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游鱼》 第1章 我就是出趟门,怎么差点死了 城墙兀起,天地灰白。路人行色匆匆,低着头贴着墙角走。北风吹起城墙上的旌旗,旗帜摇动如烽火燃烧,发出火烧干柴的声响。 三水拉住章予,压低声音道:“章予,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城门边,氛围不对。” 可惜章予是武安城远近闻名的纨绔,徒有充满鬼点子的脑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本事。只是好在她向来听劝,闻言也学着三水压低声音:“什么异样,我很少来城门边,你知道的我看不出来。” 三水目光在来往的路人身上巡视,严肃道:“这些路人不对劲,身上都揣着武器。” 章予闻言一看,果真如此,街上有包裹之人,紧捂着包裹。没有包裹的人,衣袍也并不平整,像是怀揣了什么。 这纨绔一下子紧张起来,紧紧拽住三水的胳膊,问道:“那怎么办。” 三水转过头来,只见她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来:“跑!” 可二人刚刚转身,却见无声无息间,身后早已矗立一人。这人约莫八尺,臂膀粗得快顶上章予一个头,周身肌肉紧绷,眉毛一横,鼻孔出气。 章予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这人出手来,都不用须臾,就能把自己抡到城墙之外。 她只能拿出平日插科打诨那一套,强装镇定嬉皮笑脸:“这位大哥,不知道有何贵干啊,我们就是路过,无意在此久留。” 可惜这彪形大汉不仅用鼻孔看人,耳朵也似乎是聋的。他看都不看章予,只问道:“你是苗家的女儿?” 章予侧头去看三水,三水紧抿着唇,用上目线死死盯着这大汉。 故事得从这城主家的长女,不学无术的章予又溜出家门去听书听曲开始。 那说书先生砚台一拍,高深莫测道:“天下大启,鬼神皆出。鱼跃龙门而不过,水流岸头而落潮,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大小姐,”丫头红鸢在一旁劝着自家非要用碗喝水装英雄的小姐,“大小姐,求您早点回去吧,老爷夫人发现了要责罚的。” 这大小姐只是对红鸢勾勾手指,待她不明所以地凑近,只听小姐说:“别急,我自有让你免于责罚的方法。” 于是武安城城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红昼在大小姐怀里小心翼翼地装晕,手不安地偷偷拽着大小姐的衣服。而大小姐一副跪在地上虚心认错的模样:“我错了,我不该打晕红昼,更不该偷偷出去玩。” 虽然最后是被打了板子,还被罚和家里的狗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不过大小姐环视这熟悉的草屋一周,自觉实在是太讲义气了。 天色将明的时候,叼着根茅草望着天花板做梦的大小姐被从窗户里扔进来的纸条砸中脑袋,打开来看,赫然是苗妙淼。她一边第无数次腹诽着苗妙淼的名字,一边展开纸条来看。“章予,玩”短短三字,言简意赅,颇有这苗家少主的特色。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容了,这二虎必是交情颇深的朋友。武安城城主与苗族之主是如此。武安城主长女章予与苗族苗家的少主亦是。这苗族少主,一般被章予唤作三水的,颇为擅长医术与蛊毒。 章予儿时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因此受了不少的伤,都靠三水一手精妙的医术瞒天过海,让章予能活着回家并且少受了很多顿臭骂。 不过这也是有坏处的,比如城主用板子教训长女之时,都会说“你不是爱和苗家少主一起玩吗?打到半死让她来治吧。” 章予有言曰:“我觉得三水医术能越来越好,必有我的功劳。" 章予看着那纸条上飘逸的字迹,心中想着:若是她此时站在我面前,我定要问问她我在“”这个漆黑一片的狗窝里,她怎么笃定我就能立刻出去。 若是出去,免不了要一顿责罚,若是不出去,那真的好无聊。章予盯着窗户略作思索,从狗身上捋下来几根毛,沾沾水,在墙上自信留名:出去玩,勿念。章予。 