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瓶他是金枝玉叶》 第1章 万宝庄 十冬腊月天,凉风凛冽,阴云笼罩。 马车摇摇晃晃,车轮咿咿呀呀作响,薰炉轻盈紫烟飘悬空中,炉烟袅袅,如梦如幻。 小丫鬟歪着脑袋埋在毛绒领子里打瞌睡,时不时吧唧吧唧嘴巴。 另侧窗前,白皙纤细的手指捻起珠帘,微微掀起一角,寒气瞬时涌入车厢,皑皑白雪映入眼帘,车外街道边的铺子从一开始的寥寥无几而逐渐增多,进了城门,再行一段路便是此次行程的终点。 “让开!都让开!” 几个披着貂皮的汉子迎面而来,领头的手中攥着一把皮鞭,其他几个牵着一条泛着银光的铁链,铁链另一头拴在了奴婢脖子上。 奴婢手被枷锁禁锢,脚腕上也戴着枷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赤脚踩在青石路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一串脚印。 走到马车旁,一股浓郁的馊味扑面而来,略有洁癖的桑中皱皱鼻子,目光落到这一群奴婢上,不知多少个月未曾沐浴,若是夏天那还了得。 桑中眼神中溺出一丝怜悯,自从几年前讨打蛊族那一战,毁了好几座村落,手无寸铁的百姓沦落街头,长得稍微有些姿色的被歹人抓了去,部分卖掉青楼,部分被卖到了黑市。 桑中感到一股异样,四肢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哆嗦,这是种用不详的预感,她视线游走,寻找预感的来源,最后落到末尾的一个小奴婢身上。 他是个少年郎,面带病色,身形清癯,如同入秋的蝉奄奄一息的轻抖薄弱的翼,显然是痨病缠身。一张雪白的脸颊上抹满了污垢,唯有一双眼睛是出奇的清澈干净,像是乌云密布中的一抹微光。 小奴婢抬起眼眶,两人目光相撞,四目相接,均是一愣。 少年的目光露出一丝惊喜,又错愕地眼神四处躲避,桑中扬了扬嘴角,给了他一个算得上温柔的笑容。 少年略惊怔了一怔,眼眶微微放大一圈,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有了些血色。 少年头发乱蓬蓬的,胸膛的衣物破损得不像样子,不合身的裤子松松垮垮别在腰挎,在大雪中如同一颗掉了树皮的老木。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两秒,少年睫毛轻轻颤抖,羞涩垂下脑袋,拘谨的模样让桑中觉得有趣,也让她打消了顾虑。 或许自己是多虑了,怎可能在万宝庄遇到仇家,这一路劳累,头脑也变得不太清醒。 领头的男子察觉到驻足落队的少年,不等少年反应,皮鞭从天而降,重重抽在少年的胸膛上。 破烂不堪的衣服又破了个大洞,从胸脯撕裂到腰窝,满是伤疤的肌肤暴露无遗。 少年大致是被虐待惯了,挨了重重一鞭也不见他有所动容,像是没有痛觉,他只是紧抿双唇,撇过头一声不吭,伴随脚踝上清脆的镣铐碰击声跟上前面的队伍。 汉子躬起身子朝马车上出尘脱俗的小姐讪讪赔笑。 桑中眉梢微扬,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吁——”马车停下,车夫唤道:“小姐,万宝庄到了。” 丫鬟猛然惊醒,眨眨水灵灵的杏仁眼,一个激灵窜起来,“可算到了!这一路走来山穷水尽真是劳累,累死我了。小姐您要寻的东西,可就在此处?” 桑中搓了搓冰凉的掌心,看向城墙上刻的“万宝庄”三字,道:“那是自然,万宝庄乃溱国最大黑市,集齐各个国家的稀奇珍宝,在此处才能寻到鹤顶香。” “可是小姐…” 丫鬟看得出自家小姐一路奔波的疲劳,拿出一件兔绒银袍为桑中披上,嘴里支支吾吾说出自己的不解。 “相传鹤顶香已绝迹,老者手中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可真是千金难买,他怎肯卖给我们?” 桑中嫣然一笑,胸有成竹道:“万宝庄不仅可以用金钱交易,也可以物换物,我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场交易我至少有九成的把握。” 甘棠挠挠不灵光的脑袋,她们主仆二人是从的家中偷跑出来的,除了一些银两和干粮,并未见小姐带了其他值钱的宝物。 她的小姐自小对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毫无兴趣,偏偏酷爱养毒虫,每日捧在手心里爱抚,露出慈爱的表情,画面十分诡异… “小姐怕不是单身久了所以变态了吧?”甘棠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讲了出来。 桑中晃了晃甘棠装满水的脑袋,宠溺地摇摇头。 她振了振衣袖,甘棠收起脸上的傻笑,连忙掀起帷幕,扶她下了马车。 抬眼瞭望,街道攘来熙往,热闹非凡,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 街道不窄,但两旁堆满货物,把行人挤在中间,使得大家摩肩擦踵。 桑中挽着甘棠的手臂,神态从容淡定,在她耳边悄声提醒:“此地鱼龙混杂,咱们要多加小心。” 万宝庄不仅有稀世珍宝,还有众多的人口贩卖,毒品交易,来此处的人要么是家财万贯的大商人,要么是走投无路的恶人,两个桃李年华的女子在此地确实显眼。 桑中肯让甘棠与她同来,一是因为对甘棠的绝对信任,二是甘棠身手了得。 甘棠身板虽小,但作为贴身侍女自小学武,拜了老管家为师,如今的功夫打倒两个成年男子不在话下,只不过从没真枪实弹过,以至于她面对对手时常哆哆嗦嗦没有气势。 桑中掏出随身携带羊脂白玉笛,抵在朱红薄唇。 诡异旋律如同蛛网慢慢延伸,本应该淹没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但有些生物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房檐上传来翅膀窸窣响动,冒出只墨绿飞虫,慢悠悠地围着两人绕了两圈,最后挥挥翅膀停在玉笛之上,仰起脑袋搓搓两只触手。 桑中指尖在玉笛轻轻敲了敲,“玩够了?” 这只虫是她与店主的暗号,墨绿飞虫会带领她们到达目的地。 两人跟随墨绿飞虫来到一家看似生意并不兴隆的小店,甘棠向前敲门。 “掌柜,来生意了,快开门。” 屋内无人回应。 甘棠又唤了两声,等了稍许依旧不见动静,眉尖蹙了起来,“小姐,咱们不会扑了个空吧?” “不急。”桑中不急不躁道,凉风钻鼻,她裹紧绒袍,临门一脚倒是没那么急切了。 甘棠趴在木质门上,耳朵贴了上去,隐隐约约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木头拍击地面摩擦的声音,又像是有人在来回踱步,并且越来越近。 她眼睛往门缝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不像是正在营业的店面。 “吱——”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苍老满是褶皱的脸突然冒了出来,披着黑袍带着蓬松黑帽的驼背老人探半个身子。 甘棠吓得后退半步,尖叫出声。 一双老眼艰难的睁开一条缝,在甘棠周身轻扫一番,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掐着腰瞪着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略过她定格在台阶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面容姣美,披着兔绒银袍,银袍下是深蓝色上等绸缎,衬着素人儿素雅端庄,老人嗓音沙哑低沉道:“您是胡家的二小姐?” 桑中抬起头来,露出一抹微笑,向前几步,俯身施礼,“小女子胡桑中,前来求奇木鹤顶香。” 老人半个身体埋在阴影里,鬓角几缕白发遮住他半张脸颊。 “鹤顶香乃是寻莞香中奇楠,老身唐突,敢问小姐千里迢迢寻它可是拿去何用?” “家中兄长得了罕见疾病,寻过的医者尽是无计可施,小女子查遍古书,记载唯有这鹤顶香可医治这种疾病。” “他长期与蛊虫为伴,蛊毒浸染至深伤身伤神,不好根除,你可想明白了?”老人摇摇脑袋,试探性地往桑中脸上瞟了一眼。 甘棠冷声警告,“老人家糊涂了,怎么把疾病说成了蛊…” 桑中打断甘棠的话,对老人道:“家中兄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小女子寻此木已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绝不会后悔。” 老人斗篷下的脊背抖了抖,像是在偷笑,可惜在阴影下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人堂开门,示意两人进来,偌大的房间只燃着盏油灯,屋里温度极低,比街道上还要冷,甘棠挽住桑中,小心扶到桌椅前,急忙跨前一步,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拭干净,再扶桑中坐下,嫌弃道:“屋里黑灯瞎火的,怎么做生意呢?” “甘棠,不可无礼。” 即使桑中的第一反应是进了黑店,但转念一想,对方只是位年迈老者,走起路来都会大喘气,能耐她们何妨? 老人端出一壶热茶,“二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老身这就去取物。” “老掌柜,有心了。”桑中接过茶壶,恰好可以用来暖手。 甘棠盯着冒着热气的茶壶,在桑中耳朵旁窃窃道:“小姐,您说这老头莫不是在茶里下了毒要害咱们吧?” 桑中闭目养神,闻言摇摇头,“除非他手里的东西是假的,出发前我只知他手中有我要的物件,中间人并没有告知我他真实来历,我托人打听过,也未打听出什么可靠信息,只知他老来得子,但孩子天生残疾,容貌皆毁,长得像只怪物。” 甘棠瞪大眼睛,“小姐,您胆子也忒大了吧,要是让姥爷知晓此事,非要打断我的腿不成!” 桑中歪着脑袋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我是不会让阿爹打断你的腿的,并且以防万一他真是坏人,我这不是把你给带来了,你可是我的底牌。” “真的?”甘棠被自家小姐一两句甜话立刻哄得美滋滋,浑身是劲儿。 老人从连堂出来,怀里揣着一团用粗布包裹的物件,拳头大小,包的严严实实。 他双手递给桑中,桑中一层一层揭开,是一块长条形状木块,还伴有淡淡清香。 桑中低头闻了闻木块的气味,用指腹摩挲粗糙的表皮。 “小姐,万宝庄的规矩,没人敢不要命卖西贝货的。” 桑中自然验得出真假,揣摩片刻把鹤顶香用自己蚕丝手帕重新包好,放到小匣子里。 老人眼睛隐隐约约泛着森森绿光,用诡异的目光端详着桑中。 桑中取出腰间防身的白玉匕首,在白若羊脂的手心划过,刹那鲜血涌出。 第2章 割肉取蛊救美人 甘棠大惊失色:“小姐!您这是作甚!” “不要紧的。” 桑中合上眼帘,默念咒语,四周忽然安静的出奇,门外喧闹不知何时停了,屋内之人屏住呼吸,甘棠搓搓胳膊,觉得屋里很冷,比外面还要冷。 忽然又觉得好吵,好像有千人万人在嘶吼,像是在战场,忽而又变成女人哀怨哭泣,听不真切,再听则又变成沧桑老人的咒骂,甘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向自家小姐,安然自若坐在那还在念她听不懂的咒语,而那老者如她一般看上去也受了惊吓,帽子遮住了底下的神情,但双手因恐惧而死死扣在木匣上,好像下一秒就要举起来砸向导致这一幻觉的罪魁祸首。 好在她的小姐终于不再念了,一道鲜血顺着手臂滑落染红了雪白银袍,浸出一朵殷红花朵。 她面色愈来愈难看,额头渐渐布满丝丝冷汗,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手腕处的皮肤下冒出一块凸起,从米粒大小飞速长成花生米般大,在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格外突兀瘆人。 里面包裹着什么生物正在扭动着,从手腕向掌心一路爬行,粉嫩的肌肤因淤血变得通红,血口子下的肉开始蠕动,慢慢钻出只小脑袋仰头茫然看着众人。 桑中疼得冒了一头冷汗,勉强扯了扯嘴角,细如银丝般的小长虫从血口里爬了出来,盘在她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如同一只傲娇自信的小银龙。 “好久不见。“ 它是位一面难求但又无时无刻都陪伴在身边的老朋友,它筑巢在桑中身体里食肉饮血,摧残她很久。 桑中的父亲告诉过她,这只蛊是家族中的圣物,必须寄生在人的体内,在桑中出生不久就种在了她的身体里。桑中不知养这只蛊虫的意义,她的族人因蛊虫飞来横祸几乎被歼灭,为了守护这只蛊,家里人快死光了,他们隐姓埋名,每天小心翼翼提神吊胆,桑中更是几乎不许外出,说白了,她恨这只蛊。 既然老者想要,便给他吧。 老者眼球爬满了血丝,佝偻地向前来,擦了擦皮包骨头干瘪的双手,十分慎重地去迎接圣蛊。 “稍等。” 桑中审视老者的一举一动,“圣蛊可救人亦可害人,可使人返老还童永保容颜,亦可把宿主吃干抹净,老人家,您又是用圣蛊做些什么呢?” 老者脸色瞬间阴郁下来,与桑中僵持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老身半已是截入土的年纪,姑娘您觉得我会用它来作甚呢?” 上了年纪的人,无非是为了返老还童。 桑中猛然抓住老人的手腕,压迫感惊得老者身子一震,“老人家,您要忘记今天的交易,更要忘记见过我们二人,答应了,我便将控制圣蛊的法子交给你。” 老者干裂的嘴脸露出一抹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姐您就不痛吗?”两人走出店铺,甘棠忍不住啰嗦道:“为了南樛公子什么出格之事小姐都做得出,若是被老爷夫人知晓您把蛊虫给了别人,定会大发雷霆的。” 桑中倒是一身轻松,挽着甘棠的手,眉眼含笑,“你不说,我不说,阿爹阿娘便不会知晓。” 甘棠无奈摇头,自家小姐从小性子执拗,若是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便谁也拦不住。 桑中此时心情甚好,牵起甘棠的手笑盈盈地哄她,“好了,现在要趁早赶回去,其余的莫要考虑了。” 她心里盘算着,今日返程,先去找父亲领罪,莫非是打一顿关柴房,算着日子,可在兄长归家之前领完罚休养好身子。 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南樛了……桑中心里泛起涟漪。 天色昏沉,凉风习习。 两人不敢在万宝庄久留逐渐加快步伐,路上行人依旧拥挤,奈何两人体型实在单薄,只好贴着墙面走罢。 桑中攥紧甘棠的衣襟紧贴在身后,身子终于在此时吃不消了。 路上受了寒,好在体内蛊虫调养并无大碍,蛊虫一走,体内毒素和受得寒气一同爆发了。 毒素作怪使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阵阵颤抖,此刻更为严重,似有一股寒气从脚尖沿着双腿爬满全身,连心窝里都是冷的…… 她把脸埋在毛茸茸的兔绒帽子中,安心地蹭了蹭,垂眼瞧了瞧掌心包扎过的伤口,此刻正隐隐作痛。 以身体供养蛊,蛊虫分回报宿主分泌出汁水,可保宿主百毒不侵百病不侵,可圣蛊一旦离开宿主身体,没有圣蛊协调无法正常吸收,故而遭到反噬,导致宿主头昏眼胀萎靡不振。 恐怕要恢复一些时日才行,她可不想病怏怏地去见南樛。 前方人声嘈杂,打乱了她的思绪,一群人聚成一团,道路被堵的死死的。 甘棠反手握住桑中的小臂把她护到身后,“小姐,咱们小心些。” “发生什么事了?”桑中问,男人们洪亮的嗓音吵着她脑壳疼。 甘棠踮起脚瞅了眼,一群男子围成一个圈,围观几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腰间别着一把皮鞭正津津乐道讲些什么。 “小姐,是一群商贩在进行奴隶买卖交易。” 