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孽》
第1章 密探所得
暮春时节,园中的芳华已谢了大半。
宋卿鸾右手握着一把金丝剪刀,微微弯腰,左手随意拨弄着眼前一丛开得正艳的紫色芍药,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轻笑道:“我说怎么如今园中的牡丹海棠都相继开败了,原是自知不及芍药风华,早早羞花了,唔,小全子,你觉得朕的这丛芍药开得如何啊?”
身后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匆匆瞟了一眼芍药后,立时满脸堆笑道:“芍药一种花姿本就艳丽,平素粉白二色艳丽中又融之素雅,形态气质俱佳,奴才已奉为神品,今日得见圣上的这丛紫色芍药,才知这艳紫一色虽不及粉白二色素净,但以艳衬艳,竟将其花本身的艳丽妩媚发挥的淋漓尽致,堪称绝品啊。”
“哦?”宋卿鸾慢悠悠地直起身来,回首看了小全子一眼,展颜一笑道:“照你这么说,朕的这丛花竟全是好看在‘色’这一字上了?”言罢垂眸把玩手中剪刀,又是微微一笑。
小全子发痴地看了宋卿鸾一会,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强自吞了一口口水,心跳却依然犹如擂鼓,心想:这紫色芍药无论再如何妍丽,却也不及圣上的万分之一。方才见了宋卿鸾一笑,他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只余色胜春花四字,险些便要冲口而出,是以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有些后怕。
他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宋卿鸾,见圣上注意力不在自个儿身上,便连忙抬手擦拭了额上冷汗,也将心中的大不敬念头给压了下去。
倒不是这小全子如何色胆包天,敢对着当朝九五之尊的容貌生出许多绮念,实在是这宋卿鸾的姿容过于艳丽,并非秀丽婉丽,乃是明晃晃的艳丽,那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眼波流转间极是妩媚动人,一眼望去,美得令人心惊。
因此尽管小全子在宋卿鸾身边侍奉已经有些年头了,可不经意间目光相碰,仍会有些失态。宋卿鸾手指缓缓摩挲着金剪手柄上的细微纹路,抬眼又去看那丛紫色芍药,略一蹙眉道:“好看是好看,可这花开得太盛太茂,枝蔓不堪重负,养分也供应不足,长此下去,于花无益。说着虚虚地剪了几剪子,莞尔笑道:“就让朕来帮你们修剪修剪。”
话音刚落,不防前头朱墙上忽然蹿下一道人影,着实把小全子吓了一跳,宋卿鸾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望了来人一眼,说道:“小全子,你先退下罢。”
小全子自然不敢逗留,见来人是四大影卫之首的风影,知道他必然是有要事同圣上禀告,连忙行礼告退了。
小全子离去时也携了一众在旁侍候的宫婢太监一同离去,一时间这偌大的后花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卿鸾从枝蔓间拈起一瓣散落的芍药,放在唇边吹送了出去,开口说道:“再有一刻就是早朝了,你急急地挑这个时候来,莫不是昨晚在杜相那里探听到了甚么了不得的消息?”说着还不待他开口,便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古怪笑道:“慢着,先让朕猜一猜,唔,这杜衡杜丞相向来喜好风月之事,可如今年岁已高,色心却未减,既是昨晚发生的事,该不会是他壮阳药物补食的太多,昨晚气血上涌体力却不支,就这么死在床上了罢?若真是如此,那杜衡这个老匹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此事若传了出去,免不了成为天下第一笑柄,哈哈……”
风影忍笑道:“只怕要令圣上失望了。”
宋卿鸾倒并未流露出甚么失望神色,只收了笑容,淡淡道:“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是有关段太傅的。”
宋卿鸾闻言神色一顿:“哦?”
风影正色道:“圣上命属下日夜监视杜衡的一举一动,属下昨晚亲耳听到他与他长女杜莞商议,说是要将她许配给段太傅,怕是今早朝堂便会向圣上提及此事,属下因此特来禀报,望圣上尽早想好应对之策。”
“他真这么说?”宋卿鸾深吸一口气道:“杜衡这个老匹夫,实在欺人太甚。”
风影问道:“未知圣上有何打算?”
宋卿鸾“哼”了一声,举起剪刀穿入繁盛花丛中:“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到底这天下是姓宋的,这杜衡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言罢手上的剪刀猛地一开一合,竟生生地将枝上那朵最为艳丽的芍药给剪了下来。
紫色芍药从枝头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宋卿鸾扬手扔了剪刀,负手从风影身旁走过,忽然停住脚步,想起一事,转头笑问他道:“怎么雪儿还不回宫?这么些时日了,他在外头还没玩够么?他那性子,当心别出什么事才好。”
风影摇头苦笑道:“圣上圣明,我那小师弟又摊上事了。若非如此,他心中挂念圣上,一早便回宫了,哪里会捱到今日。”
宋卿鸾点头笑道:“也是,他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朕这么长时间。”又道:“说罢,他又闯甚么祸了?”
风影叹口气道:“好像是沈将军的一位小姐摆了擂台招亲,以武艺择婿,我那小师弟不知死活,竟也上去打了擂台,结果比武胜了人家姑娘却不肯履行婚约,眼下正被沈家人困在沈府出不来呢,也是活该。”
原来前些日子沈将军的千金在长安街上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说是只要哪个男子能打得赢她,无论对方家世背景如何,有无婚配,她都愿委身下嫁。那沈小姐生的标致,出身又好,上台比武者自然是多不胜数,可偏偏那沈小姐武艺十分高强,一连上台数十位英雄,全都被她打下了擂台。雪影自恃武功不弱,但料想与她仍有差距,想着与她切磋一番也无妨,禁不住心痒,也上了擂台,不料才过了三招,便轻轻松松将那沈小姐打败了。比武既胜,那沈小姐便说要嫁给他,雪影大呼上当,万般不肯,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他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困在沈府,沈小姐扬言道:除非他答应娶亲,不然绝不放他出来。雪影因此数日未归。
宋卿鸾道:“沈将军,可是那个常年镇守边境,如今刚回京不久的沈正清?”
风影回道:“正是此人。”
宋卿鸾道:“难怪他不识得雪影。”笑骂道:“好个沈正清,这般欺负人。”又看向风影道:“你既知事情原委,想必已经命人见过他了,或是从他出宫起就一直派人跟着他,你这么关心他,那怎么不想法子救他出来?”
风影道:“总该叫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宋卿鸾笑道:“要朕说,这苦头没必要吃,这记性也无所谓长。”又道:“你且派人去将雪影救出来,就说是朕说的,叫他回宫之后好好休养,不必担心,后事朕自会帮他摆平。”
风影闻言并不意外,却终归有些懊恼:“可是圣上……这事毕竟是小师弟理亏,您这样做……”
宋卿鸾道:“理亏?怎么会是雪影理亏呢?朕一会就下旨给那位沈小姐赐婚,赏她一门上好亲事,以报她爹多年镇守边境之功。天子赐婚,她焉有不从之理?可一女不能嫁二夫,她既领了朕的赏,那便再不能嫁雪影了。这样一来,悔婚的人便是她,你又怎么能说是雪影理亏呢?”
风影皱眉道:“圣上您太宠着他了,这些年来他无法无天,恕属下直言,全因您过分宠溺……”
宋卿鸾不以为意道:“朕就是宠着他了,那又如何?若说从前朕还有顾虑,可如今朕是天子,只要朕在位一天,他哪怕把天给捅破了,也有朕顶着。”一面提步往前走了:“好了,朕该去上朝了,你也自去忙你的罢。”
风影连忙应道:“是。”见前方宋卿鸾的背影愈来愈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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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密探所得
第2章 赐婚
金銮殿内,宋卿鸾略一咳嗽,沉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杜衡果然上前一步,对着宋卿鸾深鞠一躬道:“回禀圣上,臣有本启奏。”
宋卿鸾眉毛一挑:“讲。”
杜衡道:“圣上自登基以来未曾立后,连妃嫔也无,整个后宫空无一人,若说前些年圣上年纪尚小,立后纳妃之事可暂缓行之,可如今圣上已年满十八,老臣惶恐,恳请圣上为皇室血脉着想,早日择选秀女,充盈后宫。”
他有此一举倒是出乎宋卿鸾的意料,宋卿鸾冷笑一声道:“杜相莫不是连后宫之事也要插手?”
杜衡俯身恭谨道:“老臣也是为了圣上,为了宋家祖宗基业着想。”
宋卿鸾道:“这事就不劳杜相操心了,朕如今还没那个打算,且往后搁置了罢。杜相若是担心皇室血脉,呵,不是还有承瑾么?他是大哥所出,朕的嫡亲侄儿,眼下他虽然年幼,但朕早已打算日后将皇位传给他,朕是体弱多病不假,杜相若是担心朕哪天撒手人寰,来不及交代身后事,以致天子之位空悬的话,朕现在就可以下诏立承瑾为太子,这下你可满意?”
杜衡惶恐道:“臣不敢!”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那就劳烦杜相往后休要再提此事。”抬眼扫视一番道:“其余卿家可还有本上奏,若是无事……”
偏杜衡此时又开口道:“启禀圣上,老臣还有一事上奏。”
宋卿鸾心中不耐,想起先前风影所言,料想杜衡此刻必要奏请赐婚一事,只觉心中烦躁更甚:“甚么事?”
杜衡抬头看了宋卿鸾一眼,拱手道:“说来惭愧,这原本是老臣的家事,本不应该放在朝堂上来讲,但此事事关小女的终身幸福……老臣想请圣上做主,下旨给段尧欢段太傅与小女杜莞赐婚。”
一语既出,朝野哗然。众臣面面相觑,皆屏了呼吸。
段尧欢闻言一怔,连忙抬头去看宋卿鸾,见其神情自若,并无异样,仿佛事不关己,虽明知宋卿鸾决不会应允此事,但此刻也不由得心慌起来,叫道:“圣上!”
宋卿鸾循声向他望去,见他一脸紧张之色,不由心情大好,微笑道:“太傅莫急,且听杜相如何说。”
杜衡道:“小女杜莞仰慕王爷已久,其虽无倾城之貌,但也生的温婉秀丽,今年方十八,琴棋书画皆有小成,兼之家世清白,与王爷亦可算得上门当户对,若能得圣上赐婚,成其姻缘,亦不失为一桩美事。”看了段尧欢一眼道:“况且王爷如今也已二十有四,平常王公这般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可王爷至今尚未婚配,如今民间流言四起……王爷正好借这桩婚事一证清白,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卿鸾听他话中有话,“哦?”了一声,说道:“流言?还未请教杜相,究竟是何流言啊?”
杜衡面露难色:“这……”
宋卿鸾慢条斯理地笑道:“杜相吞吞吐吐,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不妨让朕猜上一猜,你今日先是劝朕选秀入宫,后又求朕赐婚太傅,还说什么‘流言四起’,什么流言?说朕与太傅分桃断袖,罔顾人伦?”慢慢收了笑意:“岂止是民间流言四起,恐怕就连朝野上下,也早已议论纷纷了吧?”
群臣闻言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呼:“微臣惶恐!”
宋卿鸾略一抬手道:“起来罢,这些不过是民间无知小民的妄言,你们都是朝廷选拔上来的人才,是国之栋梁,怎可同小民一般见识,听风就是雨的?”
底下群臣高喊道:“微臣知罪”,陆续站了起来。
杜衡率先说道:“圣上与王爷的圣名怎能容人玷污,圣上放心,老臣一定将造谣之人绳之以法,以国法论处,只是……只是王爷确已到了成婚年纪,若迟迟未有婚配,难免招人猜忌,不如……不如就请圣上赐婚,也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宋卿鸾笑道:“要朕赐婚,啧,杜相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合着只要太傅娶了你女儿,就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了?”沉吟道:“其实要朕答应赐婚也行,只不过令千金嫁过去之后,只能委屈做妾,未知杜相介意与否?”
杜衡闻言脸色一变,勉强笑道:“敢问圣上这是为何?王爷正妃之位尚自空悬,何以莞儿只能屈于做妾,难不成我杜衡的女儿还配不上这王妃之位么?”
宋卿鸾轻笑道:“诶,杜相息怒,并非是朕瞧不起令千金,有意刁难于你,实在是先皇之命不可违啊,众位爱卿难道都忘了鸾凤公主了么?”
众位大臣闻言皆有些感慨,鸾凤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皆由先皇后所出,是当今圣上的孪生妹妹,与圣上容貌一般无二,不过龙凤之别。然其早在四年前齐王叛乱一战中便已亡故,不单单是她,当今圣上的两位哥哥,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一同命丧此间,幸得三皇子留存于世,宋国才后继有人。
杜衡皱眉道:“臣自不敢忘,只是不知公主殿下与小女婚事有何干系?”
宋卿鸾道:“众位爱卿是否还记得,先皇在世时,曾为公主赐婚,招太傅为驸马?”
杜衡沉吟片刻:“确有其事不假,只不过当时还未及完婚便赶上齐王叛乱,殿下她……”皱眉道:“眼下殿下已过世多年,又怎可……难道要王爷为她终身不娶?”
宋卿鸾道:“终身不娶倒不至于,只不过当年毕竟是先皇赐婚,虽说后来因种种变故并未成婚,然先皇金口已开,岂有收回成命之理?这鸾凤公主不论是人是鬼,今后都是太傅的正妃了。如今杜相你要朕给太傅赐婚,将令千金许配给他,诚然令千金堂堂丞相之女,身份尊贵,可公主毕竟金枝玉叶,难道竟要公主为令千金让出这正妃之位么?”
杜衡咬牙道:“臣不敢。”
宋卿鸾愉悦道:“那好,此事便就此作罢。”一面起身走下殿去,身后有太监尖声道:“退朝!”
群臣纷纷散去,只余杜衡仍驻足原处,户部尚书李道元一向是他的亲信,此时见他脸色不善,便上前劝解道:“圣上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能懂什么,您也知道圣上与段太傅关系非比寻常,您要将他二人拆散,那圣上自然不乐意啊,这才同您闹了两句,您犯不着生气,不值当。”
杜衡叹气道:“今非昔比,你还当圣上是当年那个初登大宝,凡事都需倚仗我等的小儿么?如今圣上羽翼渐丰,怕是不好掌控喽。”一面甩袖离去。
第3章 制衡
朝露殿内。
熏炉里点了香,宋卿鸾侧躺在榻上,望着那丝丝白烟出神,忽然开口道:“日子过得真快,四年时间转瞬即过,再有三天就又是三哥的忌日了,三哥一向喜欢清静,朕这次也不打算带旁人前去祭拜……”回头望向身后的段尧欢,说道:“不过太傅,届时你与我一道么?”
段尧欢闻言一怔,目光转向别处,沉吟道:“今年因京城疫情爆发之故,会试被迫延期至今,现如今疫情得以缓解,春闱一事也该尽早筹备起来。今年主考官吏部尚书崔大人正约我在三日后于他府上商讨相关事宜,我……我怕是走不开身。”
宋卿鸾看他一眼道:“既然太傅有约在身,那我也不好强求。只是三哥从前最敬重的就是太傅你了,你得了空记得前去祭拜。”一面坐起身来。
段尧欢轻轻“嗯”了一声,也随宋卿鸾坐了起来:“这个自然。”一面将宋卿鸾搂进怀里,柔声道:“三皇子早已过世多年,这毕竟是往事了,你也别太过伤感。”
宋卿鸾静默不语,只缓缓闭了眼,似乎是在回忆往事:“说起来大哥二哥的忌日也都在同一日……他们要比我三哥好上许多,起码他二人能以皇子身份,堂堂正正地藏在园陵东侧,可怜我的同胞哥哥却要以我的名义,仅以公主之礼偏藏于园陵西侧……”
段尧欢不无疼惜地道:“卿鸾……”
宋卿鸾转头看着段尧欢,伸手抚上他的面容,指尖从他眉梢处轻轻划过,轻笑道:“这话说回来,我之所以能够登上皇位,多亏了太傅的英明决断,否则如今这天下怕是不复姓宋了。”
段尧欢闻言神情一黯,苦笑道:“我如今回想起来,竟也不知当时所为究竟是对是错,若是从大局出发,那当日之举自然是再明智不过,可若只论我个人私欲,我却总是有些后悔,后悔叫你坐上了这个位子……”双手捧了她的脸道:“其实卿鸾,什么富贵荣华,世袭王位,我全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同你一起,在江南烟雨之地置一处宅子,就我们两个,从此再不理会旁的人事。”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宋卿鸾却只是笑道:“太傅此言差矣,不登帝位,只怕我们的日子没这样好过……”说着微眯起眸子,恨声道:“况且当时情境,若我不冒用三哥身份登基为帝,只怕我宋家的江山便要落入他人之手,而我一介女流,无大权在握,自顾尚且不暇,又谈何替兄长报仇?”一双眸子陡然睁大,里头光芒炯炯,竟是迸射出刻骨恨意:“太傅难道忘了,当初三哥是如何惨死的么?”
段尧欢被她目光所摄,竟不敢直视她:“可……可齐王早就死了,是你亲手……你也算是替三皇子报了仇……”
宋卿鸾冷笑道:“一个齐王怎么够,他们一个个的,我全都不会放过。”
段尧欢心头一惊,低声道:“你……你是说杜衡他们?”
宋卿鸾道:“不错,当日齐王叛乱,杜衡持骑墙观望之态,并教唆李广义按兵不动,使其迟迟不发兵剿灭叛军,间接导致三哥被害。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们算。”又道:“还有那个李道元,他向来是杜衡的心腹,早年经常出入齐王府,替齐王与杜衡牵线,这件事,也少不了他的份。”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后来风影他们为我查探得知,但我虽知个中实情,无奈杜衡老奸巨猾,我始终拿不到确切证据,加上那时我初登帝位,处处受制,一直动他们不得,这才留他们至今。可如今不一样了,眼下我这皇位已然坐稳,凡事无需诸多忌惮,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更何况,我对那个杜衡,也实在忍无可忍了!”
段尧欢道:“你是指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
宋卿鸾“哼”了一声:“那个杜衡,实在可恶至极。”看向段尧欢道:“太傅,你说杜衡他为什么要朕给你和杜莞赐婚?”
段尧欢道:“左不过是想借机拉拢我,或是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就跟他方才在早朝上,奏劝你招秀女入宫一个道理——他不是,有四个女儿么?”
宋卿鸾双手圈住他的脖颈,笑道:“太傅只说对了一半。”
段尧欢笑着去蹭她的鼻尖:“哦?愿闻其详。”
宋卿鸾道:“杜衡是想借选秀之名将他女儿送进宫不假,也确实想借此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一方面拉拢讨好我,借后宫之力巩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可求朕将杜莞赐给你,却不是那个意思了。朕听说,杜衡四个女儿中他独独偏爱长女杜莞,对另外三个女儿视若草芥,只对杜莞爱若珍宝。试问他怎么舍得将杜莞当做一枚棋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葬送爱女的终身幸福呢?除了送进宫的那个,他不是,另外还有两个女儿么?他完全可以从中择其一啊,何以要牺牲杜莞呢?”
段尧欢闻言不由皱眉道:“那照你这么说,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何?”
宋卿鸾略一挑眉:“还能为何,不就是为了成全爱女的一个心愿喽。你也听到了,他说,‘小女仰慕王爷已久’。太傅,杜莞她喜欢你。”似笑非笑道:“说吧,太傅你跟那个杜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尧欢连忙分辨道:“卿鸾,你不要乱想,我跟那个杜莞,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已经‘仰慕多时’了?呵,太傅,你不会要跟我说,你跟那个杜莞,连面都没见过吧?”
段尧欢道:“就只有一面之缘,我如今连她长什么样都已经不记得了。卿鸾,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么?我生生世世都只爱你一个,绝不会变。”
宋卿笑得有些虚幻:“是么?”
段尧欢紧张道:“怎么,你不信?”
宋卿鸾笑着摇了摇头:“有时候信,有时候,又不太敢信。”
段尧欢眼神一黯,勉强笑道:“我不骗你——你究竟,要怎样才肯信,是非要我将心掏出来给你看么?”
宋卿鸾道:“那倒不必……你方才说爱我,究竟有多爱呢?”
段尧欢叹了口气,双手捧了宋卿鸾的脸庞,在她唇上虔诚地印下一吻:“没了你,我就活不了了。”
宋卿鸾见他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眉目流盼间欲语还休,仿佛含着绵绵情意。俊美无俦的容颜近在咫尺,她心中一动,倾身上前吻住了他:“我也爱你,太傅。”
第4章 缠绵
段尧欢一时心中欢喜无限,立时反客为主,狠狠吻住宋卿鸾,一面轻柔地将她放倒在榻上,细致缠绵地吻过她的眼睛鼻管,及至落到唇上,又极温柔地吮吸舔舐,一路辗转而下,一味地爱怜疼惜。
宋卿鸾在情/事上其实并不如何主动,一贯是一种慵懒的姿态,只在意乱情迷时发出舒服的喟叹。
这场情/事来得异常激烈,结束时宋卿鸾大汗淋漓,终于伏在段尧欢怀里沉沉睡去。
她却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仿佛把她十四岁那年几桩刻骨铭心之事又一一经验了遍。
她梦见那年雪天,段尧欢在红梅树下笑着接了她的手,对她许下“白首之约”;梦见先皇看穿了他二人间的情意,下旨给他们赐了婚;也梦见了那夜齐王带兵入宫,大开杀戒,她侥幸活命,却从雪影口中得知宋折卿的死讯,得知他是如何被他们折磨致死,那一刻她是怎样的几近崩溃,许下毒誓定要教他们血债血偿。
齐王是先皇幼弟,向来狼子野心,先皇驾崩时太子宋折卿远在边疆,快马加鞭需五日才到京城,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二两位皇子早前命人下毒谋害三皇子,事情败露之后俱已被废,因此期间便由齐王暂代朝中事务,直至太子回京登基。
不料太子回京当晚齐王便举兵叛乱,李广义援军迟迟不到,宫中御林军只能抵挡一时,等到段尧欢同他父亲带兵勤王时,宫中情势已十分危急。
段尧欢的父亲段世流与宋高帝有过命的交情,曾随先皇出生入死,数次在战场上救了先皇的性命,先皇感念他的恩德,特封他为异姓郡王,王位世袭,并且战事平息之后并未收回他的兵权,许他持有兵符。
当时段世流带兵阻截城外叛军,而段尧欢则赶赴宫内平乱。其时宋卿鸾正怀抱着宋承瑾,与他瑟缩在床榻一角,忽闻有人破门而入,身旁雪影听到动静连忙拔了佩剑,一面与她嘘声道:“公主你且待在这儿,切记不要发出声音,我出去看看。”其时雪影亦不过个孩子,然而究竟宋卿鸾从未经历过此等变故,在那种时候,分外依赖于他,当下轻轻点了头。却听来人高呼道:“公主?公主你在哪里?”分明是熟悉至极的声音。宋卿鸾狂喜道:“是太傅,是太傅!”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段尧欢扶了她的肩仔细察看,关切道:“公主,你怎么样,身上可有伤着?”宋卿鸾摇了摇头,抽泣道:“太傅,我害怕……”段尧欢心痛难当,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了泪痕,将她搂在怀里道:“不怕,有我在……是我不好,我来迟了,教你受苦了……”
这时风影他们三个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与宋卿鸾道:“公主放心,采薇宫外面的叛军已全部被段太傅的人马剿灭了,我们安全了。”她至此松了口气,抬头看着段尧欢,虚弱地露出一丝笑容:“那就好。”怀里的宋承瑾仍是熟睡着,睡梦中犹自咂着嘴,仿佛外头的惊天巨变同他没有一丝关系。
宋承瑾是她大哥所出,便是她的亲侄子,尽管她同她大哥二哥一向不和,自出了那件事后更是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可她并未将对兄长的不满怨恨迁怒到这个孩子的身上,反而对他关怀宠爱备至,她大哥被废后她索性将他接来了采薇宫,由她亲自照看。究其原因,她何以对他如此偏爱,其实说来可笑,不过是她常常对雪影说的那句“雪儿,看,他两岁时的样子简直和你那时一模一样”。
段尧欢也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他,轻抚了他的脑袋,有些感慨地说道:“幸亏小皇孙他在公主这儿。”宋卿鸾闻言一怔,伸手去握承瑾的小手,轻轻地搓弄着他的手指,说道:“大哥他……他出事了,是不是?”又道:“大哥和二哥一向一起行事,大哥既出了事,二哥也必然不能幸免,他们两个都已经被齐王杀了,是不是?”
段尧欢道:“齐王叛军一杀入宫中,两位皇子便急着出去归顺,谁知……齐王竟下令把他们给杀了。”
宋卿鸾忽然不安起来,急着确认道:“外头叛乱已经平息了吧?那些乱臣贼子都已经死了吧?”语无伦次道:“大哥二哥他们,他们是自己找死……可三哥不会的……太傅既然能来这救我,那应该早就将三哥救出来了吧?三哥他没事,是不是?”
段尧欢目光闪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她,正在此时段尧欢的副将沈夜快步奔走了进来,神色慌乱地叫道:“小王爷!”段尧欢猜到事态有变,忙制止了他,带他走到另一旁,沈夜附耳与他说了,段尧欢闻言神色大变,连忙过来与宋卿鸾叮嘱道:“公主,你待在这儿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一会就来找你。”说完不待宋卿鸾出言询问便与沈夜匆匆离去了 。
宋卿鸾心下不安,看着雪影道:“怎么办,雪影,你说我三哥会不会出事?”
雪影宽慰她道:“不会的,采薇宫距离宫门要比东华殿远得多,段太傅既然赶得及救你,势必在这之前已经将太子殿下救下了。太子殿下是未来天子,段太傅岂会懈怠营救?公主你就放心罢。”
宋卿鸾连连点头道:“对,对,是这个道理,三哥一定平安无事……”又皱起眉头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心慌的厉害,雪影,我还是不放心,你快出去替我打探一下。”雪影于是同风影一道出去了,另留云影,霜影留在原处。等待的时间其实并不如何漫长,宋卿鸾却觉万分煎熬,宋承瑾早已交给云影抱着了,她于是来回在殿内走动,明明一宿未睡,却仿佛根本不觉疲倦似得。
好容易见他们一行人回来了,宋卿鸾来回在他们身后张望:“三哥呢,啊?”探询的目光从段尧欢扫到雪影,却始终未得回复,她不敢置信似得,慌乱地自我解释道:“原来三哥还在东华殿么,我这就过去找他……”段尧欢拦了她道:“公主,太子殿下他……他已经不在了……”宋卿鸾脑中轰的一声,一瞬间天旋地转:“你,你说什么……”
段尧欢道:“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怎么会来不及?你都来得及赶来救我……”失神喃喃道:“难道在你来救我之前,三哥他……他就已经没了?“见段尧欢轻轻点了头,终于忍无可忍,将一腔悲痛全部发泄出来,她厉声责问他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刚才我问你的时候怎么不说话!”段尧欢却不敢看她,愈发地沉默不言。
宋卿鸾一把将他推开,便要往门外走去:“我要去见三哥,我要去见他……”却被雪影一把从身后抱住道:“别去,公主,你别去,你不会想看到的……太子殿下也不会想让你见到他那副样子的……”
宋卿鸾打了个寒颤,忽然停止挣扎,怔怔地道:“三哥他,他是怎么死的?”
雪影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低低呜咽道:“我抓了齐王的一个小兵来问……是被奸……奸/淫致死的,先是齐王,再是他的手下亲信,然后按照军中品阶高低……”宋卿鸾忽然尖声叫道:“不要说了!”
雪影将她转过身来,见她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滴地犹自往下落,是无声地嚎啕,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公主……”
宋卿鸾目光仍是怔怔的,微动了下嘴唇:“三……三哥他……”抬眼看向雪影道:“可三哥他明明是男子啊……而且……而且再怎么说,齐王……齐王也是他的亲叔叔啊……”雪影闻言只是低头不语,咬了嘴唇暗暗隐忍。宋卿鸾忽然怪叫一声,撕心裂肺道:“畜生!”慢慢瘫软在地上,哭道:“三哥……”雪影俯身抱着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卿鸾靠在他怀里,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地嵌进皮肉里,她却丝毫不觉地痛,一双眸子寒芒湛湛,里头是浃髓沦肌的恨毒,她渐渐咬破了皮,鲜血缓缓渗进嘴里,是腥甜的味道,她一字一句地道:“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第5章 往事
叛乱已然平息,然而太子一死,朝野必将动荡,所幸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多,段尧欢马上下令封锁消息,又将一干残余叛党全部灭口,只活捉了齐王,将他秘密囚禁。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但眼下他却面临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宋家一脉到如今只剩下宋卿鸾与宋承瑾二人。
宋承瑾年仅两岁,而他父亲虽然手握兵权,在此次叛乱中亦立下头功,但他向来不问朝事,宋承瑾一旦登基,朝中大权必然会被杜氏一族完全掌握,到时候宋家基业恐会不保。可惜宋卿鸾身为女子,注定不能继承大统。
他看着她,见她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靠在雪影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他此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一贯爱笑,眉目间总是神采飞扬,是一种近乎飞扬跋扈的明艳,而眼前她隐忍沉默,不发一言的样子,其实更像宋折卿。
段尧欢心头突地一跳,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眼前竟浮现出宋折卿的影子。他想起她与宋折卿是孪生兄妹,容貌相似到几乎无法辨别,她是妩媚艳丽中带了几分英气,而宋折卿是不似男子的美若好女。亲密如他和宋卿鸾,自然可以区分出二人的细微差别,但若换做是别人呢?
他的心砰砰直跳,一步一步走到宋卿鸾身边,俯身握住她的手道:“公主……”她怔怔地抬起头来,他看着她,喉头有些发涩,稍一停顿,到底还是开口试探道:“公主,以当前形势来看,小皇孙一旦登基,势必为杜相所挟持,为了宋家的江山,你……你敢不敢代替你三哥女扮男装登上帝位,待几年后宋小皇子能够掌权,再退位于他?”他想她断然不肯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她决不会去做,他在等她开口,等她开口拒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带她一起离开。
不料宋卿鸾在短暂的惊诧过后,却异常坚定地道:“敢,有什么不敢的,太傅说的对,我应该为大局考虑,何况不坐上那个位子,我拿什么来为三哥报仇?”
段尧欢不料她竟会如此决绝,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然后终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宋卿鸾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沉沉浮浮,只是挣脱不开,耳边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卿鸾,醒醒……”混沌黑暗中忽然照进一丝光亮,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猛地朝这亮光奔去,终于冲破了重重黑暗。
再睁眼时所见依然是明黄的帐顶,微转过头,正对上段尧欢的一双眼睛,他眉头微微蹙起,一脸担忧关切,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道:“又魇着了?”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段尧欢便连忙过去扶她,她靠在他的怀里,轻轻道:“不过梦到些往事罢了。”段尧欢心中猜到几分:“又梦到了?”将脸贴在她的发顶上,她的头发极长,平素挽了发髻不如何能显见,此时披散在床上便犹如一帘瀑布,他轻轻撩起一束,乌黑发丝便从他指缝空隙中滑了出去,他隔着头发亲吻了她的脸颊,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不教你经历生死别离之苦。”
宋卿鸾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叫道:“素月。”她的记性其实并不好,但这样的梦境四年间已出现太多回了,当日之事历历在目,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素月是由段尧欢挑了送进宫来侍候她的,此前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这时听到传唤便连忙入内,小心地将汤药呈给了她,她瞥了眼黑漆漆的药汁,不由皱起眉头。
她其实最厌恶喝药,只因为怕苦,而她自小多病多灾,偏又免不了喝药,因此便愈发痛恨,仿佛受刑,但眼前这碗药,她却不得不喝。
左右都要受苦,一口气喝完其实最为明智,宋卿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往往勉强喝了几口便要稍作停顿,以此缓和苦味,却往往愈发地苦,一碗药喝完已是满头大汗。素月接过药碗,行礼退下了。
段尧欢其实最看不得她受苦,但要他从此不再碰她,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只因她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却总是抓不住她,仿佛之间隔了一层雾,对面朦胧是她的身影,可雾气缭绕飘散,他甫一伸手,她已倏忽不见了。只有在那种时刻,他们肌肤相贴,他才真切感受到她是属于他的。
她见他双眉紧蹙,神情黯然,怔怔地不知在想些甚么,便笑道:“其实只有一点苦,只不过我从小药喝怕了,最受不得这药味,倒不全是因为苦。比起我平常喝的那些,这个仿佛蜜饯,真算不了甚么,真的。”
段尧欢被她的话逗笑了,从背后搂住她道;“我真不愿你喝这些……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和你的孩子,有了孩子,你就跑不了了。”
宋卿鸾笑道:“是么?”
段尧欢笑着“嗯”了一声:“连名字我都想好了,有好几个呢,你要不要听?”
宋卿鸾摇头笑道:“不必了,等真有孩子了,你再告诉我也不迟,太傅,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尧欢沉吟道:“可我那几个名字个个都很好,让我只择其一却是万分为难,倒不如一并用上。”
宋卿鸾笑道:“恐怕我生不了许多。”忽然幽幽地道:“不会等太久的……等杜衡他们全都死了……等他们统统都死了,我的噩梦也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慢慢笑了起来:“太傅,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父皇那儿,之后不久父皇便聘你做我的太傅……后来你便同我一起,到如今也已有四年之久了……”话锋一转:“四年都等下来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不急,多久我都等你。”他在她耳畔笑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放手。”又改口道:“不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此刻由他讲出来,是情人之间的呢喃,他笑着含了她的耳垂,将她搂的愈发紧了。
第6章 祭拜
这日下朝后,宋卿鸾换了身素服,便打马去了园陵,随行只带了几名侍卫。
其时正是淫雨霏霏,园陵后山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此时枝叶浸了雨水,愈发显得苍翠欲滴。宋卿鸾抬头向四周望了一圈,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马背,身后侍卫亦纷纷下马,手拎着漆色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卿鸾身后。
宋卿鸾转身从侍卫手上接过食盒,沉声道:“你们便在这守着吧。”
侍卫恭敬道了声是,便牵着马儿留在原地。
宋卿鸾冒着细雨走到墓前,伸手解下风帽,一张玉白面孔早已淌满泪水,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三哥,我来看你了。”
雨声渐大,雨水浸湿宋卿鸾的额发,渐渐顺着她柔和的脸颊淌了下来,她也不以为意,俯身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酒壶与杯盏,斟满酒后作势向陵墓一举,将酒水洒了一地。
“三哥……”宋卿鸾伸手抚上墓碑,指尖划过篆刻的碑文,微微凹陷下去:“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你……你过得好么?”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这潇潇雨声。
她目光怔怔的:“父皇,母后,三哥……你们都不在了,就留我一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如今就只有承瑾还陪在我身……三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我……我接受不了……”忽然嘻地一声怪笑:“不过我已经替你将齐王杀了!我还没告诉你吧?本来想等将他们四个一齐杀了再告诉你不迟,但杜衡那个老匹夫……那帮人,他们命硬的很……呵,至于齐王,当初太傅要杀他的时候被我给拦了,我说交给我来处理,我要亲手杀了他替你报仇——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理’的么?我将他凌迟处死啦,一刀一刀,足足割了三千多刀他才死呢——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厉害。他死后我又将他挫骨扬灰,民间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人死后若是挫骨扬灰,便会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三哥,我这样为你报仇,你高不高兴?”
雨终于越下越大。
宋卿鸾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仍是说道:“三哥你放心,这宋家的基业我会替你和父皇守住,我会好好地把承瑾培养成材,这宋家的江山,自然只能姓宋……”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和着雨声其实并不太能听清,但那人已立在身后,将一柄伞撑在她头顶,宋卿鸾于是抬手擦拭了水渍,沉声道:“不是吩咐你们在原地守着么?”
“圣上,”来人淡淡开口:“是我。”
“风影?”宋卿鸾连忙回身:“你怎么来了?是杜衡那边又出了甚么动静?”
风影道:“并非有关杜丞相,是……是那件事。云影传来消息说,四年前那场叛乱中段太傅的副将沈夜,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宋卿鸾听了这话,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一颗心砰砰直跳:“你……你找到他了?”
风影摇头道:“只知他尚在人世,有人曾说见过他,云影也按他所说前去找了,却是一无所获。”
宋卿鸾竟觉松了口气:“是么?”
