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群妖伏诛录》 第一章 【人魈】 汴京沦陷的第二夜。 风雪裹着零星的马蹄声与哭嚎,钻进林玄藏身的道观门板中。 看来是走了... 林玄一手拎着原身的法剑,警惕地推开条缝,瞳孔瞬间收缩。 不远处,一个流民打扮的汉子,正趴在一具尸体旁,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咯吱...咯吱... 林玄死死捂着嘴,将到嘴边的惊叫生生咽了回去。 一觉醒来,就成了这鬼世道的破落道人,亲身经历了炼狱屠城。 现在,又撞上吃人的! 他肌肉绷紧,试图悄无声息地退回观内。 “吱----呀----” 老朽木门的呻吟,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啃尸的汉子猛地抬头,沾满碎肉血沫的脸转向林玄,双眼浑浊却瞬间锁定了他! 下一瞬,那汉子竟以非人的速度猛扑过来!腥风扑面,林玄只觉一股巨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找到……香……宝贝!” 汉子肮脏的手疯狂撕扯林玄身上的褡裢,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本子,咧嘴傻笑。 “道法玄妙,可助俺...” 林玄瞪大双眼,那本子,不就是昨日博物馆中展览的...玉制牒本?! 突然,汉子将本子收回怀中,怪笑着朝着林玄看去。 “还有顿好肉...” 吃了我?你要吃了我?! 恐惧瞬间被更原始的愤怒压过,求生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 “我去你妈的!” 林玄破口大骂,几乎是本能地摸起身边那柄沉重的玄色法剑,使出全身力气,剑鞘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那汉子面门! “砰!” 汉子被砸得一个趔趄。 林玄连滚带爬地起身,双手颤抖地握着剑。 但他想象中对方倒地的场景没有出现。 那汉子只是歪了歪头,发出“咔吧”的骨响,脸上塌陷下去的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丝丝黑气逸散。 汉子那血肉模糊的大脸嘿嘿怪笑着。 “人...还是活的最好吃...” 说着,黑气汹涌! 汉子的脊骨高高耸起,刺穿皮肉,四肢变得细长,头颅也拉长得似犬首一般。 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林玄汗毛倒立,面前的汉子肯定不能算作是人了! 汉子浑身冒着黑气,一双红眼死盯着林玄。 林玄不敢跑,他知道的,面对一些动物时,不跑还好,一跑,就是你追我逃的猎杀! 突然,他感到脑中一阵激荡,一行古朴的小字缓缓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有一种怪物,背弃了人身,贪婪又卑劣。】 【人们称它为,人魈。】 正在林玄疑惑的时候,突然,眼前的人魈跌倒在地,疯狂地挣扎着,口中爆发出哀嚎。 “烫!好烫!” “这不是宝贝!这是!” 原本已经被人魈夺走的本子在感应到黑气的瞬间,竟然直接爆发出急剧的高温! 人魈的胸口如同燃烧起来一般,整个身子不停往外泄露着黑气,它那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气息瞬间萎靡,仿佛被那本子抽走了大半条命! “好机会!” 林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没有任何犹豫,他扯掉剑鞘,露出冷冽的锋芒,朝着那挣扎的怪物狠狠斩下! 什么恐惧、什么恶心,全都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狠厉取代! 人魈吃痛,哀嚎着拼命挣扎,锋利的指爪在划破林玄的道袍,留下数道狰狞的伤口。 林玄却不敢丝毫懈怠,他咬着牙,忍着伤口处火辣辣的痛,凭借着感觉疯狂劈刺! 林玄只觉得手臂如机械般地起落劈砍,什么章法路数早已抛于脑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它”! 剑刃卡在骨头里,他就用脚踩着人魈的胸膛拼命往外拔,黑血溅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人魈的哀嚎声越发微弱,最后不再挣扎。 见状,林玄踉跄着退后几步,只觉浑身酸疼,脱力感阵阵袭来。 脸上腥臭的黑血终于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良久,强行压下胃中翻腾的林玄艰难地站起身,向尸体看去。 只见那本应在人魈怀中静静躺着的本子此刻正悬浮在尸体上,通体闪耀着凶戾的红光,汲取着那一丝丝黑气。 同时,本子缓缓打开,一张纸页飞出,围绕着尸体飞舞。 林玄一脸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穿越了个什么鬼地方?! 黑气消散,纸页飞回本子,那红光逐渐黯淡,小本子极有灵性地飞回林玄手中。 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纸页上此刻正描绘着人魈的水墨影神。 人身犬首,衣衫褴褛,四肢俯地,口中还衔着一只人手。 【俗世凡物,依弱至强,妖分九境,人分九品。】 【杂妖人魈,伏诛。收取它的精魄,摄取它的威灵。】 【赐予你开启灵脉。】 【凡尘修士,依弱至强,分开脉,入罡,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俗世凡妖,依弱至强,分杂妖,小妖,大妖,妖灵,精怪,头目,魔头,妖尊,妖王!】 几乎在字迹于脑中浮现的瞬间,林玄便觉一股灼热的洪流自下腹丹田涌现,猛地窜入体内,完全不受控制! “呃啊!” 他忍不住轻哼一声,只觉四肢百骸中一股力量奔流不息,肌肉在膨胀,骨骼在哀鸣中越发坚韧。 昨夜奔逃的疲惫、饥饿带来的虚浮感,竟被这股蛮横的力量一扫而空! 过程短暂却极其痛苦。 待那洪流散去,林玄拄着剑剧烈喘息,眼中却闪过一抹惊异。 身体轻了! 方才还觉得沉重的玄色法剑,此刻握在手中竟挥指自如! 而且下腹部,热热的,一股奇妙的感受在那儿滋生着。 “这便是……灵气?” 他看向那本子,古朴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伏妖录》。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林玄轻轻摩挲着《伏妖录》的玉制表封,神情复杂,“你将我带来这方世界,却又成了我活下去的最大依仗!” 褡裢中还有约莫五六两碎银,林玄将《伏妖录》收好,紧了紧身上血迹斑驳的道袍,继续在满目疮痍的汴京城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雪下得更大了。 周围渐渐起了一层薄雾,林玄心中发毛,边往前走,边将手缓缓按在剑柄上。 虽然金人大军已经出城,仍有大量散兵游勇在城中烧杀抢掠。 不仅如此,林玄在暗处,还亲眼有金人中竟然也夹杂着人魈以及其他妖邪。 就在这时,目光所及之处,雾气翻涌,出现了一座宅院的轮廓。 青砖白墙,朱红大门,似乎没有在这场屠杀中受到丝毫影响。 更诡异的是,院内还亮着昏黄的灯火。 林玄心脏一紧,下意识就要退后。 就在此时,他怀中的《伏妖录》竟微微震动了一下,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一道妩媚的女声自缝中钻出,随着风声钻入林玄耳中。 “小先生,夜路难行,不妨入院休息一晚,如何?” 第二章 雪夜凶宅 院门外,林玄警惕地看着那似乎是凭空出现的院子,没有丝毫想要踏进去的意思。 可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般,身后风雪愈急,风中传来马蹄声,随后是金兵粗鲁的呼喝! “娘的!这鬼天气!南人都藏起来了!” 林玄骇然回首,那伙金人的动静夹杂在风雪中,越来越近,他的心脏狂跳。 自己杀一只残血的人魈尚需搏命,回头若是对上三五成群的金军,只有被撕碎的下场。 眼前的宅子透着极致的诡异,甚至那风雪中的人声都可能是里面的东西动的手脚。 仔细一听,身后金兵的动静又好似只是风声,但林玄不敢赌。 他一咬牙,不再犹豫,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朱红大门,闪身而入。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剧烈地喘息着,仔细倾听门外的动静。 外头哪还有什么金人的声音。 林玄心头一凛,急忙起身,使出全身的气力去推门。 他摸到门闩,却发现不知被谁插上,任他如何用力也撼动不得分毫。 就在林玄心沉谷底之时,怀中的《伏妖录》突然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温热。 稍纵即逝,却让此刻感官敏锐到极致的林玄心头猛地一跳! “小先生,方入寒舍,便想着走么?” 那道女声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林玄浑身汗毛倒竖,猛然转身,同时右手已死死握住腰间的剑柄。 只见院中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火,光源则是廊下悬挂的一盏精致宫灯。 灯罩上绘着美人图,灯火摇曳,让那美人的笑容显得格外逼真。 一个身着藕色襦裙的女子正立于灯下,身形窈窕,面容在光影下看不真切。 “风雪大,门闩老了,自个儿就落上了,没惊着小先生吧?” 女子款款而来,行动间带着一股奇异的香风。 林玄只觉心神一荡,但怀中的《伏妖录》却微微一烫,让他瞬间清醒。 不对!这女子,也是那种东西! 林玄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极力地维持着平静:“多谢娘子收留,只是小道身上脏,怕吓到娘子...” “哎~”女子已是悄然行至身前,用手帕掩口轻笑,秋波流转,“这兵荒马乱地,城中还有那么多背弃人身、堕落为妖的妖物!” “奴见小先生一身血污,怕是在外头吃了苦头!快随奴进屋暖暖身子。” 那女子的话音中似有一种魔力,那香气更是无孔不入,试图钻入林玄的脑髓,让他放下戒备。 林玄只觉脑袋昏昏沉沉,一股强烈的懈怠感涌上四肢百骸。 握着法剑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 “呀!小先生,”林玄眼中,那女子的身姿变得朦朦胧胧,愈发婀娜,“你这身上好香呀!可是也佩了什么香囊?能不能借给奴看看?” “好...”林玄懵懵懂懂,竟然真的伸手去解褡裢。 那宫灯无风自动,火焰急促地在灯罩中蹿动着。 就在这时,《伏妖录》在怀中骤然发烫,瞬间驱散了那昏沉之感!同时,一行小字在他脑中浮现。 【幽香致幻!邪祟惑心!】 林玄一个激灵,神智清明片刻。 他暗中狠咬舌尖,血腥味瞬间在口中炸开,剧痛立刻为他驱散了脑中的迷醉感。 林玄心中骇然,魅惑人心!竟与前世那些志怪小说中的美女画皮一模一样! 林玄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情绪,此刻,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将引导他走向万劫不复! 唯有假意顺从,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娘子要看,小道便给...”这般想着,林玄垂下眼睑,装作仍被迷惑的样子。 他伸出左手,慢吞吞地伸进褡裢里摸索,眼神空洞,仿佛仍在梦中。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动人,她微微前倾身子,那抹白腻藏在衣襟中的阴影中,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烈。 “好先生...”女子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嫩得能掐出水,“快拿出来给奴瞧瞧...” 看着眼前这香艳的一幕,林玄非但没有被诱惑,反而更加毛骨悚然。 人魈也好,眼前的“女子”也罢,全部都对这小本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快些呀,好先生...”女子语气中已带上一丝急切,她又凑近了些。 胸前的柔软径直贴在林玄身上,樱桃小口绽开,那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飘飘欲仙。 就在这瞬间,林玄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一根几乎难以察觉的细丝自女子的脑后衍出,往上连接到廊下的那盏宫灯。 林玄瞳孔微缩,随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给你...”林玄含糊地应着,手一哆嗦,故意将《伏妖录》带出,“啪”地一声丢在地上。 右手却悄悄摸向剑柄! “哎呀,怎地这般笨拙...”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伸出纤纤玉手,急不可耐地扑向地上的《伏妖录》! 就是现在! 林玄眼中伪装的迷茫瞬间被凌厉取代!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妈的!刚宰了一个,又来一个?真当道爷是泥塑的?! “锵----!” 林玄一个扭身,强化后的身躯爆发出远超凡人的力量,径直绕开女子。 随后,剑光闪过,悍然斩向女子脑后的细线! “小牛鼻子!你敢!” 女子妩媚的俏脸骤然扭曲,发出一道尖啸! 她彻底撕开美好的伪装,十指青葱化作漆黑利爪,回身直掏林峰心窝! 林玄此刻心坚如铁,丝毫不去理会那袭来的利爪。 “铮!!” 法剑斩中细线的瞬间,竟是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细线看似脆弱,可却坚韧异常,纵是林峰使出全力,一剑也未能斩断,发出快要断裂的哀鸣。 林玄脸色一寒,麻烦了! 一击不成,接下来就要面临妖邪的反扑! 更要命的是,根本来不及再斩一剑,女子那尖锐的利爪已经抓到面前! 林峰瞳孔急缩,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突然,林玄想到了《伏妖录》! 根本来不及细想,林玄几乎凭着求生本能,将所有意念,疯狂灌入《伏妖录》,心中发出一声咆哮:“不管你还有什么手段!护我!!” “嗡!” 随着墨光一闪,林玄只觉那一丝灵气被强硬地抽走几乎一半,他的双眼骤然变得沉重,险些一头栽倒! 一张纸页飘然飞出,随后迎风便长! 他定睛一看,正是那人魈影神! 那影神如同活物般挣扎、膨胀,瞬间变作一头水墨妖物,张牙舞爪,化作一道黑影,扑向那女子,疯狂抓咬起来! 好歹是解了围,林玄来不及震惊,他咬着牙,举剑再斩,这一次,细线应声而断! “啊!!!!” 凄厉至极的惨叫从那宫灯中爆发出来! 正反抗着水墨人魈的女子身躯开始剧烈抽搐,随后迅速干瘪腐烂,显出原本干尸的模样。 宫灯剧烈摇晃,美人像五官扭曲,灯焰明灭不定。 “小牛鼻子!我要你死!!” 宫灯中传来怨毒的嘶吼,惨绿色的灯焰腾起数尺之高,凝聚成一张老媪的鬼面! 就是现在! 林玄得势不饶人,脚下猛地一踩水墨人魈的脊背,高高跃起,法剑改劈为刺,剑锋化作一点寒星,径直刺穿宫灯! “噗嗤!” 传来剑刃刺穿血肉的声音。 第三章 【奉座女】 “小牛鼻子!!!” 那灯焰化作的鬼面发出了凄厉无比的尖啸,猛地炸开! 无数惨绿色的火星直扑向林玄面门! 林玄收剑回鞘,抽身后退! 【有一种灵体,执念不散,依附在器物上。】 【人们称它为,奉座女!】 脑中小字一闪而过。 虽然失去大量灵气,但强化后的肉体还有躲闪的余力! “嗷!” 水墨人魈早弃了女子干尸,高高跃起,它挡在林玄面前,脑袋化作墨水晕开般的大片斑驳,将那些火星尽数吞噬! “恨!!” 灯焰极为不甘地熄灭,宫灯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陈旧、破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裂成两截,一颗头骨从里头滚出,漏出奇香的灯油,再无动静。 【杂妖奉座女,伏诛。收取它的精魄,摄取它的威灵。】 【赐予你清明灵感。】 脑中的字迹缓缓浮现,随即,一股清冽的奇异感自林玄眉心处缓缓涌出,在脑海与双眼中不断流转。 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一变! 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妖邪黑气如同墨汁,清晰可见,正缓缓被悬于半空的《伏妖录》汲取着。 一张纸页围着腐朽的灯盏,雪白的纸上浮现出影神:女子笑颜如花,十指成爪,一根细丝悬在身后梁上的宫灯,灯焰正燃出鬼面模样。 林玄抬头,周遭,原本崭新整洁的宅院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败,慢慢变淡,最终,化为虚影,消失在一阵风雪中。 更远处,汴京城中,一股冲天而起,由怨恨、绝望与屈辱凝结而成的滔天怨气,几乎遮蔽了夜空,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这便是...清明灵感? 林玄深吸一口冷气,这能力,堪比低配版的“火眼金睛”! 那水墨人魈在吞噬了奉座女最后的反击后,身形已薄如淡烟。 它哀鸣一声,身形噼啪暴缩,重新化为那一张影神,围着林玄飞舞两圈,回到《伏妖录》中。 它的影神不似开始时那般清晰,而是变成极淡的墨渍,随着时间的流逝,极为缓慢地重新变深。 【下一次召唤,四个时辰后。】 “看来,是进入冷却时间了...” 这时,灵气被抽离的强烈不适感袭来,让林玄几乎站立不稳。 “消耗竟如此巨大,还好,能够恢复...” 林玄脸色微白,收好已吸收餍足的《伏妖录》。 