她顿了顿,又道:“小姐,这些小奴又脏又臭,恐怕还染有疾病,咱们是要不要绕道而行?” “我实在是乏了。” 汉子不是什么善茬,被卖的小奴们可能是偷来的孩童,也许是逃难的苦命人,因年龄尚小且有些姿色才被掳来换些微薄的利润。 桑中只觉得浑身发冷,也不想目睹这场交易,蔫蔫地回了声:“护我过去,莫要打搅了他们交易。” 两人挤进人群里,甘棠在前开路,桑中紧跟其后,用宽大的袖子遮住护在胸前的匣子。 桑中彻底埋没男人堆里,裙摆忽然被身下之人扯住,她身子一僵,垂眼头对上少年浅蓝色的眼眸,愣了稍许。 是他。 少年半撑起身,头发遮盖住他的半张脸,脖颈上是用来捆牲口的项圈,把纤细的脖子勒出一道血痕,他茫然地仰望着桑中,有片刻的恍惚,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表情呆滞。 是他的双手死死攥紧裙摆不放,可怜蚕丝裙摆无辜染上了斑斑血迹。 桑中眉梢蹙起,面色稍变了变,心中困惑不已,面上却没推开他的意思。 少年给她的感觉极其怪异,是种被人无死角审视的惴惴不安感,她就像深林中正在咀嚼嫩草的小野兽,忽然抬起头来环视四顾,自以为躲得很好,实则**裸地暴露,藏匿在暗处蓄势待发的天敌,朝她悄无声息的露出獠牙。 甘棠回首一脸惊恐地瞪大眼睛,有个肮脏的小奴死死抓着自家小姐不放,怎能忍得了,脸上五官刹那间扭曲得像个麻花,一股怒气直冲云霄,随即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大步流星走向前,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呵斥道:“哪来的小脏奴!竟敢碰我家小姐!” 少年表情呆滞,瞟了一眼甘棠,不吭声也不松手。 眼球又转到一稀银袍婷婷立在面前的佳人身上。 “姐姐,我识字,读过《前溱史》《鉴行录》,我还力气大能吃苦,姐姐,您买下我吧。” 少年语气焦急,眼神无措,极力推销自己,抱住桑中的脚踝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副可怜兮兮惹人心疼的模样。 桑中不容所动,薄薄的唇瓣如玫瑰娇嫩欲滴,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清冷感。 万宝庄巷子参伍错纵,能偶遇两次证明她与少年缘分不浅,她剥开少年脸上的发丝,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皮肤白,底子也好。 甘棠用力掰少年的手,少年眼睛瞪着更大了,他咬紧下唇,漂亮到心悸的眼睛映着少女精致的妆容,眼眶中湿漉漉的,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 少年的双手冻得肿胀了,甘棠实在不忍,松开少年好言相劝几句,少年打定主意不理睬她,瞄都不瞄一眼。 “姐姐,我听话,您让我做什么都成,只要您带我走,我一辈子报答您!”少年苦苦哀求。 话音刚落,少年瞳孔猛然缩成一点,手松开桑中攥住脖子上的项圈。 汉子冷哼一声,握着冰冷的铁链用力一拽,少年顿时脸色憋的通红。 “别丢人现眼!没用的东西!看来得把你卖进窑子里治治你身上的毛病!” 少年手脚冻得通红麻木,裸露的肌肤被抽打得无一处不是伤痕,那副清澈明亮的瞳孔立刻黯淡下来,变得无比冷冽,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瞪着商贩。 商贩不惯着他,抽出皮鞭欲要打来,少年一惊一颤,头埋在肘窝里,瑟瑟发抖可怜极了。 “等等!” 一声清晰有力的声音极其具有蛊惑力,在聒噪的人群中这句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少年掀起眼皮,从指缝里偷暼说话的少女。 桑中绕道少年身前,手抚在少年额头上,少年惊魂未定的打了个哆嗦,表情若失,瞳孔震震,一对温柔的一字眉和一双怯怯的眼睛惹人怜惜。 桑中问:“你可有病疾?” 不等少年回应,汉子抢先一步,“没有!没有!姑娘大可放心!我的人各个身体结实得很,放在雪堆里三天三夜也不会断气,怎么折腾都耐得住,保证物有所值!” 少年想为自己争取一番“姐姐,我未染病疾!手脚都没问题,我什么都能做!姐姐您买了我吧!” “很好。”桑中挺直身板,对汉子道:“松开他,我买了。” 围观者面面相觑,这苦肉计不怕是新的营销手段? 少年咧了咧嘴角,一头磕在青石路面上,嘴里太过激动,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完整的话。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甘棠抽了抽嘴角,严重怀疑这是小脏奴与商贩演的一场戏。 商贩同样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没想的对方如此爽快,立刻转瞬即逝换上谄媚的嘴脸,“这位姑娘,您可说定要买他?” 桑中皱起眉头,嫌面前这个男人话多。 商贩了然,讨好道:“姑娘慧眼,别看这个小子现在恹恹的,等脸上的伤消了可是个俊俏的美玉。” “小姐!”甘棠向前一步,在桑中耳边小声劝阻,“咱们胡府不缺下人,您买他作甚?他来历不明,万一是个祸害…” “我自有打算。” 桑中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条备用手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株兰花,洁白而无暇,她递给少年,“擦擦脸上的污渍吧。” 少年惊愕地抬眸望她,眼角泛红,眉梢渐渐漾起一抹笑意,眼睛显得愈发明亮,更有一番韵味。 一位围观之人道:“姑娘心善,但这厮现在的年龄很难养熟了,带回去也是一个赔钱货,细胳膊细腿还不知能否活撑到明天,人各有命,花冤枉钱买这个还不如买件花衣服穿穿。” 桑中觉得他所言有理,但本来也未指望少年干糙累活儿,她对那人道“多谢阁下好意,但小女子不爱花衣服。” 又对甘棠安抚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我心里有数。” 桑中已下决心,甘棠只好作罢。 她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对少年勉强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微笑,蔼声道:“别怕,我带你离开。” 少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桑中想给少年擦擦脸,少年偏头躲过甘棠手中的帕子,瞳孔中闪过一道妖冶的光芒,直愣愣看着桑中,一字一句道:“我脸很脏。” 还挺懂事,桑中收起手帕,起身道:“罢了,随你吧。” 商贩搓着手笑眯眯地道:“姑娘,您可下定主意了?” “嗯。”桑中轻描淡写道:“我与他有缘,买了。” 于是,马车上多了个又脏又臭的少年郎。 少年缩在车厢角落里默不作声,双臂抱膝,缩卷成团,一双弥漫雾气的眼睛盯着地板发呆。 马车行了许久,车内异常安静,桑中闭目养神,甘棠正在神游,时不时朝少年扫上一眼。 车内安静至极,车外传来买煎饼的吆喝声。 淮都到了。 第3章 狗皮膏药 “卖煎饼喽——刚烙好的煎饼!” 闻声,少年仰头望向窗外,偷摸地舔了舔嘴角,肚子里发出“咕咕”声响,在安静的车厢里异常清晰。 甘棠噗嗤笑出了声,意识到自家小姐正闭目养神,又立刻识趣地噤了声。 少年涨红了脸,把脑袋埋在双膝里,显得更加自闭了。 桑中慢悠悠地掀起眼帘,目光落到窘迫的少年身上,弯弯的柳叶眉向上挑了挑,“饿了?” 少年偷偷看向桑中,与桑中目光相对又飞速移开了目光,往角落里挪了挪,显出一丝窘态。 “甘棠,你去买些吃食。” “小姐…”甘棠嘟起圆溜溜的小嘴,挽起桑中的手臂,装作一副争风吃醋的模样,喃喃道:“有了新欢小姐都不疼我了。” “在外面多待片刻,不用着急回来。” 实在太惯着这丫头了,如今变得无法无天。 