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收养的孤女总想跑路这件事》 第1章 开局即寄人篱下 云出岫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宿舍熟悉的床帘,而是古香古色、雕花繁复的拔步床顶。 脑子像是被灌了铅,又沉又痛,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强行与她二十多年形成的现代世界观融合、碰撞。 原主,也叫云出岫,年方十四,距离及笄还有整整一年。父亲云霆,是个颇有名望的游方郎中,与妻子鹣鲽情深,妻子早逝后便独自带着女儿行走四方,悬壶济世。半月前,父女二人行至北境一带,不幸遭遇小股流寇,云霆为保护女儿,身受重伤,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女儿托付给了途径此地、正率军平乱的忘年之交——大靖朝声名赫赫的镇北将军,陆随。 记忆在这里断片,再醒来,壳子里就换成了她——一个刚熬过毕业论文答辩,正准备拥抱美好社会的现代灵魂。 “该死的……”云出岫低咒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撑着仿佛散架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房间陈设典雅,一应器物虽不显奢华,却透着内敛的厚重感,绝非普通富贵人家。 “倒霉透顶!好不容易熬到毕业,眼看就要成为光荣的打工人,居然……居然穿到这破落古代!”她内心疯狂吐槽,“而且开局就是地狱模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云小姐,您醒了?”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的小丫鬟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好奇,“奴婢名唤春晓,是将军吩咐来伺候您的。” 将军?哦,对,那个叫陆随的。 云出岫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努力挤出一个符合她目前“小可怜”人设的、怯生生的笑容:“春晓姐姐,这里是……?” “回小姐,这里是镇北将军府。将军半月前派人将您从北境接回京中安置。”春晓一边利落地伺候她洗漱,一边轻声解释,“将军有军务在身,已奔赴边关,临走前吩咐下来,定要照顾好小姐,让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自己家?云出岫心里呵呵两声。上辈子在亲戚家暂住几天都觉得不自在,何况是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寄居在一个素未谋面、权势滔天的男人府邸? 低调做人,日常吃瓜,溜猫逗狗……啊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迅速在心里确立了未来的生存方针。至于一年后及笄……那就是她恢复“自由身”的时刻!必须想办法攒点私房钱,然后找机会离开这将军府,天高海阔,凭她领先千年的知识和头脑,难道还活不下去? 与此同时,北境,中军大帐。 陆随卸下染血的铠甲,眉宇间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却丝毫未损其锐利如鹰隼的气质。他年方二十三,面容轮廓深刻,是那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硬朗英俊。 亲卫队长赵青呈上密报,低声禀告:“将军,京中来信,云小姐已安全抵达府中,一切安好。” 陆随“嗯”了一声,接过布巾擦了把脸,脑海中浮现出半月前那混乱的一幕。 尸横遍野的官道旁,满身血污的云霆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涣散,却充满了最后的、沉重的托付:“陆……陆兄……我是不成了……只……只放心不下岫儿……她娘去得早,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请……请你,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护她……平安长大……” 他与云霆相识于微末,一次他孤身潜入敌后侦察负伤,是云霆救了他。两人性情相投,云霆虽是一介布衣,却胸怀丘壑,见识不凡,成了他难得的忘年之交。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永别。 那个躲在云霆身后,吓得瑟瑟发抖、面色苍白的小女孩,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印象中只剩下一双极大、极黑,盛满了惊恐的眸子,像受惊的小鹿。 “她……性子怯懦,胆子小,身子骨也弱……”云霆断断续续地叮嘱,“望陆兄……多加照拂……不必娇养,只求……平安顺遂……” 怯懦,胆小,身子弱。这便是陆随对云出岫的全部印象。 一个孤苦无依,需要他履行承诺,妥善安置的故人之女。 他当时军情紧急,无法亲自护送,只能派最得力的亲信,持他的令牌,一路护送那孩子回京,并吩咐管家,务必妥善安置,吃穿用度皆按府中小姐份例,不可怠慢。 “将军,云小姐的住处安排在‘汀兰水榭’,那里清净,景致也好,离主院有些距离,不会被打扰到。”赵青补充道,他是知道将军对故人托付之事的重视的。 陆随点了点头,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姑娘,确实需要一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休养。等他打完这一仗回去,再亲自看看她,若她愿意,将来为她寻一门可靠的亲事,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也算全了与云霆的交情,不负所托。 