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 第1章 初见 顾朝刚刚探身走下马车,一名持剑青年便迎上来,略一拱手,“顾神医,情况紧急,请跟我来。”说罢便转身大步朝府内走去。 顾朝心中清明,病人情况危殆,便紧了紧步子,随着他三拐两拐进了后院。 后院匾书“藏阁”,有一中年男子等在门外,负手而立,锦衣华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束金镶玉发冠,见顾朝走来,微微颔首,“顾神医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但犬子恐等不了太久,劳烦神医先行诊治。” 顾朝知道此人便是这府邸的主人,宋仁城,岭州有名的富商,他作揖道,“无妨,先救人要紧。” 说着,他便往屋内走去,这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除了引路来的男子和宋仁城等在门口,屋里只有顾朝和躺在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半个人。 此人年轻,瘦弱,脸如白纸,毫无血色,头发凌乱披散着,右手搭在床边,自然下垂着,若不是胸腔还在微微起伏,很难分辨他是否还活着。 顾朝俯身执起男人垂落的手,触感冰凉,甚至摸不到肉,只有坚硬的骨头和一层皮肤。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二人的呼吸一重一轻。 顾朝把目光再次投向这年轻人。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骨相立体,许是太瘦弱的原因,脸上棱角格外锋利,睫毛很长,不是浓密的黑色,而是淡淡的棕色。嘴唇干裂,和脸色一样惨白,皮肤干燥,像是缺水的花枝,从上到下只剩一个干枯的外壳。 毫无生气。 他将指腹搭上那截干枯的手腕,随即一股阴寒之气便传入指尖。他闭目凝神,脉象沉微欲绝,却又有一丝诡异的滑疾深藏其中,仿佛这具躯体中某个角落,另有一丝脉搏蠢蠢欲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利落挽起男子袖口,宽大的衣袖下面,不仅仅是形容枯槁的瘦弱手臂,还有自上而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疤,新旧交替,旧的已经结痂,新的还在渗血。甚至有些伤疤,是一刀刀叠加上去的。他连忙查探另一只手臂,同样满是伤痕。这两条手臂,就像是有人在一张白纸上,用深浅不一的血色罗列出层层线条,纵横交错。 顾朝眼神骤然一紧,“果然。”这些伤痕,绝不是自残,而是经年累月的、毫无规律的取血之痕,与在师父那里看到的古书上记载的一模一样——子母蛊,孝。 思及至此,他麻利地将那两双臂膀塞回袖子,拉起被子盖至肩头,思忖片刻,又拉过一床被子盖在上面,然后转身去拿药箱。 药箱里的针灸和“回光散”并排摆放着,顾朝漠然略过那小罐子,毫不犹豫地取出针灸包。 现在顾朝心里只有一件事情,不能让他死。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阳光如探针般刺入,空气中那些细小的灰尘无所遁形,顾朝冷眼看着不断翻滚的尘芥,淡然道,“何事?” “老爷问,顾神医可有把握?” “尽全力。” 门重新闭合,光线消失了,小小尘埃松了口气,重新融入黑暗,屋里又陷入死气沉沉,门外一阵窃窃私语后,脚步渐行渐远。 银针没入男子額顶,那本该有的微弱肌肉跳动却没有到来,顾朝用两根手指撑开男子的眼睛,那瞳孔透着股乳白色,仔细看,好像还有极细的丝线在游走。 顾朝微微蹙眉,掀被,落针于颈侧要害,依然石沉大海。 “若是想活命,就得配合我。”顾朝拔出银针,再次用手指撑开男子的眼睛,“它已经绵延不绝地侵入你身体每一个角落,我必须找到它最薄弱的位置,才能让你活命。” 说罢他另取一银针,缓慢逼近男子右眼内侧,针悬停在分毫之处,他屏气凝神,所有感官全部聚焦在那游走的白色细线上。 猛然落针。 白色细线犹如被踩住尾巴的蛇,一阵猛乱扭动,最后渐渐趋于平静。 “嗬……” 男子终于有了反应,他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吼,四肢开始抖动抽搐,被子被掀翻在地,顾朝迅速起身,站定在一个安全距离,冷眼看着那痛苦扭曲的人,不断地挺起或放下自己的身体,如干树枝一般的手指因用力而弯曲得不成样子,额头开始渗出汗,不过片刻就已经将头发打湿。 顾朝的目光紧紧追随游走在男子体内的那东西,眼看着受惊的它东窜西逃,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男子经脉中疯狂冲撞,毫无章法,不得解脱。 屋内二人,一动一静,一卧一立,顾朝知道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而刚刚那一针,不过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震慑,他眼看着男子的动作一点点慢下来,最后只剩大口喘息,急切地吞咽着空气。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像最初顾朝见到他一样,只剩胸口微微起伏。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缓慢睁开眼睛,那乳白色的瞳孔已经变回深棕,可目光依然涣散,直直对着房顶。 “宋公子,气血已竭,静卧勿动。”顾朝毫无波澜的声音慢慢传来,他不再多看床上的人一眼,转身落座开方。 宋离重新闭上眼睛,满身的剧烈疼痛让他连呼吸都想要尽量慢一点,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模糊地听到有人在一旁说些什么,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甄别,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分割开来,曾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甚至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感。 意识强行中断,宋离沉沉睡去。 ……… 宋仁城手持药方,双目自上而下打量顾朝,“顾神医的意思,小儿是天生缺陷,才导致气血亏竭,并非中毒?” “老爷多虑,顾朝自幼随师父学习医术,不敢妄言有多精湛,但中毒与否是不会诊错的。” “顾神医谦虚了,您是千足大师的关门弟子,医术自然毋庸置疑。”宋仁城嘴角抽了一下,将药方交给那引路青年,“程迹,给顾神医安排客房,一应按照既明的标准来。” “宋公子的情况已然脱险,顾朝也该回山向师父复命。”顾朝起身作揖,背起药箱。 程迹上前挡住顾朝的路,顺势将剑鞘抵在药箱上。 “顾神医,既明的病隔三差五就给我来个措手不及,若下次再千里迢迢往千足山寻医,怕是没这么幸运了。”宋仁城向程迹摆摆手,低头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衣袖,“千足大师那边,我会派人前去回禀,说顾神医要小住段时日。” 