刚离开府中没多久,城主的怒吼简直传遍这座小城。 章予拉着三水一路飞奔,三水未换便装,现在总是跑着跑着踩到自己的裙子,全靠章予拉住。章予反过来吐槽三水:这分明是你的错,你认识我十几年,还没搞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三水”,在东城门口章予停住,忽然开始当起来好学生,“你知道这城外是什么样子吗?” 苗三水依旧是那幅百科全书的样子:“武安城外自然是赤水城,人杰地灵,渔业发达。跨过赤水城再向外一千里,便是我朝王都霄安城。” 章予透过城门向外看去,一条大道无尽无头,来往百姓川流不息。 “霄安城”她念了一遍,故意问道,“哪个xiao?萧之祈那个萧?” 三水吓了一跳,要来捂章予的嘴巴。“你怎么能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是要杀头的罪过。”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对她的担忧置之不理,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我虚长十几岁,还没见过这天下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无知。 这话说完没得到回复,章予正疑惑,便听到那句“章予,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城门边,氛围不对?” 且说回那彪形大汉,他依旧视两人如同死人,他活动活动肩膀,看样子是要出招。章予下意识闭眼,又战战兢兢地睁开,苗三水平时惯不信任章予,此时也握住章予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了毒字。 章予心领神会,强行凑到他面前,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讨巧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招勉强有效,他无神的黑眼珠终于转到了章予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苗三水手一扬,手腕上的玉龙立刻朝着对方眼睛袭去。这人终于不再瞪着双眼,趁他闭眼的功夫,苗三水又把淬了毒的刀插到了此人脖颈,接着立马拉起章予头也不回飞奔。 “这就死了?”章予一边喘气一边忍不住问。 “没有,”苗三水回答“只是毒晕过去了,不日便可醒来,一会儿跑远了,你我各自回家躲好。你父亲想必已经收到了情报,会派兵出来的。” 章予点点头,正要回话,余光一瞥,只见一柄暗器直直地向三水的脑袋飞来。 她大喊一声小心,从后面一个飞扑,二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被石头拦住,那柄飞镖插进她们身后的石地里,入地三寸,只露出飞镖的尾部。 二人顾不得身上泥土,急忙站起身来,远远看见城楼上站着一位白衣飘飘之人,正直勾勾地看向这边。 章予和三水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条回家的路,会不太容易。 整座武安城都知道,武安城主的长女不学无术,一天天只知道偷鸡摸狗和离家出走。不巧的是,这个一无所成的城主长女,这人正是章予本人。此时也就靠她日日被打骂惯了,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发抖。 苗三水虽然擅长医蛊,但也毕竟是苗族家主的宝贝女儿,也未曾见过这等场面。 二人背靠石头,握紧了对方的手,皆是无可奈何。 “苗妙淼,”除了第一次见面,章予被迫假装温婉大小姐,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过她的名字,“能认识你是章某三生有幸,若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好朋友。” 章予的手心全是汗,眼中也有泪将落未落,她不想这样丢脸,于是闭上了双眼。 “章予,”苗三水也回应,章予应下,等着她说感人肺腑的话,她一向有文采,想必说出来的话要比我说的更为动人。 “抬头”她说。 “嗯?”章予下意识睁眼先看她一眼,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城楼上方。 先前那里只有一位不知为何试图暗杀我们的白衣人,如今却站了两位。离得太远我分辨不清,只看得出一位轻功了得,所到之处,皆有暗器带风;另一位用剑,出剑极快,杀意十足,剑影里能看出一等一的自信,招招激进,不留情面。两人皆速度极快,在城楼上厮杀如风,不足半刻,便是那持剑人占了上风。 先前用暗器的白衣人似乎是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另一名剑客立刻抓住破绽,暗器人闪避不及,剑锋划过左脸,即刻流出血来。暗器人见势不妙,施展轻功,一瞬便不见踪影。城楼下刚刚来来往往的百姓,此刻皆站立望向那位白衣剑客,手皆贴着衣物,似乎等着谁一声令下便要拔刀向白衣剑客刺去。 忽而远处传来马蹄之声,远远望去,首领衣着,正是武安城的城主,章予的父亲——章明。 章予正发愁怎么向父亲解释,那名白衣剑客已翩然落到二人面前。 章予急忙恭敬行礼:“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我们怕是性命不保。” 三水也在一旁作揖。剑客回礼,说到:“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说罢,又看看二人,问道“小姐可是城主章明之女章予?” 章予诧异“你认识我?” 剑客笑笑,说出的话却不太好笑:“我并不认识小姐,但是小姐刚刚见到城主之军,不是激动,而是惶恐,便可想必你是章明之女了。你父亲鼎鼎大名,战功赫赫,我还是认识的。” 说罢,他又对三水行了一礼,客气道“青蛇为镯,苗饰为配,这位便是苗族少主苗妙淼了吧。” 听到他如此正经地叫三水的名字,章予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水扫她一眼,回道“正是,承蒙公子识得。” 这剑客不会说话,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章予不爽:“少主医毒了得,颇有名气,有幸相识。” 章予张张嘴正欲发作,那剑客忽然对她道:“你父亲要来了,我与他旧时相识,有负于他,不便相认,我便先走一步。”说罢,便要用轻功离去。 章予急忙叫住他:“且慢,公子救我们一回,还未留下名姓。” 那剑客头也不回,摆摆手道“江湖阔大,能否再见,尚未可知。若来日有缘,再留姓名。” 这样说过,他也很快消失在城楼之外。 章予尚未回过神来,父亲的副将已经来到她身边。 刚刚还有许多疑问没有问清楚,章予便一股脑地问副将:“为何今日城中百姓看似来历不明?那些人又为什么要伤害我们?我们武安城可还有太平之日。” 副将不答,转头看着官兵盘查着来往百姓。 最后看她实在焦急,才低声说“小姐可知五泉山五水派。” 章予当然不知道,不过三水从容接上:“江安与西里两城交界处,有山名五泉,以山中有五处泉水闻名。传闻百年前山上松柏覆盖,萧瑟凄楚。一位道师误打误撞地进山,被其中迷雾绕得不知方向,大雾持续七七四十九天,那道士竟离奇未死,来练就了混淆之术,据说轻则障人耳目,重则雾中杀人,滴血未见。道士自立一派,名唤五水。江湖有人猜测,五水派的迷雾中有剧毒。” 三水解释,眼含不甘:“若是有幸相会,我倒想看看雾中是什么毒,如何能与我青山苗族相争。” 副将点头:“正是此派。前些日子,皇帝忽然传召,让五水派道长前去霄安,江湖中传言,五水道长在山中得到稀世珍宝,得之,百毒不侵,刀枪不入,长生不老,修为大增。天下之人皆想得到这个宝贝,多个门派,都派了精英,前来抢夺。” 三水大惊:“圣上的东西,他们也是敢抢的?” 副将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又凑近了些低声讲:“当今圣上,当年起兵夺了七皇子萧祚的皇位,七皇子下落不明。而萧祈改名为萧之祈,推崇长生不老之学,大修炼丹炉,日日沉迷鬼神之说,不理朝政。武林各派早已不满,一拨人去寻这萧祚的下落,可惜据说没人见过萧祚真容,萧祚在宫中的时候,也常常以面纱示人,因而是极不好找的。另外许多帮派,暗中组建势力,各个都试图在这当今天下,掀起一番风浪。” “那不就是要谋反?”