,最好两人平安度过这半年,再和离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如今他这番自损的行为来护她,这……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外‘吱呀’一声,是沈玉堂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院子中。 他脚步虚浮,身形踉跄,仿佛随时会栽倒,却硬撑着将怀里今日的工钱悉数交给了杏仁,有气无力道:“杏仁姑娘,这、这是我今日抄书赚的。” 他真的太累了,从前虽偶尔做过些农活,但与这搬货运货相比下来,要轻松地多,而且身子在这段日子以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幸而有裴小姐的药,才能撑住一二,眼下,他只想回西厢房里那张硬板床上瘫着,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杏仁拦住他,“沈公子,我们小姐想跟您谈谈。” 沈玉堂有些忐忑的去往东厢房,就看见裴娇娇坐在烛光下,神情专注地翻看着手中的几页纸笺。 “裴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沈玉堂问道。 “坐,我们聊聊吧!”裴娇娇目光落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心下更复杂了。 沈玉堂几乎是挪蹭着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 裴娇娇开门见山,“我今日想叫你来,是有件事儿需要跟你说一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再推到沈玉堂面前,“城中东巷有家雀满楼这两日开业,你可知道?” 沈玉堂摇摇头,“未曾听闻。”他的视线落在那荷包上,好生疑惑。 裴娇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一直翻阅的那几页纸笺,也推到了沈玉堂面前。 “这是那日我问你你那些菜是如何做的,杏仁记下后,便去联系了雀满楼,将你的那些菜谱悉数卖给了雀满楼。”她将荷包摊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碎银,“这便是雀满楼所付的报酬。” 沈玉堂那原本浑噩的大脑瞬间更浑了,像一团浆糊:“这、这些不过是我们那儿的家常做法,竟……竟能卖这么多银子?” “是的。”裴娇娇应道。 其实单论食谱是卖不了这么多的,是她又往里添了点,她想早点分开,于是继续开口: “沈公子,这些银子足够你在城中寻一处上好的客栈落脚,安心温习功课,静待科考了。” “那你呢?”沈玉堂下意识问。 “我?我自然是还留在这里。”裴娇娇解释。 沈玉堂听明白了,她是想赶自己走,霎时心沉了下去,酸酸涩涩的。 “这钱我不能要,既是小姐卖的,那便归小姐所有,若小姐觉得我在此不甚方便,我现在便搬出去。” 他说完就要起身回西厢房收拾下东西。 “站住!”裴娇娇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激怒了,小跑到他的面前,将银子硬塞给他:“要走连这钱一并带走。” “我不要。”沈玉堂侧身避开裴娇娇塞银子的动作,话语间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 很快,西厢房的门被打开,沈玉堂已利落地收拾好他的包袱。 院子里杏仁再次劝说:“公子就收下这银子吧,不然这大半夜您能去哪儿啊?” “无碍,我去街边寻个屋檐对付一宿便是。”他说完拿起包袱就要走人。 裴娇娇从东厢房怒气冲冲跑出来,“沈玉堂!”她走到他的面前,正想发怒却看到他眼底的乌青,心不自觉软下了几分,撇过头,语气强硬道:“要走,就带着银子走,不拿银子,不许走!” 沈玉堂还是没有拿银子,而是背着包袱往外走去。 裴娇娇真的气到了!她活了十几年,头一次遇见这么不识好歹、冥顽不灵的人!白花花的银子送到眼前他竟然不要?而且他凭什么发脾气?明明被打乱计划的人是自己,要发也该是自己发才对。 这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她狠狠一跺脚,将银子一扔,回了房。 眼看着屋外天色越来越黑,这方圆几里也没什么人家。 杏仁看了看自家小姐,叹了口气,“小姐,不然奴婢去给沈公子找回来吧。” “不许去。”裴娇娇气鼓鼓道,但语气已经没有之前那般强硬。 杏仁继续说道:“那要是这林子……有野狼、野猪可怎么办啊?就沈公子那小身板,真要遇着了,怕是……” 裴娇娇还是不为所动。 杏仁继续添油加火:“那小姐,您觉得这野狼会把沈公子分成几块啊?奴婢觉着很有可能三、四块,再不然七、八块,要是明日出门咱们在林子里踩到了,要给他收个尸吗?如果立碑的话,是写什么好呢?写……” “够了!”裴娇娇终于忍不住起身:“现在、立刻、马上我们出去找他,找到他后,我要你第一时间揍他一顿出气。” 杏仁偷偷抿嘴一笑,“好,都听小姐的。”她就知道她家小姐最心善了。 二人提着两盏灯才推开竹门,就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吓得裴娇娇大喊:“啊!!!” “小姐别怕!” 杏仁也被惊了一跳,连忙稳住自家小姐,随即蹲下身查看:“小姐、这、这好像是沈公子。” 裴娇娇闻言止住了声,颤抖着手将灯笼凑近,对着男人一看:“真是他。”她伸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沈玉堂的腿,“喂!沈玉堂!醒醒!快醒醒!别在这儿装死吓唬人!” 然而喊了一会儿,沈玉堂半点动静也没,裴娇娇又慌张起来:“杏仁,他……他不会真、真的死了吧?” 杏仁伸手探查了一番沈玉堂鼻息和颈侧,松了口气。 “小姐,他没事,应该只是昏睡过去了。” 杏仁背起沈玉堂朝西厢房里走去,扑通一声,将他颇为用力的扔回床上。 饶是这么大的动静,床上的沈玉堂也只是挪了挪身子,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竟昏睡至此吗?这样也不醒。”裴娇娇神色复杂难辨,不等杏仁说话,她又开口:“算了,反正他爱咋样咋样,明日看我还管不管他,杏仁,走,我们也回房睡觉去。” 杏仁挑了挑眉,“是,小姐。”她想:明日小姐一定会管的。 第二天一早,杏仁出了趟门,等回来时,手上又多了张房契、地契。 裴娇娇确认无误后,便妥善收好,抬眼问道:“都办好了吧?” “小姐放心,都办妥了。”杏仁垂手应道。 “那就行,那你去看看沈玉堂醒了没?醒了就让他过来一趟。” “好”杏仁刚要出门,就看见蹑手蹑脚准备离开的沈玉堂,她高喊一声:“沈公子……” 沈玉堂背影一怔,僵硬得转过身,脸上带着尴尬。 “杏仁姑娘,早上好。” “沈公子早,我们姑娘有请呢!”杏仁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玉堂硬着头皮,心怀忐忑的进了东厢房,才进门就看见裴娇娇面色清冷,忙不迭上前道歉。 “裴小姐,是在下不对,昨日脑子昏了头同你置气,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给自己气伤身子了。” “哼”裴娇娇嘲讽道:“我可不敢生公子气。” 她又将昨日落在院子里的银子‘啪’的一声扔到沈玉堂面前,“那既然公子清醒了,这银子还给公子。” “多谢小姐,但……”沈玉堂藏起了微不可察的失落,抬起头来,“在下实在不能要。” “为什么?”裴娇娇不解。 “在下已然承蒙小姐照顾多日,实在不能再收下这笔钱,何况你们两位姑娘,在这世道举步维艰,更应该拿到这笔钱。” “但这笔钱是用你手艺赚的,本就你应得的。” 沈玉堂摇摇头,“虽是因在下的手艺所得,可若没有你们,这手艺就如同废纸也卖不出去,所以自当归你们所有。”他抖了抖包袱继续说道:“打扰小姐多日,我会立刻离开的。”说完,他转身要走。 “站住,”裴娇娇喊住他,“本小姐让你走了吗?” 沈玉堂侧过身,“小姐,您这是……” 裴娇娇站起身来走到沈玉堂面前,想起昨晚门外的事,问道:“我问你,昨晚……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去而复返?又……为什么只在门外不进来?” “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沈玉堂拍拍脑袋解释道:“昨夜我走出没多远听见林子里有野猪的嚎叫声,担心你们会有危险,就返回在屋子外守着,想着等天亮了提醒你们一道再离开。” 所以杏仁没有骗裴娇娇,这林子里真有野猪,裴娇娇又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沈玉堂,“拿着,这是城东淮阳书店的位置,每日你可去那儿抄书两个时辰,工钱一百文一天。” “小姐,这……”沈玉堂完全愣住了。 裴娇娇解释:“是我托雀满楼东家寻的一桩事儿,这个不许拒绝,还有,既然不收银子,那这院子你就继续住下去吧!”说完,她将沈玉堂赶了出去。 屋外的杏仁迎了上来,笑道:“沈公子,你们聊好了啊?” “这、这……”沈玉堂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杏仁,“杏仁姑娘,这我不……” “公子就收下吧!”杏仁打断他,“这是我们姑娘一早出门去寻来的机会,你若不收下,那可就让我们小姐白忙活一场了。” 杏仁看着他还在犹豫,心中忍不住腹诽:沈公子啊,你若再不收下,我这一大早被小姐吩咐去盘下一家书店可怎么安置啊! 无奈,只好继续劝诫:“公子若不收下这个,难不成还要回去码头那,搬搬货物吗?” “你们都知道了?”沈玉堂惊愕。 第10章 第 10 章 “是,我和小姐都知道了。”杏仁坦然应道,没有半分隐瞒。 “那、那小姐她……”沈玉堂看了看被关上的门又看了看手中的纸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甚至哽咽道:“所以,小姐是为了我才去卖食谱的吗?” 若真是如此,他该如何报答裴小姐的大恩?从相遇开始,他已经欠她太多了,如今连糊口的生计都还要小姐操心,不禁暗骂道:自己可真没用啊! 杏仁看着沈玉堂不断变幻的脸色,想了想后重重点了点头,“嗯,小姐就是为了你才去那雀满楼的。”毕竟她也不能说那是小姐的酒楼。 “我就知道……”沈玉堂满是愧疚道。 杏仁见他如此沮丧的模样,灵机一动道:“公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把你那些还没露过手的拿手好菜都写出来?反正雀满楼那边已经搭上线了,多跑一趟也无妨!这样能多换些银子回来,也算是公子的一份心意,您看如何?” “好。”沈玉堂眼睛一亮,转身就一头钻回了西厢房,留下杏仁杵在原地哭笑不得。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沈玉堂手中拿了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郑重的交到杏仁的手中,说道:“杏仁姑娘,这是我所会的和能想起来的全部菜色做法,已尽数详细记录在此,劳烦姑娘转交……或处置。” “这么多吗?”杏仁接过那厚厚一沓纸,粗略一翻,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建议道:“那沈公子,能不能今晚就给我和小姐做几道好菜尝尝?” 这几日这些日子她和小姐早出晚归,晚饭都在外头草草解决,已经许久没尝到沈公子的手艺了,一下看到这么多新奇口味的菜色不免胃口大开。 沈玉堂笑了笑,坦然道:“自然是没问题,我这就去市集买菜。” 他说着便抬脚往院外走去,才到了院外,猛地顿住,又往回退上几步,找到杏仁。 “杏仁姑娘,我手中暂时没能有这买菜的银子,姑娘可否……”他张开一只手,颇有些无奈道。 “噗嗤……”杏仁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公子您这每日上交工钱的人,怎么都不给自己留下点私房钱吗?” “这……”沈玉堂从没想过这事儿,尴尬一笑。 幸而杏仁并未为难,拿了些碎银递到沈玉堂手中:“喏,快去吧,可别耽误了晚上的好菜!” 等到他离开后,杏仁忙进了东厢房寻裴娇娇,将厚厚的食谱举起高喊:“小姐,夫人这是从哪儿给您找了位贤惠的夫君啊,奴婢瞧着都羡慕了。” “?”裴娇娇疑惑。 杏仁解释道:“咱们这位沈公子啊又给咱写了许多食谱呢,而且奴婢刚瞧见他给您上交工钱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竟然连自己私房钱都不留,在咱们京城百姓里可都是不多见啊!” “贫嘴!你若想要啊,送你啊!”裴娇娇毫不在乎道。 “我可不敢,”杏仁打趣道:“那可是咱的姑爷的呢!” 裴娇娇见她偷笑的样子,随手抓起一把梳子扔了过去,却被杏仁稳稳当当接住了。 杏仁这才打住了笑声。 裴娇娇理了理裙摆,站起身来道:“行了,我们也收拾收拾,去雀满楼瞧瞧,若是没什么问题了,咱们还得去盘下一家店。” “是。”杏仁应道。 雀满楼里,人声鼎沸,比之几日前更加红火。 刚一进门,裴娇娇便瞧见了宁婉的身影。 宁婉也一眼望见了她,眸中一亮,提着裙角便雀跃地迎了上来:“裴姐姐,好巧啊!” “婉儿妹妹,你今日又得空来了?”裴娇娇有些意外道。 宁婉道:“嗯嗯,回去后没多久我就开始想着这里好吃的了,这不又来了,不然我们一道坐吧?” 两人坐在了一起,闲聊间,突然二楼雅座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这么辣,你是想辣死本小姐吗?”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 “这、这……实在对不住!您看,您这桌小的给您免单赔罪可好?”小二惶恐道。 “免单?”那女子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屑:“本小姐缺你这点银子吗?这么害人的店就该即刻关掉,限你三日之内闭店滚出京城,否则……” 裴娇娇听着那跋扈的嗓音只觉耳熟,随着被惊动的食客们一同围了过去。 果不其然……是柳雪玉。她双手叉腰,下巴高高抬起,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里掀翻。 旁观的食客忍不住替小二开腔:“姑娘,这您可就有些强词夺理了。点菜前小二哥分明提醒过您,这菜极辣,怕您受不住,是您执意要点。如今辣着了,怎好全怪到店家头上?” 周遭食客纷纷附和道:“就是啊,怎么还能这样不讲理呢?” 柳雪玉见有人反驳她,更加心生不满,抽出腰间长鞭一甩,今日刚被父兄来信斥责,正憋了一肚子,这群人偏要凑上来,她只想都打了!都打了!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鞭子再度挥过来时,就打到了小二的手上,顿时打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第二鞭挥下来时,裴娇娇示意杏仁上前接住了那一鞭。 柳雪玉眼尖,立刻瞥见了人群中的裴娇娇,怒喝道:“怎么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吗?”裴娇娇挑眉,戏谑道。 “你是要替他们出头?”柳雪玉指着小二哥道。 裴娇娇略作沉吟道:“应该是吧,你懂得……只要是跟你过不去的事儿我都想参与一下!” “你、你……”柳雪玉气得浑身发抖,放狠话道:“好好好,今日我定要打得你跪地求饶,看你还怎么为他们出头。”说完,她又想挥动鞭子,鞭子却被杏仁死死攥着,不得动弹。 柳雪玉气极,索性将鞭子一扔,甩到了地上,上前就要抓住裴娇娇。 宁婉上前一步,拦在了裴娇娇前面,质问柳雪玉:“光天化日的,你要干什么?” 柳雪玉狞笑道:“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好,我今日一并教训了去。” “教训我?你可知道我……”宁婉张嘴正要暴露身份,呵斥对方行为。 裴娇娇察觉后,将她护在身后,截住了她的话头,对准柳雪玉道:“柳雪玉,我可听说你父兄不日就要回来了,怎么?不怕我告诉他们?” 柳雪玉脸色一白:“你敢……” “我为何不敢?”裴娇娇明晃晃道:“除非你今日打死我,否则我一定会告的。”杏仁也扔下了柳雪玉的鞭子,挡在裴娇娇面前。 裴娇娇笃定打死人这事儿柳雪玉干不出来,她们这一类人有时候或许是跋扈了些,但天子脚下若闹出人命可就不一样了。 柳雪玉恨恨地瞪着裴娇娇,手几次抬起又放下,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她知道裴娇娇说得出,便做得到。 在环视一圈后,她忽地冷笑一声,转而开始造起谣来:“裴娇娇,你这样帮这小二,难不成你瞧上了他了?” 她走到小二面前,用手抬起小二哥的下巴,嘲讽道:“啧啧啧……这样的货色你竟然也要,当真是落魄了,都不挑了啊!哈哈哈……” 裴娇娇没有接她话茬,反而说道:“柳雪玉,你可知道这雀满楼是谁的名下?” “你什么意思?”柳雪玉动作一僵。 裴娇娇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该惹的人,趁早别惹。” 她的信誓旦旦的模样将柳雪玉当真唬住了一瞬,但仍强撑道:“你在唬我?” 裴娇娇耸耸肩,无所谓道:“那你就当我唬你好了,你请自便。” 待柳雪玉转身,裴娇娇又凉凉地补了一句:“不过你可想好了,你父兄马上就回来了,你真的要给他们惹上麻烦?得罪不能得罪的人吗?” “裴娇娇,你……”柳雪玉咬牙道。 裴娇娇知道柳雪玉的父兄就是柳雪玉的软肋,只要提到他们,就没有柳雪玉不妥协、不害怕的时候。 果然,没多会儿,柳雪玉败下阵来,她推开众人大喊:“给我滚开。”说完就要离开。 裴娇娇拦住她道:“喂,你想吃白食?” 柳雪玉剜了一眼裴娇娇,留下一袋碎银,喊道:“让、开。”围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让柳雪玉离开。 裴娇娇俯身拾起荷包,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从里面拿出几两碎银递到小二哥手里,安抚道:“这是她赔你的汤药钱,快些去医馆瞧瞧吧。” 小二捧着银子,感激涕零,连连躬身:“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大恩!” 众人散去后,宁婉拉着裴娇娇,担心道:“裴姐姐,你会不会……” 裴娇娇牵起宁婉的手说道:“我没事,倒是你,出门在外的,可不要随便替人出头,更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危险!”她暂时还没想过现在就要用掉宁婉的人情。 宁婉闻言一怔,道:“裴姐姐,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算是猜到了吧!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户部尚书独女裴娇娇。” “户部尚书?独女?”宁婉一愣,她曾听说过,那是一个嚣张跋扈极了的女子,还整日流连在寻花问柳之地,她一直以为裴姐姐和那‘裴娇娇’只是个同名同姓之人,却没想到她们……竟是同一人。 裴娇娇大大方方道:“是我,没想到吧?”她忽然凑近,在宁婉耳边小声道:“婉宁公主?” 第11章 第 11 章 婉宁顿时泄了气,小脑袋沮丧地垂了下去,闷闷道:“裴姐姐,你……果然知道了!” 裴娇娇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道:“嗯,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从第一次见面听见‘宁婉’这个名字时,裴娇娇就觉得熟悉,她虽从不参与那些闺阁小姐们的无聊聚会,但当今圣上与皇后膝下那位年纪最小、备受宠爱的“婉宁”公主名号,她还是听过的。再加上那日随行之人刻意夹着的嗓音,除了宫里的内侍,她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 “没……没什么关系。”婉宁公主低声嗫嚅,整个人还是打不起精神。 裴娇娇见状,主动提出:“那我送送你吧。”从雀满楼到皇宫门口,路途并不遥远。 “不、不用了。”婉宁下意识婉拒道。 “走吧,”裴娇娇语气轻柔道:“正好我也想跟你再多聊聊。” 话已至此,婉宁也不好拒绝,只得跟在裴娇娇身后。裴娇娇牵着婉宁的手,一道坐上了马车。 马车内,裴娇娇的目光落在婉宁那张写满失落的脸上,试图劝慰:“公主殿下,您的身份……是否被我知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婉宁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小小的挺直了一下脊背道:“其实……是我不该奢求那么多的,我只是……只是希望能有一份不被权势裹挟的友情。” 裴娇娇瞬间明白了,她不急着解释,而是继续追问她:“那您觉得什么是友情?” “友情是……是……”婉宁支支吾吾,一时竟也说不出来了。 裴娇娇轻笑道:“公主,友情就是友情,它有很多种,譬如功利的、又譬如快乐的再或者依赖的……但这一切都需要诚信为先,不论您是否接受公主的身份,但您就是公主,这是事实,没什么好排斥的,倒不如借用这样的身份,去认识更多的人,而后,在这些人里找寻与您能产生灵魂共鸣之人。” “是这样的吗?”婉宁倏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新奇与探究。 “嗯,” 裴娇娇肯定地点头,“您还小,未来还会认识许许多多的人,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与您志同道合、与您兴趣相当的人,她啊不在乎你公主的身份,你呢也不在乎她门第的高低,你们或许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这是娘亲曾教会自己的道理,没想到有一天她还会同另一个人讲。 婉宁渐渐恢复了精神,追问道:“那裴姐姐你呢?你有没有很好很好的朋友?” “有!”裴娇娇语气坚定道。她的目光投向正在驾着马车的杏仁,“喏,那个傻丫头就是了。” “一个……丫鬟?”婉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裴娇娇解释道:“她啊……是我最最最要好之人。” 杏仁扬起嘴角,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若不是顾及马车内公主的身份,她真想闯进去大声宣告:“我们小姐,也是我最最最要好之人。” 但即便杏仁没有说出口,她也相信裴娇娇能明白。 没多会儿,皇宫门口就到了,再往前是不能了。 婉宁在众目睽睽下,下了马车,独自往皇宫的方向走去,一步一回头。 裴娇娇目送婉宁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深处,脸上的温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她放下车帘,对着杏仁沉声道:“转道,去长公主府。” 