林玄此刻大概理解了这影神的用法:消耗灵气催动影神,而诛杀妖怪吸收的妖气则被它转化为灵气反哺自己。 可若是体内灵气见底,还能强行催动它么?代价又会是什么呢? 感受着《伏妖录》涓涓细流般的反哺,他迅速扫视一圈,确认再无危险,便踉跄着朝稍微完全消失的宅院深处走去。 穿过一道回廊,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不是想象中的深宅庭院,而是汴京城冰冷的城墙根! “新宋门...” 林玄当即明白过来,这妖邪竟是将幻象设在城门一侧,守株待兔那些逃跑的流民! 风雪依旧,林玄回头,最后往那地狱般的汴京望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借着夜雪的掩护,沿着城墙阴影,摸索着可能存在的缺口。 作为历史系新生,林玄记得大致的历史,金人劫掠后,便是扶植张邦昌作傀儡,随后掳掠二帝及宗室“北狩”。 林玄此刻无暇去思考这些,他只知道大军刚退,防守必然松懈,正是逃离死地的最好时机。 一路上,【清明灵感】让他看到了更多上辈子无法想象的景象。 路边的冻骨上,盘踞着吸食死气的蠕虫精怪。 残破的屋宇内,自缢之人的怨灵在屋中徘徊。 宋军残缺的尸体仍然死死守在巷口,恪守着生前的职责,冰冷的视线警告着靠近的一切。 更多的,是黑暗中,无时无刻不投来的,未知的窥探。 林玄忍着心中的翻腾,闭上眼,试探着在心中默念道:“清明灵感,关!” 那在双眼流转的清冽之感渐渐消散。 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不祥的气息,终于找到一处坍塌形成的缺口,奋力攀爬,逃出了汴京城。 城外天地开阔,但风雪更急了。 林玄认准东南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并打听康王赵构的动向。 林玄努力回忆着课堂上学到的碎片……康王赵构此时似乎还在山东漂泊,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南下应天府,那是太祖龙兴之地…… 最终,林玄决定南下,前往应天府。 现在大概是二月底,最多半个月,就能走到应天,届时,不论是等待赵构南下登基,还是前往杭州,都是不错的选择。 尽管对那个软弱的行在并不抱希望,但林玄清楚,跟上他们,至少比留在这儿安全。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微明,风雪也渐渐停歇。 林玄已是筋疲力尽,饥寒交迫。 就在这时,【清明灵感】突然自行发动,前方不远处的稀疏林子中,传来两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一股炙热如火,气血旺盛得惊人,似乎还带着一股沙场的冷冽与肃杀,那股气息太过霸道,竟让周围觊觎的妖气如避蛇蝎。 另一股则极为奇特,金紫色的雍容贵气中却缠着一丝黑芒,那些妖气,想必正是在垂涎着这道气息的主人。 高手!还有...贵人! 林玄心中一凛,这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他想悄然离去。 “站住!否则,洒家射烂你的头颅!” 一股有若实质的杀气骤然锁定林玄! 登时,林玄只觉额前沁出冷汗。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有任何异动,下一刻便会迎来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绝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最危险的人类! 什么人魈,什么奉座女,在这武官面前,都不值一提。 林玄回头,看向二人。 一位武官打扮的汉子正警惕地站在一辆倾覆的马车旁,双眸直勾勾地盯向林玄藏身的树丛。 一支箭镝迅速从箭壶中抽出,搭在他手中的黄桦牛角弓上。 他神情疲倦,脸上沾满泥污,下巴上的胡茬杂乱不堪,双眼布满血丝。 兜鍪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头上的幞头勉强收拢着乱发。 身上的札甲破破烂烂,露出里头的赭红色袍子。 腰间横挎的朴刀倒是还在,鲨鱼皮刀鞘裂了道缝。 身后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一柄长枪横置在马鞍一侧的套子上。 而在那汉子身后,一名身着鹅黄色宫装、披着锦绒披风的少女,正靠坐在马车轮毂上。 她发髻有些散乱,面容苍白却难掩其清丽姿容,尤其那一双眸子,此刻虽带着疲惫,深处却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审视。 地上,躺着几具金兵和宋兵打扮的尸体。 显然,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林玄缓缓站起身,双手举起,将腰间法剑暴露在武官视野中,缓缓地开口道:“小道无意路过,并无恶意……” 那宫装少女的目光也落在了林玄身上。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他血迹斑驳的道袍,在他腰间的玄色法剑上停留一瞬,最后,竟定格在他身侧的褡裢上。 她秀眉微蹙,那双明亮的明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武官微微侧过脑袋,带着询问的眼神瞥向少女。 少女下颌微微勾起,完美无暇的脖颈比雪还白。 “道人,自汴京城那鬼地方爬出来的?过来答话。” 第四章 帝姬赵瑛 少女大概十五六岁,容貌清丽绝伦,即便此刻稍显狼狈,也难掩其天生贵气。 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审视着林玄。 全无寻常女子的惊慌失措。 林玄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武官手中蓄势待发的弓箭,一言不发。 少女像是才反应过来,掩口轻笑道:“伯岳,收起弓箭吧。 风雪暂停,能在此地相遇,也算缘分。” 李伯岳这才缓缓收起弓箭,但手,依旧按在腰间的朴刀刀柄。 林玄心中稍安,但警惕未减半分。 那少女一句话便令这武官收弓,其身份,可见一斑。 都统...紫气贵女...这姑娘,该不会是姓赵的吧? 林玄赶紧垂下眼,不敢多看,拱了拱手道:“多谢...娘子...” 对方没有表露身份,林玄便也没有叫开,只是用了个泛称。 而对方就像有读心术般,少女从轮毂上站起,轻轻拂去披风上的薄雪,向林玄靠近了两步。 “你,猜出我的身份了?” 这姑娘...林玄只得再拱手道:“小道不敢唐突帝姬殿下...” 闻言,少女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得手的小狐狸。 她不接林玄的话茬,反而轻轻绕开:“这兵荒马乱的,什么帝姬?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说不得有些人,还巴不得我死在那里头呢!” “倒是你,道人。” 少女眉眼中的笑意已然淡去,她全然无视林玄身上的血污,轻巧地走到他面前。 一股淡淡的麝兰香气,幽幽地往鼻子里钻。 “能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想必非同一般。不知道是在哪座大观修行?尊师名讳?” 来了,摸底! 林玄心中警铃大作,但越是危急,他脑中反而一片清明。 他一个穿越者,上哪儿去知道这个世界的道门谱系? 胡编乱造,必被戳穿。 只一瞬,林玄做出了决断。 “殿下,小道只是山野之中的云游道人,恰好在汴京城脚一处无名野观挂单,无师无尊。” “平日也不过替人家念念度亡经,混些碎银罢了。” 林玄话锋一转,“殿下现在该担心的,应该不是小道的师承,是怎么躲开下一波巡逻的哨子。 就小道所知,金人的骑兵,三五个人一队,来回巡哨。 这地方刚打过一架,血腥味这么重,瞒不住的。” 李都统闻言,脸色骤然一变,下意识地望向远方雪原。 赵瑛眸中的玩味渐渐敛去,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道人。 随后,她又看向林玄,语气缓和:“道人,不必唤我什么帝姬殿下了,我是官家第九女,单名一个瑛字。你叫我一声九娘子便是。” 主动解围,透露名讳,看似示好,实则进一步拉近距离,方便套话。 林玄暗叹此女厉害,面色如常:“九娘子抬爱,小道林玄。” 投桃报李,林玄也报出真名。 赵瑛那双眸子在林玄身上转了转,抬起手,指向不远处倾覆的马车与几具金军尸体。 “如你所见,我们要南行。 只是护卫仅剩伯岳一人,人手明显不够。 道人既能从汴京脱身,想必有些自保的手段。不如结伴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林玄闻言,在心中盘算利弊。 独自南下,若是遇到些更强大的妖邪或者强盗,都是极麻烦的事,有人同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林玄瞄了赵瑛一眼。 这姑娘心思太缜密了,若是一同行动,怕是连底裤什么颜色都要被看穿! 林玄瞥了一眼地上的惨状,故作欢喜道:“贵人愿给小道机会,小道感激不尽!只是……” 他话锋一转,露出为难之色,“小道昨夜与一只妖物搏命,侥幸惨胜,已是强弩之末,只怕途中反成累赘。” 李伯岳冷哼一声,刚想开口。 “呜----!” 一道低沉的嚎叫声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的密林中响起。 “敌袭!” 李伯岳反应极快,暴喝一声,瞬间将赵瑛护在身后。 来了!林玄心脏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催动了【清明灵感】! 世界在他眼中骤然一变! 只见李伯岳搭起黄桦弓,双臂缠上靛青色的灵气,接连三发带着电闪雷鸣的连珠箭朝着密林中呼啸而去! 在【清明灵感】的视野下,李伯岳周身气血奔腾,胸口处勾勒出一个七星图案。 其中五星蓝光盈盈,唯有第六星“开阳”与第七星“摇光”稍为晦暗。 而天地灵气,正通过那五星源源不断地涌入李伯岳体内。 “【切雷】,着!!” 【神臂弓】! 林中传来妖物的惨叫,随后是噼啪作响的雷击声以及一股焦臭。 李伯岳重新捻弓搭箭,眸子仍死死地盯着密林。 “伯岳身怀五星,修为在【玉衡】境上等。” 赵瑛见林玄直勾勾地盯着李伯岳的胸前,不禁开口道。 ‘北斗星...看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修炼体系了...’ 林玄心中思忖。 良久,李伯岳才稍稍放松,收起硬弓,转头便欲向赵瑛拱手。 突然,他双眼微缩。 “殿下退后!” 林玄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清明灵感】的视野下,他清晰看到赵瑛脚下那片雪地,正有一股阴寒的妖气悄然上涌。 李伯岳也感应到了,但此刻的他已来不及出手! “在地下!”林玄来不及细想,身体早已先一步行动。 “嗡!” 书页无风自动,悍然翻开至奉座女那一页! “敕!” 林玄咬牙,将刚刚恢复不多的灵气疯狂灌入其中。 一股诡异的暗香,精准地涌入赵瑛脚下那片雪地。 “唧?!” 雪地下正欲发起突袭的妖物猝不及防,意识瞬间被那诡异的幽香迷惑,动作猛地一滞。 同时林玄人已奔至赵瑛身前,猛地一扑,二人一同栽倒在雪地中,险而又险地躲开妖邪的突袭。 就是这刹那的阻滞! “孽畜!安敢!” 李伯岳搭起弓箭,林玄的出手已为他争取到宝贵的一瞬! 他弓弦微颤,雷矢猛地射进雪地! “轰----咔!” 狂暴的雷屑伴着飞溅的雪泥消散在空中,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自地下传来。 风雪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李伯岳保持着张弓的姿态,胸前北斗星图明灭不定,眼神先是惊疑未定地看向帝姬殿下,随后又瞪了一眼护在赵瑛身上的林玄。 “道人,速速站起!” 林玄头脑发空,本就恢复无多的灵气,此刻又动用了一丝。 突然,他感觉身子底下帝姬那柔软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然后,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就把他笼罩了。 那姑娘没叫,也没挣扎。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被人冒犯的怒气,很快就变成了冰冷的审视。 “起来。”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 林玄心中一凛,手忙脚乱地从雪地里撑起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赵瑛周身无形之气微荡,轻托着她站起。 她的锦绒披风上竟未沾染多少雪泥,姿态优雅依旧。 她看向林玄,唇角勾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比我想象中的收获要丰富得多。 道人,想不到你一个‘无师无尊’的野道士,还有些手段...”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南行的事了。” ‘坏了...被耍了...’ 林玄的心里咯噔一声。 第五章 堡君差俺来巡山! 林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便要下意识去摸怀中的《伏妖录》。 但就在一瞬间,林玄大脑飞速运转。 这姑娘若是真的对我有恶意,现在只需指使李伯岳一箭射死自己便可! 但她没有。 所以,至少现在,她的目标不是《伏妖录》! 这般想着,林玄强压下冲动,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整个大脑都冷却下来。 “九娘子好眼力。” 赵瑛眉头一挑,静静地看着林玄表演。 “这本事乃小道机缘巧合下所得,除了能看透妖气,对杂妖等有一定克制作用。 其他的,小道也不知其全貌!” “不过...”林玄话锋一转,继续胡编,“此手段十分邪性!” “一旦动用其威能,需付出极大代价,轻则损耗大量灵气,折损阳寿,重则...小道也不敢深挖。” 别想着拼命白嫖道爷!这本领用多了消耗巨大,会折寿的! 所以,你们懂的! 林玄话音落下,雪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赵瑛一言不发,直直地与林玄对视,仿佛要穿透他的眸子,窥见他身躯下的灵魂。 一旁的李伯岳浓眉微皱:“寿元?道人,玄门道法大多为灵气催动,几乎没见过有直接剥夺生机之邪术!” “你这神通,这么碰巧?” 因为方才的护驾举动,他对林玄的态度缓和了些,但显然,武官对林玄的说辞强烈怀疑。 赵瑛眉头微微一皱,武官立刻收声,将脑袋别到一旁。 她双眼中蒙上一层寒霜,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温和:“林道长,我知你在编故事。不过...” 赵瑛刻意顿了顿,秋波流转间,再次开口道:“我暂且信你。” 什么? 连林玄都愣了一下。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严刑逼供的最坏打算,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这个话题? 就在林玄松了口气时,赵瑛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不是折损寿元,日后自有验证之法。 眼下,南行之路艰险,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她看得无比透彻。 无论林玄所言是真是假,能让一个道行低微的小道士先于【玉衡】境的李伯岳,发现地底潜藏的妖邪。 它的功能性是实打实的。 在抵达安全之地前,纠结真伪毫无意义,将其作为战力捆绑在身边才是最优解。 随后,赵瑛对着李伯岳使了个眼色,李伯岳会意,从包袱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黑色丹药。 林玄接过,【清明灵感】扫过丹药,并无问题。 “恭敬不如从命,小道谢过九娘子。” 林玄行了个礼,便将丹药送入口中。 登时,腹中灵气流转,五官清明,原本空虚的丹田中丝丝灵气不断生成,变得充沛。 “灵气虽能自然恢复,但对你这方才开脉的小修士来说,速度太慢。” “这丹药名唤【回灵】,最是适合你。” “合作。我有身份、情报和南下的路线,你有……我所不了解的手段。 你我合力,方有一线生机。” 看着林玄震惊的目光,赵瑛掩嘴笑道:“天家行事,自然不会吝啬。” “你这道人对我有用,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林玄心中暗叹,这女人绝对是训狗的好手! 但目的已经大致达到,若再讨价还价,便是不智。 于是,林玄面上露出市侩的笑容:“九娘子明鉴!小道必竭尽所能!” 形势比人强,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双方各怀鬼胎,却又因眼前的危机而达成了脆弱的同盟。 殿下已做决断,李伯岳便不再多言,只是沉声道:“既如此,速速收拾。此地不宜久留!” 他转身利落地从尸体身上搜罗出还能用的干粮、水囊和几支箭矢,又将自己的枣红马牵过来。 林玄检查了一番倾覆的马车,车辕已断,无法再用。 最终,三人只得徒步前行。 雪原死寂,只有靴底碾碎残冰的吱嘎声,以及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李伯岳牵马在前开路,赵瑛骑马,林玄持剑断后。 雪势渐小,但寒风更厉。 官道上,很多扶老携幼、面如死灰的流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泥中跋涉,眼神空洞。 