章予问。副将看我一眼,肯定道:“小姐聪慧。” 章予和三水对视一眼:“那要杀我们的,都是何人?” 副将摇摇头“江湖之事,我懂的还是不够多,那些功啊法啊,我不过一节莽夫,只认刀枪剑棍,无法为小姐解惑。” 章予也不多作为难,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却看他还在原地不动,不由疑惑地看他一眼。 只见他心平气和地说:“头儿命我押小姐回府” 说罢,又转头对三水说“头儿说你的父亲一会儿便来,请小姐耐心等待。” 可怜这章予逃跑不及,只得被副将押着手臂,朝三水使眼色。 三水摇摇头,意思是帮不了她。她就这样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城主之女鬼哭狼嚎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2章 闯荡江湖的第一步是离家出走 章予又一次被关进了禁闭室,那处被她戏称为“狗窝”的狭小院落。她盯着那只对她狂吠不止、却对父亲摇尾乞怜的狗,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真够狗的。” 这几日,苗三水没有再传递消息进来,章予不免担忧她是否也受到了责罚。禁闭的生活倒不算难以忍受,只是日复一日面对着四壁和一只不通人性的狗,实在无聊得紧。她甚至尝试与那只狗商量:“你若能把这木门咬开,助我出去,我回来给你带鸡腿如何?一个……两个也行!”见那狗仍兀自吃着狗粮,毫不理睬,她咬牙加价:“三个!再多我可真偷不到了!” 谈判到最后,她只能嘴巴一撅,悻悻然地坐下,心中自嘲自己简直是人不如狗,又兴致勃勃地评估起自己撞破这木门的可能性。 她不禁向往起江湖人的身手——无论是使暗器、用剑,或是像三水那样精于毒术,若有一样在身,何至于被困于此。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她警觉地走到门边询问,听到了贴身丫鬟红昼的声音:“小姐,苗姑娘来了。” 章予心中一动,若是三水独自前来,或许是救她出去的,但让红昼先来通报,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她一人?”章予追问。“不是,”红昼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测,“苗族家主苗沉琮也一同前来。” 章予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红昼紧接着说:“老爷请您去前堂呢,奴婢是来给小姐送换洗衣衫的。” 章予迅速换好衣物,疾步前往正堂。将至门口时,她隐约听到里面在讨论“盒子”、“马车”以及“五道长”等词。她不敢耽搁,步入堂内,只见除了三水与其父苗沉琮外,还有数位面生的来客。堂内气氛凝重,迥异于往常。她依礼敛衽:“小女章予,见过诸位前辈。” 众人沉默了一瞬,并未如往常般寒暄。章父开口道:“章予,你带三水去园中玩耍片刻。” 这正合章予心意,她立刻应下,拉起三水的手便快步离开。 一出正堂,确定四周无人,章予便急切地问道:“方才他们在商议什么?” 苗三水并无隐瞒:“你来得快,他们并未深谈。大致是说,五水派的一位道长押送一件宝物将途经武安城,如今江湖上各方势力都已闻风而动。你父亲与我父亲打算协助五水道长,保护宝物安全通过。” “保护宝物?”章予蹙眉,“上次意图截杀我二人之敌便非同小可。第一个虽未出手,但能悄无声息近身,功力定然不弱。第二个虽败于那剑客,但暗器功夫精准狠辣,绝非易与之辈。我直觉那两人,乃至街上百姓,恐分属不同势力。”她越说越觉不安,“我父亲不通内家功法,仅擅兵刃;伯父虽精于毒术,若正面交锋,只怕也难以应对。” “我亦有同感,”三水点头,“但多一份力量便多一分保障。若宝物在武安地界失落,且不论朝廷追责,你父亲的官位恐怕难保。另外,听你父亲言及,上次那两人意图擒拿你我,或是想以此胁迫我们两家。若我们不主动出击,一旦陷入被动,后果不堪设想。” 章予知她所言在理,只得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转念一想,自己不会武功,届时寻个安全处观望便是。