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影与流光》 第1章 替身 梅雨黏腻,空气里绞得出水。 江漓站在酒店长廊尽头,面前这扇厚重的实木门像一道命运的闸。门牌上“1808”的镀金数字,在幽暗的廊灯下,泛着不近人情的光。 她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边缘已被汗浸得软烂。 “进去之后,少说话,多观察。”经纪人李姐的叮嘱在耳畔嗡嗡作响,“苏晚老师肯见你,是天上掉馅饼,别给我搞砸了。” 馅饼?江漓心里涩然。她只觉得这是一根即将压弯她的稻草。 指节叩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两下,敲得她心口发慌。 门开了。没有助理,开门的是苏晚本人。 她似乎刚沐浴过,穿着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敞着,露出一段纤细得过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湿发随意拢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可这份随意,丝毫折损不了她周身那股被万千星光浸染过的气场。她就那样闲闲地倚着门框,目光像初融的雪水,轻飘飘地落在江漓脸上,带着审视的凉意。 “进来。” 声音也是淡的,听不出情绪。 江漓跟在她身后走进套房客厅,足下的长绒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寂静得让人心慌。空气里浮动着苦艾与雪松交织的冷香,清冽,疏离,和苏晚的人一样。 “坐。” 苏晚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拿起茶几上的银质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点燃了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 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她过于完美的五官轮廓。 江漓依言坐下,双手搁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苏晚的视线,像精密仪器般扫描过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那种**裸的打量,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抬头。” 江漓顺从地扬起脸,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苏晚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挑,本是潋滟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只有一片沉静的冷,冷得让她指尖发凉。 苏晚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江漓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脸上是不是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内里不堪的真容。 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微妙的弧度,那笑意却像浮在水上的油花,未曾浸入眼底半分。 “是有点像。”她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尤其是这双眼睛。” 江漓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她知道苏晚在说什么。从她三个月前出道,因为一张定妆照小范围出圈开始,“小林夙”这个标签就如影随形。林夙,那个在三年前事业巅峰期急流勇退,远嫁海外,成为无数人心中朱砂痣的传奇影后,苏晚曾经的挚友,也是……媒体笔下,苏晚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往里,唯一清晰的身影。 “合同李薇应该给你看过了。”苏晚按灭才吸了两口的香烟,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如山压下,“三年。随传随到,配合我在所有必要的场合出现。相应的,我会给你资源,捧你。” 她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江漓脆弱的神经上。 “但是,”苏晚的声音冷了下去,像结了冰碴,“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像她,永远不可能是她。做好你的本分,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的心思…… 江漓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医院里母亲的病情像一颗定时炸弹,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毫无着落。尊严在现实面前,轻贱得像脚下的尘埃。 这份合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浮木。 “我明白,苏老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顺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似乎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重新靠回沙发背,慵懒地挥了挥手:“明天早上八点,司机会去接你,做形象管理。出去吧。” 江漓几乎是立刻起身,近乎逃离地离开了那个被冷香和压迫感充斥的空间。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带着湿气的风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吁出一口气,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久久无法平复。 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苍白而惶然的脸。二十二岁,本该明媚鲜活的年纪,此刻却写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深深的无力感。