见着骑马披甲、气度不凡的三人,他们慌忙地向两侧躲避,缩着脖子,生怕一丝目光的交汇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赵瑛面色不改,眸光平淡地掠过那一张张脸,任由李伯岳牵着枣红马,漠然超过这些蹒跚的身影。 林玄快步跟上,道袍下摆溅满泥点。 “道长...行行好...”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眶深陷的孩子,被一个女人死死拽着,却仍忍不住伸出脏污的小手。 林玄并未停留,甚至没有低头。 “狗三!” 那女人飞扑过来,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 “道长!道爷!求求你!娃儿饿昏头了!” 女人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看得出原本是个美人,左眼不见了,只剩一个空洞。 她摁倒孩子,冲着林玄砰砰磕头。 林玄叹了口气,眉头皱起,装作一副凶狠的样子,低声道。 “做什么?非要碍着道爷的眼?!” 女人打了个寒战,手脚并用地拽起狗三,想逃,却又怕触怒林玄,只能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果然,对于这些可怜人,威胁远比善意有效。 狗三瑟缩在母亲身后,微微漏出半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林玄。 林玄解开褡裢,掰开最后一块饼子,比了比,将大些的那半块递给女人。 “滚!再敢来冲撞了贵人,仔细你的皮!”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女人闻言,被吓了一激灵,慌忙接过饼子,全部塞进孩子嘴里,一道烟走了。 见女人离去,赵瑛才收回目光。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偏西,天色渐渐暗淡。 三人走入一片茂密的雪松林,四周寂静得可怕。 赵瑛问道:“走到何处了?” 李伯岳开口,呵出一口白气:“回殿下,约再二日脚程,便到襄邑县了。” 林玄心念一动,襄邑县,应该是后世的睢县... 突然,林玄怀中的《伏妖录》忽然传来一丝极轻微的温热。 同时,他那【清明灵感】竟自行微微流转,示警前方! 看来那姑娘下的禁制不足以限制【清明灵感】这种类似被动的手段... “小心!”林玄和李伯岳几乎同时低喝出声! 李伯岳瞬间张弓搭箭,胸口北斗星图明灭不定,靛青色灵气缠绕箭尖。 林玄则一把将赵瑛护在身后,玄色法剑已然出鞘半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昏暗的松林。 “咚咚咚----!” 一串紧密的锣鼓声自林间小道响起,惊起一片寒鸦。 紧接着,一头身长约一丈的庞然大物,自一棵巨大的雪松后缓缓踱出。 “哈哈哈哈哈!” “堡君差俺来巡山,食香娘娘过寿宴!” “俺道帝都已沦落,沿道都是好人肉!” “一贵一道一丘八,今日要入俺肚肠!” 深黑晦气脸,卷须虬髯,下唇外翻的丑汉从树影下探出脑袋,看着林玄,嘿嘿傻笑道。 “你这儿郎,怎么比个娘们儿还香!” 第六章 他是我的人! “殿下,不用卑职出手么?” 赵瑛并不搭理李伯岳,双眸饶有兴趣地跟着松林中正与王五缠斗的林玄。 “...总得试试这道人的成色。” “砰----!” 林玄侧身闪过沉重的一拳,玄色法剑森然出鞘,却在王五粗壮的手臂上只划开一道浅痕! 这种不痛不痒的口子,林玄已经在他身上划拉了好几道了,除了让他流点血,屁用没有。 好硬的皮肉! “儿郎啊!!” 王五怪叫一声,身形再度膨胀,肤色铁青,眼中血色更盛。 道人身上的香味太勾人了,不止是能勾起肚肠里的馋虫,倒还能勾起脑海深处的执念... “娘!!!” 他嘶吼出这个字,完全疯了,根本不管身上的伤,四肢着地,活脱脱一头失了心智的山里大虫,卷着周身的黑风,就又扑了上来。 速度比刚才更快! “孽畜!” 林玄瞳孔一缩,拼着内伤也要拼命催动《伏妖录》,却听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林中响起。 “够了。”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 暴怒的王五如同被一只大手拽住,猛地在雪地里刹住身形。 周身翻腾的黑气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大半,不甘的低吼在喉中滚动。 林玄心里咯噔一声,《伏妖录》传来的温热预警骤然提升至顶点! 他猛地转头,只见一个身形干瘦、裹着灰白文士衫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场中。 他双手揣在袖中,抽了抽鼻子,仿佛只是个怕冷的老学究。 李伯岳脸色剧变,黄桦弓瞬间瞄准来人,弓弦拉至半满,靛青色灵气在箭尖吞吐不定,气机死死锁定对方。 但他不敢轻发。 他竟完全没察觉此人是何时出现的! “堡君!这厮香!还教俺想起了娘!最好作娘娘寿宴的头菜!” 王五指着林玄,不满地嘟囔着。 身子却很诚实地缩着,那是种骨子里的敬畏。 王子夫看都未看它,只是袖中手指微动,一股妖气悄然缠上王五身上残存的几道浅淡剑伤。 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李伯岳瞳孔急缩。 肉白骨,是至少【精怪】阶的妖邪才能掌握的神通! 王子夫这才缓缓掸了掸肩头落下的细雪,眼神懒懒地瞥了过来。 他的视线先是掠过如临大敌的李伯岳,眉头微皱,似是嫌弃这军汉煞气冲撞了他。 随后,他往马背上的少女身上望了望。 只一眼,王子夫眼角微微一抽,面上那抹从容瞬间一滞。 “金紫贵气...赵家的贵胄...” 他嘴里念叨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北边金人闹得凶,正是【娘娘】实行大计的好时候,这时候。绝对不能跟官家的人扯上关系... 他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忌惮,但很快,那忌惮便被更加强烈的贪婪所取代。 他的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绝世珍馐。 最终,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林玄身上,随后立即瞥开! 林玄被盯得心头发毛,不由得在心中腹诽道。 ‘又是冲《伏妖录》来的!’ 看来以后真得找个法子把它的气息给藏严实了... 王子夫面上重新挂上和气的笑容,对着赵瑛的方向拱了拱手。 “小可王子夫,下人蠢笨,冲撞了贵人,万望海涵。” 赵瑛骑着枣红大马,居高临下,眸光清淡:“既知冲撞,让开去路便是。” “呵呵,贵人息怒。”王子夫笑着摆摆手,话锋却一转,“只是,这夯货虽然蠢了点,可也是给小可办事才受的伤。 小可要是就这么放任伤我门下的人走了,日后怕是难以服众啊。” 李伯岳脸色更沉,周身气血隐隐沸腾,胸前北斗星图虽明暗不定,但杀伐煞气愈浓。 他拇指顶开刀格,朴刀出鞘半寸,发出“铿”一声轻响:“既知是贵人车驾,安敢拦路?速速退去,今天的事还能当没发生过。” “呵……”王子夫轻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目光扫过李伯岳破损的札甲,摇了摇头。 “这位军爷,是【武德司】的人吧。胸前北斗都亮了五颗星,到了【玉衡】境,确实不弱。 可你气息紊乱,已是强弩之末了吧?真要动起手来,你护不住他们。” 说着,王子夫身后的松林中闪过无数双赤红的眼。 赵瑛神色平静:“那依堡君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李伯岳暗自调动周身气息,随时作好搏命的准备。 王子夫就等着这话呢,脸上都快笑开花了:“好说,好说。 小可是个讲道理的人。这夯货没脑子,冲撞了各位,是他的不是,该打。” 王子夫大嘴咧开,露出颗颗尖牙。 他话锋一转,指向身后的王五。 “王五那点伤都是小事,可这动静闹大了,冲撞了这片地的地脉。 还惊动了【娘娘】清修。 这地脉损了,神驾惊了……总不能让我王家堡自己掏钱安抚吧? 小可这小小家业,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林玄简直要被气笑了:“耍无赖是吧?你那王五皮糙肉厚,砍几剑也就破点皮,纯粹是瞎说八道!” “汤药费?”赵瑛眉梢微挑起,“不知堡君要多少金银?” “金银?”王子夫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贵人呐,这年头,金银哪有活命的东西实在?” 他目光终于从林玄身上移开,看向赵瑛,笑容变得瘆人:“小可不要金银。只要贵人将他……” 他伸出手指,直直点向林玄。 “……赔与小可,疗王五之伤。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还能送上干粮清水,把贵人跟军爷送出林子,如何?” 图穷匕见! 他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他要林玄! 林玄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赵瑛。 那帝姬还是稳稳坐在马上,脸上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只是搭在披风上的纤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感受到林玄的视线,回望了他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如初见时的那般冰冷。 林玄心中早就预感了,所以对上那眼神时,没有任何表情。 是啊,他一个来历不明的野道士,如何比得上金枝玉叶的帝姬? 虽然知道二人之间没有任何牵绊,可这种感觉,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下,真不好受。 王子夫脸上的笑容加深,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就在林玄将法剑反手握住,准备榨干剩余的灵气,强行冲撞禁制,催动《伏妖录》鱼死网破之际---- “呵。” 一声极轻的笑声打破了死寂。 赵瑛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她看着王子夫,声音清冷: “堡君真是好算计。用个脏东西惊扰的由头,就想换我一个护卫? 这生意经,倒是念得比汴京城里那些老货还要精熟。” 王子夫笑容微微一僵。 赵瑛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道:“你既知天数纲常,敬畏龙气,又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道人既随了我,他便是我的人,我的东西! 想杀我的人,强夺我的东西。 口口声声敬畏天家,把我的脸面踩在脚下? 堡君……这是要与我赵宋结下因果么?” 第七章 死斗 “啧,麻烦。” 王子夫看了看赵瑛,又看了看林玄,一时犯了难。 这小先生身上散发的香气实在勾人,于【娘娘】和自己都是大补之物。 若是放走,着实舍不得。 但代价太大。 杀这女娃子不算难,但其身负的赵宋因果太大。 坏了【娘娘】的多年大计,只怕娘娘会先剥了我的皮... 强夺不行,放任更不甘。 他目光再次扫过林玄,鼻翼微动,贪婪之中更添一丝惊疑。 香! 但有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 强行夺取,恐生不测。 念及此,他眼中狡黠之光一闪,一个两全其美的念头浮现心头。 怎么把【娘娘】设下的法阵忘了? 若能借王五之手除了这小先生,我再收取便少了诸多因果…… 即便不成,也能探探那小先生的底细... 王子夫抚掌笑道:“贵人!你我在此争竞许久也分不出结果,倒要伤了和气,不如这样!” 赵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王子夫便继续说了下去。 “小可平素最爱小赌怡情,今日也便开个赌赛!” “一切皆因这废物与小先生所起,不若就在此处,让他们二人厮杀,你我众人不得插手!如何?” 赵瑛蛾眉轻蹙。 李伯岳按耐不住,沉声道:“放屁!这道人不过【开脉】,方才踏上修行之路,如何与这小妖厮打?” “都统此言差矣。”王子夫笑意更深,“王五虽是【小妖】,但不过只是早两日摆脱的【杂妖】境界,实力虚浮。 那小先生虽是【开脉】,方才伤了王五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赵瑛沉吟片刻,双眸正好与林玄对上。 那双眼中,有无奈,有愤怒,但...没有畏惧! 她冰雪聪明,瞬间分清形势:强行动武,伯岳状态不佳,己方胜算渺茫;一口回绝,便是彻底撕破脸,再无余地。 这赌局,看似是王子夫的阳谋,实则已是破局唯一的机会! 一个能最大限度利用规则,且不必立刻承担与王家堡全面开战风险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亲眼看看,林玄,究竟值不值得她投入更多的筹码。 若他连这一关都过不去,也确实没有伴姬南下的价值。 “好。”赵瑛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平稳,一锤定音,“便依堡君,赌上一回。” 林玄闻言,深吸一口气,亦沉声道:“可!” “好!好!好! 交易已成,买定离手! 生死无论,厮斗开始!” 想着又能赌上一场,王子夫兴奋地浑身颤抖,两眼放光。 李伯岳叹了口气,走上前,卸下自己腰间的鲨皮刀鞘,递给林玄,低声道:“那【小妖】虽强过你,你使洒家这刀,未必没有活路!” 刀柄上还残留着武官的体温,沉甸甸的重量让林玄莫名地安心。 他摘去刀鞘,朴刀冷冽的寒光闪过松林,他转身,默默地走向中心的空地。 王子夫轻笑着,让出了身后的王五。 以二人为中心,升起一圈由淡紫色妖气围成的大圈,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看着儿郎提着朴刀走向自己,那股浓郁的香味再次萦绕在自己的鼻腔。 王五瞬间弓起身子,将近一丈的身高如山君一般,浑身肌肉紧绷,猩红的舌头不停舔舐着嘴唇。 “儿郎?你想通了?你来找俺了?” 王五喜极而泣,站起身,肌肉鼓起,诉说着他的亢奋。 “二伯!三哥!有肉吃!别吃我娘!” 在《伏妖录》那股浓烈香气的影响下,王五咕噜出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林玄先自发难! 他右手猛击身旁的松树,震下的积雪为他打了掩护,他潜下身形,直扑王五下三盘! “哧----!!” 只见王五身躯一扭,肌肉虬结的左手,如同铁鞭一般狠狠抽下。 圈外,李伯岳皱着眉头,沉声道:“这道人太鲁莽了,硬碰硬,他绝不是这虎妖的对手!” 赵瑛则是伸了伸懒腰,轻笑道。 “哦?那不如我们两个也打个赌吧?就赌这道人能不能赢。” “我赌能。” 左臂狠狠砸落,林玄见状,急忙向一侧扑去,这一鞭,他可不敢硬吃。 “砰!” 势大力沉的一击重重砸在雪地中,震得四周老松纷纷抖下积雪,遮住了王五的视线。 林玄不见了。 王五焦躁不安,四肢并用,踢打着圈中的雪堆。 “吼!给俺出来!” 而它身后的雪堆,微微一动。 王五耳朵一动,当即转身,便是一拳狠狠砸在雪堆上。 “没有?!” 耳后风声急起,林玄狠狠撞在王五背上,朴刀狠狠落下,深深卡在王五的肩头。 渗出的鲜血瞬间刺激了王五的凶性,它仰起头,如同野兽般发出了嚎叫。 林玄整个人被这股力道掀得往后踉跄,刀脱了手,后腰重重撞在身后的老松上,疼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还没等他缓过劲,王五那张淌着涎水的脸已经压了过来,脸庞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带着浓烈的腥臭味。 林玄心中大骇,这妖疯了!哪有这般厮打的?! “娘,吃了肉就不饿了...” 朴刀深深卡在肩膀中,鲜血疯狂喷出。 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右手成拳,腰背弓到极致,带着更疯癫的势头,直轰林峰面门! “操!给老子出来!!!” 林玄突然大吼一声! “赢了。”王子夫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这小先生已是走投无路,只能徒劳喝骂了。 人到手就可。 至于王五,待自己与【娘娘】吃饱了,便赏个尿泡吧。 李伯岳焦躁不安,但赵瑛却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这手段...果然有意思!” 王五的拳头距离林玄的面门不到半寸,劲风如刀割般划过林玄的侧脸。 但是它再难前进分毫。 王五歪了歪头,狰狞的脸上透出一丝困惑。 它低头望了望,不知何时,它的身上已经爬满了水墨人魈,如同蚂蝗一般,死死锁着它的行动! 一盏水墨奉座女悬于王五头顶,不停释放着迷惑人心的暗香,它的水墨尸傀一脸娇笑,将朴刀从王五肩上拔出,随后,轻轻推入王五胸口! 王子夫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它从未见过这种手段,那水墨化作的妖物,竟然能如同活物一般,这绝非寻常道法!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伯岳,一双虎目颇为忌惮地盯着林玄。 唯有赵瑛,神情自若,甚至还饶有兴趣地瞥了那水墨妖物几眼。 胜负已定,场上那圈淡紫色的妖气渐渐散去。 “呵呵。” 林玄笑了,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毫无形象地据坐着,随后啐出一口血沫。 ‘妈的,我不过是忽悠那娘儿们罢了,结果你这破本子,还真能氪命啊?!’ 丹田早就干涸,阵阵刺痛传来。 【清明灵感】的视野下,林玄心口处,一道细密的红线,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褡裢中的《伏妖录》。 