风影道:“虽说如今沈夜尚在人世,但眼下线索已断,这茫茫人海,要想从中找人,无异大海捞针。”看了宋卿鸾一眼道:“况且卑职认为,当年之事……并无内情,圣上……圣上不如到此为止。”
宋卿鸾闭了眼道:“不,告诉云影,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沈夜为止。”
风影皱眉道:“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也没什么打紧,不管十年八年,一直找下去便是。”自嘲道:“若是等我死的那日,还没将人找到,就是天意了,那也随他去。”喃喃道:“那样……也好。”
风影道:“是。”又道:“还有一事,小师弟说是没脸回来见圣上,自去精修武艺了,待到学成才肯回来。”
宋卿鸾道:“随他去,你自派人前去照看就是。”一面往前走了,又停下脚步道:“寻找沈夜一事,切记不可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太傅知道。”
风影自然知道轻重:“是,圣上放心。”
宋卿鸾“嗯”了一声,道:“你就先留在这,等雨停了代朕前去陵园东侧拜祭其余两位兄长,朕先回去了。“执意将伞留给风影,径自上马离去。
等回到宫中见段尧欢早已在殿内等候,便迎上去道:“太傅。”段尧欢见她浑身上下尽皆湿透,皱眉道:“怎么淋了雨?快去换身衣服罢。”宋卿鸾道:“无妨。”但还是拗不过他,自去换了寝服。
出来后自去案边坐下,随意拣了本折子翻看,忽然“咦”了一声,一旁段尧欢问道:“怎么?”
宋卿鸾一面将折子递给段尧欢,一面说道:“这个刘玉,不过个地方知县,竟然敢上这样一道折子,也算是有胆色。”微微蹙眉道:“刘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不知是否在哪里听过?”
段尧欢缓缓将折子合上,神色凝重道:“刘玉居然参了杜衡这么一本,说他暗地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好大的罪名。”又皱眉道:“据我所知,杜衡贪污受贿,拖欠国银倒却有其事,可将谋反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未免过了些。”
宋卿鸾嗤笑道:“管他是真是假,现在满朝大臣,文武百官,有哪一个敢得罪杜衡?那杜衡一板脸一皱眉,他们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如今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出来,敢参他这么一本,我还不趁此彻查杜衡一番——任他如何位高权重,这谋逆的罪名,怕也不好一笔带过。杜衡向来手脚不干净,只要能够下令将他严查,还怕查不出什么名目来么,届时即便不能置他于死地,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可这样一来,只怕打草惊蛇。”
宋卿鸾冷笑道:“打蛇打七寸,我倒是觉得,那刘玉并未冤枉他,杜衡向来狼子野心,会屯兵谋反,那也不足为奇。不定我此举一击致命,将他谋逆罪名坐实,借此除去他也未可知呢。”幽幽道:“这样一来,我就又替三哥报了一份仇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噙了丝笑,眼中却隐隐有异光流动,便衬得那点笑意不见半分温情,反而愈发阴森诡异,段尧欢不由一怔,良久才道:“那个刘玉,便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曾与杜衡有过过节,后来遭其诬陷,被罢免官职,最终郁郁而终,想必因为此节缘故,刘玉一直对杜衡怀恨在心,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宋卿鸾恍然道:“怪不得……原来,是为了替父报仇啊。”
段尧欢沉吟道:“刘玉他……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宋卿鸾一挑眉毛:“怎么,原来我从前认得他?怪道这名字听着耳熟。”
“他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伴读,你应当与他有过相处。”
宋卿鸾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这刘玉的确做过三哥的伴读,不过时间不长,好像也只在宫中待了一年。不过他在的这段时间里倒是会时常过来找我,陪我说话解闷,有时还会带些外面的新奇玩意儿过来送我,那会子我们应该相处地不错。”思及此不禁有些怅然,叹口气道:“怎么是他……”
段尧欢见她神色多有不忍,因说道:“杜衡此人睚眦必报,一旦此次事败,刘玉日后必定遭其打压报复,那么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其父便是前车之鉴。”一面将手中折子放下,食指轻扣道:“刘玉太过意气用事,这份折子,我看,圣上看过便罢,勿要拿来做文章了罢。”
宋卿鸾挑眉道:“太傅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必定会输,未免太长他人志气。”又道:“况且此事是刘玉自愿为之,我可没逼他。他既然敢上这么一道折子,那必定是做好考量了的,既然如此,太傅你又何必为他操心呢?”
“可是……”
宋卿鸾抬手道:“好了,就这样吧。”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难得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娇痴:“太傅既然来了,今晚就留下陪我吧,好不好?”
段尧欢心中有事,闻言只略僵硬地扯了嘴角,象征地笑了下:“好。”抬眼迎上她的目光时,却又笑着重复道:“好,我陪你。”仿佛方才不悦一瞬化去,此刻眼中尽是宠溺之意。
第7章 成全
次日早朝,宋卿鸾命人将那份折子当众念了出来,一时满朝哗然。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满脸惶恐之色,丞相杜衡脸色尤其难看。
宋卿鸾微笑着与杜衡道:“杜相的为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想他刘玉,小小一个地方知县,敢上这样的折子,想必也是事出有因,倒不如好好调查一番,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杜衡连忙出列,拱手回道:“圣上明鉴,老臣之心堪比皎月,断不敢存这大逆不道的心思,这刘玉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生前与老臣有些嫌隙,后来其因病亡故,其子刘玉便将他爹之死归怨于老臣,是以出口诬陷,还望圣上名察,还老臣一个公道。”
宋卿鸾沉吟道:“哦,这样说来,倒也不排除是这刘玉挟私报复,恶意中伤杜相。”一面递眼色于段尧欢。
段尧欢便也出列道:“启禀圣上,依臣愚见,刘玉上折弹劾丞相,而丞相又控其诬陷,其中是非曲折,一时实难判断,臣提议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彻查杜衡杜丞相,到时是非曲折,自有定论,若丞相实是遭人诬陷,也好证明其清白。”
宋卿鸾点头笑道:“不错,太傅言之有理,那就依……”
“圣上!”李道元忽然高喊一声,深鞠一躬道:“微臣斗胆,认为段太傅所述之法不妥。”
宋卿鸾只觉一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却仍是自持道:“哦?李爱卿有何高见?”
李道元道:“启奏圣上,丞相已是两朝元老,尽心尽力辅佐两位帝王,可谓劳苦功高,若只因刘玉只言片语便怀疑其有谋逆之心,恐会令朝臣寒心哪,臣以为刘玉心性偏执,是非不分,将其父之死强行归咎于丞相身上,不惜出言诬陷,上折弹劾,罪责实在是难以饶恕,臣恳请圣上将其严令逮捕,就地处决,以示公道自在人心。”
李道元甫一说完,便有另一名大臣紧随其后,跳出来说道:“微臣认为李大人所言极是。”其余大臣亦纷纷附和。
宋卿鸾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也不觉得疼,冷笑道:“朝堂之事本应由各位卿家各抒起见,相互参讨,朕倒不知道,何时众位卿家的意见竟如此一致。”
段尧欢连忙道:“圣上,臣以为丞相之事不能不查,至于刘玉,若他真的有罪也该押解进京由刑部处置,就地处决?哼,该不会是由丞相门人‘就地处决’吧,这岂不是妄动私刑?”
“太傅此言差矣,微臣如今不正是在向圣上求旨赐死刘玉么,哪里是‘妄动私刑’了?再者说了,即便是杜相私下将那刘玉惩治了,那又如何呢?太傅可别忘了,先皇曾赐丞相一柄尚方宝剑,五品及以下官员但可先斩后奏。何况这私刑动不得,难道这妄言就能说得?如此丞相清誉岂不尽毁?为了一个小小知县的只言片语,便要大肆盘查当朝丞相,你叫杜相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你……”
“好了!”宋卿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彻查丞相之事容后再议,至于刘玉,便押解进京,由朕亲自审问之后再行定夺,退朝!”
朝露殿内,宋卿鸾将一本本折子快速翻看过去,每一本只匆匆扫了两眼便又气急败坏地合上,神情愈发烦燥,小全子在一旁心惊胆战地侍候着,提防她又突然发作。正寻思着,忽见她将手中折子一摔,怒斥道:“简直欺人太甚!”将案上一干折子一齐扫落在地。
小全子一个哆嗦,连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息怒啊,龙体要紧……”
宋卿鸾气得发抖:“呵,所有的折子都是要朕杀了刘玉,还杜衡一个清白,朕还没下令查他呢,就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我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圣上,杜莞杜姑娘在殿外求见。”
宋卿鸾一怔:“杜莞?杜衡长女杜莞?就是杜衡为之求朕赐婚,意欲将她嫁给太傅的那个杜莞?”
“是。”
宋卿鸾轻嗤一声道:“好笑,她来见朕做什么……我可不想见着她!”
小太监恭声道:“那奴才这就把她打发走。”行礼告退了。
宋卿鸾眉头一皱,喝道:“回来!”低头望着散乱一地的折子,撇嘴道:“罢了罢了,叫她进来吧,朕倒要看看,她究竟要跟朕说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全子道:“喏,地上的这一堆,快收拾干净。”
片刻便有太监领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
宋卿鸾上下打量那名女子半晌,并未发现其有何特别之处,只一双眼睛倒还算有几分灵气,当下微微笑道:“杜莞杜姑娘,久仰大名了。”
这厢杜莞行礼之后盈盈起身:“莞儿不敢当。”却在瞧见宋卿鸾容貌时神情为之一怔,她此前虽对这位当朝天子的容貌有所耳闻,然今日亲眼所见却仍不免心惊,暗道这少年皇帝果真天人之貌,一张脸艳若桃李,眉眼如画似描,端的是勾魂摄魄。一眼望去,竟是雌雄难辨,不由想到外间传闻其与段尧欢之间的种种,此时已信了七八,一时心下黯然,然究竟痴心,扑通下跪道:“莞儿此来,是想向圣上求一个恩典。”
宋卿鸾点点头道:“嗯……讲吧。”
杜莞叩首道:“莞儿想向圣上讨一个恩典,请圣上下旨为莞儿和王爷赐婚。”她口中的这个‘王爷’,指的自然是段尧欢了。
宋卿鸾倒也不意外,冷笑道:“赐婚之事朕一早说过,你要嫁入段王府也不是不可,不过,只能为妾。但你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最要面子的一个人,即便你自个儿愿意,他也是决计不肯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杜莞道:“圣上圣明。”抬头直直地看向宋卿鸾道:“臣女此来,正是求圣上下旨赐婚,令臣女以正妃之礼嫁入段王府。”
宋卿鸾闻言挑眉:“哦?”
杜莞道:“圣上明鉴,臣女与王爷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臣女此生更是非他不嫁,求圣上怜悯,成全我二人的姻缘。”她此时为达目的,已是不择手段了,貌似深情,其实一番话说出来,真假参半,类似“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云云,不过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
宋卿鸾怒极反笑:“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呵,成全?”
第8章 刘玉
杜莞俯身叩首道:“请圣上成全!”缓缓抬头看向宋卿鸾:“莞儿知道圣上与刘玉交情匪浅,如今刘玉有难,圣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如今群臣施压,圣上怕也是有心无力。莞儿不才,愿助圣上一臂之力。”
宋卿鸾轻笑道:“倒是有备而来。怎么,想卖朕一个人情,好让朕同意你和段尧欢的婚事?那好,你说你愿助朕一臂之力,你当真有把握能说服你爹,让他松口放了刘玉?”
杜莞道:“圣上圣明,臣女的父亲对臣女一向疼爱有加,臣女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臣女有把握能说服我爹,让他在朝堂上主动为刘玉求情,这样一来,其余官员见情形有变,自然随之改口,如此刘玉性命可保。”
宋卿鸾若有所思道:“嗯,果真好法子。只不过既然杜相对杜姑娘你言听计从,从无违背,那杜姑娘大可直接去求你爹,让他答应你给段尧欢做妾,又何必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呢?”
“这……”
宋卿鸾笑道:“好了,朕跟你说着玩呢。我在这儿替刘玉谢过你了。”话锋一转:“只不过,刘玉怕是不能消受姑娘的美意了,就在方才,朕已经下定决心将他处死。朕想过了,区区一个刘玉,跟丞相乃至满朝大臣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朕实在没必要为他犯了众怒,若因此与杜相留下心结,那更是大大的不值。”见杜莞一脸惊诧之色,又笑道:“不过杜姑娘也不必担心,只要你肯帮朕在杜相面前多说些好话,从中调和,避免我们君臣因此事产生嫌隙,朕就算你大功一件,许你如愿以偿。”
杜莞喜难自持,忙追问道:“圣上所说当真?”
宋卿鸾道:“君无戏言。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跟段尧欢在一起么?”见杜莞满脸欣喜之色,不知在想些甚么,一双眼睛满载情思,倒愈发显得盈盈动人,便笑道:“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呢,我保证你以后,可以天天见到段尧欢。”
杜莞闻言连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的这份大恩大德莞儿铭感五内,圣上放心,只要刘玉一死,一切朝堂争议就都烟消云散,爹爹也断不会因此留下心结,必将永远忠心于圣上。”
宋卿鸾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杜姑娘若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如先请回去罢。”
杜莞遂起身行礼道:“那民女先行告退。”满心欢喜地走了。
宋卿鸾手指轻扣案桌,目光尾随杜莞而去,直至其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阴恻恻地笑了。
身后小全子小声议论道:“什么京城第一美女,也不过如此嘛。”
宋卿鸾眉头一皱,侧头斜睨他道:“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甚么,当我聋了么!”她其实并未听清小全子说了甚么,之所以对其发难,不过是看不惯他旁若无人,背着她发表议论罢了。
小全子一个胆寒,以为宋卿鸾,倒对那个杜莞颇具好感,竟见不得旁人说她不是,当下连忙下跪道:“奴才……奴才是说杜姑娘美艳动人,不愧……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儿。”
宋卿鸾冷笑道:“哦?原来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难怪能让我们段太傅也为之神魂颠倒,轻易定下终身了。”
小全子听她这样说,倒有些犯懵,一时摸不清她的态度,只得赔笑道:“是,是……不过奴才听说,这原先第一美人的称号,是醉仙楼那位华如姑娘的,只不知甚么时候落到了杜姑娘头上。”
“哦?可是那华如姑娘年老色衰,美貌不再了?”
小全子回道:“据奴才所知,那华如姑娘正值盛年,与杜姑娘一般年纪,美貌依旧,仍是醉仙楼的头牌呢。”
宋卿鸾道:“那这样看来,这名号易主也未必是因那华如姑娘姿色不及杜莞,恐怕是杜衡位高权重,旁人有意巴结,故意奉承他女儿,而华如一介青楼女子,无权无势,自然只能任其夺了这头衔了。”
小全子忙道:“圣上圣明,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宋卿鸾白了他一眼道:“少奉承了,你方才不还说杜莞当之无愧,是这京城第一美人儿么,这会倒又附和起我来了。”笑骂道:“你这奴才,别的不行,论起溜须拍马,脑筋倒是转得比谁都快。”
小全子嘿嘿笑道:“圣上教训的是。”
宋卿鸾低头轻抚手掌,愉悦道:“也算这华如姑娘运气好,遇上了朕,朕反正是顺手,那就帮她一把,助她重新夺回这‘第一美人儿’的称号。”
便在此时,霜影进来禀报道:“启禀圣上,刘玉已押解进京,眼下正候在殿外,未知圣上如何处置?”
宋卿鸾闻言一怔,面上神色变换,分不清究竟是喜是忧,半晌才叹气道:“好,就将他押往地牢罢,朕一会就过去。”
小全子在听到“地牢”两字时,倒是有些怔愣,这个宋卿鸾口中的地牢正位于他们脚下,是朝露殿底下的一座暗牢。因其地处隐秘,又几乎不曾关押过犯人,所以一向鲜为人知,也只有贴身侍奉如他,以及圣上最为宠信的四大影卫,才有机会从圣上口中获悉此事。
小全子此时心中便纳罕道:这个地牢许久不曾使用,怎的今日竟用它来关押刘玉?正寻思着,忽闻宋卿鸾颇为痛苦地呻/吟一声,仿佛孩童发脾气一般,半是愤恨,半是委屈,紧接着传来一阵愈来愈急促地喘息声,听得小全子胆战心惊,他暗道不好:这正是宋卿鸾发作的前兆,抬头一看,果然撞见宋卿鸾正发泄似得,将一干奏折扫落在地,他连忙俯身去拾,暗暗叫苦:这才刚理好没一会呢,又叫圣上给摔了。起身却见宋卿鸾精疲力尽般,缓缓靠向身后椅背,闭眼叹息道:“刘玉他……我保不住他了……”
一炷香后,宋卿鸾命小全子唤来霜影,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偏殿一处书柜前,霜影打开机关,率先走了下去,宋卿鸾紧随其后。
地牢虽地处阴暗,然这通道的两旁墙壁上,每隔五步便设一个烛台,其上烛火终年不灭,故而宋卿鸾与霜影二人,行走视物并不费力。等走到尽头,便有两名狱卒上前行礼道:“见过圣上。”
宋卿鸾看他们一眼,说道:“刘玉在哪儿,速带朕去见他。”
狱卒应道:“是,圣上请随我来。”带着宋卿鸾,霜影二人来到一间牢房前,恭声道:“回禀圣上,这里头关着的人,就是刘玉。”
宋卿鸾的记性一向很坏,加上她与刘玉数年未见,其实印象中他的容貌已十分模糊了,脑海中残存的零星片段,依稀是一个生性腼腆,脾性极好,总爱在她身边打转的白衣少年。
思及此宋卿鸾轻叹了声,立在门口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刘玉此时侧身靠坐在角落,宋卿鸾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但见其肤色惨白,面部线条柔美,眉眼、鼻管、乃至薄唇无一不似雕刻般,虽身穿囚服,却难掩其孤洁气质。
狱卒在一旁打开牢门,刘玉听闻动静,转过头来,正好与宋卿鸾打了个照面,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刘玉在见到宋卿鸾的一瞬间,心头激荡,恍惚以为身在梦境,此时慢慢冷静下来,方知自己不过是认错了人,遂改坐为跪,叩首行礼道:“罪臣刘玉,见过圣上。”
宋卿鸾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不禁感叹此人容貌居然如此俊美,方才侧面已是惊为天人,谁知此时见其正脸,竟比之前还要惊艳十分,便是拿其与段欢尧相比,竟也不输分毫。
所谓面如冠玉也不过如此,刘玉刘玉,果真人如其名。
第9章 赐死
宋卿鸾缓缓踱步进去,停在刘玉跟前,低下头看他道:“刘玉……许久不见。”
刘玉跪着回道:“是,自罪臣离京之后便一直无缘得见圣上,一别至今,也有四年光景了,不想今日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宋卿鸾也有些感慨:“是啊,朕也不曾想到……”蹲下身看他道:“做什么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刘玉应道:“是。”一面慢慢抬起了头,不防撞见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两人挨得极近,宋卿鸾笑微微地看着他道:“刘,玉。”两人相视片刻,宋卿鸾又渐渐想起一些两人之间的往事,大多是些温暖美好的记忆。其实从那时到如今,中间不过隔了短短几年,此时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如若不是今日重逢,那些过往记忆,怕是要永久尘封了。刘玉此人,他当初的消失正如同他的出现一般,于宋卿鸾而言,都是无知无觉的。就好比一座时常造访,里头遍布姹紫嫣红的园子中,一日发现开出一株尤为妍丽的珍奇花卉,便留心了几日,几日后心思转淡便也搁置了,等有一日偶然间想起,发现已经许久不见其踪影了,寻人一问,才知其早已栽往他处,于是淡淡回道:“知道了。”便也到此为止。宋卿鸾皱眉回忆了一会,却不知怎的想到了段尧欢身上,忽而恍然道:是了,就是在太傅进宫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同他在一处了,之后不久便没了刘玉的消息,想来他是在那时出的宫。
宋卿鸾这般胡乱想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却见刘玉不知何时又把头低了下去,一双耳朵原先肤色雪白透明,甚至可见细微经络,此时却红得仿佛滴血,宋卿鸾见状不禁莞尔道:“怎么又将头低下去了,就这么怕我,嗯?”
刘玉闻言忙叩首道:“罪臣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却在接触到宋卿鸾的目光后,又连忙把头低下:“罪臣不敢……只是……只是圣上龙颜与旧时鸾凤公主的容貌太过相似,罪臣唯恐一时失态,冲撞了圣上。”
宋卿鸾闻言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道:“这四年过去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负手背过身去,淡淡道:“好了,咱们旧也叙完了,眼下,该谈正事了。”
身后刘玉应道:“是。”
宋卿鸾道:“你当初既然敢上那样一道折子,想必,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刘玉道:“是,罪臣明白,一旦将折子呈递上去,罪臣势必凶多吉少。其实今日下场,罪臣一早料到,自打罪臣被押解到京城,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以卵击石,白白去送死呢?”
刘玉道:“有道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罪臣所求,不过一个公道罢了。”叩首道:“圣上明鉴,罪臣在奏折上所言,句句属实。罪臣所管辖的县城内,有一小镇名唤边陲,地处隐秘,杜衡便是在此地操练兵马,藏匿兵器。圣上,杜衡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恳请圣上明察。”
宋卿鸾苦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当初朕欲借你上奏弹劾一事,下旨彻查杜衡,可满朝官员除了朕的个别亲信之外,几乎全都反对,反而逼朕下旨将你赐死,朕又能如何呢?朕不能罔顾群臣意见,朕不能犯了众怒,所以朕连颁下搜查令都做不到!如今打草惊蛇,杜衡那些兵马想必早已分批迁移,即便此时朕派人前去搜查,也不过是扑个空罢了。”
刘玉道:“是罪臣令圣上为难了。”
宋卿鸾道:“你奏折上说边陲镇的兵马大概还不足一万,虽然保不齐杜衡在别处另有安置,但依朕看,说到举兵谋反,他杜衡一时三刻还没这个能耐。”转过身来定定瞧着刘玉道:“你道为何?今儿个杜衡派他女儿试探朕来了。她表面上说愿意劝说她爹为你求情,可实际上呢,不过是借机试探朕的态度罢了。倘若朕喜形于色,委托她一定说服她爹,救你性命的话,那杜衡必定勃然大怒,认为朕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便会暗地里加紧动作,伺机谋反。”看了刘玉一眼,见他神色自若,续说道:“所以朕当面拒绝了她的‘好意’,说你挟仇报复,诬陷当朝丞相,其罪当诛,朕自当秉公处理,还丞相一个公道,也给群臣一个交代。”一面蹲下身子,扶住刘玉双肩,看着他道:“刘玉,我已经想到法子置杜衡于死地了,你肯不肯帮我?”
“圣上想我怎么帮你?”
宋卿鸾目光灼灼,看着他道:“我想借你的性命一用。”说着仿佛是想到了日后杜衡惨死的情景,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复仇心切,眼中倒似有两簇火焰燃烧一般,隐隐散发着炙热光芒,连带着嘴角都不可抑制地微微上翘,似乎是笑,却又稍嫌狰狞。她看着刘玉,急切道:“刘玉,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的这个法子要想成功,需要一些时间。而你的死恰好可以帮我争取到时间。只要我将你杀了,杜衡必定对我有所松懈,加上我以段尧欢为饵,诱使杜莞替我在她爹面前多说好话,更是能够借机麻痹他,如此一来,事半功倍,杜衡一旦懈怠下来,那我的机会可就来了。”又叹息道:“况且,即便我当初顺着杜莞的意思救你性命,也不过留你在这世上多活几日罢了,杜衡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睚眦必报,决计不会轻饶你。明的不行,他可以来暗的,到最后,你不还是死在他手上?与其这样,倒不如,由朕杀了你,不说别的,起码不会那么痛苦。”
刘玉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叹口气道:“圣上说的在理,那么,就请圣上动手罢。”
宋卿鸾喜道:“这就是了。刘玉,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为你和你父亲报仇雪恨。”
刘玉再度叩拜道:“多谢圣上!”当年他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随之郁郁而终,他在这世上了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报仇一事,如今得圣上亲口承诺,业已心安,当下做好准备,坦然赴死。
宋卿鸾点点头,起身看了身旁霜影一眼:“动手罢。”却又随即抬手制止道:“等等。”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刘玉一眼,说道:“你……除开报仇一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未完成的心愿?你不妨说出来,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帮你办到。”
刘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俯身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圣上,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除却报仇一事之外,并无旁的心愿,但若说起身后事,倒确实有两桩,如蒙圣上成全,罪臣感激不尽。”
宋卿鸾道:“你又何必这样说呢?有什么要朕做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刘玉道:“多谢圣上。这第一桩事,便是请圣上能于今后每年臣父母忌日之时,派人前去坟墓打扫祭拜,替臣尽未尽之孝道,并于杜衡死后派人前去臣父母墓前告知,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宋卿鸾点点头道:“这不难,朕到时自会派人前去,那第二桩呢?”
“这第二桩……”刘玉轻轻笑了下,眼中多有向往之色:“臣恳请圣上在臣死后,将臣的尸首藏在东郦山上,坟墓朝南而建。”
宋卿鸾蹙眉道:“东郦山?”东郦山朝南,不正好对着陵园西侧么?宋卿鸾一时猜不透刘玉此举的用意,然这究竟算不得大事,便点头道:“好,这也简单,朕答应你就是。”
“多谢圣上!”
宋卿鸾听他几次三番开口道谢,心中一阵酸楚,苦笑道:“傻瓜,我若是你,怨我还来不及,你怎么反倒谢我?”朝霜影微微点头,一面转过身去。
霜影会意,从身后狱卒手中接过杯盏酒壶,斟了一杯,递给了刘玉。
宋卿鸾听闻动静,心中不忍,连忙闭上双眼:“刘玉,你放心喝吧,这类鸩酒,发作极快,不会太痛苦的。”话虽如此说,可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的,却尽是从前与刘玉相处的画面,她一时心绪纷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动静,她仔细分辨,依稀是酒水吞咽之声,她一个激灵,蓦地睁开双眼,连忙转身将刘玉手中杯盏打落:“别喝!”然到底迟了一步,杯中之酒已入腹大半,刘玉神情痛苦,慢慢倒躺在地。宋卿鸾连忙近身将他抱在怀里,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眼睁睁地瞧着鲜血自他口中汨汨流出,将胸前衣襟染红一片,不由失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第10章 刘玉之死
霜影低头看了刘玉一眼,俯身将手搭在宋卿鸾肩上,轻声道:“圣上,来不及了。”却也还是吩咐门外狱卒前去传唤太医。
宋卿鸾眼见刘玉气息愈来愈弱,心中不知甚么滋味,她既要他的性命助她成事,又不忍他就此死去,茫茫然地想道:我身负血海深仇也并非一日,难道报仇之事非要急在这一时三刻么,何必为此牺牲刘玉的性命?便顺了杜莞的意思又如何呢?我口口声声说杜衡迟早会起兵谋反,可他若真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容我到今日,所谓招兵买马,其实多半是为了自保。又想道:刘玉一死,自然一切迎刃而解,最为省事也最为有效,但我扪心自问,要想保他性命真的全无方法了么?方才劝他甘愿赴死那一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暗含私心,不过是借他性命达成目的罢了!
她此时心中已萌生悔意,抚着刘玉面容道:“阿玉,你撑住,千万别睡了,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刘玉原本意识昏昏沉沉,便要睡去,此时听到“阿玉”两字,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宋卿鸾,仿佛难以置信,颤声道:“你……我……我不是在做梦罢?你……你是公……”
宋卿鸾含泪笑道:“是,是我。”
刘玉神情似哭似笑:“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挣扎着想要触碰宋卿鸾的面容,却仿佛有所顾虑,迟疑地看她一眼,将手悬在空中。宋卿鸾于是伸手接过,将其掌心贴于脸上,微笑着说道:“你当初不辞而别,就此没了音讯,如今四年过去了,你过得还好么?”
刘玉痴痴望着她道:“我……当初我见你心有所属,不想留在宫中惹你厌烦,这才出宫离京……这四年里,我……我很想你……若不是父仇未报,我……我早随你去了……”
宋卿鸾顺着他的话道:“是,其实我……我也时常想起你,今日能够与你重逢,我很开心。”
刘玉费力地笑道:“真……真的么?”眼皮变得愈发沉重,渐渐不听使唤。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你方才说你很想我,那四年未见,你一定攒了不少话要跟我说吧,如今好容易见面,你一定要和我好好说说,千万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了。”一面抬头向霜影望去,斥问道:“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霜影道:“已派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到,圣上稍安勿躁。”
刘玉艰难道:“我……我不行了,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临死前能再见殿下,我……我已是死而无憾了……殿下,其实我……我一直很喜……”双眼终于沉沉合上,嘴角边却仍留有一丝笑意。
宋卿鸾一怔,摇着他的身子道:“阿玉?阿玉!”
霜影伸手探了刘玉的鼻息,与宋卿鸾道:“他已经死了,圣上节哀。”
宋卿鸾脱力一般,瘫软在地,口中喃喃道:“死了……”忽又狠狠攥紧双拳,咬牙切齿道:“杜、衡。”
恰是时狱卒领着名太医匆匆赶来,那太医走进牢房,见了内中情形也不由怔住:“这……”
宋卿鸾抬头看他一眼,冷笑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做甚么?难道,是想来给刘玉陪葬?”
那太医闻言大惊失色,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恕罪……”
“还不快滚!”
那太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宋卿鸾抬手拭干了泪痕,将刘玉尸首小心平放在地,起身看着霜影道:“将他的尸首送去丞相府,给杜衡看上一眼,然后带回安葬了罢——他的两个心愿,你都听清楚了?以后,就交由你办吧。”
霜影应道:“是。”
宋卿鸾“嗯”了一声:“那就先这样。”抬步走出牢房。
夜幕低垂,宫中各处均已上了灯。
段尧欢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也不顾宫婢太监的阻拦,气势汹汹地冲进朝露殿,人尚未见到宋卿鸾,便已高声质问道:“圣上,怎么回事?我刚收到消息,说是刘玉已经死了!你……”却在见到宋卿鸾的那一刻,整个人怔住了,只见她脸色苍白,闭目躺在床榻上,额头还覆了一块湿巾,看着十分虚弱。
段尧欢原本一腔怒火,此时见了宋卿鸾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下来,一面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抚上宋卿鸾的面颊,心疼道:“这是怎么了?”
宋卿鸾慢慢睁开双眼,虚弱笑道:“太傅,你来了。”说着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
小全子领命道:“是。”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宋卿鸾看着段尧欢道:“先前有些发烧,现在已经好多了,没甚么大碍,太傅不必忧心。”
段尧欢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叫李太医来看过了没有?”这李太医从前是王府的家养郎中,医术不凡,后来宋卿鸾登基后段尧欢便将他安插在太医院里。宋卿鸾一向体弱多病,平日里汤药不断,这问诊开方之事,皆由李太医一人负责。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了,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罢了,这类小病,李太医从前就开过不少方子,方才小全子已经照方抓药,煎好让我服下了。”
段尧欢抚着她的脸道:“那就好。”又道:“既然生病了就要多休息,切勿太过操劳。你总是这样让人不省心,好端端地怎么又病了呢?”
宋卿鸾道:“身上疼痛是小,太傅,我是这儿疼。”一面伸出手指,指着心口道:“刘玉是我亲自下令处死的,是我没用,没能保得住他。”
段尧欢叹气道:“刘玉毕竟和我们相识一场,何况他对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
宋卿鸾道:“是我不好,杜衡他多番向我施压,我……总之的确是我害了他,我对不住他……”她说这话时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显是痛楚难当,段尧欢本来对她毒杀刘玉一事颇为不忿,此时瞧见她这副模样,便是有再多的责难之语也无法诉诸于口:“其实这也不怪你,要怪就怪那杜衡,你也是无可奈何……”他素来宠她,见她这般自责难过,自是心疼到了极点,早将那刘玉抛诸脑后,柔声劝慰她道:“刘玉他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当心身子。”
宋卿鸾点头道:“嗯。”轻轻抓了段尧欢的衣角:“太傅,刘玉不能就这样枉死,我迟早要为他报仇,太傅,到时你可一定得帮我啊。”
段尧欢自是满口答应:“好好好,我一定帮你。现在先不说这些,你身子不适,得好好休息。”
宋卿鸾轻声道:“太傅,我有些累了。”
段尧欢笑道:“那好,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
段尧欢俯身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那我真走了?”
宋卿鸾缓缓闭上双眼:“嗯。”
段尧欢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听她呼吸渐稳,起身为她掖好被角,放轻脚步离去了。
不一会儿小全子又走了进来,立在床前与宋卿鸾轻声道:“圣上,段太傅走了。”
宋卿鸾倏地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知道了。”一面坐起身子,揭了额头湿巾狠狠掷在地上:“哼!”
小全子小心翼翼道:“圣上,那个……该喝药了。”说着从宫婢手中接过药碗,递过去道:“圣上,您看……”
宋卿鸾冷笑道:“又不是真病,喝甚么药!”
小全子赔笑道:“不是,圣上,这是您每日都要喝的药,您忘了?李太医给开的,说是给您调理身子用的。和今日装病这事啊,没关系。”
宋卿鸾瞥了那黑漆漆的药汁一眼,心中嫌恶:“那也不喝,滚!”
“这……”小全子暗暗叫苦:这平日里还有段太傅劝着喝药,可今儿个……他见宋卿鸾此时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劝,只得作罢。
第11章 游说
王府门外,摇蕙手提一盏灯笼,面含焦色,目光在街口一带巡睃,忽的眼前一亮,欣喜地朝前方快步走去:“王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段尧欢从轿内探出头来,看她一眼道:“夜里风大,你当心着凉,有甚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摇蕙点了点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等段尧欢在门口下了轿,两人一道走进府去。
摇蕙是段世流从小安排在段尧欢身边的侍婢,与他一起长大,其容色秀丽,武功高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其说是段尧欢的侍婢,倒不如说是与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以段尧欢从未将摇蕙当做过侍婢,而是当长姐一般敬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摇蕙先往灯芯旁添了少许灯油,又替段尧欢沏了一杯茶,将茶盏放置在案桌上,她看了段尧欢一眼,柔声道:“王爷,先喝杯茶润润口罢。”
段尧欢温和笑道:“有劳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了:“怎么又守在门口等我?我平常进宫之后彻夜不回,那也是常事,我早说过,教你不必等我。”
摇蕙道:“今晚不一样。今天你为了刘玉的事,气冲冲地进宫去找圣上理论,我怕……”
“怕甚么?”段尧欢看她一眼道:“放心,圣上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摇蕙点头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那刘玉?”
段尧欢黯然道:“确实是圣上下令所杀。”
摇蕙闻言一惊:“先时摇蕙还心存侥幸,料想是杜衡做贼心虚,来了个先斩后奏,不料确实是当今圣上下令杀的刘玉,我真是小看那小皇帝了,小小年纪,便这般冷酷无情,说杀就杀,竟丝毫不念旧日情分。”
段尧欢道:“纵使那杜衡有先皇所赐宝剑,能斩杀五品及以下官员,但此事已然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他岂会在这个时候私自毒杀刘玉,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说着一拳打在案桌上,神情颇为烦躁:“我知道确实是圣上杀的刘玉,可……可她也是受杜衡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终归……终归是我没能够帮得了她。”
摇蕙却摇头道:“虽说是受人胁迫,但刘玉毕竟是为圣上办事,而且刘玉做过圣上伴读,两人昔年曾以兄弟相称,感情颇为要好,可一旦临事,圣上的这招弃卒保帅却能走得如此决绝,可见其心性凉薄,断不是长情之人,王爷,你日后也要小心才好。”
段尧欢神色一凛:“你何出此言?”
摇蕙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王爷和圣上的感情再好,说到底也不过是圣上的师傅而已,圣上既然能为了杜衡杀了刘玉,焉知杜衡死后圣上为防王爷一支独大不会对王爷下手?”
“不会的。”段欢尧摇头道:“但凡圣上有我待她心思的十分之一,她就不会那样对我。”
摇蕙闻言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我……我只是给王爷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
段尧欢叹气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帮圣上除去杜衡,至于杜衡死后如何——那是后话了,好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摇蕙,你先下去歇息罢。”
摇蕙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应道:“是,那王爷也早些休息。”转身出去了。
刘玉既死,这场风波也就随之平息,如此安稳过了几日,这日下朝后段尧欢照旧来朝露殿见宋卿鸾,见她坐在案边沉吟出神,便走上前去,松松搂住她道:“在想什么呢,嗯?”
宋卿鸾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半晌抬头看他道:“太傅,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段尧欢笑道:“甚么?”
宋卿鸾道:“我想过了,先前是我太过鲁莽,低估了杜衡在朝中的势力,结果不但没能除去杜衡,反而害刘玉白白丢了性命。眼下看来,要想扳倒杜衡,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分解他在朝中的势力。”拿起案上的一封密函递与段尧欢道:“这些都是风影掌握的,李道元等人的把柄,你拿着这些去找李道元他们,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害,说服他们转投阵营,反过来帮我们对付杜衡。”
段尧欢打开折子略一翻看,抬头看向宋卿鸾道:“我?”