他想象中,那名叫云出岫的少女,此刻在将军府里,大抵是小心翼翼、沉默寡言,对着陌生的环境惶惶不安,需要下人耐心安抚的模样。 将军府,汀兰水榭。 云出岫花了三天时间,基本摸清了自己的处境和周围环境。 镇北将军陆随,大靖朝军神一般的人物,年纪轻轻便跟着当今圣上平定中原大乱,有从龙之功,圣眷正浓。府里没有女主人,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管家陆伯是府里的老人,规矩严明,下人们对她这个“空降”的小姐,表面恭敬,背后少不了好奇与打量。 “啧,黄金单身汉,位高权重,这要是在现代,得是全民老公级别了吧?”云出岫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过跟我没关系,这种男人,麻烦中心,远离为妙。” 她完美贯彻了“低调做人”的方针。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对着空荡荡的主院方向福一福身,算是全了礼数),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水榭里,或者只在附近的花园溜达。 她让春晓找来了一些杂书、游记,甚至还有几本农书,美其名曰“识识字,解解闷”,实则是在疯狂搜集这个时代的信息,为未来的“跑路计划”做准备。 “小姐,您怎么尽看这些?”春晓有些不解,“奴婢听说,别家小姐都爱看话本子,或是练字绣花呢。” 云出岫放下手里的《九州风物志》,叹了口气,脸上摆出忧郁的神情:“父亲生前常教我辨识草药,看看这些,也算……有个念想。”完美!既解释了行为,又巩固了小可怜人设。 春晓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不敢再多问。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云出岫表面上是个安静、偶尔流露思念父亲之情的孤女,内心活动却丰富得能演完八十集连续剧。 “这糕点太甜了,齁得慌,差评!” “今天花园里那两个小丫鬟又在嚼舌根,啧啧,信息量巨大,堪比职场八卦。” “春晓这丫头心思单纯,可以发展成‘自己人’……” “及笄后怎么走呢?开个医馆?不行,太显眼。弄点小发明?风险太大……还是先搞钱,买田置地当个小地主婆最稳妥!”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规划跑路路线图,以及如何利用这一年的时间,从将军府“合理合法”地积攒启动资金——比如,偶尔“不小心”提出一点改善生活的小建议,让陆伯觉得她有点小用处,但又不足以引起警惕。 边关,战事暂歇。 陆随收到了管家陆伯的例行汇报信。信中详细描述了云出岫在府中的生活:云小姐很是安静,每日只在汀兰水榭附近活动,饮食起居皆按规矩,不挑剔,也甚少与下人交谈,偶尔会向花园方向望一望,似是思念亡父…… 字里行间,勾勒出的正是一个符合他预期的、安静、怯懦、需要庇护的孤女形象。 陆随放下信,目光投向帐外苍凉的月色。烽火连天中,偶尔想起京中府邸里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孤女,心中会升起一丝难得的、类似于责任感的柔软。 护她周全,让她平安喜乐。 这是他欠云霆的,也是他给自己的承诺。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印象中那个“怯懦胆小、身子骨弱”的故人之女,此刻正一边腹诽着将军府的规矩无聊透顶,一边摩拳擦掌地计划着一年后怎么卷款(划掉)带着私房钱潇洒跑路。 而他们命运的第一次正式交汇,还要等到半年后,他踏着边关的风雪与烽烟归来。 届时,将军府的大门开启,他看到的,会是他想象中的那只受惊小鹿,还是……一个内心戏十足、一心只想溜号的“穿越牌”小狐狸呢? 云出岫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默默在心里又给“跑路计划书”添上了一笔:目标:一年后,成功出府,拥抱自由!当前首要任务:苟住,吃瓜,攒钱! 第2章 市井烟火与陌路相逢 腊月的风,带着京城特有的干冷,刮过汀兰水榭的窗棂,呜呜作响。云出岫拢了拢身上不算厚实的棉袍,将目光从手中那本翻得卷了边的《九州风物志》上移开,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 来到这里,快两个月了。最初的惊惶与吐槽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源自生存本能的审慎。 这本《九州风物志》并非什么奇书,只是粗略记载了中原九州的山川地貌、物产风俗,文笔朴实,甚至有些枯燥。但对她而言,却是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宝贵窗口。结合书中描述,以及平日里从春晓和其他仆役只言片语中拼凑的信息,她对这个时代的认知逐渐清晰起来。 大靖朝,一个她从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朝代。当今圣上算是开国雄主,但立国不过十余载,前朝末年那场席卷中原的"永嘉之乱"遗祸犹存。书中轻描淡写提及的"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以及春晓偶尔提及的"北边还不太平"、"听说有些地方还在闹匪患",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这个时代,远非她最初想象的太平盛世。生产力低下,生存环境严酷,普通人活着,已属不易。 "小姐,您又在看这本书了。"春晓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姜枣茶进来,轻轻放在桌上,"仔细伤了眼睛。" 云出岫回过神,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寒意。