一股自灵魂深处生起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抽离。 林玄只觉双耳嗡鸣,眼前景象也随之恍惚了一瞬。 口中不受控制地溢出鲜血,鬓边的一小缕青丝也悄然变白。 【取你一载寿元。】 冰冷无情的文字在脑中浮现。 第八章 【小妖王五】,猎户王五 王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胸口处传来的剧痛让它不知所措。 林玄一口鲜血咳出,水墨成形的妖邪们随风而散,化作数道墨痕,悄然飞回林玄褡裢中。 王五摸了摸胸口,那儿稳稳当当插着一柄朴刀。 它想拔出来,但嗓子一甜,它不受控制地跪爬在地上,呕出一大滩黑血。 “废物!”王子夫皱着眉,别开目光。 此时的林玄已经站起身,他扭了扭关节,发现没什么问题。 随后,抽出腰间的玄色法剑,缓缓走向已经倒伏在雪地中的王五。 王五此时身形已经缩小,肌肉不再饱满,甚至有些佝偻,朴刀贯穿了它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痛。 林玄的影子笼罩在王五上头,他微微低头,道:“喂,丑东西!打架就打架。干嘛一直喊娘?” 王五还在蠕动,嘴唇翕动着:“好儿郎...你赢了...好...” “俺输了...俺能去见娘了...也好...” 林玄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法剑。 “既如此,道爷心善,这便送你去见你娘!” “硌嚓----!!” 林玄将法剑从王五的心窝中抽出,剑锋上,温热的血浆沿着纹路缓缓下滴。 再拔出朴刀,当作拐杖拄着。 李伯岳面色一黑,赵瑛眯了眯眼,看向林玄的眼中少了一丝轻蔑。 林玄强压下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双眼充血,挑衅地望向王子夫。 王子夫此刻的面部表情已经不能以难看为形容了。 它的一只手从袖子里抽出,浓郁如实质的妖气微微荡漾。 “王五!!” 身后的林子中,蹿出一道狼首人身的身影,目眦欲裂。 “小牛鼻子!可敢与俺再做过一场!” “王二!滚回去!”王子夫面色阴沉,却不合理地约束着手下。 林玄呵呵一笑,将擦拭干净的法剑插回剑鞘,缓缓开口。 “堡君,一方身死,赌赛可否判定我赢?还是说,堡君想要毁约?” “啧,不过以小道看,应是做不到的吧...” 王子夫心中极为恼怒,恨不得现在便冲上去一口嚼碎那小牛鼻子的脑袋! 但是,他说得对。 【娘娘】极其重视规矩,设下大法力在下属的各大妖场。 公平买卖,走投无路的流民可以血肉换取米粮。 公平打赌,无论什么赌约,愿赌服输,不得再生一丝耍赖之心。 既约束着人,也约束着妖。 熬了一辈子鹰,今日却被个雏儿衔了眼... “怪哉!王五这厮虽然刚化为小妖不久,虽然实力虚浮,可竟然被个刚开脉的修士诛杀?! 居然还能被那股奇怪的香气勾起【堕妖】前的事情...心神失守……这才露出了致命破绽……” “这小先生,有古怪……” 王子夫强忍下杀人的冲动,再次朝着赵瑛行礼。 “既然王五身死,愿赌服输,小可这厢便也请辞。” “方才答应贵人的干粮,一会儿便差孩儿们送来。” 说着,不等赵瑛开口,王子夫周身黑风大作,径直往松林深处去了。 王二极为怨毒地望了林玄一眼,也随着堡君离去了... 林玄松了口气,浑身一软,瘫坐在雪地。 一旁的王五尚未死透,难看地斜躺在雪地里,疯狂地咳着血,它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眼中也渐渐蒙上一层白翳。 “娘!娘!俺不想害人!俺不想吃人!呜呜...” 声响渐渐弱了下去,它死了。 林玄满眼复杂,他上前蹲下,想要帮王五抚平面上的痛苦。 却在此时,《伏妖录》在褡裢中散发出红光,书页翻飞。 它似乎知道林玄不想暴露它的存在,所以将身形藏匿起来。 吸收王五妖气的同时,一张书页脱离出来,贴在林玄的掌心,开始刻画影神。 而林玄心中也盘算出了《伏妖录》面前已知的大致用法。 灵气驱动:侦测妖气、收录影神、提供信息。消耗少量灵气。 召唤影神:消耗大量灵气,召唤出影神协同作战。有冷却时间。 激发威灵:榨取影神的极限,就像这次,连着使用两张影神,且人魈更是超过五只,大大超过他现在所有的灵气总量,消耗寿元。 这是底牌,不能常用。 突然,林玄眼前一花,遁入虚无。 良久,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王五!王五!金人又来进犯了!” “咱们堡子外头的良田都遭祸祸了!” “乡亲们,俺可以上山猎虎豹狼虫!熬过兵乱!” “你们便在堡内,陪着俺娘说话!” 王五全然不似林玄初见时那般凶戾丑陋,而是模样周正,意气风发。 “王五!你是好样的!大娘生养了个好儿子啊!” 周围的乡亲纷纷露出笑脸,极力恭维着王五。 往后的几天,王五不停地离开堡子,每次回来,都带着些野兔小鹿。 “呸!这憨子,仗着能打些猎,还骑在咱们头上!” 只是背着王五,总有些人在嚼舌根。 “王五,那个,能多分些肉吗?我老爹他...” “五哥,俺媳妇太瘦了,这獐腿子...”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在做好事,可乡亲们为什么变得越来越陌生。 “五儿,拿给他吧...娘老了,不用那么多...” 慈祥的老媪安抚了王五一番,深深地看了一眼围在院子中的乡亲们。 又是几日过去,风雪遮天蔽日,山中野味踪迹难寻。 “运气不错!不枉俺追了整整五日!这般大小的大虫,够吃几日的了!” 王五在山头游荡数日,终于逮住一头同样外出觅食的猛虎。 他手脚麻利地将虎尸分割,扛在肩头,往堡子方向回去。 刚入堡子,一股炖肉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 “嗯?好香啊!二伯你们在吃什么?” “王五回来了?正好!这块好肉留着专等你的!” 虽然不他们哪找来的肉食,但王五又饥又渴,稍作推辞便接过肉块。 刚要入口,王五突然看到肉块上,有一个巴掌大的黑痣。 老娘背上也有一个大黑痣。 王五心中涌现一个极为不祥的预感。 “娘...娘?娘!!” 他撇下众人,疯魔般冲回家中。 哪里还有老娘哩,只有一摊尚未洗刷干净的血渍留在院中。 随着耳边充满绝望的哭喊渐渐停下,林玄的意识回归,纸页缓缓落回他手心。 上头不知何时画着王五的形象。 虎妖怒目圆睁,上身裸露,饱满的肌肉鼓起,通体铁青。 左手握拳,右手成爪,一双赤足,如要起舞般。 【有一种野兽,在山林中咆哮,所有动物都会臣服。】 【人们称它为,“虎”。】 【小妖王五,伏诛。收取它的精魄,摄取它的威灵。】 【赐予你“殇之戾”。】 【以你的灵气牵引,换取凶暴的力量。】 许久,松林中出现了一个小土包。 林玄呆呆地望着那个土包,里头躺着一只凶神恶煞的妖,里头躺着一个孝子。 武官走到林玄身旁,望了望,叹道:“看不出,你这道人倒也是有卵的!” “【开脉】修士,越级斩杀小妖,已是难得...” 林玄点了点头,却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就栽了下去。 “道人!” 第九章 被迫分离 【儿郎,你是个善人。善人,应该活得更久一些。】 面目可憎的怪物,意气风发的年轻猎户,一齐朝着林玄行礼,随后一同化作一道红芒,点入林玄的丹田中。 出林子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咳咳,咳!” 昏迷了一整个晚上的林玄这才醒来。 他猛地摸向身侧的褡裢! 他之前留了个心眼,在布袋处扎了个草环,一旦有人翻动,草环便会被扯断! 还好,安然无恙。 鼻腔中突然钻入一股香味,是食物! 这让两天来没吃过正经东西的林玄扭过头去,寻找香味的源头。 李伯岳在一旁清出一小块空地,支起随军小釜,拿着一根木棍,搅着用米饼、肉干和雪水一起熬煮的咸粥。 粥米在釜中翻滚,膨起的水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勾的林玄直咽唾沫。 “道人醒了?” 李伯岳见林玄向自己投来目光,瞥了他一眼,看不出喜怒。 好在不是之前那般又臭又硬的死人脸。 随后,李伯岳又侧身看了一眼不远处正闭目养神的赵瑛。 赵瑛没有反应,李伯岳便对林玄视若无睹。 良久,赵瑛这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武官这才盛了一碗粥,递给林玄,道:“吃了。殿下赏赐。” 林玄也顾不得许多,接过来狼吞虎咽。 粥滚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觉得一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气。 待身体的寒冷驱散,林玄这才呼出一口热气。 睡了大概四个时辰,再加一碗粥水下肚,干涸的丹田,终于重新变得充沛。 林玄抬起头,看着李伯岳递来的三枚丹药,将其收下。 赵瑛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刚想开口。 突然! “咻!咻!咻!” 数支利箭裹挟着劲风,猛地从林间射来,直取赵瑛! “敌袭!” 李伯岳暴喝一声,黄桦弓瞬间入手,靛青色灵气炸开,连珠箭矢呼啸而出,精准地将偷袭的箭支凌空射爆! 几乎同时,一伙金人斥候从雪松后扑出,目标明确,杀向赵瑛。 为首一头牛头妖物,气血狂涌,手持巨斧,直劈李伯岳。 李伯岳朴刀出鞘,瞬间与那为首的妖物战作一团,一时脱不开身。 “道人!看住殿下!” 另一侧,三名金兵斥候悍卒也已杀到,刀光直劈林玄! “道人小心!”赵瑛惊呼。 林玄毫不畏惧,玄色法剑悍然出鞘,格开劈来的弯刀,却被巨大的力道震得气血翻涌,踉跄后退。 “王家堡的老不死,自己不敢沾染天家因果,便引俺们来脏手!也罢,拿下宋儿帝姬,也是大功一件!” “那可是四殿下点名要的人,莫要磕碰着!剩下两人,格杀勿论!” 骑在甲马上的金人小队长指点道。 一碗热粥下肚,干涸的丹田终于重新生出一丝力气,林玄深知“擒贼擒王”的道理,从侧面悄悄靠近,随后。 “喝!” 下一秒,林玄高高跃起,狠狠的一膝踢得小队长身形倒仰,眼冒金星。 “带九娘子走!这伙金人小道引开!” 林玄一咬牙,知道此刻不能将战火引向赵瑛,将昏死过去的金人小队长夹在腋下,自己翻身上了甲马,朝密林深处疾退。 “哪里走!” 见长官被擒,两名金兵立刻紧追而去,瞬间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茂密的林海雪原之中。 李伯岳见状,怒喝道:“孽畜!安敢!” 胸前北斗星图骤然亮起,朴刀之上烈焰奔涌,一式简单的力劈华山,竟带出风雷之声! 那牛妖连人带斧,被从中劈成两半,腥臭的内脏流了一地。 剩下的金兵们看着倒地的妖物,脸色难看,片刻相觑后,追着林玄的方向而去。 赵瑛看着林玄消失的方向,眸光微闪,贝齿无意识地轻轻咬了下唇,但瞬间又恢复了一片清冷。 “伯岳,不必追了。” “殿下?” “金人主力顷刻便至,我等不可久留。” 她翻身上马,声音冷静,“这道人面对死亡时,敢于露出獠牙,总比痛哭求饶的人,来得顺眼。 至于能否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在襄邑县等他。” ... 林玄趴在雪地中,屏住呼吸,将身子伏得更低。 透过枯草的缝隙,他看到约莫五六个金兵斥候正在搜寻他的身影。 甲马停在一棵树下,小队长趴在马背上,喉咙已经被林玄割开。 “快些!你二人在这里搜寻那道人,剩下的,随俺回去,继续跟踪那女人!” “蒲里衍大人马上便到,便是让那女人逃进襄邑县,也绝不能放过!” 金兵们骂骂咧咧,加快了脚步,朝着官道方向追去。 林玄趴在雪地里,直到那队金兵斥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小径的尽头,才缓缓吁出一口白气。 四太子兀术点名要的人...蒲里衍...后头说不准还跟着谋克,甚至可能还有猛安。 这伙金兵,显然是精锐。 林玄望着金人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 林玄悄无声息地摸近,剑光一闪,两名留守的金兵便捂着喉咙栽倒在雪地中。 林玄擦干剑身的血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矮坡。 那处坡上,松软的松木下,正压着几片硕大松软的积雪,摇摇欲坠。 林玄估算着那队金兵斥候的行进速度,体内灵气微微流转,汇聚于双腿。 “咄!!” 他低喝一声,狠狠踩在那堆积雪的薄弱之处! 一脚,两脚! 积雪簌簌滑落。 起初只是细流,随即越来越多,最终引发连锁反应,一整块巨大的积雪轰然坍塌,顺着陡坡,咆哮着倾泻而下! 雪崩声势浩大,虽不足以伤人,却瞬间堵塞了下方金兵前行的道路,更惊起了远处林间的大片飞鸟。 “娘的!怎么回事?!” “雪崩了!路堵死了!” “快!绕道!别误了时辰!” 下方传来金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林玄蹲伏在坡上,冷眼看着下方金兵的混乱。 他知道,这最多只能拖延他们小半个时辰,但那姑娘,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拉开更远的距离。 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着与官道平行的另一条偏僻山道掠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与此同时,数里外的官道上。 正牵着马匹的李伯岳猛地一勒缰绳,枣红马缓缓停下。 “殿下,且慢!” 他侧耳倾听,眉头紧锁:“后方远处似有异响,像是雪崩...正是方才我们来的路上。” 赵瑛闻言,回望来时路,眸光清冷一闪。 “雪崩?这个天气?” 她轻声自语,“还真是...巧了。” 她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松林,看到那个独自离去的身影。 “走吧,伯岳。”她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淡,“不管是不是巧,留给我们的时间多了一些。加快脚程,务必在天黑前,赶到襄邑县。” “是。” 李伯岳虽心有疑虑,但不再多问,护着赵瑛,再次催动马匹。 第十章 娃娃仙 林玄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出了松林。 前方道旁,终于瞧见了个破落的小村子。 木牌坊下,一道人影缩在后头,一对圆眼,上下打量着林玄。 “祸事了!怎的来了个道人?!”说话声不大,但在【清明灵感】下,还是清晰地传入林玄耳中,“身上的味儿真好闻!却又恁地大血煞气!” 林玄抬头看去。 “呀!他看见本大仙了!” 那道人影惊叫一声,迅速蹿进村子里,消失不见。 “怪...” 虽没有发现妖气,但林玄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林玄一手扶在背负的法剑上,缓缓地进了村。 村里静得出奇,几乎不见壮年男子。 只有两个孩子躲在窗后,好奇地看着这道人,却立刻被面黄肌瘦的女人拽走。 村子中央,立着一个小小的祠堂,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娃娃仙。 祠堂里,摆着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娃娃,娃娃怀中,抱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狸奴。 供案上稀稀拉拉摆着一盘麦饼和几枚野果。 林玄挑着眉,盯着那小娃娃。 那小娃娃纹丝不动。 良久,法剑出鞘半寸。 “咿----!” 泥塑的娃娃猛地一动。 “你这道人,欺人太甚!” 泥塑娃娃体内突然传来一道软软糯糯的呵斥声。 林玄定睛看去,只见泥塑娃娃腾的生出烟雾。 烟雾散去,化作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娃,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口中还叼着一只小鸟。 奇怪的是,外头还下着雪,这小屁孩却只穿了一件夹袄,竖着两根冲天髻儿。 林玄看她这副打扮,险些笑出声,但强行忍住,正色道。 “何处来的小妖?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假冒大仙?” 那小娃娃一僵,圆溜溜的眼睛猛地瞪大,闪过一丝慌乱。 它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底气,但软糯的腔调却出卖了它: “你……你休要胡说!本……本大仙就是本大仙,神通广大,福泽一村!” 林玄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简单的看着,让那小女娃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把嘴里的小鸟吞下,胡乱地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你……你不信?本大仙可是很厉害的!” “哦?有多厉害?”林玄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你...你...” “嗷呜!” 小女娃气急败坏,娘亲被抓走,独留自己一人孤苦伶仃。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在王家堡势力范围外的村子,能够混些香火修炼,却不曾想,来了个讨人厌的臭道人! “苗三花不发威,你这牛鼻子,道本大仙真是好欺负的?” 苗三花气呼呼的,身体迎着寒风,抖了三抖,浑身喷出烟雾,将苗三的身形笼罩住。 片刻,烟雾散去,苗三竟然化作一只斑斓猛虎! “嘿嘿,道人!害怕了吧?” 苗三花得意洋洋,随后,张牙舞爪地扑向林玄! 靠着这一招,不知多少兵痞山匪被他吓跑,这道人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一定也是被吓呆了! 林玄两指微屈,放在面前,哈了两口气,随后用力一挥。 “啪----!” “嗷!” 苗三花的脑门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击暴栗,身形一歪,滴溜溜地缩成一团,径直撞在供桌桌角。 “砰----!” 烟雾再次笼罩苗三花,待到烟雾散去,她的真身显露了出来。 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 林玄俯下身,一把将她提起,笑道。 “我好害怕,真的。” 苗三花彻底蔫了,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包,尾巴耷拉下来,小猫脸拧成一团,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她偷偷瞥了一眼村中孩童们居住的方向。 “臭道人!撒开本大仙!” 林玄见这小家伙依旧精力旺盛,林玄也不着急,任由它挣扎。 苗三花用肉乎乎的肉垫不停拍打着林玄的手臂,痒痒的。 不知过了多久,苗三花累得气喘吁吁,不再动弹,猫脸上写满了“完蛋了”三个字。 见它闹腾得差不多了,林玄这才抽出固定法剑的布条,将苗三的身子捆了个结实,只留一个猫头在外头。 “苗三花,你还有什么话说?” 苗三花气鼓鼓的,说话间也带着些小猫的呼噜声:“哼!若不是本大仙所有的法力都维系着村子,怎么会...唔!”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止住话头,将脑袋别到一旁。 林玄见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正欲开口。 “不许你欺负娃娃仙!” 一枚小石子轻轻落在林玄的脚边。 他抬眼看去。 是刚刚的那两个孩子。 “你们两个小娃娃,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儿做什么?” 林玄眯了眯眼,两个孩子,都没有影子。 突然,褡裢中的《伏妖录》微微一动,脑中浮现一道小字。 【凡人死后,魂魄自七窍而出,流连世间。】 【人称它们为,残魂。】 ‘残魂...’林玄重复了一遍,随后想起了奉座女。 后者便是灵体因为执念而附着在器物之上,而人的残魂,便是最标准的灵体... “臭道人!问你话呢!” 为首的小胖子虽然害怕,但看着林玄手中五花大绑的小狸花猫,还是鼓起勇气,大声质问。 “就是!俺们一天都不用睡觉,特来来找娃娃仙玩耍的!” 另一个小女孩也回道。 【清明灵感】望去,两个孩子身上没有丝毫妖气。 林玄看向手中的苗三花。 她眉眼低垂,道:“村子遭了灾,人都跑光了。只剩陈姨和他们两个,最后也饿死了...” “本大仙不忍心,就靠着自己的修为,强行维系他们的存在...” 苗三花突然止住了话头,鼻子用力嗅了嗅,随后,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情。 “娘...” 可林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双深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村口。 那儿突然出现了一个癞头道士。 双方都死死地盯着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林玄不再犹豫,率先抽出法剑,指向癞子头。 “滚!” 癞子头面色难看,最终还是离去了,漆黑的眸子却在苗三花身上停留了一瞬。 林玄低头看着沉默不语的苗三花,叹了口气。 他看向另外两个孩子,和声道:“娃娃仙已经累了,你们先回去吧,别打扰大仙休息。”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却又被赶来的陈姨拽走。 “我送你回祠堂。” “嗯...” 祠堂,苗三花坐在供台上,双手捧着小胖子给的野果,小口小口地啃着。 林玄敏锐地察觉到,小狸奴身上的气息比昨日更加萎靡了。 “臭道士,他们是来抓本大仙的。” “本大仙不怕,大不了就当作去见娘了。” “没了本大仙,他们会逐渐消散,甚至会变成妖怪!” “我不要那样...” 林玄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耳边突然传来陈姨的惨叫。 “娃娃仙!快走!” 随后,是一道清脆的铃铛声。 “铃----!” 第十一章 【殇之戾】 林玄连忙带着苗三花出了祠堂。 村口,那癞子头,手中正摇着个小铃铛,口中念念有词。 “快哉快哉!本来依着师爷命令来擒拿那小猫妖,没想到还能撞上这几道残魂,不错!不错!” “襄邑县的那老秃驴应该在路上了,道爷可得快些。” 随着道士手中铃铛的晃动,残魂们的身影变得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要消散。 见林玄赶来,癞子头皱了皱眉。 “你这该死的小牛鼻子,真个是阴魂不散? 方才道爷是去取法器,你道道爷真个是怕你?” 林玄手中的苗三花认出了来人,“又是你们!为什么非要跟俺过不去?!” “俺娘已经被你们捉走了,呜呜!” 它朝着残魂的方向大喊:“陈姨!” 陈姨满脸痛苦,魂体随时都有崩散的可能性,但还是咬紧牙关地回应道。 “娃娃仙...快跑...” 随后,苗三花扭头看向林玄,亮黄的眸子中滚出豆大的泪珠:“臭道人!不,道长!求求你,救救他们!” “娘亲被抓走,本大仙只剩他们了!” 林玄皱起眉头,将苗三花松开,玄色法剑已然出鞘。 癞子头见状,不禁嗤笑道:“小不死的,当真要与道爷放对?也罢,虽然只是【开脉】,但好歹也是一条生魂。” 说着,癞子头手中铃铛猛地一摇,那几道残魂随即放弃挣扎,一同将脑袋扭过,双眼冒着幽绿的光芒,盯着林玄。 林玄见状,服下一枚【回灵】丹,催动《伏妖录》。 “嗷!” 两只水墨人魈兵分两路,直取癞子头的下三盘! 癞子头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路数?驱使妖邪?可不是肉体,也不是魂魄?” “墨水成妖,像是儒家路数,可这小子全无文气,倒是一副道人打扮...” “怪哉怪哉...” 但癞子头也不是吃素的,身躯一震,也将【开脉】境的威压散开,竟稍稍压过林玄几分。 从他那宽大的道袍中,也飞出两道黑气,化作恶鬼,与水墨人魈撕咬在一起。 “去!” 随后,癞子头手腕一翻,只听一声脆响,村民的残魂便一同扑向林玄。 灵气攀上法剑,林玄瞄着为首的孩童,却犹豫了一瞬。 “不要!” 就在林玄不知所措之时,苗三花化作斑斓猛虎,为林玄抵住残魂。 “道长!本大仙来挡着陈姨他们,你去把那癞子头的脑袋揍扁!” 陈姨的指爪在苗三花肩上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两个孩子抱着它的前爪撕咬。 但苗三花没有退后半步,反而向着林玄大喊。 林玄点点头,法剑直指癞子头。 他内视丹田,那道凶暴的猩红气息也蠢蠢欲动,似乎渴望林玄的安抚。 林玄深吸一口气,运起所剩不多的灵气,轻轻勾动猩红气息。 殇之戾,开! 一股暴虐的情绪猛地冲上林玄脑海! “嗡----!!” 殇之戾欢腾着席卷全身,耳边隐约传来鼓点。 再睁眼时,林玄双眼赤红,呼吸粗重。 林玄捂着脑袋,奋力晃了晃,摇去脑中那急促的鼓点。 力量!狂暴的力量在经脉中奔涌不息! 但杀戮的欲望也随之暴涨,耳边充满了乡亲分食时的咀嚼声与王五杀人时的哭喊声! 癞子头见状,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小不死的,道爷刚升【入罡】,不日便要开辟那【七星云图】,岂能栽在你这小辈手中?!” 手中铃音愈加急促,癞子头那宽大的道袍被黑气冲起。 随后,静滞了一瞬,腥臭的黑气争先恐后地涌向林玄! “儿郎啊...” 褡裢中,王五的影神无风自动。 “开!” 林玄低喝一声,身形化作一道血色残影,速度与力量陡增数倍。 “嗤----!” 血光过处,那难缠的黑气如同遇到克星,瞬间被蒸发消融。血色剑气势头不减,直劈那癞子头! 癞子头大惊失色,他心中明白,这番是踢着铁板了。 “这是什么邪功?!”他急忙收拢所有黑气回防,护住全身。 手中铃铛抵在身前,企图抵御林玄的斩击。 “咔嚓!” 裹挟着血色灵气的法剑重重斩在铃铛之上,竟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两半。 癞子头如遭重创,心中更是肉疼无比,他口喷鲜血,一脸惊恐地盯着林玄。 “这,这分明是妖邪手段!你是妖?不,身上又无一丝妖气...” 说着,癞子头竟面露贪色:“若是能将你的生魂炼化...” 回应癞子头的,是林玄更加凶猛的一剑。 “啊!!!” 癞子头手无寸铁,又受了内伤,哪里能接住这一剑? 一条手臂被林玄齐根斩断,但借着林玄控制心神的空隙,癞子头周身黑风大起,头也不回地化作一道黑烟遁逃而去。 “小子,道爷记住你了!” 随着铃铛开裂,发狂的村民残魂们渐渐恢复了神智,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地上那只血肉模糊的小狸花猫。 “娃娃仙!” 陈姨哀嚎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身后的孩子们也跪了下来,三双手一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小小的身躯。 “陈姨...嘿嘿...你们力气好大哦...” 苗三花强行睁开眼皮,看着这些温柔的人。 “本大仙都变成老虎...还是被你们...打趴下了...” 陈姨手足无措,突然,他想起了林玄。 “道长!求求您...” 话音戛然而止。 陈姨转身看向林玄,却对上了一双嗜血的眸子。 “祸事了。” 陈姨浑身一僵,眼前的林玄,通体缠绕着凶戾异常的黑红气息,手中法剑蠢蠢欲动。 “保护娃娃仙!” 陈姨当即大喝一声,小胖子与小姑娘将苗三花护在中间。 而陈姨,护在孩子身前。 然而,林玄直接无视了他们。 他四肢着地,口中喷出凶暴的白气,反握着法剑,如同一头被困的凶兽,发出痛苦的咆哮。 殇之戾太过霸道,反噬其身!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癞子头遁逃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黑红色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将周遭的积雪瞬间蒸发殆尽。 失控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林玄无处发泄,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地面! “轰!” 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 “阿弥陀佛。” 身后,一道清明的颂号响起。 林玄心神一荡,周身暴走的戾气为之一滞,两眼一翻,便栽倒在地。 第十二章 法明和尚 “这小狸奴,最开始虽是为了贪图供奉,但是现在,为了维系这几位残魂,几乎已是散尽了修为,半年前就该死了。” “现在又受了重伤,牵动起旧伤,命不久矣。” “要想她活,只有一个办法。” 这是林玄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从破屋中出来,发现这里是一间破庙。 佛像前,灯盏明灭,一个老僧正跌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而他面前的供台上,苗三花横躺在上头,浑身血污。 残魂围着她,脸上写满了绝望。 “道长!”陈姨见到林玄,如见救星,却又下意识地护在苗三花身前。 昨夜林玄失控狂暴的姿态仍让他心有余悸。 法明看向林玄,双手合十:“ 林玄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大师请讲。” “唯有将村民魂体内源自她的修为尽数归还,或可续她一命。 然此举之后,诸位施主残魂将彻底消散,需由老衲即刻超度,往生轮回。” 法明声音平和,但每个字都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庙内死寂。 懵懂的孩童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仰起小脸,围着陈姨不停询问。 “娃娃仙是不是有救了?” “大、大师,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女人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下的孩子,眼眶瞬间红肿。 “老衲法力低微,只有此法。” “若诸位不肯,只能带她回去,好生安葬了。” 法明双手合十,低语道。 陈姨眼眶通红,目光在苗三花与孩子之间不停流转。 就在陈姨内心挣扎时,林玄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苗三花毛茸茸的小脑袋。 “臭道人...你...带陈姨他们回去...” 苗三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小的嘴翕动着。 “本大仙...睡一觉...就好了...” 陈姨再也忍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道长,大师!求求你们,不管你们谁有办法,都请救救她!” 两个孩子也跟着跪下,陈姨抱着两个孩子,嚎啕大哭。 只见法明叹了口气,胸前北斗星纹浮现,其中两星璀璨。 【天璇】境! 法明也是修士。 只见老僧干瘦的手掌往蒲团上一撑,飘然而立。 林玄来不及多想,苗三花的双眼已经在缓缓合上,没有时间了! “大师,我该怎么做?” “稳住残魂们,为老衲掠阵。” 说着,法明竟于半空中跌坐,周身缓缓散发出柔和的金光,双唇飞快念动。 林玄闻言,也学着法明的样子,引出体内的灵气,安抚着残魂们。 随着诵经声响起,残魂们的表情从痛苦变为平和,林玄也觉心中清明,甚至连丹田中那道躁动不安的猩红气息也被安抚了下去。 “这是...” 《伏妖录》微微异动,林玄惊异地看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小字。 【有老僧赐经,名为《清静经》。可固守灵台,安稳本心。】 “娃娃仙...谢谢你了...” 另一边,残魂围着苗三花,眼眶满是泪水,一同将手轻轻抚在苗三花身上。 瞬间,四人化作四道白光,没入苗三花的体内。 林玄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褡裢中飞出一张纸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苗三花悠悠醒来。 她一脸茫然,随后呜咽,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林玄叹了口气,走上前,怜爱地将缩成一团的小猫一把抱起。 “娘不在了...陈姨他们也不在了...本大仙...又是一个人了...呜呜...” “村子空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苗三花用爪子抹了把脸,抬起头,眼神虽然还湿漉漉的,却透着一股坚定。 她说道:“臭道士,你是个好人,虽然凶了点…… 本大仙……要留在村子里!本大仙的道场设在这儿,就算一个人都没有了,这儿也是本大仙的家。” 她努力仰着脑袋,不让泪水掉出眼眶。 林玄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虽然有些担心,但也是尊重她的选择。 “也是,有缘再会。” “嗯~” 突然,小猫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肚子前的毛绒绒中好一顿翻找,最终,摸出一根修长尖锐的动物牙齿。 牙齿上雕刻着古老晦涩的纹路,即使是林玄这个对修行一窍不通的穿越者,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好宝贝! 果不其然,苗三花将牙齿递给林玄,嘟囔道:“臭道士,这是娘被掳走前,交给本大仙的...” “娘说...这是先祖飞升之时的遗留之物,对人族修士有大用!” 小猫妖小声道:“臭道士,你对本大仙好,还赶走了那个坏人!本大仙不想欠你人情...” 林玄哭笑不得地看着怀中一脸认真的苗三花,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 法明和尚双手合十:“道长,此物与你有缘,可安然受之。” 林玄点了点头,将牙齿收下。 《伏妖录》微微一热,似乎对牙齿很感兴趣。 林玄尝试催动《伏妖录》查看牙齿的底细,但是毫无反应。 他看向法明,老僧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无法,林玄只得郑重施礼谢道:“大师之恩,小道没齿难忘!” 老僧坦然受礼:“相逢是缘,何来恩言。” 林玄起身,向着法明告辞道。 “大师,小道欲连夜赶往襄邑县,便不久留了。” 法明停下口中经文,并未过多挽留,合十道:“既如此,保重。” 林玄再次朝着老僧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随后,转身遁入夜幕。 苗三花看着林玄远去的背影,随之,也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破庙重归寂静,唯有灯花偶尔噼啪作响。 法明缓缓闭上眼,继续诵经,声调平和。 “想不到,老衲圆寂之前,还能遇上个这么有意思的小道人...” “只是这襄邑县...唉...” 夜路下,苗三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从背上摸下方才林玄贴在自己身上的纸页。 “哇!这是陈姨他们的画像!臭道士你好厉害!” 【一张毫无用处的影神,但对于某些人来说,重如至宝。】 林玄脑中再次浮现出小字。 ... 约莫一个时辰后。 “砰----!” 庙门猛地被推开。 “这伙金狗!也不知那道人怎么样了...” “那贼道人精得很,不会有事的。” “殿下,这襄邑县两位亲事官,其中一位还是本县知县,都与卑职是旧交,明日进城,便...” 庙门口,浑身浴血、正在向赵瑛答话的李伯岳突然止了话头,他闻到了庙里那浓郁的血腥味。 