甘棠蔫蔫的下了马车,车厢里是诡异的尴尬。 少年把自己缩成糯米团子,是一个绝对的无无安全感的姿态。 桑中把腿上的毛毯覆盖到少年身上,来来回回裹了两圈,把他结结实实包成一个粽子。 桑中清了清嗓子,主动打破诡异的气氛: “用完餐后给你一锭银子,淮都比万宝庄安定得多,找个门店做个打下手的,总是饿不死的。” “姐姐,您不要我了?”少年声音发颤,两行泪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桑中产生了种负罪感,一只刚被主人从贩子的牢笼里救走的小猫,还在欣喜中熟悉陌生的环境,期待的记住主人的味道,却被抱他游的主人,转身扔在了漆黑巷子里。 桑中取出鼓囊囊的钱袋子。 少年眼神逐渐暗淡的模样,他张张嘴又欲言又止,有些局促地搓搓手中的衣摆,迟迟不肯接下那袋银两。 桑中一侧眉毛困惑地扬起,“怎么,你还真想跟我回胡府?” 少年道:“您花重金买下了我,我就应当跟着你。” “你以为自己很值钱吗?买你根本花不了多少银两,你也不用余生伺候我。”桑中毫不留情面的回绝他。 少年把脑袋藏的更深了。 原来自己根本就不值钱,廉价的东西会随时被人嫌弃被舍弃。 桑中在少年没注意到的角落扬了扬嘴角,耐着性子道:“今后你就自由人,不再是任人买卖的物件,淮都民风淳朴,你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如果还有家人在世,我给你的银两也足够去寻你的家人。” “我没有亲人了。”少年浑浑噩噩道。 少年还是听话下了马车,车上瞬时显得宽敞了不少。 桑中眼皮沉下来,困意袭来,明明一路都在小憩,可还是昏昏欲睡,疲倦不堪。 “小姐,你先歇一歇,半个时辰就可到胡府了。” 她闭上眼帘,甘棠塞给少年一笼小笼包和一包卷饼,又给他一袋银子,无论如何都算仁至义尽了。 再过片刻便可与兄长南樛相见,她手缩在袖子里一嗒没一嗒地敲着匣子。 不知兄长此刻在赏雪吟诗,还是焚香品茗? “小姐!”耳边甘棠忽然喊道。 甘棠这丫头怎么天天冒冒失失的? “何事?”桑中掀起眼皮,眼前的甘棠正扭曲着身子往窗外张望。 “小姐,那小脏奴在外头撵马车呢!” 桑中闻言诧异,掀起珠帘往外望去,少年被马车甩下一段距离,如果马车不停少年是追不上的。 “姐姐!姐姐!我反悔了,我不走了!我在这世上没有认识的人了,姐姐别…别把我扔在这里!” 她没料到少年这么难缠,换做别人肯定是感恩戴德的。 “停下。”桑中还是心软了。 甘棠愕然,一个激灵拦住要下马别的桑中“小姐三思,胡府特殊,莫非您要留下他?” “他还赤着脚,身上有伤还未痊愈,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不等甘棠再开口,抽走甘棠抓着的衣袖,掀起帷幕,跳下马车。 车子还未停稳,桑中踉跄几步差点扑在硬邦邦的青砖路面,幸好及时刹住脚步。 她挺起身,冷风吹拂,寒气刹那把她淹没,青丝经过一路颠簸变得零零散散,被风吹得又添几分凌乱,惨白的脸颊,双唇无色,衬着几分憔悴。 一定狼狈极了。 雪大了,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桑中惘然望着雪中朝她摇摇晃晃走来的少年。 少年瞧见桑中下了马车,身形猛然一顿,他目如朗星,步履阑珊,脚指实在冻得没了知觉,不听使唤地栽在了青石路上。 少年抬起头,桑中正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我…我有用。”少年想努力为自己争取一番,证明自己不是赔钱的东西,更加坚定道:“我有用的。” 桑中差点被气笑了,她语气故意掺杂些暧昧与轻浮:“你除了这幅好看的皮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留下你的?” 少年抬手指向桑中包扎绷带的手腕,支支吾吾半天,吐出个字来,“虫。” “什么?” 桑中神色如一潭湖水,方才忽然波澜微荡,不到片刻又渐渐平静如镜。 她尽力保持沉稳冷静,“什么虫?你怎知晓有虫?” 少年把桑中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是在梳理语言,后又摇摇头,眉头紧锁,有些困惑地嘟囔道:“现在没了。” 只有溱氏一脉才有可能感应到圣蛊的存在,如今整个天下都是溱家的,怎会有流着溱氏正统血脉且流落街头的? “你叫什么名字?”桑中声音清冷。 少年张张嘴,嗓子痛得厉害,他哑声道:“我…我叫那小子。” 嗓中扑哧一笑,刚才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你能感应到我身上有虫子?” “一种感觉,我…说不出来。” 少年总结了半天语言也没说个所以然,着急的憋红了脸。 有点意思。 他或许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年,桑中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对他的身份起了疑。 桑中振了振衣袖上的雪,“你的名字配不上你的相貌,你既然跟了我,我自然要给你一个像样的名字。” 俄而,她撩起寒苏额前的乱发,少年恭敬地垂下双眼,不敢与她直视。 “今后你就名为寒苏。我身边正缺一位贴身护我的侍从,你成么?” 寒苏欣喜舔舔干裂的嘴唇,点点头,“成!” 寒苏同音寒酥,倒是应了这雪景。 “小姐!”甘棠着急忙慌下了马车,呼喊道:“小姐,您莫吸了寒气着了凉。” 桑中起身,扫扫少年肩头的落雪,对甘棠道:“扶他一下。” “喏。”甘棠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她搀扶起寒苏的胳膊,在他耳旁轻声道:“胡家可是从不收外人的,你是第一个。” —— 嘁嘁嚓嚓,触角在木屑上划过,飞虫抖动翅膀,在耳畔呻吟,在天边飞舞,听不真切,忽远忽近,若隐若现。 寒苏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棉被。 “醒了?”甘棠恰好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喝了,驱驱寒。” 寒苏双手捧着瓷碗端详了一番,偷舔了一小口,苦味从舌头尖蔓延到了嗓子眼儿,他皱着眉纠结了一会,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仰起头来一口闷下,随后五官变得极其扭曲。 “噗嗤!”甘棠捂嘴憋笑,“这可是小姐吩咐过特意给你用的上等药材,本都是给主子用的,咱们一般可用不到!” 寒苏眨眨眼睛,又把瓷碗里残留的药渣倒入口中,舌头有些麻,好在喝到肚子里暖洋洋的。 甘棠一侧嘴角扬着,很是满意,指指床脚的崭新的衣物,“赶紧把你身上臭烘烘的脏绸子扒了,换件干净的,小姐吩咐让你收拾好了去见她。” 寒苏抱着干净的衣物,下了床,他环顾四周,房内空荡荡的,一个方桌,一盏油灯,耳边回荡淅淅索索的声响,他敲敲脑袋,嘴里喃喃道:“好多虫…” 刚要踏出去的甘棠驻足,回头皱皱眉,撇嘴道:“冻迷糊了?哪来的虫,这间房我可是精心打扫过的,你可知足吧!” 待甘棠重重摔上门,寒苏低下头,指尖在怀里的棉衣上摩挲,这般上等的绸缎做出的衣物,厚实又柔软,他还不曾拥有过。 桑中是好人,甘棠也不是坏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甘棠在门缝里瞧见寒苏抱着衣服傻愣愣地出神,觉得好笑。 真是没见过世面! 甘棠端着一碗汤药与一盘桂花糕去了暖阁。 桑中膝上盖着绒毯,坐在窗前,拿着一把白银匕首,雕刻着手中木块。 “小姐,药煮好了。” 桑中放下手中雕得差不多的木簪,深吸一口气,“可打听清楚了?” “回小姐,打听清楚了。” “怎么说?” “小姐莫要着急,先把药吃了。” 桑中自小讨厌苦汤药,一旦得了病,宁愿嚼些生叶子也不肯喝大夫配的药,她总是趁下人不注意偷偷把药倒掉,毒虫养得多了,难免被咬上几口,不得不被迫识得一些草药,但她爱直接采了嚼着吃,效果是远远比不上调制好的汤药。 