柳雪玉砸场子这事儿给裴娇娇提了个醒,如果要在这京城中将名下的铺子做大做强,没有个后台也是不能够。 而长公主就是裴娇娇给自己物色的最好的靠山。 长公主府邸毗邻皇城,是当今圣上的姐姐。裴娇娇的马车并未行驶太久,便抵达了府门前。递上名帖,经由门房入内通传,不过片刻,府内便派了嬷嬷前来相迎。 “裴小姐,长公主正在后园,请随老奴这边走。”管事嬷嬷态度恭谨引着裴娇娇穿廊过院。 一路上,蜿蜒曲折,庭院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错落有致。这些与裴娇娇儿时记忆里有了很大不同。 不多时,远远就听见园子里传来一阵调笑嬉闹声,夹杂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公主,今晚让奴家伺候您安寝可好?奴家新学了一支舞……” “去去去!公主昨儿个可是亲口应允了今晚宿在我那里的,公主,您说是不是呀?” 园中软塌之上,长公主慵懒地斜倚着,云鬓微松,华服半敞。 几名容貌姣好、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子,或半卧在她膝头,或依偎在她身侧,一个个眼波流转,媚态横生,极尽谄媚讨好。 裴娇娇没想到这府邸里的景致布局变了又变,独独长公主这喜好男色、纵情声乐的本性倒是半点未改。 这样一想,裴娇娇心中也多了几分信心。 引路的嬷嬷上前几步,躬身禀报:“长公主殿下,裴小姐到了。” 长公主停下了作乐的手,直起身子,眼神睥睨的看向裴娇娇道:“哦?是小娇儿来了啊?” “臣女裴娇娇,参见长公主殿下。”裴娇娇上前一步,依礼参拜道。 “起身吧,”长公主漫不经心道:“小娇儿今日来是想好了本宫当年给你的那个承诺要怎么用了?”她指的是裴娇娇娘亲去世时,长公主来吊唁时,给出裴娇娇的一个承诺,若有朝一日需要,可来长公主府求助一次,但仅此一次机会。 “回殿下,”裴娇娇站直身体,不卑不亢道:“臣女今日前来,并非为兑现承诺。而是……想与殿下谈一笔交易。” “交易?”长公主探究的目光扫过,饶有兴致道:“说说看,是什么交易?” 裴娇娇抬眸道:“臣女想继承娘亲商贾之道。邀殿下入股,与臣女一同赚些银子花花。” “赚银子?小娇儿,我可是听说了,你已经被你爹赶出家门了,现在来找我,莫不是……让本宫掏银子给你做本钱?”她心中暗忖,若真如此,这笔买卖未免太亏,少不得要动用当年那个承诺才行了。 “公主误会了,臣女不用公主殿下的银子,只是可能需要借用一下殿下的……”裴娇娇微微垂首道:“威名。” “威名?”长公主轻笑一声,道:“继续说下去。” “是,”裴娇娇见长公主并未驳斥,壮着胆子继续道:“不瞒殿下,臣女近日刚将雀满楼盘下,开业数日,生意倒也称得上红火。只是长久下去,臣女担心树大招风,所以……臣女想为自己,为雀满楼以及臣女日后经营的产业寻处靠山。” 长公主半眯起眸子,打量着裴娇娇道:“寻靠山?这京城里权贵云集,勋戚遍地,你又为何偏选本宫呢?” “因为臣女相信,先母的眼光。”裴娇娇目光坦荡道。 此言一出,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当年裴娇娇之母苏氏,便是与她合作,才将苏家的商铺开遍京都,获利颇丰。那段合作,彼此都算满意。 长公主略作沉吟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好,那便按照从前的规矩,六四分,本宫六,你四。” “成交。”裴娇娇心头一松,眼中迸发出喜悦。 事情办妥后,裴娇娇便欲行礼告退。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长公主一丝异样深沉的声音:“小娇儿。” 裴娇娇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长公主冷声道:“本宫知你……一直在暗中探查你娘亲的死因。但本宫劝你,放弃吧!这趟浑水你蹚不起,更莫要步了你娘的后尘。” 话音刚落,长公主的銮驾已被内侍稳稳抬起。 一旁的嬷嬷适时上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小姐,请吧。” 裴娇娇望着长公主离开的方向,拼命压抑住想要上前追问的心,最终沉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开了。 杏仁已在长公主府外等候多时,手里还多了一封闻风阁传来的信。见裴娇娇垂头丧气的走出府的模样,心下以为小姐失败了,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扶住裴娇娇道:“小姐,没事的,咱一次不成就再来第二次,二次不成就三次,总会成功的,实在不行,咱们也还能换个人,总能有办法的。” 裴娇娇一言不发,任由杏仁搀扶着登上马车,当马车行至离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旁时,裴娇娇喊了一声:“杏仁,停车。” 马车应声而止。杏仁钻进马车里,语气迟疑道:“小姐,怎么了?” “杏仁,长公主她……知道我娘的死因。”裴娇娇凛声道。 “什么?”杏仁瞬间瞪大了眼睛,惊恐道:“长公主她……” 裴娇娇重重点了点头,“她不仅知道,还出言警告于我。这恰恰说明此事的水深,远超我们的想象,或许……或许与皇家有关也未可知。” “皇……皇家?”杏仁惊骇得几乎失声,“那小姐您、您还要继续查下去吗?这、这如果是……” “查、自然要查!”裴娇娇语气坚定:“无论如何,伤害了娘亲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杏仁看着小姐眼中不顾一切的心,所有的恐惧瞬间被压下,“好,小姐要查,我就陪着小姐一块查。” “查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马车里紧张的气氛。 杏仁掀开马车帘子一瞧,是沈玉堂提着个半满的菜篮子,站在归家的小径旁。 他笑容洋溢,语气轻快道:“我今日在市集上瞧见好些新鲜水灵的蔬菜和河鲜,都买回来了,晚上给你们做些好吃尝尝鲜。” 几人一同回了家,院子里,裴娇娇静静坐在石凳上,目光一直落在忙碌的沈玉堂上,看着他熟练地择菜、洗切,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让她纷乱的心绪莫名安定了不少。 不一会儿,沈玉堂便将几道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了石桌。一如既往地色香味俱全。 裴娇娇拿起筷子,轻声道:“坐下一块吃吧。” 沈玉堂这次没有拒绝,欢快的应了声:“好嘞。”他也许久没吃些好的了。 裴娇娇默默吃了几口后,目光落在对面青年温润平和的脸上。一种强烈的渴望,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她放下筷子,抬起眼眸,看向沈玉堂,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期盼:“沈玉堂,你娘她……她有没有和你提过我娘亲?” 她突然很想知道。想知道在另一个母亲的口中,在那些自己未曾参与过的岁月里,她的娘亲是怎样一个人? 第12章 第 12 章 沈玉堂抬起头来,目光注意到裴娇娇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与期盼,清了清嗓子道:“家母时常提起苏姨,她说苏姨她是生平所见最最聪慧之人,算账、经商等事无一不通,连家中最厉害的账房先生也比不过。” “但家母也说,苏姨也是她见过最执拗的人了,但凡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知道会失败也会去。” 他顿了顿,好像想起点什么,又轻笑道:“家母还说两人幼时啊,常在元宵、中元这样的节庆里,趁着家中长辈不留神,偷偷溜出去。两人合伙支个小摊,卖些玩意儿,再将挣来的铜板换成吃食衣物,接济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 “是么?”裴娇娇低低的应了一声,眼眸垂落。原来娘亲也曾经是这样鲜活的模样啊。她的记忆里娘亲总是心事重重的,偶有松快之时也是面对自己的时候,心口忽然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烦闷。 她不再说话,放下筷子,沉声道:“我吃饱了,你们吃吧。”转身回了东厢房。 沈玉堂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下意识想开口唤她,被杏仁打断。 杏仁夹起一块滑肉递到沈玉堂碗中,打岔道:“沈公子快些吃吧,待会儿就要凉了。” “那、那裴小姐……”沈玉堂指着裴娇娇离开的方向,有些无措道。 “赔?”杏仁眨眨眼,故意曲解,“不用你赔菜钱,安心吃你的便是。” 沈玉堂只得收回目光,开始吃饭,他知道她们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只是脑中总在不断回忆刚刚裴娇娇失落的那一幕,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一点。 夜深了,杏仁端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清汤面进了东厢房,裴娇娇斜倚在床榻边,眼神空洞、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杏仁忧心不已。 她将面碗放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还未来得及说话,裴娇娇便开口拒绝:“杏仁,我吃不下。” 杏仁将碗又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沈公子说这是他娘亲当年经常给夫人做的面,夫人很喜欢,沈公子便照着记忆里做了一碗,要不您……尝一口试试?” 裴娇娇闻言神情松动,目光缓缓聚在那碗面上。清亮的汤底,卧着一颗饱满的荷包蛋,旁边点缀着两根青翠的时蔬。她端起了碗,眼底倏地冒起一片水雾,开始大口大口地送入口中。 片刻后,碗底见空。杏仁上前欲要收拾,却被裴娇娇拦住,她道:“我来吧。” 东厢房外,月色洒满了整个院子,沈玉堂独自坐在石桌旁焦急的等待,他有些担心裴小姐还是会不吃。 ‘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开了,沈玉堂脱口欲唤:“杏仁姑……”话音未落,就见裴娇娇双手端着空碗和筷子,步履沉静地向他走来。 沈玉堂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有些局促道:“裴小姐……” 裴娇娇将碗筷轻轻放在石桌上,并未递给他,反而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月光勾勒着她平静的侧脸,她抬眸看向他:“沈公子,”声音是难得的平和道:“谢谢,这碗面……很好吃。” 沈玉堂的目光这才露在那已经见底的面碗中,悄然松了口气,悠悠道:“小姐喜欢就好。” “能再和我说说我娘的事情吗?”裴娇娇再次开口。 “嗯,好。”沈玉堂立刻应声道,他将早已回忆好关于苏姨的事情开始娓娓道: “家母说苏姨小时候胆子极大,总爱女扮男装偷溜出去,可十次有九次会被逮住,接着难逃一顿家法。可挨完打苏姨还是不长记性,伤一好,照旧往外跑。偏偏苏爷爷苏奶奶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久而久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还有一次,她们俩在街上,碰见个小偷,刚摸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的钱袋。苏姨反应快极了,情急之下,猛地推倒了旁边货郎的独轮车!车上的货物哗啦啦滚了一地,正好绊住了小偷,还有还有她们那会儿养了许多半大的孩子……” 裴娇娇静静聆听着母亲的过往,心尖仿佛被一缕久违的暖意包裹着。独属于母亲年少时的鲜活故事,一点点填补着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沉默忧郁的母亲的空白。熹微的晨光,正无声地驱散着残余的夜色。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聊了一整宿。 杏仁揉着惺忪睡眼从东厢房走了出来,猛地瞧见院中的两人惊得瞬间清醒。 “小姐!您……您和沈公子……”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这、这是聊了一宿没歇息?” 沈玉堂和裴娇娇这才如梦初醒,抬眼望向泛白的天际。目光短暂交汇时,两人相视一笑。 “沈公子先去歇息吧,”裴娇娇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道:“后面的事……我们改日再叙。” “好。”沈玉堂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西厢房。 杏仁快步走到裴娇娇身边,担忧道:“小姐,您也快去歇会儿吧……” “不必了。”裴娇娇打断她,眸中毫无倦意,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杏仁,更衣。我要去趟裴府。”昨日闻风阁传来的消息她需要去裴府核实一番。 马车行至裴府外,裴娇娇交代杏仁先去盘下珠宝阁的铺子,她则一个人进府去看看那位好久不见的爹。 门卫远远瞥见自家小姐的身影,脸色骤变,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在裴娇娇一个眼风扫来时,腿肚子一软,动弹不得。 裴娇娇径直穿过洞开的大门,直扑正厅。 正厅内,裴敬山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他身侧,一个衣着艳丽、身段妖娆的女子正殷勤地布菜添粥,眼波流转间带着刻意的讨好。 “老爷尝尝这个……” “老爷这个也不错,你尝尝……” 裴敬山舒坦的享受着女子的伺候,时不时‘嗯’两句,以示肯定。 见此情形,裴娇娇瞥了一眼脚边的青花瓷盆,猛地一踢,花盆“哐当”一声滚落下去,又“哗啦”一下摔得稀碎。 终于将正厅里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她冷笑道:“爹!女儿我……回来了!” 裴敬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女儿的出现惊得险些呛住:“娇娇?你……你怎么回来了?”他的脸上瞬间爬满惊诧与慌乱。 裴娇娇唇角微勾,清冷的眸子先是在那艳丽女子身上打量了一圈,看得那女子瑟缩着垂下头,才慢悠悠转向裴敬山,讥笑道:“爹莫不是贵人多忘事?这出嫁女,还有个‘回门’的规矩呢。女儿这几日好不容易得空了,特、意、回来看看爹您老人家过得好不好。” “不曾想啊!女儿这前脚才刚踏出裴府几天?爹您后脚就寻了这么位……”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视线转回那女子身上,继续道:“贴心人儿在身边侍奉,当真是……宝刀未老啊!”最后四个字,她咬得又重又慢。 “放肆!”裴敬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厉声咆哮道,“混账东西!这是你同父亲说话的态度?” “昂?我的态度?”她眉头一挑,装作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说道:“爹!女儿不是一直对您说话都是这般态度吗?怎么?爹找了个贴心人就要把女儿这小棉袄扔掉了?啧啧啧,女儿可真真伤心了呢!”说罢,她肩头微微耸动,抬起袖子假模假样的往眼角按去。 裴敬山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只得怒吼了一声,掀了面前的桌子,才稍稍压下了怒火。 眼尖的下人们早已侯在角落,时机一到,立刻蜂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好这片狼藉。 裴娇娇裙摆微扬,从容的走进正厅中,坐在了与裴敬山主位并齐的太师椅上。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旁刚刚奉上的茶水,优雅地撇了撇浮沫,轻抿一口,方才启唇道: “女儿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跟爹好好叙叙旧。爹您看……咱们父女俩这体己话儿,您可还要这位知心人儿在边上侍奉着听吗?” “滚!”裴敬山抓起一旁的茶盏摔到了女人的脚下,女人‘啊’的一声吓坏了,连滚带爬的立刻离开了。 他重重喘息了几下后,开口道:“说吧,今日又有何事?” “不急,爹不如先跟我讲讲方才那位可心的人儿是哪来的吧?”裴娇娇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小几上,缓慢道。 裴敬山几乎冲口而出:这不关你事,可对上了裴娇娇那双沾着寒意的眸子,心头莫名一悸,改口道:“官场上的同僚送的。” “哦?是哪位大人如此体贴?女儿可曾认识?”裴娇娇继续探究道。 裴敬山脱口而出道:“你不认识。” “您都还没说呢,怎么知道女儿不认识?”裴娇娇故意顿了顿,试探道:“难不成是宫里送来的?” 裴敬山嗤笑一声,“你当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宫里怎么可能会做这事儿。” 他说的那样肯定,脸上瞧不出半分说谎的痕迹,裴娇娇不着痕迹的握紧了茶盏,继续试探道:“哦!那就是六部的其他大人了,我想想……是赵大人?何大人?还是……蒯大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裴敬山实在不擅长掩饰,才听见一个‘蒯’字就已然心神不宁,甚至为了遮掩而突然拍桌而起:“够了!你既已嫁入沈家,那这裴府的一切是非,便再与你无关!休要多管闲事。若再在这里胡言乱语、东拉西扯,就立刻给我滚回你的沈家去!” “爹,您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裴娇娇慢悠悠道:“女儿即便嫁出了府,可仍就是您的女儿,若是您一时糊涂,做出了什么……嗯,比如图谋不轨、触犯律法的事儿,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那女儿恐怕还得被爹您连累了呢。” “你!你!你……”裴敬山被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裴娇娇道:“你这逆女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就这么巴不得裴家万劫不复吗?” 从前他就不爱和这个心思诡谲的女儿打交道,每每交锋都落在下风,好不容易将她塞给了沈家,以为能得个清静,结果没两天又回来了。 裴娇娇道:“女儿只是担心父亲而已,您这样紧张,不会真的……” 话音未落,裴敬山扑了过来捂住了裴娇娇的嘴巴。他惊慌的环顾四周后,确认无人后瞪大了眼睛,警告裴娇娇道:“够了,想死别拉上我,还有你到底想要干嘛?再不说就滚回你的那破院子去。” 裴娇娇伸手甩开裴敬山捂住自己的手,目光如炬道:“爹您别担心,女儿还没这么想不开,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您蒯家的事儿。” “蒯家?”裴敬山心口绷紧的弦放松了下来,眼底透出一丝疑惑:“你要问蒯家做什么?” “女儿听说柳家不日便要奉旨进京了。陛下似乎有意撮合蒯家与柳家联姻?爹在朝中消息灵通,这事儿……可是真的?”清风传来的密信中说柳雪玉为了此事已经在闻风阁里喝的酩酊大醉。 裴敬山闻言,脸色阴沉下来,沉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与你又有何干?” “爹难道忘了蒯家可是第一位上门求亲之人,最后他的儿子……””她故意停顿,看到裴敬山陷入回忆而眉头紧锁,才慢悠悠地补充道:“女儿记得当时他的儿子好像是被女儿脱光了,光着腚赶出了府吧!还有柳雪玉,您该不会陌生,女儿听说她常向您告我的状来着。” 裴娇娇幽幽叹了口气,装作忧心忡忡道:“您说,这两人若是成亲,女儿不得好好担心下我日后的处境吗?” “呵!”裴敬山冷笑道:“就你还有怕的一天?”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但为了尽快赶走裴娇娇,他还是耐着性子告诉对方:“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这还只是皇后娘娘提议,皇上并未下旨,一切还没有个定数,另只要你安分守己,不再故意惹是生非,即便你嫁出了裴府,裴府终究还是你的娘家,是你的靠山。” 裴娇娇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讥诮,老头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的模样,若是外人瞧见了,怕是就信了他。 她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顺着他的话茬道:“那爹既然还肯认下女儿,能不能再给点银子使使?女儿最近实在拮据的很啊!” 裴敬山面色骤沉,他觉得这才是裴娇娇今日来的目的—要银子。 他拒绝道:“没有,前几年你将陪嫁都嚯嚯光时就该想到这一天的,这裴府万不可能再给你一分钱。” 裴娇娇道:“可娘亲陪嫁了那许多的铺子……” “铺子?早都入不敷出了!”裴敬山一想到这些年因裴娇娇的肆意挥霍,裴府元气大伤,大半产业缩水,名下好些铺子经营惨淡,甚至入不敷出,他就肉痛不已。必须尽快把那些赔钱的铺子脱手才行! 一名仆从战战兢兢走进来,惶恐道:“老爷……上、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裴敬山立刻起身,整了整被方才怒火扯皱的官袍,冷冷地扫了裴娇娇一眼道:“要钱没有,要物……你从前院子里的那些箱笼物件,我没让人动过。若你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些旧衣裳、旧首饰,你若要,就自己收拾了带走。”说罢,脚步匆匆地随着仆从离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裴娇娇也不欲多待,才出了裴府的门,杏仁也已在外等着了。 裴娇娇登上马车,待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才开口问道:“盘铺子的事,如何了?” 杏仁面露难色,摇了摇头:“珠宝阁掌柜的说我们开的价太低了,断然不能卖。” 