她转而拉住三水,神秘地道:“那日见识了你们的武功毒术,我好生羡慕。我有一计,你可想听?” 三水挑眉:“莫非是想离家出走,拜师学艺?” “你怎知晓?”章予讶然。 三水轻叹:“你除了离家出走,可还有别的法子?” “休得小瞧人!”章予佯怒,指着三水鼻子威胁,随即又拉着她的袖子摇晃,“小爷我即将闯荡江湖,你就没什么表示?” 三水并未阻拦,只是沉默片刻,道:“五水派押送宝物之事将近,武安城十余年未有此等风波,你舍得错过这场热闹?” 章予会意,知她用心,便顺水推舟,故作勉强道:“说得也是,这等大事岂能缺席?我便勉为其难,暂且留下观局吧。” 此后三日,章予在府中看似无所事事。直至这日,她见父亲集结兵士,匆忙向西城门而去,心知时机已至,立刻飞鸽传书与三水,相约从小径潜往城门口。 二人隐蔽处等了约一两个时辰,章予昏昏欲睡时,被三水摇醒。三水示意她噤声,指向城门方向。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车夫神情戒备。苗族家主苗沉琮率先拱手朗声道:“道长远道而来,苗某有失远迎。”章父亦随之见礼。 马车内传来五水道长的声音:“琮兄不必多礼。你我江湖相交多年,恩怨生死皆历,何在乎这区区迎送之仪。” 几人正寒暄间,章予忽闻破风之声。一道刀光闪过,一柄长刀已深深嵌入马车窗框!马匹受惊,撞翻前方兵士,狂奔而去。五水道长却不慌不忙,自车内跃出,翩然立于车顶。章予这才得见其真容,虽须发皆白,面容却似与父亲年岁相仿,颇具仙风道骨。 道长立于车顶,向章父摆手示意无妨,随即朝剑来之处行礼:“不知何方高人驾临?” 城楼之上,一道黑色身影显现,身侧佩剑,声震四方:“承桓刀门,特来取宝!” 话音未落,这刀门弟子身侧刀光又起,数道内力直逼道长。却见五水道长袖袍一挥,顿时浓雾弥漫,遮蔽视线。雾中传来金铁交鸣与瓦砾碎裂之声,不多时,刀门弟子自雾中跃出,落于另一屋顶,声音微带沙哑地喝道:“五水道长只会这等藏头露尾之术?堂堂五水派,莫非尽行宵小之道!” “他已中毒。”三水低语。章予忙问:“雾中之人可会波及?”三水细辨片刻:“雾中无毒。听方才瓦片声响,道长应是近身施毒。” “非也。”一个声音竟直接传入二人脑海!“小友所猜有误。我五水派之毒,在于心术。心术不正者,入雾即染,无分远近。二位小友未存敌意,故能安然。” 二人相顾愕然,三水在章予掌心写道:“五水派兼修毒术与心法。” 章予点头,只听那风无笑已取出面纱掩住口鼻,欲再入雾中。此时雾中已传来激烈厮杀声,雾气亦被一阵莫名大风驱散些许。 只见一群蒙面黑衣人正与章父及兵士缠斗,为首者武功极高,章父渐感不支。章予在藏身处心急如焚,再次痛恨自己无力相助。 马车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蓝衣白发的老者,仅一响指便唤来狂风。他讥讽道:“五水道长善用雾,且看我常山风门之风,可能破之?”言罢运功欲以风力掀开车厢。不及道长回应,一条青蛇倏然缠上蓝衣老者双手,苗沉琮同时跃上车顶,冷然道:“风门运功,全系双手。欲夺宝物,先问过我的玉龙。”那青蛇闻声暴长至数米,将对手紧紧缠绕。五水道长亦趁机再起浓雾。 那边毒蛊之争未休,此边刀剑声却渐弱。章予心系父亲安危,正焦灼间,忽闻苗沉琮一声疾呼:“章明!”章予猛地起身,三水亦拉住她衣袖。知章予心急如焚,三水沉吟道:“你在此躲避,我入雾相助。” 章予不及细想,已下意识拽住她,此刻头脑反较平日更为清醒:“不可!你毒术虽精,毕竟江湖经验尚浅。上次那两人我们已难应付,此刻入内,恐反成累赘。不若在此静观其变,待关键时机,再行奇袭。” 三水罕见地被说服,深吸一口气,重新蹲下。二人眉峰紧锁,紧盯战局。 片刻后,浓雾再次莫名散开,马车已然散架,那黑衣首领手中正握着那个木盒!“不好!”三水再按捺不住,未等章予反应,已飞身抢向木盒。章父亦挺剑疾刺,苗沉琮的玉龙电射而出,风无笑剑光先至,那风门老者亦挣脱青蛇,运起掌风。值此群雄并夺之际,五水道长却异常镇定,盘坐屋顶,闭目诵诀,浑若无事。 章予灵光乍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掠过脑海。恰在此时,风门老者掌风到处,木盒砰然坠地,摔成两半——盒内空空如也! “空的?!”“怎会如此?”“宝物遗失?”“莫非道长竟敢欺君?”惊疑之声四起。最终是苗沉琮的厉声质问:“五道长竟以空盒面圣?