她看着春晓圆润的脸庞,状似无意地闲聊:"春晓,书上说永嘉之乱时,京城也曾被围,饿殍遍野......是真的吗?" 春晓年纪小,对那段惨烈的历史印象不深,但也听家中老人提过,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听我奶奶说,那时候可吓人了,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幸好当今圣上和咱们将军神武,平定天下,这才有了如今的光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城外还是有些流民窝棚,年景不好时,总能见到......" 云出岫沉默地点点头。将军府的安稳,是高墙隔绝出来的假象。外头的世界,依旧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她那个"一年后跑路"的计划,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显得何其天真和危险。孤身女子,无依无靠,带着些许银钱,在这乱世初定的环境下,无异于肥羊闯入狼群。 "快过年了,街上应该很热闹吧?"她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向往。这是她盘算好的下一步——必须找机会出去亲眼看看,亲眼确认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而不是困在这方精致的牢笼里凭空想象。 春晓果然被带偏了心思,眼睛一亮:"是呢!腊月里集市最热闹了,卖年画的、剪窗花的、吹糖人的......还有各种小吃!往年府里也会允许下人轮班出去逛逛呢。" 云出岫垂下眼睫,轻轻吹着茶汤上的热气,心中已有计较。 几天后,年关气氛愈浓。云出岫寻了个由头,向管家陆伯提出想出门看看年节市集,见识一下京城风物。她理由充分,态度恭顺,只带春晓一人,并保证只在附近热闹街道转转,速去速回。 陆伯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将军离府前只吩咐"妥善照顾",并未明令禁止出门。这位云小姐平日安分守己,且年节下人亦可休假,若一味拘着,反倒不近人情。他仔细叮嘱了春晓一番,又派了两个稳妥的家丁远远跟着,便应允了。 这是云出岫穿越后第一次真正走出将军府的大门。 当马车驶离那扇威严的朱漆大门,喧嚣的声浪混合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时,她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讨价还价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她让马车在街口停下,带着春晓步行融入人流。目光所及,是琳琅满目的年货,是行人脸上或期盼或忙碌的神情。这热闹确实感染了她,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观察。她注意到街道虽然热闹,但建筑大多低矮陈旧,行人衣着也多以棉麻为主,面带菜色者不在少数。偶尔能看到墙角蜷缩着的乞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繁华与贫困交织,生机与艰难并存。 她们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在一个卖竹编工艺品的小摊前驻足。云出岫拿起一个精巧的蝈蝈笼子,正仔细看着,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扯动。 她低头,是一个约莫五六岁、衣衫单薄破旧的小女孩。小女孩仰着脸,脸蛋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清澈,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手里捧着几朵干枯的、用草茎编成的小花,声音细若蚊蚋:"小姐......买朵花吧......" 云出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她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柔声问:"这花是你编的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云出岫看着那几朵粗糙的草花,又看了看小女孩冻裂的小手。她很清楚,在这种地方,直接给钱,这小女孩大概率是保不住的,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她沉吟一瞬,从荷包里摸出几枚准备好的、面额极小的铜钱——这是她特意为出门换的,用于应付类似情况或买些小玩意儿。 "编得很用心。"她将铜钱放在小女孩手心,正好是那几朵草花应值的价钱,不多不少,然后温和地说,"天冷,早些回家去。" 她希望用这种"交易"的方式,既能给小女孩一点微薄的帮助,又不至于让她因为"得了横财"而被人盯上。 小女孩紧紧攥住铜钱,小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朝着云出岫笨拙地行了个礼,转身就想跑开。 然而,旁边突然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一把抢过小女孩手里的铜钱,粗声粗气地骂道:"死丫头,谁让你出来丢人现眼的!钱拿来!" 一个面容憔悴、眼神却透着凶狠的妇人揪住小女孩的耳朵,作势要打。那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出声。 "住手!"云出岫下意识地喝道,站起身。春晓也立刻挡在了云出岫身前,警惕地看着那妇人。 