宋卿鸾道:“自然,朝野尽知你是我的亲信,由你代朕转达这层意思 ,再合适不过了。再者说了,太傅你手中握有的兵权,不比吴广义少,要是真打起来,咱们也不怕他,你去了多少能起到威慑作用,好教他们想想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挑眉道:“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帮我这个忙呢?”一面靠向段尧欢,轻扯他的衣袖道:“太傅,你说过要帮我的。”
段尧欢轻抚她的发顶,笑道:“好,只是不知这‘诱之以利’,究竟,要许下多大的利?”
宋卿鸾勾唇笑道:“你只说朕是铁了心要办杜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们能够弃暗投明,助朕一臂之力,朕不但既往不咎,还许他们富贵荣华,后世无忧——这难道不比跟着杜衡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好过千倍万倍么?”
段尧欢沉吟道:“你从前对李道元他们几个恨之入骨,如今当真肯放过他们么?”
宋卿鸾冷笑道:“太傅只管这么说就是了,又何必多问?”
段尧欢闻言静默不语,半晌方道:“也好,只盼一切如你所愿。”早日了结你的心魔。
宋卿鸾闻言笑道:“太傅放心,这次我不说有十分把握,七分总是有的。刘玉刚死没几日,眼下正是杜衡松懈的时候,他再料不到我会此时动手,所谓出其不意方能取胜,太傅,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段尧欢勉强笑道:“是。”
次日午后,段尧欢带了几个家仆前去造访李府。
李道元新近得了一只鹦鹉,长得油光水滑,十分讨喜,加之其聪明绝顶,善习人语,很合李道元的心意,因此常常整日逗弄,不见厌倦。
彼时李道元正在给鹦鹉喂食,下人匆匆来报,说是段太傅来访,李道元手中的动作一顿,眸子眯成一线:“他来做甚么?”想起杜衡与刘玉那事,恍然笑道:“前些时候在朝堂上不是很威风么?如今倒要托我向杜相说情了——十之八/九是替他那宝贝小皇帝收拾烂摊子来了,请他进来罢。”
下人应了一声,转身请段尧欢等人入内。
段尧欢遥遥见到李道元手中的鹦鹉笼子,边走边笑道:“逗鸟为趣,尚书大人好兴致。”
李道元连忙起身行礼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段欢尧摆手道:“诶,是本王事先未递临帖便来造访,尚书大人何罪之有呢?”
话音刚落,那鹦鹉便扇着翅膀大叫道:“王爷,收拾烂摊子,王爷,收拾烂摊子……”
段尧欢闻言冷笑道:“尚书大人的这只鹦鹉,倒是很通人性嘛。看来,是尚书大人平日里教的好。”
李道元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转身斥骂一旁的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聒噪玩意给我弄下去,别扰了王爷的清静!”下人连忙将鹦鹉撤下,李道元仍是与段尧欢赔笑道:“畜生不懂事,整天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
段尧欢笑道:“不妨事,本王倒觉得,尚书大人的这只鹦鹉很有灵性。本王今天,还就是收拾烂摊子来的。”看了李道元一眼,挑眉笑道:“来替尚书大人你收拾烂摊子。”
李道元闻言一怔,干笑道:“王爷说笑了,下官近来并没惹什么祸事,便是有,又岂敢劳驾王爷替我收拾残局?”
段尧欢道:“确实不是近来惹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事之因,累后事之果,尚书大人的这桩祸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只不过近来得了契机,将要发散开来了而已,至于要不要本王替你收拾,那便不是由你说了算,除非尚书大人不想要头上这顶乌纱帽了。”
李道元心头一跳:“王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尚书大人心知肚明,又何需本王多言?”段尧欢道:“我且问你,这如今的天下究竟是姓宋还是姓杜?”
“这……自然是姓宋。”
“那尚书大人又是谁的臣子,是当今圣上的还是杜相爷的?”
李道元别过脸去,回道:“王爷说笑了,下官自然效忠于圣上。”
第12章 要挟
“那就是了。”段尧欢看着李道元,幽幽道:“尚书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朝堂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圣上与杜相爷素有嫌隙,如今更是因为刘玉一事闹得势如水火,圣上难犯众怒,被迫杀了刘玉,还了杜相爷一个所谓的公道,这杜相爷自然是面子里子都赚足了,可却让圣上威严尽失,颜面扫地,你认为,凭咱们圣上的性子,真能咽的下这口气么?”
李道元试探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段尧欢道:“若说从前圣上羽翼未丰,杜相这个铁笼还能用作遮风挡雨,那么如今大鹏即将展翅,焉能留其束缚手脚?更何况杜相此番实在是欺人太甚,他逼圣上杀了刘玉,等于当众打了圣上的脸面,圣上岂能容他?”轻笑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尚书大人,这次圣上是铁了心地要除去杜衡,就看你愿不愿意帮她了。”
李道元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摇头道:“为了区区一个刘玉,圣上岂会如此糊涂?杜相在朝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圣上一意孤行,就不怕……”讪讪地看了段尧欢一眼,连忙住了口。
段尧欢冷笑道:“怎么话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呢?不怕甚么……不怕——杜衡造反,是不是啊尚书大人?”
李道元闻言连忙摆手道:“我……王爷,这……我可没这么说啊……”
段尧欢笑道:“杜衡要造反,也得手上有兵才行,可他一个文官,哪里有什么有权?难道果真如刘玉所言,他在暗地里招兵买马?诶,尚书大人你和杜相向来交情匪浅,想来应该洞悉这内里乾坤,不知可否向小王透露一二?”
“这……这……王爷,下官,下官毫不知情啊……”
段尧欢道:“看来尚书大人是个明白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杜衡在边陲镇的兵马还不足一万,哪怕他在别处另有安置,我猜也不会多到哪去,不然,他又何必处处讨好吴广义呢?说到吴广义吴大将军,是,他手上是握有重兵,可尚书大人别忘了,我手上的兵力也不少。若是硬碰起来,你们可讨不到半分好处。更别说你们一旦起兵,那就是造反谋逆,而我剿灭反贼,是勤王之师,若论民意支持,怎么也轮不上你们占这个理字。所以依我看,杜衡要真敢起兵造反,那这仗打起来,你们决没有多少胜算。到时候替杜衡陪葬的,可少不了尚书大人你啊。”
李道元一时脸色惨白,忙道:“王爷言重了,相爷他……他怎么敢呢……”心一横,咬牙道:“其实相爷练那些兵不过……不过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圣上对其发难……真要说到起兵造反,他哪有这个胆呢?”
段尧欢看出他态度有所松动,便笑道:“不管他有胆没胆,总之圣上已经对他深恶痛绝,不计一切代价,必先除之而后快。不过话虽这么说,能不费功夫,兵不血刃地达成目的,自然最好。这就需要尚书大人助圣上一臂之力了。”
李道元指了自个儿鼻尖道:“我?”
段尧欢点头笑道:“是。”便附耳过去同他耳语一番,末了又道:“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事发之后你不会受半点牵连,反而会因此立下大功,蒙获圣恩,他日加官进爵,亦不在话下。”
李道元皱眉沉吟道:“这……”
“尚书大人,这余生是要富贵荣华还是身败名裂,可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李道元暗暗咬牙,猛地抬头看向段尧欢道:“王爷承诺下官之事,当真?”
“这个自然。”
李道元皱眉道:“不是下官不相信王爷,实在是……下关斗胆……恳请王爷立个毒誓,也好让下官安心。”
段尧欢一怔:“毒誓?”他再不料李道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此等关头,也只能照做了,当下发誓道:“好,我今日许诺之事他日绝不违背,如若食言,不得好死。”
李道元长松一口气道:“这就好。圣上对王爷……呵,向来……向来言听计从。王爷立了誓就等于圣上立了誓,如此这般,下官也就不怕了。”
段尧欢看他一眼,冷冷道:“这是甚么话,我立下的誓言同圣上有何干系?圣上福泽绵厚,必定长命百岁,一生无病无灾,绝无祸事。”
李道元见他脸色霎时阴沉下来,连忙赔笑道:“是是是,下官失言了,还请王爷莫怪。”
段尧欢冷哼一声,并无言语,良久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可就说定了,尚书大人从现在起,可就是圣上的人了。”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他道:“这个,就烦请尚书大人转交给吴将军过目,顺便替本王向他好好说道说道,嗯?”
李道元心领神会,接了信道:“王爷放心,下官必定将此事办妥。”
段尧欢“嗯”了一声,便与身旁仆人道:“把东西给李大人。”又与李道元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便有人将锦盒呈上。
李道元连忙命人接过锦盒,笑道:“王爷客气了,王爷肯屈尊降临寒舍,已是下官之幸,又岂敢劳烦王爷费心呢?”
段尧欢淡笑道:“无妨。”又问道:“未知大人是否有个侄子,姓李名照临的?”
李道元一怔,不知段尧欢为何突然问及照临,只回道:“是,照临确为下官亲侄,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段尧欢道:“听说令侄近日惹上了一桩官司,因与人相争一方砚台,将人打成了重伤,如今已被关押在大牢,可有此事?”
李道元干笑道:“确有此事不假,却不知王爷从何得知?”李道元膝下无子,因此对这个侄子十分宠溺,官司之事他早已托人疏通关系,不日便可将李照临悄悄接回,原本此事已然翻篇,然而他此时听段尧欢提及,却暗道不好,心想:只怕不好收场。
果然听段尧欢道:“我知道令侄在大人心中地位不凡,不是亲子却胜亲子。也请大人放心,我已奉圣上旨意将令侄从牢中平安带出,眼下正安顿在王府内……”一面压低了声音,微微笑道:“大人不必牵挂,事成之后,我一定将令侄平安送回。”
李道元闻言脸色大变:“王爷,这……”
段尧欢仍是笑道:“大人只管安心替圣上办事,我自会好好招待令侄,嗯?”
李道元虽明知段尧欢是以李照临相胁迫,以防他临时变卦,然而此时也别无他法,如若硬逼段尧欢放人,恐怕适得其反,反而对照临不利,不如顺了段尧欢的意思。反正他既下定决心赌了这一把,亦绝不会再生二心,因此心中无鬼,也不害怕:“那这段日子,照临就有劳王爷照顾了。”
段尧欢笑道:“好说。那尚书大人无事的话,小王就先告辞了?”
李道元道:“王爷慢走,下官恭送王爷。”退至一旁,作势道:“王爷请。”
段尧欢笑道:“不必了,我还认得路。”又道:“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跟大人说,我送大人的那一份薄礼,正是令侄送我的那一方青花端砚,我借花献佛拿来送给大人……”冷笑道:“能让令侄不惜将人打成重伤而为之争夺的砚台,想必必有其不凡之处,尚书大人不妨好好把玩一番?”转身离去。
李道元目送段尧欢走远,转头看了一眼那方锦盒,重重“哼”了一声,身旁下人走近低声道:“大人,要不要派人去将公子劫出来?”
李道元道:“王府守卫森严,要想将照儿从中劫出,谈何容易!”叹气道:“况且,也没这个必要。”命人打开锦盒,伸手取出那方青花端砚,冷哼道:“此间乐,不思蜀,我看,就算我们冒险去王府劫人,你们的这位公子,恐怕还不乐意回来呢!”
第13章 杜衡之死
朝露殿。
宋卿鸾负手在殿内来回走动,忽的停住脚步,略显烦躁道:“怎么太傅还不进宫来复命?”
一旁小全子劝道:“圣上稍安勿躁,许是就快来了呢。”又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道:“圣上要不要先喝口茶?”宋卿鸾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接过茶盏,揭开盖子胡乱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了小全子。小全子甫一接过茶盏,便有太监进来禀报道:“圣上,段太傅来了。”
宋卿鸾连忙道:“快快有请。”屏退了众人。
等段尧欢进来后,宋卿鸾连忙迎上去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段尧欢道:“还算顺利。李道元已经答应帮我们了。至于吴广义那边,我也已经将他的把柄交给李道元,请他代为前去说服。他二人一向关系密切,李道元既已倒戈,吴广义也不会固守,况且我们有把柄在手,谅他也不敢不从。”又道:“请圣上放心,李道元此去,必定成事。”
宋卿鸾笑道:“好。”伏靠在段尧欢的怀里道:“我就知道,太傅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三日后的晚上,段尧欢连夜进宫与宋卿鸾报信道:“李道元传来消息,说吴广义那边已经成了。”
宋卿鸾喜道:“好,那咱们就可以动手了。”又问道:“东西呢?带来了么?”
段尧欢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给她,宋卿鸾连忙接过翻看,点头笑道:“好,很好。明日早朝我就命人当众宣读这份奏折,到时我看杜衡如何应对!”
段尧欢沉吟道:“杜衡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宋卿鸾嗤笑道:“据风影带回来的消息称,杜衡这几日醉生梦死,整天流连于各大青楼酒馆,除此之外,可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又道:“太傅你别太过虑了。要我说,自从刘玉死后,杜衡便对我松懈不少,加上我那日又答应杜莞……嗯,总之杜衡现在对我全无防备,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在明日早朝上对他动手。”
段尧欢道:“那就好,卿鸾,我总是盼着你心想事成。也希望此事可以早日了结。”却在触碰到她手心肌肤时蹙眉道:“怎么这么冰?”拢了她一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道:“好了,眼下要说的事也都说完了,我们早些上床歇息罢,好么?”
宋卿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对眼珠子便如黑曜石般熠熠散发着澄静光芒,肌肤是透了明的白,仿佛上好白瓷,白皙细腻,绝无一丝瑕疵,因此反而不见生气。两厢映衬,愈发显得白的白,黑的黑,偏一张嘴唇又饱含血色。她此时逆着光,又以这样的神态看他,无端便显出几分诡异。段尧欢勉强笑道:“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宋卿鸾微微笑道:“这样的时刻,我怎么能够睡得着?太傅,距离早朝还有多久?”
“总还有好几个时辰吧,怎么?”
宋卿鸾拉着他往床边走去:“那恐怕,我要这样睁眼在床上躺几个时辰了。太傅,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我实在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及至行到床边,兀自上床和衣而卧,看着段尧欢道:“太傅,你也上来陪我躺一会吧。”
段尧欢笑道:“好。”上床后将她仔细揽在怀里,柔声道:“就算睡不着也好歹把眼睛闭上,养养神,乖。”见宋卿鸾缓缓闭上眼睛,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睡吧。”
次日早朝,宋卿鸾命人将昨夜那份折子当众宣读了出来,虽说先前也有刘玉上奏弹劾,但群臣乍闻奏折所述,仍不免暗暗心惊。反观杜衡一派泰然自若,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圣上明察,有刘玉的下场作为前车之鉴,不知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胆敢出言污蔑老臣。”
宋卿鸾于是微笑道:“奏折上署名的,正是李道元与吴广义两位爱卿——这是他二人联名上奏的折子。”
一语既出,杜衡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只怔怔地立在原地。
宋卿鸾道:“奏折上所述的罪状甚多,什么借科考之机,大肆舞弊,借此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什么克扣赈灾款项,中饱私囊;什么滥用私权,以一己好恶随意调动官员等等,实在不胜枚举。”又笑道:“不过这些小打小闹,朕也不屑放在朝堂上来讲,朕只跟你说一条,你在边陲镇操练兵马,意图谋反,确有此事不假吧?”
杜衡仍是不言语,李广义却上前道:“启禀圣上,确有此事不假。卑职已将边陲镇的一万人马收服,当中有个领头的名叫李荣,杜相若有不服,不妨叫他上来当面对质。”
宋卿鸾道:“杜相的意思呢?”
杜衡此时方才镇定下来,心知李道元等人早已暗地里背叛自己投靠圣上,眼下大势已去,如今所求,唯有保全这身家性命罢了,当下下跪道:“启禀圣上,事已至此,老臣亦无谓辩解,那边陲镇的一万人马确为老臣所有,只是老臣养那一万人马并非为了他日谋反,不过……不过是为了培养相府的一队护卫……”
宋卿鸾冷笑道:“一队护卫?是甚么样的一队护卫需要一万人之众啊?杜相啊杜相,您老说话可真是越来越没谱了。”
杜衡道:“老臣深知这等说法必不能使圣上信服,老臣也不敢奢想能得到圣上宽恕,但求圣上仁德,看在臣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臣以及臣全家一干人的性命吧。”
宋卿鸾闻言大笑道:“杜相可真会说笑,你难道不知道,这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杜衡脸色一变:“圣上明鉴,老臣绝不敢行谋反之事,那一万人马,纯粹是老臣用来自保平安的……”他此时穷途末路,已是口不择言了。
宋卿鸾道:“自保平安?如若杜相举止坦荡,光明磊落的话,又何需早早谋划将来,寻求后路自保呢?还不是因为心中有鬼?”冷声道:“行了杜衡,你也别做无谓的狡辩了,你如今谋逆罪名坐实,朕今日就要将你依律严惩,为刘玉平反。”
杜衡面目狰狞道:“圣上难得就非要赶尽杀绝么?臣手中可是有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可免死罪!”
宋卿鸾闻言嗤笑道:“朕早料到你会拿尚方宝剑来说事,是,先皇是赐了你这块免死金牌,但他老人家的本意是借此表彰忠臣,可不是让你等奸佞拿它充当护身符!杜衡,你此刻抬出先皇说事——你还有脸!如若先皇此时尚在人世,看到你如今的这副嘴脸,只怕悔不当初吧!”转而看向吴广义道:“吴将军,事情可都办妥了?”
吴广义道:“回禀圣上,末将已派弓/弩手将相府内宅外院团团围住,只消圣上一声令下,末将便立刻以烟火为讯号,下令弓/弩手放箭。”
宋卿鸾微笑道:“很好,那就放箭罢。”
段尧欢上前劝阻道:“圣上,这……”
宋卿鸾蹙眉道:“好了太傅,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多言了。”一面对吴广义微微点头。
吴广义领命告退,自去宫门外点了烟花。片刻后忽闻一声巨响平地而起,宋卿鸾便道:“可惜只能听见声响,却不能亲眼目睹这烟花盛放的绚烂场景,实在可惜。”
却见杜衡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手指颤巍巍地对着宋卿鸾,死死盯着她道:“你……”
宋卿鸾仍是微笑道:“我什么?杜衡,你别这样看着我呀,这还不算完呢。”一面抬头朗声道:“杜衡任丞相一职期间,借职权之便,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无恶不作。更有甚者,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实在罪无可赦。今特处以剥皮之极刑,株连九族,以儆效尤。”低头看着杜衡微笑道:“至于丞相府上那一堆箭靶子,就都拖去喂狗罢。”
段尧欢闻言连忙上前道:“圣上,杜衡罪孽深重,自是死有余辜,只是杜氏一族盘根错乱,牵连者众多,若皆处以极刑,失了人道,恐积怨太重,而近年来又天灾频发,臣深恐此举加重天怒,恳请圣上酌情减刑,以彰圣上仁德。”
宋卿鸾道:“近年来之所以天灾频发,就是因为有杜衡这帮人整日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这才引得上天震怒,朕此举正是替天行道,又岂会加重天怒呢?”
“可是……”
宋卿鸾此时已有三分不耐,眉眼间满是戾气,看向段尧欢道:“好了太傅!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你别惹得朕不痛快。”扫视底下群臣道:“朕对杜衡的处决,众卿家可有异议?”
群臣早已被杜衡的下场吓破了胆,此时哪敢反驳宋卿鸾,齐齐高呼道:“圣上圣明。”
宋卿鸾大笑道:“好。”自得地一挑眉:“那就退朝吧。”身旁小太监立马尖声道:“退朝!”宋卿鸾步履轻快地走下朝堂,在经过杜衡身边时却被其一把抱住小腿,杜衡怒目圆睁,死死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小皇帝,你的心肠这么毒,来日一定会遭报应——一定,一定不得好死!”
宋卿鸾着看他冷笑他道:“我到底如何死法,你是看不到了。不过呢,你却是注定不得好死。放心,我会嘱咐行刑之人小心‘伺候’,一定教你亲眼见到你自个儿的那张皮。又或是行刑之后搬面镜子让你好好瞧瞧自个儿,看看没了那张人皮之后,你到底——是团甚么东西!哈哈……”一面挣脱他的钳制,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直将他踹倒在地,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第14章 剜眼
朝露殿内,宋卿鸾斜卧在软榻上,抬眼见段尧欢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便叹气道:“太傅,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段尧欢转头去看她,蹙眉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卿鸾,你不该做的那么绝。”
宋卿鸾摇头笑道:“太傅,我知道你一向心善,可这种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不然斩草不除根,岂不是给自己留下隐患么?”又道:“我三哥是怎么死的,太傅你也清楚,杜衡绝对逃不了干系,试问我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呢——我也是别无选择啊!”见段尧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便唤他道:“太傅?”
段尧欢此时方才回过神来:“甚么?”却又立刻别过脸去:“我……”宋卿鸾起身走到段尧欢身边,微笑着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圈住他的脖颈,软语道:“太傅,别生我的气了,好么?”一面靠近亲吻他的嘴唇。
段尧欢伸手抚上她的面容,与她额头相抵,苦笑道:“我说了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忽然抬眼看着她定定道:“眼下你既已除去杜衡这个心腹大患,不如就此禅位于承瑾,你我二人从此远离朝堂,归隐山林,如何?”
宋卿鸾闻言不动声色地,从段尧欢怀中退了出去:“太傅说笑了,承瑾眼下年幼,恐怕尚不足以担此大任。何况杜衡虽除,朝堂上的风波却未平息,我岂能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将这个烂摊子丢给承瑾呢——他才只有六岁啊,我连个像样的辅政大臣都未曾替他物色好,实在是走得不安心。”又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太傅,我们来日方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段尧欢闻言苦笑道:“来日方长?我只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宋卿鸾不以为意:“太傅,你实在多虑了,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变故呢?”挑眉道:“若是真有什么变故,那也是太傅你变心了。”
段尧欢闻言叹息道:“这话从何说起?你又多心了。”
“是么?”宋卿鸾忽然幽幽道:“太傅,我送你一件东西。”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段尧欢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不禁心生欢喜:“是么?是甚么?”
“你待会看了不就知道了?”一面起身,唤来小全子道:“把东西拿过来。”
小全子领命去了,不一会将一个三寸大小的木匣子呈了上来,手却微微颤抖:“圣上。”
宋卿鸾看他一眼,嗤笑道:“瞧你这出息。”一面伸手接过木匣:“退下吧。”
小全子如释重负,急忙行礼告退了。
段尧欢见方才小全子脸色有异,不由心生怀疑,蹙眉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怎么小全子倒像是很害怕似得?”
宋卿鸾微笑不答,只抓起他一只手,将匣子放在他掌心:“你亲自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段尧欢略有踌躇,抬眼对上宋卿鸾的目光,见她神色自若,与他目光相碰后莞尔笑道:“打开看看吧,看看喜不喜欢。”也就不疑有他,满怀期待地打开了匣子。
入目却是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他毫无防备,当即僵在原地。指关节已有些微微泛白,段尧欢竭力隐忍,啪地一声合上匣子,哑声问道:“你……你要送我的东西,就是这个?为甚么要给我看这个……”
宋卿鸾仍是笑道:“为甚么?这个么,就说来话长了。”伸出葱白手指,点了匣子道:“难道太傅不好奇这匣子里装着的,究竟是谁的眼珠子?”
段尧欢隐隐觉得不好:“这……这是谁的?”
“太傅真的猜不到?人家可是对太傅你情深义重,发誓今生非卿不嫁呢,太傅不会,连她的一双眼睛也无法识别吧?那她在九泉之下,恐怕也会觉得心寒呢。”
段尧欢闻言一怔,只不敢往深处想:“这……这是杜……杜莞的眼睛?”
宋卿鸾微笑道:“太傅果然聪明,一点就通。不错,这匣子里装着的,正是杜莞杜姑娘的一对眼珠子。”
段尧欢不忍道:“杜莞虽是杜衡之女,可她与你并无深仇大恨,你为何不能留她全尸,非要剜她一双眼睛呢?”
宋卿鸾道:“原因有二。一来呢,是为了履行我当日的承诺,彰显圣恩。这二来么,佳人既逝,太傅必定心中挂念,因此我特地取她身上物件送与太傅,以偿追思,供太傅作睹物思人之用。”
段尧欢闻言连忙道:“卿鸾,你误会了,我和她真的没甚么,我对她,至多不过是同情怜悯罢了,这睹物思人,又是从何说起呢?”又问道:“承诺?你当日答应她甚么了?”
宋卿鸾道:“当日她跪求我替你和她赐婚,我提出若她能够在她爹面前替我多加美言,缓和我二人关系的话,我就答应让她以后能够天天见着你——所以你以后务必要将这匣子打开放在枕边,以便她能够日日见着你啊。”
段尧欢闻言只觉毛骨悚然,回想方才那一对眼珠子的情状,更是隐隐作呕,强笑道:“卿鸾,你非要做这么古怪的事么?”
宋卿鸾冷笑道:“我古怪?我不过是想给太傅提个醒罢了——日后见了哪个漂亮姑娘,可千万记得好好看她那一双眼睛,看看——是否与杜姑娘的有几分相似。”
段尧欢深知她对自己与杜莞的关系误会颇深,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宋卿鸾一抬手道:“好了,太傅不必多言,我也累了,你先退下吧。”看他一眼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杜莞已死,我也不会再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话已至此,段尧欢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叹气道:“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便走近轻吻她的额头作别,分开时到底忍不住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言毕转身离开。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宋卿鸾一人,她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忽然冷冷地勾起唇角,对着虚无中的一点,要笑不笑似得地“哼”了一声。
段尧欢回府的时候,正碰见摇蕙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替他缝制衣服,见他来了,摇蕙连忙放下针线,起身上前迎道:“王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留在宫里陪圣上用膳么?”
段尧欢摇头道:“圣上说她累了,要早些休息,我便先回来了。”又苦笑道:“其实岂止是她,我也十分疲累啊。”
摇蕙观察他的神色,试探道:“听说今儿个朝堂上变了天,杜衡被圣上下令处以极刑,株连九族……圣上行事,果真赶尽杀绝。不过不管怎么说,杜衡就此倒台,也不失为一桩喜事,怎么王爷看上去反倒闷闷不乐的?”
段尧欢将手中的匣子举到眼前,苦笑道:“这么多人遭受牵连,因此丧命,我又怎么开心的起来?”
摇蕙也顺着段尧欢的目光去看那木匣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段尧欢哀叹道:“杜莞的一对眼珠子。”
摇蕙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杜莞?杜衡的长女杜莞?这……这是圣上命人给剜下来的?”
段尧欢神情痛苦道:“是。”
摇蕙不忍道:“我听说杜府内眷大多被乱箭射死,只因杜衡最宝贝杜莞这个女儿,平日里便派许多护卫随身看护,倒是在这危急关头救了她一条性命。幸存者不久前才刚刚被拖去刑场与其他乱党一同处死,这杜莞的眼睛显是在她未死之前活生生从她眼眶中挖出来的,却不知圣上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下此狠手……”
段尧欢摇头道:“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总之……总之都是我不好。”
第15章 拒绝
摇蕙对他这等言论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不明白王爷为何对其这般袒护。从前她听了这话,即便心中并不赞同,也大多不发一词,听过便罢,可这次却忍不住道:“王爷倒又把罪过揽到自个儿头上了,这岂能怪得了王爷,想来圣上天性如此,即便孔孟在世,怕也无能为力。”
段尧欢连忙分辨道:“你这是什么话?圣上本性不坏,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全因……”到底还是住了口。
摇蕙看出段尧欢已然动气,不禁有些懊恼,忙说道:“王爷莫气,是摇蕙多嘴了。”
段尧欢叹气道:“不怪你这样想她,她如今的作为,的确过了些。”
摇蕙轻轻“嗯”了声,趁机说道:“杜衡既死,圣上也该安心了,那王爷也就无谓在留在朝堂上了……依摇蕙看,圣上喜怒无常,又生性多疑,王爷虽如今圣眷正隆,但就这样一直留在圣上身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这个机会跟圣上请辞,王爷不是偏爱江南水乡的风光柔美,一直心向往之么?我们离开京城之后可以去那儿啊,从此远离朝堂纷扰,清静度日,这样不是很好么?”
段尧欢苦笑道:“是很好,可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摇蕙喜道:“如蒙王爷不弃,摇蕙愿同王爷前往。”低头羞怯道:“这一生一世,我自当陪伴王爷左右,永不离弃。”
段尧欢叹息道:“摇蕙,你对我的心意,我知道。可我的心意,想必你也明白。以后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江南虽好,我此时却必定不会前往。只因这再美的地方,若是没有她,那也是徒然——总之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眼下既然在这儿,我便哪里都不会去。”
段尧欢的这一番话,于摇蕙而言,不啻于大冬天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将她的一腔情热灭了个干净,她强自笑道:“是……是因为鸾凤公主么?因为她的陵墓在这儿,所以王爷哪里都不肯去?”见段尧欢静默不语,她只当他默认,神情愈发凄楚:“可……可她已经死了啊,她死了整整有四年了,你还能守着她的陵墓过一辈子?”
“够了!”段尧欢沉声道:“总之不管她是死是活,我这辈子是认定了她。你我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我待你便如同亲姊一般,再多的,便没有了。你也不必再费心思,她就是我的命,我这一头栽进去,便再出不来了,恐怕到死也不能悔悟,因此不管她是死是活,你我都绝无可能——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早日说清,也是为你好。”正说话间,一名小厮从旁经过,段尧欢便招手道:“过来。”及至人走近了,将手中木匣交与他道:“寻个僻静场所,将此物埋了。”小厮仔细接过匣子,应道:“是。”抬眼看向段尧欢,仿佛欲言又止:“王爷……”
段尧欢看他一眼,道:“有话就直说。”
那小厮道:“是。是李公子……他不肯走,嚷着非要见王爷……”
段尧欢冷笑道:“他不肯走,你们不会撵他出去么?这等事难道还要来请示我?”
那小厮忙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段尧欢冷哼一声,拂袖离去了。
摇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见其渐行渐远,只觉心如刀绞,挥手将一干针线箧盒一齐扫落在地,慢慢蹲了下去,环臂抱住身子,先时还能强忍,及至周围无人,终于绝望地呜咽出声。
朝露殿内,宋卿鸾正在翻看奏折,小全子走近禀报道:“圣上,派去的人已将小皇子接来了。”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稚嫩的童声叫道:“姑姑!”只见一个五六岁上下的孩童匆匆跑来,及至走近,一头栽进宋卿鸾的怀里,撒娇道:“姑姑,姑姑,我们许久没见了呢。”
宋卿鸾笑着去抚他的发髻,道:“是,前段时间姑姑太忙了,一直不得闲,这才没去瞧承瑾。”宋承瑾年幼,总改不了对宋卿鸾的称呼,宋卿鸾曾多次教他改口,总不见成效,只得作罢。幸好他一向与宋卿鸾关系亲厚,旁人只道他年幼无知,不明事理,因对其姑姑过分思念,这才将宋卿鸾‘错认’成她,因此并未生疑。
宋承瑾靠在宋卿鸾怀中,听了这话便委屈道:“岂止是不来瞧承瑾,就是承瑾自己来了,姑姑也闭门不见。”
宋卿鸾微笑道:“今日不是见了?”
宋承瑾笑道:“我就猜到如此——我听说那个总爱跟姑姑作对的杜衡前些日子死了,既然如此,那姑姑不必再忙着对付他,一定轻松许多,自然就有空见承瑾了。”
宋卿鸾笑着去点他的额头:“就你聪明,人小鬼大。”
宋承瑾笑道:“姑姑,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一面转头高声唤道:“云韶姐姐。”
便有一名宫女抱着一只白狗儿走入殿内,行礼道:“见过圣上,小皇子。”
宋卿鸾恍然道:“哦,承瑾要给我看的,就是这只白狗儿啊。”
宋承瑾笑道:“是,这白狗儿是云韶姐姐替我从宫外寻来的,姑姑你瞧它全身雪白,卧在云韶姐姐的怀里,那般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是不是可爱得紧啊?”
宋卿鸾笑道:“是,就跟承瑾一般可爱呢。”
宋承瑾闻言拍手道:“好啊,那就请姑姑为它取个名字吧!它还没有名字呢!”
“取名?”宋卿鸾不禁有些犯难:“我可不太会,改日太傅过来,请他帮着取个名字吧。”
宋承瑾却道:“不,不要太傅,承瑾偏要姑姑取。”
宋卿鸾只得道:“好好,我取就我取。”蹙眉想了一会道:“那就叫‘欢欢’吧,怎么样?”说完自个儿倒先乐了。
宋承瑾长叹一声道:“为什么叫这个呀……”转念一想,又笑道:“其实也不错,欢欢喜喜,挺好!”笑着对那白狗儿说道:“喂,欢欢,你听到了么?你从此就有名字啦!”那白狗儿也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回应。
宋承瑾便令云韶先行退下了,转而与宋卿鸾道:“姑姑,你前一阵子事情多,一直没来看承瑾,今日好不容易得闲了,可一定要好好陪陪承瑾啊。”
宋卿鸾笑道:“好,我这一整日都陪你,好不好,不知此刻承瑾想玩些什么呢?”
宋承瑾想了一会道:“那姑姑就陪承瑾下会儿棋吧。”他天资聪颖,此时年纪虽小,却已略通棋理。
小全子便去取了棋盘棋罐过来,两人对案而坐,各执黑白二子,先后落下。
等下到半场,宋卿鸾望着棋盘上那些黑白交错的棋子,忽然有些晃神,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段尧欢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来。他是极典型的一双桃花眼,眼含春水,形似桃花,眼波流转间,仿佛脉脉含情,令人心神为之荡漾。她不由靠近看了,却见那眸子中倒映的单只是自己的容颜,天大地大再无旁物,不由得心神一荡,喃喃道:“不知太傅此时在做些甚么?”
第16章 还魂香梗上线
这一日段尧欢进宫去见宋卿鸾,两人缠绵过后,宋卿鸾伏在段尧欢的肩上,说道:“这么些天过去了,太傅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不成?”
段尧欢一面顺着她的长发,手指从她的发间穿插而过,一面微笑道:“怎么会呢,你多心了。”
宋卿鸾歪着脑袋想了会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么?不如我们这趟去苏州玩几天吧,权当给你散心了,你说好不好?”
段尧欢闻言喜道:“当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宋卿鸾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那咱们可说好了,明天就动身,朝堂上的事,就暂时交给崔长生打理吧。我们出去好好玩上几天,就我们两人,你就别再不开心啦。”
段尧欢伸手去抚摸她的发顶,温柔笑道:“好,都依你。”
他二人从京城出发,坐马车前往苏州,一路观赏沿途风景,走走停停,七日后才抵达苏州。
等到了苏州之后,他二人先在一家客栈落脚,一连歇息了几日,整日闭门不出,在房中厮混。数日后才开始上街游玩。
一日他二人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支奔丧队伍,一路吹奏哀乐,遍洒纸钱,排场极大。宋卿鸾暗暗思量,想着这户人家该是苏州的望族。
她原也不甚在意,正要牵着段尧欢的手离开,却发现周围许多妙龄女子不知何时已开始低声抽泣,显是在为这出丧之人伤心难过,她不由心中好奇,便就近与身旁一名女子打听道:“请问这位姑娘,不知前面那出丧的究竟是何人,竟惹得这么多姑娘为他伤心落泪?”
那姑娘闻言擦拭了眼角泪水,看她一眼,叹息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前面出丧的,是苏家大公子苏星河,这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貌胜潘安,加之才华横溢,文采出众,更难得的是有副菩萨心肠,平日里时常救济穷苦人家,便有许多姑娘暗自倾慕于他,如今他英年早逝,如何不使她们伤心叹惋呢?因此见了这奔丧队伍经过,触景生情,便忍不住落泪了。”
宋卿鸾道:“原来如此,这倒真是可惜了。不知这李公子何以这般英年早逝呢?可是身患恶疾,药石无灵,这才……”
那姑娘闻言不禁又落下泪来,轻轻摇头道:“李公子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因病去世?他……他是自尽……自尽身亡的……”
宋卿鸾听后更觉诧异,不禁问道:“他人品、样貌、才华、家世样样都好,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那姑娘叹气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个‘情’字。他有个青梅竹马,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便是他的表妹,姓林,叫林惋之。他二人情投意合,年初刚刚完婚,本来呢,应该是人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可这林惋之自小体弱,终年汤药不断,上个月不知怎的,感染了一场风寒,因此引发旧疾,突然发病,请了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没几天就过世了。林惋之死后,苏公子大受打击,始终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味香料,叫做‘返魂香’的,说是真如其名一般,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能令死人复生。这传闻中的‘返魂香’大家谁都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究竟有没有这一种奇香,可这苏公子却是深信不疑,打定主意要找到这返魂香,令他的亡妻死而复生,然而却终究未能如愿——‘返魂香’遍寻不获,而他亡妻的尸首,即便置身冰棺,也终于避无可避地,开始腐烂了。于是这苏公子绝望之下,便服毒自尽,追随亡妻一道而去了。”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段尧欢此前一直未有插话,此时听完这前因后果后,也不禁唏嘘道:“痴人,倒真应了那一句‘情深不寿’。”一旁宋卿鸾却颇为不屑,摇头说道:“这李公子空有一身学识,却如何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显见的道理,这林惋之既死,又如何能死而复生呢?实在是痴人说梦,至于那虚无缥缈的‘返魂香’,更是无稽之谈。”看了那姑娘一眼,继续说道:“要我说,你们的这位李公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是个死心眼。其实凭他的条件,要什么姑娘没有,更别说你们这儿一个两个的,全都倾心于他,他再挑一个喜欢就是了,又何苦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舍了这身家性命去呢?”