这事儿裴娇娇早已料到,珠宝阁曾经的辉煌是京城无人不晓的存在,只是近几年再也推不出新品,也逐渐没落了,她淡淡道:“没事,你明日再去一趟应该就卖了。” 她刚刚故意在裴敬山的面前提到铺子一事,应当给裴敬山提了个醒,他不善经营,那些不赚钱的铺子老早应该就想卖了。 杏仁点头应下,“好,明日奴婢再去跑一趟。那小姐您去裴府进展如何了?” “算有一点收获吧!”蒯家与柳家的联姻之事十有**是真的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事儿竟然是皇后撮合的。 若蒯家与柳家联姻,那柳家便会与蒯家绑在一起,而蒯家无疑是最大的受益方。那蒯家真正的主子自然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裴娇娇不禁开始想娘亲是否是皇后害死的。若真如此,现在的她要拿什么去复仇?不行,她得去一趟闻风馆。 白日里,闻风馆是不营业的,裴娇娇走进馆里,静悄悄的。清风听到动静忙从二楼赶下来,嘴角挂着笑道:“小姐好久都没来了!” 裴娇娇一心扑在柳雪玉的身上,捻起裙摆就朝二楼走去,冷冷道:“柳雪玉还在吗?” “在,在二楼,秦月的房里,宿醉估计还未醒呢。”清风走到裴娇娇前面,伸出手给裴娇娇引路。 “那先将秦月唤过来,我在你房里等。”裴娇娇道。 少顷,秦月敲门而入,身上披着一件墨白色长衫,有些眼熟,长衫里是若隐若现的白纱,依稀能瞧出这白纱下姣好的身段。清风随后跟了进来,只是外衣……好像换了一件。 裴娇娇不甚在意道:“秦月,你说说柳雪玉的事儿。” 秦月瑟缩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下意识看向清风。待到清风微微颔首,他才颤声道:“回裴小姐的话,柳小姐昨日来得极早,只是……只是瞧着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独自饮了许多闷酒。后来酒意上头,便……便有些控制不住,摔砸了不少东西,口中也断断续续地咒骂,说什么联姻、柳家、蒯家的……” “说仔细些,具体怎么骂的?”裴娇娇追问道。 “就就是……”秦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小人、小人不敢说。” 裴娇娇沉声道:“你放心说,这里没外人。” 秦月又飞快的瞥了一眼清风,定了定神后,缓缓道:“柳小姐骂……骂陛下处事不公,骂皇后……骂皇后混账,说皇后三言两语就想断送她一生前程……说那蒯家少爷谁都知道,是个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浪荡子,还说……还说她便是死也不会嫁连、连裴小姐都不要的人。” 裴娇娇神色一怔,她倒是没想到柳雪玉不想嫁人竟还跟她有关系。她敛了敛神色,随即问道:“还有别的吗?” “没、没了!”其实还有很多,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但当着正主的面,秦月哪里还敢说许多。 裴娇娇起身问道:“你的房间在哪儿?”她想要去当面试探一番柳雪玉。 秦月连忙起身弯着腰,右手往门外的方向指:“小人给小姐带路。” 秦月的月隐阁在上楼梯的左手第三间,裴娇娇直接推开了门,见柳雪玉还躺在床榻上昏睡着。 她将其他人拦住,独自进了房间。先是上前扫视了一圈柳雪玉后,随即抬起手来在柳雪玉的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拍了几下,唤道:“柳雪玉,醒醒,醒醒。” 柳雪玉恍惚中睁开了眼,片刻的迷茫在看到裴娇娇的一瞬间转为了厌恶、憎恨。 她猛的想要推开裴娇娇,却被裴娇娇先一步察觉到她的企图,连连后退几步。 柳雪玉撑起身子,咬着牙道:“裴娇娇,你失心疯了吗?竟敢打我?” 裴娇娇不慌不忙坐在身后的茶桌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戏谑道:“啧,柳雪玉,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我可是特意来还你钱的,看你睡的沉,怕你出事,给你叫醒,你竟然还骂我?” “还钱?”柳雪玉嗤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借过你钱?”她和裴娇娇是十几年的宿敌,若哪天瞧见裴娇娇落魄了不上前奚落几句都不是她的作风,更遑论借钱给她。 裴娇娇从袖口中拿出一枚绣着雪花的图样的荷包在柳雪玉面前晃了晃,“可瞧好了?是不是你的?” 柳雪玉这才想起来昨日两人还在酒楼里闹了不愉快,留了点钱下来。她径直走向裴娇娇,预备抢过荷包。却被裴娇娇一个侧身躲过。 裴娇娇轻描淡写道:“诶,先别急,我呢今日来找你是特意想问你点事儿。” 第14章 第 14 章 “什么?你竟然还有来求我的一天?”柳雪玉瞬间被挑起了兴致,落坐在一旁,洗耳恭听道:“说说吧,让我好好听听你是怎么求我的。” 裴娇娇冷冷笑了一声:“求呢是称不上,我啊只是听见外头的一些流言蜚语,说……陛下准备给你赐婚了?” 一听到这儿,柳雪玉顿时皱起了眉,才刚消下去的火气蹭的一下又涨了上来,“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裴娇娇懒洋洋道。 柳雪玉微眯起双眼,打量对方,赐婚这事儿她还是前几日在赌场里碰见了蒯程,他不小心说漏嘴才知晓。怎得裴娇娇这么快就得着信了?难不成她和她爹根本没有外界传言中的老死不相往来? 她全然不觉得是自己喝多了不小心透露出的消息,于是试探道:“难不成是你爹……” “没错!”裴娇娇顺势接过话茬,坐实了柳雪玉的猜测:“就是我爹告诉我的,所以……你和那蒯家的败家玩意儿当真是要成亲了?” 柳雪玉误以为裴娇娇是来看她笑话的,站起身来就要轰走裴娇娇:“滚滚滚……本小姐还用不着你来落井下石我,有多远滚多少,再待下去,本小姐真的要不客气了。” 裴娇娇被她推搡着几乎到了门口,张嘴解释:“我可是好心来帮你的,你忘了?我是曾经拒绝了蒯程的人,你就不想知道怎样让对方主动退婚吗?” “还能退?”柳雪玉停止了轰人的动作。 “不是没那个可能,你得先跟我讲讲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裴娇娇诱哄道。毕竟这宫里的旨意还没下来,柳家的人又还未进京,按常理说柳雪玉不该这么快得到消息。 柳雪玉心烦意乱道:“还不是那该死的蒯程,就是他告诉我的。” 裴娇娇:“展开说说。” “前几日,我去赌坊玩了两把,蒯程也好巧不巧在那,这本没什么,只是他那日运气实在好的有些过头了,我怀疑他出千,就……就忍不住教训了他一顿。然后他、他就撂下狠话了,说让我等着,等我过了蒯家的门,定会让我好看。” 裴娇娇在心中迅速盘算,所以蒯程早就知晓这事儿,并且嘴没把住门将事儿透露了出去。那这样的话,赐婚之事说不准就是蒯家去求的皇后。又或者是皇后与蒯家提前声明,总之蒯家不清白。 “那后来呢?”裴娇娇追问道。 “后来?”柳雪玉捏起拳头,气冲冲道:“后来我自然又将他打了一顿,但这事儿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告到我爹那去了,昨日收到我爹的信便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通,再后面……你都知道了。” 她又突然凑近,靠着裴娇娇狐疑道:“你说……是不是你将这事儿告我爹那去的。” “我?你觉得我要是去告只会告这个事儿?”裴娇娇笑道。从前她只觉得柳雪玉是憨,现在只觉得她单纯到蠢,怎么会有人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远在天边的父兄? 她长舒了口气为她解释:“这事儿外人没必要说,获利的也只有蒯家那个败家子。” 柳雪玉垂下头,有些丧气道:“我知道,就只是试试你。” 裴娇娇正想要不要安慰下她,就见她猛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直勾勾的盯了过来。 “你说有办法让我退婚,是什么办法?快说快说。”柳雪玉焦急道。说完她动起手来,双手抓住了裴娇娇的胳膊不停的晃动:“你说啊,快说啊……” “我……我说,你就先停下来。”待到柳雪玉停止了晃动,裴娇娇继续说道:“还记得我是怎么逼蒯家不提亲的吗?” 柳雪玉先是陷入了一番回忆,后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让他光着腚从我柳家出去?” 裴娇娇:“……” “你就不能换个其他差不多的法子?”她有些无奈道。眼看着柳雪玉低下头在想些什么,她悄然起身走出了房间。 清风迎了上来,“小姐。” 裴娇娇吩咐道:“清风,取些银子来,我要去趟赌坊。” 赌坊这种地方,即便是从前的裴娇娇也不太爱来的,烟雾缭绕、喧闹嘈杂的环境不禁让她皱起了眉头,勉强定了定心神后,往里走了几步,在赌坊正中央最热闹的赌桌上瞧见了蒯程。 蒯程今日运气也是出奇的好,把把赌把把赢,他的面前甚至堆起了一座小银山,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嘴角的弧度都快咧到耳后根上了。 裴娇娇见状上前,将银子重重从高处落在赌桌上,瞬间吸引了同一台赌桌上的众人。 蒯程也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对方,双手抱胸不怀好意道:“哟,这不是裴家大小姐嘛!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来赌坊啊?莫不是家里男人不中用来找小爷我……” 肮脏下流的话还没说出口,杏仁挺身向前站了一步,蒯程下意识后退半步,显然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面前的银两,声音都变了调:“今、今日就先玩到这里......” 然而裴娇娇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精准的甩到蒯程手边,张狂道:“蒯公子这是怕了?要溜吗?” 对于不务正业的纨绔来说,最不能忍的就是被人激,蒯程也不例外,手上动作一怔,才收拾的银子又倒了出来,“呵!小爷的字典里就没‘怕’这个字,来,单挑,小爷奉陪到底,” 庄家适时地摇起骰盅,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当骰盅重重扣在桌上时,庄家喊道:“买定离手——大还是小?” 裴娇娇看也不看,直接将一锭银子推向‘大’字区域。 蒯程为了跟她作对,想也不想就把银子押在‘小’上,还不忘挑衅地瞪她一眼。 骰盅揭开,三颗骰子静静躺在桌面上,“一、二、三,六点小!” 蒯程刚才还脸色难看,一见骰点,又瞬间转为志得意满,大笑道:“哈哈哈,裴娇娇,跟小爷玩赌,你怕是得叫小爷我一声祖师爷。” 裴娇娇只是淡淡一笑道:“再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后,裴娇娇面上也浮现了一丝焦急,她失策了,完全没想到赌桌上输银子竟也输的这么快,清风给她备上了三个钱袋子,现下也不剩些什么了,顶多再撑个一轮。 眼瞧着庄家高喊:“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裴娇娇心一横,将最后一锭银子压在了正中间。 蒯程愣了一瞬后,目光转向裴娇娇,带着几分玩味道:“你要押豹子?” “不行吗?”她只能赌一把,赢了就可以多换些钱回来继续,输了……输了就输了,再想点别的方法拖延一下。 “好!好!好!”蒯程连声叫好,指着庄家,眼神却钉在裴娇娇脸上,“我今日就让你亲眼看看,在这牌桌上是怎么输个精光的!开!” “二、二、三,七点小!” 裴娇娇闭上了眼睛,心底一声叹息:只差一点。 这把蒯程也没赢。但仍不妨碍他看裴娇娇的笑话。 “裴娇娇,你输了!”他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知道。”裴娇娇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几名彪形大汉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原先坐庄的那人踱步上前,面无表情,声音肃然:“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裴娇娇稳住心神,施然一笑:“怎么?你们赌坊还预备强留客人不成?” “自是不敢。”那人语气平板,“只不过……姑娘尚未结清赌局的场地费用,若贸然放您离去,东家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待不起。” “什么费用?”裴娇娇狐疑道,“我的银子不是已被你收走了么?” “姑娘可能不知,”那人解释道,“您与蒯公子方才的赌局,属于私开对赌,按规矩,还需另付小店十两银子的台费。” 只见蒯程笑嘻嘻地从自己赢来的银堆里拈出十两银子,随手抛到赌坊管事手中,然后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转向裴娇娇。 “啧啧啧,”蒯程拖长了调子,故作惊讶,“裴大小姐不会是想赖账吧?不会吧?您可是堂堂裴尚书的千金啊!” 他夸张地捂住嘴,眼中满是恶意,“难不成嫁了人,裴家就不愿再管你了?哎呀呀,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 不等裴娇娇回应,他又从银堆里拿出十两,同样抛给管事:“得,今儿个裴小姐这份,小爷我替她给了!”说罢,裴娇娇面前挡着的那几名大汉散开了。 裴娇娇不想同他争辩什么,欲再离开,蒯程却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诶!别急啊!你还欠着我银子呢!” 他早就看好了,那个叫杏仁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眼下是他报仇的绝佳良机。 他手一挥,身后跟着的两名仆从立刻心领神会,快步朝门口跑去。 蒯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话语里满是居心叵测的得意: “知道我让他们干嘛去了吗?我听说你嫁了个穷书生,你说……我找人去告诉他你在这里赌博赌输了钱,还欠了债,你猜你那夫君……他会来赎你吗?” 第15章 第 15 章 裴娇娇无法确定沈玉堂是否会拿钱来赎她。但蒯程这一出,阴差阳错给了她拖延时间的机会。 她提议道:“我也想知道我夫君会不会来,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等,如何?” 蒯程没料到裴娇娇竟然丝毫不慌,半点也不怕被夫君嫌弃。可转念一想,她裴娇娇是何人,京城有名的纨绔女,该怕的不是她,应当是她夫君。 他心中盘算:若那书生不来,他便大肆宣扬裴娇娇欠债不还,让她颜面扫地;若来了,正好当面奚落这对夫妻一番。横竖他都不亏。 蒯程‘唰’地收起折扇,坏笑着点头:“行啊!前面不远就有家不错的酒楼,雅间清净,正好慢慢等!” 两人一同进了酒楼雅间。没多会儿,先前离开的那两名仆从便带着沈玉堂匆匆赶到。 沈玉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见到裴娇娇平安无事,才稍稍松了口气道:“裴……”话到嘴边,想起二人在外人面前的关系,他又硬生生转了口:“娘子,你可有事?” 裴娇娇摇了摇头,心中微讶。她以为沈玉堂不会来,亦或是来得没那么快。仔细瞧着额角还带着些细汗,连气儿都还没喘匀。 蒯程瞧见两人眉来眼去的,顿时不爽道:“诶诶诶,这还有个人呢?”他扫视了一眼沈玉堂,轻蔑道:“你就是娶了裴娇娇的那个穷书生?” “听好了,你娘子欠了我钱,知道吗?” 沈玉堂闻言,忙从怀里取出了十两碎银子,欲递到对方手中,“这是十两碎银,我可以带走我娘子了吧?” 蒯程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几块零散的碎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啧啧啧,这裴大人也真是够‘心疼’女儿的,竟真叫自己的女儿嫁给你这么个……玩意儿。”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他将目光转向裴娇娇,幸灾乐祸道:“诶,裴娇娇,你这相公除了张脸还能看看,其他简直……一言难尽啊!” “想当初你还拒绝了我家的提亲,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啊?” “小爷我心善,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休了他……”蒯程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跟小爷我回去,小爷保你锦衣玉食,再不用过这穷酸日子!如何?” 沈玉堂心一惊,望向对方一身华贵的锦服,又联想到裴小姐从嫁给自己后,住了那破屋子,每日还得为了三餐温饱而烦忧,倏地生出一股浓重的自卑与无力感,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裴娇娇全然不惯着蒯程这副嘴脸,毫无预兆的走上前去,‘啪’的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抽在蒯程脸上。 “蒯程,你是忘了当初怎么从我裴家大门滚出去的了?要不今日我再给你来一次?” 蒯程猝不及防,脸上火辣辣地疼,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腰带:“你、你敢……不识好歹的家伙,小爷我……” 他话还没说完,裴娇娇作势就要上前撕扯他的衣襟。 蒯程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慌忙后退,脚下却一个趔趄,撞倒了旁边的屏风。沉重的屏风倒下,又恰好绊住了他的脚踝。 他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又羞又怒,顾不上疼痛,指着门口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仆从破口大骂:“你俩是死人吗?还不快过来扶小爷一把!” 两人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去扶自家主子。 眼瞧暮色渐沉,裴娇娇当机立断,一把牵起站在门口的沈玉堂:“走吧!” 行至门口,杏仁也驾着马车赶过来。“小姐,上车。” 裴娇娇没有丝毫犹豫,拉起沈玉堂的手腕便将他推上马车,自己也紧随其后钻了进去。 车厢内空间不大,两人相对而坐。 杏仁也钻进了马车里,压低声音道:“小姐,按您的吩咐,都办妥了。” “很好。”裴娇娇点头,随即又倾身向前,凑近杏仁耳边:“那个蒯程,待会儿他离开酒楼时,你就……如此这般……” 杏仁眼中精光一闪,心领神会:“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马车一路朝着城外他们那间简陋的小院驶去。 车厢里一片沉寂。沈玉堂自上车后便一直垂着头,盯着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手,沉默得仿佛一尊雕像。 裴娇娇靠在车壁上,难得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不由得想起他递出那十两碎银时小心翼翼的样子,莫非他现在才回过味来,心疼那点银子了? 这念头一起,裴娇娇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烦闷涌上心头。她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那十两银子,我会尽快还你。” 沈玉堂闻言,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似乎仍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裴娇娇见他这副懵懂样子,心头火气更盛,以为他是装傻充愣,声音又冷硬了几分,重申道:“我说,欠你的那十两银子,我会想办法尽快还清。” “不!不不不!”沈玉堂这才彻底回神,慌忙摆手,急切的解释:“我的银子……本就是为小姐准备的,何谈‘还’字?万万使不得!” 然而,这话听在裴娇娇耳中,却只觉得虚伪刺耳。 她心底冷笑:若真在乎银子,大大方方说出来,她或许还敬他几分坦诚。如今银子出了,却又摆出这副魂不守舍的姿态,不就是给她看的,这倒让她连半分感激都生不出来,只觉得憋闷。 她懒得再说话,连带着沈玉堂晚上送膳食来时,她也冷眼瞧着,不给一丝好脸色。 而沈玉堂在放下膳食后,悄悄看了看裴娇娇的侧影,又打量了一下这间家徒四壁、破败不堪的屋子,心中那沉重的歉疚感越压越沉。 他固执地认为,裴小姐所有的冷淡与不快,都源于这不堪的环境,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待到杏仁回来时,发觉院子里静悄悄的,才踏入院内,就瞥见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怔怔地望着小姐的屋子。 她凑上前去,拍了拍沈玉堂的肩膀,道:“沈公子?你怎得坐这儿了?” 沈玉堂回过神来,“杏仁姑娘回来啦!”他转身从厨房里端出预留好的饭菜放在石桌上,“这是给姑娘留下的晚膳,快些吃吧!” 杏仁一瞧见有好吃的,迫不及待吃了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秉持着吃人手短的想法,遂打算开解沈玉堂一番:“你和小姐是不是又吵架了?” 沈玉堂苦笑道:“怎会!我只是……只是觉着对不住小姐。” “对不住小姐?你对小姐做了什么?”杏仁立刻警觉起来,仿佛下一秒只要沈玉堂说出对小姐做了什么不好的话,她便能迅速将沈玉堂教训一顿。 “小姐嫁给了我,实在太受委屈了!”沈玉堂沉重道。 杏仁瞬间松了口气,不以为然道:“嗨,什么委屈不委屈,那都是小姐自……”话到嘴边她及时刹住了车,改口道:“咳!我是说,这都是小姐自个儿的命数!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可若嫁给旁人,或许……日子总比如今跟着我强些。”沈玉堂说着说着眼神黯淡了下去。 “旁的人?谁啊?”杏仁好奇追问。 沈玉堂犹豫道:“譬如……今日那个蒯家少爷……” ‘扑哧’一声,杏仁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说蒯程那败家子?还是别了吧,你可知道他有多少莺莺燕燕?又有多少被他祸害的良家少女?若是嫁他?那小姐估计宁愿吞金自尽。” 她顿了顿,想起小姐平日的作风,又补了一句:“不对,依着小姐性子,阉割了他的可能性更大。” “竟……竟是这样不堪吗?”沈玉堂突然后怕起来,若裴小姐当真嫁给那样的烂人,日子怕是比现在还难过千倍、万倍。一丝莫名的庆幸爬上了心头,又倏地被理智压下去。 