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眼角。 就是这里,据说和林夙有七分神似。 “只是像她……” 她低声重复着苏晚的话,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像一个沉默的归宿。她走进去,看着镜面门缓缓合上,将自己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没关系。她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当是演一场戏,一场为期三年的,漫长的戏。她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叫“林夙”的影子。 只要守住自己的心,不沉沦,不妄动,就够了。 …… 厚重的实木门内。 苏晚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动。烟雾重新弥漫开来,将她笼罩在一片朦胧里。 她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背景是一张多年前的旧照。照片上的女孩巧笑嫣然,眉眼间,与方才离开的那个新人,确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鲜活的脸,眼神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寂寥。 “夙夙……” 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无人听见。 --- 第2章 第 2 第一课章 黑色宾利在晨雾中滑行,精准停在高定工作室门前。穿制服的门童躬身拉开车门,江漓攥着帆布包带的手指微微发紧。 “江小姐,这边请。”助理公式化地引路。 苏晚已经在了,端坐在化妆镜前,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她掀开眼帘,从镜子里淡淡瞥了江漓一眼。 “早,苏老师。” “嗯。”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她转向造型总监Alan,“按我说的做。” Alan笑容热情,动作却带着审视的意味。他托起江漓的脸,指尖冰凉:“底子真好,就是气质太生了。”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江漓成了被拆解重组的玩偶。 “鬓角再修短两毫米,对,这里要露出完整的耳朵轮廓。”苏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平静却不容置疑。 剪刀贴着皮肤滑过,碎发簌簌落下。 “眼线不要拉太长,她从来不画那么长的眼线。” 化妆刷停在半空,化妆师看向Alan,Alan看向苏晚。 “口红色号换掉,用那支豆沙色。太艳的颜色,她从不碰。” 江漓闭上眼,感受着粉刷轻柔扫过脸颊。他们不是在打造“江漓”,而是在复刻一个名叫“林夙”的幽灵。 妆发完成,她站在落地镜前,呼吸微微一滞。 藕粉色吊带长裙,米白针织开衫,慵懒的波浪卷发。镜中人温柔知性,眉眼间带着若有若无的忧郁——是她从未有过的神态,却与网络上林夙早年的形象,重叠了七八分。 “神态不对。” 苏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走近,透过镜子审视着江漓,目光锐利得能刮开表皮,直探内里。 “她看人的时候,眼神比你更软,更静。”苏晚的食指忽然托起她的下巴,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像是含着水光。” 距离太近了,江漓能看清她瞳孔里自己僵硬的倒影,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 “不要躲,也不要硬撑。要柔,要空。”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奇异的蛊惑,“想象你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安静的湖。” 江漓试图放空,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不对,太木了。”苏晚松开手,蹙眉,仿佛面对一个不开窍的学生,“算了,慢慢来。晚上有个慈善酒会,你跟我一起去。” 她转身离开,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江漓独自对着镜子,努力练习着那种“柔软又放空”的眼神。试了几次,都显得刻意又笨拙。她泄气地垂下肩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模仿一个人的外表已经如此艰难,那模仿一个人的灵魂呢? 镜面光洁,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江漓看着那双被精心描画得与林夙愈发相似的眼睛,无声地问: 江漓,你在哪里? 第3章 量身的囚笼 苏晚的衣帽间大得惊人,三面环墙的玻璃柜里,衣物配饰按色系与材质排列,像奢侈品博物馆的精密展陈。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冷香,却比客厅更浓郁,几乎要凝成实体。 “试试这些。” 苏晚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窒息感中拽出。她指向角落落地架上挂着的几套衣物——并非崭新,甚至能看出细微的穿着痕迹。风格统一:柔软的羊绒,素雅的丝绸,剪裁极佳但毫不张扬。 全是林夙偏爱的风格。 江漓指尖拂过一件米白色真丝衬衫,触手冰凉丝滑。她注意到内里领口处,有一个极不显眼的、用同色丝线绣出的字母“S”。 是苏晚的“苏”。 这些不是新购置的道具,而是苏晚的私服。让她穿自己的衣服,模仿另一个人的风格。这个认知让江漓胃里一阵翻搅。 “去换。”苏晚已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外文杂志,语气不容置喙。 更衣室的门合上,将空间隔绝。江漓褪下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棉质连衣裙,换上那件真丝衬衫。布料贴上皮肤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仿佛被苏晚的气息无声地包裹。 尺寸出乎意料地合身,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 她推门走出去,脚步有些迟疑。 苏晚从杂志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审慎,锐利。 “袖口挽上去两折,露出腕骨。”她放下杂志,走过来,亲自上手。微凉的手指不经意擦过江漓的手腕内侧,激起一片细微的疙瘩。“她习惯这样。” 江漓屏住呼吸。 苏晚退后一步,再次打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腰线这里,还是不对。”她转身从配饰柜里取出一条纤细的黑色皮带,“她更瘦一些。” 皮带扣上时,江漓清晰地感觉到腰肢被更紧地束缚。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无限趋近于另一个人的骨骼轮廓。 “还有鞋子。” Alan捧着几个鞋盒过来,里面全是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平底芭蕾鞋。 “37码。”苏晚报出尺寸,精准无误。 江漓心头再次一凛。她的鞋码,合同上并不会注明。 当她穿上那双柔软的羊皮平底鞋,Alan忍不住赞叹:“苏晚姐记性真好,江小姐穿这码数正合适。” 苏晚没应声,只是看着江漓脚上的鞋,眼神有瞬间的放空,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穿着她的鞋,在衣帽间里踱步。 但那恍惚只持续了一瞬。 “耳洞打了?”她问,视线落在江漓干净的耳垂上。 “没有。” “下周去找Alan穿孔。”命令式的口吻,“她有耳洞,左边两个,右边一个。” 江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耳垂,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穿刺的刺痛。这种对身体本身的改造要求,让她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湮灭。这不是扮演,这是一场入侵。 全部装扮完毕,江漓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中的女孩,从发型、妆容到衣着、鞋履,甚至连袖口挽起的角度,都成了另一个人的复刻版。合身的衣物此刻感觉像一层紧密的枷锁,每一寸布料都在提醒她:你是影子。 苏晚走到她身后,镜子里映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一个精致清冷,一个僵硬苍白。 “记住这种感觉。”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江漓心上,“从现在起,你就是她。” 江漓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份契约囚禁的不仅是她的时间和自由,更是她的身体,她的样貌,她存在的每一个细节。 量身打造的囚笼,往往最为牢固。 第4章 初入笼中宴 夜幕为城市披上流光的外衣。 加长礼车无声滑入酒店车道,两侧闪光灯骤然亮如白昼。江漓隔着深色车窗,看见外面攒动的人头和疯狂闪烁的光点,指尖下意识蜷缩,陷进掌心。 “别露怯。” 身旁,苏晚的声音平淡无波。她甚至没有看江漓,目光疏离地落在窗外,仿佛外面的喧嚣与她无关。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跟着我,微笑。” 车门被侍者拉开,喧嚣声浪瞬间涌入。苏晚率先下车,鎏金刺绣的黑色礼服长裙曳地,她回身,极其自然地朝车内的江漓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在刺目的闪光灯下白得晃眼。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演开始的信号。 江漓深吸一口气,将微颤的手放入苏晚的掌心。她的指尖冰凉,苏晚的掌心却带着温热的力度,将她稳稳牵出车厢,也拽入了这片浮华的名利场。 “苏晚老师!看这里!” “这位就是新人江漓吗?” “江漓,你和苏晚老师是什么关系?” 问题像流弹般砸来。江漓依循着苏晚的指示,唇角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柔的弧度,眼神却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丝无措。 苏晚的手臂自然地环上她的后腰,看似亲昵,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半扶半推地领着她穿过人群。她对着镜头微笑,游刃有余,偶尔停下配合拍照,却巧妙地将所有探究两人关系的问题一带而过。 进入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复杂气味。许多人上前与苏晚寒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或好奇或审视的意味,落在她身边的江漓身上。 “这位是?”一个端着香槟的中年男人笑着问。 “江漓。”苏晚的介绍简洁至极,甚至没有冠以“新人演员”之类的头衔。她放在江漓腰后的手轻轻按了一下。 江漓立刻领会,依照下午反复练习的、属于“林夙”的姿态,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而温婉的笑容,轻声道:“您好。” “气质真好。”对方客套地赞美,眼神里的探究却更深了。 苏晚似乎满意于她这一刻的“表演”,唇角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她继续向前。 江漓亦步亦趋,感觉自己像被牵线的木偶。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肌肉却已开始发酸。周围的一切——晃眼的光线,嘈杂的人声,混杂的气味——都让她头晕目眩。 她去取一杯果汁,试图润泽发干的喉咙。却在伸手时,与另一只拿着香槟杯的手轻轻相碰。 “抱歉。”一个略带轻佻的男声响起。 江漓抬头,对上一双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睛。是圈内以风流著称的小开,姓陈。 “江漓小姐?”陈小开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品评货物的意味,“久仰。果然……名不虚传。”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江漓感到一阵反胃,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拉开距离。 “陈少。” 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苏晚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接过江漓手中那杯未曾碰过的果汁,另一只手则重新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我的人,胆子小,不经吓。”