那姑娘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唉,李公子若能同这位公子一般想得通透,眼下也不会如此了。”说完又开始低声抽泣。
宋卿鸾既已将事情打听全了,也就无谓再留在这儿,便与那姑娘作揖告辞,拉过段尧欢走了。
一路上段尧欢不发一词,宋卿鸾观察他脸上神色,因笑道:“怎么?还在想方才苏星河的那一档子事?太傅是在为他惋惜么?”
段尧欢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当初苏星河真找到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复生了他的亡妻,那么今日所见,大概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宋卿鸾闻言笑道:“太傅不会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能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吧?这都是那些方士游道胡诌出来骗人的,目的不过为了敛财罢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段尧欢却停下脚步,煞有介事地道:“可我以前,的确在书上见到过有关‘返魂香’的记载,至于是真是假,究竟有无此香,那就不得而知了。”
宋卿鸾也随之停下脚步,沉吟道:“其实要我说,生死有命,又何必太过执着呢?即便这世上真有什么‘返魂香’,也最好不要妄自尝试——令死者复生,乃是逆天之举,说不得便要遭天谴。再者说了,这天下间不舍亲友爱侣辞世的多了去了,若人人都图复生,这岂不是乱了套了?倒不如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来得更为实际——不让故人无辜枉死,这便是对他们最好的缅怀了。若是无冤仇可报,那么悼念过后,便就此放下,自去下一段人生历程——毕竟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
段尧欢自嘲笑道:“是了,你说的在理,是我作痴想了。”
宋卿鸾见他是这样一种神色,仿佛怅然若失,便笑着宽慰他道:“好了,太傅你就别不开心了,总之咱们决不会跟他们一样,只能欢好一时,一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她情之所至,说到‘一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两句时,声音稍显响亮,倒忘了此时身处街市,便引来周围许多路人侧目。
此时愈来愈多的路人纷纷驻足,上下打量着她与段尧欢,间或交头接耳,偶有调笑之声。她从未遭逢过这等尬尴场面,一时又羞又窘,一张雪白面孔腾地变红,拉过段尧欢快步离去。段尧欢极少见到她这等情态,一时有些怔然,等回味过来后,也不禁有些好笑。那一幕尴尬场景,此时回想起来,心中居然莫名欢喜,方才心头的那一点怅然之情,便也随之消散了。
第17章 怀素上线
次日两人路过一处极为热闹的街口,宋卿鸾极目向里望去,但见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摊位,贩卖之物应有尽有,好不齐全,甚或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此前从未见过,一时心痒难耐,便轻扯了一旁段尧欢的袖子,说道:“太傅,我们也到前面去看看吧。”
段尧欢见那街上人头攒动,行人摩肩接踵,显是十分拥挤,便蹙眉道:“这不妥吧,这里人这么多,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但终究不忍拂了宋卿鸾的意,便道:“你若非要进去逛,那也由你,只一样,千万要跟紧我,可别到处乱跑,免得待会走散。”
宋卿鸾不免好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好了,我心中自有分寸。”便拉着段尧欢一起挤入人群当中。
宋卿鸾久居深宫,乍然间见到这许多民间玩意儿,只觉十分新鲜,从这家逛到那家,一门心思全系在上面,倒净往人多的地方挤,段尧欢在身后喊她,也全无答应。她素来爱吃甜,逛到一家捏糖人的摊位时,便指着上面的糖人道:“太傅,我要吃那个。”前几次她这样说,段尧欢早答应一声,付钱去替她取了,这次却迟迟未有回应。宋卿鸾不由回头去看,却哪里还有段尧欢的身影。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摊主笑盈盈地将糖人递与她,她却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去接,连忙回身复又挤入人潮当中,一遍遍喊着“太傅”,却始终未得回应。
这般胡乱找了一通,惊觉手心已是湿漉漉一片,宋卿鸾长吁一口气,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冷静过后,不禁好笑道:不过一时走散罢了,又不是永远分离,我何必这么着急。只怕此时此刻,太傅还要比我心焦百倍呢。我只要在先前入口处等他,还怕他不回来找我么?再不行,等天黑回了客栈,总能见上了罢!我真糊涂,倒害怕了这好一会。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段尧欢向来随叫随到,仿佛只要她一回头,必然能够见着他。而像方才,两人前一刻还在一起,这一回头却又不见他了,这样的经历,此前从未有过。
这般想着,倒像是没了后顾之忧,宋卿鸾忖度一番,觉着守在那儿枯等未免太过无聊,不如再逛上一会儿,不定便碰上太傅了呢。一面伸手去摸钱袋,段尧欢给的满满一袋金叶子仍在,她于是收拾了心情,又接着逛去了。
愈往前去,人倒愈发少了。街道两旁也不见摊子了,只有几家店面正开张做生意,但生意不是太好,门前稀稀落落得不见几个人,瞧着有些冷清。唯有一家,生意十分兴隆,小小一家店面挤满了人,甚至有些已经排到门外边去了。
宋卿鸾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家店是卖玉石的,这原也没什么,稀奇的是这家掌柜的有卖一种成对的玉佩,叫做鸳鸯石的,听说能令有情人恩爱一世,白头到老,十分灵验。因此许多男男女女慕名而来,以求得玉佩,与心上人厮守终身。
宋卿鸾本来不太信这些,不过眼下左右无事,既然刚巧来到这个店面,不如就买上一对回去,回头自个儿留下一块,另一块拿去送给太傅,弄成个对儿,想想也挺有意思,这便也去乖乖地排队了。
好容易挨上她了,她自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金叶子放在柜面上,说道:“这些可够了?”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笑道:“用不了这么多。”往里拨了几片金叶子,将余下的又退还给了宋卿鸾,另有伙计递给她一对玉佩:“公子收好。”
宋卿鸾伸手接过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这玉佩色泽莹润,质地通透,瞧着果然好玉,便说道:“我看这玉模样不错,材质也好,只是不知是否真的有那么灵验?”
那掌柜笑道:“公子是指这鸳鸯石于男女情爱上的功用吧?”
宋卿鸾道:“不然呢,只羡鸳鸯不羡仙,它既然叫做‘鸳鸯石’,掌柜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掌柜道:“但请公子放心,我这些‘鸳鸯石’皆在月老庙里受过供奉,只要佩戴玉佩的两人,彼此间心意相通,则必定会得月老庇佑,恩爱一世,白头到老。”
宋卿鸾摇头笑道:“若这两人原本就心意相通,恐怕不必月老庇佑也能白首偕老吧?这可没甚什么稀奇。”
“那公子的意思,是要如何呢?”
宋卿鸾笑道:“若是这两人原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戴上玉佩之后却能对彼此忠贞不渝,不离不弃,那才算稀罕呢。”
那掌柜摇头道:“‘鸳鸯石’可不是‘**汤’,没这么大本事,改变人心志这等事,还是做不来的。恕小人无能为力了。”
宋卿鸾闻言冷笑道:“好笑,我不过随口一问,又没求你帮我什么,你这口气,倒像是认定我们之间有间隙似得。实话告诉你,我们好得很,你这什么‘鸳鸯石’,于我二人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那掌柜仔细打量她神色,笑眯眯道:“既然如此,公子又何来有此一问呢?眼下这般,倒像是被人戳了痛处。”
宋卿鸾闻言冷哼一声,挑眉道:“怎么,我乐意,你管得着么?”转而却又问道:“敢问掌柜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那掌柜如实道:“二十有六,尚未娶妻,怎么?”
宋卿鸾闻言便故作姿态地将他打量一番,嗤笑道:“你都这般年纪了,还未婚配——那就是了。我看你面相十分刻薄,只怕命中注定,这一生孤独无伴。你所谓的那个我的‘痛处’,即便你此刻想要领受,恐怕也还不能够吧。”
那掌柜无奈笑道:“好了,方才小人多有得罪,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公子这般尖牙利齿,我可比不过。那一对鸳鸯石就请公子收好,无论公子心中所想究竟如何,我都在这祝公子心想事成。”
宋卿鸾笑道:“这还像句人话。”又倒出一把金叶子拍在桌上,带着那对玉佩转身离开了。
宋卿鸾离开这家玉石店面,正要往街上走,不意侧目往旁边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书画铺子,放在之前她必定是要进去逛的,眼下却没甚么心思,想着已经逛了有一会了,此刻还是先找到太傅才能安心,否则心不在焉的,也没甚么意思。这般想着,正欲走开,却忽然听到那书画铺子中传来一道极温润疏朗的声音:“这字画怎么卖?”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宋卿鸾心中一喜,连忙循声走近,见那铺子靠西一扇屏风旁正立了两人,一人作小厮打扮,生的虎头虎脑;另一人……宋卿鸾心中一动,那仿佛精雕一般的侧脸,不是段尧欢却又是哪个?
宋卿鸾慢慢走近,那人却毫无察觉。宋卿鸾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字画,片刻后又拿起其中一幅展给身旁的小厮看,问道:“观言,你说这幅雪山归远图青未会喜欢么?”便微微皱了眉,有意放轻脚步。
小厮摸了摸脑袋,嘿嘿笑道:“庄少爷的喜恶若是连少爷都不知,小的岂会知晓?”
那人笑道:“那便就这一幅罢。”一面吩咐小厮付钱。
宋卿鸾从他二人的对话中隐隐听出不对:怎么原来那个小厮是太傅的人么?此行明明只有我二人一同前往,他何时又带了个小厮来?何况王府里的人不都称呼太傅为‘王爷’么?怎么这个小厮倒改口称他作‘少爷’了?这般想着,她人已经愈走愈近,那人的侧脸已近在咫尺,确实是段尧欢无疑,宋卿鸾踌躇不定,正要开口试探,却又发现一处异常:不对,太傅早上穿的明明不是这件衣服,他没道理在与我走散后一个人返回客栈换了衣服,再若无其事地出来逛这书画铺子啊。她正想得入神,不防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不留神撞上了她,她受这股力道冲撞,站立不稳,顷刻间向前倒去,却正好扑在那人身上。那人连忙将她扶起,关切道:“这位公子,你没事罢?”
宋卿鸾恨恨道:“没事!”一面回转过身子,四处巡视方才冲撞她之人,发作道:“哪个不长眼的,活得不耐烦了么!还不赶快滚出来,让我……”却忽然省起方才那人好像称呼她为“公子”,一时也顾不得追究什么冲撞不冲撞了,连忙转过身去看他,不想正好同他目光相碰,宋卿鸾心中一惊,眼前之人容貌与段尧欢少说也有八分相像,相像到就连宋卿鸾这样日夜相处的枕边人,单凭侧脸也无法分辨,而这二人的声音、身形,更是毫无差别——他同他这样相似,却偏偏不是他!
宋卿鸾这样想着,心中没来由得一阵恐慌,那前一刻还牢牢攥在手中的玉佩,此时却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那一记玉碎之声,倒令两人一齐回过神来。
第18章 相似面容
宋卿鸾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容,怔怔道:“你……你真的不是太傅?”
那人吃惊于宋卿鸾的容貌,初见之下,亦久久不能回神。此时听她出言发问,方才醒转:“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略一挑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带有几分轻佻之色,一面摘下宋卿鸾的手,暧昧笑道:“这样好看的小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会,是由姑娘假扮的吧?”
宋卿鸾察觉手腕处一阵酥/痒,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人的手不知何时已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眼下情形,倒像是在为自己诊脉。宋卿鸾一惊,连忙抽回了手,呵斥道:“你做什么!”
那人神色奇异地打量着她,挑眉笑道:“原来你真的是……”
宋卿鸾眉头一皱:“是甚么?”
那人摇头笑道:“没甚么,相见即是有缘,在下姓周,还未请教公子芳名?不……是姓名才是。”
宋卿鸾冷笑道:“我可没功夫在这听你废话。姓周的,我问你,你和段尧欢什么关系,怎么同他长的这么相像?”
“段尧欢?那不是当朝太傅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可不敢高攀。”又笑道:“你问我和他什么关系,我倒要问问你,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宋卿鸾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我过问我的事。你和他没关系最好,今日之事,就权当误会一场。就此别过。”说着作势欲走。
那周姓公子见状连忙拦住她道:“诶,公子还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呢?”
“让开!”
“不让,除非你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上哪儿找你去呢?实在不行,我可只能上段王府打听去了。”
宋卿鸾恼道:“你可真不要脸!”
那人听了也不生气,笑道:“我倒是要脸了,那你告诉我,这茫茫人海,以后我上哪儿找人去?你我岂非再无缘相见了?好容易遇上了,难道就这样错过么?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是要抱憾终身?我可没这么傻,还不如就不要脸一回!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自己争取过来,不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不然自己不争取,难道还指望老天爷帮你么?”
两人正僵持着,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卿鸾?”宋卿鸾回头见是段尧欢,不由笑道:“太傅。”段尧欢几步走到她身边,嗔怪道:“你去哪儿了,教我好找。”转头看了对面那人一眼,不由怔在原地:“这……”宋卿鸾也笑道:“有趣吧,是不是跟照镜子似得?”段尧欢转头看向宋卿鸾,问道:“他是?”
宋卿鸾对那个周怀素,并不愿多提,闻言只冷冷道:“一个无赖罢了,即便皮囊与你相似,内里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太傅不必放在心上。”
那周姓公子闻言只淡淡一笑,与段尧欢作揖道:“这位一定是段太傅了,久仰久仰。”
段尧欢与他点头还礼。那人又转而与宋卿鸾笑道:“原来,你叫做卿鸾,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说完低头默念了几遍“卿鸾”,仿佛有所思。
段尧欢微微皱眉,耳旁听宋卿鸾回答他道:“不错,正是青鸾火凤的那个青鸾。”
那人略一挑眉:“哦,是么?”
段尧欢不愿宋卿鸾再与他纠缠,牵起她的手,与她柔声道:“好了,我们走吧。”
宋卿鸾笑着点头,转身同他一道离去。
那人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轻声自语道:“我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猛地抬头,见他二人已走远了,连忙追出去高喊道:“公子还没告诉我你姓什么呢!难不成,也让我叫你做‘卿鸾’?”
宋卿鸾本来不愿回头,无奈他仿佛不得回应便不罢休似得,一直喊个不停,她忍无可忍,终于回过头去。却见他正巴巴地望向这边,见她回头,粲然笑道:“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宋卿鸾一眼望去,那人根本就是段尧欢的面貌,她一想到段尧欢,便忍不住笑道:“好了,我姓段,可满意了?”
周怀素见了她这一笑,脑子里轰的一声,竟是呆了。及至她二人拐过路口,再望不到了,却仍未回转目光。观言见他主子是这样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忍不住道:“少爷,这人都不见了,您还瞧什么呀?”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面俯身去拾那个钱袋,打开一看,“嚯”了一声道:“这么多金叶子!那个段公子可真是有钱,听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十有八/九是个世家子弟,怪不得这样骄纵!”
周怀素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从观言手中拿过那袋金叶子,他拈了一片在指尖细细摩挲,哼笑道:“果然嘴里没一句实话,什么‘段公子’,分明是姓宋,还有那个‘青鸾火凤’,恐怕,是‘卿本佳人’吧。”
宋卿鸾随段尧欢走了有好一会,观察周围街道布局,忽然醒悟道:“太傅,这好像不是回客栈的路吧?”
段尧欢笑道:“是,回客栈前,咱们先去买样东西。”
“是甚么?”
段尧欢道:“你从前极爱吃的一样糕点,猜猜看?”
宋卿鸾蹙眉想了一会,摇头道:“我不知道,猜不出来。”
段尧欢忍不住笑道:“你可真迷糊,连自己喜欢吃甚么,都会忘记么?”
宋卿鸾道:“这可真怪不得我了——因为喜好这种东西,并非定性,你偏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怎样说呢?譬如我今天喜欢吃这个,明儿个不喜欢也是有的,这又如何说呢?”
段尧欢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性,但这样东西,你一贯爱吃,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我想,这一定是你的‘最爱’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家糕点铺子前。段尧欢道:“就是这家的海棠糕,我听说比京城的倒要正宗许多。先前我路过此地,原想进去替你买些糕点,但我当时找你心切,顾不上这许多,也就未作停留,眼下尽可以好好买上一些了——就买你最喜欢吃的海棠糕。”
宋卿鸾笑道:“这倒是不错,我的确爱吃这个,太傅真是有心。”
段尧欢听她这样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上前替她买了一包糕点,又走回她身边,仔细剥开,取出一块送至她唇边,见她只咬下极小的一个角,仿佛要先做品尝,便笑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宋卿鸾回味道:“嗯,入口即化,口感清甜,好吃。”从段尧欢手中接过那块被咬去一角的糕点,慢慢吃了,又笑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海棠糕了。”
段尧欢笑道:“那我去多买点。”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我也吃不了许多,尝个味道罢了。”
段尧欢知道她素来胃口小,眼下吃了这一块之后,恐怕迟迟不会再动这第二块,便也就此作罢。
第19章 玉面状元
晚间两人回去客栈,因为明日便要回京,所以洗漱过后,便早早歇下了。
宋卿鸾这一天累极,上床不久便沉沉睡去。半夜却忽然醒转,朦胧中仿佛见到段尧欢面带微笑,正侧头望着自己,便试探道:“嗯……太傅?”
段尧欢笑道:“是口渴了么?我去给你倒点水。”起身去取了茶水,又将宋卿鸾扶起,将那杯茶水,仔细喂她喝下了。
宋卿鸾喝了这温水之后,睡意去了大半,头脑也清醒了些,但身子仍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便靠在段尧欢怀里同他闲话:“唔,这大半夜的,太傅怎么还不睡呢?”
段尧欢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我在想白天的事。”
“白天的事么,其实也没什么……太傅早些休息罢。”
段尧欢轻轻“嗯”了声,忽然道:“卿鸾,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宋卿鸾道:“甚么事呢?”
“就是白天那位,同我长得十分相像的公子……他问你姓甚么,你那时回答说,你姓段,你为甚么这么说呢?”
宋卿鸾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有什么值得想的呢?很简单啊——他听到你叫我‘卿鸾’,据此知道了我的名字,虽然我后来骗他说,我名字当中的‘卿’字是‘青出于蓝’的那个‘青’,但这两个字的读音太过接近,我若是再将我真正的姓氏告诉他,难保他不会怀疑我的身份——他既然知道你,那一定也是对朝堂宗亲有些了解的,没道理不知道当今圣上胞妹的名讳。可我若是不告诉他,由他自个儿去猜,保不齐又绕到这‘宋’字头上去了。倒不如索性跟他说我姓段,一来呢,能避免他再对我的姓氏妄加揣测;这二来么,我自称姓段,又和你在一起,他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我是王府的人,也就打消了对我身份的疑虑。”又道:“他一个不相干的人,其实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没甚么打紧,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仔细一点总是好的——而且太傅你不知道,他先前将手搭在我的手腕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替我诊脉,如果他会医术,又真的替我诊了脉,那十有八/九已经识破了我女扮男装一事,这样一来,恐怕我自称姓段,他也是不信的了,难道家生的丫鬟随主子出来,倒要乔装打扮?所以我才会有这些顾虑,担心他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但仔细一想,大概总是不要紧的,毕竟他也不是朝堂上的人,而且事情哪里会有这么凑巧,偏就让他猜出我的身份呢。”
段尧欢听她分析了一大堆,却始终不发一词。宋卿鸾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便叫他道:“太傅?”
段尧欢道:“原来如此。”神情仿佛有些失落。
宋卿鸾便笑道:“怎么,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没解释清你心中的困惑么?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
段尧欢道:“原来你自称姓段,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不让人有所怀疑罢了,我还以为……”
宋卿鸾起身圈住他的脖颈,挨近他道:“太傅以为什么呢?”两人靠得极近,连呼吸都交错可闻,宋卿鸾慢慢笑道:“难道段王府的人就都一定姓段么?我即便是为了掩饰身份,也没必要非要姓段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下间的姓氏又何止百个,我为甚么非要自称姓段呢?还不是因为——你也姓段。”说着轻吻了他的嘴唇。
段尧欢怔怔地看着她,欢喜到了极点,反倒有些无措:“我……卿鸾……你……你真的……”
宋卿鸾笑道:“从来女子出嫁随夫姓,我虽本姓为宋,但其实,应该姓段才是。这样说来,我也没有骗他。”又道:“我早已是你的人,难道这一点,还能有假么?”
宋卿鸾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其实类似甚么‘从夫姓段’,不过是她临时编来哄段尧欢开心的罢了。她从来善于察言观色,尤其和段尧欢又是相处了这么多年,方才见他流露出失望之色,前后联想一番,又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呢。因此便顺他的意思,编了这么一段话说与他听。倒也不是说这并非宋卿鸾心中真正所想,只不过当时她回应自称姓段时,确然没想到这一层,仅此而已。
如今看来,段尧欢对这番话显然颇为受用,宋卿鸾见他仿佛很是开心,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于是捧了她的面庞,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她道:“卿鸾,在苏州的这段日子,一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
宋卿鸾不以为然道:“怎么这么说呢?你我还这样年轻,今后还有大把快活的时光,现在轻言‘最’字,未免言之过早。”
段尧欢笑道:“是,你说的都对。”将她慢慢放倒在床上,俯身压了上去,染了情/欲的嗓音有些喑哑:“卿鸾……”
宋卿鸾苦笑道:“我今天很累了……”却也不愿扫他的兴,仍是与他回应。
缠绵过后,段尧欢将她搂在怀里,握着她一只手,轻轻按捏着,回忆起白天种种,不禁面露微笑,却又忽然皱眉道:“也是奇怪,那位周姓公子,居然跟我长得如此相像。若不是我爹娘确然只要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倒要怀疑,他是我失散多年的胞弟了。”
宋卿鸾朦胧中听他提到那位周姓公子,心中厌恶,不满地嘟囔道:“嗯……太傅你提他做甚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哪怕两个毫无交集的人,长得相似,那也是有的……”又道:“我本来……是有一块玉佩要送给你的,可是……全教他给毁了……我真是……真是倒了血霉才会遇上他……”她实在是困到了极点,这般说着,又睡了过去。
段尧欢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心中前所未有的满足,但转念想到明日就要回京,再不是如今这般相处,目光便又黯淡下来,真想时间就此停住,也不想再睡,就这样睁眼看着宋卿鸾,直到天亮。
次日他二人正要动身,宋卿鸾却收到一封书信。原来在他二人游玩期间,会试结果已出,崔长生特意派人快马来信,请示宋卿鸾何时回京举行殿试。宋卿鸾思忖片刻,转头与段尧欢道:“这殿试年年都是考策论,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此届科举多有耽搁,现下我只盼越快出结果越好。依我看来,这崔长生眼光向来不差,我也信得过他……”一面打开随信附带的几篇文章,边看边道:“他将他自个儿最中意的几篇文章誊抄好送了过来,想来一甲便在其中……”
段尧欢道:“那依你之见,哪篇文章最为出彩?”
宋卿鸾将那几篇文章一一看毕,然后抽出其中一篇递与段尧欢,言语间颇为赞赏:“太傅你看看这篇,切入巧妙,字字珠玑,竟能在这样呆板的格式中做到文辞优美,立意深刻,实属不易啊,反观其他几篇文章,虽各有圈点之处,却无一能出其右……”说着指了那文章上考生的名字:“周怀素……”又低笑道:“太傅啊,我看这届状元非此人莫属,你现在就替我修书一封告知崔卿,就说不必等到我回去了,就先定了这周怀素为此届状元,至于余下名次,便等我回京后再行商议罢。”
段尧欢点了点头:“好。”又看了一眼那篇文章,叹道:“果真锦绣文章。”
两人因此事稍有耽搁,便索性用过午膳后再行出发。路上宋卿鸾自马车内向外张望,感慨道:“出来这么多天,终于要回去了啊。”回头见段尧欢精神恹然,不由问道:“这一趟苏州之行,太傅玩得不开心么?”
段尧欢勉强笑道:“自然是开心的。”
“那何以这般闷闷不乐呢?”
段尧欢闻言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宋卿鸾看他一眼,也就不再追问,自去观赏沿途风景了。
两人于九日后回京。
这日下午,宋卿鸾正在殿内批阅奏折,无意间与小全子聊起新科状元,小全子“哟”了一声,与宋卿鸾笑道:“圣上是说那周怀素周相公罢?他昨日刚着状元服在京城风光游行了一番,您还别说,这周相国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听说连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您可不知道,他此趟上街游行,可在京城闹出不小的轰动呢,他还由此得了个称号。”
“哦?”宋卿鸾闻言放下了笔,抬头看向小全子,饶有兴味道:“你何时学会卖关子了?且说说看是什么称号?”
小全子嘿嘿笑道:“便是玉面状元,奴才也只是道听了传闻,至今还没见过那周相公呢,只知道他年方二十,是苏州人氏。”
“玉面状元?”宋卿鸾嗤笑道:“我听说苏州那儿的人眼界都窄的很,等闲的姿色都能给捧上天,何时连京城也是如此了?我却不信什么玉面状元,能好看得过太傅?”一面翻开另一本奏折。
小全子在一旁讪讪道:“这……这自然是比不上段太傅风采的……”又偷偷看了宋卿鸾一眼,奉承道:“只那周相公学识确实出众,听说今年连中了三元,不愧是圣上钦点的状元。”
宋卿鸾闻言笔尖一顿:“连中三元?”转头看向小全子,不可置信道:“那可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当真连中了三元?”
小全子连连点头道:“是啊,这事已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了,奴才亲耳听到几位大臣说的,不会有假。”
宋卿鸾勾唇笑道:“那我明日可要好好会会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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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玉面状元
第20章 预感不祥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宋卿鸾将一干折子翻阅完毕,抬眼看向崔长生,问道:“崔卿,这就是那批考生答的策论题目?”
崔长生连忙出列,朝宋卿鸾作了个揖:“回禀圣上,正是。”
宋卿鸾点了点头,抽出其中两本道:“这其中属庄青未与白玄远答得最好……”又转头吩咐小全子道:“去把他们及其余考生都宣上殿来罢……还有那个状元周怀素。”
小全子连忙道:“是。”说完直起腰板,昂首尖声道:“宣状元周怀素,庄青未,白玄远等一干考生进殿。”
话音刚落,就从殿外缓步进来一批考生,及至走到大殿中央,他们齐齐俯身与宋卿鸾行礼,朗声道:“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卿鸾虚虚一抬手:“起来罢。”低头扫视一圈,问道:“你们当中,哪个是周怀素?”
当中一人闻言身子一震,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恭敬道:“回禀圣上,正是小人。”
宋卿鸾笑道:“你如今已是状元,便无需再自称小人了。”又挑眉道:“听说你在京城有玉面状元之称,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那人依言照做,慢慢抬起头来,及至与宋卿鸾目光相撞,嘴角又缓缓勾起一个笑,宋卿鸾却如遭雷劈,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你……是你?你再说一句话来听听……”
周怀素粲然一笑,目光脉脉地望向宋卿鸾,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含笑道:“不知圣上想要我说什么?”
宋卿鸾闻言向后跌去,身子靠在背座上,冷冷笑道:“呵,真的是你……”
朝上众位大臣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侧目纷纷望向周怀素,待看清他的面容后俱是一惊,又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段尧欢,一时感慨声此起彼伏。
段尧欢皱眉看向周怀素,目光若有所思,周怀素则拱手向他行了一个礼,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段太傅,别来无恙啊。”
宋卿鸾收了神色,冷冷剜了周怀素一眼,将目光移至别处,朗声道:“今赐庄青未为此届探花,白玄远为榜眼。”草草退了朝。她抬步向殿门走去,路过周怀素身旁时忽然顿了步子,转头果真见他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不禁冷哼一声,拂袖快步离去。
周怀素看着宋卿鸾远去的背影,唇畔笑意渐浓。
不防有人自身后轻拍他肩膀,周怀素回过头去,却见一俊美少年凑了过来,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双狭长丹凤眼里满是戏谑,朝宋卿鸾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与他调笑道:“这人都走远了,怀素你还看什么呀?”
周怀素摇了摇头,低笑道:“青未你……”
庄青未半阖了双目,摇头晃耳道:“没想到咱们圣上长得这般……啧啧……”说着掀开眼皮冲周怀素挑了挑眉:“也难怪怀素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周怀素但笑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庄青未拍了一下他道:“行了行了,无论圣上形容如何,终究与我们当臣子的干系不大,再说了,这圣上又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说着冲周怀素眨了一下眼,暧昧笑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就权当庆祝你高中状元,我捞了个探花,如何?”
“什么地方?”
“诶,跟着兄弟我去不就知道了?”说完揽过周怀素的肩膀,与他一道离殿。
朝露殿内,小全子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心惊胆战地递给宋卿鸾,赔笑道:“圣上这是怎么了,来,先喝杯茶消消气。”
“喝什么茶……”宋卿鸾将手肘撑在案上,缓缓捏着眉心,疲累道:“太傅呢?太傅怎么还没来?”
“这……”小全子不动声色地将杯盏收了回去:“奴才早已命人前去传唤,想必段太傅正在赶来的路上。”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小全子登时松了一口气,与宋卿鸾欢喜道:“圣上,是段太傅来了。”
宋卿鸾闻言连忙朝门外看去:“太傅……”
小全子道:“那奴才就先退下了。”说着朝一干侍婢使了个眼色,齐齐俯身行礼告退。
段尧欢走到宋卿鸾身边,俯身握住宋卿鸾的肩头:“圣上这是怎么了?”
宋卿鸾拉着段尧欢坐了下来,看了段尧欢一眼,凝重道:“太傅,那个周怀素……你怎么看?”
段尧欢端起桌上的一盏清茶,浅浅啜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文采斐然,才华出众,连中三元者,可遇不可求。”
“我哪是让你说这个!”宋卿鸾皱眉道:”那日苏州一见……我决计想不到他竟是这届的状元,太傅,我……我是担心……”
“担心他识破你的身份?”段尧欢略一蹙眉,看着宋卿鸾道:“你也说了,事情不会那么凑巧,你当日种种预想,难道全是往坏了发展?”
宋卿鸾道:“这也难说。当日谁又会想到他是这届的状元呢——可见有些事情,偏就是这么凑巧!”
段尧欢道:“那此事,圣上打算如何处置呢?”
宋卿鸾略一沉吟,阴狠道:“不光是我,还有你。太傅,他长得与你那样相似,如今又将与你同朝为官,我看他分明是来克你的,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现在就将他给杀了,永绝后患。”
段尧欢大惊:“杀了他?”摇头道:“他连中三元,如今风头正盛,圣上若没有合适的名目,要杀他恐怕难以服众。”
宋卿鸾叹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我头疼的地方……”
段尧欢搂过宋卿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叹息道:“别想太多了,小心愁坏了身子,依我之见,这周怀素决计动他不得,我早就查过了,这周家在江南一带是出了名的富商,江南地区本就富庶,更是朝廷产粮的重区,而周家与其世交庄家则并驾齐驱,有江南粮仓之称。“说着看了宋卿鸾一眼,续道:”那周怀素正是周家独子,不过他父母早些年因病相继亡故了,眼下周家的事务全交由庄家打理——那庄家的小儿子庄青未,正是这届的探花郎。”
宋卿鸾以掌抚额,苦笑道:“他既是富商之子,必定家财万贯,科考不易,他又何必非来插上一脚呢?”
段尧欢道:“周怀素天资聪颖,自小便才名远播,其师曾扬言若他参加科举,考取状元便如囊中探物,不想此番竟连中三元,想来他参加科举也是为了报答师恩,抑或是光宗耀祖,否则以其家产,那是子孙百世无忧,又何需为官的微薄俸禄?”
宋卿鸾道:“这样说来,这周怀素我是如何也杀他不得了,且不说他如今高中状元才华横溢,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便是其了不得的家世,也不得不让我忌惮三分……“说着看向段尧欢,为难道:”可是太傅,我担心……其实不光是担心我自己,我更担心的是你……我也说不清,总之是预感不祥……”
段尧欢轻抚她的发顶,淡笑道:“圣上多虑了,那周怀素不过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罢了,天下之大,容貌声音相似的人何其多,又何来谁克谁这一说?”
宋卿鸾叹了口气道:“但愿吧……”说着眯起双眸,冷冷道:“只是当日苏州初见,他究竟有无猜透我的身份,我却得好好试探一番。”
第21章 金枝玉叶
醉仙楼内。
周怀素低头细闻了这杯中桃花酿,笑道:“酒倒是好酒。”说着浅尝了一口,放下酒杯,看向庄青未,挑眉道:“你说的那个庆祝我高中状元,你捞了个探花的好地方——”朝四周望了一圈:“就是这座花楼?”
“诶……”庄青未咂了一下嘴,与周怀素笑道:“是醉仙楼,怀素你可能不知,这醉仙楼可是这京城最大的……呃,花楼……”说着微微探身,与周怀素道:“这圣上今日我们是见不到了,可这醉仙楼里的美人嘛,怀素你是想见多久见多久,咳咳……我已经包了两间上好的雅间,怀素你要想在这留宿也不是不可……”
周怀素摇了摇头,从袖口掏出一片闪闪发亮的金叶子,瞥了一眼庄青未,淡淡道:“要留你自个儿留 ,我可不奉陪。”说完低头摩挲着金叶子上的纹路,唇边渐渐浮现笑意。
“诶我说,你走了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庄青未看了眼他手中的那片金叶子,恼道:“看看看,自从我生辰你送我破画,捡到这金叶子那日起,你就天天盯着它看,这睹物思人也不是这个睹法啊……诶别看了,它比我还好看?”
周怀素闻言神色一顿,收了那金叶子,抬头与庄青未笑道:“你说的对,我以后不必再睹物思人了。”
庄青未挑了挑眉,哼笑道:“怎么?你找到那金叶子的主人了?我看那金叶子是纯金打造,做工又极其精致,想来它的主人非富即贵,弄不好就是个金枝玉叶,你周怀素娶……”顿了顿,又讪讪道:“诶还真别说,就是个金枝玉叶你周怀素也娶的起,不过可惜了,咱们圣上孤家寡人一个,勉强算来也就小皇子这一个侄子,还就只有四五岁,所以我说怀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嘿嘿……”
周怀素略一挑眉,笑得意味不明:“你怎么就断定我娶不到金枝玉叶?”
庄青未一愣:“什么?”
“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来着?破画?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生辰礼物,落到你嘴里就成了破画?”
“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那画确实寒碜了些……”
周怀素叹了口气道:“我们庄大少爷可真是难伺候的紧啊,你说你平日里最爱钻研医道,家里是各种名贵药材,我总不好再拿些人参灵芝来糊弄你罢?你又说你喜欢书画,可那些书画当铺里的历代名家之作你都看腻了,我就只好去街边摊铺上给你找,好容易找来了一幅,你却又嫌它寒碜……唉……”说着又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庄青未果然道:“我怎么会嫌弃它呢,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只要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那幅画我早命人裱好,现在正供在我的卧房里头呢。”
周怀素强忍住笑意:“真的?”
“当然是真的。”庄青未答得一本正经:“不信你随我进卧房去看?”
正说话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庄青未眼睛一亮,起身拉着周怀素往栏杆边走去,指着台下的一道丽影与周怀素道:“看,这醉仙楼的头牌华如姑娘开始表演了。”
华如一身绯色长裙,腰肢柔软无骨,姿态曼妙,素指轻旋间指尖似有牡丹绽出,端的是活色生香。
庄青未啧啧叹道:“这样貌,这身段……”转头与周怀素道:“这曲名动京城的牡丹醉,华如姑娘跳得如何?可还入得了你的眼?”又得意道:“别说做兄弟的不够意思,呐,我早就安排好了,这华如姑娘一曲舞毕,便会上楼来陪我们了,怎么样?我阅人无数,这华如姑娘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
周怀素闻言嗤笑一声:“庸脂俗粉,哪里能比得上当今圣上国色天香?”
庄青未大惊:“你疯了?!”又朝四周望了一圈,瞪了周怀素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样大不敬的话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你不要脑袋了?”又上下打量了周怀素一番,惑道:“怀素,你究竟是怎么了?”