自家小姐诡异的癖好太多,一不留神就会让她得逞,甘棠熟悉小姐的习性,她得亲眼瞧着桑中喝下去才行。 桑中皱皱鼻子,抿了一口汤药,又咬了口糕点,待吞下去后接着道: “你快些讲。” 甘棠弯下腰一边在暖炉里增添炭,一边道: “南樛公子送来书信,淮都大雪,从淮都到容城的路被堵了,世子不放心,要等雪融了才放人,近两天是回不来了。” 闻言,桑中肉眼可见的不悦,“诺是担忧,便派些人护送,扣下不放是怎么回事。” “小姐说的是,不过咱们公子身子本来就差,世子也是关心,要我说就不该送公子去当陪读小生,要是在院里好好调养身子,说不定可好转一些。” 话一落便意识到此话不妥,要是别家丫鬟说这种话定是要掌嘴的,好在自家小姐最宠她,甘棠偷偷查看桑中神色,桑中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正忧心忡忡盯着窗外积雪。 “小姐,我去取些碳来。”趁桑中还没反应过来,赶紧遛! 桑中垂下眼眸,手中摆弄起用奇木雕刻而成的木簪,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南樛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大雪天,父亲领回一个消瘦的小男孩,告诉她这是哥哥…… 曾有一异族流入中原,此族人擅于养蛊操控人心,蛊虫为患,祸患人间,帝王昏庸无能与蛊师勾结,以活人养蛊,祸害无穷,后溱氏篡位,新帝登基,下的第一条圣旨便是剿灭蛊师一族。 那时战乱不断,南樛为家父故人的遗孤,六七岁时送来,寡言少语、独来独往,除了桑中外不曾与他人亲近。 两人在名义上为兄妹,实则青梅竹马。 后来被溱世子相中去当了陪读,父母紧闭房门商量了整整一宿,灯光亮到天明,最终还是把南樛送了出去。 世子姓溱,而胡府所有人都是蛊师族幸存者。 巧就巧在,世子偏偏相中了身份保密的南樛。 怪都怪在,桑中捡到一个似有溱家正统血脉的少年。 “哎呦,你站在这里作甚?来了也不吱一声,小姐在屋里等着你呢。” 何时来的?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寒苏进来后自觉地掩上门,侯在屏风外。 “过来,让我瞧瞧你。”瞧瞧灭族仇人的模样,又为何落此下场。 寒苏磨磨唧唧走了过来,在桑中的注视下靠近了些,跪坐在毛毯上微微扬起下巴,倒是乖巧。 桑中仔细打量他,看着看着,便失了神儿。 第4章 全是虫 少年棱角分明,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像只动物,洗干净的脸也有了些血色,果真如那商人所言,买来当个花瓶也赏心悦目。 不过,这个花瓶是否会割伤自己还待考证。 “你说你识字?” 少年点点头。 “说话。” 桑中嗓音冷冽,故意不耐烦地命令道,“问你话必须回答,不准点头让人误以为我买来一个哑巴。” 寒苏身子一颤,轻轻抬眼,目光如山间跃动的泉水,清澈灵动,却暗藏湍急,“回小姐的话,我识字,上过学堂读过书。” 少年被商人打骂惯了,听到稍严厉些的语气就会以又要挨打,颤抖已经成为本能反应。 桑中调整下状态,慵懒靠着棉枕,垂下眼眸继续打磨手中的木簪,这样少年也能不这么紧绷,她声音尽量温和了些,“还记得家在何处,家中还有谁在吗?” 寒苏呼吸一顿,像是回忆起什么恐惧之事,眼神变得暗淡,话到嘴边只吐出几个字,“家在中原,不记得家中还有什么人了。” 说了句废话。 桑中从未放下戒备,少年身份可疑,或许隐瞒些什么。 “张嘴。” 寒苏没有一点犹豫地张开了嘴,嘴里被投喂了一个冰冰凉软乎乎的东西,好像还在蠕动…… “不许嚼,直接咽下去。” 这条蛊虫是家族专门用来惩罚奸细,蛊主轻念咒语蛊虫产生躁动,中蛊者浑身刺痛如万蚁吞噬骨肉。 话音刚落,余光便瞥见了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桑中觉得惊奇,问他,“不怕有毒?” 寒苏点点头,意识到桑中不喜欢他的习惯,立刻回道:“怕!怕的!但是——没关系,我知道姐姐就是担心我死掉才肯带我回府的,姐姐可怜我,我断定姐姐不会大动干戈再杀了我。” 桑中若无其事像是没听到少年发自心腹的话,手里继续打磨着木簪,心中猜忌这少年究竟是单纯至极还是手段颇深,晾了他片刻,慢悠悠地道: “放心,喂你的不是毒药,而是蛊虫,解蛊的法子在我这,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只不过我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你痛不欲生罢了。” 寒苏听完表情茫然失措,手不自然地摸了下小腹。 桑中怕他再次吓破胆,赶紧补了句,“这是我家规矩,胡府是做生意的,讲究信任,然人心最不可信,只能去万宝庄寻些禁蛊来用,你并非胡家血血脉,以后常在我身边,种下一只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既解释了去万宝庄之事,又打消了少年察觉府中有蛊虫产生的疑虑,给了威胁又给足了台阶,少年他只能接受。 然而,寒苏没有太大反应,好像已经在短时间内接纳了身体里的蛊。 “小姐!不好了!” 甘棠慌张地推门而进,小脸急得通红,非紧急情况她不会如此失礼,桑中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姥爷知晓你回府后大发雷霆,夫人怎么也劝不住,现在要去你即刻过去问话。” 按照流程是该去领罚了。 桑中先是安抚了甘棠,让她莫慌,又命寒苏下去休息,他身上的冻伤还没好。 临走时,她扫了寒苏一眼,少年手指无意识的扣紧,正低头盯着脚尖,察觉到桑中的视线后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桑中没理会他,收回视线与他擦身而过。 父亲如她所料的大发雷霆一场,整个胡府气压低到极点,都知道了胡府二小姐犯了大错,跑去祠堂罚跪了。 这次父亲是真的生气了,就连来送袍子的甘棠都被拦在外面。 天色已晚,寒风凛冽。 桑中裹紧袖口,眼前的几柱香快要燃烧殆尽,她的双腿早以麻木到没有知觉,恐怕一会得爬回去了。 她倒是不觉得无趣,嘴里还哼着小曲,数只荧火蚕蛊飞在半空陪伴,这些小虫是她养着玩的,每当夜晚,它们身上散发微弱的荧光,可爱娇小,没有攻击性。 木簪在刚刚自己雕刻完成,可惜她引以为豪的纤纤玉指冻的如同腊肠般……饿了。 桑中皱皱鼻子,风中好像有淡淡鸡汤味道,难道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不成? “姐姐!”房屋上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唤她,是个男人的声音。 扑腾一下,男人丛瓦片房上跳下,稳稳落地,手里还抱着个木制饭盒,那人正是寒苏。 莫不是趁下人夜间懈怠,蹑手蹑脚翻墙爬上了屋顶,躲开他人视线特地来送吃食的? 桑中苦笑,若是被发现,定会被误以为是偷盗者被抓去拷打,她目前自身难保可救不了他。 寒苏从怀里掏出饭盒,先是放到桑中面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为桑中披上。 桑中来不及感谢,捧起先灌了半碗的鸡汤,温热从口中蔓延到全身,味道微咸,肉很烂,里面放了她最爱的香菇。 是甘棠的手艺。 “甘棠姐姐与我一宿没睡,数着时间等小姐,甘棠姐姐让我趁侍卫打瞌睡时来给小姐送吃食暖胃,否则小姐闹起来满地打滚我是接不走的。” 面前半蹲饿少年一脸期待,好似在邀功。 “有心了。” 桑中知晓少年是想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获得夸奖,或许好好调教能与甘棠一样成为左膀右臂。 少年脸上浮上略带羞涩的笑意,在雪景中如同一副画作。 剩下的香总算是燃烬了,寒苏搀扶桑中起身,她勉强可以站起来,双腿颤颤,恐怕要扶墙回去了。 少年蹲下,对她道:“我背你。” 桑中自然不会客气,爬上了少年的肩膀。 