此举何意!” “诸位已亲眼得见,此盒本就是空的。”五水道长内力鼓荡,“若有疑议,不妨以生死定论。” 章予心中雪亮:道长之所以不争,是因知争夺必然徒劳,而盒启之后,忠于朝廷的章、苗两家见盒中无物,必会反目。他无把握夺盒,却有信心对付章明与苗沉琮。 如此一来,苗三水便身陷险境!章予正欲设法拉回三水,却见玉龙已扑向道长,道长再挥手,浓雾又起。风门老者、风无笑及黑衣众人见盒中无物,皆无意再战,纷纷抽身退走。章予眼前再被迷雾笼罩。 五水道长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脑海:“老夫算过你的命数,无意伤你。速回,可作未见。”话音未落,章予便觉意识模糊,昏厥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身在自家绣床之上,红昼守在一旁,见她苏醒,喜形于色:“小姐昏睡三日,总算醒了!” 章予急抓住她的手,连珠炮似地问道:“父亲如何?三水可好?那日伤亡怎样?最后孰胜孰负?” “小姐,”红昼柔声打断,“老爷被黑衣人所伤,幸未中那道长之毒,伤势不重,静养几日已近痊愈。” 闻父亲无恙,章予稍松口气,又听红昼续道:“苗姑娘亦平安。听苗家丫鬟说,五长老似未对苗姑娘下手,她与小姐一样,是昏迷后被送回府的。” 章予心下一宽,轻敲红昼额头笑道:“好哇,你何时与苗家丫鬟有了交情?” 红昼却未展颜,吞吞吐吐道:“但是……苗族家主身中五水道长之毒,苗家虽以秘法暂时压制,然此毒无人能解。若不得根治,只怕……家主性命堪忧。” 章予骤然坐起:“天下竟有苗家解不了的毒?我须得去看看她。” 红昼知她心意已决,加之自己也忧心忡忡,便迅速为章予备好衣物,随她同往苗家。 苗家守卫见是章予,并未阻拦,反有丫鬟低语:“小姐近日心绪极差,章姑娘素来能宽慰小姐,万望姑娘多加开解。”章予颔首,直奔苗沉琮居所。 将至屋外,已闻内里争执之声。 “以空盒欺君,乃大逆不道!五水派倒行逆施,我辈岂能坐视!” 是苗沉琮虚弱却激动的声音。 夹杂着三水母亲的低泣。 “淼淼,你当体谅你父亲一片忠心……” 似是老家仆在劝解。 “我不管他皇帝是否百毒不侵、万寿无疆!谁伤我家人,我必叫他百毒缠身,立毙当场!” 三水的怒吼传来。章予相识她十数载,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苗沉琮气得拍案:“孽女!安敢口出狂言!” 章予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三水站得笔直,怒目含泪,满面倔强与痛楚。 良久,三水忽地跪倒,在父亲榻前叩首:“女儿不孝,父亲养病要紧,不宜动气。这世上没有我医毒第一大家苗家解不出来的毒,医治不好的病。若是有,定是女儿学艺不精,女儿愿前去五泉山拜师学艺,特此辞别,待学成归来,我苗族老少男女,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她说完这句好豪气的话,转身就往屋外走。屋中众人要拦她,却因为苗沉琮一时气急,毒又发作,而顾不上三水了。三水似是要回头,脚步一顿,却生生忍住了。 一出屋子,她便和听墙角的章予四目相对,她被吓了一跳,看见是章予,神色才缓和下来。 章予看见她眼中有泪,拳头紧握。 “章予,”她说“你不是要离家出走,拜师学艺吗?” 章予点点头,已经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 不出所料,她说“我们一起。” 第3章 贵公子欠我钱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章予随意收拾好行囊,从家中悄悄牵出一匹马,给家人留下一封书信。她策马出府,行至街口,苗三水已在那里等候。 “我们去哪里?”章予问道。 “我自然是要去五泉山,你呢?”三水反问。 章予转过头,望向熙攘的长街。那些街边的商贩,仿佛自她幼时便未曾变过——缝衣的李奶奶、卖肉的陈屠夫、酿酒的张掌柜。从此处远眺,可见城楼静静矗立,不见烽火,唯有远山如黛、流云舒卷。她正欲回答,忽闻身后马蹄声疾。 回头望去,竟是父亲的副将携一包裹策马奔来。按理她该心虚,心中却莫名笃定。