沈玉堂啊沈玉堂,你在庆幸什么?他内心狠狠斥责自己。即便蒯程千不好万不好,这世间也总还有旁的更优秀之人配她才是,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这个……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在月光下瞬间变得煞白。什么轮到自己?自己何时敢有了这样龌龊的心思?自己又怎么敢亵渎裴小姐呢? 杏仁补刀道:“不过,沈公子,你最近好像特别在意小姐的一举一动啊?这是……为何呢?” 她静静看着沈玉堂面色由白变红,又变白的过程。应当差不多了,随即不再理会沈玉堂朝东厢房走去。 “小姐!我回来了!”杏仁推开房门,轻快道。 屋内烛火摇曳,映着裴娇娇沉静的侧脸。她并未回头,只淡淡问道:“如何?” 杏仁快步走到近前,先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清晰禀报:“您后来交代的,寻个僻静暗巷将蒯程那厮狠狠教训一顿的事,已办妥了。奴婢亲自下手,保证他至少三日下不来床。” 她顿了顿,神情转为严肃,声音也压得更低,“至于那第一件要紧事,奴婢已拿着在赌坊从蒯程身上‘顺’来的那枚玉佩,在京中排得上号的权贵府邸外,以蒯家之名、有急事相求的由头,逐一试探过了。” 裴娇娇终于转过身,烛光在她眸中跳跃:“结果?” “大多数府邸的门房或管事,要么直接拒了,要么敷衍了事。”杏仁回忆着,语速加快,“唯有两家,反应不同寻常。”她伸出两根手指,“当朝国舅赵大人府,还有……丞相魏大人府。” 这正是裴娇娇在赌坊设局的关键。她先吸引蒯程所有的注意力,又让杏仁悄悄从蒯程身上盗取那枚象征蒯家身份的信物玉佩,再以此物为敲门砖,在京中权贵圈子里挨个‘拜访’。 谁家对蒯家的求助表现出异样的关注或紧张,谁就极可能是蒯家背后真正的靠山,或是与其有不可告人的紧密联系。 “国舅赵府……丞相魏府……”裴娇娇望着烛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两家,确是京城中除却天家之外,权势最大、根基最深,但以目前得到的线索还远远不够。 而自己现在只是一名商户,无根无权,急不来!得想些什么办法能靠近这些人。 杏仁歪着头瞧着自家小姐,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叹了口气。忽然她想起院子里的沈玉堂,凑近一步道: “对了小姐,沈公子是惹您生气了吗?奴婢刚回来时瞧见他一直在院子中坐着。” 她还不知赌坊后来发生的事情。 第16章 第 16 章 裴娇娇冷哼一声,“管他作甚!” 她一提到他,就来气。明知道自己生气了,也不说来解释一番,反而摆着张脸,给谁看呢?不就花了他点银子吗?难道她还会赖账不成?不行,明儿一早就让杏仁假装去当件首饰,先将银子还他,两不相欠。 杏仁眼瞧见两人不对付,也不敢明着劝,只装作闲聊道:“好吧,都听小姐的。不过奴婢今日教训蒯程时,他吃痛间还问奴婢是不是沈公子牌奴婢来的,方才在院中沈公子也向奴婢打听蒯公子的事儿,您说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的?” 蒯程怀疑沈玉堂,裴娇娇还是能理解的,但沈玉堂又为何要打听蒯程?好奇之下,她主动开口问道:“沈玉堂问蒯程什么了?” “沈公子说您嫁给了他实属委屈了,若是嫁给蒯程,这日子或许会好过千万倍。”杏仁复述道。 “嫁给蒯程?”裴娇娇嗤笑道:“我宁愿先阉了他!”她全然没想过沈玉堂为什么会担忧这些。 “那他还说什么了?”裴娇娇仍没好气道,但语气比之前已经缓和了不少。 “倒没别的了。”杏仁摇摇头,“不过瞧着沈公子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奴婢刚问他近日怎得这样关心小姐?他也一言不发,呆愣愣站在原处。” “关心我?”裴娇娇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着自己,“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她觉得杏仁一定是会错了意,沈玉堂明明就是心疼银子多过自己,哪里来的关心。 “是书坊掌柜说的呀!”杏仁连忙解释,“奴婢回来的路上碰巧遇着他,他说今日沈公子抄完书离去后不久,竟又折返回来,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恳求掌柜的预支十两银子给他,好让他去救自己的娘子。” “掌柜的原是没想借的,但因着咱们的关系就借了,事后又不放心,遂特来寻奴婢问问。听他说,沈公子当时急得眼眶发红,只差没立时把自己卖了换钱。” “竟……竟有这事?”裴娇娇蓦地一怔,生出了几分心虚,随即别过脸去,嘴硬道:“那……那谁让他自己憋着不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是是是,千错万错都是沈公子的错。小姐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杏仁见状,赶紧端起水盆伺候她洗漱歇息,不再多言。 翌日一早,裴娇娇叉着腰盛气凌人的走到沈玉堂面前。沈玉堂正背对着她在灶台边忙碌,未曾察觉。 裴娇娇只好假意咳嗽两声。见他闻声回头,她立刻板起脸,语气蛮横道:“喂,沈玉堂,我好几日都没吃肉了,想吃肉!” 沈玉堂指尖微微一蜷,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一角,低声应道:“好……那晚膳时吃,可好?” 他才从书坊掌柜那会儿预支了十两银子的工钱,眼下手头上也没有银子,只能去市集上当几件衣服,拿了银子再去买些肉。 沈娇娇见他应下,只当是他识趣地接下了自己递出的台阶,内心窃喜但面上仍冷哼一声,扭头回房。 夜里,裴娇娇与杏仁刚从走房间走出,就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 杏仁小跑过去:“好香啊!”她猛吸了一口香气,夸赞道:“沈公子,您这厨艺不开家酒楼也太可惜了,说不准还能日进斗金呢!” 裴娇娇虽抿着嘴没说话,但也深以为然。这些时日她们虽常在雀满楼用饭,但论起味道还是沈玉堂做的最好吃。 沈玉堂轻声一笑,“你们喜欢就好,快些坐下吃吧。” 两人坐了下来,杏仁见他吃吃不动筷子,遂问:“公子,您怎么不吃?” “我……我在书坊用过了才回来的。”沈玉堂答道。他不善撒谎,只好微微垂下头,掩饰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裴娇娇虽有疑惑,却也未深想,夹起一块肉正要送入口中时,余光注意到沈玉堂穿的竟是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他那身原就洗的发白但尚算干净且也无补丁的衣服竟然不见了? “沈玉堂,你衣服呢?”裴娇娇发问。 “啊?”沈玉堂全然没料到她会注意这些,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裴娇娇放下碗筷,声音沉了下来:“敢说谎,你就死定了。” 沈玉堂眼见瞒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道:“……当了!” “当了?为什么?”裴娇娇愕然,“难不成是为了这顿肉?” 沈玉堂闷闷地点了点头,声量也低了:“嗯,你别嫌弃,待我每日抄书后再去找点别的活计给你挣肉吃。” 裴娇娇这才猛地想起沈玉堂手头上似乎真的没银子了,他回程的盘缠给了自己置办家具,他做苦力赚的银子上交给了自己,就连他在书坊里抄书挣来的银子都被他用来赎她了。 一时间浓烈的愧疚感将她塞满。她怎么能忘了这些呢!便是睡到了半夜都起来给了自己一耳光,念叨:“我可真该死啊!若是娘亲知道自己这般忘恩负义、欺负老实人,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狠狠揍我一顿了。” 她推了推睡的正熟的杏仁:“杏仁,明日,你去趟宝华斋,给沈玉堂买几件时兴成衣。”随即顿了顿,又觉得还不够,补充一句:“还有再给他一点银子,就说那个蒯程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把钱还了。” “小姐,您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杏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抱怨道:“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好吗?”她翻过身继续睡去。 裴娇娇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好像是有些晚了,算了!明日再说吧。 一早她便拉着杏仁去了趟才盘下的成衣阁,随手拿起一件墨色长衫问:“杏仁,这个怎么样?” 杏仁打着哈欠,随意的撇了一眼,点头道:“嗯嗯,好看。” 裴娇娇对着光又细看了两眼,这个颜色好像太深了,不适合沈玉堂,放下后又往前走几步。 突然她眼前一亮,瞥见一件竹青色长衫,颜色清雅如雨后新竹,胸前更以碧绿丝线精绣了几片疏朗的竹叶,风骨顿生。 “就是这件了!”她觉得这清隽的气质与沈玉堂极为相配。 她让人将这件竹青长衫仔细包好,又顺手挑了几件料子做工都不错的其他款式,一并带回小院。 沈玉堂尚未出门,见她们从外头归来,面露诧异,刚开口:“裴小姐、杏仁姑娘,你们这是……” 话未说完,杏仁将手中好几个衣裳包裹一股脑塞进沈玉堂怀里,‘咚’的一声,分量不轻:“奴婢先回去补个觉了,小姐、沈公子你们慢聊。” 沈玉堂愣在原地,满脸困惑:“这、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裴娇娇已在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沈玉堂依言将包裹放在石桌上解开。映入眼帘的是好几件质料上乘、做工精细的新衣。他看看衣服,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裴娇娇:“小姐,这、这太贵重了……使不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裴娇娇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拿着吧,权当是还你昨日替我付下的银子。” “不、我不能要”沈玉堂态度坚定,将衣服轻轻推到裴娇娇那边,“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还请退回去吧。” 他心下认定,裴娇娇定是又当掉了什么贴己的首饰或旧衣才换来的这些,他怎能如此自私,享用她这般牺牲。 裴娇娇见他拒绝,有些不解,蹙眉道:“为什么?是瞧不上这些衣服料子?” 这些料子虽比不上从前自己衣服的料子,但比起沈玉堂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衫,还是好很多的。她不禁狐疑:难不成这小子是想要更好的?这未免有些太贪心了吧,正要开口教训一顿,就听见沈玉堂开口: “不是的,小姐误会了。这些料子极好,只是……”他抬眼,目光扫过裴娇娇今日的发髻,注意到那支她平日几乎不离发的紫玉簪不见了踪影,心下更是笃定:“小姐,您还是把这些退了吧,将……将簪子赎回来要紧。” “簪子?什么簪子?”裴娇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忽然发现今早走的太急,紫玉簪竟忘记簪上了。 她心下了然,原来沈玉堂是以为自己将紫玉簪当了换下来的啊!没来由的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下来:“你说那支紫玉簪啊?我的确当了,还当了不少银子呢,放心,买你这几件衣服后还绰绰有余呢。” 她说着,又从那叠衣服最下面抽出了那件竹青色长衫,递到沈玉堂面前:“好了,别啰嗦了,你先去试试这件合不合身。”她迫不及待想看看沈玉堂穿上是否与自己想象中一样好看。 沈玉堂还想推拒,却瞧见裴娇娇美目一瞪,他顿时不敢多言,弱弱的接过衣服,转身回西厢房去更换。 不多会儿,沈玉堂换好衣服走了出来。那清雅的竹青色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朗,竟有几分翩翩书生的隽秀之姿。 裴娇娇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自下而上打量着他,最后落在他束发的普通布巾上,心想:若再配上一顶质地上乘的碧玉发冠,定然更加相得益彰。 不对,碧玉冠……好像是绿的? 这个念头一闪过,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些民间关于“绿色、绿帽子”的联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玉堂顿时面红耳赤,窘迫得无地自容,他以为是自已穿这华服显得不伦不类,极为难看,才会惹她发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往房内跑去,想要立刻将衣服换下来。 “诶!沈玉堂你干嘛去呢?”裴娇娇追上前去喊,‘嘭’的一声吃了个闭门羹。 过了一会儿,沈玉堂换回了之前的旧青衫,低着头出来了,脸上还残留着未腿的红晕,有些难堪道:“对、对不住,我、我穿的不好看,让小姐笑话了。” 裴娇娇瞬间就明白了,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叫他误会了,有心解释,但话到嘴边就成了:“哼,谁有空笑话你,还有我给你买的衣服是叫你穿的,不是让你放那积灰的,懂了吗?” 不等他回答,便头也不回傲娇的走回自己的房中。 第17章 第 17 章 关门的声音太大,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杏仁,她揉了揉眼,含糊问道:“小姐,怎么了?” “无事,你且睡吧。”裴娇娇应道,脑海中却反复浮现沈玉堂身着竹青色长衫时的清俊模样。 从前她从未仔细端详过沈玉堂,总以为这场相逢不过是个意外,迟早会形同陌路。可今日,她却真真切切地被那张含羞带怯的面容攫住了心神。 当他以为自己衣着不堪惹她发笑时,那眼角委屈的泪光,竟让她心头为之一颤。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倾其所有,只为换他展颜一笑。幸好,话到嘴边时理智回笼。 裴娇娇不由轻笑出声,这还是她头一回认清自己竟也是个会被美色所惑的俗人。 一旁的杏仁看得莫名其妙,只见自家小姐时而抿唇低笑,时而凝神沉思,难不成是跟沈公子相处久了,也染上了他那呆气?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下决心定要离沈公子远些,她可不想变成个只会痴笑的傻姑娘。这么想着,她又倒头继续睡去。 刚躺下,就见裴娇娇也上了榻,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唇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然而这觉并没睡多久,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 “裴娇娇、裴娇娇……”柳雪玉在院外高声叫喊。 裴娇娇与杏仁同时惊醒。杏仁一个翻身下床,推开门缝瞧了一眼,见是柳雪玉,急忙缩回身子,利落地换上一身劲装,握紧佩剑,推了推裴娇娇: “小姐,快醒醒,柳雪玉来了!奴婢瞧着身后跟了好些人,说不准是来报复的,您先找个地方躲躲,我出去教训她一顿。”说着就蒙着脸冲出去。 “你说谁来了?”裴娇娇瞬间清醒,一把拉住了杏仁。 “柳雪玉啊!”担心小姐还没缓过神来,杏仁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在纨绔女排行榜上压您一头的,您多年的死对……” 裴娇娇赶紧捂住她的嘴:“行了,别说了。” 杏仁会意点头。裴娇娇松开手,整了整衣衫,从容道:“别急,说不定人家是来道谢的。” “道谢?”杏仁一脸不可置信地跟在裴娇娇身后。 裴娇娇坦然自若地推开门,正好与院外的柳雪玉四目相对。 柳雪玉挥着手,声音洪亮道:“裴娇娇,这儿呢!快给我开门。” 裴娇娇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杏仁上前几步将院门打开。 只见柳雪玉身后跟着一众仆从,抬着好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进了院子。 “就放这吧!”柳雪玉扬了扬手,吩咐道:“你们都去外头候着。” 见人都离开后,她熟稔的拉起裴娇娇的手一同坐在院子里,眉飞色舞道: “我昨日得了消息派人去堵了蒯程,那厮正在花楼里臭不要脸的拉着一姑娘,要非礼人家,我趁机就是命人一顿揍,揍完了还将他捆了起来送到蒯家,又将他仗势欺人之事一说,这蒯家也不好问我的罪,只得吃下这个闷亏了,你是没瞧见,蒯程进门前还一直嚷嚷着要与我退婚,说决不娶我这泼妇呢。” 裴娇娇轻抿嘴角:“没想到柳大小姐也有路见不平的一天。” “裴娇娇!”柳雪玉佯怒,作势扬起拳头,“你别以为帮了我一回,我就不敢揍你!” 裴娇娇轻巧地按下她的拳头,淡然道:“这可是在夸你。从前只会仗势欺人,今日难得仗义相助。若是往后都能如此,说不定哪天我都得尊你一声''柳女侠''。到那时,你父兄定然以你为荣。” “柳女侠?”柳雪玉怔了怔,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神渐渐发亮。 裴娇娇见她这般模样,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意外。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柳雪玉倏地起身,目光灼灼道: “柳女侠这个名号甚好!裴娇娇,你等着瞧,总有一日,我定要让你心服口服地唤我一声‘柳女侠’。”话音刚落,她风风火火的转身离开。 裴娇娇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时怔忡。 杏仁凑上前来,疑惑道:“小姐,柳小姐这是......” “谁知道呢?”裴娇娇指尖轻点了几下石桌,若有所思。 杏仁又问道:“那蒯家当真会退婚吗?” 裴娇娇沉吟片刻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柳家即将得胜还朝,权势正盛,多少人想借机攀附。若能娶到柳雪玉,蒯家自然能分一杯羹。所以这桩婚事,岂是这般好退的? 果不其然,没几日,柳雪玉再度找上门来。 “裴娇娇,快帮我想想办法。”她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连气都还没喘匀,便急急道:“蒯家派人传信来了,说、说明日就要将蒯程送到柳家来。” “送柳府?”裴娇娇追问道:“打的什么旗号?” 柳雪玉急得直跺脚,“说已经将我那日痛打蒯程的事禀报宫中,宫里竟夸我品行高尚,说柳家家教好。且不日就要科考了,要我父兄明日回府时,一并将蒯程送府教导一二。” 这摆明了是要将柳雪玉与蒯程绑在一起了,真要进了府,没几日,这市井就要传出二人互生情愫、天作之合。届时顺水推舟一番,这亲事就要定下来了。 裴娇娇蹙眉沉思。若蒯家真搭上了柳家,那自己查探蒯家之事更是难上加难。不行,蒯柳两家不能联姻,必须得做些什么阻止。 可能做什么呢?且蒯家这一招虽高明,但意在打柳家一个措手不及,若真要成事,为何不等明日柳家父子回府后再提,偏偏提前走漏风声?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裴娇娇突然问道。 柳雪玉摊开掌心,是一张揉得发皱的信笺:“是蒯程暗中传信与我。他说......说他也不想娶我,让我务必想办法推了这门亲事。” 裴娇娇拾起那枚信笺,浅看了一眼,是蒯程的字迹,从前蒯程上裴家时,自己曾见过他那一手狗爬字,应当没几个人能写得出来。 柳雪玉站在一旁急的不行,又见裴娇娇正在沉思,只得站在原地不断跺脚。 过了好一会儿,裴娇娇拉着柳雪玉问道:“你是将门之家,应当是会骑马吧?” 柳雪玉脱口而出道:“自然,从小我爹就……” “好了,打住!”裴娇娇示意她停嘴,继续说道:“那你现在找匹快马,立马赶到你父兄那,将蒯家之事告知你父兄。” “告知父兄?那有什么用?难不成父兄还能抗旨不成?”柳雪玉觉得裴娇娇出了一个馊主意,自己虽不想嫁人,可却也不想连累父兄去抗旨。若可以,自然是蒯家出面回绝更好。 裴娇娇微微摇头道:“抗旨倒不必,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若受点伤,久未痊愈,还是常有的。” “受伤?你是说我父兄受伤了吗?”柳雪玉焦急的脸上带着几丝关切道。 裴娇娇抬手用指尖轻点了几下柳雪玉的额头,无奈道:“你若不懂,大可将这番话说予你父兄听,相信他们会懂的。” 柳雪玉似懂非懂的坐上马车,离开了小院。 恰巧林子中,碰见抄完书回来的沈玉堂,他一眼认出了马车里坐着的是那日闻风阁为难自己之人,顿时脸色一变,赶忙往小院里跑。 刚冲进院门,就见裴娇娇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沈玉堂心头一紧,连脚步都踉跄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声音发颤:“裴小姐、裴小姐……你别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馆!” 裴娇娇本来正趴着小憩,冷不防被沈玉堂这凄惶的呼喊惊醒。她茫然抬起头:“医馆?送我去医馆做什么?” 沈玉堂瞪大了眼睛:“你、你没事!” 裴娇娇不明所以:“我能有什么事?” 沈玉堂急急指向林子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方才瞧见、瞧见那日在闻风馆欺负咱们的人,她、她的马车刚从这儿离开……” 裴娇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忽然轻笑出声:“怎么?你以为我被她欺负了?” 沈玉堂顿时面红耳赤,窘迫地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小:“没、没事就好。” 见他这般模样,裴娇娇心头忽生几分戏谑之意。她站起身,走到沈玉堂身侧,故意带着几分轻挑道:“若我有事,你当如何呢?” “我、我……”沈玉堂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话到了嘴边却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周全。脸颊烫得厉害,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嗯?”