周怀素沉默不答,眸中有什么东西淡淡流转开来。
却在此时有人提步上楼,人未到声先至:“哎呀,庄公子,可教你久等了。”
庄青未闻言蹙了蹙眉,目光从周怀素脸上淡淡移了开去,转而看向上楼之人,不悦道:“怎么是你,华如姑娘呢?”
老鸨在看到周怀素时神情一怔:“哟,这不是新科的状元郎么?”又捏了帕子掩嘴轻笑:“奴家事忙,倒不知状元郎大驾光临,果真有失远迎,却是奴家的不是了。”说着又走近了些许,捏着帕子细细擦拭了额角,望着庄青未为难道:“庄公子啊,这华如姑娘恐怕不能上来陪你了。”
庄青未闻言脸色一变:“为何?不是早说好了么?我方才在楼上见华如姑娘舞步轻盈,也不像是个生病的形容,如何不能上来陪我们了?”
“这……”老鸨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庄青未的神色,咬牙道:“的确不是华如姑娘身子有什么不适,是……是李公子来了,他……他指名要华如姑娘……”又连忙赔笑道:“公子莫怒,我们这醉仙楼的姑娘个个都是大美人,华如姑娘不过是舞艺更出众些,论样貌,别的姑娘却也不差……这样,我再为公子另觅两名绝色美人,再上一桌美酒佳肴,就当是给公子赔罪了……”
庄青未“哼”了一声:“绝色美人?说出来也不怕笑掉大牙,本公子早已将你们醉仙楼的姑娘给看了个遍,除了华如还略略有几分姿色外,其余的全都平庸之至……呵,什么绝色美人,你见过绝色美人么?”冷哼道:“我不管什么李公子张公子,总之是我先定的华如,所谓先来先得,岂能轻易坏了规矩,大不了我再多出十倍的银子,你叫华如立刻上来陪我们!”
“哎呦我的庄大公子啊,这可不是银子的问题……”老鸨捏着帕子不住地擦着额上冷汗,愁道:“是这李照临李大公子我们实在是得罪不起啊,他叔父可是当朝的吏部尚书,我……”
“吏部尚书?”周怀素闻言挑眉眉:“你说的是吏部尚书李道元李大人?”
老鸨不明所以:“是……是啊……”
庄青未却道:“哦?不过一个狗仗人势的地方恶霸,就让你们害怕成这样?我告诉你,这华如是我特特叫上来陪状元郎的,谁要是敢惹我们状元郎不快,我决计放他不过。“
却见有人自楼梯口缓缓踱了上来,懒散道:“狗仗人势的地方恶霸,是在说我么?”打开一柄折扇,沉香为骨,上绘一幅泼墨山水画,题诗几行,扇面下扫,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眼眶下印着青紫,显是纵欲过度:“我说怎么美人在怀,却无端打了好几个喷嚏。”
说着目光自老鸨,庄青未一一扫过,待看到周怀素时,神情一滞,惊喜道:“段……”却又转而皱眉,折扇被诡异地合上:“这位莫不是这届的新科状元,周怀素周公子?”
老鸨讨好笑道:“是啊,奴家在那日周相公游街时有缘见过他一面,算上这次,统共也就两次。”
庄青未抱臂斜睨了他一眼:“哼。”
李照临不以为意,缓步朝周怀素走去,边走边道:“叔父曾跟我说过这届的状元郎长得与段王爷颇为相似,我先时还不信,道若是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该是怎样的模样……“说着低低笑了一声:“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第22章 青楼冲突
周怀素似笑非笑:“李公子与段太傅有交情?”
李照临一惊,看着周怀素不可置信道:“你的声音?”说着缓缓打开折扇,叹道:“妙极。”又轻摇折扇,回道:“交情谈不上,不过呢,也算认识。先前在书斋中,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缓缓闭上眼,似在回忆:“那时他正立在一方青蓝端砚前,低声道了句好砚,恰是时有宫中太监到访,宣他进宫面圣,他回身与我四目相对之时略一点头……便是这样的一面之缘。”复又睁眼看向周怀素道:“至于后来,我因叔父之故倒是在他府上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始终未曾与其深交。而今我多次登门拜访,他却始终拒之不见,想必,今后都是如此了……不想今日竟能在这醉仙楼与周公子相遇,也算得上是有缘……”说着转头看向庄青未:“听说是这位公子先点的华如?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样吧,我可以让华如上来与公子作陪,只不过……”合扇抵在掌心一敲,眼风扫过周怀素,含笑道:“只不过李某想请周公子去雅间一聚,不知公子肯否作陪?”又往前凑近了些许,心猿意马道:“公子气质出尘,姿容更是世间少有,竟颇具段王爷风采,比之公子,我还要那华如作甚……”
话还未说完,脸上便已挨了两拳,李照临的身子早已让风月掏空,此番连挨了两拳更是毫无招架之力,被庄青未一脚踹在地上,踩着心口道:“华如算是个什么东西,李公子莫不是喝高了,竟想拿个青楼女子与我换当朝状元?”俯身拎起李照临衣襟,森森道:“腌臜东西,状元郎的主意也是你能随便打的!”又一脚将他踹开,一旁华如见状,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庄青未冷冷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什么醉仙楼第一头牌,小爷我不要了……”朝李照临道:“李公子还不带着你的华如姑娘去雅间一聚?慢走不送!”
楼下小厮听到动静连忙跑了上来,见李道元重伤倒在地上,忙围过去道:“公子……”又抬头看向庄周二人,面面相觑。
李照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沫,抬头阴毒地看向两人。
周怀素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淡然道:“李公子擦擦伤痕罢,青未年少气盛,方才真是对不住了,我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
李照临接过手帕,冷冷道:“那依周公子所言,我这顿打是白挨了么?”说着用眼神示意那群小厮,回头挑衅地看着两人。
周怀素拉过庄青未,低头捏了捏他泛红的手背,淡淡道:“若是李公子不怕此事传扬出去,那就尽管动手,京城这么大,总还讲个公道,虽则探花郎与李公子你为了争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我们总还占了个先来后到的理,似李公子这般,是要活活气死李大人么?”
李照临抬头看了眼庄青未,又看向周怀素:“你……你们……”
周怀素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何况我与青未既中了功名,他日势必是要和李大人同朝为官的,李大人前些日子受杜衡一案所累,如今科举刚过,官员新晋,正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我与李大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在这个当口上,李公子此番作为,却是让在下有些费解了……”说着略一蹙眉,抬眼看向李照临,勾唇笑道:”难道是李大人的意思?”
李照临一时语噎,皱眉看了周怀素一会,最终仍是悻悻道:“自然不是。”说完又狠狠瞪了庄青未一眼,带着底下的小厮匆匆下楼。
庄青未朝楼梯口望了一眼,抱臂“哼”了一声。
周怀素摇了摇头,看着庄青未道:“青未,何必对那样的人动手,你方才太冲动了些。”
“我冲动?”庄青未别过了脸,喘着粗气道:“就算是我冲动,可他那副样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把你当什么了,他那样说你,我气不过!”
周怀素轻笑一声:“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青未你和他置什么气?”
庄青未一愣:“将死之人?”目光一闪:“你是说他叔父李道元……”
周怀素看向庄青未,勾唇道:“你以为这次科举圣上为什么要下令扩招?朝廷上的官员也是时候该换血了。”
“你是说圣上想培养自己的亲信?”
周怀素点头道:“圣上此人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杜衡一案牵连甚广,圣上连诛他十族,连其门生之门生也未能幸免,又怎么会放过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李道元等人?如今李道元的侄子还能在京城横行霸道,却不过是山雨欲来,表面风光罢了。”
庄青未蹙眉道:“那你的意思是科举之后圣上会除掉李道元等一干重臣,提拔一批新晋官员,取而代之?”顿了顿,又惑道:“不对啊,纵使是状元及第,也不过是官场新人,至多封个六品,又怎么能与李道元他们这些重臣相提并论?”
周怀素摇头道:“只要你能取得圣上信任,自然会破格提升,届时平步青云,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顿了顿,又笑道:”到时青未你可不要忘了我才好。”
庄青未失笑:“怀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是堂堂状元,而我不过是个探花,就算来日平步青云,也是你先我一步才是。”
“我?”周怀素摇了摇头:“我就难说了。”
“哎呀……”庄青未凑了过来,揽住周怀素的肩膀道:“可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到这醉仙楼难道是来议论朝事的?圣上……”说着转头看向周怀素,狐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才刚来京城没多久,怎么你却对圣上性情了如指掌?”
周怀素敲了一下他脑袋,笑道:“这叫为官之道。”
庄青未也笑了,拉着他回到位子上坐了下来:“好了我的周大人,先说好了,就此打住啊,现在只论风月,不议朝事。”
周怀素拿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望着庄青未笑道:“和你有什么风月好论?”
“我……”庄青未“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了?”说着又朝四周望了一圈,叹气道:“现在好了,连庸脂俗粉也没了。”
“我记得是青未你自己说不要的。”
“我那还不是因为你!”庄青未冲他一挑眉:“呐,你怎么赔我?”
周怀素笑着起身,来到庄青未身旁,伸手将他扶起:“走罢,我知道城东那边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听说新近得了一批颇为名贵的药材,我陪你去瞧瞧?”
庄青未忍住笑意,故意道:“我什么名贵的药材没有,还用去药铺?”
“天山雪莲,三年才开一次花,我上次听青未你说近来已经很难再寻到上好的雪莲花了,便是千金也难求,是也不是?”
庄青未闻言喜道:“你是说那药铺里有天山雪莲?”
周怀素笑着点头:“那掌柜肯卖我一个薄面,我早已花了十倍的价钱将其买下。唉,想那天山雪莲仅此一株,肯出重金的可不只有我一个,我为了把它买下,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庄青未笑嘻嘻道:“那多谢你了,走,我们一块看看去。”已将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周怀素与庄青未在城东一带各自购置了府宅,以作府邸,不日受了封赐,两人皆供职于翰林院,周怀素得了翰林院修撰一职,庄青未则为翰林院编修,封官那日,庄青未带了一壶桃花酿来周怀素府上同他品酒,两人甫一来了兴致,却见观言匆忙地跑了进来,与周怀素气喘吁吁道:“少爷……宫……宫里边来了人……”
周怀素闻言一怔,放下酒杯,勾唇笑道:“哦?”
起身果然见小全子带着几个小太监自外间走了进来,周怀素抬步相迎,拱手道:“公公。”
小全子连忙道:“周大人不必多礼,奴才来传圣上口谕,召大人您入宫一叙。”
周怀素唇边笑意渐浓:“是。”
第23章 威胁
朝露殿内,宋卿鸾悠哉地半躺在软榻上,就着手中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忽而道:“怎么今日这茶较平日里更为清香,连味道也多了几分酸中带甜?”
一旁的宫婢连忙道:“回圣上,这是全公公的主意,说是平日里的清茶圣上怕是喝厌了,特别往里头加了几瓣金菊。”
“哦?”宋卿鸾笑道:“果真如此,朕先时还未察觉,小全子倒有心……这味道不错,想来太傅也应该喜欢……”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全子率先走了进来,朝宋卿鸾行了个礼道:“圣上,周大人已经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宋卿鸾冷笑一声,抬手将茶盏重重地扣在案上,发出“砰”地一声:“传他进来罢,你们都先退下。”说完低头看着自窗外洒将下来的斑驳金光。
“是。”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静地诡异,周怀素步子极轻,等宋卿鸾回过神时,他已笑微微地立在眼前,阳光斑驳地落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肤色几近透明,他略一俯身,行礼道:“微臣参加圣上。”
宋卿鸾一抬手:“平身罢。”
“谢过圣上。”周怀素闻言起身,目光始终停留在宋卿鸾脸上,不肯放过一寸一缕。
宋卿鸾抬眼与他对视:“听说周卿是苏州人氏?”
“回禀圣上,正是。”
宋卿鸾“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子,看着周怀素道:“那可巧了,朕前阵子刚到过苏州,不知是否有缘同周卿打过照面。”
周怀素轻笑一声道:“圣上说笑了,当日惊鸿一瞥,怀素永生难忘。”
“放肆!”宋卿鸾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道:“周怀素,我只问你,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给我往实了说,少耍花样!”
周怀素仍是笑微微道:“圣上有命,我们做臣子的,哪有不遵从的道理?圣上要我往实了说,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欺瞒。不过在此之前,微臣斗胆,想先向圣上请教一件事。”
宋卿鸾蹙眉道:“甚么?”
“敢问圣上与段太傅究竟是何关系?”
“怎么周卿这样问?”宋卿鸾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段太傅他是朕的太傅,自然……自然是师生了。”
“哦?”周怀素玩味道:“那为何当日在苏州,我见圣上与段太傅举止亲昵,神态暧昧,全不似寻常师生,更遑论君臣呢?”
宋卿鸾眯起眸子,阴冷道:“周卿,天家的事你最好少管,朕与太傅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周怀素闻言笑道:“我若是偏要管呢,你待如何——宋卿鸾,鸾凤公主?”
“你!”宋卿鸾深吸一口气道:“周卿莫不是糊涂了?鸾凤公主死了已有四年,周卿这样说,是否是想朕送你去见鸾凤公主?”
“若是能日日见到鸾凤公主,臣即便是死也心甘,不过若是她如今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去死的了……”又笑道:“当日我初见圣上,还不知道你的身份,那时我就在想,女扮男装随他一道出行的,究竟会是何人呢?丫鬟?没可能;宠姬,他不是传言与当今圣上不清不楚,为了圣上至今不娶么?又怎么会收有姬妾?何况他还叫她‘卿鸾’,‘卿鸾’,这不是当今圣上胞妹的名讳么?巧了,我从前正听说过不少关于鸾凤公主容貌的传闻,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若这传闻是真,那鸾凤公主,合该就是长你这副模样。”说着忽然欺身上前,将宋卿鸾箍在软榻之上,同她额头相抵,笑道:“忘了说了,我小时候陪同好友学过一段时间的的医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医理之道,药材识记,我统统给忘了,替人诊病开方更是无从谈起。只一样,这脉相分辨倒还不曾全忘。我幼时那位好友,如今医术已入超凡之境,单替孕妇诊脉,便能判断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我跟他一比,那可真是差太远了,我不过,单单能判断问诊之人是男是女罢了。一般来说,这问诊之人是男是女,一眼看去便知,根本无需诊脉,可若是遇上有人女扮男装,那可就派上用场了——你说是不是,公主?”一面伸手抽下她固发的玉簪,取下其发冠,又将她三千青丝铺洒开来,挑起一缕放在鼻尖轻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公主,我是真心爱慕你。”呼吸与她的纠缠在一处,渐渐变得急促。
宋卿鸾目光阴寒淬毒,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周怀素,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怀素叹息一声,松开了对宋卿鸾的禁锢,慢慢起身道:“好了,圣上不必动怒,方才,的确是臣冒犯了……只不过臣想要告诉圣上,臣对圣上绝对……绝对是……一片忠心,段太傅能守口之事,臣未必不能。”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宋卿鸾冷笑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长发堪堪垂至地面:“朕倒要问周卿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朕会相信你?”
“那圣上又何以如此信赖段太傅?便只因你钟情于他么?”
宋卿鸾闻言一怔,却听周怀素继续道:“世事无绝对,圣上,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是对臣还是段太傅,都是一样的道理。”
“你以为你能跟太傅比?”宋卿鸾略一蹙眉,别过脸去:“别在这给我挑拨离间。”
周怀素淡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么,我知道眼下说这些,圣上必定是听不进去的。只是希望圣上能够明白,我对圣上一片赤诚,为了圣上,我愿意做任何事,而有些事恰恰是段太傅所不能为圣上分担的。”
宋卿鸾嗤笑道:“哦?譬如呢?”
“譬如帮圣上铲除李道元等人。”
宋卿鸾闻言一怔,冷哼道:“李卿是朝中肱骨之臣,前不久又在杜衡一案中立下大功,朕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要杀他,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周怀素笑道:“我连圣上是……这样天大的秘密都已经知晓,这等微末小事,圣上又何必对我设防呢?不光是李道元,还有那位吴广义吴大将军,圣上也决计不会放过,我说的对不对?”
宋卿鸾暗暗计较一番,看向周怀素道:“周卿倒是做足了功课,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真能帮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怀素笑道:“臣自当尽力,决不辜负圣上对臣的厚望。”
宋卿鸾点头道:“好,朕就知道,周卿连中三元,绝非池中之物。只要周卿能真心实意地为朕办事,朕一定不会亏待你,来日李道元一死,那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周怀素摇头笑道:“臣所求的可不是这些,只希望……“慢慢近身,附在宋卿鸾耳边低语道:”只希望圣上顾盼之间,能够多看臣一眼。”
宋卿鸾冷冷推开他道:“周卿肯为朕分忧自然是件好事,不过朕还是要提醒周卿一句,祸从口出,周卿最好能记得今日跟朕保证过什么。”
“圣上不信?”周怀素竖起三指:“臣可立誓……”
“诶……”宋卿鸾笑着拢下他的手指:“因果报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朕从来都不信……”挑眉道:“我们不如来说些实际点人事——你那位幼时同你一道学医的好友,就是庄青未吧?”
周怀素神色一凛,皱眉道:“青未?圣上,你……”
宋卿鸾笑道:“诶,不要朕一提及青未,怀素你就这么紧张么——我一早派人打听过了,这届的探花郎与怀素你关系匪浅,听闻苏州庄家与周家世代交好,而怀素你与青未更是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比之亲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也不是?”
周怀素道:“是,不知圣上突然提及青未,有何赐教?”
宋卿鸾道:“你是处事圆滑,为人滴水不漏不错,可你的那位总角之交于此道似乎欠缺了点,但凡事情一扯上你,他便总有些冲动,你知道的,冲动之下,最容易让人挑到错处,今日他得罪的不过是日薄西山的李氏一族,可明日呢,周卿,你要明白,你虽然掌握着朕的秘密,可朕手上握着的,是你好兄弟的性命。”
周怀素闻言攥紧了拳头,复又缓缓松开:“臣明白,请圣上放心。”
“好。”宋卿鸾点头笑道:“那没事了,滚吧。”
周怀素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俯身朝她行了个礼,转身退下了。
第24章 见机行事
宋卿鸾眯眼看向殿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然闪进了一道人影,来人转瞬间来到宋卿鸾身旁,俯身跪了下来:“云影参见圣上。”
“云影。”宋卿鸾低头看向来人:“给朕继续盯着周怀素的一举一动,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回来向朕汇报。”
“是。”
周府内。
庄青未神色焦躁,来回在房中踱步,口中不住念叨道:“怎么怀素还不回来?”
观言眼见庄青未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道:“庄少爷,您不妨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圣上不过是召少爷入宫一叙,庄少爷您又何至于如此紧张呢?说不定是少爷连中三元,圣上对他青眼有加,因此留他多聊了一会,那也是有的。”
庄青未闻言止住了脚步,倚靠在门口若有所思:“怕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当日在大殿上我就瞧出圣上看怀素的眼神不对,明明是初次相见,可圣上的神情却分明……”摇了摇头又道:“而且自从怀素见过圣上之后,言行举止也多有异样,我……”忽然神色一滞,望着院内那一道缓缓走近的身影道:“怀素!”连忙迎了上去:“你回来了。”
周怀素笑微微地看他一眼,道:“怎么站在门口等我,已经入秋了,今天风又大,也不怕着凉?”
庄青未“呿”了一声,轻笑道:“我又不是甚么娇滴滴的小娘子,着什么凉?”又拉着他往房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如何?圣上召你进宫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周怀素深看他一眼道:“没什么,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一道走进书房,观言替他二人备好茶水后转身退下,走时顺带替两人关上了房门。
庄青未坐在紫檀木桌前,将手中那杯半凉的茶水放到桌上,看着茶盏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忽的抬头看向周怀素:“你是说圣上果真打算对李道元等人秋后算账,而且还有意让你蹚这趟浑水?”
周怀素轻抿了一口茶水,笑道:“这可是向圣上表明心迹,以示忠心的大好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庄青未皱了皱眉:“可是怀素……”
周怀素忽然伸出食指点在唇上,摇了摇头,庄青未一愣,果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观言轻轻叩了叩门:“少爷,尚书大人府上派人过来,说是请您去府上一趟,还问到庄少爷,我回答说也在府上,他们便请庄少爷也一道过去,少爷您看……”
周怀素闻言朝庄青未挑眉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又转头朝门口高声道:“知道了,就说我和青未一会就过去,还请他们稍作等待。”
庄青未伸手握住周怀素的手背,蹙眉道:“李道元这个时候叫你我过去,若不是为了拉拢我们,就是替他侄子给我们摆下鸿门宴,怀素,当初你考状元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哄得我爹娘还有先生开心罢了,而我亦不过是为了陪你过来玩玩而已,如今我们目的达到了,又何必卷进这是是非非中?官场中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非儿戏,这样,我配两副药你我一同服下,造成重病假象,我们借故辞官,一起回苏州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天天都过得很快活,那样不好么?”
周怀素摇头笑道:“青未,这可是欺君之罪,你以为当今圣上是这么好糊弄的?”
“我从五岁就开始学医,这十五年来钻研医书无数,配药装病瞒过西席先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怀素你还不相信我么?”庄青未有些急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跟我走,你想留在京城,为什么?为了名?为了利?还是……还是为了人?”
周怀素一怔,抬头看进了庄青未的眼眸,不闪不避道:“是,我想留在京城。”又反手握住庄青未的手掌,微微笑道:“青未若是乏了,大可先回苏州。”
“你……”庄青未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懊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就是了。”周怀素笑着起身,边扶起庄青未边道:“随我去会一会那尚书大人罢,到底是替谁设下的鸿门宴,现在还言之尚早呢,只怕那李道元白忙一场,到头来替他人徒作嫁衣不说,却还要把自己搭上去——倒省的我专门设宴请他过来了。”顿了顿,又忽然道:“青未,先去你府上一趟,将你平日里最稀罕的那幅画作一齐带上。”
庄青未一愣,一脸警戒地看着周怀素:“做什么?你送出去的东西怎的还要收回?”
周怀素一头雾水:“什么我送出去的东西?”待反应过来后不禁笑道:“我同你说的是你珍藏的那幅出自前朝名家的画作,你不是向来宝贝的很么?我送你的那幅雪山归远图,咳咳,一锭金子足可买一车了……”
庄青未恼道:“好啊你……”
周怀素忍笑道:“好了,正事要紧,大不了改日我陪你去各大药铺逛逛——你不是觉着无聊,一直想找些疑难杂症来医治么?”
“这还差不多……”庄青未正色道:“可眼下尚书府的人正在门口等候,我们耽搁了这么会功夫,若此刻再折去我府上,恐会引起他们不满。你就非要我回去拿那画?”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周怀素看了他一眼道:“你的府邸就在对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能耽搁多少时间?你就说未免拜见尚书大人时仪容不整,先回府换套衣服,不然就是对尚书大人的不敬,他们能说什么?”似笑非笑道:“还是你心疼你那画?”
庄青未撇了撇嘴道:“前朝名家手笔,留存世上不足十件,我好不容易得来这其中一件,千金不换,我还不能心疼一下了?”
“那青未你可愿割爱?”
庄青未叹气道:“你都开口了,我还能怎样?”笑着与他一道出门。
路上周怀素将计划与他全盘告知,庄青未皱眉道:“你要我一定带上画作,就是为了这个用途?这……这能行么?”
周怀素道:“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总之待会见机行事。”
第25章 君臣往事
尚书府内。
李道元殷勤备至地替周怀素两人斟酒:“两位年纪轻轻便已取得状元,探花功名,当真是后生可畏啊,来,本官敬你们一杯。”
周怀素连忙举起酒杯相挡:“尚书大人言重了,我和青未初入官场,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尚书大人不吝赐教。”
“这个自然,自然……”李道元干干笑了两声,突然放下酒杯,看了周怀素,庄青未两人一会,叹气道:“其实这次本官请两位过来,是想替我那不成材的侄子向两位赔礼道歉,唉,那醉仙楼的事本官也有所耳闻,都怪本官教导无方,还请两位贤侄不要同我那侄子计较。”
周怀素道:“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原本我们也有错,倒不能全怪令侄,尚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
庄青未也附和道:“是啊,所谓不打不相识,说起来我们与令侄也算是有缘。”
李道元闻言哈哈笑道:“难得两位贤侄如此深明大义,来,本官再敬你们一杯。”
周怀素笑着回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周怀素脸色泛红,看着已有几分醉意。
庄青未蹙眉道:“怀素,你怎么样了?”
李道元挑了挑眉,看着周怀素“哟”了一声道:“贤侄才学出众,可这酒量却不如何啊,这就醉了? ”
周怀素晃了晃脑袋,醉笑道:“晚辈平素极少饮酒,酒量浅的很,让尚书大人见笑了。”
庄青未让周怀素靠在身上,拿出一块帕子仔细替他擦拭细汗,皱眉道:“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怀素,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李道元微眯起眸子,仔细打量了周怀素一会,叹气道:“原本本官还有些话想对贤侄说,罢了,贤侄既已醉酒,那我们便改日再叙罢,来人……”
“诶……”周怀素从庄青未怀里撑了起来,打断道:“尚书大人是头一次请晚辈赴宴,晚辈中途离去岂不是失了礼数?无妨,我喝些醒酒汤过会就好了,大人若是有什么教诲,晚辈自当聆听。”
李道元看了周怀素一眼:“贤侄真不用回府歇息?”见周怀素摇了摇头,便笑着与身旁的侍婢吩咐道:“下去给周大人准备一碗醒酒汤。”
“是。”
李道元回头对周怀素笑道:“我已吩咐下去了,还请贤侄稍作忍耐。”
“有劳大人了。”
李道元浅酌了一口酒,看着周怀素若有所思道:“贤侄状元及第,初入京城,可有考虑投入哪位朝臣的门下?”顿了顿又叹气道:“往年杜相的门生最多,可如今……本官失言,本官失言……”
周怀素微微抬眼看他,一双眼睛半睁半阖,醉态尽显:“是啊,杜相一案牵连甚广,圣上下令连诛他十族,连其门生之门生也被牵连其中,我若有心投入杜相门下,再早上个一年,恐怕此时早已成了刀下冤魂,当今圣上此举,不可谓不赶尽杀绝……”
李道元一怔:“贤侄你……”
庄青未蹙眉道:“怀素,你喝多了。”
周怀素摆了摆手,轻笑道:“晚生对尚书大人一见如故,大人如此礼待晚生,晚生早已视大人为晚生贵人,如今既然在大人府中,晚生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当今圣上用人唯亲,刚愎自用,居然对两朝丞相下此毒手,就算杜相有什么过错,可念在他昔日功绩,圣上完全可以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活路,可没成想……”斜睨了李道元一眼,叹息道:“却要累的尚书大人做这个恶人,晚生知道大人与杜相一向交好,昔日之举亦属无奈——可见大人对圣上的忠心。可杜相一案虽已了结,圣上却未必对大人卸下心防,晚生担心……”
李道元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愁道:“贤侄所言甚是,这也一直是本官所担心的,虽说圣上对旧事只字不提,对本官亦是犒赏有加,本官初初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可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杜相惨死之状,我……唉……”摇了摇头,又继续道:“贤侄说的是啊,当今圣上生性多疑,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听得进段太傅一人之言,虽说本官从未得罪过段太傅,当日亦得他亲口保证,可我……还是未能放心啊,毕竟那段太傅满心满眼里只有圣上,美人在怀,恐怕早已将当日誓言抛之脑后了,若圣上真的对本官发难,他未必会管我的死活……”
“咳咳……”庄青未握拳咳嗽了两声:“尚书大人说当今圣上与段太傅……”
李道元看了庄青一眼,叹气道:“两位贤侄初入京城,恐怕还不知道个中缘由,这当今圣上与段太傅……一言难尽啊……”
周怀素捏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水洒出大半。庄青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李道元:“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私情不成?”
“何止是有私情?那段太傅对圣上……啧啧,那可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本官有心,这些年但凡本官在场,两人之间种种情状,可都教本官看在眼里了……不然贤侄以为段太傅已过弱冠,爱慕他的女子直从城西排到城东,他何以至今未娶?”
庄青未挑眉:“不定段太傅是在等什么人呢。”
“等人?”李道元讪笑道:“若段太傅真的是在等什么人,那他等的也该是当今……”察觉到周怀素神色有异,李道元连忙住了嘴,干笑道:“这等宫闱秘闻怕是污了贤侄的耳了罢?唉,天家丑事啊……”顿了顿,又正色道:“言归正传,这圣上对我的心结一时半会怕也解不开了,可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圣上今年下令科考扩招,又一再加派官员筹措相关事宜,我寻思着,圣上既然那么重视科考选举,那势必是有心在新晋官员当中选取有才之人委以重任,培养心腹,若那人能成功取得圣上信任,那他说话必定是举足轻重的,等到本官真有一日触了圣上逆鳞,若得贵人相助,那事情必有转机,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怀素微微一笑:“尚书大人太抬举晚生了,若大人以后能有用得着晚生的地方,晚生自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又转头看了庄青未一眼,笑道:“青未亦同此心,我二人初入官场正是无依无靠之际,若得大人庇佑帮扶,那真是我二人的福气了。”
李道元闻言眸中精光乍现,哈哈笑道:“贤侄果然是明白人,那我们就说定了,以后两位贤侄的事便是我的事,只是日后二位贤侄青云直上了,可不要忘了本官才好……”略一沉吟,又凝重道:“可二位贤侄也知道咱们圣上的性子,这明面上本官可不能和你们走的太近,以免让圣上看出什么端倪……”
周怀素似笑非笑:“晚生明白。”
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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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君臣往事
第26章 尚书府之行
正说话间,一名侍婢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朝周怀素略一福身,正欲将托盘上的醒酒汤端下,不防周怀素突然起身,伸手去接那醒酒汤:“有劳了。”那侍婢应对不及,一时失手将醒酒汤打翻,正淋了庄青未一身,庄青未连忙从座位上窜了起来,抓起周怀素的双手来回翻看,紧张道:“怀素你怎么样?烫伤没有?”
周怀素好笑道:“那汤药都泼你身上了,我能有什么事?”
庄青未闻言松了一口气,低头展臂察看,笑道:“我也没事,只不过湿了衣裳罢了。”
周怀素转而看向他座位旁的画轴,说道:“你人没事,可你的画却遭殃了。”
庄青未“呀”了一声,连忙俯身拿起画轴,展开一看,心疼道:“啊我的画啊,全毁了……”
那侍婢反应过来,连忙下跪求饶道:“奴婢一时疏忽,还请大人恕罪……”
李道元朝那侍婢啐了一口,怒斥道:“毛手毛脚的贱婢,冲撞了两位贤侄,还不下去领板子!”
周怀素忙道:“尚书大人息怒,这原是晚生的不是,这酒喝多了手打颤,这才一时失手将醒酒汤打翻,害的青未湿了画,怪不得旁人。”
“算你走运,有贤侄为你求情,还不快滚下去!”李道元重换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周怀素、庄青未二人,笑道:“两位贤侄真是对不住了……”目光扫向庄青未手中那画:“不知是哪位名家的大作,贤侄这般心疼,可还要紧么?”
周怀素摆手道:“不妨事的,左右不过一幅画罢了……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这贤弟之所以这么紧张这画,不过是因为他听说华如姑娘是名雅妓,想拿这画去博美人一笑,但又不知这画是真是假,知道大人对书画颇有研究,便顺道拿来请大人辨辨真伪,不料竟教我给打湿了。”
庄青未与周怀素交换了眼色,亦作怅然状:“看来我与华如姑娘注定无缘啊,唉……”
李道元闻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画虽然已被打湿,但要想辨其真伪却也不难,不若本官勉力一试?”
庄青未忙将画递了过去:“那就有劳大人了。”
李道元笑着接过那画,展开画轴仔细端详了一会,点头道:“倒确实是前朝李逸真迹,李逸画技出神入化,美名流传至今,但其作品大多已遭毁坏,留存于世的不足十幅,贤侄的这幅,正是其最具盛名的佳作……”看了眼画上斑驳的笔墨,摇头道:“当真是可惜了……”
庄青未可怜兮兮地看了周怀素一眼,转而看向李道元,叹气道:“大人此时告诉我这画不是赝品,我却不知是该喜还是悲,左右这画已毁,纵然是真迹,也无法拿去向华如姑娘献宝了。”
李道元促狭道:“看来庄贤侄是对华如姑娘情有独钟了,这一而再的……咳咳,不过说起来这华如虽然美艳不可方物,但在本官看来,也不过尔尔。”
“这华如姑娘名动京城,可是醉仙楼的第一头牌……”庄青未玩味道:“不过尔尔……难道大人见过这天上的仙子不成?”
李道元嗤道:“这天上的仙子算什么?两位贤侄可没有见过当今圣上的胞妹,鸾凤公主的姿容,那才是……”
庄青未一愣:“大人是说当今圣上还有个胞妹?”
“是啊……这鸾凤公主与当今圣上一胞所出,还曾与段太傅有过婚约,只不过她早在四年前那场叛乱中香消玉殒了,说起来这当今圣上长得那是与鸾凤公主一模一样,只是朝中向来忌讳议论圣上的容貌……”
庄青未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
周怀素拿手肘轻碰了他一下,庄青未回过神来,却闻周怀素与李道元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人方才说情有独钟,这情字贵在独钟,我这贤弟自小便是一根筋,一旦认准了人怕是不会轻易回头。“又转头去看庄青未:“是吧,青未?”
庄青未苦涩笑道:“是,晚生对……华如姑娘,情有独钟,绝非旁人可替。”
李道元回过味来,来回看了两人几眼,讪讪笑道:“想不到庄贤侄还是个情种……说起来要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从中捣乱,庄贤侄怕是早已与华如姑娘成就好事,这么一说本官也有责任……两位贤侄的事本官义不容辞,这样,本官记得我的书房中就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作品,其中好像就有出自李逸的,若贤侄不弃,便先回去,本官命人去书房好好找一找,待会挑选一幅给贤侄送去?”
周怀素笑道:“不必麻烦了,若大人不介意,不妨让我二人去大人书房一趟,也方便青未自个儿挑选中意的?”
“这……”
“大人若是不方便的话……”
“诶……”李道元摆手道:“两位贤侄既已是自家人,本官又有什么好见外的?”说完起身看向两人:“两位贤侄随我来罢。”
周怀素与庄青未交换了眼色,一齐跟了上去。
李道元的书房与其说是个书房,倒不如说是个藏宝阁,历代名家书画自是不必多说,还有各色珍奇异宝,琳琅满目。
周怀素跟着李道元缓步入内时,忽的被一道白光闪了眼,忍不住止住脚步,抬手去挡,李道元回头看他:“贤侄?”
周怀素摇了摇头:“这房中像是有什么反光的物什。”
“是本官的一方宝镜。”李道元上前取了镜子,笑着递与周怀素看:“喏,就是这个,好像叫什么同心镜,是前朝公主遗留下来的,说是有什么典故,但本官也记不大清了……大约若是送与心上人,则不管对方先前心意如何,一旦收下此镜,必可永结同心,说的是神乎其神,但归根到底还是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本官最头疼这些,不过是因为此镜模样讨巧,来历又颇有些渊源,这才收做藏品。”
周怀素从李道元手中接过那面镜子,勾唇笑道:“是么?人心多变,又岂是一面镜子可以左右的?不过……”手指摩挲过鎏金镜身上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笑道:“做工倒是很精致,怕是皇家也很少见,想必很讨姑娘家喜欢……”
李道元挑眉笑道:“贤侄若是喜欢,那就送与贤侄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三人来到一面书架前,李道元眼中忽然大放异彩,不无得意地向周怀素二人介绍到:“这些便是本官多年来收藏的书画了,里头就有出自李逸手笔的,庄贤侄你看看那件比较合你的意?”
庄青未正要上前,周怀素却突然拽住他手臂,身形摇晃道:“突然有些头晕……”
李道元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哎呀,怪本官想的不周到,方才贤侄还没喝那醒酒汤罢?想必现在酒劲又上来了?我扶贤侄去外面坐坐罢?”目光移到庄青未身上:“那贤侄……”
“啊……不如大人就陪怀素先去外间休息一会,差人喂怀素些醒酒汤罢?我么,就在这里找找李逸的书画……”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大人莫不是怕青未粗手粗脚的,弄坏了你的宝贝罢?”
“贤侄这是说的哪里话?”李道元搀好周怀素:“那本官和周贤侄就先出去了?”