荧火蚕虫相伴,照亮了回去的路,身下的少年脚步轻盈,发梢清香是她精心挑选的栀子花发膏味道。 “小姐,您的父亲为何罚得这么重?”是因为我吗?” 闻言桑中这才意识到来受罚时少年为何会如此慌乱,“不是因为你,别多虑。” 身下的少年轻声嗯了一声,耳朵尖泛上一抹微红。 第二日晌午,桑中是被吵醒的。 “哪里来的小白脸!” 一个十五六衣着华丽的公子哥领着七八个壮汉气势冲冲闯进来,见到寒苏的那一刻,一股愤怒的气息弥漫开来,丫头们低着头脑袋不敢说话,甘棠不在,只有寒苏站在桑中门前。 “小姐还在歇息,请公子稍候片刻。” 寒苏恭敬的行了礼,但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不认得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见他凶神恶煞领七八个壮汉闯进自家小姐闺房,怎可能不拦。 “还在歇息?” 乐安吐了口吐沫星子,挽起袖口,“你知道的还挺多,我说她怎么突然消失不见了,原来是接你这个小白脸去了!” 乐安越说越气,三步并两步向前来,朝寒苏脸上就是一拳,“今日老子打花你的小白脸,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人!” 这一拳乐安使了十成的劲儿,一拳打在空气上,乐安眉头紧锁,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前消瘦的少年结结实实擒住了他的手腕。 “放开你的脏手!”乐安使劲挣扎,被擒住的手依旧动弹不得,气得涨红了脸。 寒苏不想为难他,想必这个公子哥吃了苦头会稍微收敛点,便松了手。 脱身的乐安面上浮现一抹阴险,忽然大声咆哮,“你也配得上我姐姐!” 一条雪白小蛇口吐艳红的信子,从他袖口钻了出来,一口咬住了寒苏的手。 尽管寒苏在第一时间把它甩下去,小小的尖牙刺破了他的皮肉,伤口处泛起一片黑紫。 “放肆!” 看了半天热闹,再不出去,真要出人命了。 桑中推开门,这时已经攒了十几个男人站在自己院子里,正包围自己昨日买来的小男奴,全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嘴脸,一无名火冒了上来,“乐安,欺负到我的人头上了?” 乐安闻声,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姐姐!” 他暗地里勾勾手指,小白蛇光溜溜窜回袖口。 他笑脸迎来,“姐姐你眼光好差,掏了个了乳臭未干的小白脸来,为了他罚跪半宿做甚,亏死了!” 见了这一幕,寒苏了然,原来是胡府的小公子,还是个姐控。 “你生气,说他两句便可,为何要拿银丝线咬伤他,可知要给他解毒又要费我好多时日!”桑中敲敲他的脑袋,力道不轻,乐安也不恼,嘻嘻傻乐。 “姐姐你可知晓,你这一觉醒来,整个胡府都在传关于你的桃花绯闻。” 说罢,乐安朝旁边的寒苏挤眉弄眼,好是欠打。 乐安话音顿了顿,凑近了些,小声在她耳畔道,“府中都在传,昨日胡府二小姐买来了个美少年养在闺房,又替美少年领了罚,最后是被那少年背回闺房的,我听闻此谣言好是感动,立刻赶来瞅瞅姐姐放在心上的新宠,是何方神圣。” “现在看到了,也该回去了。” 桑中目光落到另一位谣言受害者上,无奈摇摇头,“你跟我来。” 乐安惊讶地目睹姐姐带小白脸进了闺房,而自己愣是被关到门外。 “喝下。” 桑中丢给寒苏一个陶瓷小瓶,从窗台一盆盆植被中翻了翻,采了几片圆叶子,放进研钵几压成泥状,用指腹搓成了球。 “抹在伤口上。” 寒苏一一照做。 桑中坐在镜前梳妆,寒苏在旁边站着,虽然给了解药,但是乐安的银丝线毒性实在是大,她不能保证服了解药毒性能完全压下去,还得观察观察。 从镜中看,少年焦躁不安,这里看看,哪里瞅瞅,好不安分。 是毒性发作了? “哪里不舒服,需要给你安排后事么?” “姐姐 ……这间屋子里好多虫!” “嗯?” “花瓶里,房梁上,枕头低下,都藏满了虫子。” “是吗。”桑中挠挠下巴,诺有所思,面上淡然,“晓得了,让甘棠抽空来我屋里灭虫。” 第5章 传闻中的兄长 “过来。” 寒苏乖巧的走向前,在桑中半米之处站定,目光瞟了瞟桑中的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许多小木盒,其中一个半开的胭脂盒,露出里面红色的粉末,那不是普通的胭脂粉而是生物的壳磨成的粉。 桑中皮肤好到这个位置甚至在脸上看不见任何瑕疵,难不成是抹的是这个? 寒苏皱了皱眉,不敢相信胡府的二小姐有这等癖好。 “怎么了?” 寒苏脸上有痛苦之色,难不成是解药没压制住银丝线的毒。 她对自己研制的解毒之药有绝对的信心,无论是爬虫还是毒草,只要有她在,必能让中毒之人捡回半条命。 在她的眼皮底下,寒苏是死不了的,桑中抓住他的手腕,伤口在愈合了,黑紫色淡了许多。 桑中松了一口气。 乐安的银丝线是父亲在他十二岁生辰时送他的宝贝,乐安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任何养蛊天赋,银丝线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小白蛇外表纤细光滑,藏于乾坤袖中,毒性了得,一口可放倒一头大象,且性格温顺极其护主。 一般人被这个小东西咬上一口,不及时服用解药,便会全身溃烂五窍流血,死状极其残忍,而身前这位少年,不仅直挺挺的站在这儿,气色还挺好。 “姐姐?”寒苏不自然的垂下眼皮,脸颊泛起一片红晕,手指微卷,想抽回手腕,又不敢。 桑中见他这幅模样又气又笑,“你是不知银丝线的厉害,劝你冷静点,等毒液顺着血管流到心脏,神仙都救不回来。” 寒酥点点头,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羞涩的模样跟须臾前暴打胡府小少爷的少年判诺两人。 “蹲下,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少年半跪,这个姿势,仰起头来才能与桑中对上视线。 这个视角,刚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少年茂密的睫毛,不得不说,少年姣好的面容,温顺乖巧的性子,都恰恰戳在桑中的心头。 刮千刀的奴隶买卖商人有一句话说的对,是块美玉,买来就这样放着,当个小花瓶也是赏心悦目。 桑中抬起少年的下巴,手指有意无意的蹭过少年的脸颊,落在他的眼皮上。 她掀开少年眼皮,浅蓝色瞳孔清澈干净,眼白如蛋清,完全不像一个中毒之人。 就全是给他用了解药,也不会无任何的不良反应,寒苏的体质,不仅能察觉到她藏起来的蛊,还能百毒不侵。 难不成? 桑中忽然俯下身,两人额头瞬时贴在一起。 少年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出,小姐刚告知他不能紧张不能兴奋,否则会加快血液循环,毒素汇入心脏,会死的。 桑中轻念咒语,唤醒种在少年体内沉睡的蛊虫,果然如她所料,少年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声。 他傻愣愣的屏主呼吸一动不动,大脑一片混沌,已经完全不知自己是谁名谁,身在何处。 她的蛊,对少年没用。 桑中放开了寒苏,扶额揉了揉太阳穴,命他出去。 看似风平浪静,心里却没了底。 自己是淘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视线微移,少年目光停滞,瞳孔紧缩,还保持半跪姿势在原地出神儿。 “还不走。”桑中收敛了柔和,压下心中疑虑,语气多了分怒气。 寒苏这才回过神,磕磕绊绊溜了出去。 甘棠与其擦肩而过,抬脚进了屋内,满脸笑意,甚是欢乐的搀上了桑中的胳膊,在桑中耳边道:“小姐,你猜猜谁回来了?” 南樛! 她披上兔绒粉斗篷,略显笨重,但南樛说她应该多穿穿粉色、鹅黄色活泼靓丽的衣服,虽然她并不喜欢,但偶尔穿上一穿又无妨。 