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成神》 第1章 国破仍有家女在 天玄二十年间,景月国昭安王白靖远勾结边北异族部落,私订盟约以助攻其破城为价,换得事后自立为王。待边北攻入城内,未曾想边北竟背弃信义,将景月国疆土尽数纳入囊中,废黜皇室,宫门内外尸横遍野。一夜之间他的帝王梦成了一场引火烧身的笑话。 景月国自此彻底沦陷。 破庙外的雨已经连着下了两天两夜,饥寒交迫。白梅倚着漏风的土墙,坐起来些,她猛吸了口气,胸口阵阵刺痛,口腔中还裹着挥之不去的血气。她勉强睁开黏重的眼皮,这些天的遭遇发生的实在太快,甚至没有留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不再是景月国受尽宠爱的小公主,而是背负着皇室血海深仇、在破庙中苟延残喘的亡国孤女。 白梅蜷缩在墙角,她拽了拽身下的干草,这稀薄的草垫也成了这破庙唯一可以御寒的工具。 迷迷糊糊中,昏暗中一丝光亮晃过,白梅后背发冷,神经紧绷起来。 边北玄羯已经追来了吗? 可想到已故的亲人,她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白梅视死如归,草垫下的手已经握上腰间的短刃,猛的睁开眼。一位身着破布的老头提着一盏油灯,老旧幽黄的油灯下,老头疑惑的看着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白梅:“?” 白梅难堪地快速把刀藏到身后,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老人家,吓到你了吧。” 老头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他颤颤巍巍的把手中的油灯放在地上,灯芯吐着微弱的光,在破庙里的风中晃的稀碎,把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白梅扶着墙站起身,找了块干净点的草甸坐下。 老头问道:“你从哪来?” 白梅刚想出声,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她清了清嗓,道:“景月国。” 老头看着白梅惨白的面庞,长长叹了口气,“孩子,我早听闻景月与边北的战役。”老头停顿了一会,似乎在为此默哀,“你受苦了。” 白梅没有吭声,在她满心欢喜的进城,想给父皇看看她寻得的玉衡花种子。可一声声凄惨的哀嚎击碎了她的幻想,放眼望去,城内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巷口老妇抱着枯瘦的孩子跪在地上,嗓子早哑了。墙根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流民,嘴角淌着血,转过街角,尸体堆叠,血液瞬间染湿了白梅的鞋。 她发了疯似的跑进宫中,未曾想边北的反贼早就杀入宫中,“父皇!母后!你们在哪!” 白梅冲进殿堂,刚要张口呼喊,却被一声粗粝的笑骂堵了回去,往日肃穆的殿内早已乱了线,十几名身着兽纹劲壮的汉子,围成一圈,昭安王跪在中间,双手被粗麻绳反缚着,脖颈上的血痕十分扎眼。 边北首领燕烈生得凶神恶煞,脸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他把手中麻布裹着的东西往昭安王面前一抛。 “哐当”一声闷响,麻布散开,一颗双目圆睁、面色青紫的人头滚落在昭安王膝前。 昭安王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的怒视边北的首领,弹起身向燕烈扑去,燕烈侧身一躲,抬脚重重的踩上白靖远的背,他吃痛叫出声。 白梅只看了那人头一眼,血液瞬间冷凝,景元王双眼直勾勾的注视着她,愤恨、悲痛、恐惧占据了白梅的心脏。 她浑身颤抖,她紧紧抓着腰间的匕首,指节都因用劲而泛白,愤怒占据了她的内心。她作为景月国的公主,保佑一国平安的神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家被攻破,臣民百姓被杀,她的父皇也被割下了首级,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一只手拍在她肩头,一股力量将她拽入屏风之后。 她抽出匕首插入对方腹部,何曾想对方伸手挡住刺来的刀刃,掌心穿破,鲜血直淌。 “梅儿。” 白梅闻声抬眼,一位双鬓苍白的老者,他忧心忡忡的凝望着她,目光如水。看见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一切安好,他重重的松了口气。 “漫伯伯!”白梅抽出刀,顺势扯下袖子上的一条布,快速帮他包扎伤口。 陈世漫只是含笑看着她,一声声说着,“你没事就好”。 “漫伯伯,我该怎么办?”白梅轻声问道,看到熟悉亲近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陈世漫抱住她,像儿时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不要怕,离开这里,别让他们发现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那你怎么办!景月国怎么办!百姓怎么办!”白梅蹙着眉,压着声音喊道。 窗外的火把映着断壁残垣,风声里裹着兵刃碰撞的嗡鸣。白梅攥着他的衣袖,直至布料被揪出褶皱,陈世漫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下定决心一样,他推开白梅。 “立马离开!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了拯救景月国的方法,你的家人,还有我,以及整个国家的臣民百姓都会为你自豪。”陈世漫顿了顿,“不要让死去的人没有价值,也不要没有价值的死去。” 陈世漫扯下腰间的玉佩,紧紧捏在手心,待他张开手掌,一把短柄刀刃霎时出现在手心。 他把刀刃放在白梅手中,“这把短刃是师父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白梅接过短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拿着刀的手垂在身侧,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像是落了层薄霜,再抬眼时,眸中最后一点水光也被压了下去。她看向陈世漫,坚毅、决心。 “再见,师父……”,她转身跑了出去,陈世漫不禁红了眼眶,当年需要人护在身后的小丫头,竟要自己扛着风雨往前走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毅然决然的拿出长刀冲出屏风,他嘶吼着:“边北孽种!杀我臣民!乱我山河!千千万万的亡魂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燕烈一愣随即大笑,“早有听闻景月国国师宁死不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孽种拿命来!” …… 白梅一路狂奔,磅礴的大雨迷住她的双眼,她靠着记忆跑入山后树林,鞋底沾满的泥泞如同累赘般拖拽着她,每一步都变得无比的疲惫。 终于,白梅看到了一间破旧的弃庙,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 …… 白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道:“老人家,你怎么会在这里?”白梅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老头的脸,竟莫名觉得很安心。 老头拖着沙哑的嗓音:“我上山来找些野草带回去吃,扛不住雨越来越大,就进来躲躲雨。” 老头浑浊的眼珠子盯着白梅看了好一会,盯得白梅浑身不自在。老头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腾出一只手按着口袋边缘,枯枝般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颤颤巍巍的朝白梅展开手,一条手串躺在手心里。 “玉衡花?”白梅认出来编制手串的用料。这花可不好找,不然她也用不着专门出城去寻找玉衡花的种子来了。 老头点了点头,把手串递给白梅,语重心长的开口:“孩子,见面是缘分,老头子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东西,这手串图个平安,你收着吧。” 白梅很是惊喜,小心翼翼地拿起手串,戴在手腕上,“谢谢你老人家。”她指尖摩挲着编织成串的枝干,心中似乎安宁了些许。 玉衡花在景月国倍受重视,据说可以护一国平安。 白梅记起自己寻来的种子,终究是慢了一步,如果她能再早一点将它们带回来,景月国是不是就不会灭亡? 白梅听见动静,抬眼看去,老头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的向门口蹒跚离去。 “老人家!” 老头脚步一顿,佝偻着后背,并未转身。 “谢谢您。” 白梅声音落定后,老头沙哑的轻咳一声,便慢慢抬起脚,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庙外的雨已经收了势,只剩檐角偶尔滴落几滴,砸在青石板上没有什么声响。风却还往庙里钻,掺着湿冷的潮气扑在白梅脸上。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裳,却于事无补,那寒冷早就渗入骨头。 似乎要入秋了。 白梅从怀里拿出陈世漫送她的短刃,借着油灯,她才仔细看清了这柄短刃的样子。刃身是淡青琉璃色,像冻住的霜晶,上面隐约爬着冰裂纹,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几道细浅的霜纹,刀柄是寒铁混着冰晶做的,缠着圈极细的银线,刀鞘是半透月白色,能看见刃身的青光。白梅伸出手指挨在刃尖上,与皮肤接处的瞬间,刃尖便飘出点细小的霜雾来。 白梅想起儿时问陈世漫什么时候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武器,陈世漫只是笑,让她先起好名字,以后武器自会拥有。年幼的白梅在他身后跟出跟进,“我早就想好啦!我要叫它惊霜!” 可如今这短刃竟与曾经随口起的名字如此适配,白梅似乎想到什么,她鼻尖发酸,红了眼眶。她把惊霜收好,起了身,天色已经朦朦亮了。她现在不知道自己有何去处,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漫伯伯说的对,别让死去的人毫无价值,也别毫无价值的死去。 白梅拍掉身上的沾染的灰尘,走出破庙,从布袋里倒出她寻来的玉衡花的种子,埋进破庙门口被雨水浸的发软的泥地里。既然国家已亡,这种子便留在这里吧。 天光终于挣破云层,却把泥地照的更清,风卷着北边来的沙砾,刮的脸颊生疼,她拳头捏得紧,指节在刀柄上抵得发白。 她望了望天边刚升起的太阳,是那么耀眼明媚,白梅眯了眯眼,洒在身上的阳光驱散了些许寒冷。 白梅转身看向家的方向,她仰起头,将泪水永远留在了眼眶里。 她长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第2章 灵犀渡厄入心渊 破庙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作响,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刚入秋的凉意。白梅望着山下蜿蜒的土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那条原本带着玉衡花手串的地方,出现一道印记,在白皙的皮肤显得乍眼,可手串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算她想找那老头询问原因,都已经找不到他的人了。 刚走至山腰的岔路口,忽然前方林子里传来兵刃相撞的脆响,夹杂着几声闷哼。白梅脚下一顿,本想绕路避开,她如今绝不能被边北玄羯发现,实在不易节外生枝。可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把他身上的地图搜出来!” 