那妇人被喝得一怔,看到云出岫和春晓的穿戴,以及不远处注意到动静、正望过来的两个家丁,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依旧嘴硬,晃着刚到手的铜钱:"我管教自家孩子,拿回自家的钱,关你什么事!" "她既然出来卖花,我便买了她的花。钱货两讫,何来''你家钱''一说?"云出岫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有分量。她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双方正僵持间,一个温和清晰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这位大娘,口口声声说是自家孩子,却连她身上旧伤都解释不清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棉袍的年轻书生缓步走近。他身形清瘦,面容斯文,目光却清明镇定,手中还拿着两卷书。 那妇人脸色一变,强自镇定:"你、你胡说什么!" 书生不疾不徐,目光落在小女孩裸露的脖颈和手腕处,那里有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淤痕。"若是亲娘,怎会让孩子寒冬腊月穿着单衣破鞋出来乞卖?又怎会对她身上这些新旧交叠的伤痕视若无睹?"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观察片刻,这孩子在街上逡巡许久,见到面善之人方才上前。你一直躲在巷口窥视,见她得了钱币便立刻现身抢夺——这岂是为人父母之理?" 妇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书生又上前一步,声音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上月京兆府才发过海捕文书,专缉一伙拐带幼童、逼其行乞的贼人。若要将你扭送官府,与文书上的画像比对一番,不知能否对得上?" 这番推理层层递进,最后抬出官府文书,彻底击溃了妇人的心理防线。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一把推开小女孩,攥着那几枚铜钱转身就钻入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 云出岫连忙扶住险些摔倒的小女孩,心中又惊又佩。这书生观察入微,句句在理,不仅看出妇人可疑,连官府文书都记得清楚,显然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她轻声道谢:"方才多谢公子出言相助。" 青衣书生拱手还礼:"举手之劳。在下恰巧在对面书肆,目睹全程,不忍见幼童受虐,故而多言。"他的目光掠过云出岫身后不远处的家丁,微微颔首,"小姐仁心,只是京城人杂,还需多加小心。" "受教了。"云出岫点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依赖地看着她的小女孩,又犯了难,"只是这孩子......" 书生看了看天色,道:"若小姐信得过,可将这孩子交由在下。前面不远有处善堂,是在下一位师长所设,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或可为她寻个安身之处。"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云出岫自己确实不便带一个陌生孩子回将军府。她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那便有劳公子了。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书生微微一笑,笑容清淡,如微风拂过水面:"鄙姓谢,草字知行。告辞。" 他牵起小女孩的手,对云出岫再次颔首,便转身融入人群,青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角。 云出岫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谢知行......这名字,连同他方才镇定援引律法的模样,以及那份致力于善堂事务的仁心,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次出门,她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繁华之下的阴影,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回去的路上,她比来时沉默了许多。那个"跑路"的计划,似乎需要更慎重、更周全的考量了。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第3章 风起青萍末 开春后,汀兰水榭后的那片药圃在云出岫的精心打理下,已不再是荒芜模样。虽然种植的只是紫苏、薄荷、艾草等常见草药,但长势喜人,绿意盎然,为这方庭院增添了不少生机。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云出岫正蹲在药圃边,小心地检查一株薄荷的叶片,上面有些许被虫啃食的痕迹。她蹙着眉,回忆着原主父亲笔记里提到的天然驱虫法子,盘算着是不是弄点烟叶水或者石灰来试试。 “咦?这紫苏长势不错,排水做得也好,只是间距稍显局促,影响通风。”一个略带讶异的清朗男声忽然自身后响起。 云出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疏阔之气,气质与陆随的冷硬截然不同,更显随和。他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她的药圃上。 “小姐恕罪,”男子拱手一礼,笑容爽朗,“在下沈述安,是陆随的好友。