只见庙内,蒲团翻倒,经卷散落,佛像也被推倒在一旁。 寺殿中央的大梁上,老僧被一条丝带悬着,喉管被割开,暗红的血滴淌了一地。 尸体随着院外卷进的寒风,微微晃动。 李伯岳皱起眉,抽出朴刀,警惕地扫视着庙中每一个角落。 而当他看清老僧的面目时,失声大喊。 “法明...师兄?!!” “这是谁干的!!” 赵瑛的眼神也罕见地冷了下来。 “太祖皇帝设【武德司】,分亲事官、亲从官二类官属。” “其中,亲事官散布天下,三教九流,都有他们的身影。” “以北斗星君为本源,二人一组,监察一地妖异人事。” “现在死了一个,那另一个亲事官呢?” 第十三章 襄邑县 “是汉人干的。” 赵瑛若无其事地绕开老僧的尸体,朝着堂前倒在一旁的佛像拜了拜,言语中难得划过一丝落寞。 “殿下明鉴。” 李伯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咽下心中的悲愤,军人的本能重新占据上风。 他单膝跪地,仔细检查着老友冰冷的尸体,又俯身查看地面。 “杀手不止一人,不是流寇,乃是军中厮混出身。” 突然,庙外传来脚步声! 李伯岳脸色剧变,朴刀瞬间出鞘,淬起殷红烈火,护在赵瑛身前。 “不是妖物,是人!” 李伯岳侧耳倾听着迅速接近的脚步声,脸色越发难看:“听动静,至少有七八人,来者不善!” “从后窗走,进林子!卑职断后!” “走不掉了。”赵瑛的声音平静,她目光投向庙门方向,“为首的,已经堵门了。” “法明和尚?” 说话间,破庙的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七八名官差打扮的汉子。 后头六人捕快打扮,为首的老吏面带疲惫,腰间挂着铁尺。 老吏看了一眼梁上的尸体,先是一怔,随后面露悲愤。 他按住铁尺,目光扫过二人,一个军汉,一个美人。 怎么看都不像香客。 老吏怒吼道: “哪来的狂贼?竟敢杀害朝廷敕封的亲事官?!拿下!” 与此同时,杞县。 卯时清晨,林玄跟在等着进城的流民后头。 一眼望过去,更多的是,自汴京方向而来的难民们,倚着城墙外围,建立的营地。 夹杂着汗臭和某些东西腐烂后的沤臭味。 守门的老卒听见梆子声,打着哈欠,从门道里钻了出来。 “呸!又得查公验! 每日就能过那么些人,还在墙根下赖着不走!” 他自言自语着,随手抓了把积雪,往脸上擦了擦, 又咳出口粘痰,随意啐在路边的冻骨上。 “晦气。” 林玄向老卒递过原身褡裢中的度牒。 身份已经验明,但老卒并没有还给林玄度牒,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道人初来俺们县,不请俺吃个茶?” 林玄无奈,好在褡裢中还有几锭碎银,只能捻起一锭,递给老卒。 “开城门!”掂了掂重量,老卒便扯开嗓子大喊。 “咔啦啦--” 绞盘转动,铁链在地上拖行,城门缓缓打开。 城外的流民听着声响,抬起眼眸,往城门望去,死灰般的眼底燃起希望。 “城门开了!快,冲进去!”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绝望驱使着流民们冲着城门蜂拥而来。 “娘的!弟兄们出来!” 老卒啐了一口,熟稔地吆喝了一嗓子。 十余名士卒从门道中钻了出来,在老卒身后一字排开,纷纷抽出兵刃。 一个中年的汉子,试图乘人不备,钻入城内。 “噗----” 寒光闪过,汉子哀嚎一声,蜷缩着倒在地上。 老卒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带血的刀刃垂下,在汉子的破袄子上擦了又擦。 他看向林玄,“还不走?” 林玄收起度牒,缓缓向城内走去。 经过老卒身旁时,林玄瞥了地上的孩子一眼。 老卒收起刀刃,冲着林玄,龇着黄牙笑道。 “道人,待俺马练哪日闲了,再去观里寻你吃酒。” 林玄只觉心中气血翻涌,《伏妖录》也随着他的情绪波动,在褡裢中微微发热。 林玄尚未【入罡】,但就算只是【开脉】修士,威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抵挡的。 马练只觉脖子被人掐住,喘不上气,冷汗直流。 “俺,俺说笑的!” 在城门口动手杀人,这事儿林玄当然不会干。 气息收敛,马练浑身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娘的!把这帮讨饭的配军全部弄残!” 似乎在遮掩自己的狼狈,马练的嘶吼比往日更加凶狠。 当林玄穿过最后一重门,彻底将城外的哭嚎声隔绝在外。 他面无表情,站在襄邑县的街道上。 襄邑县城内,青石板路坑洼不平,两侧市肆虽开着门,却少有顾客。 行人面色惶惶,多是低头疾走,偶有铺兵按刀巡逻而过。 当务之急是寻个落脚处,并补充干粮。 林玄随手逮住一个卖梨膏的小猴子,使了两枚铜板,问出城中的道观位置。 不多时,一座略显破败的“清微观”出现在街角,门庭冷落。 林玄整了整道袍,叩了叩门。 门开了,观内走出一位瘦削的老道,接过林玄的度牒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他一番。 “挂单可以,就是观里头穷,吃的斋饭也清汤寡水的,怕招待不周,怠慢了道友。” 老道话说得客气,眼神却瞥向林玄的褡裢。 林玄会意,伸手去取银钱,心中却是一沉。 刚才进城的时候,那个叫马练的兵痞刚从他这儿搜刮了一笔。 现在身上剩下的这点碎银子,别说住店了,就是想多买几天的干粮,都是奢望。 “多谢道长,小道忽然想起还有事,暂且不便挂单,叨扰了。” 林玄面不改色,收回度牒,拱手告辞。 老道也不挽留,淡淡还了一礼便关上了观门。 站在清冷的街头,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明显。 此刻的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目光扫过街面,最终落在那队刚刚走过的铺兵身上。 心中一动,想起了宋代常见的举措。 官府赏格。 县衙门口肯定有贴榜文的地方,抓个贼,或者除个妖邪,都有赏钱拿。 这活儿可太适合他这种有本事又没钱的人了。 打定主意,林玄向路人问了方向,便朝着县衙走去。 离县衙还有个转弯,林玄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哭嚎之声。 县衙门前中间停着张盖着白布的驴车,一个女人趴在一旁嚎哭。 一旁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 “又有山贼了?可怜唉!” “作孽哦!金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自己人都做起山贼杀自己人了!” “城外不是有法明和尚在么?!” 林玄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墙上的榜文上。 榜文上写着:近日县境西山道一带,有荒村名“野鸡岗”,突现小股悍匪,截杀过往行商流民,手段残忍,已伤数条人命。 据幸存者口述,匪首形貌怪异,似有妖术傍身,能惑人心神,驱役野兽。 今县衙特此悬赏,募勇士前往清剿,斩得匪首首级者,赏钱叁拾贯,另记功绩一等。 林玄仔细看完,心中已有计较。 三十贯钱,在靖康年间大概是十五两银子,应该够用了。 他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在周围百姓惊疑的目光中,伸手---- “啪!” 一声轻响,林玄果断揭下了那张榜文。 看守榜文的一名衙役见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 “小道长,可是要接这榜单? 知县相公催得急,若无力解决,胡乱揭榜,可是要吃板子的。” 那双眼红肿的女人也止住了声,死死地盯着林玄。 林玄持榜而立,语气平静:“小道既然敢揭,那自然有自己的盘算。 劳烦公人带个路,为小道指引西山道方向。” 第十四章 野鸡岗 城门的尸体已经被拖到一旁,马练剔着牙,正和手下的小卒吹嘘着。 “丽春院那娘们儿好玩得紧!多给一钱银子,什么花样都让你弄!” “还不快开门?!” 脑后传来不耐烦的吆喝。 马练撇了撇嘴,招呼着将城门打开。 林玄跟着两位奉命为他引路的公差,沉默地走向城外。 就在即将走出门洞的阴影时,另一队人马正押着两人迎面走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林玄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被押解着的,正是赵瑛与李伯岳。 好在二人并没有被束缚着,为首的胥吏甚至是陪着小心,安抚着赵瑛。 李伯岳一身血污,一手牵着缰绳,缓缓行进。 而赵瑛,她依旧穿着那身鹅黄宫装,外罩的锦绒披风沾染了尘灰,却不见多少狼狈。 她骑在枣红马上,俯瞰着城墙外的流民。 那些大宋的子民。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在与林玄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意外。 甚至,眉眼弯了弯。 林玄心头剧震,面上却古井无波,如同看到一个陌生人,脚步未停,径直向外走去。 押送他们的,正是那老吏王深。 他显然认得带林玄出城的同僚,叹了口气,摇头对那同僚低声道:“……妈的,祸事了。 法明和尚那般好本事,竟也遭了毒手……就在他那破庙里,死得惨呐……” “有这种事?!” “昨夜,知县相公突然差俺再外出巡一圈,正好就在破庙那儿看见了他的尸体,和这两个人...” 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钻入林玄耳中。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谁死了? 法明?! 那个慈眉善目,对自己出手相助的老僧,竟然死了?! 谁干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猛地自丹田窜起,牵动着那缕红气微微躁动。 会是他们么? 片刻,林玄深吸一口气,《清静经》的经文在心间无声流转,硬生生将那股翻腾的怒火压了下去。 此刻发作,于事无补,只会将自己也陷进去。 而且,直觉告诉林玄,凶手不可能是赵瑛与李伯岳。 他面不改色,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是随着引路的公差,一步步走出了襄邑县那仿佛噬人的城门。 身后的哭嚎声、咒骂声渐渐被抛远。 西山道。 地名听着大气,实则是一片崎岖荒凉的丘陵地带。 引路的公差将林玄带到一处高坡,指着下方一片低洼的坳地,脸上露出明显的畏惧。 “小道长,那就是姚家岗了。那伙强人就窝在里头。”公差咽了口唾沫。 “俺……俺们就只能送到这儿了。 知县相公吩咐过,那匪首邪门得很,能驱役鬼怪,弟兄们折了好几个了,实在不敢再往前了。” “上一个来的好手,被那怪物生生撕成了两半,肠子挂得到处都是……道长您多保重!” “你们回去吧。”林玄语气平静,解下背上的玄色法剑,“此处交给我。” “小道长担待则个!” “小的们便先回去恭迎小道长了!” 公差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拱手,眨眼间便跑得没了踪影。 林玄则是顺着公差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小荒村,背靠陡峭山壁,只有正面一条狭窄土路可入,易守难攻。 里头,搭着十几个简陋的破屋,隐约能看到一些身影走动。 林玄皱了皱眉,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不止是血腥味,倒像是妖气。 【清明灵感】自行流转,林玄眼中世界一变。 果然,那洼地上空盘踞着一层稀薄却污浊的黑色妖气。 突然,里头开始喧闹起来。 林玄脸色一变,侧身躲进一旁的林子中。 岗子里陆陆续续钻出来十五个贼人,多是面黄肌瘦、手持简陋兵刃的流民模样。 “哈哈哈哈!孩儿们!再去劫掠一阵,回来舒舒服服,搂婆娘睡觉!” 最后,走出一个围着熊皮、身材最为高大的汉子,气息彪悍。 ‘他应该就是匪首。’ 林玄瞳孔一缩。 他终于看清那股妖气的来源。 只见那匪首大手中拉着两条铁链,分别拴着两头口舌流涎的人魈! 匪首另一手拿着个骨哨,时不时吹出几声刺耳的调子。 而每当哨声响起,那两只人魈便会流露出迷茫与迷恋的神情,不停地吼叫狂吠。 “哈哈哈!这两只好孩子也饿了!” “以音律催动妖物,激发凶性……看来这便是他的‘妖术’。” 林玄心中明了。 突然,褡裢中的《伏妖录》微微一动,似乎是对那骨哨十分感兴趣。 看着远去的匪寇们,林玄心思流转。 直接冲下去硬撼两只被激怒的山魈和十几名贼人,绝非上策。 需擒贼先擒王! 林玄悄无声息地在林子中穿行,借助枯树和乱石的掩护,死死咬在流寇的后方。 苗三花则是拼命迈动短小的四肢,努力跟上林玄。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个吹着骨哨的匪首。 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匪首对手下的呵骂声:“……都精神点! 惹了大当家生气,仔细你们的皮!” 大当家? 应该是这小山贼的靠山吧? 林玄记下了这个称呼。 跟着匪寇们行了四五里路,他们找到了目标。 一队行商,中间还有顶轿子,多半是女子所乘。 只见喽啰们狞笑着散开,将行商们围在中间。 那匪首狞笑着上前,用刀尖指向惊慌失措的行商。 “识相的,留下钱财女人,饶你们不死!” 为首的老镖师面色惨白,仍提着朴刀,强撑道:“好汉!我等愿献半数财物,求条生路!” “半数?!”匪首狂笑,“糊涂!杀了你,这些财物全是老子的!!” 骨哨一吹,手下喽啰顿时嚎叫着扑上! 必须动手了!林玄心中警铃大作,一旦见血,那两只人魈凶性大发,就更难对付了! 不再犹豫,他意念狂催《伏妖录》! “嗡!” 丹田中的灵气疯狂涌入《伏妖录》,林玄从褡裢里掏出了最后那颗丹药,皱了皱眉,还是塞了回去。 一股无形无质的幽暗迷香率先弥漫开来,精准笼罩了匪群外围的几名喽啰。 那几人脚步瞬间踉跄,眼神迷茫,仿佛看到了绝世美人,竟互相推搡拉扯起来! 几乎是同时,一张纸页呼啸而出,迎风便长! 水墨人魈嘶吼着化形冲出,化作一道墨影,直撞入匪群中央,瞬间将两名扑向轿夫的贼人撕得粉碎! “敌袭!!” 匪首反应极快,厉喝一声,下意识就要将骨哨凑近嘴边。 “滴滴----!” 收到哨声的指令,那两只被铁链拴着的人魈先是一愣,随即浑浊的眼中,最原始的嗜血欲望彻底爆发! “嗷吼----!!!” 林玄双目赤红,周身猩红气息大冒。 殇之戾,开! 第十五章 【祇物】?法宝! 林玄一脚踏在匪首胸前,以《清静经》稳住心神,安抚下躁动的猩红之气。 随后,尝试以更直接的方式沟通影神。 褡裢中《伏妖录》书页翻动,王五那一页脱离,围绕着林玄飞舞。 林玄猛的出手,双指夹住纸页,闭上双眼。 “儿郎啊...”耳边风声呼啸,似乎夹杂着王五的呼唤。 王五须发尽张,纸页在双指间翻飞,似乎在寒风吹动下而跳起怪诞的舞蹈。 “呔!” 前方啃咬喽啰的水墨人魈化为墨点飞回,丹田内剩余的灵气全数涌入纸页中! “嗷呜!!” 人魈已然扑在林玄面前,血口大开,腥臭的气息喷在林玄面前,尖锐的犬齿只差半寸便要刺入林玄的脖颈中。 林玄猛地睁开眼! 水墨成形,一只肌肉虬结的大手握住人魈的脖颈,它拼命挣扎,锋利的爪子在水墨躯体上疯狂抓挠。 水墨四溅,王五方才成形的躯体被抓得破烂不堪。 但并没有什么用,那大手猛地一用力,臂上鼓起青筋,只听“咯吱”一声,人魈轻呼一声,身子瘫软了下去。 林玄此刻额前布满冷汗。 小妖王五,召唤的代价竟是杂妖的近五倍! 仅瞬间便抽空了丹田中剩下的灵气,还只能召唤残躯! 但是,也是毋庸置疑的强大!! 那匪首一脸惊恐,双眼死死盯着那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水墨虎妖,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另一只人魈撕成两半! 身旁,还有一头斑斓猛虎死盯着自己,来回踱步。 匪首不禁胯下一热。 林玄心中巨震,不愧是小妖,杀低级杂妖如屠猪狗! “妖术!这是大当家才能掌握的妖术!” 匪首咽了口唾沫,他没想到,这道人这么厉害! 但他也不愿坐以待毙,见林玄的注意力全放在人魈身上,他悄悄摸起鬼头刀,眼中寒光一闪。 “道人休得猖狂!看刀嗷嗷嗷嗷!!!” 不等匪首大刀斩出,林玄握着剑柄狠狠一拧,剑锋刺入肩膀,再转了个圈! 前方,喽啰们见匪首被制服,面面相觑,也纷纷丢下兵刃,束手就擒。 见战局已定,林玄心念一动,王五低喝一声,化为纸页,飞回褡裢中。 【下一次召唤,八个时辰后。】 ‘小妖与杂妖,仅差一个大境界,冷却时间竟然翻了倍! 幸好有《清静经》,强化了对妖气的掌握,否则光是压制殇之戾就吃力万分,更别提驱使王五!’ 林玄看着倒在地上的匪首,手中微微用力,法剑更近三分,肩膀的伤口渗出鲜血。 “呃啊!” 匪首疼得双腮肥肉不停抖动,忍不住发出惨叫。 “说!大当家是谁?” “还有,城外破庙,法明怎么死的?” 林玄很清楚,老僧很强,至少现在的他,不是对手。 能杀他的,立场上要他死的,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汉子,只有可能是他口中的“大当家”。 那匪首浑身颤抖,可一想到大当家,他一咬牙,嘴角渗血,但嘴倒还是很硬:“呵!要杀要剐,悉听...啊!!!” 林玄没有废话,一击重拳狠狠砸在匪首脸上,顿时,鼻梁歪在一旁,血喷如柱。 “说。” 匪首只觉天旋地转,但还是咬着牙道:“打得好!啊!!” 又是一拳! 匪首满口牙混着血沫喷出,整张脸都塌了半边。 断裂的牙齿混杂着鲜血,粘在林玄的拳头上,林玄嫌恶地在匪首衣襟上擦了擦。 “说!俺说!好道爷,别打了!” 在林玄的教化下,匪首痛改前非,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外地来的大山贼,只半个月就压制住附近所有的大小山贼...” 林玄皱着眉,盯着匪首,“至于法明,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匪首连连摆手,惊慌失措道:“道爷!好汉!俺真不知道什么法明啊!” 这时,那群行商已经将投降的喽啰们反绑起来。 为首的老镖师大步上前,抱拳冲着林玄唱喏道。