白梅心猛的一沉,她悄悄拨开灌木丛望去,只见三个身着边北兽皮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穿青布长衣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手里握着柄普通的铁剑,左臂已经被划开一道可怖的口子,鲜血浸透了布料,却依旧脚步不乱,额角的汗已经顺着下巴往下淌。 “住手!”白梅终是没忍住,抽出腰间的短刃,白雾环绕在刃身,她武功灵巧轻便,几步便跨在男子身前。 那三个见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为首的虬髯汉子咧嘴一笑:“哪来的小姑娘,也敢管你爷爷们的事?”说罢,抽出腰间的宽刀,带起一阵风直劈白梅面门。 白梅足尖一点,向后退开,惊霜在她指尖转了个花,白雾骤然翻涌,笼住那三人的视线。白梅立马拽起男子离开,她不敢在做多停留。 男子任她牵着跑,他回头看去,那片白雾依旧未曾消散,他眼神微冷,将手中的铁剑扔了出去,不曾想,那区区铁剑竟径直穿过白雾,砍断了为首汉子的左臂,霎时鲜血喷溅。 白梅将男子带到一个四周无人,安全的地方。男子朝她抱拳道谢:“今日多谢姑娘相救。” 他抬眼瞥到白梅干裂的嘴唇,拿出腰间挂着的水壶,“姑娘,喝口水歇歇吧。” “多谢。”白梅接过水,从她逃出来后,没有进过一滴水,身体也似乎要撑到极限了。“有吃的吗?” 男子一怔,立马翻着自己的布包,“哦哦,有的。”他拿出一块被油纸包着的干麦饼,“你先填填肚子吧。” 白梅接过饼子大口吃起来,男子看她吃干巴到掉渣的麦饼都能吃的如此之香,忍不住问道:“你是几天没吃饭了啊……” 白梅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填充着饥肠辘辘的胃。 “还没有问姑娘姓名,我叫赵临川,你呢?” 白梅抬头,赵临川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她,他生的俊俏,眉眼深邃,柔情似水由带着一丝冷冽,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微微扬起,他等待着她的回答,白梅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干麦饼,抽空道:“白梅。” 赵临川眼睛一亮,不停的赞叹:“好名字啊,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是有什么寓意吗?” 寓意吗?那是她的母后告诉她的,在她出生那天,后山多年未曾开的白梅竟一夜绽放,下人折下一枝放在她的怀里,没想到她竟抱着白梅枝不松手。 白梅摇摇头,“没有。” 赵临川哦了一声,道:“你从哪里来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梅看着这一脸无辜一丝坏心眼都没有,甚至有点呆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景月国。” “什么?!景月国!”赵临川瞪大了眼睛,道:“我虽然不是景月国的百姓,但是我也已经听闻边北玄羯的凶残。你……” 白梅囫囵吞枣咽下最后一口干麦饼,她认真的看着赵临川的眼睛,把近来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讲述给他听。 赵临川听后微微皱起眉头,“以后呢?你要做什么?” 白梅道:“救国。” 山间的微风吹动惊霜刀鞘上的铃铛,散出一圈白色的霜雾,吸引了赵临川的目光,他开了口:“你师父一定待你很好,普通人又怎么能拥有像你这样的刀刃兵器。” 白梅指腹摩挲着惊霜刀鞘外的浮雕花纹,凉意顺着指尖渗入心头,在漫伯伯还没有送她这把刀时,她一直用的也是一把清风短刃,也属于上等品了,赵临川说的确实没错,普通人是很难得到一把好的兵器。 白梅忽然想到那些人所说的话,“刚刚他们所说的地图是什么东西?” 赵临川回想了一下,他侧身从布包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牛皮纸地图,他铺开放在地上,“就是这个。” 白梅顺着地图看去,上面标注了几处地点,她目光落在被红磨圈起来的地方,写着三个字“云溪镇”,她指着此处不解的看向赵临川。 赵临川蹲在地图旁边,“前一阵子听说云溪镇里来了一位从景月国逃出来的老工匠,他手里有先帝留下来的兵防图,我想去碰碰运气。” 一听到兵防图,白梅心头一跳,立马来了精神,“我跟你一起去。” “当然可以!”赵临川眼睛发亮,很是兴奋,“我们现在处于苍梧山,但是我们顺着这条路线——”他指尖在地图上划过几处地点,最后停在了云溪镇三个字上,“我们需要穿过青峰岭,才可以到云溪镇,不过这个青峰岭最近似乎不太平。” “有匪患还是……” 赵临川压低声音,指尖在地图上青峰岭的位置上敲了敲,“青峰岭里有一座村镇叫青峰镇,镇里说每日夜里总能听见岭山有凄惨的哭泣声,却从未见到有人。更为恐怖的是,每夜都会有一人消失,不见踪迹。” “哭泣声?”白梅琢磨了一下,眉梢微挑,“难不成……?” 赵临川没有回答,突然用食指抵在嘴唇上眼神警惕地向四周瞟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赵临川立马将地图卷好塞入布包,白梅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你耳朵倒是很灵。” 赵临川朝她一笑,“快走。” 夜色如墨,将苍梧山的轮廓揉进浓黑里。赵临川和白梅在灌木丛的阴影里疾行,风掠过耳畔,裹挟着几缕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些哭泣声到底是什么东西?”白梅喘着气问道。 赵临川脚步不停,声音压得更沉:“等出了这片林子再细说,现在别分神。”冷风从头顶的枝桠间掠过,甲叶摩擦的轻响像毒蛇的信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难以放下戒备。 穿过林子,白梅撑着膝盖,抬头看他。赵临川压调整了一下呼吸,压低声音道:“是夜狐狸。” 白梅眉梢一跳,想起那些关于夜狐狸的传说,他们以活人的恐惧为食,哭声是他们捕猎前的诱饵。她攥紧水囊,冰凉的皮革让她稍微冷静:“你早就知道?” “猜的。”赵临川的目光在黑暗中亮的惊人,“但在我看来,青峰岭的事跟他们逃不了干系,我们得在天亮之前赶到青峰岭了,那里有熟人可以帮我们。”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月光从云缝里透出来,白梅看到赵临川紧抿的唇角,他似乎藏着很多秘密,边北玄羯,青峰岭,也关于他自己。 白梅盯着赵临川的侧影,他走路姿态很稳,像在山野里摸爬打滚了十几年的猎手。“那个熟人……也是玄羯?”她忍不住打破沉默。 赵临川脚步顿了顿,夜色恰好照亮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是玄羯的老医师。” 白梅不由得警觉起来,赵临川看出她的担心,道:“不过十几年前,老医师就脱离了玄羯,独自来到青峰岭生活,早与玄羯没了关系。” 他指着前方黑黢黢的山坳,“到了,前面就是青峰岭的外围,老医师的屋子在最西头的山洞里。” 白梅稍稍放下了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坳里头落座着一处简陋的石屋,风卷着土腥气掠过,隐约能闻到草药和兽皮混合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簌簌”声从右边的灌木丛里传来,白梅手按上惊霜:“谁!” 灌木丛分开,走出个佝偻的老妇人,脸上的纹路深如刀刻,手里攥着把晒干的药草,她慢腾腾的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缓缓抬眼,看到赵临川,面容带上一丝笑意:“临川,多久没回北岭了?” 赵临川惊喜道:“阿婆!” 老医师瞥了眼白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笑容未曾消退。但就那一瞥,白梅断定这老医师肯定识破了她的身份。 “先进屋吧。” 屋内点着盏昏暗的油灯,到处充斥着浓郁的草药味,但却出奇的安心舒适。赵临川开了口:“阿婆,边北玄羯举兵犯境,景月国现已经民不聊生……您有听闻那位出逃的老工匠吗?” 老医师呼出口浊气,脸色变得严峻且无奈,“那老工匠曾是景元王最器重的工匠,很多把不错的兵器都出自他手。现在国门被破,他也是福大命大逃了出来。” 老医师说的很慢,白梅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所说的这位老工匠是何人。她曾听父皇有提到过一位叫“老卫”的工匠,但不知道是不是此人。 老医师垂下眼睛,她发白的眸子瞥到了白梅腰间的短刃,她的目光在短刃上顿了顿,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这柄短刀……倒有他当年的手艺痕迹。” 白梅骤然一怔,忙追问:“阿婆您见过这刀?” 老医师慢慢摩挲着衣角的补丁:“他着手造过的兵器在尾部总会有一枚极小的‘素月纹‘,是景元王当年亲赐的印记,旁人没胆子仿。”她表情却有一瞬的疑惑,“但刀身的刻纹和整体走势又不太像他的风格,这柄短刀是谁赠予你的?” 白梅没有立马接话,她垂眸看了眼惊霜,正若有若无的环绕着一圈霜雾。 “我师父。” 第3章 灵犀渡厄入心渊(二) 老医师喉间滚出一阵低笑,又沙又哑,像晒干的老树皮互相摩擦:“看来你师父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能人异士啊。” 她颤颤巍巍起身,从陈年老旧的樟木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瓷瓶,“把这里头的药粉抹在耳口处,夜狐狸的啼哭声就无法干扰你们了,不过这药粉只能持续一炷香的时间。” 赵临川收下老医师递来的药粉,“谢谢阿婆。” 老医师又从中又取出一只瓶子,她抬手颤颤巍巍的挨了下赵临川胳膊上的破口,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赵临川疼的吸了口气,道:“谢谢阿婆。” 涂完药后老医师招呼他俩休息一晚,拿来松软的被褥,“此去一路上定会经历不少艰难险阻,你们相互照应,临川……” 赵临川帮忙接过老医师手中的被褥,抬头听她讲下去。 “遵循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好与坏要由自己来评判。不管是夜狐狸还是别的什么,最能蛊惑人心,不要因此丢了心智。” 老医师语重心长的话很让人受用,赵临川应了声。“明日一早我们就赶路了,阿婆,您一人在这边一定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老医师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摸摸赵临川的头发,“安心去吧。” 老医师的屋子虽小却温暖,这几日的日夜辗转,白梅早已身心俱疲,她闻着草药味,安心睡去。 次日清晨,两人休息的都不错,容光焕发。赵临川发现昨日跟边北玄羯打斗后被划破的衣袖,也被老医师一针一线缝补了起来。跟老医师告别之后,他们正式踏上了去寻找老工匠的路途。 青峰岭与苍梧山路况大相径庭,这里山势险峻,羊肠鸟道,七扭八拐。 赵临川目光扫过前方一眼不着边际的树林,他仔细对照了眼地图,白梅凑过来也看着地图,“怎么了?” “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村镇?你看,地图上标示的地方就是这里啊。”赵临川伸出一根手指指在图上。 白梅顺势看去,的的确确是此处这个位置,但是连村镇的边都没见着,也是十分怪异。 阵阵凉风从山间穿过,空气中夹杂着一阵阵很轻微的空洞的回响,白梅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从上了这座山,她就发现很奇怪的一点: 明明是平路的地方,要么突然鼓出一个包,要么猛地凹下去个浅坑,踩上去软乎乎地往下陷。风一吹,能看见有些坡坎上的土开始往下流。而这些流下来的土就会覆盖原本的路。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走呢?”白梅望着与地图完全不符的环境。在陌生与奇异的山势下,如果没有方向一味的前进,恐怕很难找到正确的方向。 