今日过府寻他赏鉴新得的兵器,他不在,陆伯便让我自行逛逛,无意惊扰小姐。” 沈述安?云出岫在记忆中快速搜索。春晓似乎提过,这位沈公子是将军在京中少数走得近的朋友之一,家世似乎与皇商有关,本人也颇善经营。她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站起身,敛衽还礼:“沈公子。” “小姐也通药植?”沈述安目光扫过药圃,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并无轻视。 “不敢说通,”云出岫垂下眼睫,声音轻柔,带着点赧然,“只是先父曾是郎中,留下些手札。我闲来无事,照着摆弄,打发时间罢了。让沈公子见笑了。” “原是如此。”沈述安点点头,看向那株被虫啃的薄荷,“看这齿痕,像是叶甲所为。小姐若想驱虫,不妨试试用苦参或雷公藤煎水,稀释后喷洒,比石灰温和,不易伤及药草根本。” 云出岫眼睛微亮,这法子比她想得更专业。“多谢沈公子指点。”她顿了顿,似是无意般轻声感叹,“只可惜,这些寻常草药,长得再好,也值不了几个钱。听闻有些珍稀药材,如野山参、雪莲之类,价值千金,却非我等能企及。” 沈述安闻言笑了笑,他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何等敏锐,立刻听出这小姑娘话里带着试探。他觉得有趣,便顺着话头道:“珍稀药材固然价高,但寻常草药若用得巧,未必不能生财。譬如这薄荷,除了入药,亦可制薄荷清油,夏日用于熏香提神,或调制润喉糖丸,在南北货行里也颇受欢迎。只是这提炼之法,需些独特器具,非寻常人家能备。” 他点到即止,既展示了见识,又未深入。云出岫心中却是一动,提炼?这不就是简单的蒸馏原理吗?或许……她压下心思,面上只作受教状:“沈公子见识广博,岫儿受教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多是沈述安说些南北见闻,云出岫偶尔发问,问题都落在“何种物产紧俏”、“南北差价”等看似天真实则关键处。沈述安只觉这小姑娘安静乖巧,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并未多想。 直到沈述安告辞离去,云出岫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却活络开来。蒸馏器不难弄,或许可以找陈老帮忙……这似乎是一条细水长流又不太惹眼的生财之道。 数日后,北境军营。 陆随刚巡视完营防回到大帐,亲卫便送来了京中的信件。除了陆伯的例行汇报,竟还有一封沈述安的私信。 他先拆了陆伯的信,前面依旧是府中琐事,提到云小姐一切安好,药圃颇有成效,与陈老相处融洽。陆随目光扫过,并未停留。直到看到最后,陆伯笔锋一转:“前日沈公子过府,偶遇云小姐于药圃,相谈片刻。云小姐问及药材行情、南北货殖之事,沈公子一一解答。老奴观之,云小姐似对营生之道,略有好奇。” 陆随的指尖在“营生之道”四字上顿了顿。一个寄居的孤女,打听这些做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云霆口中“怯懦胆小”的女儿形象,与这“好奇营生”之举,隐隐有些违和。 他放下陆伯的信,拆开沈述安的信。沈述安的信一如既往的跳脱,先抱怨了一通陆随不在,让他白跑一趟,接着便写到了偶遇云出岫。 “你这府上收留的小丫头,倒是有趣。安安静静的,打理药圃像模像样,还会拐着弯打听薄荷油能不能赚钱!我说需独特器具,她眼神都亮了一下。我说陆大将军,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看似小白兔,内里可能藏着个小算盘的小姑娘?可比你信里说的那个‘怯懦孤女’生动多了!不过你放心,我看她心思纯净,并非奸猾之辈,许是孤身一人,缺乏安全感,想给自己寻条后路罢了……” 信纸在陆随手中微微卷曲。沈述安的话,与陆伯的汇报相互印证。那个在他想象中始终模糊的、需要庇护的孤女形象,似乎正被一点点擦去,勾勒出另一个不同的轮廓——安静,却有自己的主意;看似柔弱,却在为自己谋划。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下属和敌人都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而这个尚未谋面的云出岫,却像一池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亲卫队长赵青的声音带着紧绷的金石之音在帐外响起:“将军!紧急军情!” 所有关于京城的思绪瞬间被强行剥离、抛诸脑后,陆随眼神一锐,如同嗅到血腥气的头狼,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冷硬:“进来说!” 赵青大步踏入,抱拳躬身,语速极快:“禀将军!前线第三斥候小队在落鹰涧附近遭遇不明身份者伏击,伤亡三人,损失战马两匹!对方人数不多,但身手诡谲狠辣,配合默契,一击即退,不似寻常蛮兵游骑,倒像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专业杀手或死士。” 大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暗袭?目标是普通的斥候小队,还是一次针对他麾下精锐侦察力量的试探?亦或是……有着更深层的目的?陆随面沉如水,眸中寒光闪烁,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召集麾下主要将领紧急议事。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军营仿佛一张骤然绷紧的弓,巡逻的频次和范围加倍,各处岗哨明暗交错,往来信使的节奏也变得更加频繁而隐秘,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气氛弥漫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远在千里之外的凝重,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即便到了京城威严的镇北将军府,也隐约可感。