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这伙强人,已为道长缚好,全听道长发落!” 林玄只得先回礼道:“镖头客气,小道也是接了县里的赏格,若不是镖头率众在前拖住这些喽啰,光凭小道,恐怕无法这么轻松。” 后头的轿子下,一只青葱玉手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好奇地打量着出手相助的道人。 老镖师道:“道长既是从襄邑县出来的,那正好,俺们也要进城歇脚,这些贼人,以及山寨中的细软,正好一并带走。” “当然,俺们一文不取,还要向道长答谢。” 说着,从包袱中掏出一块玉牌,双手奉上。 “俺家小姐说了,凭此牌,凡沈家商路所及之处,任凭驱使。 道长日后若到了江南,还可向俺沈家提一个要求。” 林玄点点头,也不推辞,收进褡裢中。 这时,林玄才将注意力放在地上静静躺着的骨哨上。 那骨哨十分诡异,落在地上,周围的积雪纷纷化去,形成一个小圈。 林玄上前,一把拾起,只觉骨哨中一股极为怨毒的妖气瞬间缠上林玄的手指,试图钻开皮肤往肉里钻。 被行商护卫们绑起的匪首见状,忍着脸上的剧痛,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这道人着了俺道!这骨哨与俺饮血成契!正经的【祇物】!” “若是被主人以外的人触碰,那股妖气便会杀死他!” 似乎是为了响应匪首的叫嚣,那股妖气愈发疯狂! 轿中女人微微一颤,老镖师也勃然变色,想要上前帮助林玄。 林玄大喝:“别过来!” 话音刚落,从褡裢中飞出一张空白的纸页,径直将骨哨完全包裹! 那骨哨在纸页中疯狂抽搐挣扎,妖气试图凝聚成一个小型妖物虚影反抗,但被纸页上散发的红光死死缠住,并且吸收。 匪首的笑脸瞬间僵住,他万分紧张,死死盯着林玄的手。 良久,黑气被吸收殆尽,纸页飞回褡裢。 骨哨不再挣扎,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林玄掌心。 【燧人氏钻木,得到了火。有巢氏构木,有了房屋。】 【世间万物,只要其中蕴藏灵气,人、妖,都能驱使利用。】 【人们称它们为,祇物。】 【获得地级下品祇物:九骨哨。】 【注入灵气,可短暂驱使杂妖阶妖物,也可短暂影响妖邪心神。】 这不就是法宝灵器么? 看着匪首那比吃了秽物还要难受的嘴脸,林玄掂了掂手中的骨哨,轻笑一声。 “就这?你方才说这玩意要怎么用来着?饮血成契就行?” 第十六章 一升黄豆 匪首怒目而视,又结结实实地挨了林玄一巴掌。 眼神登时变得清澈。 林玄将【九骨哨】收起,让行商们将捆好的匪徒串成一串,押着他们往野鸡岗走去。 匪首被特意安排在队伍最前头,由老镖师亲自盯着。 《伏妖录》在褡裢里微微发热,方才斩杀的两只人魈已被吸收完毕。 林玄心念微动,察觉到人魈的影神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些,褪去些许水墨的朦胧,多了几分水彩般的实质感。 【背弃人身,永远堕入妖道,人魈,水墨成骨,水彩为形。】 【赐予你,神通----化形。可消耗少许灵气,化形为人魈。】 岗子里的窝点比外面看着更破败。 几个简陋的破屋,中央空地堆着抢来的杂物,一些破烂箱笼散乱地放着。 留守岗子的零星三四个喽啰,也被护卫们轻松制服。 “道长,后头的屋子也搜一搜,说不得有私藏的细软和掳到岗子里的百姓。” 老镖师显然对山贼的一些勾当有一定的经验。 林玄点点头。 先是外围喽啰住的破屋,里头只有些破布被褥,以及私藏下的散碎银子。 还有两个屋子,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衣不蔽体的女人。 女人们神情恍惚,表情麻木。 见门被打开,纷纷恐惧地颤抖起来,本能地瑟缩着身子,有人开始解本就破烂的衣裳。 更有甚者,向着来人如同本能般,张开双腿。 “畜生!” 林玄别过眼,开口道:“镖头,将这些女人,好生送出去吧。” 老镖师轻叹了口气,招呼一声,护卫们拿着布,披在女人们的身上。 “真的……真的得救了?”一个女人颤声问道。 “嗯,所以,跟俺们出去吧。” 老镖师温和地说道。 “呜...呜呜...” 长时间的沉默后,先是零散的哽咽,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泣,最后,是狼嚎般的痛哭。 林玄摇了摇头,独自向着最后那间最大的屋子走去。 这应该就是那个匪首的住处。 不知为何,林玄每向着那屋子走一步,他的心头,就多上一分不安。 “吱呀----!” 木门被林玄推开,屋内一片漆黑。 汗味夹杂着廉价脂粉味,扑面而来。 中央的案桌上,摆着些吃喝,还有一壶酒。 一边的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 林玄心中提起警惕,玄色法剑已然抽出。 他一步一步,踱至床前。 女人毫无反应,抱着口袋,轻轻摇晃,口中哼着歌谣。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我家小宝吃糖糕...” 林玄皱了皱眉,他收起法剑,两手一指,一阵微风拂过,将女人轻轻托起。 接着窗外透进来的点光亮,林玄看清女人的模样。 虽然消瘦,却仍有美人的骨,左眼的空洞却分外扎眼。 林玄瞳孔一缩,他记得这个女人,更记得她身后那双明亮的双眼。 “娘子!你还记得小道么?”林玄试着与女人对话,“你那儿子呢?狗三呢?” 但是没有用,女人似乎是疯了,任凭林玄如何询问,女人纵是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逗弄着怀中的口袋。 林玄无奈,只得退出房间。 “镖头,把那匪首牵来!” 不一会儿,半边脸高高肿起的匪首出现在林玄面前。 “道爷,俺...唔!” 不等匪首说话,林玄便是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那匪首哀嚎一声,刚想站起身,胸口却被剑锋抵住。 “我只问你一遍。” 林玄声音极低,其中却藏着冰冷的杀意,“你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她的孩子呢?” “咳咳!” 匪首现在对林玄是又怒又怕,哪里敢拖延,立刻老实答道。 “道爷!啥孩子啊?俺,俺捉住那女人时,她,就她一个人啊!” 林玄不语,手上微微发力,剑锋扎进匪首胸口半寸。 “啊!!” 匪首如同杀猪般嚎叫,这疯道人! 但极致的求生欲逼迫着他继续喊道:“道爷!亲爷!俺没有扯谎!这女人身旁从来都没有什么孩子啊!” “就一口袋粮食,也不舍得吃,也不让别人碰!” 见林玄毫无反应,并且胸前的疼痛越发剧烈,剑锋马上就要穿透胸腔,匪首疯狂挣扎。 “俺,俺想起来了!” 林玄手上停止发力。 “这女人,是从王家堡方向来的!” “那堡子邪得很,里头全是吃人的妖邪!” 林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收回法剑,拼尽全力地一脚踹在匪首面门,随后,转身回到屋子。 王家堡?王子夫?又是你?! 老镖师望着林玄的背景,担忧道:“道长...” “镖头,把那畜生牵走。 谁也别进来。” 吩咐完,林玄神情复杂地站在女人面前,水墨尸傀回到褡裢中。 林玄一手拂在女人头顶,双唇翕动,念诵起《清静经》。 随着经文入耳,一丝微凉的灵气缓缓渡入,女人涣散的瞳孔开始聚焦,口中也不再唱童谣,而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林玄。 “你是?那个道长?!” 见女人短暂恢复了神智,林玄一把抓住女人,声音打颤。 “孩子呢?狗三呢?” 拜托,千万不要... 明明他与母子俩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现在,胸口莫名地堵得慌。 女人迷茫地看着林玄,呆楞了三四息,随后,仅剩的右眼涌出一行泪水。 极致的痛苦下,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女人的胸脯剧烈起伏,嘴唇翕动,一张一合。 林玄勉强地拼凑出一句话:“卖了,在王家堡,换了一升黄豆。” 当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女人似乎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倒在地上,怀里的口袋也随之倾倒,干瘪的豆子咕噜噜地,散了一地。 林玄满眼复杂,俯视着地上的女人。 这个将自己施舍的饼子,全部塞进孩子口中的母亲,最终没能敌过饥饿,靠着儿子的血肉,独自一人、卑鄙地活了下来。 女人的四肢开始抽搐,周身开始疯狂冒出黑气。 “道长...杀了我...” “狗三...娘错了...你好香啊...” 褡裢中的《伏妖录》开始发热预警,林玄面目挣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后,法剑一闪而过。 【人,充满了各种执念,当执念占据了全部心神,人就容易被妖气侵袭,堕为妖邪。】 【人们称这个过程为,堕妖】 因为女人并没有完全变成【人魈】那样的【杂妖】,所以《伏妖录》并没有反应。 他沉默地捡起地上的黄豆,用布包好,郑重地放入褡裢最深处。 林玄打开了房门,老镖师早就安排了两个护卫进去,为其收敛尸身。 女人们抱在一起痛哭,但其中一人抬起头,对林玄说:“多谢道长……” 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去。 老镖师看着林玄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道长...这又是何苦,操这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林玄麻木地回头看了老镖师一眼,“不,镖头。” “我现在,只想摁住王子夫的脖子,然后,将这袋黄豆,一粒一粒地,塞进他的喉咙里。” 第十七章 【神通——化形】 林玄点起火把,正准备把这个岗子一把火烧尽。 悉悉索索。 岗子一旁的林子传来极为细密的脚步声。 林玄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飞速掠过。 “还有漏网之鱼?” 林玄将火把一撇,拔腿急追,口中大喝道。 “老镖头,护住你主子!” “兀那强人,休走!” 那人充耳不闻,只顾在林中狂奔,还不时踹一脚身旁的树木,利用落雪,拖延林玄的脚步。 林玄心中烦躁,心中强烈的预感告诉他,那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 但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不停拉大,林玄心中越发急躁。 突然,林玄想起什么似的,从褡裢中掏出最后的【回灵丹】,塞进口中。 瞬间,灵气如同涓涓细流,从丹田内涌入四肢百骸。 感受着状态的恢复,林玄不再迟疑,开始催动《伏妖录》。 那页水彩成像的人魈影神从褡裢中飞出,迎风便长,整张铺开,悬在林玄身前。 林玄疾跑,径直穿过影神。 耳边莫名传来钹铙那洪亮的旋律。 一时间,烟雾笼罩,水彩描绘。 片刻后,烟雾随风散去,林玄的身形显现出来。 四肢细长,脊背诡异地拱起,嘴颊尖细。 俨然一副人魈模样! 林玄无暇去细细品味那股古怪的感觉,甩开四蹄,继续追逐那道人影。 那人回头望了一眼,眼中流出强烈的不解,本能驱使着他,拼尽全力奔跑。 然而,人魈的速度极快,不过数十息,便追上那人。 林玄腰身猛地发力,锋利的指爪狠狠划过男子的后背,那人痛呼一声,栽倒在地。 林玄连忙晃了晃脑袋,催动《伏妖录》。 只听得“砰”得一声,林玄周身爆出白色的浓烟,随后,一个道人从烟雾中站起身子。 林玄拔出法剑,抵在男子胸前。 “跑什么?” 男子眼中满是恐惧,却将头扭到一旁,默不作声。 林玄也不跟他废话,将男子两只手束缚住,直接上手搜身。 除了几块碎银,只有一个布包。 看见布包,男子终于有了反应。 他急切地大喊道:“道人,莫要寻死!那是大当家...” 林玄瞥了他一眼,径直将布包打开。 里头赫然躺着一节新鲜的人指。 指腹上有一个小小的梅花状胎记。 林玄皱了皱眉,刚想转头审问,却发现男子已经口吐白沫,嘴角还残留着毒药的痕迹。 “又是大当家...” 林玄默念着,将布包小心收起,转身往野鸡岗走去。 ... 襄邑县的城门洞下,比往日更喧闹几分。 马练抱着胳膊,冷眼瞅着林玄和一众行商,押着串成粽子的匪寇,还有那群眼神重新活过来的女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呸。”他啐了一口,却没敢蠢到再上前寻晦气。 衙门口,得了信儿的胥吏早已候着,领头的是个老吏。 一见那猪头一般的匪首和救回的女眷,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连拱手,还亲切地拍着林玄的肩膀。 “好!好!道长真乃神人也!为俺们襄邑县除了这一大害!” 那两个为林玄带路的公差也凑了进来,仿佛沾了光一般,一同笑了起来。 周围的百姓闻讯聚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声里夹杂着由衷的赞叹。 “了不得!这般年轻,竟有这等本事!” “苍天有眼,总算收了那帮杀才!” 一个老汉在女人中认出了女儿,冲上去抱头痛哭。 “天杀的啊!俺苦命的妮儿嘞!” 越来越多的百姓在那群女人中认出相熟的面孔,一时间,县衙门口,哭声震天。 老吏大手一挥,声音洪亮:“知县相公早有吩咐,剿灭姚家岗匪患,赏钱三十贯! 今儿个道长劳苦功高,更救回这许多苦命人,俺王深自做主,再加五两!不,十两!” 一小袋沉甸甸的官银并几锭雪花银塞进林玄手中。 林玄面无表情地接过,揣入褡裢。 “道长,”王深又凑近些,笑容可掬,“知县相公听闻道长壮举,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大英雄! 还请随俺来。” 林玄点头。 这时,那顶青布小轿也停在了衙门外。 沈家的老镖师上前,悄悄塞了几两银子,低声与老吏交涉几句,言明自家小姐也需拜会本地父母官,以全礼数。 老吏自是应允。 门帘轻启,先是下来个小侍女,端着小凳子,铺在轿前,随后,一只绣花鞋稳稳踩在小凳子上。 “小姐。” 一众行商护卫纷纷朝着轿子行礼。 帘子中下来的是一位身着素雅襦裙、发髻轻绾的女子,面覆薄纱,唯有一双清冽明眸,好奇地打量着林玄。 女子稍显灵动,朝着林玄轻轻一福:“奴多谢道长出手搭救。” 林玄微微颔首:“沈小姐。” 见人已到齐,老吏点点头,领着林玄、沈小姐与老镖师进入县衙。 穿过前堂,绕过影壁,三人在老吏的引导下径直走进后堂。 后衙书房的门虚掩着,老吏上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低声道。 “相公,那剿匪的道人,得胜归来了。” “让他进来吧。” 一道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声从里头传来。 老吏推开门,侧身示意林玄进去。 沈家小姐则被胥吏客气地请至门外廊下暂候。 商贾之身,即便背景通天,在这县衙后堂,也需讲究个章程。 林玄脚步一顿。 赵瑛正坐在上首的酸枝木椅上,捧着一杯热茶,鹅黄宫装依旧,神色平静。 李伯岳按刀立在她身后,甲胄上的血污已稍作清理,眉宇间的疲惫却难以掩去。 见到林玄进来,二人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竟是他们。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得炭盆里毕剥的轻响。 书房内陈列考究,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鸦青色常服的中年官员。 见着林玄,那官员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 “这便是救我生民的道长?” 他声音倒是温和,目光落在林玄身上,露出些许赞赏之色。 “想不到道长如此年轻,便能为地方除此大患,本官代襄邑百姓,谢过道长了。” 林玄起身,依礼拱手:“相公过誉,分内之事。” 张知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走到主位落座,叹了口气。 “如今这世道……匪患丛生,民生多艰。 最重要的,朝纲紊乱,致使阴暗中的妖邪,再次猖獗。 道长有这般本事,若能……” 话未说完,却被一道声音骤然打断。 “张衡!” 李伯岳一步踏出,双眼灼灼,只盯着张衡。 “洒家只问一句,法明师兄无妄身死,你既是本县知县,又是本县【亲事官】。” “法明师兄的死,为何不与殿下说明?” 声音洪钟般在书房内回荡,张衡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炭盆里的火苗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张知县脸上的笑意僵住,慢慢褪去。 随后,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悲伤与无奈。 赵瑛垂下眼睫,轻轻吹着茶汤上的浮沫。 林玄抬起眼,看向李伯岳,又缓缓转向面色难看的张衡。 双眼也微微眯起。 第十八章 张衡 见张衡如缩头乌龟般一声不吭,李伯岳心中越发愤怒。 他快步走到案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衡。 “张明府,当年同在西北军,你我与法明师兄,情同手足。” “今师兄身死,你这厮做了知县相公,倒真个学起那帮酸人了?! 今日再不出个结果,你道洒家敢是不敢拆了你这县衙?!” 张衡满头大汗,张了张嘴,目光却瞥了林玄一眼。 林玄知意,起身施礼道:“县里公事要紧,明府相公,小道先行告退。” 张衡微微颔首,道:“怠慢了道长,乃是本官之过...” “按理应该如此,然而...” 林玄话锋一转,“法明师父曾传授小道一篇经文,对小道有大恩。 此仇若是不报,小道寝食难安。” 张衡本就心烦意乱,被李伯岳这般军中旧友咄咄相逼已是额头冒汗,此刻见一个来历不明的野道人也敢多嘴,顿时心中腾出些邪火来。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指着林玄厉声道:“哪来的野道人?滚出去!