裴娇娇犹嫌不够,故意凑近了一些,“怎么说不出话了?” 她刚呼出的气息打在了沈玉堂的那绯色的耳尖上,沈玉堂心生一痒,下意识想躲开侵袭,却被裴娇娇提前察觉到意图,抢先一步按住他的肩膀,“躲什么?” “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中炸开!沈玉堂心底哀嚎一声,完了!彻底栽了!每每他在裴娇娇这从来都是落于下风的,可他该死的竟甘之如饴。 恰如眼下,他甚至非常可耻的想要裴娇娇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哪怕下一刻自己会因身体红温而炸裂开来,也是值当的。 而这一切落在裴娇娇眼里,看着沈玉堂整个人像被蒸熟了一般,从头到脚都透着粉红的色泽,她心头竟奇异般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就如同逗弄一只乖巧又害羞的小宠,看他无措,看他羞赧,竟成了件极有趣味的事。 甚至此刻,她还想做些更过分的事情来欺负他,她想看他更多、更多慌乱失序、不为人知的模样。 第18章 第 18 章 搭在沈玉堂肩上的手指正要不安分的做些什么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杏仁从屋里走了出来,抬眼瞧见沈玉堂,眼睛一亮:“沈公子你可算回来,我都饿得差点要将桌子都啃了。” 沈玉堂闻言,如蒙大赦,巧妙的低了低肩膀便从裴娇娇的手中溜走。 “我、我这就去做饭。”说完,他头也不回的逃去了厨房。 杏仁瞧着沈玉堂神色慌张的模样,走到裴娇娇身侧,小声询问道:“沈公子这是怎么了?瞧着好像不大对劲?” 裴娇娇唇角微扬,坦然道:“无事。不过是我方才正要欺负他,恰好被你打断了。” “什么?”杏仁顿时缩了缩脖子,赶忙替小姐捏起肩膀,讨好地说道:“奴婢真不是故意的,小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奴婢计较呀。” 裴娇娇享受地眯了眯眼,指了指右肩:“再按按这里。” “得嘞!”杏仁连忙应声,手上更加卖力。 其实,若非被杏仁打断,裴娇娇自己也不知道还会对沈玉堂做出些什么来。但转念一想,打断得却也正好。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能够踏入朝堂,或是寻得一位在朝中说得上话、又能为她所用之人。 可……谁才堪当此任呢? 杏仁为转移话题,又轻声问道:“小姐,您说柳小姐与蒯家这婚……真能退得成吗?” 裴娇娇轻轻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杏仁撇撇嘴:“可那蒯程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如今打着备考功名的幌子赖进柳家,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裴娇娇轻笑道:“咱们还是先管管咱们的事儿吧,眼下咱们还得在朝堂上寻个得力之人,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杏仁小脸耷拉下去,“朝堂……”她突然眼睛一亮,“对了,这次秋闱沈公子不也要下场吗?奴婢前些日子听书局掌柜夸他,说沈公子学问极好,兴许能跻身前三甲,就连状元……也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呢!” “状元?”裴娇娇微微一怔。 “对呀!”杏仁用力点头,语气笃定:“若是跻身前三甲,或能进入翰林院,届时也可为小姐所用呢?” 这倒是裴娇娇从未想过的方向,她凝神细思,这或许未必不可行。 待到沈玉堂端着几碟菜从厨房走出,裴娇娇特意夹起一块红烧肉,轻轻放入他碗中:“听说还有半月便要科考了?你准备得如何?” 沈玉堂受宠若惊地接下了红烧肉,低声应道:“嗯……尚可,尽全力一试吧。” “那便好。若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同我说。”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饭用到一半便起身回房。不多时,她捧着几方质地上乘的笔墨纸砚走了出来,正是前几日柳雪玉送来的谢礼中的一部分。 “这些你先拿去用,”她将东西推到沈玉堂面前,语气随意道:“我平日也用不上这些,留在也是积灰。” 沈玉堂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眼神倏地黯淡了几分,唇线也微微抿紧。 裴娇娇见状,立刻明白他又多想了,不由解释道:“你莫多想,这些都是今日你瞧见的那柳小姐送来的,前几日我帮她了一把,她送了些物件给我,凑巧这些我也用不上,给你正好。” 可沈玉堂还是将这些推还了回去,坚持道:“我已经蒙受小姐照顾多次,断然不能再受这些。” 裴娇娇眉头一挑,故意板起脸:“让你收着便收着,怎的这般啰嗦?再说了,你若真觉得亏欠,便努力用功读书,将来考个状元、榜眼回来,再十倍、百倍地偿还于我,岂不更好?” 十倍、百倍…… 这些沈玉堂从未想过。是啊!他还有满腹诗书,可博前程,若能高中,便可如她所言,百倍、千倍地回报她。 可……倘若落榜了呢?科考之难,犹如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自己若名落孙山,又有何颜面、有何能力去兑现诺言,报答裴小姐?这么一想,刚燃起的热忱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又一下子泄了气,眸光重新黯淡下来。 裴娇娇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是他不愿应承,当下便有些不悦:“怎么?是不愿?若这般勉强,不……” 话音未落,沈玉堂急忙截住她的话头:“不、不是不愿,是在下担心自己若考不上,辜负小姐期望……” “考不上?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下次再考是了。”裴娇娇不以为意道,反正沈玉堂能考上最好,考不上自己也会另寻他法。她不是一个会把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 可就是这份不以为意的豁达抚平了沈玉堂心中的焦虑,他心下一松,唇角不自觉的漾开一抹释然的笑意:“嗯,小姐说的是,是在下迂腐了,考不上再考就是,总归一日,我定能报答小姐。” 裴娇娇闻言,随意地笑了笑。 翌日,裴娇娇带着杏仁上市集闲逛。因大军得胜还朝,街巷间议论纷纷,流传着诸多消息。 “听说了吗?柳大将军今日是躺在担架上进宫面圣复命的!” “这……伤势竟如此严重?先前怎都未曾听闻?” “谁说不是呢!而且听说啊,进宫前蒯家本想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塞进柳府求学,眼下人家主将都重伤卧床,这事儿自然也就黄了。还听闻柳将军重伤昏迷时,梦见亡妻痛斥他对女儿疏于关爱,醒来后便决意要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好好补偿呢。” 裴娇娇没想到柳家父子行动如此果决,心下觉得好笑之余,却又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柳家父子虽长年戍守边关,与柳雪玉聚少离多,可这份护犊之情却是实实在在,毫不含糊。不像她那个爹,在人前是慈爱有加的好父亲,背地里却…… 裴娇娇叹息之间,肩头突然被人用一柄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倏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分明、极具侵略性的面容,剑眉浓黑,一双星眸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眉宇间更是凝着经年沙场历练出的凛然杀伐之气。莫名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裴小姐,”那男人拱手客气道,“我父亲想请您去柳府,聊一聊家妹玉儿之事,可有时间?” 裴娇娇想起来了,是柳雪玉的兄长柳承渊。 柳承渊邀请她上了马车,车厢内空间逼仄,裴娇娇下意识地缩在一角,垂着眼眸默不作声,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柳承渊却忽然轻笑出声,嗓音低沉道:“怎的两年不见,裴小姐竟变的这么安静?两年前,您攥着我衣领将我当成小倌调戏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真真真……要了命了! 裴娇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恨不能当场寻条地缝钻进去。这两年前的荒唐糗事,连她自己都快忘干净了,这人怎么还记得如此清楚? 两年前,她与柳雪玉在闻风馆里争抢一个小倌落了败,心头正窝火,恰巧撞见来找妹妹的柳承渊。少年将军风姿卓然,与馆中氛围格格不入,言谈间听闻他在寻柳雪玉,便主动凑了上去,佯装他是馆里的小倌,好生调戏了一番。 然而这一幕自是被闻声赶来的柳雪玉瞧见了,在她心中天仙般的兄长竟被自己这般“亵渎”,至此便与她结下了梁子。 柳承渊拽着暴怒的妹妹离开前,回头投来的那一眼,深邃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猎豹,叫裴娇娇浑身一颤。 后来又听闻柳家兄妹归家后,柳将军将二人重重斥责了一顿,又听闻柳承渊竟在外还被人调戏后,又是好一顿家法,半个月下不来床,让裴娇娇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 幸好不久后他便随军远征,她才渐渐将这事抛之脑后。 万万没想到,时隔两年,柳承渊竟还记得自己。裴娇娇顿时心虚气短,强自镇定地扯出一丝干笑:“柳小将军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柳承渊话音未落,身影忽地前倾。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个茶杯的距离,他挺拔的身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温热的呼吸几乎可闻。裴娇娇甚至能看清他眼角处一道极浅淡的旧疤,为他英挺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野性不羁。 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低声问道:“那……现在这样呢?裴小姐可曾想起些什么了?” 裴娇娇情急之下喊道:“杏、杏仁……” 杏仁闻声掀起马车的帘子,探进身来:“小姐?”她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柳承渊身上,只待小姐一声令下,就上手。 柳承渊闻声,从容后撤。他顺手拿起小几上的茶杯,垂眸淡淡抿了一口,姿态闲适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裴娇娇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无事,你且坐进来陪陪我便是。” “是。”杏仁应声而入,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裴娇娇与柳承渊之间的空位上,用身体彻底隔绝了两人。她丝毫不掩饰对柳承渊的不喜。 若单论身手,或可打平,可这人着实有些讨厌,她还记得两年前这人出征前曾夜探过裴府,被她发现,打了一架,虽未分胜负,可她就是不喜这人。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满是算计,寻不出半点真诚。 还不知自己已被讨厌柳承渊,借着茶杯的遮掩,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两年了!小姑娘的胆子,倒是……变小了不少。有趣! 第19章 第 19 章 马车很快行驶到了柳府。柳雪玉早已在府门外翘首以盼,见到马车驶来,忙不迭地上前,亲自将裴娇娇搀扶下来。 “怎么来得这样慢?是不是车夫驾车太磨蹭了?回头我定要好好说道他们。”柳雪玉拉着裴娇娇的手,语气关切又带着几分不满。 裴娇柔正要解释:“不是的,是……”她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她哥哥一路上走走停停,一会儿要买这个,一会儿又看那个,故意拖延了时间。 幸好柳承渊此时从容地自车上下来,接口道:“来时见街上新出了许多精巧玩意儿,想着你定然喜欢,便停下挑了几样。”他话音未落,身后机灵的小厮便捧上几个锦盒。 柳雪玉打开一看,眼中顿时光芒大盛,欢喜地挽住兄长的胳膊:“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裴娇娇在一旁看着,心下暗暗吸气。真不知这柳家是怎么在养出柳承渊这样一只深藏不露的狐狸之后,还能生出柳雪玉这般心思单纯如小白兔的妹妹。 柳雪玉很快又想起正事,亲热地拉着裴娇娇穿过柳家曲折的回廊,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知道吗?今日那蒯程瞧见再不用来我家时,得意极了,当真便宜他了。若再有机会,我定还要寻个由头将他狠狠揍一顿!” 裴娇娇只是轻笑,并未接话。不多时,几人便到了柳家正厅。 柳大将军正端坐在太师椅中,不怒自威。柳雪玉与柳承渊上前一步,齐齐行礼,唤了声:“父亲。” 柳将军的目光首先落在儿子身上,劈头便是一顿训斥:“你这当兄长的是如何给妹妹做榜样的?才回来半日,告你状的帖子就已经堆了快半尺高!你且说说,此事该如何了结?” 柳承渊垂首应声,语气沉稳不见波澜:“是儿子的错,未能约束好妹妹。稍后儿子会逐一查清原委。若确是玉儿行事有差,儿子定协同她亲自登门,负荆请罪,该有的补偿也一分不会少。” “哼!”柳将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色稍霁,算是对这处理方式表示了默许。 紧接着他将目光放到裴娇娇的身上,带着疏离与审视,开门见山道:“裴小姐,我听玉儿说是您让她来找老夫的?” 裴娇娇微微颔首:“是。” 柳将军:“可据老夫所知,你与小女一直关系不睦,这次又是为何要帮小女?” “不瞒将军,民女亦不喜那蒯程。从前见他跋扈,也曾出手教训,却因家父之故,不便深究。如今若真让他攀上柳家这高枝,只怕他日得势,会寻机报复民女。”裴娇娇不敢全然扯谎,却也不能道出真实意图,只得将先前搪塞父亲的那套说辞再度搬出。 “只是这般?”柳将军目光如炬,紧盯着裴娇娇,仿佛要看穿人心,周遭散发出的是比柳承渊还重的杀伐志气,似要让她无处躲藏。 饶是裴娇娇心神再坚定,被他这样紧盯,心下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身形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但仍强装镇定道:“自然……不止,只是其余缘由,恐不便将将军透露,但请将军放心,我并未想做伤害柳家之事。” 柳将军闻言,审视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后缓缓收回,重新靠回了太师椅上,沉稳道:“小女之事,算我柳家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有所需,只要不过分,老夫可允你一个要求。” 裴娇娇眼神一亮,这对自己来说倒是个意外收获,毫不客气的应下了。 柳将军随即命人送客,柳雪玉抢着要送裴娇娇,却被柳承渊拦住。 “我来送便是,你给我好好在府里待着,那些告状的帖子自己先一遍看,想好待会儿该如何同我解释。”却被柳承渊一个眼神淡淡扫过,立刻噤声,吐了吐舌头,转身一溜烟跑了。 “兄长……”柳雪玉还想撒娇蒙混过关,却被柳承渊一个眼神扫了过去,立刻噤声,转身一溜烟跑了。 裴娇娇见此,忍不住笑出了声,倒引得柳承渊侧目。 他走至裴娇娇身侧,淡淡道:“裴小姐,这戏好看吗?” “不、不好看。”裴娇娇心头一紧,也想像柳雪玉般撒腿就跑,脚步刚动,就被柳承渊拦下。 “我送你。”他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向前先走一步引路示意。 柳府门外,杏仁早已驾着自家马车来接应,见裴娇娇出来,急忙上前低声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裴娇娇应道,随即转身向柳承渊告辞:“柳公子就送到这里吧,我与丫鬟自行回去便好。” 柳承渊并未接话,只是抬手轻拍了两下,几名家仆应声而出,手里捧着几个锦盒。 “方才集市上瞧见你对这几个小玩意颇为喜爱,便顺手买下,聊表心意。” 裴娇娇下意识想开口婉拒,就被柳承渊抢先看出了意图:“裴小姐先不用着急拒绝,这些权当是玉儿之前为难你的补偿,若是小姐不收,让家父知晓我连这点礼数都未尽到,怕是少不了一顿训斥。难不成……小姐是想让我再陪你进去面见家父一次?” 裴娇娇顿时语塞,只得吩咐杏仁收下,再上了马车回家。 柳承渊送的这些确实是方才与他在集市上多看了几眼之物,但她并不多喜爱这些,到了家便吩咐杏仁将这些物件抽空去当铺换钱使。 杏仁高兴极了,她就知道小姐与她一样都不喜那柳家公子。 二人用完沈玉堂特意为她们留下的晚膳后,裴娇娇注意到西厢房的灯火亮至深夜,不由问道:“杏仁,还有几日科考?” 杏仁掐指算了算:“唔,好像就剩七日了吧。” 裴娇娇望向窗纸上那道烛光留下剪影时,沉思片刻道:“你将柳承渊那些东西兑了银钱后,去给沈玉堂添置些厚实的被褥和保暖的衣裳。秋闱要在那贡院号房里待上好几日,吃食、笔墨,一应起居用物都需备齐。” “好嘞。”杏仁干脆的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裴娇娇刻意不去西厢房打扰,甚至还让书局掌柜的给沈玉堂放了假,只盼他能心无旁骛,潜心备考。 科考当日,沈玉堂天未亮便起身。整理好衣冠推开院门,却意外瞧见裴娇娇与杏仁已候在马车旁,看那架势,竟像是在专程等他? 他怔了怔,回神后即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念头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强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期望,走上前轻声问道:“小姐……今日也要出门?” 杏仁抢着答道:“沈公子,你今日不是要去贡院吗?我和小姐特意来送你的!” “送……我?”沈玉堂蓦地抬眼看向裴娇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期望成真的喜悦。 而裴娇娇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那件自己亲手挑选的竹青色长衫上,和他发顶上那一款同色系发带,心头暗爽好看,没想到沈玉堂竟还挺会搭配,总算没辜负她起个大早。 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投来,她迅速敛起唇角的笑意,故意冷着声道:“愣着做什么?时辰不早了,走吧!”说罢,转身登上了马车。 沈玉堂也在杏仁的催促下恍恍惚惚地跟上了马车。 有了马车代步,到贡院的时间也变得充裕多了。待沈玉堂、裴娇娇下了马车后,杏仁则利落地从车后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递到沈玉堂面前,俏皮道:“沈公子,这些是我们小姐‘特意’为您准备的,里面有被褥、护膝和干粮等。” 她故意将“特意”二字咬得很重。果不其然,沈玉堂接过包袱的指尖猛地一颤,耳尖的绯红迅速蔓延开来,爬满了整只耳朵。 “这、这……”沈玉堂只觉得舌头打了结,含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什么这?”杏仁见他呆立不动,索性直接将包袱整个塞进他怀里,“小姐的一片心意,沈公子就安心收着吧!” 沈玉堂本能的攥住了包袱一角,柔软的布料贴着手心,心底顿时漾起一片难言的暖意,再抬眼时,眼底的情愫几乎要满溢出来,温声道:“多谢小姐。” 裴娇娇见状,心头莫名一悸,不自然的别开眼,继续冷声道:“还不快些进去。” “是。”沈玉堂欠身后退两步,正要转身,就听见裴娇娇低喃了一句:“这衣裳……你穿的很好看。”说罢,她拉着杏仁转身回了马车。 余下沈玉堂怔在原地,‘咚咚咚’强有力的心跳声不断在胸腔内徘徊。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沈玉堂的脸上。 沈玉堂低声咒骂着自己:“沈玉堂啊沈玉堂,你怎么敢恩将仇报啊?竟对小姐存了、存了那般龌龊的心思……”他犹嫌不够,当机立断又给了自己一耳光:“呸,就你这等子穷酸废物怎得也敢肖想小姐?”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布料里,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恢复常态,他才转过身,脚步坚定地踏上贡院的阶梯。 小姐对自己这般好,自己万万不能辜负了小姐的期望。 而另一边的马车,刚驶过两个街口,却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裴小姐……”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话语里带着几分慵懒笑意。 裴娇娇蹙眉掀开车帘一角,果然,又是柳承渊。 第20章 第 20 章 她随即又放下了帘子,轻声道:“杏仁,绕个道。” 裴娇娇着实不想与柳承渊打交道,与她而言,柳承渊看不透,太危险。 马车才转了个弯,柳承渊便又追了上来,甚至一个利落的飞身,轻盈的落在了马车上。 帘子的一角被折扇撬开,柳承渊嘴角噙着笑道:“裴小姐怎么看到我就要跑呢?竟这般怕我吗?” 裴娇娇心中暗恼,面上却故作惊讶,扬声应道:“原来是柳公子啊!方才没瞧清楚,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好赖、拦路生事的泼皮无赖呢!” 这话明晃晃就是在骂柳承渊。柳承渊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嫌恶,但他非但不退,反而得寸进尺地掀帘钻进了马车,逼问道:“那现在呢?裴小姐可看清了?还觉得是哪个不知好赖的泼皮吗?” 裴娇娇哪里再好直言,只得在心底暗骂了几句,强扯出一个笑容岔开话题:“怎会呢?柳公子说笑了。不知今日特意拦下我所为何事?” “一定得有什么事吗?”柳承渊忽然倾身凑近,气息迫人,“就不能是……我特意来寻你的?” 