顾朝垂眸看着宋仁城的衣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故作迟疑地收紧抓着药箱的手,又陡然松了开,道,“却之不恭。” 程迹引着顾朝往客房走去,“顾神医有何需求,可直接与我说。” “将我安排在宋公子隔壁即可,按方抓药,我亲自煎。一日三餐,需先问过我。”顾朝边走边说,他的语速不快,每句话的尾音压得很低,“劳烦程公子。” 顾朝适才留意到,这间“藏阁”并不大,总共三间客房,院里种着些桃树,正值盛夏,果实累累。 但有一点,与刚到此地时一样,院里没有下人,对于宋仁城的独子,而且是一个病弱不堪的独子来说,这未免有些难以置信。 程迹将人送到后,便拿着药方外出抓药。 顾朝先是查看了宋离的状况,人依然在沉睡中,刚刚抵抗过,耗尽体力确也如此。他用手背探了宋离的额头,体温已经恢复正常,随即搭脉,脉象趋于平稳,“看来,它被吓到了。” 顾朝环顾四周,明明是盛夏,房里却总透着一股阴凉。宋离的床褥、纱幔、乃至衣服,全部颜色灰暗,虽然用的全是上好的真丝绸缎,却让人一点也感受不到它的昂贵,呆在这里只觉压抑。 他起身将门打开,重新把阳光放进来,一同钻进来的还有湿热的微风,与声声蝉鸣。 “你是谁?” 身后传来声响,是夹杂着沙哑的低沉男声。 顾朝转身走向宋离,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和木勺,“在下顾朝,是个大夫。”他用勺子舀了一点水,喂给宋离,“多喝水,有益。” 宋离连眨几下眼睛,不知是看不清还是困惑,但喂到嘴边的水容不得他拒绝,入喉发现竟是甜的。 “顾朝?千足大师的弟子?”宋离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水痕,一双棕色眼珠不住地转动,嘴角向上扬起,“多谢顾神医救命之恩。” “本分,无需言谢。”顾朝放下杯子,从药箱里取出针灸包。 “顾神医这是要做什么?”宋离觉得嗓子有些痒,“咳咳……” "既然醒了,开始施针。"顾朝抽出银针,有一指长。 “不,想必不需要……”宋离瞳孔微缩,气若游丝。 银针猛然落下,他收紧眉头,轻闭的眼睫微微颤抖,“嗯……” “原来,宋公子怕疼。”顾朝又抽出一根银针,并未看他,将针置于手间把玩,阳光照在银针上,闪出点点光芒,那光芒没入顾朝的眼睛,竟陡然变了样子,“既然怕疼,臂上的那些伤,又是做给谁看的?” 顾朝(zhao一声)。时隔好多年,再次写文。这个设定是老早就想好的,锁了的那篇也叫这个名字,不想改了,重新开了一篇, 如果大家有哪里阅读不舒服的 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施针 “既然怕疼,臂上的那些伤,又是做给谁看的?”顾朝此刻不需费力,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除了能发出些声音,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针已然没入宋离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这人现在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刚退下去的汗水密密麻麻地重新爬上额头,他紧闭着双眼,死咬嘴唇,喉咙不断滚动,但连抓紧被褥的力气都没有。他手指颤抖着,一寸寸挪向顾朝的衣摆,但抓不住,只能轻轻挨着。 “新鲜伤口最宜引诱它,必须彻底封住。”顾朝似是未察觉那细小的碰触,甩甩衣摆,继续取针。 宋离静静躺在那里,任由这些银针在自己的手臂上疯狂游走,已然不知时间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最后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只知道,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 “现在,坐起来。”顾朝搁下茶杯,略偏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宋离。 宋离慢慢呼出一口气,试着去抬起自己的手,赫然发现先前经脉中所有的胀痛全部消失不见,就连那些新鲜伤口也不再渗血,骨骼里有了股莫名的力气,支撑他顺利地举起手臂。 他用手肘撑着自己,一点点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尽管虚弱,但他清楚知道,这虚弱是因为几天没有进食,并不是病体的孱弱,甚至现在整个身体的感受,远超过去年岁里,所有的时日。 顾朝几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中的凌厉渐渐收敛,被烛光一映,竟多添一丝温暖,“进食,是帮助你快速恢复的重要途径,然而,具体进食何物,从今日起,宋公子须按我的要求来。” 说罢他端起手边的热粥,勺子随意搅动几下,翻滚出藏在里面的红枣碎,走近将碗递给宋离。 宋离扬起嘴角,但眼睛的弧度却没有丝毫改变,“顾……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他话语断续,最后四个字却咬的异常清晰,手流利自然地接过粥碗,狼吞虎咽。 “宋公子,手臂上的伤,可是梦游所致?”顾朝见他一口气喝完粥,心中甚满,搁回空碗,又递过来一碗药汤。 宋离嘴角还挂着残粥,抬起擦拭的手旋即顿了一下,而后随意抹了一把就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顾神医真乃再世华佗,不怕您笑话,在下自幼体弱,多有噩梦缠身,经常,身不由己……” 宋离的眼尾是微微上翘的,棕色的睫毛浓密纤长,双眉舒展开来,眼里盛着淡淡的笑意。 “此地阴寒,着实不益于宋公子身体,为何不搬至其他地方居住?”顾朝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脖颈笔直,下巴微微向上,明目张胆回视宋离双目。 “家父说,说我体弱,不宜挪动……”宋离驱散了眼里所有的笑意,嘴角虽始终保持向上,但那怎么看都像是在自嘲。 “嗯……”顾朝先是避开宋离的目光,自顾自点点头,而后再次投去疑惑,“令尊对公子舐犊情深,每日可都会亲自探视?” “自然……”宋离眯弯眼睛时,就仿佛眼尾有一条无形的线,抻动他的嘴角也跟着向上动起来,“顾神医年纪轻轻,便成为千足大师关门弟子,想必定见过不少奇症,不知……神医可有遗憾?” 顾朝眼睫微垂,复又抬起,“为医者,当向前看。”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是若有若无扫过宋离手臂,“若说遗憾,恐是未能与公子早些相识,得遇这般''奇症''。” 他说话间身体微向前倾,悄无声息拉近二人距离,烛光在他身后映出一团阴影,笼罩了瘦小病弱的宋离。 “毕竟,”顾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循循善诱的耐心,“若想根治梦游……身不由己这般奇症,光靠只言片语还不足以达成,所以……” 顾朝鼻尖喷出些许热气,“明日起,我会为公子专门制定一套诊治方案,还望公子,多多配合。” “好说……”宋离慢慢后移,靠向床头,“睡吧,顾神医。” 