赵临川烦躁的抓抓头发,“前面这片林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那林子离他们不到十步,浓密而繁杂,树高大而挺拔,微风穿过,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不见边际。 这里地势险恶怪异,而又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片林子。白梅不敢贸然进入林子。 “你们是谁?” 一阵清冽干净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白梅转过身,一位穿着浅灰色短衫的少年,边缘磨得有些毛糙。看着年龄能比他们小一点。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骨节分明,他的眼睛很亮,干净又带着点野劲。 少年把打量了一圈眼前的两人,喉结上下滚了滚,“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 赵临川回道:“我们要去镇子上……可没找到路……”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你们要去镇子?” 赵临川一头雾水,他不自然的笑了笑,斟酌着开口:“是的……” 少年嗤笑一声:“赶着送死的也是头次见。” 赵临川和白梅听他这么一说,相互对视一眼,往前凑了凑,装作好奇问道:“怎么说?” 少年眼神闪烁了一下,往周围扫了扫,压低了声音:“这里可古怪着呢!夜晚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哭声,每晚都会有人莫名朝哭声走去,然后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少年看了眼他们的神色,赵临川立马装出惊恐的神态,少年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那哭声会蛊惑人心,勾引人往那里走去,去了就是必死无疑。” 白梅听后看了眼赵临川,后者轻轻点了下头,看来就是夜狐狸在捣鬼了。 赵临川不解的问道:“那你们平时是如何保命的呢?” 少年摇摇头,道:“大家会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进屋,找东西堵住自己的耳朵,但后面发现根本没什么作用,大家每夜都心惊胆战,生怕被蛊惑的是自己,一切只能看自己运气。” 少年抬头看了眼将要落山的太阳,“我们快回去,具体路上跟你们说。” 两人跟着少年走进树林里,如同迷宫一般,前面是树,后面是树,左边右边也都是树。加上夜色也慢慢暗下来,若是让他俩单独走,绝对是要迷路的。 少年走到一棵树面前停了下来,白梅探身过去,“怎么了?” 少年还未开口,原本面前的那棵无足为奇的树木,霎时落座了一座村镇。白梅心中不由得感叹,这世间还有这么一座奇镇。 “如果没有城内人引路,外人定是找不到入口的,跟我来吧。”少年看了他们一眼,朝城内走去。 虽说进了镇子,但周围很是萧条,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巷子里却空荡荡的,看不着人影,看来夜狐狸是真的存在这里了。 “这有家客栈,不如今晚就在此处歇歇脚吧。”赵临川指着一家漆黑的阁楼,檐角挂着的旧灯笼在夜风中晃了晃,勉强映出“登望阁”三个褪色的篆字。 推开门,楼内黑灯瞎火,积灰的柜台只可怜巴巴的立了一盏鲜红的烧了一半的蜡烛。“有人在吗?”赵临川小声问道。 安静了好一会,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楼梯上挪了下来,“咯吱——咯吱——”,他慢步移到三人面前,他抬头看向赵临川,那张脸早已爬满细密的褶皱,眼尾耷拉着。 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哑的像砂纸在摩擦,“你们要住店?” 赵临川看着他面如枯树皮般的脸,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掌柜的暗淡的目光扫过他身后两人,赵临川察觉他在少年身上似乎多停了几秒。“只有一间上房了,在顶楼,你们自己上去吧。” 说罢,掌柜转身走进柜台里,没在管三人。 赵临川看看白梅,又看看少年,一咬牙,“走吧。” “晚上别乱跑。” 沙哑的声音从柜台后幽幽传来,三人猛一激灵,加快步伐上了楼。 奇怪,真的太奇怪了。白梅坐在榻上,刚一路上楼,没有发现有别的客人,掌柜的却说只有一间。莫非其他屋内有什么不能久待的秘密? “你不回家吗?”白梅朝少年问道。 少年支支吾吾、抓耳挠腮、沉默了半晌才开了口。少年名叫阿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长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有泪光闪过,他缓缓开了口,“我是被金婆婆捡来的,她将我抚养大,她就叫我阿长,她希望我可以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可她却耐不住年事已高,金婆婆走了,我甚至拿不出钱给她买口棺材……”阿长力有不逮,痛苦的捏紧拳头,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该长命百岁的人,应该是她。” “金婆婆离开后,我只能一个人在树林里砍柴,或者帮做一些下活,混口饭吃。只有小木子和兰心会找我玩,他们会偷拿家里的白面馒头给我吃。” “他们人呢?”白梅问道。 “死了,被夜狐狸吃掉了。”阿长声音参杂着一丝颤意。他恨却又无可奈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运气不好也许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 赵临川拍拍他的背,眼神不禁带上一丝悲悯,他只能说出两个字:“节哀。” 白梅蹙起眉头,这夜狐狸一日不除,这城里就不会有安宁的日子,可没想到,已经有这么多人因它而死。 白梅手指摩挲着手腕的玉衡花环印记,她注意到这印记会时而间发烫,这几日里忙着赶路,没过多注意,这会静下心来,能清楚的感觉到烫意。 她清楚她必须弄清楚破庙中的老头是谁,还有这玉衡花环印记又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她,来日肯定还会遇到他。而这老头,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赵临川注意到她神色不对,问道:“不舒服吗?” 白梅摇摇头,她看向窗外,夜色已经笼罩了村镇,刺骨的秋风呼啸吹过。她不敢掉以轻心,夜狐狸哭声不知道何时会传来。 赵临川看时间差不多了,从布袋里掏出老医师给的小瓷瓶。他拔掉瓶口的塞子,灰褐色的粉末从瓶内筛出。阿长看着他手心的粉末,问道:“这是什么?” “可以隔绝夜狐狸的哭声,不被蛊惑,不过只能撑一炷香的时间。”赵临川答道。 他给两人手心都倒出一撮,粉末触手微凉,还带着点清苦的气息。 赵临川用指腹捻起一点抹在耳口。阿长照着样子也捏起一撮抹在耳口。不禁发问:“这真的有用吗?” 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一声凄厉的狐嗥,紧接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声,持续不停,刺得人耳膜发疼。 白梅皱着眉,强忍着不适揉了揉耳朵。 阿长下意识双手紧捂着耳朵,身体缩成一团,浑身微微泛颤。 赵临川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用怕,只是刺耳了些,不会有事的。” 顷刻后,阿长慢慢停下了战栗,他把手一点点挪开,发现除了耳膜刺痛,确实无事发生。他使劲咽了口唾沫,颤着嗓音说了声“谢谢”。 忽然间,窗外传来一阵尖叫,哭喊声接踵而至,白梅模模糊糊听到是一个女人似乎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让他回来。 她起身从窗台朝下望去,女人连滚带爬朝男人追去,她撕扯着男人的衣服,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却无济于事。男人朝着一个方向行为呆滞的走去。女人抓着他衣袖不放,不由得被男人拖着走。 白梅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白梅!”赵临川大惊失色,两步跨到窗台,也顺势跳了下去。 阿长扑到窗口,双手撑着窗台,看着两人从三层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阿长:“?” 第4章 灵犀渡厄入心渊(三) 女人还在男人身边哭喊着,泪水横流。白梅发现男人的神情不对,完全是无意识向声源走去。 赵临川试着按住男人,对方依旧一跺一跺的走着,白梅把女人从男人身上扯开,“不要担心,我们去解决,你在这等一等。” 女人目光落在白梅脸上,她猛地抓上白梅的手腕,五官由于恐惧而皱缩在一起,她眼通红,泪水糊了一脸,“你一定要救他回来!一定要救他回来啊!” 白梅点了点头,揉了揉被她抓得有些吃痛的手腕。赵临川还在试图让男人停下来,似乎是徒劳。 “跟着走?去找夜狐狸?”白梅道。 “恐怕有些危险……”赵临川从布袋里掏出那个小瓷瓶,朝白梅晃了晃,“这能延长药效吗?” 白梅勾了勾嘴角,伸出手心接了些粉末,“试试呢。” 夜很黑,没有一盏灯,全凭着那抹银白色的月光照亮整片大地。男人麻木的越过镇后的一座小丘,来到一片空地,每走一步都会带起地上的黄土,扬在空中。这里已经没有人气了,似乎是荒了很久。 从他们跟着男人走出城镇后,夜狐狸停止了嚎叫,夜静的可怕,总觉得危险在黑夜的遮蔽下暗流涌动。 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白梅手攥紧了惊霜,她紧绷着神经,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任何风水草东都不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男人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也没见着夜狐狸的一根毛发。 赵临川缓慢挪动步子,移到男人面前,此时正巧被云朵遮盖的弯月从中挣脱而出,月光照在男人脸上。 赵临川此时看清了男人的脸,他心猛地一跳,瞬间头皮发麻。男人的双眼翻白,七窍流血,口中还不停涌着乌血。 “怎么了?”白梅道。 赵临川手掌搭在男人肩头,轻轻一推,男人如同一片薄纸一般倒了下去。身下瞬间聚成一滩血泊。 白梅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眼,这一路上,夜狐狸一直未露面,光凭借声音,就可以令人悄无声息的死去吗? 白梅想起了女人抓着她手腕时绝望的眼神,她看着男人躺在血泊里的惨状,不忍垂下了头。 赵临川呼出一口浊气,他们终是没有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微风吹过,尘土在男人身体上漂浮,他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之前的人要也是这样七窍流血而死的话,他们的尸体去哪了?” 白梅想起传言和阿长说过的话,他们都提到了同一处:被哭声蛊惑的人最后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梅看着眼前的尸体,想让尸体消失的办法有很多,阿长提过的被夜狐狸吃掉算是一种。她走到赵临川身边,”我猜今晚夜狐狸不会出现了。” 次日,阿长从客栈出来,巷子街道已经恢复了白日的热闹与人气。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哭,他好奇走过去看,只见一个女人趴在一似乎被血液浸泡过的男人身旁哭喊,她哭的是那么撕心裂肺。周围凑着的人也偏过头去,不忍看男人的惨状。 阿长在人群中发现了白梅和赵临川的身影,他挤了过去。 赵临川看见阿长过来,道:“你来了。” 阿长问道:“你们昨晚去哪里了?”他指着男人的尸体,“那又是怎么回事?” 赵临川没有说话,阿长也没再问了。他默默贴着赵临川站着。 