裴娇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四目相对中,她看清了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狡黠与玩味,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陡然升起,直挺了身子迎上去,反唇相讥: “自是可以。就看柳公子是为何事而来了?若无事却来寻我个有妇之夫,怕是柳将军的家法又会让柳公子半个月下不来床了?” 原以为柳承渊会稍有忌惮,谁知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新鲜有趣的事情,笑声朗朗,半晌不止。 裴娇娇被笑得恼羞成怒,随手抓起手边的软枕就砸了过去,愤愤道:“我的话就这么好笑?公子若再笑,便请出去笑个够!” 柳承渊这才堪堪止住笑声,只是眼底的笑意依旧:““好,好,我不笑了。” 可他嘴上说着不笑,肩膀却还因忍笑而微微耸动。 没安静一会儿,他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过,这才有几次像你从前不肯吃亏的模样,前几日你那做小伏低的样子,啧,不可爱。” 什么玩意儿?可爱??裴娇娇觉得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自己前几日做小伏低那是因为谁?要不是心存那点微末的愧疚,此刻怕是早让杏仁将他打出去了。 可如今,瞧着他这样,自己也无须什么愧疚的,正要回怼回去,就见柳承渊起身要出去。 “我得走了!”不待裴娇娇做出反应,柳承渊直接出了马车,一个跃身跳了下去。 什么啊!裴娇娇觉得莫名其妙,拦住自己,然后说了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就消失。 她探出身子望了望马车后面,就瞧见柳承渊伫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马车,又忙将自己埋进了马车里。 缓了缓神后,忽然发现柳承渊刚还拿在手里的扇子留在了马车上。扇子压着一封信。 “杏仁,停车。”裴娇娇急忙喊道。 “吁~”马车停了下来,杏仁问道:“小姐,怎么了?” 裴娇娇展开那扇子,快速扫过,只见上面写着:【和离书我已替你备好,待那书生考出了贡院,你便交与他。届时,我会来娶你。你所求之事,我亦会倾力相助。】 …… 柳承渊是疯了吗???谁要嫁给他啊!嫁猪嫁狗都比嫁他强!再说了,他凭什么给我写和离书?这个自大狂!她气得当即就想让杏仁把这荒唐的信和扇子一并扔出去。可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柳家的权势……确实不容小觑。若能借此为己所用……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裴娇娇随即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这危险的想法。若真入了柳家,恐就身不由己了,这并非她所想要。 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静:“无事,走吧,去巡铺子。” 这段时日,她以低价盘下了不少经营不善的铺面,重新招募人手,精心整顿了一番后,盈利都颇为可观。 巡视完几家铺面,最后到了书局。还未踏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对话声。 “掌柜的,您可认识一位叫沈玉堂的书生?”问话的是一位身段窈窕、面容保养得宜的妇人,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这、这个……确是有一位。”掌柜的回答显得有些犹豫。 那妇人立刻焦急地追问:“太好了!那您可知他现在住在何处?” 裴娇娇抬步走进书局,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不动声色地接口道:“这位姐姐,不知你寻沈玉堂所为何事?” “你是……”女人微眯着双眼打量了一番裴娇娇后,脱口惊呼道:“你是……娇娇,对不对?” 女人拉住她的手,眼眶含泪,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是想从裴娇娇的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裴娇娇未曾想这女人竟一下就认出了自己,顿时有些懵。下意识要挣脱,然女人手中力道有些大,竟一时挣脱不开。 杏仁见状,上前想要赶走女人。 但见女人吐息道:“娇娇,我……我是慧姨,你娘亲还好吗?” ‘慧姨’这两个字瞬间唤醒了裴娇娇幼时的记忆。 小时候,娘亲时常抱着她,对着远方寄来的信件笑的温柔,她说:“娇娇看,是慧姨来信了,问我们何时去寻她玩呢,娇娇想不想去蜀地瞧瞧啊?” 小小的自己不认识慧姨,更不知道蜀地在哪儿,只是听见‘玩’就会很激动,“想去、想去,娘亲我们什么出发啊?” 娘亲总是说:“那娇娇乖乖的,等忙完这阵就去。” “嗯!” 可她一直一直也没有忙完,直到临死前一夜,还在忙着看账本。 裴娇娇再看向眼前的女人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轻轻唤了声:“慧姨。” “诶!”林慧眼中霎时盈满泪光,连忙应道,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裴娇娇的脸颊。 裴娇娇将林慧请上马车。一路上,林慧始终紧紧握着裴娇娇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马车在小院门前停下。林慧下了车,看着眼前这处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简朴院落,难掩惊讶:“娇娇,你……你如今便住在这里?” 裴娇娇点点头,唯恐慧姨觉得委屈,忙解释道:“这儿挺好的,您别瞧院子小,胜在清净自在,里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料林慧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与愤懑: “我……我们娇娇怎么受得了这份苦啊?天杀的裴敬山,当初我就瞧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如今欺负了苏苏不算,连自己的亲生闺女也这般苛待!我现在就去裴府,非撕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可!”说罢,她怒气冲冲地便要往外冲。 裴娇娇急忙拉住她:“慧姨,您别急,我……我没受苦。”明□□姨自己都是逃荒而来的,一路上受了许多苦,却在此刻更担心自己的处境。不由心中一暖。 她更不能让慧姨去裴府涉险,情急之下,她想起方才书局的对话,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慧姨,您不是要寻沈玉堂吗?他……他也住在这儿。” 林慧听见“沈玉堂”三字,脚步猛地一顿,愕然回头:“玉堂?他……你……你们已经见过了?” 裴娇娇重重地点头:“嗯!” 一旁的杏仁也插话道:“是啊!不仅见过,沈公子还同我们小姐还成了亲呢。” “成亲?”林慧彻底怔住了,“他这小子竟、竟敢高攀娇娇?不行,他现在在哪儿?我要打死这个小畜生。” 话音未落,林慧就已经满院子在寻个趁手的工具,左右扫视一番后,终于锁定墙角一柄竹扫帚,她抄起来在空中呼呼挥了两下试了试手感,觉得颇为趁手,当即提着扫帚便在院里高声喝道: “沈玉堂,你个小畜生给老娘出来。” “沈玉堂,别躲了,滚出来,老娘打不死你。” “沈玉堂、沈玉堂……” 她风风火火地从前院找到后院,又探身查看了两间厢房,却连半个人影都没寻见。 裴娇娇跟在她身后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喘着气道:“慧姨,别找了,沈玉堂他不在……他、他今日进场科考去了!” “科考?”林慧挥着扫帚的手一顿,这才猛然回过神,“对……他上京来,说是要科考的……” 林慧手中的扫帚缓缓放了下来,裴娇娇竟从她眼中读出了一丝意犹未尽的惋惜,仿佛没能立刻揪住儿子教训一顿,是件颇遗憾的事。 这对母子独特的相处模式,让裴娇娇一时之间觉得又是好笑,又是莫名温暖。 夜里,林慧拉着裴娇娇说了好些的话,却独独没有提起苏婉,裴娇娇的母亲。 裴娇娇纠结万分后,最后还是主动开了口:“慧姨,我娘她……” 话未说完,手便被林慧温暖的手紧紧握住。林慧低着头,声音有些发哽,却异常平静:“娇娇不用说,我早便猜到了,若她还活着,怎会肯让你在这儿受委屈。” 林慧滚烫的泪珠便再也抑制不住,一滴接一滴,无声地落在裴娇娇的手背上。 “慧姨……”裴娇娇才唤了一声,整个人便被林慧揽入怀中,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裴娇娇身子瞬间变得僵硬。 “娇娇别怕,慧姨在呢!” 就这样一句朴实无华却又能感受到无比真诚的安慰,让裴娇娇鼻头一酸,毫无顾忌的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林慧的肩膀上低声啜泣。 “慧姨,慧姨……我真的……真的好想娘亲啊……”压抑了太久的思念与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慧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幼小的孩童,声音温柔而充满怜惜:“慧姨知道,慧姨都知道……我们娇娇最乖了,别怕,以后有慧姨在呢。” 漫长的深夜中,裴娇娇哭了不知多久,待到累极了,就依偎在林慧的怀中沉沉的睡上了一个安稳的觉。 三日后,科考方毕,裴娇娇便命杏仁驾车去贡院外接回了沈玉堂。 沈玉堂才下马车,抬眼便瞧见院门外站着两位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女子,心中刚涌起一阵归家的温暖与惊喜,目光却骤然瞥见自己娘亲背在身后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柄竹扫帚! 多年积累的本能反应快过一切思考。沈玉堂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转身,想也不想地就往反方向跑去,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惊慌与哀求,远远飘来: “娘亲……我错了,饶了我吧!”他甚至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丰富的经验告诉他,此刻除了跑,别无他选! 第21章 第 21 章 “错?你哪里会错?”林慧提着扫帚就追了上去,手上的竹扫帚毫不犹豫地一下又一下往沈玉堂身上招呼。 “错的是我才对!我就不该生你这个小兔崽子!胆子肥了啊?来京城前,我是怎么千叮万嘱的?让你去看看你苏姨,问候一下,实在没辙了再寻思找裴家帮帮忙。” “你倒好,主意正得很呐!直接把娇娇给我娶回来了?就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也配娶娇娇?你拿什么配得上她?啊?” 说话间,林慧手下丝毫不软,每挥动个四五下总有一两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沈玉堂的胳膊、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真的跑远,只能绕着院子里的石桌躲闪。 就连一旁的杏仁也看得咂舌,小声打趣道:“看林夫人这手劲和准头,也是半点没留情啊!啧啧,估计沈公子这一遭下来,得在床上趴个三五日了。” 裴娇娇起初瞧着觉得有些好笑,可见那扫帚落下的声响越来越实。眼见差不多了,她快步上前,挡在了沈玉堂身前,柔声劝说道: “慧姨,快别打了。再打下去,您的手该疼了,我看着心疼。”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林慧挥扫帚的手腕,指尖在那因用力而发红的手心上轻柔地按了按,“您看手都红了,我给您揉揉。” 裴娇娇这贴心又亲昵的举动,瞬间熨帖了林慧的心。 打了半晌,她也确实有些累了,便顺势将扫帚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瞪了仍半跪在地上的沈玉堂一眼,冷哼一声: “哼,今日算是便宜你了!看在娇娇的面上,暂且记下,明日再跟你算账!” 她拉过裴娇娇的手,语气顿时柔和下来,“走,娇娇,咱们回去。外面起风了,小心着凉。晚膳就让那臭小子张罗,他别的不行,也就做饭这点手艺还能勉强入口。” 裴娇娇乖顺地点点头,任由林慧拉着走进小院。 待到用完晚膳,该安置歇息的时候,却犯了难。 院子很小,只有东、西两间厢房。这几日裴娇娇一直与林慧同住一屋,但今晚显然不便再如此。 沈玉堂倒很自觉,主动抱起西厢房的铺盖,说要往厨房打地铺。他一边走,一边还不时捂住背上的伤处。 裴娇娇拦下了他,“今晚让林姨和杏仁睡吧,你去我屋里。” 她也正好想问问他考得如何,有没有把握。至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能引发的风险,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就冲他这一身伤,若他真敢乱来,裴娇娇自信也能一脚把他踹翻。 沈玉堂却愣在原地,脸上写满惊骇,连说话都磕巴起来:“这、这怎么行?” 裴娇娇不以为意:“怎么不行?我们不是夫妻吗?”她顿了顿,又理所当然地补充道,“再说了,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她指的是新婚那一夜,沈玉堂在她房中打地铺的情形。 沈玉堂一听就明白了,耳尖倏地红透,声音更低了:“不、不一样……” 从前他心里对她没有半分杂念,可如今,他满心满眼装的都是她。再要同处一室,于他而言,已近乎一种唐突和亵渎。 林慧也劝:“娇娇,别管他,让他睡厨房得了,没事的,从前也不是没睡过。” 她觉着能给这小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很不错,逃荒那几年,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 裴娇娇却坚持:“林姨,您今晚就睡西厢吧,别嫌挤就好。” 最终,杏仁抢过沈玉堂手中的铺盖,一把抱进了东厢房。 夜深人静,沈玉堂局促地站在房间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裴娇娇的闺房,唯独此番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僵立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一动也不敢动。 裴娇娇坐在铜镜前,不慌不忙地卸下钗环首饰,最后抬眼望向他,坏心眼的调侃道: “怎么?我这儿烫脚么?竟一步都不敢挪?” “不、不是……”沈玉堂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裴娇娇没再追问,只走到离沈玉堂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轻描淡写道:“这几场考得怎么样?有把握上榜吗?” “嗯,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可以。”沈玉堂郑重地点头。在学问方面,他向来有些底气。 裴娇娇又问:“那能进前三甲吗?” “这……我不敢断言。”沈玉堂答得谦逊。 “这样啊……”裴娇娇轻声应着,单手托腮,像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再度开口: “那,沈玉堂,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沈玉堂背靠着门板,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膛。 “小姐自、自然是极好的。” “极好吗?”裴娇娇眉尖轻轻一蹙:“那你怎的看上去……很怕我?” “没、没有……”他慌忙否认,话语磕绊。 他不是怕,他是不敢靠近。生怕多走一步,她就会听见他胸腔里那失了章法、震耳欲聋的心跳。 “真的?”裴娇娇忽然向前凑近一步,目光直直锁住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沈玉堂呼吸一窒,心跳猛地漏跳了半拍。在她毫不避讳的凝视下,嗫嗫嚅嚅道:“真、真的。” “那就好。”裴娇娇轻笑一声,“那如果日后,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可能帮我一把?” “当然。”沈玉堂答得毫不犹豫。 这反应倒是让裴娇娇怔了一瞬,脱口而出道:“答得这样干脆,你就不怕我让你杀人放火?” “不怕。” “为何?” “小姐本性善良。”他答得坦然,目光澄澈。 “就这?”裴娇娇不敢置信。 “嗯。”沈玉堂重重点了点头:“就这。” 她试图在沈玉堂的眼中探寻出讨好、算计又或是别的情绪,可除了那片近乎固执的真诚,她什么也没找到。 从恶名担的多了后,她早已不屑于旁人如何评判自己。但此刻,难得听见有人如此笃定地将“善良”二字赋予她,哪怕她自己都觉得这两字与自己相隔甚远,心中也难以自抑地生出一丝微妙的涟漪。 随即,她退后一步,莞尔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提前谢谢沈公子了。”她起身走向床榻,语气慵懒了下来:“铺盖你随意安置,只有一点,夜里睡觉别打呼,我怕吵。” 沈玉堂看着她窸窸窣窣地钻进锦被,身影在暗色中挪动几下,呼吸渐渐变得轻缓绵长,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将铺盖放在离她最远的墙角,悄无声息地躺下。 翌日清晨,裴娇娇从睡梦中醒来,对镜梳妆时,却发现有一枚紫玉耳坠不翼而飞。她左右寻觅,妆台上、地面上,皆不见其踪影。 “是有什么找不见了?”沈玉堂见状问道。 “嗯,”裴娇娇不甚在意地应道,“丢了一只耳坠子,许是掉在哪儿了。罢了,换一对戴便是。” 沈玉堂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先去准备早膳。” “好。”裴娇娇应道。 他推开房门,走向厨房的途中,目光不经意地瞥过院外停着的马车。 他想起裴娇娇每日都会坐上马车外出,若是耳坠掉了,掉在马车里的概率也很大。 他转身走向马车,入内细细翻找。终于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寻到了那枚莹润剔透的紫玉坠子。 正欲退出,却又瞥见一旁躺着一柄小巧的玉扇。他想着一并拾起交还给她。 不料下车时脚下一绊,虽未摔倒,手中的物件却应声落地。 他慌忙拾起耳坠,再去捡那玉扇时,扇页因撞击而倏地展开。 其中偌大的“和离”二字,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沈玉堂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紫玉坠子几乎要嵌进他掌心。 和离……? 是谁的? 难道是……裴小姐写与他的? 她……要休了他? 无数念头如同冰刺,瞬间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他甚至不敢完全将扇子打开,而是默然地将扇子合拢,紧紧攥在手心。 在早膳准备好后,他拿着玉扇与紫玉耳坠,走到了东厢房门前。屈指轻轻叩响了门板。 “裴小姐,早膳备好了。”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走吧。”裴娇娇说着便要迈步而出。 “裴小姐,”沈玉堂出声唤住她,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方才我去马车里寻了寻,你看看,这可是你在找的那只耳坠?” 裴娇娇目光落下,顿时眉眼舒展,“对,就是这个!” 沈玉堂垂下眼,又将那柄玉扇拿出,“一并找到的,还有这玉扇。” 当裴娇娇的目光触及那柄玉扇时,沈玉堂清晰地看到她的神色骤然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伸手将玉扇夺了过去,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没打开看吧?” “没有。”沈玉堂低声回答。 裴娇娇松了口气,缓了缓神去到院子里用早膳。 可这一幕落在沈玉堂的眼里,却无疑坐实了那休书正是为他而备。 他目光一点点黯下去,心口又沉又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至于裴娇娇用过早膳出门之后,连林慧都瞧出他不对劲。 她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开口:“小兔崽子,做啥呢?这副鬼样子,跟死了爹似的。”虽然他爹早就没了。 “娘!我没事。”沈玉堂勉强应道。 “你有没有事,娘还能看不出来?从小你就这德行,什么事都往心里憋,也不怕憋出病来。” 林慧瞥他一眼,柔声道:“跟娘说说,到底咋了?” “娘,我真没事,”沈玉堂攥了攥手心,找了个借口,“就是……担心科考没考好。” “放屁!”林慧毫不留情地拆穿,“长这么大,就没见你为读书犯过愁!我看你啊,八成是为了娇娇吧?” “娘……”他语塞,说不出话来。 林慧叹了口气,语气难得软了几分:“娘知道,娇娇模样好、性子好,年纪又相当,你喜欢她,再正常不过。可你也得明白,人家若不喜欢你,也再正常不过。” 她上下扫了他几眼,继续道:“不是娘说话难听,你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娘不是不盼着你好,是更不愿看她跟着你受苦。除非……” “除非什么?”沈玉堂倏地抬头。 “除非有一天,你真能靠自己的本事……配得上她。”林慧道。 “努力……配得上她……”沈玉堂低声重复着,混沌的思绪仿佛被这句话骤然劈开,照进一丝清明。“是啊,我现在一无所有,拿什么谈喜欢?最该做的,是拼尽全力站到高处,才能……才能配得上她。” 他眼神里的迷茫黯淡迅速褪去,一种急切而坚定的光彩涌现出来。“娘,我去书局了,过几日放了榜,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一步一步追上娇娇的脚步。” 那句随着母亲脱口而出的“娇娇”,在他唇齿间滚过一遍,竟像裹了蜜糖,越念越觉得顺口贴心。 每念一次,心口便软下一分,对未来也开始有了期盼。 第22章 第 22 章 放榜之日,贡院外人流涌动,沈玉堂被挤在中间,目光急切地在皇榜上搜寻。 