苏晚看着陈小开,脸上依旧带着社交式的浅笑,眼神却骤然冷了下去,像淬了冰,“吓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清晰的压迫感。陈小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苏晚姐说笑了,我哪敢。”说罢,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因苏晚这句充满占有欲的宣告,变得更加复杂。 江漓僵在苏晚身侧,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冽的冷香,腰际还能感受到她手臂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力度和温度。 “怕了?”苏晚微微偏头,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江漓抿紧嘴唇,没有回答。心跳如擂鼓,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骚扰,还是因为此刻苏晚过于靠近的庇护。 苏晚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揽着她,继续与旁人周旋。 江漓跟随着她的脚步,目光落在苏晚完美无瑕的侧脸上。这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华丽的宴会厅,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 而她,既是苏晚展示给外界看的、精心装扮的金丝雀,也是被苏晚纳入羽翼之下、隔绝了外界风雨的……所有物。 这种被标记、被保护、又被禁锢的感觉,让她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以及一丝……隐秘的、不该有的悸动。 第5章 无声的训练 回到那间顶层公寓,厚重的门将外界的浮华彻底隔绝。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偌大的空间寂静无声,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方才宴会上残存的、虚假的温度,瞬间被抽空。 苏晚径直走向酒柜,取下水晶杯,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底。她没有看江漓,也没有说话。 江漓站在玄关,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高跟鞋磨破了脚后跟,传来细密的刺痛,腰肢被礼服束缚得发僵,但她不敢动。 苏晚端着酒杯,终于转过身,倚在酒柜边,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过来。” 江漓依言走过去,在她面前几步远停下。 “再近点。” 她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苏晚身上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压迫感比在宴会上更甚。 “知道今晚你错在哪里吗?”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 江漓垂下眼睫:“我……不该在陈少面前露怯。” “还有呢?” “……不该擅自离开您身边,去取饮料。” 苏晚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眼神。”她吐出两个字,“你看向陈少的眼神里,有厌恶,有惊慌。而‘她’,”苏晚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真实情绪,尤其是在那种货色面前。” 江漓的心沉了下去。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你的厌恶,你的惊慌,都是在告诉别人,你底气不足,你好拿捏。”苏晚走近一步,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下巴,却又停住,“记住,你现在代表的是我苏晚的脸面。你的任何一丝失态,都会成为别人攻击我的借口。” 她的目光锐利如解剖刀,将江漓剥得体无完肤。 “在我身边,你不需要有自己的喜恶。你只需要‘像’,就够了。”苏晚收回手,语气淡漠,“去把衣服换下来,Alan明天会来取。” 命令下达,不容置疑。 江漓转身,走向客卧。每一步,脚后跟的伤口都像被针扎。她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 在她即将推开客卧门时,苏晚的声音自身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更深的东西。 “把医药箱拿过来。” 江漓脚步一顿,有些愕然地回头。 苏晚已经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指尖按着太阳穴,闭着眼。 “你的脚。”她言简意赅。 江漓这才意识到,自己走路的细微异样,并没有逃过苏晚的眼睛。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刚才的冰冷训诫是真的,此刻注意到她伤处的,也是同一个人。 她拿来医药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坐下。”苏晚睁开眼,示意旁边的单人沙发。 江漓顺从地坐下。苏晚俯身,打开医药箱,动作熟练地取出碘伏和棉签。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手握住了江漓的脚踝。 江漓浑身一僵,下意识想缩回脚。 “别动。” 苏晚的掌心温热,力道却不容抗拒。她将江漓的脚放在自己膝上,褪下那只磨脚的高跟鞋。脚后跟果然破了一片,渗着血丝。 她低着头,用棉签蘸取碘伏,小心地擦拭伤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刚才的冷漠截然不同的专注。 江漓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着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这一刻的苏晚,卸下了所有光环和尖刺,只是一个在帮她处理伤口的、好看得过分的女人。 冰凉的碘伏触感,混合着脚踝处传来的、属于苏晚掌心的温度,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那温度顺着小腿的皮肤,一点点向上蔓延,烫得她心口发慌。 “记住这种疼。”苏晚没有抬头,声音低缓,“以后,穿我给的鞋,走我定的路,就不会再受伤。” 她处理好伤口,贴上创可贴,将江漓的脚轻轻放回地面。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物品。 “去休息吧。” 苏晚重新靠回沙发,端起那杯没喝完的酒,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带着一丝温情的插曲,从未发生。 江漓站起身,脚后跟的刺痛感确实减轻了。她一步步走回客卧,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被精心修剪、涂着豆沙色蔻丹的指甲。 身体被改造,言行被规范,喜恶被剥夺。 而现在,连疼痛,也被纳入了掌控的范围。 苏晚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在这个牢笼里,她的一切,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属于这场“扮演”。 包括那不该有的、因她偶尔流露的“温情”而产生的悸动。 第6章 完美的复制品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冰冷的公寓镀上一层浅金。江漓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豆沙色口红,微卷的发梢,甚至连眉形的弧度都被精心修正过。 Alan正为她做着最后的整理,嘴里不停念叨着:“今天发布会很重要,放轻松,跟着苏晚姐就好。” 门被推开,苏晚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与江漓身上温柔的米色连衣裙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走吧。”她的目光在江漓身上停留片刻,像是在检查一件即将展出的艺术品,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发布会现场比之前的酒会更加正式,台下坐满了媒体记者,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这是苏晚新电影《回声》的启动仪式,而江漓,作为苏晚亲自“引荐”的新人,将饰演片中一个戏份不轻的角色。 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二人身上。江漓能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好奇、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对比。 她跟在苏晚身后走上台,镁光灯瞬间亮成一片,刺得她眼睛发疼。她下意识地想去寻找苏晚的身影,却见苏晚已经从容地在中央位置坐下,姿态优雅,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轮到媒体提问环节,问题果然接踵而至。 “苏晚老师,请问您为何会选择江漓小姐出演这个重要角色?是因为她某些方面特别符合您心中的角色形象吗?”一个记者的问题看似常规,却暗藏机锋。 苏晚拿起话筒,唇角带着惯有的、弧度完美的微笑:“江漓是一位很有潜力的新人,她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干净的气质,与角色非常契合。”她侧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江漓身上,像是在给予鼓励。 只有江漓能看到,那目光深处,是一片不容出错的冰冷审视。 “江漓小姐,很多人说您的气质和样貌,与多年前息影的林夙前辈颇为神似,您认为这是您获得这次机会的原因之一吗?”另一个记者的问题更为直接,几乎挑明了那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传闻。 场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镜头都对准了江漓。 江漓的心脏猛地收缩,握着话筒的指尖微微发白。她感到口干舌燥,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晚。 苏晚依旧微笑着,甚至对她轻轻颔首,眼神里却传递着清晰的指令——按照我教你的说。 江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干涩,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与苏晚如出一辙的、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 “林夙前辈是我非常尊敬和欣赏的艺术家。”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能够被大家认为与前辈有相似之处,是我的荣幸。但我知道,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这次能参与《回声》,非常感谢苏晚老师的提携和信任,我会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辜负这个机会。” 她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向了感谢与努力,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温软,眼神纯净——完全是按照苏晚所描绘的、“林夙”在面对此类问题时应有的反应。 台下响起一阵礼貌性的掌声。 苏晚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接下来的流程,江漓始终保持着那种温顺、谦和、略带一丝羞涩的姿态。她安静地坐在苏晚身边,偶尔在苏晚说话时,投去专注而崇拜的目光。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完美复刻了苏晚所要求的“神韵”。 她看到台下有些老牌记者眼中闪过了然甚至是一丝怜悯的神色。他们看出来了,他们都看出来了——她只是一个被精心雕琢的,用以缅怀过去的复制品。 发布会结束,在后台走廊,苏晚脚步稍缓,与江漓并肩。 “今天表现不错。”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事务性的赞许,“记住这种感觉,保持住。” 江漓低着头,轻声应道:“是,苏老师。” 她看着光洁地板上两人并行的倒影,一个光芒万丈,一个模糊不清。 她成功了。她完美地扮演了苏晚想要的那个“影子”。