“大人慢走。”
周怀素以掌抚额,转身之际勾起唇角,递给庄青未一个眼色。
庄青未微微一笑,待两人走出书房后绕到书架后面,目光仔细扫视着前方垂挂着的书画,当中有一排是前朝一位与李逸齐名的画家作品,李道元不知费了多大功夫,竟将其最有名的一套“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给集全了,红梅,白兰,翠……庄青未倏地眯起眼眸,哼笑道:”这尚书大人可真够粗心的……“说着伸手将那两幅放错位置的”、“菊”“竹”图齐齐摘下,果然见到两幅画中间藏着的一个木制机关,庄青未试探地旋转机关,书架忽然劈成两面,一齐朝两边移去,前方赫然出现一间暗室,庄青未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脚迈入……
第27章 商议
朝露殿内,宋卿鸾微蹙了眉,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正对上段尧欢关切的目光,便扯了嘴角道:“太傅……”
段尧欢低头吻了她的鬓发,温柔道:“醒了?可要用些膳食?”
宋卿鸾摇了摇头,又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昏暗,便烦躁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段尧欢道:“大约快到戌时了罢。”
“我又睡了整整一天……”宋卿鸾懊恼道:“怎么最近我这样嗜睡。”
“是不是最近处理政事太过劳累了?”段尧欢不免心疼道:“我早说过奏折是永远看不完的,你今日还剩下多少,我替你批一些罢?”
宋卿鸾闻言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不自然:“不必了……太傅你先回去吧。”
“这么晚了,我留下来陪你罢。”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了,你先回去吧,你在这儿,我也没心思看奏折。”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小全子小心翼翼地扣着门:“圣上,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奴才备了膳食,您多少吃一点罢。”
宋卿鸾皱眉道:“全都给朕撤下去。”
却见段尧欢径自开了门,看了一眼小全子道:“给我罢。”
小全子胆战心惊地朝门内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中托盘递给了段尧欢,略一低头,道:“有劳太傅,那奴才便先退下了。”
段尧欢“嗯”了一声,伸手将门关上。
宋卿鸾颇感头疼:“太傅你……”
段尧欢将托盘放到桌上,端了碗人参鸡汤过来,又在宋卿鸾身旁坐下,小心地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一吹,送至宋卿嘴边,哄道:“你不想用饭菜,那我们喝些汤吧?”
宋卿鸾重重换了一口气:“太傅我真没胃口……”
段尧欢执拗道:“听话。”
宋卿鸾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待到段尧欢送第二勺过来,她却是决计喝不下了,只好摇头道:“太傅你先回去吧,我待会自己喝。”
段尧欢见她坚持要自己回去,只好答应着道:“那好,那我就我先走了,但你一定要把这汤喝完,知道了么?”
宋卿鸾敷衍道:“好,我知道了。”
段尧欢便将那碗汤水交给宋卿鸾端着,近身亲吻了她的额头,笑道:“我先走了,你记得将汤喝了,听话。”起身离开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后复又被关上。宋卿鸾静默片刻,思忖段尧欢已经走远,忽然一扬手,将那碗汤水狠摔在地上。汤水洒了一地,在烛光下兀自泛着油腻光泽,宋卿鸾无意往地上一瞥,见此情景,没来由地阵阵作呕,心中更添烦躁,便想出声唤小全子收拾残局,甫一抬头,却见眼前赫然立了一个人影,云影恭声道:“圣上。”
宋卿鸾捏了眉心,看他一眼道:“如何了?”
云影道:“昨日周怀素,庄青未两人前往李府赴宴,还是李道元亲自派人去周庄府上请的,两人待了许久才出来。”
宋卿鸾勾唇笑道 :“好,下去罢,继续给我盯着。”
云影道:“是。”倏忽不见了。
次日黄昏,宋卿鸾正在御花园闲逛,忽然一名小太监疾步走了过来,低声与小全子说了几句,小全子点了点头,走至宋卿鸾身旁恭声道:“圣上,这翰林院的周怀素周大人求见,您看……”
宋卿鸾拈在花枝上的手指一顿:“周怀素?”又轻笑一声,微微使力将那支秋海棠折下:“这个时辰来见朕……传他进来罢。”
小全子低头道了声是,马上吩咐小太监去请周怀素。
宋卿鸾将那支海棠把玩了一番,又放在鼻尖轻嗅了,说道:“你方才说太傅今晚不能进宫,为甚么?”
小全子回道:“哦,就是段太傅府上的那位摇惠姑娘,今儿个是她的生辰,段太傅要留在府上为她庆生,所以不能进宫。”
宋卿鸾哼笑道:“不过是个侍婢而已,太傅未免太把她当回事。”
小全子道:“那摇惠姑娘可不是甚么寻常侍婢,听说她与段太傅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哪。”
宋卿鸾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是么?”
小全子一怔,抬眼见她正冷冷打量自己,一个胆寒,连忙跪下道:“奴……奴才失言,请圣上恕罪……”
宋卿鸾一甩袖子:“哼。”
远处有脚步声渐进,宋卿鸾收了神色,转身正见周怀素缓步朝这走来,他一袭紫色便袍,穿过一路的花枝树木,像是堪堪从繁花似锦的画卷中走出来一般,竟教两旁的海棠都失了颜色。
宋卿抬步迎了上去,似笑非笑道:“周卿这个时候进宫,是想陪朕一道看日落么?”
“圣上若有此雅兴,怀素自当奉陪。”
宋卿鸾仔细打量他一番,忽而莞尔一笑,将手中海棠递了过去:“海棠不惜胭脂色,这海棠花,正合你的气质。”
周怀素伸手接过,微笑道:“多谢圣上。”
宋卿鸾挥手屏退众人,与他道:“说罢,甚么事?可是李道元的事有进展了?”
周怀素将那支海棠仔细收进袖子:“圣上圣明,微臣此次进宫所要禀报之事,确实关乎尚书大人。”
“哦?说来听听。”
周怀素道:“托圣上洪福,微臣已掌握尚书大人贪污之罪证——尚书大人在其书房设有暗室,里面有他为官几世都不可能有的钱财,青未可绘出暗室机关,圣上尽可派人前去,一搜便知,到时候铁证如山,任李道元再如何巧舌如簧,也难逃其罪。”
宋卿鸾喜道:“此话当真?”
周怀素笑道:“怀素不敢欺瞒圣上,哪怕他今晚就将财宝迁移,我也自有法子助圣上拿到证据。”
宋卿鸾略一沉吟,挑眉道:“朕知道你假意接近李道元,与他示好,以你的本事,自当成功骗取他的信任。不过就算他再怎么信任你,也不会蠢到将自个儿贪污的罪证拿到你跟前来。你今早才去他的府上,短短半日,这偌大一个尚书府,你是如何找到他赃物所在的?”
周怀素道:“微臣先前已经说过了,全是托圣上洪福,微臣所料不过仅凭猜测。”
“此话怎讲?”
周怀素道:“李道元此人,一生最看重两样东西,名和利。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爱附庸风雅,喜欢收藏甚么名家书画,传言他每晚就寝前必要前去书房观赏其收藏画作,否则便难以入睡。微臣不过觉得,这其中有甚么猫腻,也恰好此时他邀我和青未入府一叙,于是我便趁此机会加以试探,谁成想一试即中,收获颇丰,这不是托圣上洪福又是甚么?”将个中细节一一与她说了。
宋卿鸾听后颇为赞赏:“做得好,怀素看人通透,设计巧妙,这才事半功倍,轻易便掌握了李道元贪污的罪证。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等李道元的事情了结后,朕一定重重赏你。”
周怀素微微颔首道:“那微臣便先谢过圣上了,不过微臣的话还没说完,此次微臣收获的不仅是尚书大人贪污的罪证……”眼光一凛道:“还有吴广义吴将军谋逆的铁证。”
“当真?”
周怀素道:“微臣在李道元的暗室内发现一叠书信,正是吴广义早前写与杜衡的,信上所书全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知李道元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书信,想必是他忌惮吴广义的兵力,怕他不好掌控,所以留了这么一手,若是日后吴广义真与他生了分歧,他也好借此要挟于他,却没成想却让我们钻了空子,圣上有了这些书信在手,自可治他的罪。”
宋卿鸾闻言大笑:“好极了。”伸手道:“书信呢?”
“这个……”周怀素蹙眉道:“微臣走得匆忙,给忘在府上了。”
宋卿鸾脸色大变:“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给忘府上了?”冷笑道:“我看你心思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可不像是会丢三落四的人。”
周怀素微笑道:“圣上息怒,总之微臣一定会在明日早朝前将书信送到圣上手上。”又道:“虽然书信明日才会送到,但是吴广义今晚就必须死。”
宋卿鸾沉吟道:“是,趁吴广义还没得到消息,我得先将他给杀了,不然等他洞悉我的意图,则免不了与他硬碰,他手上握有不少兵力,真打起来,他固然赢不了,我也难免有所折损。”
第28章 暗下杀手
周怀素道:“是,暗室中的书信不见了,李道元可能永远发现不了,但也可能今晚就发现了。若是后者,那么他极有可能会去给吴广义通风报信,所以圣上应先下手为强,尽快了结吴广义。”
宋卿鸾道:“不过若他前去通知吴广义,要他早做防范,这不等于告诉吴广义他有把柄在他手中么,这样一来,即便他救了吴广义,吴广义恐怕也不会感激,非但不感激,反而还会心存芥蒂,从此与他疏远——依李道元的性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看他是不肯做的。”
周怀素道:“话虽如此,只是事发突然,他若猜到一星半点这事与圣上有关,未必会顾及那么多,只怕会与吴广义如实相告,先一起共同商讨对策,毕竟唇亡齿寒,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李道元比谁都清楚。”
宋卿鸾点头道:“你说的有理,那么,我今晚就将吴广义召进宫来秘密处死——好在他现在对我全无防备,我也比较容易得手。”
周怀素道:“是,圣上先不动声色地将其召进宫来秘密处死,再在明日朝堂上将其书信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即便吴广义死得突然,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而吴广义手上的兵权,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圣上手中。”又道:“还有一事,若李道元发现书信不见,为以防万一,他势必会将暗室中的金银财宝尽数迁出,青未仔细看过了,这暗室内没什么地道,但却有通往别间的暗门,里头亦全是各色珍宝,暗门各自相连,规模之大,大约可以抵半个尚书府,这么多的金银财宝,他若想全部迁出,只能迁往府外。但没有地道,必然会闹出很大动静,圣上可在夜里派支亲兵隐蔽形迹,在尚书府外守株待兔,若真听到什么动静,便可顺势上前查探,届时人赃并获,李道元更是无从抵赖;若是没什么动静,那么,就说明李道元并未发现书信不见,那更简单了——就按照微臣先前所说,青未会画出书房内的暗室机关,圣上派人一搜便知。”
宋卿鸾道:“那图纸呢,青未可曾画好?”睨他一眼道:“该不会,也是明儿早上带来吧?”
周怀素笑道:“圣上圣明。”
宋卿鸾轻嗤一声,摇了摇头,一面往前走了几步,轻叹了口气。
周怀素跟着走到她身旁道:“怎么了?”
宋卿鸾转头看他道:“你分析得不错,不过今日就要处死吴广义,倒是让朕有些意外了。”
周怀素失笑道:“圣上莫不是心软了?”
宋卿鸾摇了摇头:“朕只是还没想好,该用何种方式处死他。”
周怀素沉吟道:“吴广义身手不凡,力大无穷,既要秘密处死,那最好让他事先毫不知情,这样才不会闹出动静——微臣认为,还是鸩酒最为省事。”
宋卿鸾嗤笑道:“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那按圣上的意思呢?”
宋卿鸾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棍刑么?”
周怀素皱眉道:“微臣倒是从没研究过这些,棍刑,该是乱棍打死罢?”
宋卿鸾摇头笑道:“非也,也难怪你不知道,这种刑法历朝历代都很少见,乃是用一根木棍整根插入人的嘴里,令人穿破肠胃而死,这原本也没什么,不过最妙的呢,是人因口中撑有木棍,所以自始至终嘴巴无法合拢,甚至嘴角隐隐有上扬的弧度,像是在笑呢,明明痛苦不堪,人却至死带笑,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
周怀素心头一惊,但觉毛骨悚然,然而看向宋卿鸾的目光却是无比温柔,仿佛是在看待一个顽劣淘气的孩子,以一种纵容宠溺的口吻道:“的确有趣,若圣上喜欢,不妨给吴将军换种刑法,只不过,圣上需得更小心才是。”
宋卿鸾叹息道:“算了,朕不会这么没分寸的,这次就便宜那个吴广义了,那些好玩的刑法,就留给我们的尚书大人罢。”
周怀素笑道:“都依圣上的意思。”慢慢靠近宋卿鸾,帮她将身上披风系紧了:“微臣会在明日早朝前一个时辰入宫,到时自会将书信图纸呈上……晚间风凉,圣上早些回去罢。”
宋卿鸾微微一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好。”
周怀素动作一顿,缓缓将手收了回去,又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什递了过去,笑道:“这是微臣从李道元那里得来的小玩意儿,据说还是前朝的一样宝贝,微臣瞧它做工极其精致,模样又十分讨巧,想来圣上应该喜欢,故而特来借花献佛。”
宋卿鸾伸手接过,见其用一方帕子仔细包裹了,一面揭开,说道:“哦,是甚么宝贝?”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宋卿鸾连忙拿手去挡,却仍在指缝间隙中依稀看到镜中自己的容貌,不由大惊失色,慌忙扔掉手中镜子,呵斥道:“你送这个给我,到底是什么居心?!是想借此讽刺我么!”
周怀素不料她有此反应,一时亦有些无措:“臣……这……不过是面镜子……”
宋卿鸾冷冷看着他道:”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照镜子。“言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怀素目送宋卿鸾的背影远去,直至再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苦笑一声,转身去拾捡镜子。走近后才发现,那面镜子先前正巧撞上假山,镜身虽完好无损,镜面却已有数道裂缝,其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边晚霞欲燃,映在这四分镜面上,便是一地斑驳血色。周怀素这一眼望去,只觉颇为刺目,也不再细看,转身离去了。
这日吴广义在府上接到秘旨,独自一人连夜奉旨入宫。
长夜漫漫,宫中与尚书府皆一片安宁,并无异动。只朝露殿檐角上的几只乌鸦,在入夜时分发出几声粗哑的啼叫,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哗啦一声全都飞走了。
这夜宋卿鸾彻夜未眠,盘腿坐在案前,摆弄了一夜棋局。
四更声响,小全子一个激灵,猛地醒了瞌睡,抬头见宋卿鸾仍是先前的姿势,正凝神摆弄棋局,便苦着脸道:“圣上,这都四更天了,趁离早朝还有一些时辰,您快歇一下罢。”
宋卿鸾落下一子道:“已经四更天了么?那他也该来了,你去替朕沏两杯清茶,然后下去歇着罢。”
小全子为难道:“这……”却终归不敢忤她的意思,领命去了。
第29章 再起杀心
周怀素进来时,入目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笑意,动作极轻地在宋卿鸾对面落座,并不发出声音,只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宋卿鸾也不去理他,一盏茶后,才终于抬头看他:“怎么来了这么久,也不叫我一声?”
周怀素淡笑道:“微臣看圣上专心棋局,便没敢打扰。”
宋卿鸾“哦”了一声,端起茶水浅酌了一口,与周怀素笑道:“喝茶。”
周怀素笑道:“多谢圣上。”拿起案上茶盏浅尝了一口,说道:“微臣听说昨晚尚书府安静的很,连一丝响动也无。”
“你的消息倒灵通。”宋卿鸾将茶盏扣在了案上,发出“砰”的一声:“是啊,想必是我们的尚书大人醉心于金银,并未留意到那几封书信已然不见。”又转头看向殿中的那张红木桌,阴寒笑道:“那不正好?等会早朝上,朕便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
宫灯照得宋卿鸾的半边脸有些晦暗,教人看不清她此刻神情,周怀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红木桌上端放着一个长宽大约一尺的正方锦盒,大小正好装放头颅,微微愣了下,转头与宋卿鸾笑道:“尚书大人在富贵乡里过惯了安逸日子,圣上此举,也不怕吓坏了他。”
宋卿鸾闻言咯咯笑道:“他若真被朕吓坏,变得呆呆傻傻,那就不好玩了。”说着向周怀素伸手道:“好了,不说他了,书信还有图纸呢?”
周怀素自从袖中取出书信图纸交与她,宋卿鸾随手拆开其中一封书信,略略扫了几眼,哼笑道:“若是你能早点将书信送来,这吴广义也不至于死不瞑目。”将信纸放下道:“好了,东西也送到了,你先下去罢。”
周怀素道:“如今离早朝还有些时辰,不如让微臣陪圣上下几盘棋,给圣上解解闷儿?”
宋卿鸾不置可否,复又执棋落子,周怀素见她虽无应允,但也未有驱逐之意,便低头凝神看她布局。
一局已毕,宋卿鸾抬头看他道:“如何,可看出甚么了?”
周怀素微笑道:“黑白二子看似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实则黑子一举一动皆受白子牵引,就连最后险胜的两子半,也是白子早就计算好了的。”
宋卿鸾静默片刻,皱眉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白子是太傅的?”
周怀素笑道:“我想,从来只有段太傅迁就圣上,不见得圣上反而要费心讨好他吧?更何况,黑子步步紧逼,一味用强,更像是圣上的作风。”
宋卿鸾不由点头:“你的确很聪明,这点恐怕连太傅也比不上你。你分析得不错,太傅的确是故意输给我。我初时不知道,以为是我棋高一着,太傅本就不敌,还为此沾沾自喜。可后来对弈多了,便渐渐觉出不对,几番逼问,太傅终于对我说出实情,我因此大发脾气,要他不许让我,拿出真本事,好好与我对弈一局。”看了周怀素一眼,苦笑道:“结果可想而知,我自讨没趣,输得一败涂地。”
周怀素道:“那圣上想不想真正赢段太傅一回呢?”
“当然,我吃了这样大一个亏,如何不想一雪前耻呢?可棋术要想得以大幅提升,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够达成,又谈何容易呢?”
周怀素笑道:“如蒙圣上不弃,我愿助圣上一臂之力。”
“当真?”
周怀素笑道:“当真。只是若我果真能令圣上如愿,不知圣上有否赏赐?”
宋卿鸾道:“你若当真能助我大败太傅,我自然重重有赏啦。”
周怀素微微探身,以手支颐,斜看着宋卿鸾道:“那好,就请圣上亲我一口——以此作为奖赏吧。”
宋卿鸾也探身瞧他,两人近在咫尺,她轻笑一声道:“前边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倒又不正经起来了?”
周怀素也笑道:“前边儿?我那是假正经。”
宋卿鸾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么,你可以走了。”
周怀素长叹一声,后仰身子,怅然道:“圣上真是不解风情,难道你平常与段太傅,也是这样相处的么?”
宋卿鸾冷冷打量着他,从鼻端发出“哼”的一声,并不发一词。
周怀素笑道:“你不要这样看我——好罢,我换个赏赐,求圣上下道旨意,准许我日后自由出入宫闱,如何?”
宋卿鸾略一点头:“这有何难?”与周怀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多赐教。”
周怀素便笑道:“好,那就请圣上先将当日败与段太傅的棋局复盘,容臣观瞻。”
宋卿鸾笑问道:“你怎知我还记得当日那盘棋局呢?”
周怀素道:“圣上争强好胜,一朝败北,自然极不甘心,必定将当日棋局反复琢磨,再三演练,想必早已铭刻于心,又岂会轻易忘怀呢?更何况,圣上于棋路步法上记忆惊人,连此前与段太傅的随意对局都能记得分毫不差,没道理反而会忘记这关键的一局。”
宋卿鸾道:“不错,我可都记得清楚呢。”于是依言将当日棋局复盘。
周怀素凝神观看片刻,便将棋局打散,分挑出黑子放入棋罐,推至宋卿鸾跟前道:“现在就请圣上仍执黑子,而微臣则模仿段太傅的棋路执白子,共同演练一局。”
说是演练,其实宋卿鸾在何处落子,多由周怀素指定,这样一来,他二人的这轮演练,倒更像是他与段尧欢之间的对弈。
等下到第三十六手时,宋卿鸾正要落子,周怀素却阻止她道:“诶,圣上先别忙着切断他这片白子,只消压他一头,牵制住他即可。”
宋卿鸾皱眉道:“明明可以杀了他这一大片白子,为什么不呢?”
周怀素道:“圣上稍安勿躁,只杀他这一片有什么意思呢,咱们先把黑子下稳了,再等待时机,将他一网打尽。”
宋卿鸾略一点头,依言照做。如此又走了几步,她渐渐发现,比之太傅,周怀素似乎更加谨慎细致。他每指导她走一步,都从容不迫,仿佛悠然自得,但其实每一步都包含深意,另有计算,可谓是步步为营。
等下到中盘时,周怀素指点她道:“眼下白子方寸大乱,圣上,你趁势追击,杀他这片白子。”
宋卿鸾道:“如今时机可成熟了?”
周怀素笑道:“是。”拈起一粒白子在手中把玩,慢条斯理道:“这招,就叫做瓮中捉鳖,赶尽杀绝。”
宋卿鸾心中突地一跳,低头去看,果然白子败局已定。她借周怀素之手大败段尧欢,原本应该颇受鼓舞,大为得意,但她此时心中,却殊无半分欢喜之意,只觉后脊梁发凉,竟是十分后怕。
周怀素与她笑道:“圣上只要记住微臣方才所授之法,日后与王爷对弈,不敢说局局都赢,但打他个猝不及防,赢上一轮却是绝无问题的。”
宋卿鸾略一点头,面上神色不露半分:“怀素果真计智无双,这黑白之道,放眼整个朝堂,怕也无人是你对手。”
周怀素笑道:“圣上过誉了。”
“诶,我说是就是,怀素何必这般自谦呢?”看他一眼道:“好了,这棋也下过了,怀素你可以回去了。”
周怀素起身告退道:“是。”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她,含笑道:“那么,我下回再来看你。”言罢低笑离去。
宋卿鸾前一刻还面带笑意,及至他出了殿门,那点子笑意便立刻凝在嘴角,眼光冷冷地扫视棋局,这般看了不知多久,她无声地冷笑一记,忽然翻手将一众棋子扫落,棋子落地发出“沙沙”之声,又顿时延绵成了一片,在这寂静的宫闱中,显得尤为突兀。
其时周怀素早已走远,而小全子不过是在偏殿稍作歇息,闻声立即掌灯赶了过去。
朝露殿的宫灯并不十分明亮,小全子见宋卿鸾跪坐在案桌旁,神色晦暗不清,周遭却莫名洒落一地黑白棋子,便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不好,咽了咽口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棋子,掌着烛火躬下身来,看着宋卿鸾道:“圣上这是怎么了?可是这棋子用着不顺手?奴才赶明儿就教人换一副,圣上犯不着为这动气。”
手中烛火照亮了宋卿鸾的冰雪容颜,小全子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果然听到她森森开口:“好一个赶尽杀绝,他对太傅棋路洞若观火,或守或攻,或逼或诱,竟将太傅逼入绝境……看他步步为营,太傅分明没有招架之力,观棋知人,等李道元之事一了,我一定要杀了他,替太傅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第30章 矛盾升级
宋卿鸾一宿未睡,照理应该疲惫不堪,可她在朝堂上却是一扫疲态,莫名兴奋。她在一众大臣面前命小全子打开锦盒,小全子手抖,只微微开了个口,众位大臣不知内里何物,纷纷探头张望,她于是笑着接过,整个揭开盖子,手一斜,便见一枚血淋淋的头颅倒落而出,骨碌碌地滚下台阶,正好在李道元脚下落定。
李道元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呀”地一声怪叫,双腿打颤,整个瘫软在地。
宋卿鸾冷笑一声,命人将书信读了,又按庄青未所绘图纸遣人去李道元府上搜查,并将一干赃物记录在案,回来与他当场对质。
李道元其时已然疯癫,宋卿鸾便命人将他扣押,说道:“吴广义,李道元二人与杜衡勾结,密谋谋反,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昨夜吴广义以下犯上,已被朕就地处决,今李道元自知死罪难逃,惊惧之下神志不清,暂行拘押,日后再作处决,退朝。”她迈步走下台阶,路过段尧欢身旁时瞥见他脸色苍白,只觉一阵心乱,匆匆离去了。
宋卿鸾之后又将李道元,吴广义族人全部打入死牢,连往日与其二人关系密切的官员也未能幸免,连遭罢黜,甚而流放。至于李道元,自然是处以极刑,刑法之极,惨绝人寰,以至于朝堂上下在此事之后,全都是谈李色变。
朝露殿内,宋卿鸾躺在软榻之上,半阖双目,隔着袅袅烟丝见段尧欢走入殿内,勾唇笑道:“太傅。”
段尧欢却并未走近,与她隔了半室距离,兀自在桌旁的红木凳上坐定。
宋卿鸾懒洋洋地起身,缓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太傅,你还在生气呐,你已经整整一天没跟我说话了。”及至走到他身旁,俯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脖颈,恳求道:“好啦,你就别生气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这还不行么?”
段尧欢微微皱眉,到底还是伸手搂过了她,只看她一眼,便又别过头去。
宋卿鸾于是伸手捧了他的脸,赌气似得将其扳过来,又微微探身,与他眉心相抵道:“太傅,你为甚么总为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呢,这又是何必?”
段尧欢看她一眼,叹息道:“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可是卿鸾,你做这些事之前,为甚么不事先同我商量呢?”
宋卿鸾道:“这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事先和你商量,他们的下场就会有所改变么?这种事我一个人做就好了,又何必让你卷进来呢?你瞧,他们又惹你不开心了,若是总要无可避免地‘不开心’一阵,那自然是迟一刻的好。”
段尧欢苦笑道:“是,你甚么时候将我放在眼里过,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然凡事都不必同我商量了。”
宋卿鸾叹一口气,语气颇为无奈:“你这是怎么说?我知道你是怪我了,我从前叫你去游说李道元,跟他保证,只要他帮我们举证杜衡,我就既往不咎,许他荣华富贵,眼下我出尔反尔,连累你失信于人,你因此气我呢。”
段尧欢道:“卿鸾,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并不是怪你害我失信于人,李道元、吴广义之流并非善类,本就该杀,我也无所谓因此当个言而无信,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卿鸾,李道元、吴广义固然该死,再譬如李道元的侄子之类,杀人者也该偿命,可此次牵连人数甚广——我早就想说了,上回你诛杜衡九族,其实诛九族这样的刑法本就有悖人道,一人犯错难道就该全族陪葬么?当日我在朝上为杜衡求情,你执意为之,定要赶尽杀绝——我知道当年杜衡与齐王有过勾结,这些年他又对你处处牵制,你对他恨之入骨,因此我也并不怪你,可这一而再的,卿鸾,不管怎么说,当日李道元、吴广义助你诛杀杜衡有功,就凭这个,你就不能饶他们族人的性命么?”
宋卿鸾冷笑着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斩草就要除根,这个道理,太傅究竟还要我说几遍?你以为我今日对他们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他们就会对我心生感激么?错了,一旦我留有他们性命,他们只要稍能喘息,一定会寻找机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太傅三番四次要我饶他们性命,莫不是嫌我过得太/安生了?”
“你长年深居宫中,身边守卫无数,他们又如何能动你分毫?”段尧欢皱眉看着她,沉痛道:“更何况那些妇孺幼小,包括当日被你挖了眼珠子、活活勒死的杜莞,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宋卿鸾骤然转身,情绪失控道:“你跟我谈无辜?!那我三哥呢?他难道就不无辜?!难道就因为他生在帝王家,就活该被齐王他们作践死么?那你口中的那些无辜之人,他们就活该死在我的手上!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无辜’!”
段尧欢哀痛道:“可你这样,又跟齐王他们有甚么区别?”
宋卿鸾冷笑道:“这算甚么,只要能为三哥报仇,别说行事为人与他们没有区别,就是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我也全不在乎!”
段尧欢怔愣片刻,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是对三皇子的死无法释怀……卿鸾,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近人情,这样……冷血阴毒。”
宋卿鸾怒极反笑:“是,我阴狠毒辣,睚眦必报,你是今天才知道么?”俯身靠近了段尧欢,在他耳畔低语道:“那敢问我善良高贵的段王爷,您在我这样阴毒冷血的人身边,一连纠缠数年,又是何苦?”
段尧欢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大笑道:“是,是我自甘堕落,与人无尤。”言罢夺门而出。
宋卿鸾“啊”地一声,挥手将桌上一干茶具尽数扫落。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宋卿鸾听这脚步沉稳,认定来人绝不是小全子,便以为是段尧欢去而复返,当下抹干泪痕,欣喜道:“太傅……”却在抬头看清来人时神色一滞:“怎么是你?”
周怀素轻笑道:“怎么?圣上以为是谁,段太傅么?”说话间已来到她身边,松松搂了她道:“他总惹你生气,我可不会。”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不知周卿此来,所为何事?”
周怀素微微一笑,与她耳鬓厮磨道:“微臣此行,是为寻药而来。”
宋卿鸾闻言嗤笑道:“不知周卿害的是什么病,竟要来朝露殿寻药。”
周怀素轻笑一声,薄唇擦过她颈上肌肤,温热酥/痒:“此疾名为相思,自与君顾,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卿鸾早已不耐与他虚与委蛇,如今李道元、吴广义既死,当下再无顾忌,正欲发作,却听耳边周怀素又道:“对了,还没恭喜圣上顺利铲除李道元他们呢,如今杜衡余孽既除,圣上当可高枕无忧。“
宋卿鸾在心中冷笑一记,强忍住不耐,回身温柔地抚上周怀素的面容,笑道:“这说起来,可都是周卿的功劳。”却在心底暗道,等再过些时候,将你也给杀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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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矛盾升级
第31章 失魂
段尧欢回府时外面正下着大雨。驾车的小厮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王府外,立刻有人上前撑伞,段尧欢却径自跳下马车,一头扎进这滂沱大雨中。小厮大惊失色,忙撑伞追上去:“王爷……”
摇蕙出来时,正撞见段尧欢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略一皱眉,连忙撑伞迎上去道:“王爷,你……”仔细打量他一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和圣上起争执了?”段尧欢茫茫然地看她一眼,忽然将她一把推开,踉跄走入回廊。他身形一顿,撩袍倚坐在栏杆上,抬起一脚踩上栏杆,一手顺势搭在膝上,兀自转头,望着廊外的茫茫雨色,怔怔出神,忽然大笑数声,笑声落寞,合着廊外雨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摇蕙收了伞,也在段尧欢身旁坐定,拿出帕子替他仔细擦拭:“王爷这又是何苦,我早说过,圣上……”看了段尧欢一眼,叹气道:“王爷还是去屋里换件衣服罢,这个样子,着凉了怎么办?”
段尧欢只是摇头:“酒,摇蕙,我要喝酒。”说完闭目靠在栏柱上。
“王爷……”
段尧欢喃喃道:“酒,给我酒……”
摇蕙伸手触向段尧欢眼尾,仿佛想要拭去甚么,将将触及,却又蓦地悬在空中:“好。”
周怀素离去时,外面天色已暗。宋卿鸾知他心思缜密,想到不日就要取他性命,未免打草惊蛇,也就忍了性子同他厮磨,也只她沉得住气,与他虚情假意半晌,面上却仍带有笑意,有时笑得深了,脸颊便现出梨涡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一双眼睛更是脉脉含情,乍一看,倒像是有十二分的真心,将人望地沉溺其中。
待人一走,宋卿鸾面上的笑意立时凝结,只一双桃花眼仍是光芒流转,莹莹地亮在这昏暗宫殿,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小全子进来时,便见宋卿鸾半躺在软榻上,周身隐于昏暗,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只觉说不出的诡异。当下提了一口气,将手中宫灯立于案桌,轻轻走过去,唤道:“圣上?”顿了顿,又道:“怎么不点灯呢?”见宋卿鸾并无反应,便命人将殿内烛火一齐点了。
光芒霎时盈满宫殿,宋卿鸾久处昏暗之中,这时便觉眼睛一阵刺痛,她抬手虚挡了一下,透过指缝看向小全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全子愣了一下,道:“回圣上,巳时三刻了。”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而后是良久的沉默,小全子几乎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突然开口道:“看来太傅今晚不会过来了。”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听得小全子心头一颤。
他自然知道今日段尧欢在朝露殿与她闹了一场,于是斟酌一番,开解她道:“圣上不必多虑,想来段太傅必定是对您有所误会,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您可千万别自个儿胡思乱想,费了心神,伤了龙体啊。”
宋卿鸾闻言蓦地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嗤笑道:“胡思乱想?我有甚么好胡思乱想?”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只怕太傅此刻比我更加难熬,你以为他会忍住几天不来找我?我猜,不会超过三天。”
小全子闻言一怔,回忆起以往两人间的种种,不由点头道:“圣上圣明。”却不是奉承之词。
夜半时分,雨水方才淅淅沥沥地停了,寒月光华渐显,在这回廊四周,洒下一片银白光辉,平添几分清寒之气。
段尧欢半阖双目,朦胧中望向天边圆月,恍惚想起今日仿佛是月半,本是踏夜赏月的好光景,却无端教一场大雨败了兴致,实在可惜,又想起那人月色下如梦似幻的容颜,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只好仰头灌酒。
他今夜已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态尽显,手中酒瓶脱落于地,滚了几遭,停在一人脚下。
摇蕙看了眼这脚下酒瓶,径直跨过它,走到段尧欢身旁坐定。
“王爷?”
段尧欢不答,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入睡。
摇蕙伸手抚上他的脸容,叹气道:“圣上手段一向如此,王爷你又何必为此触犯圣上的逆鳞?说到底,圣上也不过是你的门生而已……“摇头道:“又怎值你为她伤身伤心至此?”
段尧欢仿佛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梦呓,摇蕙连忙凑近听了,他反反复复,不过念叨两个字——卿鸾。
摇蕙冷笑一声,平静道:“王爷,公主她已经死了,死了快有三年了,你总这样记挂一个死人,又算怎么回事呢?”月光笼罩在他脸上,为其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她望着他月下的容颜,这样静谧美好,仿佛月中人一般,便情不自禁,轻吻他的嘴唇道:“有两句词说得好,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防段尧欢忽然动作,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摇蕙大惊失色,抬头见他并未睁眼,恍惚仍在梦中,当下松了口气,却又听他喃喃道:“卿鸾,不要,卿鸾,你别走……我再不跟你吵了……全是我的错,我……我不能没有你……”
摇蕙原本听他叫“卿鸾”,以为他又是痴人说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及至竖耳听了后面一段,逐渐觉出不对,便问他道:“王爷,你在叫谁,是‘卿鸾’,还是圣上?”
段尧欢吃吃笑道:“卿鸾……卿鸾就是圣上……”
这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摇蕙久未反应,怔怔道:“你……你说甚么?”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只不敢往深了想:“假若宋卿鸾是当今圣上,那么,宋折卿呢?”
段尧欢在睡梦中答道:“死了。”
摇蕙怔在原地,但觉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又往四肢百骸流散开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将这几年段尧欢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种种仔细回忆了,幡然醒悟一般,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头看向段尧欢,忽觉喉头一阵腥甜:“王爷,你瞒我瞒得好苦……”
第32章 苦肉计
次日朝露殿内,宋卿鸾将最后一份折子合拢,随手摔到一旁,心烦意乱地呼出一口气。
小全子此前一直留意她的举动,此时便连忙道:“圣上,时辰不早了,咱们用些午膳罢。”
宋卿鸾摇头道:“朕没胃口。”抬头看了眼窗外,见天色阴暗,乌云滚滚,便说道:“昨晚雨下的那样大,今日瞧这天气,怕又免不了落一场雨。”又怔怔地道:“看样子,太傅今天也不会来了,只盼晚上不要打雷才好。”一面低头抚弄手掌,神情分外落寞。
小全子忙道:“圣上莫怕,奴才早问过钦天监了,说是今儿个也只午间时分会落一场雨,晚上却十有八/九是不下雨的,便是下了,也定然同昨晚一样,不见半点雷声。”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脑子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即便段尧欢三日内必会来找她,她也等不了三日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是抓心挠肺,恨不能立刻实现。她抬头看了眼小全子,问道:“你方才说,午间会有一场雨?”
小全子一愣,道:“哦,是啊,奴才也是听钦天监说的,钦天监那边儿,观测天象一向是准的,但究竟下不下雨,却也并非定事,不过奴才瞧外边的天色,怎么看都是要下雨的情形。”
宋卿鸾略一点头,忽然起身道:“备好马车,去段王府。”
小全子“啊?”了一声,眼见宋卿鸾走向殿外,忙吩咐下去准备马车,一面紧跟了上去。
王府外,小全子坐在马车内,挑开帘子向窗外望了一眼,又转头与宋卿鸾道:“圣上,我们还不进去么?”