府中下人往来行走间的脚步声似乎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彼此交谈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偶尔能看到传递消息的亲卫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风尘与肃穆。连一向沉稳持重的管家陆伯,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下,眉宇间也悄然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云出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不动声色地向春晓打听,只模糊得知“北边战事似乎有些波折”。她坐在药圃边,看着在春风中摇曳的草药。那个叫陆随的男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因一诺千金,给了她一方安身立命之所。 “真是……麻烦。”她低声自语。若他真的战事不利,这看似稳固的将军府,恐怕顷刻间便会风雨飘摇。她原本计划的一年之期,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不是圣母,但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底线。至少,在他度过眼前难关之前,她不能一走了之。 “看来,跑路计划得暂时搁置了。”她叹了口气,望着北方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等他这边安稳些再说吧。” 可是,如何报恩?她一个刚来月余、人生地不熟的穿越者,无权无势,不懂兵法,不会武功,在军国大事上,她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拿过笔,敲过键盘,却从未握过刀剑。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些零碎的现代知识,和一份力求稳妥的心。 最终,她想到了一个力所能及,且符合她当前身份和能力的办法。 她站起身,回到屋里,找出了之前让春晓准备的、质量尚可的棉布和丝絮。她回忆着看过的视频和科普文章里关于简易“冻伤膏”和“止血粉”的配方,主要是利用猪油、蜂蜡和一些有消炎止血作用的常见草药(如仙鹤草、地榆等)进行基础配伍。效果自然无法和现代药物相比,但或许能比这个时代军中通用的某些土方子好一点点,至少更卫生。 正当她准备动手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是大学军训时,教官炫耀般教给他们几种号称“军用”的绳结打法,说是户外生存也能用。当时只觉得有趣,还和室友们笨手笨脚地学了半天。那种结,好像叫“渔人结”?还有一种拉得越紧越牢固的“普鲁士结”?以及一种可以快速捆绑固定担架的“方结”…… 这些绳结,比起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普通系扣方式,似乎更有效率、更不易松脱,尤其在需要负重、牵引或者急救的场合。她心思一动,既然要寄东西,何不把这些也一并写上?多一分准备,或许就多一分便利。 她铺开纸笔,先仔细画了几种更利于活动和固定的绷带包扎示意图。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她努力回忆着那几种绳结的编织步骤,用最简洁的线条和文字说明,一步步画了出来,并在一旁标注了可能的用途,例如:“此结牢固,适于牵引重物”、“此结可调节松紧,适于固定”、“此结易解,适于临时捆绑”。 这些东西,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根本送不到前线,或者送到了也不会被重视。但这是目前的她,唯一能想到的、切实可行的事情。她无法影响战局,只希望能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准备,万一,只是万一,能稍微提升一点点效率,减轻一点点某个普通兵士的负担或痛苦。 她将画好的图纸、配制好的简易药膏和说明,仔细整理好。次日,她寻了个由头去见陆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恳切:“陆伯,听闻北境战事吃紧,岫儿深感将军护佑之恩,无以为报。这是岫儿根据先父手札和一些杂书所见,整理的一点防治冻伤、止血的粗浅方子,还有几种或许用于捆绑固定物件的绳结打法。东西粗陋,也不知是否用得上……能否劳烦您,随书信一并寄往北境?也算是……岫儿的一点心意。”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充分——感念恩情,尽点心意。陆伯看着眼前少女真诚而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些虽然陌生但绘制清晰的图样和朴实的药膏,心中不免一叹,觉得这孩子确实有心了。 “小姐有心了,老奴会一并附在家信中送往将军处。”陆伯接过东西,郑重说道。 云出岫道谢离开,心中稍安。她做了她能做的,剩下的,便交由时局吧。这份“报恩”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却是一个普通人在自身局限下,结合了跨越时空的零星知识,所能表达的最大的善意和回馈。 远在北境的陆随,依旧在沙盘前运筹帷幄,对京城府中那个孤女悄然转变的心思和这份夹杂着奇怪绳结图的“心意”,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