青峰镇白日里和夜晚完全是两副面孔,白日里热闹非凡,摊边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大人们的交谈声。一切无常,如若没有夜狐狸的存在,那这里定会是一个很适宜的镇子。 阿长跟在两人身后,心不在焉,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白梅问道。 阿长就淡淡的看着她,眼里也没什么波澜,张了张口,冷冷的冒出几个字:“没事。” 白梅不解的看向赵临川,她凑过去跟他小声询问:“他怎么了?感觉蔫蔫的。” 赵临川耸耸肩,道:“不知道,可能我们昨晚把他一个人丢在客栈了吧。” “我们又不可能带着他,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白梅反驳道。 赵临川回头看了阿长一眼,依旧是一脸面无表情。 忽然白梅发现一个问题,路过的人时不时的会向他们投来目光,还会用她听不见声音的小声跟同伙说上几句。 这些人……怎么回事?白梅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衣着和行头,跟他们差异并不大,不是穿着艳丽的花孔雀,也不是身穿破布的乞丐,一切把握的都恰到好处,那些人到底在看什么? 天气入秋,太阳落山的时间也早了不少,巷口的小贩早早的收起摊子回了屋,嬉闹玩耍的孩子也被大人叫了回去。 三人简单吃过饭后,阿长起了身,作势要离去。 “你去哪里?”白梅问道。 “谢谢你们的招待,我要回去了,你们保重。”阿长留下一句话便离去。 白梅和赵临川一头雾水,他能回哪里去? 两人回到昨夜住过的客栈,与昨夜无样,依旧漆黑一片,柜台上摆着一根比昨夜长了半截的蜡烛。他们抓紧上了楼。 赵临川手指碰了碰茶壶壁,还存有温热,看来掌柜的已经给他们提前换过了。他递给白梅一杯,白梅接过一口饮下。 赵临川看穿她的心思,“还在担心阿长?” 白梅点了点头,道:“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如果今晚被夜狐狸蛊惑,那该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一下吧。”赵临川安慰道。 白梅躺在榻上,想起昨夜她和赵临川把男人送回女人身边时,她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声说对不起。女人泪水早就哭干了,如同干草般的发丝黏在双鬓,面容枯瘦蜡黄,嘴唇发白,她痛苦的闭上双眼,似乎她已知道结局。她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麻木的看着男人的尸体。 女人站起身缓缓向男人尸体走去,她颤抖着手掀开遮盖在脸上的白布。她看到那张在熟悉不过的脸,原本干涸的泪腺又重新淌出泪水,以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一帧帧浮现,而现在,她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尸体。 她痛苦的大喊着男人的名字,哭声是那么撕心裂肺。白梅不由得鼻酸起来,她紧紧攥着手腕。自责、悔恨、难过逐渐攀升心头。那些她一直刻意避免去想的事也在此刻翻涌了出来。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当苦难发生在面前,她也只能去痛苦的接受,而永远无法在它们发生之前去阻止。 她离开了院子。 赵临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垂下眼睛。 夜已深,女人的哭喊夹杂着泠冽的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是那么悲凉和凄惨。 “活下来的人总是幸运的,不是吗?”赵临川靠在檐墙上,抬头望着天上的被云层遮盖住的月亮。 白梅抹了一把脸,道:“同样也是不幸的,我没有信心去承担起我的责任。” 赵临川侧身看着她,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看的到月亮吗?” 白梅朝夜空望去,道:“能,但是被云遮起来了。” 赵临川身下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他放缓了语气:“可你依旧看的到它不是吗?它本身就很光亮,哪怕被遮住。”夜色里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你的责任也是如此,就算被苦难遮蔽,它的重量和意义,本就刻在你的骨血里。你有能力去承担起一切,因为你本身就很出色。” 赵临川从身后拿出一枝桂花放在白梅手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现在没有白梅花,只能找到这个了。” 白梅接过手中的桂花枝,香气似有若无的围绕在周身,她唇角扬了起来,乱成一团的心绪安定了几分,她抬头再看夜空,那被遮住的月亮,竟也漏出尖,月光是那么温柔而明亮。 赵临川把身上的布包放在木桌上,他伸手进去翻找。 赵临川:“!” 他的动作变得急切,随即把包里全倒出来。 白梅见状坐起来,“怎么了?” 赵临川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药不见了。” 白梅头皮瞬间炸开,她跳下榻,从桌上那一堆物品里翻找。赵临川翻着自己身上的口袋。 一切无果。 忽然一个猜想从赵临川脑海里闪过,他皱着眉,缓缓吐出几个字,“是阿长……” 白梅一惊,“什么?他为什么要拿走?” 赵临川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平静下来,“难怪他要自己离开,如果他没有药,跟我们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但是他拿走了药……” 白梅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是他拿的吗?” 赵临川闭上眼睛,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从早上阿长来找他们,阿长贴着他站着…… 不对,阿长贴着他站着! 赵临川睁开眼睛,道:“早上他来的时候,那会站我身边,应该是那会。” 现在就算他们出去找阿长,也是大海捞针,谁能知道阿长会去哪里? 赵临川懊恼的说道:“怪我,太不设防了。” 白梅安慰他道:“先别太紧张,夜狐狸的蛊惑的是随机的。只要我们能尽快解决它,一切都会没事。” 话音未落,尖锐的嚎叫从窗外传来,让人不寒而栗,全身汗毛直立。 白梅紧绷着神经,调动内力护住心神,不被迷惑。少顷,她缓慢睁开眼,很幸运,她并未被蛊惑。 她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赵临川,他背对着坐着,白梅问道:“赵临川,你还好吗?” 赵临川没有动,也没回话。 白梅顿感不妙,“赵临川?赵临川!” 霎时间,赵临川站起身。白梅跨在他身边,她朝他喊道:“赵临川!醒醒!不要被蛊惑!” 赵临川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第5章 灵犀渡厄入心渊(四) 白梅捧住他的脸,此时他的面部神情已经很僵硬了,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眼睛空洞的盯着前方,嘴唇也紧抿成一条线。 她使劲拍了拍赵临川的脸,“赵临川!!!!!”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屋内的灯光,白梅身后就是楼梯,她侧身躲去,赵临川麻木的径直往前走。她站在高几台的木台阶上死死抓着赵临川的衣领,奈何他劲太大,依旧纹丝不动,甚至白梅被迫拖着往前。她松了手,再使劲,他可能会窒息。 她不敢放任他这样下去,昨晚的例子已经活生生的摆在她面前了。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白梅脑海里急切的想着陈世漫传授于她的所有法术。忽然灵光一现,陈世漫曾经告诉她:“所有的蛊惑术,都源自于人心中最恐惧之物,若是一个人内心足够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可以惧怕的时候,他便不会被蛊惑。” 白梅当时坐在陈世漫身边,她问道:“那要是被蛊惑了怎么办?” 陈世漫笑着摸摸她的头:“战胜恐惧,便能脱离,但这会十分困难。” …… “战胜恐惧……”白梅看着麻木的赵临川,所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指尖蹭过惊霜,鲜血流了下来,她快速在掌心画了张符,将手掌按在赵临川心口。 下一秒,白梅眼前一黑,意识瞬间被拉入一片黑暗虚无之中。 白梅警惕的向四周看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赵临川?你在吗?”白梅在黑暗中呼喊着。 她快速向前奔跑,边跑边喊着他的名字。 白梅停下脚步,她眼前有一个蜷缩起来的人,白梅微微眯着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一点,“赵临川……是你吗?” 白梅缓缓朝他靠近。“赵临川?” 直到她走到那人身旁,只见赵临川一人坐在那里,抱缩成一团。白梅见到他,稍稍松了口气,她蹲下来,询问道:“你怎么了?” 赵临川没有说话,白梅见状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拍,“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很担心你,不要被蛊惑,快醒过来。” 赵临川就像屏蔽掉了所有声音一般,不管白梅说什么,他都纹丝不动。 白梅着急的抓住他的衣领,扯了扯,“不管你现在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但你必须醒过来,你再不醒就要死了!” 终于,在白梅的不懈努力下,缩成一团的赵临川缓慢抬起了头,他双目无神的仰着脸。他的视线似乎是落在白梅脸上。 他却也就是那么盯着,什么话都不说。 白梅看着那空洞漆黑的双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微微弯腰,双手捧住赵临川的脸,放缓了声音,道:“赵临川,你认得我吗?” 赵临川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又呆呆地点点头。 白梅见他还是有意识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她继续道:“那你知道你现在被夜狐狸给蛊惑了吗?” 赵临川又摇摇头。 白梅心里犯嘀咕:这是傻了没傻啊? 她轻轻拍了拍赵临川的脸,认真的说道:“现在你被夜狐狸叫声给蛊惑了,如果你现在不能冲破心魔,当你肉身走到山丘后,你必死无疑,你听懂了吗?” 赵临川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她,被捧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白梅见跟他讲道理无济于事便放弃了,时间不等人,要是在一炷香时间内不把他从心魔中拉出来,那赵临川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她松开捧着他脸的手,再次环视四周,找解脱的办法。可四周除了漆黑一片再无别的什么。 白梅不由得好奇他心中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怕黑吗?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怕黑的人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白梅毫无头绪。 忽然赵临川的瞳孔涣散,嘴唇翕动,喃喃道:“……出不去……” 白梅一惊,立马蹲在他身边,道:“什么?” “……出不去了……” 白梅仔细听着赵临川说的每一个字,她放柔声音,“跟我说,出不去哪里了?” 赵临川没有回答。 白梅心下一横,指尖划过刀刃,以血为媒,在手掌画下一个清心符。