“急甚么。”宋卿鸾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淡淡道:“再等等。”
小全子虽心中纳闷,却也不敢多言,目光在车内逡巡一番,不经意落到宋卿鸾脸上,一时再难离开视线,心中觉着不妥,又移开眼去,但究竟忍不住,见她如今闭着眼睛,想来多看几眼,那也是无妨的,便又回转目光。不防宋卿鸾忽然睁眼,唬得他向后一仰,宋卿鸾却并未注意,只转头撩开帘子,抬头去望天色,眼见天上乌云黑压压聚到一起,时有电闪雷鸣,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便扯开帘子,一跃跳下马车,道:“下车。”
小全子回过神来,连忙跟她下车,宋卿鸾此时回头,将一块玉牌扔过来道:“这次我是微服出宫,王府的守卫从前没见过我,我也不好自报身份,这样,你将这块玉牌拿给他们看,他们当可放我们进去。”
小全子垂眼望去,见牌面上端方刻了一个“段”字,恍惚想起这是有一回,段尧欢兴起送给宋卿鸾的,却没想她竟一直完好保存。
守门侍卫见了玉牌,自是将他们引入府内,待走至院内,却说要通传一声,宋卿鸾将玉牌交与他道:“有劳。”
片刻后有几名女子随方才代为通传的那名守卫一道出来,当先一名女子将宋卿鸾上下打量一番,与那侍卫道:“就是这两人,要见我家王爷么?”
小全子忙道:“是是,不知姑娘,可知会你家王爷了?”
摇蕙转而看向小全子,说道:“听你说话尖声尖气,倒像是从宫里来的,该不会,是位公公吧?”
宋卿鸾听她说话阴阳怪气,言语间对小全子多含轻视之意,不免生了护短之情,心中老大不乐意,便讥讽道:“都是做奴才的,倒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了?有些人,天生做奴婢的命,这行事作风,倒是比主子还主子呢。”其实摇蕙有此一问,不过是疑心宋卿鸾的身份,想从小全子入手,急于求证罢了,至于言语不敬之处,倒是无心之失。
摇蕙自小生长于王府,这王府的一干仆从,无一不对她毕恭毕敬,如今乍闻此言,如何不气,当下反问道:“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是这王府的奴婢?”
宋卿鸾嗤笑道:“不是奴婢,难道还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么?太傅尚未娶亲,连妾室也无,你不是奴婢又是甚么?”往前几步,侧目看她道:“想当这王府的女主人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忽然瞥见她手中握有玉牌,忙说道:“我也不同你废话了,我只问你,你将那枚玉牌,交由太傅过目了么?他怎么说?”
摇蕙此时已猜到她的身份,一时妒恨交加,只恨不能她立刻从这世上消失,闻言便冷笑道:“真是对不住,我家王爷说了,今日谁都不见,公子请回罢。”
宋卿鸾闻言并不意外,此时天上已落下几颗雨滴,她抬手淡淡拭掉眉上水痕,看着摇蕙道:“那就劳烦你回去跟太傅说上一声,就说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等他,直到他出来见我为止。”又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正骂我呢,不过这话你务必给我带到,否则日后太傅追究起来,你决计担待不起——到时可别怪我事先没给你提醒。”
摇蕙隐忍道:“公子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言毕转身离去。
雨势渐大,宋卿鸾稍一眯眼,便有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滑落,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小全子心疼道:“圣上,下雨了,您身子弱,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搭起手掌,有些吃力地替她挡雨:“回去吧,圣上,啊?”见宋卿鸾一动不动,只好道:“那您等着,奴才去给您找把伞……”
宋卿鸾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低斥道:“蠢货,我这是苦肉计,一撑伞,全白费……”她淋了这会雨,身子已十分虚弱,明明是骂人的话,此刻由她说出来,却软绵绵地无半分威慑之力。
小全子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心中着急,脸上已是快哭出来的神情:“圣上啊……”
如此又过了一会,雨势丝毫不减,宋卿鸾全身上下尽数湿透,雨水浇在脸上,已变得麻木。意识业已逐渐模糊,天大地大,仿佛只有四周哗哗的雨声,察觉到眼角的湿意,宋卿鸾想要抬手去拭,手抬到一半,却又狠狠摔将下来,她摇了摇头,只觉眼角湿意更重,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小全子有些紧张,扶着她道:“圣上……”
宋卿鸾狠狠攥紧拳头,冷冷道:“回去。”
小全子松一口气,连忙扶着宋卿鸾,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没几步,却被宋卿鸾一把推开,只见她抬手抹了眼角,摇摇晃晃道:”我偏不回去!回去做什么?还不如就淋死在这儿!“声音已带上哭腔,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在赌气:“我不想活了!”
第33章 警告
段尧欢醒来时,正听见外面雨声哗哗作响,起身临窗一看,但见大雨如注倾盆而下,而天色昏暗,分不清是几时了,如此临窗站了一会,宿醉的不适渐退,脑袋逐渐清明,段尧欢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进宫一趟。
段尧欢推门而出时,守在门口的侍婢福了福身子,当先一名道:“王爷醒了?”
段尧欢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做理会,正要抬步离去,却听那侍婢道:“王爷,方才有位公子来找你,您先前睡下了不方便,眼下既然醒了,您看……”
段尧欢脚步一顿:“公子?什么样的公子?”
那侍婢脸上一红:“是位样貌极佳的公子,就跟画里的人物似的……”回想了一会:“唔,穿着一身白衣裳,身子瞧着有些单薄……对了,她还有一块玉牌,那块玉牌一看便知是王府的信物,却又与王府寻常的腰牌不同……”拉了身旁一名侍婢的袖子,道:“绮兰,方才摇蕙姐姐在外面淋了雨,回来换衣裳时,是不是把那块玉牌交给你保管了?”见绮兰从怀里拿出玉牌,忙一把抢过来道:“就是这个!”一面将玉牌递给段尧欢,说道:“王爷先前睡着,因此摇蕙姐姐便让那位白衣公子先回去,可她倔的很,说是一定要见到王爷,不然决不回去,现下还在院子里淋着雨呢,也不让人撑伞,万一淋坏了可怎么好?”
段尧欢拿过玉牌一看,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一把提起那侍婢的手腕,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她淋雨了?!”却是不等她回答,就踉跄跑了出去,绮兰她们几个,因未料到他有如此反应,皆怔在原地。
宋卿鸾稍有知觉时,已躺在床上,身上的湿衣也早已被人换下,只身子忽冷忽热,沉甸甸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甫一睁眼,便撞进段尧欢的眼中,他眼睛红红的,仿佛是哭过,神情颇为狼狈,见她醒转,先是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眉心却深深凹陷:“卿鸾,你醒了,我……“
宋卿鸾稍加回忆,想起先前是淋雨晕了过去,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仿佛是见到了段尧欢朝她跑来,这么一想,前因后果便理清了——多半是段尧欢又心软了,当下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呜咽一声,道:“太傅,我难受。”
段尧欢心痛到了极点,俯身亲吻宋卿鸾苍白的面容,鼻尖与她的轻轻碰擦,道:“卿鸾,见到你这个样子,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宋卿鸾鼻子一酸,抽泣道:“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我不相信,我觉得不可能……可你一直不来,我就在想,大约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我越想越害怕,太傅,你要是自此不肯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段尧欢摇头道:“卿鸾,都是我不好……我……我不知道你来了……”
宋卿鸾目光一凛:“怎么会呢,你难道,没见到那块玉牌么?”
段尧欢拢住她一双手,将她的一只右手掌,掌心朝上,贴在脸颊上:“我昨晚,醉的不省人事,直到刚刚才醒过来,底下的人不敢擅自将我吵醒,因此并未通报。”眼眶慢慢泛红:“总之都是我不好,卿鸾,我……”
宋卿鸾喃喃道:“原来如此……”抬眼看向段尧欢,动情道:“太傅,你眼下,还生我的气么?”
段尧欢连忙摇头,伸手抚上宋卿鸾的面容:“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我只是,气我自己罢了……”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来惹你生气。”
宋卿鸾闻言笑道:“生你的气,我又哪里敢呢?只要你往后不再生我的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段尧欢道:“你这样说,就是还在生我的气了。”
宋卿鸾笑道:“甚么生气不生气,一通说下来,听着怪绕口的。我说了不生气,你倒硬要说我生气,也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生气一回,得你做上一件事,我才能消气呢。”
段尧欢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轻擦她的鼻尖,笑道:“甚么事呢?”
宋卿鸾笑得眼睛弯弯:“你亲亲我,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生气啦。”
段尧欢笑道:“我的祖宗,漫说亲上一口,你此刻哪怕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方设法替你摘来呢。”一面极温柔地落下一吻。
午间那场雨,雨势既大,去的也快,等到未时时分,天色已然放晴。
段尧欢要去宫中请李太医过来替她瞧病,宋卿鸾执意不肯,只说身子并无大碍,又何必特地进宫去请,若实在不放心,晚些时候回宫召他诊治也就是了,段尧欢拗不过她,见她精神不坏,想来应无大碍,也就随她去了。
宋卿鸾说要外出透气,他便命人搬了躺椅置于院中,因觉日头过盛,而宋卿鸾又不喜日光,又将躺椅挪于浓荫底下。
两人闲话一阵,宋卿鸾被周身热意烘着,有些昏昏然,段尧欢见她眼睛慢慢闭上,浓长睫毛垂下来,仿佛两把精致的小扇子,心中又爱又怜,凑近她道:“困了?困了我们去里边睡,嗯?”
宋卿鸾睡眼朦胧中,看他一眼,怔了一怔,不知想了些甚么,摇头道:“不,太傅,我不想睡,我想吃海棠糕,你去替我买一些吧。”
“嗯?怎么突然想起吃这个?”
宋卿鸾道:“没怎么,就是想吃了。”
段尧欢笑着亲吻她额头,说道:“好,我这就差人去买。”
宋卿鸾道:“不,我就要吃上回,你给我买的海棠糕,旁人分不清,我要你亲自去。”
段尧欢好笑道:“那个啊,得去苏州呢,一时半会可办不到。”
宋卿鸾道:“那就在京城,挑些相近的买,只不过,还是要你亲自去。”
段尧欢笑道:“好,都依你。”捏了她的手道:“那你等我。”一面起身离去。
宋卿鸾目送他走远,微坐起身来,有风拂过,便有几朵白花,轻落下来,宋卿鸾伸开手掌,恰好接住一朵,轻若无物,白色花瓣错落有致,围成一圈,簇着嫩白花蕊,十分得趣。
底下树荫也随风晃动,再静下来时,地上恍惚多了道人影,宋卿鸾抬头望向来人,勾唇笑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就是那个摇蕙。”
摇蕙淡淡道:“听绮兰说,圣上有事找我。”
宋卿鸾闻言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其实你一早就猜到我的身份,是不是?”见摇蕙不语,又道:“那你可知,你已犯了欺君之罪?”
摇蕙声音并无波澜:“摇蕙愚昧,还请圣上明示。”
宋卿鸾低头把玩手中白花,道:“不明白么?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你其实,根本没把玉牌拿给太傅看,对不对?”
摇蕙沉默不语,宋卿鸾看她一眼,道:“我听说,一向是由你贴身照料太傅起居,那么,你总该见过太傅右手手肘上,那道极深的伤痕罢?”
摇蕙道:“是。”
宋卿鸾道:“那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那道疤痕的来历?”
摇蕙摇头道:“没有。”
宋卿鸾道:“太傅武功极高,等闲根本伤不了他,何况看疤痕的形状,也不像是被寻常兵器所伤,反倒像是被尖锐利石划伤导致,关于这两点,你是不是很纳闷?”
“摇蕙不敢僭越。“顿了顿道:“摇蕙只知,王爷的那道伤疤,是在三年前有的……”
“没错,就是三年前。”宋卿鸾道:“三年前,我生了一场病,这原本也没甚么,我从小到大,不知生过多少病,不照样好好的?不过那时正值盛夏,我原本就不思饮食,生病之后更是全无胃口,甚么都不肯吃了。我所患的病症,原是寻常的伤寒,只是来势凶猛,加上我体弱,若按寻常药物医治,势必得将养好一段时日,可我那时,已经很消瘦了。太傅因此心急如焚,不知从哪里得知这青峰山上有一味合虚草,对于医治我这种伤寒之症,疗效十分显著,当即带人前去采摘。那合虚草珍贵无比,只生长于峭壁,青峰山地势极高,峭壁之下便是万丈悬崖,除太傅外,根本无人敢近。饶是太傅轻功绝伦,也在采药时,不慎被峭壁利石划伤,因为去势急,那下伤的极深,这才留下那道疤痕——如今你明白了么?”看了摇蕙一眼,续道:“太傅根本看不得我受罪,你说太傅不愿见我,我只当他还生我的气,可雨下的那样大,我就站在雨中,他却仍是不肯出来……这我就要请教一下摇蕙姑娘了,你究竟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将玉牌拿给太傅看?你说太傅不愿见我,究竟是太傅的意思,还是你自个儿的意思?”
摇蕙苦笑道:“圣上心里明镜也似,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宋卿鸾道:“不错,我知道你并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将玉牌拿给太傅过目。我只是想问一句,为甚么,你为甚么,要这么做呢?”起身走到摇蕙身旁,低头看她道:“摇蕙姑娘,你也很喜欢太傅,是不是?”
摇蕙猛地抬头:“我……”
“听说你与太傅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摇蕙不敢。”
“诶……只说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敢不敢?”
宋卿鸾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摇蕙姑娘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其实我此次叫你前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她将右掌心一朵白花,由左手捻起,夹在拇指与食指间,慢慢研磨,末了将碾碎的花丝,送至唇边,吹出一口气,轻送了去:“无论如何,太傅他的心里面,就只能有我一个,谁要是不知死活,敢打他的主意,又或者,他对别人存了甚么不该有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可那个人——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为防藕断丝连,我呢,一定会杀了她,永绝后患。”
摇蕙脸上此刻血色尽褪,指尖深陷于皮肉中,竟也不觉得疼,她抬头看向宋卿鸾,干涩道:“圣上这么说,就是准备杀我了?”
宋卿鸾看她一眼,摇头笑道:“不,你跟杜莞不同,你毕竟,与太傅情谊深厚,我若真将你杀了,只怕不好收场。所以这次,只是给你提个醒,只希望日后,摇蕙姑娘能够好自为之。”言毕离去。
摇蕙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出一声苦笑,凄凉道:“公主殿下,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第34章 有孕
宋卿鸾当晚回了宫,自半夜始起了咳嗽,一直到天亮也不见好转。因那位御用的李太医今日告假,不在宫中,她也就对这突发的咳嗽之症,放任不管了。
午间用膳时,依然是咳嗽不止,也没甚么胃口,便吩咐将一众膳食撤下,小全子在一旁苦口劝道:“圣上多少用些膳食罢,不然这不吃不喝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宋卿鸾叹气道:“好罢!”勉强挑了一小筷鱼肉,甫一送入口中,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宋卿鸾连忙伸出一只手,支撑住桌面,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俯身阵阵干呕。
小全子大叫道:“圣上,这……这是怎么了?”忙取来一杯清茶,递与她道:“圣上,快喝杯茶解解腻。”
这一番干呕过后,宋卿鸾整个人倒似虚脱一般,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她此时稍有缓解,便微微探身,伸手去接茶盏,不料眼前一黑,竟是直朝地面倒去。
茶盏落地的一瞬,小全子惊慌跑过来道:“圣上!”
宋卿鸾昏迷期间,倒又陷入以往那个梦境当中,只不过这次梦中场景,竟比以往梦见的,还有可怖十倍。
宋卿鸾大叫道:“不要过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惊魂未定。伸手一抹额头,竟全是冷汗。她长吁一口气,转头瞥见小全子跪在一旁地上,整个人抖筛一般,颤抖个不停,便问道:“怎么了呢?这副样子。”又注意到他身边还跪着一人,一般颤抖,看所着官服,分明是个太医,却不是李太医!宋卿鸾心中一惊,回忆起先前种种,联想两人情状,心中已明白大概——多半是小全子见她无故昏迷,心中担忧害怕,也不顾她此前的规矩——只让李太医问诊,而擅自找了别的太医替她诊病。
她冷笑一声,看向那名太医道:“这不是,杭太医么?”
那杭太医抬头,与她对视一眼,立时面无人色,忙叩首道:“圣上……微臣……”
她又转头去看小全子,柔声道:“朕先前突然晕倒,你一定吓坏了吧?”小全子不明其意,但隐隐觉得她话中有话,抖着身子道:“圣上,奴才……”果然听宋卿鸾继续道:“所以,就把朕从前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小全子闻言手脚冰凉,心知自己无意中得知了这天大秘密,势必难逃一死,当下认命道:“奴才知罪……”
宋卿鸾道:“你一向关心朕,朕突然晕倒,你担心之下,一时忘了,或者不顾朕先前下的旨意,也是情有可原,非但情有可原,还恰好说明,你是真心为朕,这很好,只不过……”笑意凝在唇边,宋卿鸾略一挥手:“你先下去罢。”小全子于是浑浑噩噩地退下了。
宋卿鸾转而看向杭太医,笑问道:“想必朕昏迷的这段时间,杭太医应该,替朕诊过脉了吧?”
杭仲景身子一僵:“圣上圣明,微臣确实……确实已替圣上诊过脉。”
“哦?那结果如何呢?”
“回禀圣上,圣上……圣上身子先天便有缺陷,体质较常人要弱上许多,又因圣上从不顾惜龙体,如今……”说话间,抬头看宋卿鸾一眼,小心翼翼道:“听小全子说,圣上先前曾淋过一场大雨,或许正是因此引发了沉疴,如今寒毒入体,若是不好好调,恐怕侵入肺腑……”
宋卿鸾低咳两声,蹙眉道:“不说这个……”微眯起眸子,看向他道:“你既已替我把了脉,那咱们就敞开了说,杭仲景,你原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从前先皇闻名你的医术,破格将你从民间提拔,让你进宫做了太医,朕虽不通医理,但却同先皇一样,有一颗爱才之心,但如今……“叹气道:”朕也不想杀你,可是杭太医,从来杀人灭口,皆因祸从口出,你既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情,就应该明白,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守住秘密。你说对么?”
杭仲景料定绝无活路,听闻此言,也并不意外:“圣上……”
宋卿鸾道:“你既已知晓实情,也不必如此称呼了。你方才说我先天体弱,可三哥虽与我一胞所出,身子却全然不似我那般无用,你说奇不奇怪?“自嘲一笑道:“难道我和三哥尚在娘胎时,母后就已经开始偏心了?”
杭仲景道:“殿下/体弱,乃是先天不足,自是与昔年皇后体弱,却同怀龙凤脱不了干系……”抬头看向宋卿鸾,皱眉道:“不过此番殿下既有身孕,却要比当年皇后更加小心才是。”
宋卿鸾这一惊非同小可:“甚……甚么?”
“殿下难道不知?殿下此次晕倒,除了体虚犯病之外,更因……有了喜脉。”
宋卿鸾紧抓住被角,摇头道:“不可能,我一直都有服药,怎么会突然……”眸光一凛,看向杭仲景道:“多久了?”
杭仲景道:“殿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果然……”宋卿鸾颓然靠向床栏,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两个月……两个月……”正是出宫去苏州的那段日子,那时不在宫中,自然无法服用汤药。
杭仲景观察她神色,见她脸上殊无半点欢喜之意,不由忧心道:“难道殿下不想要这个孩子?万万不可啊!其实以殿下的身子,原本不宜受孕,但事已至此,若强行打掉孩子,母体势必受创,以殿下如今身体境况,是决计受不住的,还望殿下三思啊……”
宋卿鸾淡淡道:“这个,就不劳太医费心了……”看他一眼道:“你自个儿都命不保夕了,倒还有闲心来管我?”想了一会,又低声道:“是了,从前我小的时候,你待我也是这般关心爱护……”
杭仲景回忆往昔,联想到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由痛心道:“多谢殿下还记得微臣。”
宋卿鸾低低咳嗽两声:“杭太医,你放心,我定会保你家人后世无忧。至于你所撰的医书,我也会刊发印册,命太医院好生研读,定不负你平生所愿。“
杭仲景自知绝无活命可能,此时听宋卿鸾愿保他家人平安,圆他平生志愿,一时再无遗憾,倒也平静下来,俯下身子,朝宋卿鸾磕了一记响头:“谢殿下。”
宋卿鸾起身走出殿外,命人唤来霜影,霜影走入殿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杭仲景,朝宋卿鸾行礼道:“未知圣上有何吩咐?”
宋卿鸾望向杭仲景,与霜影道:“将他给我……”宋卿鸾原想说“将他给我处置了”。“处置”二字,霜影自然明白个中意思,无非灭口。但宋卿鸾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念及幼时杭仲景待她的种种好处,究竟不忍心,遂改口道:“将他给我好好送出宫。”看向杭仲景道:“我今日不杀你,但太医院自此,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处,你还乡吧。”
杭仲景一时怔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犹自不敢信:“殿下……”
宋卿鸾道:“我虽今日不杀你,但若哪日教我知道,你将那桩‘不该知晓的事’给抖出来了,那么,即便你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派人去取你性命,你听清楚了么?”
杭仲景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此时宋卿鸾的一番话,却分明是放过他的意思,他死里逃生,如何不喜,连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臣于此事,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泄露半字,如有违背,教我不得好死!”
宋卿鸾点头道:“那就好。”看向霜影道:“带他下去吧。对了,叫小全子进来。”
霜影领命,同杭仲景一道告退。
第35章 另有隐情
小全子失魂落魄地走进殿内,及至到了宋卿鸾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圣上……”
宋卿鸾道:“看你这副样子……杭仲景怕是将什么都告诉你了罢,他怎么跟你说的,嗯?“
小全子颓然闭目,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公主……”
“还有呢?”
小全子心知今日势必难逃一死,心一横道:“公主如今已怀有身孕,日后小全子不在身边伺候,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宋卿鸾挑眉笑道:“你不在我身边伺候?你要到哪里去?”
小全子不明宋卿鸾何以明知故问,只自顾自道:“奴才斗胆,想请圣上给奴才一个恩典。”抬头看向宋卿鸾,道:“还望圣上能命人将奴才的尸身运回故土,好教奴才死后不必变作孤魂野鬼。”
宋卿鸾笑道:“谁说你要死了?朕可没说要杀你。”
小全子神色凄然道:“多谢圣上开恩,只比起被人割坏嗓子,挑断手筋脚筋,奴才倒宁愿一死来的痛快,求圣上成全。”
宋卿鸾叹了口气,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道:“我既无心杀你,自是不会教你受那生不如死之苦。”
小全子惑道:“圣上你……”
宋卿鸾看他一眼,慢慢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道:“这些年来,你在我身边伺候,大大小小不知犯过多少错,我却从不杀你,甚至连惩戒都很少,你可知,这是为甚么?”
小全子一愣,宋卿鸾冷血毒辣,性情阴晴反复,他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已是极小心了,可无奈天资平平,行事间仍不免出错,可宋卿鸾却鲜少追究。初初他也觉得奇怪,可后来经历地多了,也就不甚放在心上,总以为是宋卿鸾日理万机,所以疏忽了。又或是自己得了什么好运,所以遇事每每逢凶化吉,有时半夜想起,还暗喜自己竟能侥幸至此。可今日听她口风,却原来一切不过是她有意为之,可宋卿鸾究竟为何如此?此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中缘由,只得摇头道:“奴才愚钝……”
宋卿鸾闻言忽然转身,噗嗤笑道:“无它,朕乐意。朕知道你心肠好,脾性好,待朕也好,所以朕乐意惯着你,乐意留你在身边伺候。”
小全子一怔:“圣……圣上……”
宋卿鸾道:“所以你这次犯事,朕也不打算追究。只一点,把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许泄露给旁人。否则,可别怪朕不念咱们的主仆之情。”
小全子此时回味过来,知道宋卿鸾这是不打算追究了,自是千恩万谢,连忙跪下,一连磕了数个响头,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
宋卿鸾笑道:“好了,起来吧。”却突然又起了咳嗽,小全子连忙扶着她道:“圣上,该用药了。”
宋卿鸾神色一顿,想起今日杭仲景之言,不由伸出手来,抚上平坦小腹,神色几番变换,摇头道:“那些药不能再喝了,从今日起,我平日的那些汤药,能断的都断了吧,不能断的……便都减了药性,弄成药膳。”
小全子大惊:“这……这怎么使得?圣上,那些药你都喝了多少年了,那是您的救命药啊,再说……再说那些药材,皆无破血逐瘀之效,绝不至于对您腹中……”
宋卿鸾淡淡道:“还是小心点的好。”伸手揉了眉心:“我乏了,你先退下罢。”
小全子正要行礼告退,忽然想起一事,试探问道:“那么,圣上……要告诉段太傅么?”宋卿鸾立时反应过来小全子所指何事,想也不想道:“不要!谁都不许告诉,我……我还没想好……”
小全子道:“是,奴才明白了。”躬身告退。
宋卿鸾走向里间,甫一躺下,小全子却去而复返,与宋卿鸾道:“圣上,段太傅来了,您看……”
宋卿鸾猛地从床上坐起,却又慢慢躺下,说道:“你就说我睡了,教他先回去吧,我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见他。”
“这……”小全子为难道:“怕是即便奴才这么说,段太傅还是得进来看圣上一眼,才肯作罢呢。”
“那你就跟他说,说我先前头痛难耐,想要歇息片刻,却不得成眠,如今才刚睡下,他若进来,恐怕会惊动我——你这样说,他必不会来了。”
小全子想了片刻,点头道:“是。”躬身退下了。
周府书房内,周怀素正坐于案前,低头翻阅案上卷宗,翻到一页时,眉峰微皱,正自想得出神,忽觉右肩被人轻巧一拍,侧过脸去,果然见右肩上正搭着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遂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手,便往左边转去,不无意外地撞见一张俊美面容。
庄青未挑眉笑道:“怀素可是愈发聪明了。”
周怀素伸手,轻拍他的脸,好笑道:“这样的把戏,你从小玩到大,也不嫌腻。”
庄青未哈哈大笑,偏头朝案桌上端放的一只翡色盘子努了努嘴:“一运到,我就巴巴地洗净,给你端了过来,新鲜着呢,快尝尝。”
周怀素顺势望去,见案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盘葡萄,一颗颗犹自带了水露,便如珍珠玛瑙一般,笑吟吟道:“有劳我们的庄大少爷了。”
庄青未歪头笑道:“从小到大你有劳我的事还少么?再有劳的事我也替你做过,却从来不见你正儿八经地谢我一回。”一面拈起一粒紫红色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周怀素口中,抬了抬下巴:“好吃么?”
周怀素细细品味,看着庄青未笑道:“我以为凭我们的交情,自当不必说那谢字,否则岂不显得生分?却原来青未不是这样认为,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点了点头道:“葡萄倒是很甜。”
庄青未忙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横了他一眼,负气道:“怀素伶牙俐齿,我可比不上。”见周怀素案桌上摊着一本案卷,凑过去扫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是四年前,齐王造反的案卷记载,你看这个做什么?”
周怀素也回身看向那本案卷,说道:“没甚么,只是近来想起了一些事情,随便翻来看看。”
庄青未狐疑道:“什么事情?”
“我在想,当时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被齐王给杀了,怎么偏偏圣上就活了下来?”
庄青未略一蹙眉,拿起那本卷宗随意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道:“这里不写着么?当时段小王爷,也就是现在的段太傅,随他父亲一道进宫勤王,及时救下了三皇子,至于其他皇子公主么,自然是晚了一步……“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三皇子宋折卿虽排行第三,但却是唯一嫡出的皇子,众所周知,当年先皇最宠爱的便是三皇子与其胞妹鸾凤公主。当时群臣的意见也是立嫡不立长,又因其才智谋略远胜于他两位哥哥,后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是必然的。彼时先皇既死,他们率兵勤王,自然要想方设法保住幼主,否则这王勤地又有何意义?“此时忽然从卷宗中掉出一张纸,庄青未俯身拾起,展开一开,原是一幅地图,他扫了几眼,又比对着卷宗,笑道:“这三皇子的东华殿,原来还是距宫门最近的,段尧欢不去救他还去救谁,这岂不是天意?”
周怀素闻言,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后又笑道:“青未你说的在理,他段尧欢既不顾大局,又逆天而行,果然是个百年难见的情种。”
“甚么?”
周怀素淡道:“没甚么。”又若有所思道:“我猜,圣上最近陆续除去的这些人——杜衡,李道元,吴广义,他三人必定曾与齐王有过勾结,虽然明面上没教圣上抓住把柄,可圣必定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除去,而且不处极刑不肯罢休——若是没有深仇大恨,我实在想不出圣上何以做得这样绝。”又道:“况且我打探得知,杜衡早年的确与齐王来往密切,而李道元,吴广义二人更是与杜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三人,势必同齐王脱不了干系。”末了又道:“由此可见,圣上至今仍对当年至亲之死耿耿于怀,亦对齐王以及与他有关联的杜衡等人恨之入骨。”
庄青未点头道:“可不是,那时民间都在流传,说齐王受了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啊,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最后一刀落下才能断气。这还不止,听说圣上后来,又命人将他挫骨扬灰了。那得恨到何种地步,才做得出这样的事?现在人人都道圣上阴毒暴戾,我估摸着,正是从那时开始的罢。不过也难怪,圣上从前最爱惜他那个胞妹,据说为了鸾凤公主,他是连摘星采月这等荒唐事,都做的出来,我当时听说还不信,现在仔细想来,倒真是那么回事——单为她一人,到如今,已有多少人送命了?“见周怀素默然不语,便拿手肘碰他道:“怀素,你说呢?”
周怀素抬头看他一眼,缓缓道:“你说的不错,圣上与她的那位同胞之人,果然是兄妹情深。“唇角微微上翘:“圣上这么痛恨齐王,无非是因为齐王害死了她的至亲,可若是她日后发现,其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庄青未一愣:“你的意思是?”
“譬如那人原本是不必死的,却因为营救不及失了生机,你说依圣上的性子,除了怪罪杀人凶手之外,还会不会迁怒到营救之人身上?“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圣上生性多疑,若此事再牵扯到朝事,那营救之人的不及时是否又会变成有意为之,那便更不得而知了。”
第36章 寒玉香
有风自窗外吹入,带着深秋凉意,慢慢卷起几页泛黄卷宗,庄青未稍感寒意,盯着周怀素道:“你是说段尧欢?”摇头道:“不会,这事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当时情况危急,想来他也是尽了力的,否则别说是鸾凤公主,便是当今圣上怕都……况且这已是四年前的旧事了,圣上若是起疑,也不必等到现在……”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周怀素笑道:“怀素,你说的是什么?我也糊涂,居然就这样被你绕进去了,圣上能起什么疑?难道怀疑段尧欢是故意不救鸾凤公主?殿下一介女流,却又能跟朝事扯上什么关系?”
周怀素笑容玩味:“究竟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一切只要圣上相信就够了。”看着庄青未道:“你说的不错,圣上怕是一早就起疑了,至于为什么等了四年,大约是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除了段尧欢之外,便只有他幸存不多的部下了,而其中知道最多的,自然是段尧欢的副将,此人流落民间已久,也只圣上耐心,在生死不明的的情况下居然一找就是四年,而如今,终于快要找到了。”
庄青未大惊,此时也顾不上周怀素的话有哪里不对,忙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怀素,你跟圣上……你们……”
周怀素道:“你还记得那时,那个经常在暗中监视我的影卫么?”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圣上派来的那个叫做云影的影卫?倒是个藏匿极好的,那日若不是你说圣上对你不放心,怕你未必尽心办事,所以势必派人跟踪监视你,又安排人在暗处观察,我倒是从来不曾发现他。”
周怀素点道:“就是他,我所知道的,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他?”庄青未吃惊道:“不可能吧。据说风,云,霜三大影卫是先皇在他们年少时,从千万人中选拔/出来,自小训练,安排在三皇子与鸾凤公主身边,护他们周全的。而位居末位的雪影,则是林将军的遗孤,自幼由先皇抚养。他四人,可以说是自小陪圣上一起长大……风,云二人主司搜集暗报,监视追踪,而霜,雪则负责守卫宫禁,保护圣上。风谨慎多谋,云沉稳持重,霜呆板规矩,雪刁顽貌美 ,其中风最受重用,雪最受宠爱,他四人虽性情各异,但有一条却是一样的——轻易不会背叛圣上,毕竟圣上与他四人之间的关系,远非主仆那么简单。”
周怀素淡笑道:“他四人统领亲军上十二位,又是直接听命于圣上,足见圣上对其四人的信任,他们自然不会背叛圣上。”摇头笑道:“青未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的那些消息,的确是从云影那里得来的,却并非是他亲口告诉我,而是我以其人之道,聘风逐轻跟踪得知。”
“风逐轻?是那个轻功逐风的风逐轻?可他酬金极高,鲜少有人能聘他做事,你若派他打探消息,那……”
“是啊……”周怀素摊手道:“支付完风轻逐那十万两酬金后,我如今,已将从家里带来的二十万两,全部用完啦。”
“等等……你……你是说我们才来京城不到一个月,你就已经花了十万两啦?”沉吟道:“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自打来到京城后,你不知将心思放在了甚么地方,往日喜欢的玉器古玩,或是什么珍贵稀罕物件,也未见你添置,而购置府宅奴仆,以及近来的吃穿用度,所需花费,皆由我一人承担,那你……也不见你如何走动,怎么……“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庄青未眯了眸子,慢慢凑上前去,狐疑地看着周怀素:”怀素,莫不是你夜里背着我,去青楼楚馆一掷千金了罢?”
周怀素失笑:“冤枉啊,我几时去过那样的地方了?这唯一的一次,还不是你诓我去的?”又道:“至于那一掷千金,若真算起来,那有一半也是掷在你身上的。”见庄青未面露惑色,周怀素弯了弯唇角,与他慢条斯理道:“你不记得了?呐,那次的天山雪莲,掌柜肯卖我一个薄面,答应若我出三倍的价钱,他便不再理会旁人,独独将那雪莲卖给我,可你知道那雪莲本就是天价,又是三倍价钱……还有那劳什子血灵芝,仙人果……倒都是千奇百怪的,只却一样的贵,可你又偏喜欢……”
庄青未想了想,倒果真如此,便叹气道:“好罢!”又道:“那余下的一半呢?”
周怀素闻言敛了神色,道:“那余下的一半,我拿去打点宫人了,用来打探圣上的消息,为了……为了我们今后的仕途做打算。”
庄青未看他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我倒是半信半疑——你似乎,对圣上的事很感兴趣?好罢,你不说,我也不问,至于钱要怎么花,更是全随你开心,不够了再来拿,只要,别拿去鬼混就行。”
周怀素笑道:“好好好。”合上卷宗,起身看着他道:“走罢,前些日子你总嚷着要我陪你四处走走,我那时不得空,如今事情已告一段落,恰巧你今日也来了,我便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庄青未闻言喜道:“这难道还有不好的道理么?”眼波一转,看着周怀素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拉过他的手一齐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间店铺前,周怀素驻足打量一番,问庄青未道:“这是你开的药铺?”
庄青未道:“也算不上什么药铺,不过购置了些寻常药材,请了几个懂医理的师傅,帮那些穷苦人家搭个脉、赠些药罢了。”
周怀素点头笑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心善。”同他一道走入屋内。
两人甫一进门,便引得众人一齐转头注目,众人见二人皆是容颜如玉,通身的风流意态,并肩立在那里,只觉光彩照人,当真应了那句蓬荜生辉,一时都有些怔愣,还是药柜前的朱师傅最先走过来道:“庄公子。”
庄青未笑道:“朱师傅,我今个儿就是随便过来看看,你不必招呼我,自去忙你的吧。”转头笑看周怀素一眼,介绍道:“这是周怀素周公子。”那朱师傅听了忙道:“周公子好。”周怀素淡淡一笑,与他点头致意。
周怀素环顾四周,见屋内坐满了就诊的病人,众人见二人走近,纷纷起身与庄青未道谢。当中一名两鬓斑白的老人,由一名少年搀扶着,走近与庄青未道:”若非庄公子善心救治,老朽这条命早就不在了……“伸手抚摸一旁少年的脑袋:“到时却要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儿,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一面艰难弯腰,道:“多谢庄公子……”
庄青未见状连忙扶他起来:“老人家真是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老人攀着庄青未的手臂慢慢起身,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一番,笑道:“庄公子这般人品相貌,他日定当有一桩美满姻缘,也不知是哪家小姐有这样的福分。”
庄青未淡淡一笑,正欲作答,却闻一旁周怀素开口道:“我倒还没见过有哪个女子配得上青未的,若他哪日成婚,他要娶的女子,也需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众人闻言皆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庄青未转头看了周怀素一眼,笑吟吟道:“他说的正是。”一面与众人点头告辞,拉过周怀素入了内间。
虽只一墙之隔,内间却要安静不少,周怀素走入房内,见床上躺了一个半边脸被纱布遮住的少女,蹙了蹙眉,转头与庄青未道:“这是?”