她执礼相迎,副将亦回礼,递上包裹:“此乃夫人为小姐备下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章予眼眶倏然湿润,仰首强忍泪意。三水在一旁默默握紧她的手。 副将亦问出与三水相同的问题:“小姐此行,欲往何处?” 章予唇角轻扬,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模样:“去能护佑家人之处,去可守护友人之地,去能解世间烦忧、平天下不平之处。”说罢,她自腰间取出水壶,向副将举杯,“劳烦转告我父母:女儿此去浪迹江湖,待归来之日,必主春秋。” 她调转马头,与三水相视一笑。扬鞭策马,身后尘土飞扬。 出武安城后,二人放缓速度,骑于马背,欲细赏赤水城风光。 赤水城地势高峻,自山崖可俯瞰霄安城——那座半为宫阙的森严城池,虽气派恢弘,远观却不过是远山脚下、大江之畔的一隅之地。天下偌大,江湖浩渺,世人不过是从一方小地,挤破头颅奔赴另一处樊笼。 “等等,三水,”章予忽正色叫停,惊得三水一怔,“我们是不是……走反了?” 于是,满城百姓眼见方才纵马驰骋的两位大小姐,又灰溜溜自东门折返,匆匆赶往西门。 “都怪你,还自称无所不知!”章予埋怨。 三水不服:“还不是你一副要直捣黄龙、改天换日的架势,我才下意识往东走?” “你如今倒是对圣上不敬了。”章予调侃。 “有本事的人才值得尊敬。”三水不屑。 章予若有所思:“那五水道长本事不小,你尊敬他么?” 三水沉默片刻,忽扬鞭前驰,将章予甩在身后,声音随风传来:“这须我亲自会过他才知道。” 章予亦催马紧追,二人再度在城中疾驰起来。 前往五泉山须经两城,路途漫长,二人并骑闲聊。 “我一直有个疑问,”三水道,“你父亲既习武,为何不传授你武功?” 章予漫应:“也非完全不教。幼时学过些皮毛,大多忘了,唯余柔韧尚可。”见三水蹙眉,她忙补充,“你别不信,我如今踢腿仍可至额前。”说着便要下马演示。 “罢了罢了,”三水无奈拦下,“我信。后来呢?” “之后弟弟出生,家父素来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见我不愿学,便由着我闲散度日,我也乐得自在。”她说得理直气壮,倒让三水这勤学之人无言以对。 “你也见了,家父并非江湖中人,终是有官身,不擅江湖功法。上回不也被那些黑衣人所伤?我要学,便学这世间至强之术。”章予仰首,目光坚毅如已得真传。 三水点头:“那你以为,何谓至强?” “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染血。报上名号,天下人皆闻风丧胆。” 三水认真思忖:“上回伤你父亲的黑衣人,功力深厚,似是万暮城一脉。其枪法舞动成风,一击毙命。城主万辞号称‘枪仙’,枪下从未有败将。还有那风绻城,乃天下剑都,人人习剑,城主风沧澜便是赫赫有名的‘剑仙’。常山风门御风为刃,内力贯注,可于百步外取人性命。那日各派恐未遣顶尖高手,若至,你我恐无生机。” 这些江湖秘辛,章予闻所未闻,只在话本中略窥一二。“听来皆非凡俗,”她难得谦逊,“然何为至强,须我亲历江湖方能定论。” 三水莞尔:“与我不谋而合。这江湖谁主沉浮,终须你我亲自试过。” “知我者,三水也。”章予笑道。 一路闲谈,不觉已至五泉山下。但见山间雾气氤氲,峰顶隐没难见。“好重的雾。”章予轻叹。 三水若有所思:“上回五水道长言雾气关乎心术。此山雾锁重峦,恐为拜师者之心志考验。” “那你……”章予忧心。 “天下求艺者罕有至纯。既人人皆怀心思,入门后自有解毒之法。”三水语声笃定,言毕翻身下马,朝章予郑重一礼。章予忙下马回礼。 “此去不知经年,成败未卜,甚至生死……” “休得胡言!”章予急打断,“你定当学成归来,成为大启第一医毒双仙。” 三水失笑:“用毒之人也可称仙?” “如何不可?”章予依旧理直气壮,“若前无古人,你便做这第一人。” “好。”三水张开双臂,章予扑入她怀中紧紧相拥。“章予,”三水郑重唤她,“今日别过,我静候你名动江湖之日。” 章予颔首,佯作凶狠:“不许断了音讯,定要书信往来。” 三水含笑应下,转身上马。章予立于原地,目送她身影渐远。三水背身挥手,头也不回没入雾中。 与三水别过,章予亦踏上自己的路途。她心中早有计较:江安城南百余里,有城名“似水”,名虽温柔,实为江湖纷扰之地。因一城连九衢,往来武林中人多于此歇脚。她掂了掂马上盘缠,心中已有计量。 轻拍马背,章予朝似水城行去。