鲜红的符文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茫,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消散无踪。 时间所剩无几,白梅能感觉到赵临川气息越来越紊乱。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轻叹一口气,忽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闭上眼,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轻声道:“如果你走不出去,那我就也得陪你一起困在心魔里了,赵临川。” 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若不能将他唤醒,她的灵识也会一同被困在这片心魔幻境中。但此时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就在二人灵识相撞的刹那,周围的黑暗突然开始扭曲,变幻。 白梅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幽深的墓道中,潮湿的墙壁上挂着残破的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在她前方不远处,看着比现在小很多的赵临川正用剑支撑着身体,一下又一下的劈砍着面前的石壁,剑刃已经卷了口,他的虎口也已血肉模糊。 白梅的心猛然揪起,她好像明白赵临川惧怕的东西,不是黑暗,而是在绝境中徒劳挣扎的无力感,明知希望渺茫却不得不一次次尝试的绝望。 她快步上前,抓住赵临川的胳膊。幻境中的他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当他看清白梅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白梅?” 下一秒,白梅将低她半个头的小赵临川拥入怀中,“别怕,这次不一样了,我们一起出去好吗?” 赵临川怔怔地看着前方,眼中的混沌渐渐褪去,就在这时,整个墓地开始剧烈震动,前方的石壁轰然倒塌,刺眼的白光从裂缝中涌了出来。 现实中,赵临川猛地睁大眼睛,眼神逐渐对焦,他大口地喘着气,额上全是冷汗。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梅,声音沙哑:“谢谢你……” 白梅总算松了一口气,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却被赵临川及时扶住。 “一炷香刚好烧完。”白梅轻声道,声音里还带着后怕。他两现在正走到村镇的边缘,再拖一秒钟,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白梅看着眼前不远处,昨夜男人的血迹还留存在黄土地上。 “小心!”赵临川大喊,一把拉住白梅胳膊,顺势一拽。 白梅被扯了一个趔趄,神魂未定地回首,原本她站着的地方,黄土已被利爪撕开三道深沟。一只体型硕大的神似狐狸的怪物正距伏在前方,它皮毛成黑灰色,两只摄人的狭长的血红色瞳仁,翻涌着兴奋的红光。 “是夜狐狸……”赵临川抬起胳膊,把白梅护在身后。他们紧绷着神经,不知那妖物何时发起进攻。 夜狐狸喉咙里发出一种似呜咽的低啸,缓缓咧开长嘴,如同倒钩般发黄的利齿密布其内。粘稠的、似脓液般的唾液不断从齿龈间渗出,挂满嘴角。一股混合了死老鼠的腥臊和伤口化脓的腥甜的恶臭扑面而来。 它粗重的喘息着,猩红眼眸中的饥渴与兴奋越加暴涨。它紧紧盯着盯着白梅,若不是她及时将他唤醒,赵临川早就成了它的腹中餐,此刻,那份未得手的怨毒与对白梅身上异香的垂涎交织,让它愈发狂躁。 赵临川和白梅默契地缓缓后撤,试图拉开距离,忽然间夜狐狸后爪猛地蹬地,裹挟着腥臭直扑而来,赫然冲向白梅。 白梅身形急转,惊险地避过夜狐狸如同钢刀般的尖爪,同时间手腕一翻,腰间惊霜骤然出鞘,带起一泓冰冷的寒光,横亘在她与夜狐狸之间。 白梅余光瞥到一旁孤立无援的赵临川,她压低声音,身形仍保持攻击状态,道:“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你怎么办?你一个应付不来的!”赵临川伸手一摸,又在腰间掏出一把通体乌黑的玄铁剑。 白梅大吃一惊,道:“你剑不是丢了吗?” “谁说我只有一把?”他手腕一振,剑锋在月光下划出冽光。 夜狐狸被他们的对话激怒,发出一声刺耳的狐啸,骤然暴起,利爪挥向白梅。白梅抬剑硬挡,惊霜与利爪相撞的刹那,她虎口剧震,这妖物的力量远超预料。电光石火间,她冒险抽回左手,指尖不知何时凝聚起一缕金光,劈向夜狐狸猩红的眸子。 夜狐狸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扭头避开,金光只擦着它的眼角飞过,灼起一缕青烟。这点不起眼的皮外小伤反而彻底激怒了它。它全身毛发根根倒竖,尾巴高高立起,尾尖一团苍白的骨火逐渐凝聚,显然要动真格的了。 “小心!”赵临川惊呼一声,慌乱的向前一步,脚下却恰好被一块土坷垃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实实在在的摔了个狗啃泥。他手中的玄铁短剑随之脱手,“嗖”的一声,毫无章法的旋转着飞向夜狐狸。 这一剑,在白梅看来是十足的狼狈失手,她眉梢抽了抽。 然而,那旋转的剑锋却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精妙的弧线,“铛”地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砍在夜狐狸正悄然凝聚妖力的前爪爪尖上。 法术被强行打断,妖力反噬,夜狐狸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嚎,周身暴涨的气息瞬间一滞。 白梅不明所以,但战斗的本能让她抓住这绝佳的机会,她弹射飞起,霜雾迸发,趁妖物僵直之机,刺入其胸腹要害。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传来。夜狐狸惨嚎着后退数仗,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深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它怨毒地瞪了两人一眼,尤其是那个刚从地上爬来、灰头土脸的赵临川。身形一晃,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危机暂时解除。 白梅手攥着惊霜,微微喘息,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方才,夜狐狸明明法术聚集在尾尖,为何会突然法术中断? 她转过头,只见赵临川正狼狈兮兮地捡回玄铁短剑,一边拍着身上的黄泥和尘土,一边心有余悸地嘟囔:“好险好险……” 他抬头看向白梅,面色露出一丝尬笑和窝囊,道:“你刚刚没事吧,我也没想到突然被绊了一下……” 白梅看着他真切又傻楞地庆幸,压下了心中的异样,摇了摇头:“我没事。”她看着赵临川那菜鸡样儿,最终方才的胜利归咎于运气,以及他的……好到极致的运气。 第6章 福至人面见百态 夜狐狸反噬逃走后,青峰岭迎来了难得的几日太平。连着七八日内再无人无缘无故失踪。连山间的雾霭都透出几分清明。一夜之间白梅和赵临川成了青峰镇的救世主。对于这两位外来的过客,村民们感恩戴德,热情让人难以招架,他们每日被不同的人家争相邀请,饭桌上永远是倾其所有的大鱼大肉。 更为甚者,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句传言:只要被白梅和赵临川赐福过的孩子,便能百邪不侵,一生顺遂。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无心的举动,那日在一户人家中,满月大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笑得喜人,白梅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为之动容,上前伸手轻抚了孩子的额头。她指尖的温暖和婴儿纯净的笑容,便是这场传言中“赐福”的最初,也是最真实的模样。 谁知,这话传着传着竟变了味。 次日,客栈门口早已聚集了七八名抱着孩子的夫人,婴儿在襁褓中不知自己的母亲带它们来此地做什么,这个问题对于白梅来说同样如此,她也不知道妇人们抱着孩子来的缘由。 “求仙人赐福!”妇人们见白梅露面,争先恐后的喊道。生怕自己孩子落了别人一步。 白梅一头雾水,身后的赵临川打了个哈欠,跨出门槛。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有趣,伸手逗弄那些婴孩。 到了第三天,天还没亮,门外已是黑压一片。人们推搡拥挤,妇人们的尖声咒骂,受了惊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惹人唏嘘的是,竟有年过花甲的老人,竟也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渴望得到一丝“赐福”。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差点在人群中摔倒,赵临川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可那孩子的母亲却一把将孩子递到他面前,眼神狂热的恳求道:“仙长,先摸摸我家娃吧!” 赵临川猛地退后几步,撞在门板上。他环视着眼前张张因渴望而扭曲地面孔,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他们疯了……” 他“砰”地一声甩上客栈大门,将鼎沸的人声隔绝在门外,背靠着门板长长的吐了口气。 “看见了吗?”白梅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站在窗边,指尖挑开一线缝隙,冷静的观察着外面。“恐惧并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副模样。” 赵临川抹了把脸,苦笑道:“那现在怎么办?难不成真在这立地成佛,当庙里的泥菩萨了?” “等。”白梅转过身,轻呼出一口气,道:“夜狐狸还会来作恶,它已经很久未进食了,现在一定饥肠辘辘了。” “村民虽现在已经疯魔了,但我们总得了结了它。” 夜狐狸一日不除,青峰岭依旧是被恐惧笼罩,这短短日子里的太平证明不了什么,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如若就这样当甩手掌柜离开,那青峰岭必将血流成河。 自此后,白梅婉拒了所有村民的款待,终日窝在了客栈里。 夜幕低垂,她接过赵临川递来的热茶,沁人心脾的茶香,爽口带着一丝清苦在唇齿间化开,瞬间抚平了近日的烦闷。 “你知道吗?我前几日听闻一个事。”白梅放下空茶杯,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斟酌后开口:“那阿长是个惯犯了,手脚向来不干净。” 白梅停顿片刻,道:“那日他神情不对是有原因的,他做贼心虚,镇上的村民们都认得他。” “难怪……”赵临川恍然,他无奈的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苦笑还未散去,窗外忽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 两人警觉,对视一眼。 几乎同时,那股熟悉的腥臭味,透过窗户飘了进来。 她抑住强烈的呕吐感,倏然起身,抽出腰间的惊霜,声音压的极低:“它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赵临川也掏出那柄玄铁剑。 他无声无息的掠至窗边,指尖挑开一丝缝隙朝外望去,长街之上空无一人。方才那尖叫声也戛然而止,就好似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空气中那缕属于夜狐狸独特的腥臊味,却愈发清晰起来。 “不在街上。”赵临川眉头紧锁,侧耳细听片刻,猛地抬头望向客栈黑漆漆的屋顶,“在上面!” 他话音未落,头顶的楼板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利爪,慢条斯理地划着木头。 