太阳如常升起,被顾朝打开的门窗再次成了阳光趋之若鹜的角落。 “这就是你所谓的,诊治方案?”宋离挑起一边长眉,死死盯着那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银针。 “昨夜公子已经深谙其效果,不是吗?”顾朝右手取出一根银针,左手箍住宋离的手腕,利落下针,“安睡无恙。” 那细针像是扎进宋离的心间一般,让他冷不防地发战,锁紧的眉头挤出了汗水,“顾神医……针到病除……想必用不了几日,我便,安枕无忧了……” “治病,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徐徐图之,当为上策。”顾朝发现被自己箍住的手腕,正渐渐升起一股力量,伴随着愈发燥热的体温一并传回来。这已不是一个垂死之人该有的肌力,宋离的恢复速度远远超出他的预判。 而那手的主人,像是被扎到哑穴上一般,鸦雀无声。 第九针落下时,顾朝自认已达极限,宋离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身体小浮动地抖动起来,和之前预估的一样,这孝,的确是自宋离出生就存在的。 “啪嗒……” 顾朝手背上突然出现一滴水珠,他寻着看去,竟发现宋离偷偷别过头去的样子,那一刻,他确认,宋离当真惧怕疼痛。 那么,经年累月,如此多的伤痕,他是如何消化的呢? “宋公子的配合让诊治格外顺利,休息吧。”顾朝收好针灸包,抬脚朝门口走去。 “门口的桃树,”宋离沙哑微弱的声音响起,“结了好多果子,是不是?” 顾朝向桃树看去,的确挂着不少粉嫩的桃子,“是。” “扶我……我要去看看。”说话间,宋离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着喘了几口气,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痴痴地等着顾朝。 顾朝迟疑片刻,还是依言将宋离扶到桃树下,这人的瘦弱是长期亏欠导致,此前卧床不显,如今站起来,竟与自己同高,只是稍微来一阵风,也许就能将他击倒。 “其实,这树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亲手种的……”宋离抬头去看,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病态的底色涂抹上不一样的耀眼。 “这就是你不愿搬离这里的原因之一?”顾朝将人安于座上,自己走近桃树摩挲树干。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顾神医的眼睛……”宋离将衣领紧了紧,“顾神医尝尝,这桃子甜脆多汁,不可多得。” “哦?”顾朝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对宋公子而言,此树的意义,应远胜于果实。” 说着,他伸手握住宋离的手腕,“况且,”嘴角的笑容也更甚,“经脉未平,气血未稳,此时进食生冷,于你百害而无一利。” 说罢,笑容陡然消失,他松开手,负手而立,仿佛刚才的举动确确实实是为了探脉,“我更好奇的是,这位对公子十分重要的人,可知公子此刻深陷这身不由己的固疾中呢?” 宋离淡笑着摇摇头,“顾神医还真是,什么都想探个清清楚楚……” “扣扣扣。”院外的门被敲响,程迹的声音传来,“顾神医,老爷请您过去。” “今日谈心愉悦,想必对公子的病,也是锦上添花。”顾朝扶起宋离,“去喝药吧。” “今日见公子已能下床走动,顾神医果真医术高超。”程迹引着顾朝往书房走,“二位是在聊那棵桃树吗?” “闲聊两句,打发时间。”顾朝礼貌地跟在程迹身后,眼睛四下观察,书房竟外没有侍卫,他接着说道,“难到那棵桃树有什么故事?” 书房的门被推开,程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对着顾朝,“老爷在里面等您。” 顾朝坦然道谢,转头时眼神闪过一丝藏不住的阴冷。 “今日请神医来,是想问问既明的身体,何时能恢复?”宋仁城请顾朝落座,自己捧起一杯茶呷了一口。 “不瞒宋老爷,这两日诊治后,在下有了新的发现。” 宋仁城的杯盖狠狠磕到了茶杯,他挑眉抬眼盯着顾朝,“哦?愿闻其详。” “宋老爷可知,公子有梦游的症状?”顾朝缓缓开口,眼角余光瞥着宋仁城越握越紧又渐渐松开的手。 “这,既明从小体弱,常有噩梦缠身,却有些,身不由己。”宋仁城再次端起茶杯。 顾朝听闻“身不由己”四个字,忽觉宋仁城的音调故意抬高了一些,他调整自己的声调,使其更加平稳,“我已为公子开始诊治梦游,不日将有成效,这梦游症,多半归结于公子体质过于孱弱,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宋仁城并无异样,他继续开口道,“以公子现在这样低于常人的自控力来看,倘若外界多加一丝一毫的刺激,可能都会导致他……” 顾朝缓缓起身,双手抱握,对着宋仁城弯下腰,“自戕。” “顾神医这是何意?”宋仁城眉眼下垂,那几乎闭合的眼缝里,闪出寒光。 “宋老爷爱子心切,然医典有云,忧思过甚则伤脾,惊恐不定则扰神。宋公子神思衰弱,遇烈火关切反而火上浇油,实属不该。”顾朝站直身体,近乎九尺的身高,让他天生就有一丝压迫感,“告辞。” 第3章 花瓣 程迹走近宋仁城,双手略微握紧,“老爷,顾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宋仁城沉默不语,整个脸颊都紧绷着,嘴唇紧闭,眼神狠戾。思虑片刻,他再次端起茶杯,随着茶杯靠近双唇,他所有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眼角再次低垂,淡淡说,“泥塘里的小蟹,翻不出多少淤泥,你盯紧点。” 程迹低头称是,沉吟片刻,“那,公子……” 宋仁城默默笑起来,虽努力表演出和蔼,但整张脸依然让人觉得阴冷,“既明?他不敢怎样,他的小命,永远握在我的手里。” 程迹垂着头退出房间,关门的一刻,他的眉头动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顾朝拔出最后一根银针,目光聚焦在手中,“宋公子,可以松开了。” 宋离拉着顾朝衣摆的手,悄然松开,“咳……顾神医,明日这针,是不是不用再扎了?” 顾朝起身收拾药箱,端起药碗递给宋离,“宋公子恢复很好,针,不必再用。” 听闻此言,宋离迅速接过药汤一饮而尽,而后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到书架边,翻箱倒柜半天,才从最底下一本书中翻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护在手心,咧着嘴朝顾朝跑过来。 “神医,送给你。”说着,他打开手心,一片淡粉色,被压的完好平整的桃花花瓣,出现在顾朝眼前。 有那么一刻,顾朝愣住了,他没有接那花瓣,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看着那花瓣,因为有了手心的温度,而慢慢柔软起来。