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晚,走向那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轿车。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漓看着地上那个属于“江漓”的、扭曲变形的黑影,恍惚间觉得,那个真实的自己,似乎正被身后这个光芒四射的“苏晚”一点点吞噬、覆盖。 而她,连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第7章 标本室 顶层公寓里多了一个房间。 以前那扇门总是紧闭着,江漓以为那不过是间闲置的储藏室。直到今天,苏晚用指纹解了锁,对她说:“进来。” 门后的空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祭坛。 没有窗户,光线来自隐藏式灯带,柔和却毫无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比客厅更浓郁的、同款冷香,仿佛要将时间也凝固在这里。 正对着门的整面墙,是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林夙,站在一片金色的银杏林中,回眸浅笑,眉眼生动得几乎要破框而出。那是江漓在网络上从未见过的、更具生命力的林夙。 照片下方,是一个长长的玻璃陈列柜。里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物品:一条褪色的蓝色发带,几本边缘磨损的剧本,印着某个已倒闭咖啡馆logo的陶瓷杯,甚至还有半管干涸的珊瑚色口红。 每一件,都像是考古现场小心翼翼挖掘出的文物,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供奉于此。 江漓站在门口,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熟悉它们。”苏晚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陈列柜前,指尖隔着玻璃,虚虚划过那些物品,“她的习惯,她的喜好,她的小动作。” 她打开柜门,取出那个陶瓷杯,递给江漓。 杯壁冰凉,残留着洗涤剂过度清洁后的滑腻感。江漓接过,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握着的不是杯子,而是一块灼热的炭。 “她习惯用左手握杯,小指会微微翘起。”苏晚示范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然后看向江漓,“试试。” 江漓僵硬地模仿,却只觉得自己的手指笨拙得像木头。 “不对。”苏晚靠近,微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调整着她手指的弧度。气息拂过江漓的耳廓,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放松,感受它。” 江漓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被苏晚触碰的手上。那触感让她战栗,不仅仅是因为冰冷,更因为这种被强行嵌入另一个人人生的诡异感。 苏晚松开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剧本。翻开的内页上,有着清秀又略显潦草的笔记,是林夙的字迹。 “读一下这段台词。”苏晚指着其中一页,“用她的语气。” 江漓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笔记,喉咙发紧。她试图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停下。”苏晚打断她,眉头微蹙,“你的声音里有怯懦。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带着一点不在乎的慵懒,但不是你这样。” 她打开一旁的平板电脑,调出一段视频。那是林夙早年接受采访的片段,网络上早已绝迹。 视频里的林夙,眼神明亮,笑容洒脱,回答问题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真诚,仿佛世间没什么能真正束缚她。 “看她的嘴角,看她的眼神。”苏晚指着定格的画面,“我要你成为的,是这个时候的她。” 江漓看着屏幕上那个鲜活、自由、与苏晚描述中以及这个房间里凝固的“标本”似乎有些出入的女孩,心里涌起巨大的荒谬感。 苏晚珍藏的,究竟是真实的林夙,还是一个被她自己美化、定格了的幻影? 而这个幻影,现在要由她来扮演。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江漓经历过的最诡异的“表演课”。她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对着巨幅照片和冰冷的遗物,一遍遍练习着林夙握杯的姿势,模仿她说话的语气,揣摩她眼神里的光芒。 苏晚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沉默地看着,偶尔出声纠正,语气平静得像在指导一个没有生命的模特。 直到江漓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和持续的紧张,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痛,一次模仿林夙转身回眸的动作时,脚下微微踉跄。 苏晚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江漓骨头生疼。 “不准摔!”苏晚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江漓从未听过的、近乎尖锐的厉色,“这里的东西,一件都不准碰坏!”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冷淡或审视,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慌和暴戾,死死地盯着江漓,仿佛她刚才差点毁掉的是举世无双的珍宝。 江漓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吓住了,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也让她彻底明白。 这个房间,是禁区。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比她这个活生生的“替身”更重要。 她只是一个用来擦拭这些“标本”,使其保持光鲜的工具。 工具,是没有资格出错的,更没有资格……嫉妒这些死物。 