庄青未面色沉重,叹气道:“前些日子,朱师傅在采药途中,于山间小道上将她捡了回来,那时她身中剧毒,右脸被刀刃割下一大片皮肉,正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我用银针替她暂时压制住体内的毒性,又帮她处理了脸上伤口,她这才勉强留下了半条命。”
“身中剧毒?是什么样的毒物?”
“是被毒蛇给咬了一口,中了蛇毒,这毒蛇不是寻常毒物,我初时见了她脚踝处的伤口,竟分不出是哪种毒蛇,后来翻遍典籍,才知咬伤她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毒蛇,唤做金环赤练蛇。这金环赤练蛇栖居于山间树林,但平素极少出来,几乎从未伤过人,所以才有了罕见一说,此番这位姑娘却被其所伤,大约是因为她采了林间的夕颜花佩戴在头上,这金环赤练蛇对夕颜花的香气极为敏感,闻其香气便立即循味出洞,变得极具攻击性。“目光扫向那少女的发间,叹气道:”她发髻上的夕颜花我已经替她摘除了,她也是运气不好。”
周怀素闻言淡笑道:“她的运气是不好,不过呢,教她遇上了你,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怎么样,可想出解毒之法了?”
庄青未点头道:“这毒虽然难解,却也不是不能解,这配制解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便是与那夕颜花相生相克的朝颜花,这花有些难找,但所幸总算教我给找到了,这余下的几位药材我手头上都有。最多不出两天,我便可以配好解药,救那姑娘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
庄青未看着那几乎遮住少女一半脸的纱布,皱眉道:“只是这姑娘的性命虽无碍了,可容貌却是保不住了。我倒是可以取她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肤,覆于她右脸上,再用银针缝合,假以时日,倒是也能愈合。可她伤口太深,即便右脸皮肉长成,缝合所留下的疤痕却是决计去不掉了,如此她还是无法恢复其昔日容颜。”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那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缝针后不留疤痕呢?”
庄青未转头看向周怀素,想了一会道:“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只要练成了返魂香,便能起死人,肉白骨,令死者死而复生。这原本只是个传说,不足为信,可我师父曾对我说过,这返魂香就算不能肉白骨,但令伤口愈合不留半点疤痕却是轻而易举的。只是那时据师父说练成返魂香最要紧的一味寒玉香已然失传了,眼下也不知在何处,因此我恐怕是练不成了。”
第37章 留下孩子
周怀素宽慰道:“既是你力所不逮,便也不必放在心上了,虽说于女子而言,容貌十分要紧,但无论如何,性命总是最重要的,她既大难不死,应当明白相较于活命,容貌不过一副皮囊罢了。况且你既能让她右脸皮肉重生,仅仅留些疤痕,多涂些脂粉总能掩盖一些,慢慢也就释然了。”
庄青未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希望她醒来后,能想开一些。”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门口,忽然一个小娃娃急忙忙地跑进来,正一头撞在周怀素的怀里,周怀素低头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倒是乖巧,只是一身衣裳已然破烂,头发也是乱糟糟地揉成一团,便蹲下身子,柔声问道:“可撞疼了?”
那女娃娃怔怔地看着周怀素,一时竟忘了言语,好半天才道:“不……不疼……”一对眉毛忽然拧了起来,抬起一双小手道:“痒,痒死了……”
周怀素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缠着一层纱布,便转头去看庄青未,庄青未低头看了眼道:“无妨,这是该换药了。”说完转身拿了一盒药膏过来,俯身解开女娃娃手上的纱布,周怀素见那孩子手上长着密密麻麻一片红疹,映得整个手背都发红了,微微皱眉,从庄青未手上拿过那盒药膏,道:“我来罢。”打开盒子,用竹签刮取适量药膏,小心匀在她手背上,末了取来纱布替她重新包扎好,对她微微笑道:“好了,可好些了?”
那孩子低头小声道:“好……好多了……”过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对周怀素咧嘴一笑:“谢谢大哥哥,你人真好!”说完羞怯地跑开了。
周怀素站起身来,听庄青未在一旁道:“这孩子身世可怜,父母早亡,是个乞儿。”周怀素点了点头,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与庄青未道:“给她置办身干净衣裳,好好待她,既是无父无母,便多给些银子,找户好人家好好抚养。”
“怀素有命,岂敢不从?”庄青未笑嘻嘻道:“好了,我这个地方你也参观过了,听说如今香山那边的红叶正值观赏,我们一起去看看?”
周怀素淡淡一笑:“好。”同他一道出了门。
朝露殿内,小全子将一碗漆黑药汁置于案前,与宋卿鸾道:“圣上,听您的吩咐,按照杭太医临走前留下的安胎方子,奴才已将药煎成了,您快趁热喝吧。”
宋卿鸾微微蹙眉,端起药碗,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了。小全子连忙奉上清茶,宋卿鸾连喝三盏,方觉口中苦味稍除。
小全子略一踌躇,开口试探道:“圣上……圣上这是打算留下这孩子了么?”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全子道:“那……”
宋卿鸾嗤笑道:“我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在宫中久留么?顶多再过两月,我就得寻个名目,将皇位传给承瑾,之后悄悄离宫,在宫外寻一处僻静场所,与太傅共度余生。”话说到后面,眼中竟流露出向往之意。
小全子怅然道:“那也好,只是奴才以后……”
宋卿鸾看他一眼道:“我走以后,你想继续留在宫中侍奉承瑾,抑或是就此离开,全随你——我平素赏你的那些,该够你过下半辈子了。”
小全子苦笑道:“多谢圣上。”想起一事,强撑笑容道:“再有一月,就是圣上生辰了呢。奴才有幸,还能陪圣上这最后一回。”
宋卿鸾目光怔怔,忽然道:“小全子,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这……”小全子一愣,斟酌道:“左右都是圣上的骨血,这是男是女都是好的,就是不知圣上您的心意……”
“我希望是个皇子,这样无论他是像太傅还是三哥,那都是好的。其实若是公主也没甚么,只是千万别像我一样,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着不知想起了甚么,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小全子一怔,抬头向宋卿鸾看去,不由感慨这般仙子的容貌,再美也没有了,怎么能是人不人鬼不鬼呢?正欲开口,想起宋卿鸾以往作为,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叹息。
三日后,周府院内。
周怀素抬手,替庄青未斟了一杯酒水,放下酒壶之际,不由低笑道:“如此说来,青未你如今是名动京城了?”
庄青未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将空酒盏重重敲上石桌,懊恼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崔长生的掌上明珠。其实我救她也不过尽了一个医者的本分,她和她爹实在没必要把这事闹的这么大。”
“崔家千金几日前上山去寺庙还愿,不料下山途中路遇强人,随行仆从轿夫皆为强人所杀,那些强人见崔小姐生的貌美,便起了歹意,意欲行那禽兽之事,崔小姐抵死不从,强人大怒,用刀刃削下崔小姐右脸一大块皮肉,崔小姐剧痛之下几欲昏迷,却在那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毒蛇,色彩斑斓实乃平生未见,口吐蛇信,蜿蜒逼近。强人大骇,仓皇而逃,只将崔小姐扔在原处,崔小姐昏迷之际忽感脚踝一阵剧痛,知是被毒蛇所咬,本以为必然命丧此间……”偷看庄青未一眼,忍笑道:“不料那崔小姐醒来之后,竟得见仙人,还道自己平生行善,死后入了仙道,却原来……“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终于吃吃笑道:“却原来那个仙人,竟是我的青未,哈哈……”
庄青未羞恼道:“周怀素!”
周怀素低低咳嗽几声,道:“好了好了,不笑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崔小姐的记性倒确实是好,竟能将那日经历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你替崔小姐解了无人能解的剧毒,又妙手回春令她右脸腐肉重生,崔长生是圣上的心腹,他这般大张旗鼓,此事怕是连圣上都知道了。”
庄青未哀嚎一声:“如今……这可怎么好?怀素你快别喝酒了,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周怀素放下杯盏,看着他淡淡道:“这有什么好想的,那位崔小姐,她既然对你一见钟情,又说你对她有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她既想许你就让她许嘛。”
庄青未气得发抖:“你倒还有这个闲心说风凉话,我问你,你真的要我娶那崔家小姐?”
“怎么?你竟不愿?难道是嫌弃崔小姐脸上的伤疤?”
“不是,我怎么会嫌弃她?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周怀素:“我记得你说过,我若是想娶谁,那人必先得入了你的眼。”
周怀素点头笑道:“是啊,我是这么说过,我如今瞧着那崔小姐就挺不错的。”
庄青未一愣,看了周怀素半晌,缓缓垂下头,黯然道:“好,你要我娶谁,我就娶谁,既如此,我立刻去应了那崔小姐,就不打扰了。”说完起身欲走。
周怀素长叹一口气,起身拉住他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竟当了真?你放心,你若是不想娶,她难道还能逼你不成?”又道:“她崔家小姐如何配的上你?能配得上我青未的,那定是才貌双绝,万中无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我日后一定替你寻到。至于那崔家小姐,她若是执意逼你……我就雇人杀了她,反正她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因你而死,倒也不冤。”
庄青未大惊,连忙转头看他道:“喂,你可别乱来。”
周怀素微微一笑:“看,又当真了不是?”轻拍他的手背,安抚他道:“放心,我既有他法,便没必要做的这么绝——我早派人去打听过了,那崔小姐平时信奉神佛,她此次还愿所在寺庙本就偏僻,但据说那里的神灵最为灵验,她单凭这点便不惜以身犯险,足见其信仰之深。这样,你明日便邀她去寺庙里求姻缘,我会命人事先在签筒内做手脚,她求的必是下下签,还是那种若妄念太深必遭血光,殃及家门的下下签。届时我会买通崔长生的轿夫,令他在回府途中坠轿受伤,这样一来,签文便得了印证,那崔小姐素来胆小,又侍父至孝,见此情状,她就是心里再喜欢你也不敢冒这个风险,何况你们不过相识几日,她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爱慕你的容貌气度,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经此一事,想必再不会谈及与你的婚事了。”
庄青未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好办法,怀素,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多谢你了。”
周怀素淡淡一笑:“不必谢我,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你知道,我早已是身无分文了,所以这个计策中所要花费的银两,自然是你出了,呃,想必不会是小数目。”
庄青未听后也不恼,笑道:“去,客气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
第38章 拒婚
朝露殿内。
宋卿鸾将手中的折子一合,抬头看着小全子道:“你方才说什么?庄青未?就是今年的那个探花郎?朕只道今年的探花郎俊美非常,才识过人,却原来他的医术也这般了得么?”
小全子忙道:“是啊,听说那崔小姐所中蛇毒极为罕见,寻常郎中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便是宫中的御医,后来有些去崔府瞧了崔小姐,也说当时若换做自己,怕是解不了,可那探花郎,这般年轻,居然就把毒解了,您说奇不奇?”
宋卿鸾点头道:“倒确实很了不得,如此说来,这庄青未于崔长生可有大恩啊,这崔长生是朕的人,若他的宝贝女儿有什么闪失,他怕是也无心朝事了,这样算来,朕倒是也欠他一个人情。”突然想起一事,道:“难怪崔长生前些日子,老缠着朕给庄青未和他女儿赐婚,朕因不知晓庄青未的意思,不好随便下旨,就顺口带过去了。崔长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时宝贝的跟什么似得,朕还奇怪怎么他突然舍得将女儿嫁出去了,现在想来,十有**是那小妮子见庄青未容貌生的俊美,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推说什么以身相许,硬逼着她爹爹来朕这儿请旨。”
小全子道:“圣上圣明,那您的意思是……”
“崔长生对朕一向忠心,本来嘛,他平时鲜少有求朕的时候,这难得的一次,朕是不好不答应的,不过呢,朕如今不知道庄青未的意思,若他也对那崔家小姐有意,朕自然是乐得撮合这桩姻缘了,可若是没有,那强扭的瓜不甜,搞不好日后就成了一对怨偶。崔长生这些年一直跟着朕,若庄青未对那崔家小姐无意,以他的人品相貌,只消出去一站,便不知有多少狂蜂浪蝶扑过来,他若无心崔小姐,那必然是左拥右抱,届时崔小姐还不得天天以泪洗面?崔长生对朕有恩,朕可不能把他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圣上所虑甚是,那按圣上的意思……”
宋卿鸾淡笑道:“自然是见见这探花郎,问问他的意思了。”
已是快入冬的天气,园中寻常的花草早已谢了,只还剩几株秋海棠仍未开败。西边一角的几株红梅倒是已隐隐含苞。宋卿鸾想起有一年冬天下了雪,段尧欢负手立在那片红梅树下,仰头细细观看枝上梅花,玉白色的袍子几欲融在这茫茫雪色中。细雪压在枝头,白絮絮的一片,衬得红梅愈发鲜妍滴血。宋卿鸾在远处看的入了神,不觉向前走了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咔嚓”一声发出了动静,惹得远处那人回了头。恰是时风起,枝上薄薄一层积雪携着点点红梅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有几朵红梅落在了肩头,那人突然对自己微微一笑,白雪红梅齐齐黯了颜色:“公主?”
再回过神时,已是小全子将一件披风仔细系在她身上,轻声道:“圣上,这御花园风大,当心着凉了。”
宋卿鸾淡淡应了声,小全子动作一顿,看向宋卿鸾身后道:“圣上您瞧,人来了。”
宋卿鸾闻言转头,果然见一名小太监身后紧跟着一位青衣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宋卿鸾低低咳嗽两声,披紧身上披风,抬步迎上前去。
庄青未来到宋卿鸾面前,俯身与她行礼道:“微臣见过圣上。”
宋卿鸾咳嗽渐缓,抬手道:“起来罢。”见他缓缓直身子,打量他一会,不觉莞尔:“当日京城都在盛传这玉面状元风华如何出众,那定然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这探花郎的风姿,若是见到了,当可知道,能当得起玉面二字的,绝不仅有状元郎一人,论姿容风采,青未你绝不输于怀素半分。”
“圣上过奖了,微臣哪能跟怀素比。”
宋卿鸾唇角微翘,挑眉道:“怎么?朕还会骗你不成?”向前走了几步,绕到一丛秋海棠旁边,随手折下一支,回身递给庄青未,笑道:“呐,这支花送你。”
庄青未不明所以,只得愣愣接过了,也不曾细看,只在抬头一瞬望见宋卿鸾的笑颜时,心头一颤,一时竟屏了呼吸。
宋卿鸾又回身折了一支海棠,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青未,你可知朕此番缘何召见于你?”
“……莫非是为了臣救下崔家小姐那事?”
宋卿鸾笑道:“青未你果然聪明,不错,正是因为此事,想不到你医术这般好,倒教太医院的那帮御医都没有脸面了。”
“这……圣上严重了。”
宋卿鸾道:“这崔家小姐的命是你救的,救命之恩大于天,她无论如何,总是要报答你这份恩情的,要朕说呢,这女子报恩,若是以身相许,当可传为一段佳话,不知青未你意下如何?”
庄青未连忙道:“承蒙圣上厚爱,崔小姐错爱,青未……实在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宋卿鸾闻言并不意外,却多少有些失望,只好叹口气道:“朕小时候同崔家小姐处过一段时间,如今长大了也偶尔见过几次,倒是个不错的姑娘,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也是少有的姿容了,更胜在心地善良,侍亲至孝……其实朕也知道,即便崔家小姐仍是原来的容貌,要与你相配也仍是差了许多,更遑论她现在……但朕听说她脸上的伤口恢复的极好,以后即使留疤了,用宫里顶好的膏药涂抹也会淡去许多,再用脂粉遮盖,其实也看不太出来……崔长生是朝中重臣,若单以官位而言,你与崔家千金相配倒也不算委屈……不过呢,你既不愿,朕自不会强迫于你,只是你当真是嫌崔小姐的容貌么?“挑眉笑道:“还是你心中已经有人了?”
庄青未一怔:“臣……”
宋卿鸾观察他的神情,了然笑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替你回绝就是,朕近来心情好,你这样拒绝朕,朕也不恼,反而呢,要祝你心想事成,能早日同你心中之人在一处。”
庄青未苦笑道:“多谢圣上美意,此生……怕是不能了。”看着宋卿鸾,勉强笑道:“圣上不必苦恼,崔大人不日定会收回当日之言,从此再不提微臣与崔小姐的婚事。”
宋卿鸾“哦?”了一声,喜道:“是么,那崔小姐对你……如此再好不过了。”
庄青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此时才注意到手上的那支秋海棠,细看之下,不由惊喜道:“这是秋海棠么?怀素上回就从宫里带回来一支,插在瓶中日日观赏,倒像是十分喜欢。”
宋卿鸾早忘了她那日曾折了一支海棠赠与周怀素,此时听庄青未提起,更是毫无印象,殊不知周怀素爱不释手的那支海棠,正是她当日所赠,只见了庄青未神情欢喜,便转身指了眼前的一大从海棠与他道:“喏,这儿一大片都是呢,你若是喜欢,尽管摘了去。”同庄青未一道观赏片刻,又叹气道:“这花倒仍是美的,只眼下这个时节,也没什么蝶虫的,终归少了些活气。”
庄青未听了这话,颇为赞同地一点头,想起一事,笑道:“圣上想添些活气么?微臣正好有个法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极薄的盒子:“想着难得进宫一趟,定要去御花园走一遭,便特地带了这个,好助兴。”一面缓缓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躺了两只蝴蝶,形态优美,颜色鲜活。一只呈淡青白色,只在外缘处布有新月形青蓝色斑纹;一只则是通身血红,蝶翼处隐隐透出血玉般的光泽。
庄青未笑看宋卿鸾一眼,道:“圣上可瞧仔细了。”低头对着那只淡青色蝴蝶轻吹一口气,只见先前还躺在盒中一动不动的蝴蝶,此时却轻扇蝶翼,绕着庄青未飞将起来。
宋卿鸾瞧得目瞪口呆,拍手笑道:“真是奇了,青未你是如何做到的?”
庄青未淡淡笑道:“这蝶名唤青凤,是我自小养的药蝶,青凤一年时间倒几乎全是睡着的,只闻了我的气息才会醒转过来,我平时也只采药粉时将它唤醒。”
宋卿鸾笑道:“倒还有这样的事?果真有趣。”见盒子内那只血玉色蝴蝶仍是静静躺着,便从庄青未手中接过盒子,指着那血色蝴蝶道:“怎么不将这只也一齐唤醒,那样一定好看的很。”
庄青未道:“这是血玉帝凤蝶,是药蝶中极珍贵的品种,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的它,不过其实得之与否,也并无差别……将它同青凤放在一起,不过是觉着青凤独个儿躺在这盒中太孤单了些,放在一处,也好做个伴,可若是让我唤醒这血玉帝凤蝶,我却没这个能耐”
“哦?你竟唤不醒它?”宋卿鸾沉吟道:“血玉帝凤蝶,它这名字中有个帝字,莫不是得沾些帝王之气才能醒过来?不妨让朕一试?”
庄青未摇头笑道:“纵使圣上贵为九五之尊,帝气沛然,可若想唤醒这血玉帝凤蝶,怕也……”话说到一半,却生生止住了,庄青未不无震惊地看着那血玉帝凤蝶在宋卿鸾的指尖翩然起舞,一时如遭雷劈。
宋卿鸾抬起手掌,缓缓挑了中指,那血玉帝凤蝶盘旋片刻,正堪堪停在她的指尖,她微微一笑:“果真是有灵性的。”手指往前一送,血蝶便缓缓飞入海棠花中,宋卿鸾笑道:“这不就添活气了么?”不多时却又飞了回来,流连在她的发间,不防宋卿鸾一个回头,那血蝶猝不及防,正好撞在她的唇上,却也就此停了下来,一时颜色融在一处,竟分不清何为血蝶何为朱唇。
庄青未呆呆望着眼前场景,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情似哭似笑。
宋卿鸾向他望去:“青未?”引了血蝶停在那支海棠花上,道:“你瞧,有不有趣?”见那血蝶颇为费力地钻入花蕊之中,不由得粲然一笑,现出唇畔浅浅梨涡。
庄青未定了心神,依稀想起从前民间流传的关于宋国公主容貌的传说,绝艳殊色,原来……倒不是传说。想起往日周怀素种种,不由苦笑连连,只在心中重复“原来如此”四字,笑容愈发苦涩。
宋卿鸾蹙眉看着他:“青未你……没事罢?”
庄青未紧握双拳,复又松开,深吸一口气,朝宋卿鸾行礼道:“臣忽感身子不适,恐殿前失仪,恳请圣上准许臣先行告退。”
宋卿鸾点头道:“朕要同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既身子不适,就先退下罢。”
第39章 执迷不语
周府书房内,周怀素将纸条看毕,拿开烛灯纱罩,将手中纸条轻飘飘投了下去,任由上窜火苗将其舔为灰烬。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观言气急地跑进来,与周怀素道:“少爷……庄少爷……庄少爷他……”
周怀素看他一眼,皱眉道:“你说清楚,青未他怎么了?”
观言咽了一口气,好容易开口道:“庄少爷他来了……他……”
周怀素松口气道:“我还当出了甚么事,青未来了,请他进来就是,怎么一副慌张的模样?”又皱眉道:“这么晚了,青未过来做什么?”
“不是啊少爷……庄少爷这次很不寻常啊……他,他不知怎么喝了个大醉,方才守门的小厮不过问了几句,他便与人大打出手……少爷,这庄少爷一定要见您,我提前过来跟你说一声,万一他到时候撒起酒疯……”
周怀素沉吟道:“好,我知道了,下去罢。”
观言前脚刚一出门,后脚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庄青未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含糊叫道:“怀素……”
周怀素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他道:“怎么喝成这样?是谁又惹着你了?”
庄青未抬头看向周怀素,伸手攀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道:“怀素,我……”看了他半晌,几乎是恳求道:“怀素,跟我回苏州吧,好不好?”
周怀素一愣,继而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喝醉了,来,先去我房里躺会罢。”扶着他欲出房门。
不防庄青未一个甩手,将周怀素推了开去:“我没醉!我再清醒不过了,醉的是你,怀素,你醒醒吧!”
周怀素上前重新扶着庄青未,叹气道:“你真是醉了,有什么话,我们醒来再说。”
庄青未摇头道:“怀素,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跟我一同回苏州?”
周怀素收起神色,冷冷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若是想回,便一个人回吧。”
庄青未忽然笑了起来:“我一个人回?我一个人回去做什么!看着你一步步跳进火坑却不管不顾么,周怀素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周怀素依旧是叹气:“青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明白是么?好,我问你,你为什么就非要留在京城?为了名?为了利?只怕……是为了当今圣上吧?哦,不,应该是鸾凤公主……那个传闻已经死了四年的鸾凤公主……你是为了她吧?”
周怀素神色一凛:“青未你……”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事?”笑了一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为了崔家小姐的事,今天圣上召见我了,且是在御花园召见的我,我心想,既是去御花园,那么多奇珍异卉,总该带点应景的物件——所以我就将青凤带了过去……”见周怀素神色一变,吃吃笑道:“怀素,你那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吧?青凤,青凤,旁人不知,你却应该知道,我素来将什么同青凤放在一处——是血玉帝凤蝶。圣上不知道这血玉帝凤蝶的典故,你还不知道么?我当日得了这血玉帝凤蝶之后,特地拿来跟你献宝,你听说其唤醒之法后,取笑我道:‘这鸾凤公主已经死了,那么,你这只甚么血玉帝凤蝶,有与没有,又有甚么区别呢?’,我当时回道:‘就算它醒不过来,那也是一具美丽的尸体呀,留着又有何妨呢?’可如今它醒了,是圣上唤醒了它——你知道唤醒血玉帝凤蝶的条件是什么,帝凤,帝凤,必须是那帝女凤体!普天之下,除了鸾凤公主,根本无人能够唤醒它……”看着周怀素的眼睛道:“如今,你还要说你不明白么?”
周怀素神情几番变换,最终轻笑一声道:“你既然都明白了,那还要我说什么?没错,我就是为了圣上,也就是鸾凤公主留下的,因为我喜欢她,我从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喜欢。但凡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手,若是一时得不到,那就要想方设法地得过来,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我执意留在京城的原因。”
庄青未闻言苦笑道:“是啊,我早该看出来……为什么你自从到了京城之后就变了许多,为什么你听到圣上与段太傅有私情时那般嫉恨,为什么你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调查四年前的宫变旧事,又为什么处处打点宫人只为知道圣上多一点的消息……我早该想到的,你从来都只喜欢女子,便是当今圣上美的再如何惊心动魄,‘他’终归只是个男子……你又怎么会喜欢男子呢?所以你喜欢的,只能是有着同当今圣上一般容貌的鸾凤公主……原来四年前的那场宫变,死的不是鸾凤公主宋卿鸾,而是三皇子宋折卿。”看着周怀素,凄然笑道:“我说的对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在进京之前就见过圣上,而且正是我生辰将近,你外出替我买画的那一日,你在那日遇见了圣上,识破了她的身份,还捡到了她的一片金叶子,你惊叹她的容貌,对她一见倾心,从此牵肠挂肚,睹物思人……呵,金叶子,金叶子,可不就是金枝玉叶么……”
周怀素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没错,青未,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庄青未看着周怀素,痛苦道:“怀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后悔那日叫你出去买画,不如此,你也不会遇上她,是我害了你……”忽然紧抓住他的胳膊道:“不过还好,一切还来得及,怀素,只要你现在答应跟我回苏州,一切都还来得及……”
周怀素拂落庄青未的手,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
“可是怀素,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叹口气道:“自发现你的异样后,我也花了不少功夫去打探宫廷旧事……你道以公主这般姿容,那些年有多少王公贵族的子弟想方设法接近她,可你看看,如今除了段尧欢,却有哪个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的?——那些往日同公主厮混在一处的,离了公主之后,几乎全都遇刺身亡,那时宫里私下都在传,那些人都是遭了雪影的毒手,可因为做的干净,没教人抓到证据,而雪影又素来受公主宠爱,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些事情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你想想看,若非公主默许,雪影他敢这么放肆么?”看了周怀素一眼,续道:“还有,你记得上回杜衡一案中有个叫做刘玉的少年么?他旧年也曾同公主在一处,倒是为数不多没遭雪影毒手的,可就在前不久杜衡一案中,宋卿鸾为了稳控住杜衡,还不是照样毫不犹豫地取了刘玉的性命?”扶着周怀素的手臂,看着他道:“你难道想落得这样的下场么?怀素,听我一句劝罢,宋卿鸾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这天下间除了段尧欢,她怕是再不会将第二人放在心上,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
周怀素“哦?”了一声,冷笑道:“是么?怎么偏就段尧欢能招惹得,我却不能?”
庄青未摇头道:“你以为段尧欢同她在一起有多久了?从宋卿鸾十四岁开始到如今,四年多的时间……已是快五年了,这五年间,你知道段尧欢为她做了多少么?只怕是石头做的心,也该被捂热了。”又劝他道:“怀素,你跟他不一样,不管你们样貌如何相似,你毕竟……不是他。”
“对,你说的没错。”周怀素轻笑一声,道:“我跟他,的确不一样。他只能陪公主走过五年。而我,才是她以后漫长的人生中,与她携手并进之人。”看了庄青未一眼道:“你看着罢,马上就要变天了,这段尧欢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PS:我一般晚上两点更新,然后这几天其他时间可能会捉虫,发现前后引号真的错的很严重啊喂!提前说一声,并不是伪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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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执迷不语
第40章 来世之约
庄青未错愕道:“你……”
周怀素轻叹一声,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青未,我知道你在担心甚么,你担心我会因此丧命,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心愿未偿之前,我哪会就这样甘心赴死呢?”
“可是圣上性情不定,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
周怀素道:“青未,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事确有风险,不如你先回去罢。”
“你又来了!”庄青未粗声粗气道:“我不回,我一个回去做什么!我们既是两个人一起来的,那就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想了一想,仍是恳求道:“怀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江南水乡,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温婉柔美,善解人意……你却非要那蛇蝎美人,岂不知此美人纵然较彼美人美过百倍,可她的心肠又何止蛇蝎的千倍?”抬眼打量他的神色,摇头苦笑道:“罢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么会不知你性情?你既执意如此,那我便只好留下来陪你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周怀素叹气道:“青未啊……”
转眼腊月将尽,天气已十分的冷了,宋卿鸾一向畏寒,此时便披了一件狐盚,半躺在铺了厚厚毛毯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只暖炉,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小全子领着一众宫婢太监在殿内忙前忙后地布置。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原不必这么费事的,你们这般张灯结彩,不知情的,倒以为是我要成婚了。”
小全子将一盏彩绘宫灯小心翼翼地挂在墙檐上,一面扶着梯子慢慢下来,一面笑道:“今儿个是圣上的生辰,这样的大喜日子,总要布置一番才好。”又道:“若是圣上成婚,那必然是此时千倍百倍的喜庆。”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宋卿鸾也淡淡笑了:“是么?那得是个什么样子……”却又开始低低咳嗽起来,身子向后仰去,开始费力喘气。
小全子见状连忙走了过来,替宋卿鸾倒了一杯参茶,小心端过去道:“圣上,喝杯参茶养养气。”
宋卿鸾摇头道:“不喝这个,苦……”不知想起了甚么,还是接过去喝了一口,却是咳嗽地愈发厉害了,唬得小全子连忙过去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又命人另沏了一杯清茶服侍宋卿鸾喝下。
等到咳嗽声渐止,宋卿鸾已是整个人躺了下去,只不住地喘着气,许是咳地累了,眼睛渐渐阖上:“太傅呢?太傅怎么还不过来?”
小全子先前一直皱眉打量着宋卿鸾,此时听到她发问,忙道:“许是正忙着为圣上准备生辰礼物呢。圣上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等段太傅来了奴才再叫您,这样啊,您一醒来就能见着段太傅了。”
宋卿鸾点了点头,渐渐睡了过去。
小全子叹了口气,心道圣上最近怎么愈发嗜睡,难道真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却是不敢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宋卿鸾感到脸上一阵温热酥/痒,像是有什么人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她缓缓睁开眼,伸手按住那只手,脸颊在掌心慢慢磨蹭:“太傅,你来了。”
段尧欢微微一笑,俯身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吻了她的唇角道:“醒了?醒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宋卿鸾靠在段尧欢的怀里,偏头看着不远处池中的一处亭子,惑道:“这里何时多出来一个亭子了?”
正是御花园的那方池水,本来池面上空无一物,却不知何时竟从池中升出一个亭子来,此时亭子四面檐角皆挂了一盏红纱宫灯,从上到下垂了重重幔帐,却看不清内里,只隐隐透出点光亮来,也不知是不是连亭内都点了灯。
段尧欢抵着她的额角,与她笑道:“为了你的生辰,前些日子特地命人建的,里头都布置好了,我们现在过去好不好?”
宋卿鸾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话音刚落,段尧欢便将宋卿鸾抱紧,足尖轻点池面,飞身落在了亭上。
宋卿鸾感到层层幔帐从脸上轻轻软软地拂过,再睁开眼时,已是来到了亭中,只见亭子中央点了一个四角黄铜火炉,正星星点点地冒着火光,将四周映得暖烘烘的。旁边是一张白玉石桌,周身围着四盏圆凳,皆套上了软垫,目光下扫,连地面上也都铺了一层厚厚的暗纹绒毯,单只这般看着,便觉得通体生了暖意。
段尧欢干脆抱着宋卿鸾席地而坐,捉了她的一双手放在怀里,脸颊紧紧贴着她的,笑道:“我准备了礼物给你。”
宋卿鸾自是一早注意到了白玉桌上放着的那个金丝鸟笼,只不知里头那只通体雪白,模样俊俏的鸟儿叫做什么名堂,此时便笑道:“是甚么?”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极清脆的鸟鸣声响起,十分婉转动听。
段尧欢伸手将那只鸟笼拎了过来,轻轻放到宋卿鸾的怀里,笑道:“就是这个,这鸟唤做金顶白玉鸟,据说十分有灵性,它每隔三天会在南郊城外的树林里出没,今天正好赶上它的三日之期,我一早就带人去了林中,这般守株待兔等了一日,等到日暮时分果然将它擒住。”说着伸手进笼逗弄鸟儿,那鸟儿也不躲,居然顶着肚皮凑了上来,白玉般的羽翅轻轻扇动,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鸟鸣,惹得宋卿鸾咯咯娇笑。
段尧欢瞧她模样实在可怜可爱,便低头亲吻了她唇畔梨涡,续道:“前几年送你的玩意儿虽然也都是极珍奇稀罕的,但终归是死物,不如这鸟儿看着有趣儿,闲暇时也可以陪你解闷儿。”看着她柔声道:“喜欢么?”
宋卿鸾此时才注意到那鸟儿头顶上有一小块羽毛是淡黄颜色,虽则颜色极浅,但在通体雪白的羽色上仍是有些打眼,仿若一圈淡黄光晕,煞是好看。宋卿鸾也随着段尧欢逗弄了一会,愈发觉得爱不释手,便笑道:“喜欢,多谢太傅。”
段尧欢笑道:“你喜欢就好,便为你这句话,费再多心思也是值得的。”
宋卿鸾忽然靠在段尧欢的怀里,轻声道:“太傅,等过些时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不,是两个惊喜,你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
段尧欢宠溺笑道:“哦?是什么样的惊喜?”
宋卿鸾顽皮笑道:“眼下时机未到,我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又感慨道:“过了今日,我就十九岁了。”
段尧欢道:“是啊,一眨眼,已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的卿鸾,也已长大了。”
宋卿鸾不免好笑道:“难道我从前是小孩子么?你这样说,倒好像从小就认识我似得,其实我们相识,也不过五年而已。”
段尧欢但笑不语,良久才愉悦道:“既然长大了,那么,便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了。”
宋卿鸾笑道:“这有甚么 ?迟早的事!”
段尧欢心神一荡,看着她的一双眼睛道:“你这样说,是真心的么?”
宋卿鸾亦回盯着他,笑着反问:“那你这样问,又是真心的么?”不等他回答,已自说道:“不是也没关系,若是能虚情假意一辈子,那也就成真了。假若成真真亦假,做戏久了,难免会有片刻入戏,人不过活一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段尧欢脸色微变:“卿鸾,你这样说,我倒不懂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宋卿鸾见他神色紧张,噗嗤一声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太傅,你总这么较真做甚么?”
段尧欢松口气道:“你啊……”又笑道:“等你我大婚的那一日,你披上鲜红嫁衣,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宋卿鸾竟认真想了,蹙眉道:“鲜红的嫁衣?那颜色会不会太艳?”又笑道:“不过成亲么,自然得穿的喜庆些,也没甚么。”
段尧欢笑道:“是了,是这个道理。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你这个样子,无论穿甚么,那都是最好看的。”
两人闲话一阵,段尧欢取出孔明灯与笔墨交与宋卿鸾道:“今儿个既是你的生辰,那么,便许个愿吧。”
宋卿鸾歪头笑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信这些。”
段尧欢刮她鼻尖道:“我的小寿星,你前边儿还说我较真,你此刻,倒比我还较真——难道非要保证,心愿必定实现,才肯许愿么?不过是应个景罢了。”
宋卿鸾道:“那么,我也写一个吧。”自取了笔墨,往孔明灯上落笔,段尧欢待要凑近看她写些甚么,宋卿鸾连忙伸手遮挡道:“做甚么?愿望被别人看到,那就不灵了。”
段尧欢觉得她这样一种神情动作,实在是可爱至极,因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你不信这些么?这会儿倒又信了?”
宋卿鸾背过身续写道:“总之呢,就是不让你看。太傅你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段尧欢忍笑道:“好好好,我的小祖宗,全依你,你不让看呢,我就不看。”也背过身去,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动静,回头一看,已不见宋卿鸾踪影,于是走出亭子,才知宋卿鸾已书写完毕,此时正将一盏孔明灯,点燃后缓缓放上天去。
宫外不远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水面上缓缓淌过一只白色孔明灯。灯上字迹在溪水的浸润下,已经泅染开来,灯火明明灭灭,照在那晕开的墨迹上,依稀可以辨清上面的字迹:若还有来生,盼茫茫人海中与君重逢,再续前缘。
却是以为今生必当相守,将来世也许了。
第41章 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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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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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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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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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幕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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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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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雪影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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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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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嫌隙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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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达成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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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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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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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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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有无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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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笼中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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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杜若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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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和她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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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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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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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机关算尽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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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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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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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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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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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今生缘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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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落入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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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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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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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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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未能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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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是孽非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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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再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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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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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情爱成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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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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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帮你杀了段尧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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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太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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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噩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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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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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为什么偏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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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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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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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还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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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谁来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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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必定令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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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明日便可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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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大结局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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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大结局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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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大结局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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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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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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