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出府了?”宋离又把掌心往顾朝眼前凑了凑,斜低着头抬眼偷看他的眼睛。 “公子要外出?”顾朝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起花瓣,置于眼前仔细打量,“正好,我也要外出,一起。” 岭州地处西南,是座有名的山中之城,终年湿热,夏季尤甚。城中河道如织,青石板路旁水声潺潺,处处盖着滑腻的青苔。远处山端若有若无笼罩着层层暮霭,正午的阳光穿过去,染上了七彩的颜色。 但顾朝知道,那是山林间腐烂动植物的尸体,与特殊地质混合而成的,用以滋养蛊虫最好的天然屏障。 顾朝随着宋离走上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两侧店铺琳琅满目,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晴雨楼,我们岭州最有名的酒楼,他家的野味做的特别鲜美,今天我请客,顾神医敞开了吃。”宋离拉着顾朝的手大步走进酒楼,“王立,给我炖个鹿。” 谁知握着的人猛的往回用力,将宋离整个人又拉回了门外。 “病情微缓,不宜使用燥热之物。”顾朝反握住宋离手腕,“且,不宜饮酒。” “既明来了吗?”说话间,一位玉面郎君走了出来,“宋公子这番病得可是惊天动地,差点把整个岭州的杏林高手都吓破胆……” 驻足才看清面前手拉手的二位,郎君立刻笑容满面,抬手就将顾朝的手抢了过来,“这位便是顾朝顾神医了吧,久仰大名,没想到竟是英雄出少年。此番既明得以死里逃生,多亏顾神医力挽狂澜。今日神医来我晴雨楼,我许临川真是荣幸之至。这顿饭,我做东,来,请进请进。” 顾朝整个人半推半就进了酒楼,这个叫许临川的郎君不止力气大,话多,而且丝毫不见外,又搂又抱地推着顾朝上了二楼。 临窗的包间已经布置妥当,荤素搭配一应俱全,完全不像是一次无计划的会餐,顾朝思前想后,竟不知宋离是何时通知的许临川。 “遵医嘱,不宜饮酒,这是给你准备的银耳红枣羹,多加了两勺你平时最喜欢的槐花蜜。” 打点完宋离,许临川拎起酒壶倒满两杯酒,双手恭敬地递给顾朝一杯,“顾神医,这杯酒敬您,千言万语还是一句感谢,救回了既明,他此次若是……想必我会抱憾终身。” “医者本分,无需言谢。”顾朝虽接过酒,却没有喝,眼带笑意却压着半分,“倒是许老板您,未卜先知,竟知道我们今日会过来。” 许临川执杯的手顿在半空中,随即,他脸上的笑容层层展开,没有回答顾朝,而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神医果真心细如发。”他放下酒杯,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正在喝羹的宋离,“这间临窗雅间,本就是为既明备着的。他啊,就像这岭州的天气,瞧着灰压压、病恹恹的,谁知哪天就放晴了,跑我这来透透气呢?” 他拿起酒壶再次斟满,推杯至顾朝手边,“至于能在此遇见神医您,这可不是未卜先知,这是天赐的缘分啊。” 顾朝不动声色,心下了然,这许临川,是个老狐狸。他不再纠缠,举起刚刚未饮的酒杯,淡然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许临川饮尽杯中酒,落座的一刻瞟向宋离,眼神里闪着些许光芒,“不知顾神医是哪里人?” “凉州。” “哦?凉州可是好地方,最有名的就是那凉州酿,入口醇厚,似有奶香。”许临川边给顾朝夹菜边说,“不过,这凉州离千足山足有千里,不知神医如何拜得千足大师门下?” “许老板,见多识广,自当知师父曾喜爱四处云游,顾朝有幸得师父垂怜,收入门下,不知许老板,”顾朝执筷挡住许临川往碗碟里送的菜,“为何对此感兴趣?” 许临川眼含笑意,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多加一分力气将顾朝的筷子推回去,“顾神医见笑了,在下听闻千足大师于十五年前闭关,就再未下过山,而顾神医如今最多不过十八,难不成蹒跚学步时,就已得神助?” 顾朝右边额头猛地一胀,那熟悉的灼烧感慢慢爬上他的眼角,他将双手收回腿上,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左手拇指狠狠掐住右手合谷穴,他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但,只有他知道,他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去保持清醒。 许临川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把抵在顾朝咽喉处,近在咫尺的刀。 “许老板的情报很准,”顾朝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但,涉及**,恕在下不便告知。” 许临川悄然和宋离对视一眼,随即朗声大笑,“哈哈哈……怪我了,怪我了,遇见疑惑总爱刨根问底,唐突了顾神医,我自罚三杯。” “宋公子,”顾朝没有理会许临川的赔罪,而是将身体转向一直闷不做声的宋离,“佳肴可口,但,不宜贪。” 在顾朝和许临川你来我往的寒暄中,宋离已经吃了三碗饭,此刻正端着第四碗饭的他,闻言默默放下碗筷,虽未言明,但眉眼间多少透着些不悦。 “老爷!酉时了!”雅间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宋离和许临川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天色不早了,顾神医,咱们走吧。” 顾朝不知这时辰对宋离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见他急忙忙起身的样子,似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今日只忙着和顾神医聊天,招待不周了,还望顾神医来日再给在下一个机会,将功赎罪。” 顾朝起身告辞,首先步下楼梯,转弯时微微仰头,余光瞥见许临川将一个小东西塞进宋离手心,他不动声色,先行出了酒楼。 “宋公子,可否陪在下购买几味药材?”顾朝拦住正要回府的宋离。 “这,”宋离抬眼瞧了瞧日头,约摸还有些时间,“好,我带神医去。” “玉肌藤?没有,公子,那东西生长于大漠,咱们这里终年潮湿,根本种不出来。”药材店掌柜无奈地摇摇头。 宋离已经跟着顾朝转了五家药铺,始终买不到他想要的药材,眼看日头就要落下,宋离必须马上赶回府中,“若神医还想继续逛,我差人将临川喊来,他常年经商,对所有铺子了如指掌。” 顾朝还是第一次见宋离这般急躁,看来,他的最后时间期限便是黄昏,“宋公子若有急事,请自便。” 宋离草草行礼,转身便大步走开。 顾朝偷偷跟了两条街,发现宋离竟是朝着宋府的方向奔去,心中疑惑更甚,但此刻无暇探究,他悄悄隐入黄昏的影子,朝另一边离去。 “掌柜,可有给子安的信?”顾朝走进一家不起眼的镖局。 掌柜翻查片刻,递上一封。 顾朝接过信,贴身收好,便寻着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去。 “子安, 为师早年云游时,确曾到过岭州,听闻坊间传言,宋仁城,是岭州最大的神秘富商。