苏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猛地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的疯狂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冰冷的壳。 “今天到此为止。”她转过身,不再看江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出去。” 江漓揉着发红的手腕,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关上了一座坟墓。 她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手腕上残留的刺痛和那个房间里冰冷的香气,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她的脖颈。 她抬头,望向客厅窗外繁华的都市夜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正活在一个巨大的、为亡灵设立的阴影里。 第8章 碎镜之声 《回声》的排练厅,四面环镜,将人影切割成无数碎片。江漓站在中央,剧本攥在手里,指尖用力到泛白。今天的戏份,是她的角色在经历背叛后,一段情绪爆发的独白。 导演坐在监视器后,苏晚则抱着手臂,靠在远处的把杆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江漓的四肢百骸。 “Action!” 灯光打在她脸上,灼热。江漓开口,念着台词,声音是模仿了许久的、属于“林夙”的温软调子。她努力回忆着标本室里那些影像资料里的神态,试图将那种“不在乎的慵懒”嵌入角色。 “停一下。”导演皱了皱眉,“江漓,情绪不对。你演的这个人,她此刻是愤怒,是绝望,不是轻飘飘的难过。你的眼神太干净了,不够有力量。” 江漓的心往下沉。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晚。 苏晚走了过来,对导演微微颔首:“我来跟她说说。” 她站到江漓面前,声音不高,带着排练厅里特有的回声:“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她遇到这种事,不会歇斯底里。她的愤怒是向内收的,眼神会冷,语速会慢,但每一个字都有重量。” 她又开始用“她”来指代那个完美的范本。 江漓看着苏晚冷静剖析的样子,看着她一张一合的、涂抹着豆沙色唇膏的嘴唇,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标本室里那些冰冷的物品,闪过苏晚抓住她手腕时那偏执疯狂的眼神,闪过发布会上那些记者了然又怜悯的目光…… 一股压抑了太久、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认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 凭什么? 凭什么她江漓,要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连愤怒和绝望,都要按照别人的方式来表达? “再来一次!”导演喊道。 灯光再次亮起。 江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她没有去看苏晚,也没有去回想任何关于林夙的影像。她只是想着自己——想着被迫签下契约的屈辱,想着被改造身体发肤的无力,想着在那个标本室里令人窒息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刻意的温软或模仿的慵懒,而是沉静的,底下却翻涌着近乎毁灭性的暗流。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丝。 不是林夙的方式。这是她江漓的愤怒。 “……你以为,剥掉我的皮,抽掉我的骨,把我塞进一个漂亮的、合身的模子里……”她念着台词,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某个无形的枷锁上,“……我就真的成了她吗?” 排练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她带着颤音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你看清楚,”她往前走了一步,不是剧本要求的走位,而是逼向那无形的束缚,“这具身体里住着的,从来都不是温顺的幽灵……”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 “——是一个宁愿碎裂,也他妈不想再当复制品的灵魂!”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粗粝的真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镜子里映出她剧烈喘息的身影,眼眶通红,里面燃烧着一种陌生的、灼人的光。 导演张着嘴,忘了喊卡。 靠在把杆上的苏晚,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几乎陌生的江漓,看着她眼中那簇挣脱了所有模仿痕迹的、野性而痛苦的火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那不是林夙。 那是江漓。 是一个完全超出了她预设的、鲜活而强大的灵魂。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她一直试图打磨掉的、属于江漓本身的那些“毛刺”,在此刻,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的美感。 江漓喘着气,从那种忘我的情绪里缓缓抽离。她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苏晚。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中相遇。 江漓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痛苦和反抗。 而苏晚的眼底,第一次,清晰映出的不再是林夙的幻影。 只有江漓。 那个被她亲手禁锢,却又在她亲手打造的牢笼里,发出了碎裂之声的江漓。 苏晚喉咙发紧,竟一时失语。 排练厅里,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城市的喧嚣,隔着厚重的玻璃,闷闷地传来。 像是一曲沉闷的、为旧日亡灵送葬的挽歌。 又像一声微弱的、为新生命鼓动的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