白梅紧握惊霜,悄无声息向墙角退去,后背紧紧贴上墙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不敢放松丝毫。 少顷,刮挠声停止了。 客栈重归宁静,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白梅心脏狂跳,这寂静可比刚刮挠声更让人心悸。 “窗户!”赵临川大喊。 窗纸瞬间被锋利如钢刀的利爪撕开一个大洞,一道黑影从中跃进。 夜狐狸霎时伏于眼前,它恶狠狠的呲着利牙。喉咙里的低吼逐渐变得狰狞,后腿肌肉猛然绷紧,扑向白梅。 "小心!" 赵临川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烛台向前用力一扔,那烛台不偏不倚撞在桌沿,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几滴蜡油恰好正落在夜狐狸探出的前爪上。 "吱!" 夜狐狸吃痛,攻势一滞。白梅抓起惊霜向前一刺,夜狐狸被逼的不得向后翻滚。 夜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张口一股粉红色的甜腻雾气喷向距离更近的赵临川。 "赵临川!闭气!"白梅急喝。 赵临川抬手捂住口鼻连连后退,袖中一枚铜钱"叮当"落地,滚到墙角。 几乎同时,屋内气流竟微不可察地一转,那团致命的雾气竟改变了方向,擦着赵临川的衣角掠过,喷在了墙壁上,腐蚀出一片焦黑。 白梅一愣,“?” 夜狐狸趁机扑向白梅。 白梅不敢分神,横刀挡住劈来的利爪,被震的后退一步。狐尾如鞭扫来,她跃身避开。 夜狐狸狡诈,张口又喷出毒雾,白梅身在半空难以闪避。 赵临川见状一脚踢翻凳子,响声让夜狐狸一时分神,毒雾偏了半寸。 白梅落地瞬间猛踏一步,惊霜直刺而出。 霜雾迸出,夜狐狸前肢中剑,痛嚎着跪倒在地。 白梅跨步向前,双手高握惊霜,劲力贯入狐颈,夜狐狸发出垂死的嘶吼,身躯剧烈挣扎,竟将白梅连人带剑向上顶起。 就在白梅快要压不住这暴戾妖物时,赵临川及时赶来,一步滑到身前,抓着玄铁剑向前一送,精准插入夜狐狸的腹中。 白梅抬掌,蓄力朝下一劈,夜狐狸终于断了气。 赵临川扶着桌子惊魂未定地喘息:“太惊险了。” 白梅调整了呼吸,目光扫过墙上的焦痕和墙角那枚铜钱,最后落在赵临川苍白的脸上。她沉默了。 “这铜钱是怎么回事?”白梅问道。 “啊?什么?”赵临川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白梅一时无语,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指着墙角落的铜钱,“你钱掉了。” 夜狐狸死讯传遍大街小巷,村民们这次是真要把白梅和赵临川当神仙贡了,甚至有人提议要为两人塑像。 白梅连摆手拒绝了。 次日,趁着这股喧嚣尚未将客栈淹没,两人悄然出门,打算添置点厚实点的衣物。秋日已入了中旬,山风裹胁着浸骨的寒意,吹在脸上已有了凛冬的征兆。 镇上唯一的成衣铺子里,赵临川正拿着一件靛蓝色的棉袍在身上比划,“这料子倒是厚实,就是颜色老气了些。” 白梅在一旁,指尖正拂过一件月白色的夹袄,料子普通,但胜在干净利落。 赵临川目光却在衣架另一头停住了。那里挂着一件品红色的女士斗篷,颜色是这灰扑扑村镇里从未有过的鲜亮,衬着雪白的狐裘滚边,就像是雪地里燃起的一簇火,明艳又招摇。 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白梅穿上它的样子,定比她平常穿的那身素色更加漂亮。 他没来得及细想,手却比脑子先快,一把抓住旁边白梅的手腕,想将她拉过来瞧瞧。 “你看这件……” 话音未落,一股灼痛猝然从他握住白梅的腕间传来。 那感觉极其诡异,不像普通火焰的灼烧,倒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了灵魂上。赵临川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指尖隐隐作痛。 白梅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她见赵临川倒吸着气,搓着指尖。她下意识遮住腕间,道:“你没事吧。” 赵临川摇摇头,问道:“你手腕怎么了?” 自从上次击退夜狐狸,这腕间的印记就逐渐发烫,尤其是成功杀死夜狐狸后,这印记就持续难耐的灼烧,白梅用内力尝试压制,却也只能得到一丁点的缓解。 她避开赵临川探究的视线,只朝对方微微摇头,语气平淡无波,“无事。” 说罢,她拿起挂着的那件月白色的夹袄,转身便向掌柜走去。 赵临川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方才下意识护住的右腕处,他摩挲着仍留有一丝灼痛的指尖,眼神微沉。 第7章 福至人面见百态(二) “送给你。”赵临川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木桌上。 “这是什么?”白梅问道。 “打开就知道了。” 白梅指尖顿了顿,解开包袱上系着的麻绳,小心翼翼的掀开一层层洗的柔软的旧布。 一片浓烈艳丽的红色,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帘。 白梅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轻抚过那红衣的料子,难得唇角带了抹难以察觉的笑。 “你买它做什么?” 赵临川拉过桌边的椅子坐下,扬起笑,道:“我觉得你穿红色会很好看。” 白梅眉梢扬起,深思熟虑一番,又将那布包了回去,道:“这颜色太招摇,我穿不太来。” “你又何来的穿不来呢?白姐姐,试试嘛。”赵临川在一旁撒娇道。 白梅嘴角抽了下,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赵临川,“你刚叫我什么?” 赵临川厚着脸皮送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最终,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白梅还是穿上了那件招摇过市的红色斗篷。 白梅低头整理领间的系带,她肤白若雪,如冰霜般清冽,在红色的衬托下更是无比的瑰丽。赵临川手肘支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侧颜上,高挺的鼻梁,微微突出的眉弓和深邃的眼睛倒多了几分英气,她薄唇微启,“我不会穿着它在街上乱逛的。” 白梅抬眼,脸上略带着几分羞涩,可赵临川眼神牢牢挂在她身上,看的出神。 “赵临川!” 一声清喝,终于将赵临川不知飘到何处的神思拽了回来。 “好看,真的。”赵临川一个劲的点头,十分满意自己的眼光。“我就说你穿一定好看。”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两人一惊。 赵临川收起脸上的笑意,走到门前,沉声问道:“谁?” 门外安静了几秒,传来声音:“是我……” 那声音细若蚊吟,赵临川隐约猜到叩门者是谁了。他拉开门栓,目光低沉地看着门外人。 两人就这么僵着,白梅见状脱下斗篷,走上前来,“怎么了?” 门外站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差点让白梅和赵临川命丧于夜狐狸的哭声下的人。此刻他站在门外,局促不安,手指不停搓着泛白磨毛的衣角,他不敢抬头与两人对视。 “别站门外了,进来说吧。”白梅说道。 赵临川不情不愿的侧身给他让开位置,关上门。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静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阿长深吸一口气,嗫嚅了半天,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白梅瞥了眼赵临川的神情,似乎此人心情不是很美妙。 阿长见两人不说话,有些着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拿走药粉离开……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我……”他低声下气的说道。 “你既然知道,还回来做什么?”赵临川眼皮都懒得抬,漫不经心的开口。 “我!” 阿长一时无言以对,懊悔地垂下头,竟显得楚楚可怜。 “好了,那你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几日里也没有亏待于你吧。”白梅质问他。 阿长声若蚊蝇,“我就是……” “大声点!”赵临川不耐烦道,“敢做不敢当?” “我就是觉得跟着你们两个外来者也没什么好去处,定也不会在镇里久留,要那药粉也没什么用处,可对我很有用……我就拿了,我也没想到你运气会那么差……” 赵临川难以置信的竖着眉,“你说什么?” 白梅看情况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 她看着阿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阿长,就算你拿走了,可也有用完的一天,没了药粉,你该怎么对付夜狐狸?” 阿长眨眨眼睛,喃喃道:“到时候就看命了。” 赵临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转身躺去榻上休息了。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白梅问他:“那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不仅仅是请求我们原谅这么简单吧。” 阿长头埋得更低,巴不得撞到地面上去,“我想跟着你们。” 赵临川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阿长,声音闷闷的传来一阵轻笑。 白梅提着茶壶倒了两杯茶水,指尖抵着茶杯推在他面前,“跟着我们做什么?”她平静开口,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前路未卜,恐怕我们都自身难保,你觉得跟着我们,是觉得我们能护住你?况且现在夜狐狸已死,留在这里才更加安全。” 阿长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不光是委屈,还参杂着破釜沉舟的急切,“之前是我不对,但自从知道你们那日因为我差点没命,我就想补偿你们!如果我跟着你们,路上说不准我可以帮你们一些忙,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可以!” 赵临川嗤笑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还是那句话,路途艰难险阻,未来会遇到什么危险,我们一概不知,但若是我们都自身难保,你跟着我们只会拖我们的后腿。”白梅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不用!如果你们遇到危险,你们完全可以不管我!甚至我可以替你们冲锋陷阵!”阿长急得语无伦次。 白梅轻叹一口气,她扭头看了眼背对着他们躺在榻上的人:“赵临川,你怎么看?” 赵临川翻过身来,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睁开一条缝,语气懒洋洋的:“我能怎么看?”他斜睨了一眼因紧张而绷直脊背的阿长。“就这你这小身板,还冲锋陷阵?恐怕连只野狗都拦不住。” 他话锋一转,“不过多个人探路也不是不可以。要是前面有什么陷阱,让他去踩踩看,总好过我们自己遭殃。” 阿长脸色发白,咬紧下唇,没吭声。 白梅考虑了一番,她认真的看着阿长的眼睛道:“你跟着我们可以,但我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你想清楚了吗?” 阿长一个劲的点头,“我想清楚了!” “但是有一点你记住,管好你自己的手,若是你在从我们身上偷取什么东西。我不敢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白梅瞥了眼他捏紧发白的拳头。 阿长羞愧的点点头,语气仍铿锵有力:“我保证!” 