胡府前院有座小池塘,不大,但足足有十五尺深,在寒冷的冬季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南樛站在桥上,如一支干瘪的老木,风一吹,就散架了。 “兄长!”桑中一改之前生人勿近的模样,添了几分孩童的天真烂漫。 不见南樛转身,只听到另一人厌恶的叱责。 “是你害得姐姐割肉取蛊,用蛊师族圣蛊换一块烂木头!就为了救你一命!害姐姐受罚足足在祠堂跪了一夜!” 乐安青筋暴起,用力一推,“你一个外姓人,还有脸回来!怎么不去死!” “住手!” 这一刻,桑中捶死乐安的心都有,她还不及发怒,一个箭步抓住南樛的手,南樛虽是男子,体重却比其他成年男性轻的多,桑中用力一拽,把南樛拉到桥中央,自己却踩住一块鹅卵石,脚下一滑,落入池塘中。 冰冷刺骨的水将她吞没,寒意侵蚀了每一寸肌肤,被水渗透的斗篷将她往水底拽。 她望着光的方向,耳边模糊的听到南樛喊她名字,乐安嚎啕大哭,以及甘棠在唤人救命。 她并非不会水,只是斗篷太重,事发突然,她努力挣扎,解开绑在脖颈上的绳子,褪去斗篷,可惜还是晚了,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视线逐渐浑浊,四周声音逐渐消失。 桑中自嘲,自己竟然因为哥哥弟弟争执落水,死在自家池塘里,属实没脸见人。 如果她能平安无事,她发誓一定给乐安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望着头顶那片光,意识的最后,听到扑通落水声,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下一刻被拉入少年的怀中。 母亲对她说,她是蛊师族的圣女,自然与旁人不同。 桑中自小与毒虫为伴,在旁人识字的年纪,她已经能召唤驱使部落中所有的蛊虫,除了这些虫,她没有朋友,直到有一天,父亲牵着一个病殃殃的小男孩来到她面前,并告诉她,以后,这个男孩就是她的兄长。 之后,溱氏要歼灭蛊师,在逃亡期间,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而族中的蛊尽数被溱氏焚烧。 也是那时,南樛被父亲母亲种下一只不能取出的蛊,蛊在体内安家筑巢,南樛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症状。 桑中亲眼看着平时那个温柔腼腆的男孩,痛苦的趴在地上,不断的打滚、发热、呕吐,男孩越来越瘦,双颊凹陷,骨骼突出,如同一个将死之人。 直到他适应了体内生物分泌的液体,液体灌满全身,南樛与蛊终于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离,从此,蛊存人存,蛊灭人灭。 桑中睁开灌铅似的眼皮,意识模模糊糊,视线里寒苏趴在床头,少年呼吸浅浅,头发像是干了不久,乱糟糟的。不知他陪了多久,已经埋着头睡着了。 桑中动了动手指,这才察觉自己的手被少年紧紧握住,疲惫不堪的她尝试的挣脱,未果。 她环视四周,桌上叠满的瓶瓶罐罐,窗台琉璃瓶中是她养的蜈蚣。 是少年救了她,想必也是少年将她背回房的。 桑中扬了扬嘴里,眼底溢出一抹温柔,手指动了动,恰好指尖触到少年的发丝。 柔软的发丝在她纤细的指节上缠了一圈,她还想摸摸少年的头,可以没了力气。 困意来袭,眼皮不受控制的滑下来,她陷入沉睡,再次醒来,不知又过了多久,少年已不在身旁,替代的,是她觉得亏欠已久的兄长。 “桑儿,你醒了?” 南樛扶她坐起,在她腰间垫了个枕头。 “兄长。” 桑中脑袋又重又晕,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救我不慎落水,是你手里的下人将你救起,乐安——他心中有愧,不敢见你,跑去祠堂罚跪了。” 桑中忽然想起来什么,花容失色,摸了摸口袋,“我的木簪!” “是这个么?”南樛从袖中取出一支手工雕刻精美的木簪。 桑中缓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弄丢。 “怎么在你手里?” “救你的那名少年,将你从水中救出,又当着众人的面,再次跳入池子里,天寒地冻,大家还以为少年不要命了,过了会,他再次从冰冷的池水中爬出来,全身布满冰渣,手里紧紧攥着这支木簪。” 桑中陷入沉默,寒苏知道木簪对她来说极为重要,所以不顾生命为她拾回。 南樛看出她的心思,眉眼一弯微微一笑,“我刚到府中就到听下人们交谈,说不近男色的胡桑中小姐从黑市领回来一位美少年,留在自己院里,备受宠爱,想必就是下水救人的这位小公子吧。” 桑中一时语塞,喉咙里像是卡了一颗石子,让她有苦说不出,显出一丝窘迫。 谣言竟然传到了南樛的耳朵里。 见桑中不语,脸上还泛起红晕,南樛笑的更深,摸了摸桑中的额头,“桑儿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 “这支簪子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信物吧,雕刻如此细腻,定是费了不少心意。” 桑中无意识的揪紧衣角,头晕眼花,像一脚踩进悬崖的失重感,又像跌入湖底,羞赧如潮漫入咽喉,耳尖滚烫,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不掺杂一丝感情的道:“兄长莫要听信谣言,这支木簪确实是我亲手雕刻,并非定情信物,而是送给兄长的礼物。” 话音一落,空气突然安静,两人都僵硬在原地,桑中真想把自己藏起来,她就不该让欺负完寒苏的乐安离开,现在的局面,她真当不知要如何收场。 南樛尴尬都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讲话,门被人敲响。 第6章 胡府大战 “南樛公子,老爷夫人唤你过去。”门外的一男子道。 良久,还是南樛先有了动静。 他握住桑中的紧握起的拳头,舒开她蜷曲的手指,漂亮修长的手指因方才握得太用力,留下了几个发白的印子。 南樛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心疼地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揉了揉,将簪子放入她的手中,“桑儿,帮我戴上吧。” 南樛待她总是那么温柔,就算是无意伤到了她的心,她也能沉溺在温柔乡里快速消化掉。 一头青丝如绸缎柔顺,解开发带,发尖垂落至腰间。 木质梳子一道一道在发丝中穿梭,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铜镜中,男人表情从容淡定,嘴角总是带着一抹笑。桑中为他束好发,插上木簪,男人对铜镜照了又照,甚是满意。 南樛起身振了振衣袖,温柔道:“桑儿,你好好歇息,这几日莫要乱跑了,几日前你闹失踪,父亲母亲将淮都翻了个顶朝天,书信传到我的手中好几封,让我好是着急。” “兄长放心,我一定不会再乱跑了。” 见桑中乖巧应了,南樛才放心离开,推开门,门外敲门的仆人还站在这儿。 南樛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轻微的疑惑,多看了两眼他才认出此人,瞳孔微微放大,有略微的惊喜与惊讶。 这不正是救下桑中的勇敢少年。 南樛唇边含笑,微微点头表示敬意,一袭青衣温润如玉,腰间佩戴一枚白玉,一举一动透露出文雅之气。 寒苏手里端着一壶汤药和一盒糕点,在寒风中等了许久,见到胡府大公子恭敬俯首,眸若寒星,靛蓝色直襟长袍勾勒出宽肩窄腰,气质更显英挺潇洒。 好一个丰神俊逸俊美的少年。 两人都悄悄怀着各自的心思,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对方的每一寸,悄无声息的偷瞄了对方好几眼。 待南樛离去,寒苏清冷凉薄的脸上换了另一副嘴贱,笑意温软,如春风拂过柳梢。 “姐姐,你醒了。” 