他从榜尾逐一看上前,直到目光牢牢锁定了第二名的位置。 “中了,中了!”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镇定,他奋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踉跄着朝外围停着的马车跑去。 裴娇娇坐在马车里,明明不是自己去考,掌心却莫名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想透透气,恰好看见沈玉堂眉眼飞扬,直直地朝着马车奔来,高喊着:“中了!娇娇,我……我中榜了!” 她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放下车帘后,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个浅浅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沈玉堂欢快地跳上马车,车厢都随之轻轻一晃。 “娇娇,我、我中了,是第二名!”话一出口,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脱口喊出了“娇娇”,慌忙止住了嘴,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裴娇娇倒是没留意到这个称呼的逾越,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第二名”上。他竟真如他所言,中了三甲。 她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玉堂。因方才一路小跑,白皙的脸颊泛着明显的红晕,又呆坐在一旁靠不断吞咽口水缓解尴尬的模样,有些好看是怎么回事? “嗯,中了就好。”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故作淡然道,“那我们早些回去,同慧姨说下这个好消息吧。” 当林慧得知儿子高中的消息时,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 “哦,中了就行。”她正低头摆弄着花草,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随意。 但裴娇娇却敏锐地看见了她转过身去时,眼角那一点迅速被拭去的晶莹泪光。 她笑着上前挽住林慧的胳膊,柔声道:“慧姨,开心就说出来嘛,您的福气、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杏仁也在一旁凑趣打诨:“是啊是啊,夫人!这是大好事,值得你开心一回的,只不过往后您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抄起扫帚就打沈公子啦!这要是传出去,说新晋的沈大人犯了错还得被娘亲追着打,怕是整个翰林院都要笑话沈大人了!” 这话一出,逗得裴娇娇和林慧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慧故意板起脸,眼中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与骄傲:“谁说我不能打?他以后就算当再大的官,在我这儿,永远都是我儿子!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是是是,夫人想打就能打,沈大人绝不敢有二话。”杏仁笑着应和。 林慧这才抹了抹眼角,拉着沈玉堂仔细问道:“快说说,什么时候能上任?授了什么官职?另外……我听说朝廷会给新科进士分配宅子?这可是真的?” 沈玉堂忙答:“约莫三日后便需报到,是入翰林院任职。至于宅邸,是真的,礼部应当会在上任前一日带我们去看地方。” 林慧一听,顿时精神百倍:“三日后?那岂不是两日后就得准备搬家了?不行不行,时间紧得很,我得赶紧收拾起来!” 她转身就要回房,走到一半又风风火火地折返回来,一把拉住杏仁的手:“杏仁,你来!娇娇的东西你最清楚,你来负责收拾娇娇的细软。看看还缺什么短什么,趁着这两日,我们赶紧上街采买齐全!” “啊?”杏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着要走。 裴娇娇连忙拽住杏仁的另一只胳膊,语气有些顿涩:“慧、慧姨,我……我就不用收拾行李了。” 她没想过要一同搬去沈玉堂的官邸。她原计划着,待沈玉堂安定下来,她便和杏仁去城中另寻一处小宅子,方便她每日巡视各处铺面。 可林慧完全不是这般想的。 她高声道:“那怎么行?!我怎么能让你继续留在这小院子里?绝对不可以!” 裴娇娇试图解释:“慧姨,我真的住习惯了,这里也挺好的,没事的。” 奈何林慧态度异常坚决:“这事没得商量!必须一起搬!在你没有找到更稳妥、更好的去处之前,我得照顾好你。” “我、我可以变卖几件首饰,”裴娇娇退一步道,“从裴府出来时,我带了些值钱的东西,足够在城中置办一处小宅院了。” “这更不行!”林慧断然拒绝,“那些是你的体己钱,是你的倚仗!能留着就必须留着,万不可轻易动用!” 沈玉堂也在一旁小声帮腔:“娇娇,就……就一起去吧。” “娇娇若不去,慧姨也不去了,就在这陪着你……”林慧低着头,小声啜泣着。 “慧姨,您别……”裴娇娇向来吃软不吃硬,最终败下阵来,“好了,慧姨,我去还不行吗?” 得了这句准话,林慧瞬间收住了哭声,抬起脸,哪里还有半分悲伤模样,眼角眉梢都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一把拉过还有些懵的杏仁: “走走走,杏仁,快跟我去收拾东西!可得仔细些,别落了什么!”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忙开了。 留下裴娇娇与沈玉堂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 裴娇娇揉了揉眉心,看向身旁还有些局促的沈玉堂:“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好。”沈玉堂连忙应声。 二人徒步来到城中闹市。裴娇娇目光掠过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状似随意地问道:“如今既已金榜题名,即将踏入官场,往后可有何打算?” 沈玉堂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自然是……报效朝廷?” “是吗?”裴娇娇停下脚步,侧头打量他。 “好吧,”沈玉堂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真诚了许多,“其实……我也还未想得十分透彻。幼时与娘亲常常食不果腹,那时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吃饱穿暖。后来侥幸能读书,便一心想着要读出个名堂,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如今真的考上了,反倒有些茫然,一时不知具体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你倒还算实诚。”裴娇娇语气缓和了些,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驻足,随手拿起一枚淡紫色簪子,对着模糊的铜镜比了比,插入发间,回头问他:“好看吗?” “好看。”沈玉堂伸手探入袖中,刚取出娘亲临出门前塞给他的荷包。 另一只手忽然横插二人中间,将一块不小的碎银子扔到了摊主面前,豪气道:“不用找了。” 两人同时望去。 裴娇娇顿时眉心皱起,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道:“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我不能在吗?”柳承渊挑眉,目光落在裴娇娇发间那枚紫簪中,“还不错,挺衬你的。” 裴娇娇抬眼道:“既然柳公子这般大方,那便多谢柳公子破费了。”她说着,自然地伸手拉住沈玉堂的手腕,“我与我夫君还有些事,就先不打扰柳公子雅兴了。”语毕,她拉着沈玉堂就要离开。 柳承渊“唰”地一声撑开折扇,挡在二人面前,“别急,那日我留在马车上的东西,你可看见了?我可是等了你好些日子,你就不打算给我回个信吗?” 东西? 沈玉堂脑中瞬间警铃大作,立刻想起了那日隐约瞥见的“和离书”! 他侧身一步,将裴娇娇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语气冷硬道:“这位公子,这光天化日之下,你缠着我娘子要什么破回信,怕是不妥吧?” 柳承渊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沈玉堂,全然不放在心上,随即目光锁住裴娇娇,慢条斯理道:“娇娇,我说的和离一事,你还没办吗?” 果然! 沈玉堂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一把推开横在面前的折扇,紧紧攥住裴娇娇的手,低声道:“娇娇,我们走!” 柳承渊站在原地,并未再强行阻拦,只是望着他们匆忙离去的背影,扬声笑道:“娇娇,你想做的事儿,只有我能助你达成,我们才是一类人,我会等你的!” 沈玉堂闻言抿紧嘴唇,头也不回着裴娇娇快步离开,只想赶紧回到他们的小院中。 一直快走到小院附近的林荫道上,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沈玉堂急促的步伐才逐渐慢下,那紧紧牵着裴娇娇的手,也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倏地松开了。 手腕上蓦然一空,裴娇娇看着沈玉堂沉默走在前面的背影。 方才她故意放任沈玉堂与柳承渊对峙,一来是不屑与柳承渊多作纠缠,二来,也未尝没有存了试探沈玉堂心意的心思。 此刻瞧着这写满失落的背影,她心中那份猜测似乎得到了印证。 这书呆子,对自己绝非无意。 她快走几步,绕到沈玉堂面前,倒退着走,歪头看他,故意问道:“沈玉堂,刚才的事儿,还有那个人,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沈玉堂脚步一顿,扯出一丝极为牵强的笑意道:“没、没事。我……我都能明白。” “明白?”裴娇娇险些笑出声,强忍着逗弄他的心思,追问道:“那你说说看,你都明白什么了?” “我……”沈玉堂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 他哪里敢说?他怕一旦提起“和离”二字,就像戳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眼前这短暂的、能靠近她的日子便会立刻结束。 他才刚刚下定决心,要拼尽全力去够一够那有她的未来。 裴娇娇见他这副模样,心知不能再逼。 她停下脚步,抬手利落地将发间那枚簪子抽了出来,递到沈玉堂眼前气轻描淡写道:“这个簪子,你明日找个当铺或者首饰铺子,把它卖了。” “卖?卖了?”沈玉堂猛地抬头,一脸错愕,完全没跟上她的思路。 “是啊,”裴娇娇挑眉,说得理所当然,“我这人呢,从小脾气就怪,认亲。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手送的东西,我都会往自己身上戴的。” “那……那你刚才为什么……”沈玉堂更加困惑了。 “是想问我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反而收下了?”裴娇娇接过他的话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沈玉堂默认了,眼神里全是疑问。 裴娇娇轻笑一声,带着点商人逐利的意味道:“送上门的银子,干嘛不要?我是不收他的礼,但我们可以把他送的礼,变成实实在在的银子啊!明日拿去换了钱,买些好吃的肉回来,给慧姨和我们补补身子,岂不划算?” 她说着,将那枚簪子塞进沈玉堂怀里,嘱咐道:“记住啊,找个价钱公道的铺子,别被坑了。”话落,她便转身继续朝前走去,步履轻快。 第23章 第 23 章 沈玉堂眼前瞬间明亮起来,她根本未将那人放在心上,甚至……还惦记着要为他补身子。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恨不得此刻便是明日,立刻就能将这簪子换成银钱。 他强压下心头的急切,将簪子收好后,快步追上了那道倩影。 然而,一踏进小院,沈玉堂便察觉气氛不对。 只见自家娘亲正紧紧拉着裴娇娇的手,眼圈泛红,声音里满是疼惜:“委屈你了,我的娇娇……” 沈玉堂心头一紧,茫然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林慧闻声猛地转过头,眼中瞬间燃起怒火:“臭小子,你还敢回来,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话音未落,她抄起墙角的家伙就往沈玉堂身上招呼。 沈玉堂吓得连忙闪躲,可院子就那么大,再怎么逃也逃不掉。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直到林慧打得有些喘了,才将扫帚往地上一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从今日起,你与娇娇和离!娇娇跟我过,你滚出去自立门户!” “和离?” 沈玉堂刚从柳承渊带来的憋闷中缓过神,乍闻这两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让他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娘!您胡说什么!儿子绝不和离!” “还敢狡辩!” 林慧怒气更盛,抖出今日收拾东西时找见的被扔在角落的和离书:“定是你做了什么混账事,欺负了娇娇,才逼得她写下这和离书!”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眼神锋利起来:“莫非是你如今考取了功名,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心思活泛了?” “娘!绝无此事!这、这……” 沈玉堂急得额头冒汗,上前欲夺,林慧却机警地一个转身,让他扑了个空。 “你想干什么?” 林慧警惕地将和离书护在身后。 “娘!我是您亲儿子啊!我能干什么?” 他不过是想抢过来,立刻将它毁尸灭迹罢了。 林慧冷哼一声:“那我问你,你可想与娇娇和离?” “不!我不想!从未想过!” 沈玉堂几乎是吼出来的,生怕晚了一分就没了名分。 “那你可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娇娇、或是欺负她的事?”林慧又问道。 “没有!” 沈玉堂指天立誓,目光急切地投向裴娇娇,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赤诚,“从前没有,往后更绝不会有!若违此誓,叫我天打雷劈!” 林慧闻言,气这才消了大半。 裴娇娇见戏看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上前,挽住林慧的胳膊,谎称道: “林姨,您真的误会了。我没受委屈,这和离书是成婚那日就写下的。当时事急从权,我与沈玉堂曾有约定,半年之后便和离,各奔前程。” “这还不叫委屈?” 林慧抚着裴娇娇的脸颊,心疼不已,“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嫁给这臭小子定然有隐情!这哪里是嫁人,分明是跳火坑!” 裴娇娇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未听哪家母亲说自家孩子是火坑,可她也知道,这是林慧对她的心疼。 她覆上林慧的手,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感慨:“林姨,若早知嫁给沈玉堂能遇见您,我定然早早便应下这门亲事了。” 林慧闻言,鼻尖一酸,强忍着泪意道:“傻孩子……只要你想,咱们随时可以扔了沈玉堂,但只一点,带着林姨。” 沈玉堂身躯一震,趁着母亲被裴娇娇话语所动,眼疾手快地偷偷将那张和离书摸了过来,迅速藏入袖中,心中一块大石这才悄然落地。 夜深人静,氤氲的水汽弥漫在浴室。 杏仁一边为裴娇娇梳理着沾湿的青丝,一边低声问道:“小姐,您……当真决定好了,要利用沈公子吗?” 热水包裹着身躯,裴娇娇闭着眼,浓密的长睫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她不确定。 柳承渊递来的橄榄枝,背后是柳家的权势。若能借力,查明母亲冤情的路或许会顺畅许多。 可柳家复杂,柳承渊此人更不是能由她任意拿捏之人。与他合作,若有一日反悔,恐怕连脱身都难。 反观沈玉堂,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可以确定他对自己那份赤诚之心,而他又即将步入朝堂,虽根基浅薄,却正因如此,才更易引导。借他之手去探查,或许迂回缓慢,但胜在稳妥。 他不会害她,这是目前她能确定的。 只是……想到林姨那毫无保留的关爱,想到沈玉堂那清澈专注的眼神,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悄然漫上心头。他们,本不该被卷入这场是非。 取舍,总在利弊与心绪间纠缠。 她缓缓睁开眼,水汽迷蒙中,目光却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有些路,既然选了,便不能回头。 “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决绝,“选沈玉堂。” 小院里,沈玉堂攥着白日里偷来的和离书,踌躇不已。 他多想就此将它撕个粉碎,让那刺眼的字迹永远消失。可心底的教养却在无声地提醒他这是娇娇之物,他无权擅自处置。 几番挣扎,他终是泄了气般垂下肩膀,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膝盖上,低声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林慧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沈玉堂下意识要将手中的和离书藏起,却快不过母亲的眼睛。 “娘……”他话音未落,林慧已利落地抽走了那封和离书。 油灯被轻轻放在一旁,昏黄的光晕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长。林慧看着他,声音异常清晰:“玉堂,你老实告诉娘,你对娇娇,存了什么心思?” 这一问,问的突然,沈玉堂顿时慌了神,舌头像打了结般:“这……我……没没……” 可林慧哪里能让沈玉堂这样,一把扯过沈玉堂衣襟:“说实话。” 沈玉堂被母亲这般罕见的神情震住了。上一次见到她如此郑重,还是父亲因治理天灾不幸离世之时,问自己是否还要坚持考取功名。 他再不敢插科打诨,正色道:“娘亲,儿心悦娇娇。” 林慧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确认其中没有半分虚假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娘看得出来,”她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娇娇心里藏着事,多半……与婉儿的死有关。每次提及婉儿,那孩子眼里除了悲伤,还有压不住的恨意。娘帮不了她什么,只能在一旁看着,心疼。” 她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今日与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若你真心喜欢她,娘不拦着你,反而支持你、让你去护着她。可若有朝一日,你让她受了委屈……”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娘第一个不饶你。” 这话里毫不掩饰的偏袒,沈玉堂听在耳中,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心头反而涌上一阵难言的暖意和坚定:“娘,您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欺负娇娇。只要她需要,我什么都愿意给她,什么都愿意做。” 林慧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稍稍缓和:“那就好。”她站起身,提起油灯,“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吧。” 眼看母亲要走,沈玉堂急忙跟上一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语气带着恳求道:“那娘……这和离书,您能不能……” “不能。”林慧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甚至甩开了他试图拉扯的手,义正辞严道,“这书我得替娇娇收着。日后你若敢有半分对不起她,我便让她立刻休了你!” 说罢,她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台阶。 沈玉堂望着母亲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站在月光下。 这模样恰巧被出来倒水的杏仁瞧见了。她见状连忙放下水盆快步走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问道:“沈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玉堂摇摇头,强扯出一丝笑容:“无事,只是方才与家母闲聊了几句。” “原来如此。”杏仁顿时松了口气,这段时日她对林夫人这般对待沈公子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她又指了指东厢房,贴心地道:“小姐已经洗漱完了,正在房里等您呢。我也要回去歇着了,沈公子晚安。” “杏仁姑娘晚安。”沈玉堂勉强笑了笑,收拾好心情朝东厢房走去。 屋内,裴娇娇身着一袭素色寝衣,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长发。见沈玉堂轻手轻脚地进来,她淡淡道:“今日早些歇息吧,这几日要搬家,有的忙了。” “嗯。”他低声应着,熟练地从柜中取出被褥铺在地上。