家财万贯,却无一人知晓他靠什么营生。只道听途说,他与皇室沾边,所有岭州大小官员,一概对其十分尊重。此人老辣,低调,从不出席任何江湖场所。若如你所说,他的独子身中蛊孝,此人必和巫家家主脱不了关系。为师知你复仇心切,但切莫冲动行事,万望保重。 师” 顾朝收起信件,藏于贴身处。心中不断思索信中所言,蛊孝是只有巫家家主才能培育的子母蛊,宋仁城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顾神医,终于找到你了,”程迹急匆匆跑过来,“公子他……” 第4章 伤痕 顾朝再见到宋离时,那人已经又如初见般,奄奄一息。 “发生何事?”顾朝迅速搭上脉,那脉象沉滑,似是体内的能量正源源不绝奔向体外,他猛地看向程迹,“怎会这样?” 程迹紧握手中剑柄,低头不语,像一尊石像。 顾朝注意到那持剑的手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他眼睛里的火被点燃,周遭气压低的吓人,“说。” 程迹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有攥着剑的手指愈发用力。 顾朝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强压自己就要失控的怒火,拉开宋离的袖子检查,并无新伤,又检查了颈部左右,均未见明显伤痕。 随即他掀开被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钻了出来。 宋离前胸的衣服湿哒哒的,黏腻地糊在身上,横亘在胸前的伤口比比皆是,平时看着压抑的灰色真丝,此刻被鲜血染成了一幅泼墨作品。 顾朝的手顿在半空,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宋离捧在手心里的桃花花瓣,以及那人期待的眼神,莫名觉得胸口被堵住了。 但,他知道,绝不能让宋离死。 “去,准备剪刀、干净的衣服、温水和纱布,立刻让厨房煮红糖水送过来。”顾朝的声音低沉且冷静,他挽起自己的衣袖,转过头打开药箱。 程迹将东西备齐,就被顾朝赶了出来,坐在桃树下,想起刚刚一幕,心有余悸。 宋离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黄昏前入府,打从他在门口见到程迹微锁的眉头起,就知道,今晚将是漫长的一夜。 他丝毫停留没有,必须立刻去确认她的安全,直奔别院。 他跪在宋仁城面前,额头紧挨着地面,肩膀不自觉地颤抖,声音也轻飘飘的,“父亲,我知道今日晚了,我认罚,求父亲看在她年纪大了的份上,高抬贵手。” “你和顾朝,说了什么?”宋仁城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他那金镶玉的发冠闪着幽光。 “不,不,我什么也没有说,顾神..顾朝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宋离向前爬了爬,“求父亲惩罚我,放过她吧……” “惩罚你?既明,”宋仁城身体前倾,那布满狡黠笑容的脸,忽明忽暗,“我的好儿子,我怎么舍得惩罚你,你可是为父的心头肉。” 说着,他朝一旁挥挥手,只听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惨叫,沙哑,却洪亮。 宋离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哭腔,“父亲,父亲我错了,父亲我不敢了,求父亲……求父亲……”他边说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抓到宋仁城的脚踝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我的好儿子,规矩,不能坏。”宋仁城踢开宋离,用手拍打刚刚他握住的脚踝,起身就要离开,“让公子好好听着。” 屋里的叫声又传来了,这次没有先前响亮,却更沙哑、更凄凉。 宋离连滚带爬地追着宋仁城的双脚,“父亲……父亲……” “啊~~”屋里的叫声断断续续,忽的响起,又戛然而止。 那每一声,都像一把把尖刀,戳进宋离的心尖,再疯狂转动,他双手抱着头,想听到她的声音,又怕听到她的声音,他的鼻涕混合着眼泪通通流进嘴里,酸涩苦闷,将他整个人塞得满满当当。 他的牙齿因过于颤抖而发出“吭吭”声,摊开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他缓缓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黑暗的,但他却分毫不差地,抢过了程迹随身的佩剑。 “你要造反吗?”宋仁城有些震惊,“你忘了上次的教训吗?” “不,不……”宋离抽泣着,“父亲放了她,我来接受惩罚。” 说着,他抬手就往胸前抹去,“一刀不够,”他回手又是一刀,“两刀不够……” 他一刀接一刀,没有停顿,没有犹疑,最初的疼痛过去后,只剩下麻木,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会重复这一个动作。 程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扑上去时,宋离胸前已经血肉模糊,被自己按在地上,嘴里还在疯狂地喊叫,“父亲,够了吗?够了吗?” “老爷,公子知道错了,”程迹满手都是血,眼睛有些发红,但语气依旧恭恭敬敬,“他会死的。” 宋仁城左眼抽搐两下,气血已经涌上头,他咬着牙指着宋离,“好,好……” “谢、父亲……”宋离双眼迷离,四肢无力得被程迹搭着,抽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笑——混合着痛苦、胜利、毁灭的笑。 “程公子。”顾朝的声音打断程迹的思绪,他连忙平复情绪起身行礼。 谁知顾朝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那血迹斑斑的手掌推向他的眼前,声音冰冷,“到底发生何事?” 程迹猝不及防地看到自己手上凝固的血迹,险些踉跄几步,他两只瞪大的眼睛里,似乎有两个影子晃动,一个是宋离,另一个是自己。 良久的沉默后,程迹抽回自己的手,尽力按耐住不安,向顾朝行了个礼,“顾神医下次若是再带公子出门,请务必赶在黄昏前回府。” 说罢,他转身离开。 顾朝摩挲着自己的双手,上面隐隐有些血迹,“难怪如此急躁,这就是,黄昏的最后期限。” 他重新回到宋离床边,新换过的里衣上似乎又渗出了点红色,那前几日刚养出来的气色又荡然无存。 他看着宋离安静地躺着,眉头却仍是紧锁着的,“你不是怕疼吗?” 是啊,宋离的惧怕自己感受得到,每次施针时,他紧咬的牙关,他偷偷拉着自己衣角的手,还有他强忍的眼泪,应当都是真实的。 但他是宋离,宋仁城的儿子,蛊孝的承载者,他是自己追寻目标的唯一线索。他和巫家,脱不了关系。 但那瓣桃花花瓣,总是不由分说地挤进顾朝的思绪,他想活命是真的,对自己哪怕一丁点的示好,也是真的。 “你,究竟,是敌是友……” 顾朝手边还散落着宋离换下来的衣服,怕是不能再穿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想将衣服收走,不料抖动后掉落了一个小物件,顾朝捡起,发现是白天许临川塞给宋离的。 