赵临川阖上眼睛,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嘟囔道:“真麻烦。” 这几日来,他们一直睡在这家客栈的大通铺上,屋内有些许的湿冷,还有丝淡淡的腐味。白梅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要求,这里总比从景月国逃出来待得破庙好,起码这里总不会漏风。 白梅坐在窗边,她扭头看去,两人已经入睡。她仰望着空中那轮弯月,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侧脸上,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白梅挽起衣袖,流金般的印记烙在腕间,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芒,像有着生命般有着微弱的搏动,在皮肤下传来一阵灼意。白梅眼神微动,她轻轻阖上眼,调动自己的内力灌入这印记,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烧感瞬间淡了许多。 她清楚为什么阿长一定要死皮赖脸的跟着他们走,青峰岭地脉有异,山间终年盘踞着一团阴湿煞气,浸染着山石土木,寻常物在此待久了,都不免气血衰败,草木也生的奇怪。也正是因为那经年不散的凶煞,如温床般滋养了夜狐狸这等妖物,让它异常狡诈,妖力增长迅猛。 这夜狐狸死后,不知还有多少妖物吸收着山间的煞气,等待着时机。 就算前路未卜,但阿长跟着我们,我们就没办法真的不管他死活,倒确实比待在此处等待着下一个“夜狐狸”来的好。加上他早就在青峰镇臭名远扬,未来的生计也是个令人头大的问题。 夜风从窗外吹进屋内,扑在白梅面庞上,冷冽带着湿润,倒也是令人心旷神怡,她享受的眯了眯眼睛。 在青峰岭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们每晚找到老工匠一天,景月国的国土就被糟蹋一寸。边北玄羯向来心狠手辣,不知景月国的百姓如何才能在他们手中活下来。 景月皇室被屠的片甲不留,白梅每当想起那日城内的惨状,以及父皇被砍下的首级,她就生理性的反胃。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她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 世间的生离死别向来如此,当初那句轻飘飘的再见,或许是对深爱之人一生都无法兑现的诺言。 白梅眼眶湿润,人不能总溺于过去,与边北的血海深仇,如今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景月国的香火不能断,她要背负起的是一个国家的使命和责任。正如陈世漫从小教导她的那般,真正的强者,永远不会在恐惧和压力面前退宿,作为景月国的公主,就算明知前路凶险,但仍要踏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默默咽下那重任带给她的压力,转身走向榻边,找到空留着的位置,动作轻妙,缓缓躺下,不想再打扰到两人。 躺在另一头的赵临川,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他没有错过她微红的眼角,那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那片昏暗中,静静望着她单薄却直挺的背影,目光深沉,久久未动。 第8章 青峰下见万骨尸 次日清晨,白梅醒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身旁的榻上已经空了,反倒是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饭。 赵临川把筷子轻轻架在陶碗上,他见白梅醒了,道:“快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这什么时候有的?”白梅有些疑惑。 “早晨阿长弄的,说是要赔礼道歉。见他小子好不容易有心一次,我就收下了。”赵临川道。 白梅环视房内一圈,没见着阿长的身影,便问:“他人呢?” “说是去取什么没带的东西了,一会就来。”赵临川道。 白梅轻松的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不生气了?” 赵临川不紧不慢的喝了口温热的茶水,“没必要,跟他生气倒显得我小气了。” 晌午时分,阿长终于驮着个大布包回到客栈,赵临川嘴角抽动,不解的问道:“你都带了什么东西?这么多?” 阿长略显尴尬,他挠挠头,“就……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白梅清了清嗓子,“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早些动身吧。” “你们要去哪?”阿长疑惑的问。 白梅扶额。 她好像没跟他说过后续的打算,但是……有必要说吗? “云溪镇,我们要在那里找个人。”白梅回答道。 阿长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下,“青峰岭山脚下有一个村庄,不过我没去过,要去云溪镇的话可能要路过那里。” 白梅闻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示意她知道了。 经过几日下来,村民们的疯狂的热情减退了不少,客栈门口围着的大波小波的人也不见了。 长街一切如常,似乎夜狐狸从未存在过,而那传遍大街小巷的“赐福”也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不过这种安逸而清静,正是白梅所需要的,她悄悄的在心里松了口气。 白梅扭头问阿长:“怎么出镇?” 阿长声音不易察觉的有些僵硬,“就是被夜狐狸蛊惑后去的那地方,从那边就可以出镇了。” 白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今天就出镇。”白梅看向赵临川。 他表示赞同。 顺着那条路往前走,白梅心头仍萦绕着驱不散的阴影,那日的焦灼与惊慌仿佛重新爬回胸口。 连日的风沙肆虐,将地面的一切痕迹都抹的模糊,血迹早已被尘土遮盖,只在某处,她停下脚步,那里的泥土微微隆起,颜色也比周围要新,是了,那就是他们草草掩埋夜狐狸的地方。 一阵长风呼啸着席卷而来,扬起漫天的沙砾,赵临川被风沙迷的睁不开眼。只能抬起胳膊挡在眼前,在狂风中艰难地向前迈进。 虽已换上厚实的冬衣,寒意得以抵挡,但这无孔不入的风沙,却是教人防不胜防。 “这风沙再刮上两日,怕是在这立座坟都认不出来了。”赵临川走到她身旁,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 说罢,赵临川便吃了一嘴沙子。 前车之鉴,白梅用手捂在嘴前,“认不出来也好,有些事,本就不该被记住。” 狂风像一头咆哮的野兽,逐渐精疲力尽,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卷着零星的沙粒,打在脸上,有点疼。 白梅吐掉嘴里的沙子。喉咙干的发紧。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赵临川,他放下挡在眼前的胳膊,脸上、眉毛上都覆盖着一层黄沙,像个泥塑的人。 她不禁笑出声。 赵临川转头看一眼她,也有些憋不住笑,她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阿长走在最后,两人为他挡住了一部分沙土,他竟是三人里最干净的。 白梅拍掉身上的沙子,接过赵临川递来的水壶。温润清凉的水润开了喉咙的刺痛,她望着一望无际的黄沙,未见一处绿植。 “进镇子之前,植物挺繁密的,为什么这里确实一望无际的荒漠?发生了什么?”白梅问道。 阿长轻叹一口气,“青峰岭就是这样,地势地理都很奇怪,植物也是如此。” “其实从我记事起,这里一直就是这种矛盾古怪的样子。小时候金婆婆跟我讲过,几十年前,青峰岭一直深受妖魔鬼怪的烦扰,村民苦不堪言,死的死伤的伤。后有一道士途径此地,他听村民讲了青峰岭的怪事。道士挥挥衣袖便要帮村民们解决这岭中的妖物。” “既然有人来帮你们除掉这妖物,为何现如今还有夜狐狸缠身?”赵临川问道。 三人在沙土中慢慢前行,听阿长娓娓道来那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七十年前,一位名叫凌尘子的游方道士在翻越了最后一道山梁,拨开遮挡视野的叶子,眼前的景色却让他大吃一惊。一股清冽直透胸臆,绿树成荫,溪水潺潺,山风迎面拂来,带着泥土的潮润、草木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凉沁沁的甜意,瞬间将凌尘子满身的风尘与疲惫涤荡得干干净净。 耳中方才还残留的官道上的车马喧嚣,此刻却被归属于大自然的叠叠清响所替代。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山峰的轮廓上,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这青峰岭,倒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凌尘子抬步向前,拂尘轻摆,深入了那片连成荫的林中。 一个小儿背着竹筐经过,凌尘子忙叫住。 “孩子,你从何而来?” 小儿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他:“您又从何而来?” 凌尘子轻笑,面色可亲,“我乃游方的道士,路径宝地,见此山清气缭绕,特来一观。” 他停顿片刻,“孩子,这山间可有村落?” 小儿点点头,“有是有,不过我娘告诉我,不要带人进村。她若知晓了,定会罚我的。” 凌尘子不解:“为何?” 小儿摇摇头,身子左右一晃伸手从筐底托了托,抬脚准备离开。 凌尘子抬手拦下小儿,依旧面带微笑,“孩子,我可以跟着你进村,这样就不算你带我进的,你娘也就不会罚你了。” 小儿思考片刻,爽快答应了:“不过您要等我会,我要去泉边采几株草药。” 凌尘子跟在他身后,顺道欣赏着此地的美景。可小儿刚提到的话,却不由得让他心生好奇。 此处灵气环绕,休养生息甚好,可为何有不让外人进村这一说法。莫非村民想要独占这一宝地,不舍与外人分享? 小儿绕过一处河流,一汪清透的泉水现入眼帘。 “就是这了,您稍等片刻,我去找草药。”小儿放下背着的竹筐,挽起衣袖,蹲下身在土里刨着。 凌尘子走上前去,他蹲在小儿旁边,目光落在他手里攥着的几株绿草,发问:“孩子,这草药有何用处?” 小儿抖抖草上的泥土块,转手扔进筐里。 “防止被妖怪吃掉的。”小儿语气平淡。 此话一出,凌尘子心中一怔,“妖怪?” “此处有妖物作祟?” 小儿应声答道:“我得快些采摘了,道长您在旁边稍等会,离开村子太久,我娘会担心的!” 凌尘子会意,忙退后几步,给他腾出地方来。 凌尘子在一旁寻了块光洁的青石,拂衣坐下,阖目调息。山风拂过林梢,泉水汩汩相伴,不觉日头西移。 良久,他听闻小儿唤他。 “道长!走吧!” 凌尘子闻声睁眼,小儿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朝他招手,背上的竹筐似乎比来时重了不少。 他起身,袖袍轻拂,不染微尘。 小儿笑嘻嘻的看他,露出缺了颗的门牙,“让您久等了。” 凌尘子挥挥手,“不久不久。” 两人遂一前一后,步入林荫深处。 越往里走,凌尘子心头那股异样感便愈发清晰,原本清透的风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腥味,在繁密的草木中晕开。 “孩子,”凌尘子状若随意的开口,“你所采的草药……是哪几味?” 小儿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答道:“就是些寻常的……车前草、蒲公英什么的。” 凌尘子目光微凝,他修为虽非登峰造极,但自幼入道,医卜星相却都有涉猎。方才小儿转身时,他分明瞥见那筐沿缝隙处,露出一抹绝非寻常草药的、异样的暗红色叶子,其形如爪。 那是他曾在《百草志》中所提到过的“赤爪草”,但这草只生长在阴秽之气凝聚之地。这等灵气聚集的宝地怎么会有这种草药? 凌尘子琢磨着小儿提到的妖怪,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林间的光线变得幽晦,前方林木愈发的高大密集,枝桠交错,几乎遮蔽了天空。