未及半月,城中便多了一家名为“遇水”的食肆。 于此开店自有其利。章予重金聘得几位好厨子,宾客盈门间,她也听闻诸多江湖轶事。譬如那棍仙万辞,本与剑仙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临嫁却不告而别,仅留书曰:“婚事无趣,不甘为妇,江湖浩大,后会无期。”章予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言:“万辞真乃女中豪杰,他日有缘定要结识。”本是真心之言,却惹来满堂哄笑:“掌柜的,您还是安心开店罢!您这般不会武功的,只怕未入城门便已身首异处。” 无知之徒!章予心中暗嗤,面上仍堆笑周旋——看在银钱份上,姑且不计较。 然利弊相生。常有客官酒酣耳热,便在店中“华山论剑”,打得一片狼藉。前有用鞭者几欲拽塌房梁;又有习魅术者,二男子当众缠绵,旁有使棍者看不下去,追打间砸烂数张桌椅并整排酒坛;甚至再见那风无笑——此番他白衣大氅,形容豪放,与昔日迥异。他似未认出章予,携数名同门而至,听人称其“二师兄”。 风铃轻响,又有客至。章予搁笔相迎,却见是城楼上曾遇的佩剑公子。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他先回过神来,含笑揖礼:“江湖阔大,不意再会。” 公子落座,未再多言,只点一壶酒、一碗肉汤,将宝剑置于桌案。章予于柜后悄然打量:他衣饰虽简,用料却极讲究,举止间自带清贵之气。在这喧嚷食肆中,他端坐如松,竟令周遭顿生蓬荜生辉之感。非富即贵——章予心下断言。 既如此显贵,却只点些寻常酒食?章予眸光微转,决意好生赚他一笔。方出柜台,忽闻大门砰然被踹开!一群彪形大汉鱼贯而入,径直朝那公子围去。 又来了!章予暗叹,取出算盘候在一旁。果见为首者揪住公子衣领,狞声喝道:“小子倒会英雄救美!既害老子失了暖床的,便由你顶替罢!” 章予约莫猜出缘由——定是这恶徒欲欺辱女子,被公子所阻,故来寻衅。她曾见识公子身手,倒不担忧,只抱紧算盘寻处躲避。 “可有人告知诸位,”公子不慌不忙,声线清冷,“似尔等这般尊容,在话本里活不过一回?”恶徒暴怒,挥拳便朝他面门击去。 却见公子仅轻弹一指,那汉子骤然松手——其臂竟已呈诡异弯折,痛极惨嚎。余众见状,抽刀扑上。公子拔剑,寒光乍现,未见他移步,众刀已断作数截。 众汉见兵器尽毁,头领重伤,自知不敌却不肯认输。那断臂者忍痛抡起木桌砸去。章予阖眼暗叹。只听碎裂声响,木桌四分五裂。公子不知何时已闪至众人身后,内力微运,店内木椅凌空飞起,精准砸向诸汉头顶。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恶徒皆被击晕,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阁下倒是仁心,留他们性命。”章予上前道。 公子转眸看她,忽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章予不由蹙眉。 “为掌柜核算过了,今日损耗约值数两银子。”竟有客主动提及赔偿?章予心生赞许,目含期盼。却听他理直气壮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涩。然另有补偿之法。” 现在收回赞许还来得及!章予几欲揪他衣领:“你这身行头价值不菲,气度更非常人,怎会无钱?” 公子不置可否,轻耸肩头:“无钱便是无钱。然既言有他法,掌柜不听便罢——横竖你也打不过我。” “我……”章予气结,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她强抑心绪,尽量平和问道,“且说何法?” “在下愿留下充任店小二。”他眉梢轻挑,笑意慵懒。 虽是馊主意,然章予确缺人手。独自在这龙蛇混杂之地营生,有高手坐镇总归安稳。只是——“你留在我这小店,所图为何?” “偿债耳。”他答得坦然,“为表诚意,实不相瞒:此地江湖消息灵通,在下……好闻轶事。” 此由虽显牵强,章予细想却觉自己并无损失。 “也罢,”她道,“阁下曾说再会时告知姓名。既不知如何称呼,怎好留作店小二?” “店小二岂可有胜于掌柜的派头?”公子浅笑,“在下小作,幸会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