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他躺下时,想起母亲说要支持他去追求娇娇,心头不由一动,既然要追求,总该做些什么才是。他正欲开口,却听见裴娇娇先出了声。 “沈玉堂,你喜欢被人利用吗?” “啊?”沈玉堂怔住,下意识答道:“应、应该没人会喜欢吧?” 裴娇娇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利用你和慧姨,你会怎么办?” “会恨!”沈玉堂不假思索道。 “是吗?”裴娇娇的声音骤然变得有些空洞。她不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沈玉堂,只留给他一个疏离的背影。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在矫情些什么。明明已经冷静地做出了选择,理智告诉她这是最优解,可当听到那声“恨”字时,心头还是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与惆怅,沉甸甸地压着。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突然,身后又传来他迟疑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难安的沉默。 “但……如果是你的话,没关系的。” 裴娇娇微微一僵:“什么?” “我说,”沈玉堂的声音低低的,却异常清晰,“如果是娇娇利用我,我……心甘情愿。” “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第24章 第 24 章 “大抵是因为……娇娇是走投无路了吧。”他的声音很轻。 裴娇娇一头雾水,只觉得两人的对话仿佛鸡同鸭讲:“走投无路?” “是啊!”沈玉堂答得理所当然:“娇娇是好人,心地善良。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无路可走,定然不会想出利用别人这种法子。” “就因为这个?”裴娇娇觉得这个理由单纯得有些可笑,又有些……令人心头发涩。 “当然……”沈玉堂及时刹住了话头。当然不止。他沈玉堂又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贤,若随便什么人都因着走投无路来利用他和他珍视的家人,他岂会轻易原谅? 这份不计较,仅仅因为那个人是裴娇娇而已。是他放在心尖上,想要守护的人。 裴娇娇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续,眉头微蹙:“没了?” “嗯……”沈玉堂含糊地应了一声,将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默默咽回心底。到底如今还没做出任何成绩,他不想这么快就向娇娇表白心意。 裴娇娇知道他话未说尽,但见他不再言语,便也不再追问。然而,心底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却因他方才那句“心甘情愿”而悄然松动了几分。 她借着这微妙的氛围,趁机开口,将话题引向正轨:“沈玉堂,若我希望你日后……设法调任礼部,你会去吗?” “礼部?”沈玉堂有些疑惑。 新科进士通常会分配到翰林院中,这也是所有文官心之所向,以乾坤之笔定天下。 “是,礼部。”裴娇娇扯了个谎道:“从前娘亲偶然见过几位礼部的官员,她曾说那里公务不算繁冗,不像刑部、户部的,夫君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妻儿家人。” 她说着,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映照着她莹白的面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或狡黠的明眸,此刻竟漾着浅浅的、期盼的波光望向他道:“好吗?” 沈玉堂何曾见过裴娇娇这般示弱的模样,心尖霎时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好。待时机合适,我会去设法争取。” 官职调动,原非易事。但既是她所愿,他总要去试一试。 在这期间,众人一同搬入了礼部分配的新宅院。 然而搬入新宅的第二日,裴娇娇便见沈玉堂神色黯淡、一身灰扑扑地回了家。 林慧迎上前,关切道:“今日不是第一日去翰林院应卯吗?这是怎么了?” 沈玉堂强撑起精神,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什么,娘,就是有些累了。” 可接下来一连数日,他皆是这般神情萎顿地归来,连饭食都用得少了。 裴娇娇看在眼里,心下渐觉不对劲。加之已多日未去闻风馆探听消息,她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径直前往。 清风见她到来,眼中闪过欣喜,步履轻快地迎上为她斟茶:“小姐,这是新到的洞庭碧螺春,奴家记得您从前最爱这口,尝尝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裴娇娇心不在此,只略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盏,直接问道:“近日京中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回小姐,近来还算太平,并无甚特别的风声。就连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柳家与蒯家联姻之事,眼下在市井中也仿佛没了下文。” 裴娇娇微微颔首:“继续留意着。另外,有两件事需你着手去办。” 她示意清风靠近些,压低声音,“其一,细查柳家那位刚回京的大公子,柳承渊。看看他过往可有甚艳闻或名声不佳之事;其二,探听近日翰林院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尤其是……关于沈玉堂的。” “沈公子?”清风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前些日子他也听闻了沈玉堂高中榜眼的消息,试探着问:“是沈公子在翰林院……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谈不上麻烦,”裴娇娇蹙眉,“只是他近日回府总是心绪不佳,我猜想或许是在翰林院里遇到了什么事。” “若是为此……”清风沉吟片刻,又为她续了杯热茶,缓声道,“奴家或许略知一二。昨日雀满楼有几位翰林院的官员用膳,席间伙计上菜时,偶然听见他们议论沈公子。” “他们说,原本以为沈公子是户部尚书裴大人的乘龙快婿,不少人存了结交攀附之心。却不曾想,沈公子上任第一日,裴大人便对外放了些话,让那些想借机攀高枝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挤、冷落沈公子了。” “我爹?”裴娇娇愕然,“他说了什么?” “裴大人传话出来,说望后生晚辈当自强自立,切勿存攀附权贵、走捷径之心,还言道……他此生最厌弃的便是此等行径,更不会因姻亲之故在公务上有所偏袒。” “那些人打听到您新婚次日便被送离裴府,便猜测沈公子不得裴大人欢心,所以……” 裴娇娇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脸色不由沉了下来:“我知道了。”说罢便欲起身离开。 “小姐!”清风唤住她,迟疑一瞬,还是开口道,“恕清风多嘴,沈公子之事……日后是否需多加留意?” “嗯,”裴娇娇压下怒气,“有劳你多费心了。” 清风垂下眼眸,掩去其中复杂情绪,低声道:“这是清风分内之事。” 裴娇娇此刻心绪烦乱,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想了想又补充道:“另外,从今日起,我每七日会亲自来一趟。若届时未至,便会让杏仁来传你到沈府见我。” 清风抬起头,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温顺笑意,应道:“是,清风明白了。” 离了闻风馆,裴娇娇又巡视了几处铺面。如今产业渐丰,她聘了专人打理,生意蒸蒸日上,银钱也愈发宽裕。 但巡视完铺子,那口闷气仍堵在胸口。她径直回府,恰遇沈玉堂下值归来,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外走。 待停在裴府门前,沈玉堂望着匾额怔住:“娇娇,我们这是来拜见岳父大人?” 裴娇娇扯出个假笑:“可不是?你高中后还未正式拜见过呢。”也不待他反应,拉着人便进了府。 只是来的不凑巧,裴敬山不在府中。裴娇娇便搬来长凳,与沈玉堂并肩坐在府门外等候。 往来行人见状,无不指指点点。 沈玉堂想开口劝说可改日再来,可见她面色不虞,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一同安静的坐着。 直至夜深了,隐约从黑暗的街道中瞥见两道搀扶的身影蹒跚而来。 “蒯兄,来再喝点……” “裴兄啊,可别再喝了,小心,再走几步,就到家了。” 裴敬山步履踉跄,俨然一副喝多了的模样。 “到家做什么?我不回,如今府里没人能管我,走,咱们再寻个地方喝上几壶。” 裴娇娇适时出声道:“哟,爹,女儿不在家您就这样喝吗?万一喝醉了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裴敬山闻声一颤,眯眼望向大门方向。 “裴娇娇?” “难为爹还认得女儿。”裴娇娇推了推沈玉堂,“玉堂啊,还不快去扶一扶你岳丈大人?这瞧着都快站不住了。” 话音未落,裴敬山不知是惊是惧,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沈玉堂连忙过去扶住,“岳丈大人,您……您当心。” 一旁蒯万见状,客气的说了声:“既然贤侄女回来了,裴兄就交由你们照料。”便没再多待。 裴敬山被沈玉堂颤巍巍扶进正厅,正要小心放下来时,却被裴娇娇粗鲁的一推。 “砰”的一声,裴敬山跌坐太师椅中。疼痛与恼怒让他清醒三分,正要发作,就听裴娇娇冷声诘问: “我的好父亲,女儿且问问,可是您在翰林院放话,说绝不会偏袒沈玉堂的?” 裴敬山面色一怔,随即恼怒的看向沈玉堂,明晃晃的质问,仿佛在说你竟然还告状? 沈玉堂也是冤枉得紧,想解释但看了看裴娇娇神情,低下了头,算了,还是不解释吧! 裴娇娇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你别看他,看我,就问你是不是你说的?” “是……又如何?”裴敬山梗着脖子,醉意里带着几分蛮横。 “不如何?”裴娇娇站起身来,“只是……”她走近裴敬山身旁,嘴角勾起一丝邪笑。 “砰”的一声,裴敬山身旁那盆精心养护的兰花应声碎裂。 “爹您是知道的,女儿最喜欢您的兰花了,不如送女儿几盆吧。”说着,她的手又伸向厅内另一盆开得正好的春兰。 裴敬山见状酒醒了大半,迅速扑过去护在兰花前,怒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娇娇从容收手,微微扬起下巴:“不做什么,就是出口气。” 裴敬山敢怒不敢言,只恨恨的看着裴娇娇,又听见她说:“今夜等父亲等得太晚了,就在府中住下一晚,爹您没意见吧?” “你不是都有沈……”裴敬山刚要反驳,就见裴娇娇一记凌厉的眼风扫来,他顿时噤声,悻悻道:“住住住!随你住!房间你熟,自己安排!我、我得回去歇着了!” 沈玉堂默默跟在裴娇娇身后回到厢房,熟练地从柜中取出被褥铺在地上。夜深人静时,他犹豫许久,还是轻声开口:“娇,其实...你不必为了我去和岳父争执的。” 他从听见娇娇质问岳丈时,就猜到此次她是为了他来的,留宿也是为了他。只消住了一晚,明日便不会有人说他与裴家不睦。 “怎么?”裴娇娇猛地转身,“我替你出气,你反倒要替他说话?” “不是的!”沈玉堂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这样会坏了你的名声。” “那你就不怕自己的名声受损?” 沈玉堂望向她,眼神温柔:“我不怕的。反正本也没打算在翰林院久留,没关系的。” 可这话并未让裴娇娇感到半分欣慰。她背过身去,心里暗恼:这性子也太软了!这般软弱,日后还不知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真是…… 直至半夜,沈玉堂早已沉入梦乡,裴娇娇却依然辗转难眠。 胸中那口闷气实在难消,她索性起身,想再去找裴敬山吵一架。 但下人们说老爷并未回厢房,而是去了书房。 书房果然还亮着灯。她推门而入,酒气冲天,只见裴敬山伏在案上酣睡,满地还有许多的酒瓶子,不知又喝了多少。满腹的怒火正要发作,可又无法对着一个醉鬼发泄,只得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却听见裴敬山在睡梦中含糊地呓语:“婉儿……对不起……” 第25章 第 25 章 裴娇娇扶在门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缓缓松开手,一步步走近,凝神细听。 “婉儿,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裴敬山醉语低喃。 书桌上摊开着娘亲昔日的画像,散落一地。每张画像的落款处,都赫然写着"亡妻苏婉"四个字,墨迹在酒气的熏染下微微晕开。 裴娇娇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推了推裴敬山的肩膀。 裴敬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满脸醉意朦胧。他揉了揉眼睛,恍惚间竟将裴娇娇错认成了亡妻: “婉儿,是你回来了吗?婉儿……” 裴娇娇压下心头的恨意,学着记忆中娘亲的温柔神态,套话道:“你方才说对不住我?究竟是什么事对不住我?” “我……”裴敬山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委屈:“我们的女儿好凶啊!我没教好她……” 裴娇娇深吸一口气,见问不出什么,压下的怒意就要发作,重重甩开了他的手。 裴敬山以为亡妻要走,裴敬山慌忙想要拉住她:“别走!”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仰起头,眼中满是哀求:“婉儿,别走!是我不好,当初背着你将苏家的钱财悉数给了魏国舅……婉儿,别离开我!” 裴娇娇回过头来,眼神里充满恨意,弯下身子,一字一句道:“你将我娘的钱财给了魏国舅?” 温柔的语气不再,她拽起裴敬山胸前的衣襟怒道:“说,你当年对我娘还做了什么?” 可裴敬山一个醉鬼已经神志不清,傻笑不停,被裴娇娇晃了几下后,竟晕睡了过去。 一整夜,裴娇娇就坐在了裴敬山身旁。 阳光透过门窗洒了进来,刺进了裴敬山的眼睛里。 他挣扎着一点点睁开眼睛,入目见到的是恨意满满的裴娇娇。 裴娇娇静静的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 “醒了?那我们来说道说道魏国舅的事情吧!” 裴敬山瞬间惊醒,残存的醉意荡然无存,惊骇道:“魏、魏国舅?什、什么魏国舅?” 裴娇娇冷笑一声道:“怎么?爹您昨晚才说的话就忘了?”她倏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那我便提醒下爹,譬如这苏家的财产被您送给了这魏国舅?” 裴敬山额上瞬间沁出层层冷汗,他慌忙抬手擦拭,强作镇定道:“这没有的事儿,你别瞎琢磨,听爹话,给我赶紧回房去。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晚了!”裴娇娇威胁道:“若您不打算说了,我便亲自去问问这魏国舅,问问他是如何夺了我娘亲的财产,又是如何与您官官相护、勾结在一块的。”说罢,她抬起步子就要朝书房外走去。 “站住!”裴敬山一声厉喝:“你这莽撞一去,是还想将你外祖一家都害死吗?” 裴娇娇脚步顿住,缓缓回身,目光凌厉看过去,大有一副你若不说出来咱们便同归于尽的气势。 裴敬山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跌坐回椅中,闭目沉默良久,终是颓然睁开眼,声音沙哑道:“你总说……是爹害死了你娘。其实不然,真正害死她的,是她自己!” “当年魏国舅看中了苏家的财富,让其夫人与你娘结交示好。可你娘……她不识抬举!在国舅急需银钱打点之际,竟吝啬不肯相助,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祸事?若真如此,爹你又在作甚?” “我?我自是在朝中想一切办法与人周旋,才保住你娘亲。” “保住?”裴娇娇嗤笑,“若保住了,我娘何以会死?” “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裴敬山猛地提高音量,“你可知道我为了她,在朝中被连降三级!若非当时蒯兄从中斡旋,在魏国舅面前为我求情,只怕连你与我都早已没命!” “所以……”裴娇娇步步紧逼,“您就自作主张,将我娘的财物强夺了去,‘孝敬’给了魏国舅?” “我……我那是不得已!”裴敬山双手颤抖,试图辩解,“蒯兄说了,若我再不表明立场,我们全家都将性命不保!我那是为了护住你,护住你娘啊!” “不得已?呵!”裴娇娇第一次毫不掩饰对父亲的鄙夷,“裴敬山,你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为了攀附权贵、保全自身,不惜牺牲发妻,拿她的血肉为你铺路!当真令人作呕!” “哈哈哈……作呕?”裴敬山仿佛被戳到痛处,骤然暴怒,猛地将桌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在地,“是你们根本不懂!根本不懂这世道的艰难!不懂我的苦心!!” 裴娇娇冷眼看着这癫狂的一幕,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憎恶。她最后问道:“魏国舅要那笔钱,究竟用作何处?” 裴敬山双手撑在空空如也的桌面上,深深埋下头,只是无力地摇了摇。 裴娇娇不再多言,毅然转身,一把拉开房门。在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她又重重将门摔上。 “裴敬山,既然选择做了缩头乌龟,就一辈子做下去吧。” 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裴娇娇缓步走在熟悉的回廊下。她早知道父亲心里藏着秘密,这些年她用尽办法,甚至不惜离家,都未能撬开他的嘴。却没料到,竟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里,猝不及防地窥见了十多年前的秘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一草一木,每一处都烙印着旧日时光。 曾几何时,爹娘也曾琴瑟和鸣。父亲会将她高高举起,笑声能惊起檐下的雀鸟。母亲总是温柔地站在一旁,眼底盛着细碎的光。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记忆里,他们开始相对无言,温暖的宅院渐渐被冰冷的沉默填满。争吵声有时会穿透门扉,又总是戛然而止。 娘亲总会轻轻掩上她的耳朵,柔声说:“娇娇不怕,都会好的。” 她信了。可没多久娘亲抱憾而终。 她停下脚步,望向庭院中那棵日渐苍老的槐树。娘亲从不贪恋黄白之物,她知道她宁可得罪权贵也不肯拿出的,绝不仅仅是钱财。 而这个或许就是娘亲死亡的真相。 迎着朝阳,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知道自己必须继续查下去,即便前路艰险,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娇娇……”沈玉堂推开门,就见裴娇娇独自站在院中,怔怔地望着那棵老槐树,周身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伤。他心头一紧,不由轻声唤道。 裴娇娇闻声转头,对上沈玉堂写满焦急与担忧的目光,心底那股孤寂寒意瞬间消散了几分。她柔声问:“怎么了?” “没事,”沈玉堂快步走到她身边,解下外衣披到了裴娇娇肩上:“怎么起得这样早?” “许是……有些想家了吧,”她望向晨光中的飞檐,“想慧姨了。” “好,我们这就收拾一下,回家。” 因着在裴府住了一宿后,沈玉堂的处境好多了。 然而裴娇娇让清风打探魏国舅的消息却无线索。她思虑了一番后,上了一趟柳家。 柳雪玉见她到来欣喜不已,拉着她便要出门游玩。裴娇娇婉言谢绝:“雪玉,今日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寻你兄长。” “我哥?”柳雪玉惊得瞪大眼睛,“你不会也像京城里那些瞎了眼的姑娘一样,看上我哥了吧?” 她急忙将裴娇娇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劝道:“你别看我哥长得人模人样,其实满肚子坏水!从小到大,他在外人面前装得一副好兄长模样,背地里没少欺负我。你要是跟他在一起,怕是要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裴娇娇正要解释,身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柳雪玉,谁准你这样在外败坏兄长名声?” 柳承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目光淡淡扫过自家妹妹:“回去将《礼记·内则》抄写十遍。未抄完前,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柳雪玉悻悻地松开裴娇娇的手,虽满心不忿却不敢反驳,只得跺跺脚转身回府。 柳承渊这才缓步走到裴娇娇身侧,微微俯身笑道:“今日是特地来找我的?” 裴娇娇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颔首道:“不知可否请柳公子移步雀满楼一叙?” “既是卿邀,荣幸之至。”柳承渊戏谑道。 从柳府到雀满楼的一路上,柳承渊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裴娇娇身上,直到雅间的门轻轻合上,裴娇娇终于忍不住道:“柳公子,您的目光能不能收一收?” “原来裴小姐感觉得到?”柳承渊挑眉轻笑,“我还以为你全然未觉呢。” 裴娇娇不语只是用目光回敬,不多会儿,柳承渊率先败下阵来:“罢了,叫你这样看下去,我指不定得做出什么让我爹打断腿的事儿。”他端起一杯茶来,急切的一饮而尽:“说罢,今日找我做什么?” 裴娇娇开门见山道:“上次你说我想做之事你能助我,我想知你要如何助我?” 柳承渊不紧不慢道:“你这意思是……同意和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