叠整齐的纸条。 顾朝展开,上面写着:“大师闭门不见客,确有蹊跷,其身份不明,慎之。” 纸条上的字符,像是中了蛊的虫子,无孔不入。 “确有蹊跷……”他咬着牙念出这四个字,“可是在我来此之时,便心生怀疑?” 顾朝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刚刚那些怜悯与迷茫,就像是想在岭州寻那玉肌藤,荒唐至极,“原来,你并非无辜。” 顾朝重新将纸条叠起,塞回旧衣,他起身,那背影像是一座高墙,比之前更坚固、更冷漠的高墙。 宋离一睡,就睡了三日。 顾朝日日为他擦洗换药,将煮好的红糖水一点点润到他的唇上,偶尔外出,也总会在黄昏前回来。 程迹来探过两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全在顾朝的眼中,他心中暗暗盘算,有些人、有些事情,怕是等不了了。 第四日傍晚,宋离醒了。 屋里的烛光很暗,他睁开眼睛也不觉得刺眼,被子从肩头至脚底,盖得严严实实,双唇上还残留着红糖的味道。 “醒了?”顾朝坐在一旁看书。 “嗯……”宋离声音有些哑,他想坐起来,刚刚撑起手肘,胸前就像炸开了一样剧痛无比。 “伤口多,且深,勿动。”顾朝合上书本,朝这边走来。 “顾、神医……又救了我、一命……”宋离弯弯眼睛,嘴角自动上提。 “给你清理伤口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顾朝坐在床边,将被子掀开,“你这些伤口,全部朝向一个方向,且入刀处颇深,收刀处渐浅,位置嘛,大多集中在,”他说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四指并拢呈刀剑状,往胸前划去,“这里。” 宋离眼角微微跳动,不去看顾朝的手,想要拉起自己的被子,“冷……顾神医……” 顾朝挡住被子,顺势抓起宋离的手,使其迫近自己的伤口,引领着他的手指由左及右,划过伤口的轨迹,“是,这样做的吗?” 宋离想抽出手,无奈体力有限,放弃挣扎,眼带笑意地看着顾朝,“顾神医不仅凡事都喜欢探到底,不曾想,想象力也很丰富。” “哦?”顾朝饶有兴致,附身贴近宋离,“那你告诉我,这些伤,怎么来的?” “那日我独自回家,遇上强盗……” “宋大公子才是好想象力!”顾朝打断他,“你是说堂堂富商之子,竟在治安无虞的岭州,且自己家门口遇上强盗,被砍杀成重伤?” 顾朝松开手,直身笑起来,“哈哈哈……失礼了宋公子。” 宋离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抹去,他等顾朝笑完,才略带冰冷地说,“事实如此。” 顾朝双手抱胸,没了笑容的他眼里尽是审视,“那么,黄昏前必须赶回家的规矩,又是为何?” “黄昏”二字就像是一道惊雷,宋离突觉浑身麻木不堪。 屋里安静的沉默着。 “公子……”程迹敲响房门,打破了所有沉默,“老爷,想见您……” 第5章 两清 顾朝暂时放过了宋离,他打开房门,见程迹面色凝重,却无暇多虑,“宋公子刚刚苏醒,不宜走动。” 语毕,便想重新合上房门,谁知程迹竟用剑鞘挡住门边,越过顾朝探头向床,声音有些发抖,“公子,老爷,想见您。” 顾朝侧身挡住程迹,语气强硬,“我说了,宋公子,不宜走动。” “让开!”程迹突然出手推开顾朝,大步夺进屋内。 顾朝没有防备,被他推了个趔趄,后腰撞到桌角才堪堪停住,抬眼看去,程迹竟已经将宋离拉坐起来。 “你疯了吗?”顾朝低吼着冲过去,他没有武功,虽长的高大,但远不如常年习武的人力气大。 程迹的动作没有因为自己的阻拦而发生变化,他试图去抱起宋离,宋离也没有挣扎,闭着眼睛任由他人拉扯。 “放开他!”顾朝喝到。 他的伤口又出血了,会很疼。 这句他没有喊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程迹拉开,自己挡在宋离的前面,伸开双手将其护在身后,他强压怒火,目如鹰隼,“他是我的病人,任何人休想带走他!” 程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喉咙上下滚动,他偏头的瞬间轻皱了眉,再睁眼时眼眶有些发红,缓缓抽出自己的剑,直指顾朝的喉咙,“顾神医,你当知,有些事,你管不了!” “顾神医。”宋离摸索着抓到顾朝的衣角,“让我去……” 顾朝没有回头,垂眼看向闪着寒光的剑锋,不退反进,他怒气渐消,语调回归平稳,“每隔数日,腹痛难忍,犹如毒蛇撕咬翻滚于五脏,是与不是?” 程迹闻言脸色骤变,执剑的手一颤,“你,你怎么知道?” 顾朝眼神飘向程迹执剑的手,“上次,顺便给程兄把了脉,脉象浮紧如蛇行,偶有顿挫之感,乃''九蛇游丝''无疑,而此毒,世人普遍认为它,无解。” 抵在喉咙的剑已然偏离几分,顾朝转身打开药箱,取出一棕色小瓶,递向程迹,“给宋仁城,它可以为宋离多争取几天时间。当然,你可以先吃一颗,不过,若想彻底解你的毒,”顾朝强把瓶子塞进程迹手中,“你知道该怎么做。” 躺在床上的宋离,呼吸突然断了一刻,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朝的背影,那高大的背影如山如幕,时隔多年,又一次有了一种被人保护的错觉。 程迹握着药瓶,愣愣地看了好久,他相信顾朝的医术,但,没办法相信这个人。他知道,只要吃了这药,自己往后的路会与现在截然相反。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隐隐绞痛的腹部,想起宋仁城对亲子死活的不管不顾,若果哪天宋离被他弄死,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把心一横,决意赌上一把。 横竖都是死,铤而走险寻条出路罢了。 他打开瓶子倒出一粒药,片刻迟疑没有扔进嘴里,而后揣好药瓶,朝书房走去。 宋仁城此刻半躺在摇椅上,头发零散地垂落几根,眼神呆滞,眼角和嘴角向下耷拉着,听见门响,浑身一震,眼珠迅速转动,冒出火光,就像是等待捕猎的狮子,见到猎物一般渴望。 “快,既明!”宋仁城拿起手边的匕首,可起身见到来人只有程迹,顿时火冒三丈,怒吼,“他人呢?” 程迹连忙弯腰行礼,紧张地说话都断断续续,“公子还没醒过来,老爷,再等、再等一天吧……” 宋仁城猛地将匕首砸向程迹,“废物,我不管他醒没醒,抬也要给我抬来。” 程迹被砸的额角出血,也不敢挪动一寸,他始终弯着腰,近乎乞求地开口,“老爷,顾朝说,公子、公子若不好好将养,活不过三日。” 宋仁城叫嚣的气焰,瞬间被这话浇灭了一半,他举起手指就要吹响口哨,却不知想起什么,又作罢了。他蹒跚着走向摇椅,缓缓落座,椅子前后摆动,他盯着前方出了神。 程迹偷偷抬眼去看,默默吞咽口水,他悄悄走向桌边,给宋仁城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借用身体的阻挡,将顾朝给的药放了进去。 “老爷,公子这次伤得的确不轻,万一养不好,老爷也得早做筹谋。”他将茶杯递给宋仁城,额头已经布满细汗。 宋仁城似乎没有注意到程迹的异样,他接过水,喝了下去。 程迹呼出一口气,仿佛卸掉了千斤重石,自己的腹痛已经消失,这药效之快令他意想不到,想必宋仁城不久便会恢复如初,自己不能久留于此,“老爷,我去盯着公子,他若是醒了,我立刻带来见您?” “去吧……”宋仁城晃晃悠悠地靠着椅子,阖上了眼。 