听到甜滋滋的声音,桑中理了理衣袖,调整好心态,故作镇定的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方才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提到定情信物的时候,我就在门外了,听到姐姐与公子聊得火热,不敢叨扰。”寒苏话到一半,他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汤,送到桑中唇边。 又是这一招,定是甘棠教他的,好的不学,偏偏学学法子治她不喝药的毛病。 桑中皱紧眉头,屏主呼吸,一口闷了下去。 “姐姐对南樛公子是有别样的心思吗?” “怎会。”桑中扶额苦笑,咽下半块桂花糕,甜滋滋的味道让她烂透的心情得到了点安抚。 “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造谣,胡府的人是太闲了吗?开始以造谣主子为乐了。” “不。”寒苏瞳孔颤颤,神色慌张,“是我听到了姐姐与南樛公子的对话,才——” “是我失礼了。”寒苏垂下了头,“都怪我,是因为我,府中才造谣四起,坏了主子的名声。” “也不能这样说。” 寒苏双肩低垂,瘪着一张嘴不吱声,桑中未尝所愿的摸上了他的头,微卷柔软的秀发像小狗的毛。 手感不错。 “你也是受害者。” 寒苏抬眸,眼底竟泛起了泪花,“我还怀疑姐姐与南樛公子……,请姐姐罚我!” 桑中一个深呼吸,被他惊人的演技惊呆,为何这个男人在外人面前还很正常,到了自己这儿,总是泪眼婆娑。 这让她一时没了脾气,桑中无奈摇摇头,“我对南樛并无其他想法,只是心中对他有愧。” “他为养子,被家人抛弃,在胡府并不受宠,我心中有愧,因此对南樛多加照顾,再说,名义上我与他是兄妹,怎可能对他产生爱慕。” 南樛的身份在胡府确实很尴尬,他为中原人的儿子,虽不是溱氏,但蛊师族向来排外,家人并没有教导他驱使蛊虫,众多仆人看来他只是圣蛊的容器。 闻言,寒苏紧紧拽紧衣角的手指缓缓松开,心底踏实了大半。 桑中托起下巴,即使她对南樛有心思,也不会跟他在一起,她喃喃道,“况且,我早有婚约在身,是要嫁给门当户对的许家的。” 那又是谁,怎么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桑中一口气干完一壶热气腾腾的药汤,抹了一下嘴,摇摇胳膊活动活动筋骨。 精神恢复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给乐安一个教训了。 “你跟我来,叫上甘棠。” 桑中气势汹汹前往祠堂,一开门便看到乐安盘坐在蒲团上,正嗑着瓜子跟旁边的小厮唠嗑,母亲也在场,想必是心疼她的宝贝儿子,来劝他起身的。 这哪是来领罚的,分明是怕她生气,躲在这里避风头的! 乐安吐了一口瓜皮皮,余光扫到门口站着几个人,看清桑中后脸上笑意瞬时烟消云散,整个人一哆嗦,吓得僵硬在原地。 桑中脸色阴沉恐怖,咬着牙咯咯作响,三步并两步来到少年跟前,抬脚揣在他的肩膀上。 乐安吃痛,失去平衡往后仰去,倒在满是烟灰的祠台上,抱着老祖宗的牌匾挡在胸前,眼睛瞪着溜圆,双唇颤抖,哆嗦的大喊:“母亲救我!姐姐要杀我!” 他瞧见桑中身后冷眼旁观的英俊少年,“姐姐要为了屋里养的小白脸杀死亲弟弟啦!” “今天不揍得你满地找牙,我就不是你姐!” 胡母赶紧掺住桑中的胳膊,把乐安护在身后,“桑儿,我和你父亲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乐安他知错了,你该消消气了。” 她赶紧摆摆手,暗示身边的侍女来拦一拦。 胡家二小姐的脾性大家是知晓的,今日的架势不出了这口气是不罢休了。 几个侍女硬着头皮连说带劝,依旧挡不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胡府二小姐。 “你还惯他,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惹事,不把奴仆的命当命,还要把自己兄长往池子里推!今天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非要除了这个祸害!甘棠,把这个臭小子按住!” “是!” 甘棠听命于自家小姐,三两下擒住乐安的双臂,卸去对方力道,膝盖压在乐安腰部,胡府最嚣张跋扈的小公子被小丫头脸朝底趴在地上,在众人面前嗷嗷直叫,颜面丢尽。 胡母和几个侍女愣是没拦住,桑中又拨开众人给了他一脚,乐安泪流满面求饶,一把鼻涕往嘴里流,桑中这才解气。 寒苏旁观了这一场胡府大义灭亲的大戏,桑中让他来,是为了让他亲眼看到,为他出了口气。 收拾完乐安,该去父亲那里把南樛带领出来了,桑中自己独自见了父亲,几个门外看守的小厮向前一步正要拦,桑中气势汹汹无视了他们,门一踹,果然,南樛正跪在地上。 “桑儿?”胡父知道自己女儿的德行,把戒条往背后藏了藏,“你怎么下床了,身子好些了吗?” 他朝跪在地下的养子使使眼色,暗示他赶紧起身。 “桑儿,我把乐安狠狠骂了一顿,让他去列祖列宗前罚跪了,为你出了一口恶气。” “爹爹。”桑中行了个礼,态度却算不上柔和,“这次的事,责任全在乐安,是他无理取闹,你为何还要罚兄长?” “这……”胡父难为情,自己女儿性子刚烈,刚遭了罪肚里一团火,平时又爱护犊子。 他斟酌片刻,才道:“归根结底,这件事南樛也有责任!你是为了他才用体内的圣蛊换取鹤顶香神木,把驱使圣蛊的法子教给了外人,还受了风寒跪了一夜,乐安也是急火攻心,心疼你才…才不小心…” “爹爹,您非要这样讲么?”桑中挡在南樛身前,一把把他拽了起来,南樛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真要归根结底,那我们重头来算,是您擅自主张把蛊种到南樛体内害他吃尽苦头的,不然我也不会去万宝庄,去割肉取蛊换神木,更不会被您的爱子推入池塘里!” “桑儿!”南樛手搭在她的肩膀,对她摇摇头,“不要再说了?” 胡父气的脸通红,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气,一副要被气死的样子。 桑中最清楚她父亲身体,结实如牛,装起柔弱来,还不如寒苏半分逼真。 “若不是我,南樛早就被亲生父母卖给奴隶贩子,是胡府让他锦衣玉食,若不是中原人赶尽杀绝,蛊师一族怎可能把老祖宗留下的圣蛊传给一个病秧子,南樛被蛊摧残固然可怜,就当是报答胡府的养育之恩,有何不可?” 桑中正要反驳,被身旁之人拦住,“桑儿,父亲说的对,莫要顶嘴惹父亲不快了,这次父亲罚我,是因我没照顾好自己的妹妹,该罚。” 桑中恨铁不成钢,“兄长,正是你优柔寡断的性子别人才会被人欺负。” 名义上明明是胡府大公子,连下等奴仆都能白上几眼,这其中,就有父亲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乐安的从中作梗。 “桑儿,我知你是为了我好,无论受多少委屈,我就当是为你,心里也好受许多,况且有了这支鹤顶香制成的簪子,使我体内的蛊陷入沉睡,这都是托了桑儿的福。” 桑中眼眸泛起一片涟漪,心疼眼前的男人。 胡父瞧见刚才还跟他蹬鼻子上脸的两人现在你侬我侬拉着小手,气氛微妙,心道万万不可。 他咳了两声,“桑儿,刚在是爹爹太凶了,你别往心里去,再过几日许家就要来下聘了,你自己好好准备一下,养好身子,别再动气了。” “在外人看来,我们胡府表面上是做食粮绸缎生意,但无论是个端茶的侍女还是劈柴的小厮,随便拉出一位都是当今世上顶尖的养蛊高手,可惜人丁凋零,在这样下去迟早走向灭亡。” 胡父握住桑中的手,语重心长道: “老许家不仅是我们生意上的合作对象,更在我们逃亡时施加援手并力相助,是为父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朋友,你与许家小子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胡府与许家联姻最合适不过,桑儿啊,你的联姻可是打破蛊师族生存僵局的重要一步,可不能为了一点私欲置族人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