四周静的出奇,连鸟鸣虫嘶都听不见了,只有两人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小儿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回头笑道:“道长,前面就到村子里了,一会我先进去,你后面来哦!” 凌尘子含笑点点头,抬眼望去,他脸上笑意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骇然失色! 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死寂,黄土漫天,风声呜咽如泣。龟裂的大地上不见半点绿意。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突兀地坐落着一座村庄。土墙倾颓,屋舍破败。 村民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屋里走。他们脚步飞快,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漫天的黄土中,凌尘子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小儿大喊一声:“娘!” 他背着竹筐,欢快的朝那片死寂沉沉的村庄奔去,身影在黄土中逐渐模糊。 凌尘子背心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道:“孩子!且慢!” 话音未落。 奔跑中的小儿身影猛地一僵,随即,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粘稠黑影瞬间包裹住他。在凌尘子紧缩的瞳孔中,只是一瞬,黑影消散,混入漫天黄沙。 沉甸甸的竹筐,“哐当”掉落,药草散落一地。 与其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堆森白细碎的骨头。 第9章 青峰下见万骨尸(二) “不……” 凌尘子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呼喊。那堆森森白骨正在黄土中泛着刺眼的白光。他回神立马指尖掐诀,可周身灵力被这这篇死寂之地吞噬的干干净净。不管他怎么努力,都聚不起一丝灵力。 风沙更急了,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扑在脸上。凌尘子抬头看去,那身形单薄的女人在风沙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连跪带爬到那堆白骨前。狂风遮盖了她的声音,如同默剧般一幕幕在凌尘子面前上演。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起身逆风沙而行。 从衣袖中掏出一块方布,将那些白骨包起来。带着那筐药草和已经哭到脱力的女人回到屋中。 屋内破败不堪,家徒四壁。 凌尘子颤抖的把那被棉布包好的白骨轻轻放在桌上。 就在布包触及桌面的瞬间,女人木讷空洞的目光骤然变得凶狠。她猛地抬起头,面目狰狞,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攥住凌尘子的手腕,指尖几乎陷进皮肉里。” “是你……”她的声音嘶哑,“是你害死了他!你还我的孩子!还我孩子!”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浑浊的泪水从猩红的眼眶里滚落,混着脸上的沙土,划出两道泥泞的泪痕。 凌尘子没有挣脱,任由她抓着,鲜红的血渗进女人的指甲里,凌尘子垂下眼睫,望着桌上那方素白包裹。 “还给我……还给我啊……我的孩子……” 女人的哭嚎渐渐微弱,变成支离破碎的呓语。她死死攥着凌尘子的手腕,像是抓着最后的浮木,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极致的悲痛与绝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声音戛然而止,她身体一软,晕厥过去,直直向后倒去。 凌尘子眼疾手快,俯身将她扶住。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风沙不知疲倦的呜咽。他将昏迷的女人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榻上,为她盖上一件勉强能御寒的旧衣。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桌前,静静注视着那素白棉布包裹着的白骨。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落满尘土的地面。 他必须得知道青峰岭下到底埋藏着什么。 女人睡了三天三夜,凌尘子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 油灯里的灯火跳了又跳,窗外的天色暗了又明。他听见女人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 这三日,他并非只是枯坐。每当夜色深沉,窗外那黑影便漫上来,试图渗入这间勉强能维持安宁的土屋。他指尖掐诀一次次逼退那不祥的黑影。只是道袍袖口,不知何时添了几处焦黑的痕迹。 他并非怜悯众生之辈,修行之人,本不该轻易涉足因果。可那小儿…… 凌尘子目光落在那方素白包裹上,里面的那具细小的骨骼,此刻重若千钧。 一阵蚀骨的自责与愧疚攀爬上心尖,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如若不是他非跟着小儿来到此地,说不准,那小小的身影依旧奔奔跳跳,穿梭在山野间,背着那只跟他一般大的竹筐去村外采摘药草。 可如今,桌上安放着的,是一段戛然而止的童年。 他沉默起身,将一同带来的竹筐中的药草悉数倒出,指尖在其中拣选了几味补身养神的药草,默默蹲在灶前,生火、熬药。 土屋中渐渐弥漫开药的清苦气息。他将那碗熬成的药放在桌边,他疲惫至极,靠在墙角浅息。 “孩子……我的孩子!”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女人猛地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梦魇的惊恐。这叫声惊醒了因疲劳过度而浅睡去的凌尘子。 “你醒了。” 凌尘子声音沙哑,面色憔悴苍白。这几日里,他滴水未进。他青白的手端起桌上那碗药,递到女人面前,“这药是补身体的,喝了吧。” 女人怔怔的望着他,干涩的眼眶发紧,她没有说话,接过凌尘子递来的药一饮而尽。 她垂着眼眸,目光落在空碗底残留的药渣上,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掩住了面孔。下一刻,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瘦弱的肩膀随着哭泣剧烈抖动起来。 丧子的记忆如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彻底冲垮了她最后的堤防,将她淹没。那碗清苦的药水,就像是小儿与她做的最后的道别。 凌尘子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良久,女人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痕,她抬起头,声音因哭泣而变得沙哑颤抖,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 “道长,那东西……是什么?”每个字都一一从齿缝间挤出来。 凌尘子迎上她暗淡无光的眼睛,缓缓摇头,“尚未可知,但若是想寻得对策,需知根源。” 他放柔目光,轻声道:“还请你将村中之事,无论巨细,悉数告知于我。” 女人深吸一口气,道:“我叫陈秋,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那黑影从我记事起就存在这村子里了……” “你是说你从出生这里就是这般黄沙漫天的情形吗?那有老者告诉你们这里最初的模样吗?”凌尘子发问。 陈秋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里最初是什么样。” “那黑影无形,来去自如,如一阵阴风。总是在风沙极大时出现,而若是村里有人将外人引进村内,就会……”陈秋喉头哽咽,她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凌尘子忙道:“我知道了。” 他倏然起身,拂去衣袍上的尘土,“你好生照料……”他话音一顿,看着桌上的白布,眼底翻起细微的涟漪,“……照料好孩子。” “道长你要去哪里?”陈秋眉头紧蹙,心中升起不安的念头。 “我去会会这黑影。” “道长等等!”陈秋急忙跳下榻,快步走到屋角一口大陶缸前,她掀开木盖,从缸底取出来几块用粗布包好的干饼,塞进凌尘子手里。 陈秋始终垂着眼帘,声音低哑:“这几日里你一口都没吃,这些饼子你拿着,虽然比不上山珍,总能垫一垫肚子” 说罢,凌尘子欣然收下陈秋递来的干饼,道了声“多谢”,转身走出破屋,身影融入那微弱模糊的天光里。陈秋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久久未从门口移开。 白日里,没有风沙肆虐,村内只是一片死寂。他站在村中,举目望去,远处高耸入云的青山,在这无垠的黄土地间尽显突兀,青翠得近乎妖异。潜意识告诉他,一切的答案,就藏在那座奇山之中。 凌尘子呼出一口浊气,踏入进山径。 脚下的黄土不知何时变得湿润,越靠近山脚,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就越发明显。 他俯身抓起一把山土,褐色的土壤里竟掺着血色的沙粒,凌尘子指尖传来一阵黏腻的温热,那土仿佛刚饮饱鲜血。 风过林隙,带来的不再是草木的清新,而是一股腐味。凌尘子顺着这股腐味走去,越往深处走,那腐味就愈发浓烈,还混着一股腥臭的铁锈味和死物的恶臭味。 他拨开一丛垂落的树枝,一个被藤蔓缠满的山洞赫然显现。洞口爬满了粗壮的墨绿色藤蔓,根根有婴儿手臂粗细,不像寻常植物。洞内出奇的黑暗,似乎一切光线都会被其吞噬。 一股阴冷的风从洞窟深处缓缓吹出,带入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那混合了多种恶臭的浓郁刺鼻的怪异气味。 凌尘子拨开洞口的藤蔓,山洞很深,初极狭,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时一座天然形成的石窟。 “哐当”一声,凌尘子感觉踢翻了什么东西,他俯身探去,指尖触到一件冷硬的东西——是盏油灯。 凌尘子惊喜,他掐指聚起一团灵光,点亮了灯芯。 灯火摇曳而起,昏暗的光晕照亮了黑暗,也照出了眼前骇人景象——累累白骨散落四处,姿态扭曲,仿佛生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而在白骨中央,寂然端坐着一座巨型的石佛。 这佛像的巨大,远超过了视线承载范围,绝非人间庙宇所见。 凌尘子仰起头,视线顺着漆黑的佛身向上攀爬时,一阵眩晕随即袭来,他脚下踉跄。佛像面容原本是慈悲的,而这座,却爬满狰狞可怖的裂纹,没有微笑,没有怒容,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感与生机的空洞。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双眼睛,它没有瞳孔,整个眼窝是由内向外微微隆起的光滑石面,映不出任何光线。却让凌尘子产生一种从任何角度都被“盯”着的错觉。他的所有动作都逃不过佛像的眼睛。 仅仅对视一眼,凌尘子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生命面对未知的恐惧。那佛像中,似乎有个活了千百年的东西,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凌尘子后颈的汗毛瞬间唰地立了起来,冷汗湿透了里衣。 这佛,不像用来拜的。 倒像是……用来镇压什么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