自程迹走后,顾朝和宋离二人,沉默相对。 蜡烛燃尽的那刻,清冷的月光点点洒进来,只能圈出二人的轮廓,照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你,早知我身中蛊孝,却妄言梦游……”宋离低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顾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他背对宋离,声音平静,“你,留我在此救你,却妄图调查我的师门。”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宋离试图撑起身体,却因剧痛而放弃,他喘口气,才道,“是,我让临川调查你,是要确认,你究竟能不能解我身上的蛊。” “蛊孝,是巫家家主的秘辛,只有下蛊者才能解蛊。”顾朝转过身,目光锁定到床上那模糊的影子。 “你,”宋离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曾识得巫家人?” “不曾。”顾朝斩钉截铁。 宋离没有再出声,顾朝看不到他的神态,无法判断他是否相信自己所言。 他走至床边,附身靠近宋离,直到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眼睛,“你为何,身中蛊孝?” 短暂的沉默后,宋离回了话,“我自出生起,便有这蛊,不知为何。” “那宋仁城,可曾识得巫家人?”顾朝又凑近了些,双方鼻尖都沾染上彼此的呼吸。 “我不知。”宋离偏过头,脸颊甚至将将擦着顾朝的双唇。 顾朝也没有再出声,他拉开距离,让沉默重新爬满房间,你来我往不过数句,却仿佛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些事情。 顾朝没有再追问纸条的事情,宋离的回答合乎情理,自出生便身中蛊孝,多年来隐忍偷生,承受非常人所受之事,所有的算计与伪装都是为了求活。若还有多余的能力和精力调查自己,图谋更多,为何不把目标放在巫家人身上,岂不是更重要? 毕竟,自己和他,并无任何交集,相隔甚远。 他的肩膀柔软了几分,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淡了不少,屋里虽暗,但那刺鼻的血腥味还是钻进他的鼻尖,宋离的伤口经刚刚的折腾,应是又渗血了。 顾朝起身燃起新的蜡烛,取来药箱坐在床边。 他解开宋离的衣带,换下浸湿的纱布。 他的手指细长,手掌有些粗糙,居于千足山时常常采药磨药,但掌心温热,蘸取了药膏的手抚过宋离伤口时,缓慢而仔细,就像对着一件易碎的古董,须得万分小心。 宋离的头一直偏向床内侧,他的伤口灼热,遇上冰凉的药膏时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他能感觉到,执掌药膏的那双手,充满着小心翼翼。 烛火一点点跳跃,宋离的心也在一点点跳跃。 顾朝重新将宋离的衣服拉好,随后又在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他拉过宋离的手臂,挽起衣袖,将药瓶中膏体均匀地抹到那些已经结疤的伤痕上。 “这是?”宋离转过头来,有些疑惑。 “玉肌藤,”顾朝抿了一下嘴唇,“祛疤。” 宋离的心,猛然跳得更快,他看向那药膏,“岭州,不是种不出玉肌藤吗?” 顾朝没有看向他,沉默着,待到双臂都上完药,才借着背对宋离收拾药箱的功夫回答,“山上存的,留着无用,便差人送过来了。” 宋离抬起手臂,舒展的手掌慢慢握起,他眼角有些湿润,第一次,让嘴角牵动了眼尾,他的双唇开开合合,还没来及吐出一言,顾朝就抢先开口。 “我不喜亏欠旁人,你此次重伤,我终究有责任。”他提起药箱走向门边,“咱们两清。” 宋离默默用手盖住眼睛,无声地笑起来,他听见房门闭合的声音,心里却有些热乎乎的,“还真是冷漠。” 院子里的桃树,又结了不少果实,累累桃儿,让树枝笑弯了腰。 可果子熟了,就要吃,不然也会掉落、腐烂,然后融进土壤,面目全非。 第四日的太阳落山时,一颗桃子啪地掉落在地,黏腻的汁液从裂缝里涌出来,顾朝上前将其捡起,复又抬头望向树梢,夜晚的风变凉了,盛夏就要过去了。 程迹推开院门,整个人就像这掉落的桃子,精气不复,“我来接公子。” 宋离从屋内走出来,没有看顾朝,头也不回地跟程迹走了。 藏阁的烛火,一夜通明。 清晨的日头刚刚爬出来,宋仁城书房的烛火忽的灭了,房门打开,程迹面如死灰地看向顾朝。 顾朝大步向前,宋仁城已放下床缦安睡,宋离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袖子卷到腋下,染着血的匕首躺在角落里。 顾朝深吸几口气,蹲下将宋离衣袖整理好,后一把将人横抱起来,“我接你回去。” 第6章 密信 几日阴雨,阳光被挡在乌云身后,始终挣脱不掉。岭州的大小街道上,雨雾蒙蒙,最适宜隐藏行踪。 顾朝趁宋离午睡的功夫,撑伞绕道后门,隐入雨幕之中。 街上人不多,初秋的风裹着雨打落了不少树叶,连最热闹的主街上,都门可罗雀。 顾朝径直走向晴雨楼二楼雅间,落座片刻,便听到门响,他未曾抬眸,轻轻推过一杯茶,手心向上,示意对方落座。 “你知道,老爷在监视你。”程迹将佩剑搁在桌上,发出闷响。 顾朝饮了一口茶,眼神越过杯沿直指程迹,“世人皆道''九蛇缠丝''无解,关键在于,无人知晓其取了哪九蛇。” 程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杯口,眼睛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我的方法,需要足够的时间,以及你毫无保留的信任。”顾朝靠回椅背,平视程迹,“以针灸探脉,佐以灵药,逐蛇击破。” 程迹手指的动作顿住,猛地抬眼。 窗外雨意渐浓,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窗沿,掩盖住了屋内所有的话语。 顾朝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程迹手边,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探清此事,我帮你解第一条蛇。” “我凭什么相信你?”程迹瞥向纸张,没有打开。 “你除了信我,别无他法。” 语毕,顾朝行至门边,忽又顿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听说,宋离很喜欢吃晴雨楼的饭菜。” 门重新合上,顾朝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走下楼,他见许临川倚在酒楼门口盯着雨帘发呆,信步上前,“宋离最爱吃哪道菜?” 许临川闻言,肩膀随之一颤,回头时却早已笑容满面,“玉酿豆腐。” “打包一份。”顾朝将钱递给他,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 许临川摩挲着手里的钱,见顾朝向自己看过来,立刻堆上笑容,往后厨走去。 程迹打开纸张,上面画着一个图案,两条并排延伸的曲线,每条曲线上又均有不等的短横线,就像是一条没有头的弯曲蜈蚣。 “这是,”程迹眯起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似乎寻着自己的记忆找回去,这个图案的确不多见,他左手擎纸,右手食指无规律地点着桌面,“是在老爷书房,书房哪里……”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信,信封上。”他敲击的手指变为手掌拍案而起,震的茶杯嗡嗡作响,他仔细叠好纸张,顺着雨幕消失在街角。 顾朝回到藏阁的时候,宋离已经醒了,他正伏在案前不知在摆弄什么,顾朝将玉酿豆腐放在他手边,声调淡淡地说,“今日当多添两碗饭。” 宋离认得那食盒,他有些诧异地看了顾朝一眼,随后打开盖子,豆腐还冒着热气,旁边围着三碗白饭。 宋离浅浅地弯起嘴角,捧起热豆腐,那热气氤氲到他微微发白的脸上,平添一丝温暖。 “于你恢复有益。”顾朝自顾自坐下,随手捡起宋离桌上的纸看去,“这是何物?” 宋离嘴里塞满了豆腐,含糊不清地说,“哦,这是给神医设计的药箱。”他将食物咽下去,“你那个药箱又笨又大,不便行走,你看这个……” 顾朝顺着宋离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个内部可以折叠的木箱,足有三层,另一张纸上画着它折叠起来的样子,的确比先前的要精悍不少。 顾朝微微一愣,拿起图纸细细查看。 “就当作,”宋离偷瞄着顾朝的神情,试探地说,“这豆腐的谢礼。” 顾朝眼神没有离开图纸,捏着图纸的指尖微微发白,声调平淡像在话家常,“平平无奇豆腐,换宋公子劳心费神,在下真是划算。” “哎~~神医见外了!”宋离拍拍胸脯,昂首笑道,“跟了我宋大公子,这点算什么,保你以后吃香的喝……” 顾朝搁下图纸,双手抱胸歪头盯着大放厥词的宋离,嘴角含着一个玩味的笑,见宋离闭嘴,还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等,做好了再送给神医……”宋离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几乎埋进饭里,没再吭声。 “好。”顾朝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几日后,天放晴了,宋离又能活蹦乱跳了,一刻待不住的他直奔晴雨楼,他邀顾朝同行,却遭婉拒,说是不喜话多之人。 许临川听到这话后,深感荣幸,表示自己无用的技能又多添了一项,他仔细打量宋离,喜悦渐渐浮上眉眼,“既明,你胖了。” 宋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皱皱眉,“这衣服似是紧了些。” 许临川转头又吩咐后厨,多添了几道宋离爱吃的菜,“你可知,这几日顾神医已将我晴雨楼的菜谱倒背如流了?” 宋离点点头,眼神无由暗淡几分,他凑近许临川,压低声音,“东西呢?” 许临川起身将门关严,从衣袖里拿出纸张,神情严肃地说,“那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描绘大概,且雨声掩盖,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宋离打开纸,上面画着那只无头的弯曲蜈蚣,他微微挑眉,“嗯?” “你见过?”许临川大概猜到了这东西存在于哪里。 宋离拇指摩挲着食指和中指,慢慢靠近嘴边,最后将食指抵在下巴,思忖片刻,忽地说道,“宋仁城书房,是信封。” “我没能查得此物,但它是顾朝迫切寻找之物,你,万事小心。”许临川拍拍宋离的肩膀,“还有,今日破晓,有京城的人进了岭州。” 一身黑衣的暗卫将人从后门处引至书房,闭门后一个翻身便不见了踪影。 宋仁城盛装以待,袖口手工刺绣的雄鹰振翅高飞,他双臂弯曲,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对着来人弯下腰,“大人。” 来人并未言语,而是递上一蜡封竹筒,伸手在宋仁城的肩头用力地握了两下,便匆匆离去。 宋仁城忽觉那力度不同寻常,眉心微锁,将竹筒仔细查看,上面空空如也,他快步至书桌旁,立刻解开封蜡。 “宋卿仁城亲启, 岭州之事,关乎国本。巫女已死之事,或已暴露,多年牵绊,终将落定。巫家蛊术,实乃社稷之瘤。太子仁厚,朕自当为其廓清江山。 朕知卿身承''蛊孝'',但非常之期,当以身报国。 卿先行,朕往之。” 宋仁城放下信,整个人像是失了骨头一样,堆在椅子上,两眼空空地看着空气,良久,他痴笑起来,眼圈也跟着红了,“十八年……我在岭州整整十八年……” 他踉跄起身,从书柜暗格里取出一个木盒,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里面静躺着一枚令牌,故人的叮嘱犹在耳边,“见此令牌如见朕,仁城,你务必要替朕,收服巫家。” 宋仁城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他用手锤打自己的胸口,疯狂地大笑…… 情绪结束,只剩一身狼藉,他用手狠狠搓了一把脸,再抬头时眼里尽是狠戾,他收起令牌,将刚刚看过的信置于蜡烛上烧毁,而后另展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什么。 封装好后,他食指弯曲置于唇边,以口哨唤来暗卫,“交于镇岭大将军。” 宋离带了两车木材回到藏阁。 顾朝从窗口看过去,大大小小的木板堆了半个院子,宋离正蹲在中间,不知摆弄着什么。 “不曾想宋公子,竟有这手艺。”顾朝递过去一碗银耳汤。 宋离接过汤顺势歪坐在地上,大口喝起来,“小时候觉得好玩,就找了几个师父学过点皮毛。” “那不知多久可以背上宋公子做的药箱?”顾朝拿回空碗,又递上一块方巾。 宋离擦着嘴,思绪迅速转动,“顾神医,还愿留多久呢?” 顾朝绕着木板踱上几步,衣摆跟着荡漾起来,他淡淡回答,“那便,留到你完工那日。” “咳~~”院门外程迹的声音传来,门明明开着,他却没有进来,“公子,老爷……” 宋离了然于心,他低头看向满地木板,无奈地摇摇头,轻笑一声,“看来,又要耽搁几日了。”随后,他拍拍手,起身跟程迹离开。 “为何这次这么快?”顾朝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影喃喃道,晃神片刻,他转身将汤碗收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快行至书房时,宋离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程迹及时搀扶住,宋离借着衣袖遮挡,将一纸条塞进程迹手中,随后若无其事地推开了门。 藏阁的烛火又是亮了一夜,天刚刚擦亮时,顾朝就拿了一件披风朝书房走去,岂料书房的门虚掩着,屋里没有烛火,也没见到程迹,顾朝心头一紧,大步走过去。 屋里一片狼籍,桌椅翻到,破碎的茶杯散落一地,顾朝迅速搜索宋离的位置。 只见宋离躺在榻上,衣袖挽至腋下,脸色苍白,侧着头睁眼盯着门口,眼神空洞,领口裸露出的脖颈上,一圈青紫格外明显。 顾朝朝宋离走去,余光瞥见床幔已经放下,甚至有轻微的打鼾声传出来,他单膝跪下,为其整理衣袖,近乎耳语地说,“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