剿了个把山匪,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书房内空气骤然一凝。 林玄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静静看着张衡。 张衡脸色一变,正要开口,上首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张明府,”赵瑛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这位道人,既能独自一人,剿灭一整个山贼窝。 便是能人了,现在县里人手不足,何不招这道人一同商议?” 林玄瞥了赵瑛一眼,见对方没有相认的意思,他也便装作初见的样子。 “小道多谢娘子。” “是下官焦躁了。”张衡浑身一僵,强压下火气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道人,你便留下吧。” 赵瑛指尖轻轻划过茶盏,抿了一口:“焦躁?那就把让你焦躁的事,说清楚。 伯岳性子急,我的耐心,却也有限。” 张衡脸色一僵,仿佛吃了一只苍蝇般难看,跌坐回椅中,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没想到这帝姬这般难缠,重重叹了口气,眼神躲闪,不敢与李伯岳对视。 “殿下明鉴……他们并非寻常山贼。 乃是……乃是一伙从北面流窜来的溃兵,领头的身手不俗,性子凶残暴戾,盘踞在西边牛角洼深处的老寨,行事极为狡猾。” 张衡嘴唇翕动。 “法明师兄慈悲,见此地妖异之事渐起,便自请扮作游方僧人,在城外破庙里监察度化,也顺便盯着那伙贼人的动向。” “昨夜……昨夜师兄本该与俺派出的心腹在破庙交接消息,谁知……等去的,只有师兄的……” 赵瑛双手捧着茶盏。 “伯岳,退下。” 李伯岳双目赤红,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张衡。 “殿下!”张衡猛地抬头,脸上肌肉抽搐, “那贼首实力高强,绝非泛泛! 县中兵卒皆凡夫,去了只是送死! 俺已……我已上报,请求派遣高手前来……” “上报?”赵瑛罕见地冷笑了一声,“二圣现在已经随金狗北狩去了,张邦昌忙着篡位,我那好皇兄拥兵巨万,却只在济州留守观望。” “你要上报谁?能上报谁?” 林玄运转【清明灵感】,盯着张衡:“张明府,这‘大当家’,于公于私,都该剿灭。” “且小道观这位好汉实力高强,未必不能取胜。” 林玄说着,看向李伯岳。 “何必舍近求远?” 李伯岳闻言,眼神也变得失望,连一个相识不到半月的道人都看得明白这一点,你这生死之交,为何却唯唯诺诺? 张衡进退两难,三缕细须随着他的挣扎不停颤抖。 “好了。” 就在张衡即将崩溃之余,赵瑛忽然站起身:“张明府,你的难处,我知道了。 此事,我会斟酌。 至于那伙山贼,悍然杀害亲事官,罪无可恕。” 她说完,径直向门外走去。 李伯岳不再看知县相公,扭头跟上赵瑛。 林玄默默随在最后,他清晰地感觉到,张衡在他们转身后投来的那道目光,复杂至极。 有恐惧,有焦躁,更有一种如释重负。 见众人出来,王深忙不迭地领着沈小姐与老镖师,往书房走去。 擦肩而过时,沈小姐细弱的声音飘进林玄耳中。 “小先生,你我后会有期。” 出了县衙,回到清冷街道上。 李伯岳犹自不忿,低声道:“殿下,这张衡,已经变了……” 赵瑛却看向林玄:“道人,你怎么看?” 林玄沉吟片刻,道:“张明府有所隐瞒,言语不尽不实。 他似乎……并非单纯怕死,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投鼠忌器。” 李伯岳也点头,道:“非是洒家自夸,枪马在手,【开阳】傍身,等闲千军万马,洒家也能杀个七进七出。” “除非是亲从官或者妖尊以上的妖邪,否则,洒家不会输。” 说着,三人一猫来到张衡为赵瑛收拾出的院子。 进入院子,侍女上来斟茶,被李伯岳喝退。 林玄忽然想起怀中那从野鸡岗贼人身上搜出的布包。 他心中一动,将其取出。 “小道出城剿灭野鸡岗时,撞见了个鬼祟男子,这是他身上搜下来的。” 林玄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那布包。 布包摊开,露出里面一截已然僵冷、毫无血色的小指。 李伯岳随意瞥了一眼,初时并未在意,军中断手断脚见得多了。 然而,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小指的指腹处! 他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抢过布包,凑到眼前细看,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无比。 那指腹之上,赫然有一块暗红色的、状如梅花的独特胎记! “这……这胎记……”李伯岳猛地抬头,双眼死死盯住县衙方向。 “这他娘的是张柏的手指!张衡那独苗儿子的! 昔日是俺教这小子刀剑入门的,绝不会认错!” 雪,无声落下。 张衡的儿子落在贼人手里! 所以他畏缩不前! 所以他言辞闪烁! 所以他宁可看着法明死,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个蠢货!” 李伯岳瞬间明白了一切,沉声道:“洒家回去找他。” “站住!”赵瑛低声喝止,眸中寒光闪烁。 “你现在回去,是逼着他上吊,还是逼那贼人立刻撕票?” 她看向低头沉思的林玄:“道人,你有什么想法?” 林玄抬起头,轻声道:“张明府与李都统是故交,那肯定是知道都统的实力强大无比。”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立刻向都统求助,而是,这么拖延隐瞒?” 赵瑛眸光闪烁:“谁知道呢?” 与此同时,县衙。 打发走沈小姐,张衡揉了揉发涨的眉心,站起身。 但他走向的不是寝院,而是县衙后院一处偏僻的柴房。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立在柴房前,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像是在等着谁。 “该死!二郎差的人怎么还不来?” 第十九章 切两斤牛肉,打两角酒 整整一夜,张衡都独自一人,枯坐在柴房前。 “送信的人呢?还是二郎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留,把柏儿...?” 天色微明,老吏王深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跑来。 “相公!俺寻了你好久,昨日剿匪那道人,想要注册一个修士身份。” “...给他,一切从简。” 林玄手中摩挲着一块枣木牙牌,从县衙走了出来,脑内还在回想昨夜赵瑛的话。 “你既已【开脉】,虽未【凝灵入罡】,但斩杀多只妖邪,也足够获得一个修士身份。” “就算你未来不打算加入武德司,多一个身份,也多一层方便。” 【获得地级下品祇物:木制牙牌。】 【此乃大宋官颁修士信物,能勾连地脉气运。】 《伏妖录》微微温热,眼前拂过小字。 【清明灵感】之下,手中的牙牌上,一道淡金色的气运如丝如缕。 林玄心有所感,下意识地以指尖渡入一丝灵气。 那股气运径直与自身的灵气相连,随后,林玄心中一荡,只觉一瞬间,襄邑地界的城郭与丘陵,在自己眼中一一闪过。 林玄顿时了然:这官府身份,竟也成了一道凭依,让他与县城的地脉产生些许勾连。 日后行事,无论是借助官府之力,还是洞察妖气,都将事半功倍。 远处,一名老卒此刻正带着几个士卒在门口巡街。 当他的视线落到那块牙牌上时,脸色“唰”地一变。 他忙不迭地小跑过来,腰杆弯得极低,脸上挤出笑容: “林道长!您这……哎哟,小的狗眼无珠,昨日冒犯!今后但有差遣……” 林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停留,径直走去。 马练也不敢有丝毫怨气。 林玄心中了然:这牙牌代表的不仅是身份,更是一种无形的秩序和权威。 而路过自己的那些凡人胥吏,看着林玄手中的牙牌,也纷纷露出敬畏的神情。 林玄长舒一口气,突然,牙牌上的气运微微颤动了一瞬。 异动,在城东的食肆! 那本该被送往县衙的断指现在被自己截获,双方之间的联系断了。 这个时间段,这么急切地进城确认情况的,只可能是那“大当家”的人! 念及此,林玄将牙牌收起,径直往城东走去。 城东的何记食肆建在城门附近,靠着昔日接待往来客商,规模甚大。 只是此时此刻,因为种种原因,门客凋零。 林玄站在食肆门前,瞥了一眼杆上悬挂的“正店”旗幡,大踏步走了进去。 店小二眼睛尖,当即堆起笑容,迎了上来:“道长!可是打尖还是住店?俺家酿的好水酒,有力气!” “切两斤牛肉,打两角酒。” “牛,牛肉?”小二闻言一愣。 “道长莫要说笑,吃牛肉可是要徒一年的!” 林玄摇摇头,轻笑道:“你听错了。” 罢了,《水浒传》的台词,不说一次总觉遗憾。 林玄正色道:“吃喝事小,小二,店中可有其他人?” 说着,一小锭碎银悄无声息地摆在桌上。。 小二露出市侩的笑容,擦桌的巾子往桌上一拂,银子不翼而飞。 “道长是来寻人的?” “小店除了道长,还有一位住店的客人,正在二楼客房里睡哩。” 林玄点点头,当即起身,往二楼客房走去。 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传来响亮的鼾声。 林玄缓步前进,背负的法剑缓缓出鞘。 《伏妖录》的预警也在慢慢提升,褡裢中传来滚烫的触感。 最终,林玄立于房门面前,而里头的鼾声也戛然而止。 “小牛鼻子,剿了一个野鸡岗,还不满足?” 房中传来一道低沉的中年男声。 ‘此人是谁,如何得知?’ 林玄腹诽道。 ‘只是不知他,是否知道那作为信物的断指,在我手里...’ “你是谁?只是为了给野鸡岗那帮废物报仇?” 林玄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双眼微眯。 这绝对不是他能够独自处理的对手,得赶紧离开! 而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回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俺们的目标,不是你。 但野鸡岗的匪首是俺的妹夫,随意漏出些异动,你倒真的上当了。” 言罢,屋内猛然散发出极其强大的威压,甚至整栋食肆都晃动起来。 林玄只觉一块巨石狠狠压在自己肩头,一股带着沙场血腥味的煞气,如冰针般刺入他的灵台。 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你是大当家的人?!” 林玄大脑愈发清明,但身体支撑不住,后背狠狠撞在后头的木墙,晕头转向。 再抬头时,房门大开。 一个蒙着面、身形佝偻的男子,正立于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那男子眼神冰冷,死死盯着林玄,毫无一丝怜悯。 “这么聪明?却是留你不得!” 迎着这充满杀意的双眼,林玄可没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挣扎着,在巨大实力差距下,感到窒息般的恐惧,但他强行用意志压过了恐惧,全力思索着求生之道。 林玄咬紧牙关,背负的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男子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林玄的垂死挣扎。 右手黑气不停喷涌。 突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眉头一皱,看向食肆大门的方向。 “啧。” 一道靛青色雷光猛地冲入食肆! “道人!” 其声如霹雳,瞬间将笼罩林玄的沉重威压冲散大半。 林玄周身一松。 “哪里走!” 那副手极为滑溜,且似乎早有准备,反手掷出几枚毒蒺藜,撞开客房窗户,疯狂逃窜。 李伯岳偏头闪过,捻弓搭箭,可对方已掠出数十丈,气息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民居巷道之中。 “妈的,好滑溜的泥鳅!” 李伯岳恨恨一跺脚,一把将林玄搀起,道:“怎么样?” “方才他在此间释放了一缕气息,将小道诱骗来,想要杀了小道。” 林玄道:“好在都统来得及时,那厮似乎感受到气息,便离去了。” “利用牙牌对妖气敏感的特点,设下陷阱么...” “好在洒家也注意到了那一瞬的异动,殿下便吩咐洒家来查看。” 林玄恍然大悟,是了,那姑娘心思极为缜密,说不得真能看出这是个陷阱。 见林玄的狼狈模样,李伯岳沉吟片刻,将自己的象牙牙牌掏了出来。 “道人,往牙牌中注入灵气。” 林玄照做,只见,【清明灵感】下,两块牙牌中的金色气运丝丝缕缕,互相交错。 “这是?” “以灵气勾连两块牙牌,可以感应到牙牌主人的动向,在一定距离间,甚至还能短暂传讯。” 李伯岳突然眼神一黯,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牙牌,沉声道。 “……只可惜,气运终有尽头,人死则气散,终究是……难以凭此判断生死。” 林玄道:“虽然让那厮逃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哦?” 南门城墙,张衡立于城墙上,目送着沈家车队远去,眉眼低沉。 “二郎的人,还没来...” 第二十章 张魁 牛角洼。 亭子前,一个满脸疤痕、极为雄壮的男子正凶蛮地撕扯着一整块猪肘。 男子吃得油花四溅,拇指粗细的猪骨也被他嚼得粉碎。 “大当家!”佝偻男子狼狈跪地,“那知县果真靠不住了! 俺才刚进城,放了点风声想试试水,结果就被那个帝姬的手下给盯上了,险些回不来!” 男子咀嚼的动作停下了。 他缓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佝偻男子。 “好!好个良臣!敢背叛俺,俺看他是不想要儿子了!” “别忘了,汴京是怎么没的!” 他猛地将猪肘砸在地上。 “官家救不了汴京,一个逃难的帝姬,能保住他一个小小的襄邑县?” “错勾!传令!让儿郎们动起来! 再去个人,告诉蒲里衍大人,就说……即可出兵!” 男子捻起一枚纹路诡异的丹药,狞笑道。 “俺要让他亲眼看着,他选的这条路,是怎么样的一条死路!” 与此同时,小院中。 李伯岳空手而归,面色铁青:“殿下,让那厮跑了!” 赵瑛立于一株老梅旁,玉手轻轻一捻,掐下一朵梅花,神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林玄沉声道:“九娘子,李都统。 那个所谓的大当家,两次传信都被咱们搅了,特别是第二次,还是李都统亲自出手,他现在肯定认定了,张明府是彻底倒向咱们这边了。 他现在能选的路不多,就两条。 要么,把这口气咽下去,继续当缩头乌龟。 要么,就鱼死网破。” 李伯岳皱眉:“鱼死网破?他一群乌合之众,还敢攻打县城不成?” 林玄看向李伯岳,道:“都统,若他只是寻常山匪,自然不敢。 可要不是呢,要是他背后还有别的靠山呢?” “张明府替他藏着掖着,甚至无视了法明和尚的死! 恐怕不光是因为儿子在他手里那么简单,更大的可能,是知道他背后那股势力有多可怕,所以才不敢乱动。” 赵瑛怜爱地拂去梅花上的雪沫,簪在鬓边,慢悠悠地开了口。 “道人的意思是说,张衡怕的,不只是儿子没了,更怕那个大当家的后台?” “正是!”林玄点头,“我们现在等于把他和那个大当家彻底推到对立面了。 大当家若想报复,必然会动用他最大的依仗。 到时候,襄邑县要对付的,怕就不只是山匪了。” “我们必须立刻从张衡口中,问出他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迟则生变!” “他若只是宫闱中某人的手下,用法明之死来折辱我,惩戒一番便是。” “但若真个起了别的心思,那便留他不得了!” 赵瑛眼中寒光一闪,再无半分闲适。 “伯岳,去县衙。” “拿下张衡,撬开他的嘴。” 李伯岳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本以为,此次襄邑之行,能和老友们把酒言欢,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三人径直闯入襄邑县衙。 衙内胥吏见帝姬赵瑛面若寒霜,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李伯岳和神色凝重的林玄。 虽面面相觑,但无人敢拦,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官廨。 张衡在书房处理公文,见众人闯入,心头咯噔一下,忙起身强作镇定,拱手道。 “殿下与伯岳去而复返,可还是为了法明一声?下官...” 赵瑛轻声截断他的话:“张明府,事已至此,何必再做遮掩? 不必等了,牛角洼,不会再来人了。” 张衡脸色微白,额前开始沁出细汗,眼神闪烁:“殿下明鉴,下官不知什么牛角洼来人……定是有人诬陷!” 李伯岳按捺不住,并起二指,直指张衡:“放屁!方才在城东食肆,俺便与那牛角洼贼人撞了个正着! 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张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伯岳!那,那是误会!” “近日沈家车驾过境,贼人自然要起心思,这,这不是俺能控制的啊!” 他突然转向赵瑛,目光近乎哀求:“殿,殿下,下官监察不力,致使贼人肆意闯入县城,请殿下治罪。” 一直沉默的林玄,此刻缓缓上前。 他并未多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公案之上。 是那只断指。 因为放了一日,断指已然微微发干,指腹上那道梅花状胎记,看着格外扎眼。 张衡的目光刚一触及那断指,先是一愣,随后直愣愣地跪坐在地上。 此时的他哪里还不知道,那日苦等一夜,未见到的信使,去了哪里。 张衡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也顾不得其他,捧起断指,泣不成声。 “柏儿!柏儿!二郎,你好狠的心!” 他伏地痛哭,这些天憋着的痛苦,再也忍受不住。 “殿下,此事,都是臣教导之过!是我那孽障弟弟张魁,是他绑了柏儿! 汴京蒙难,他投了金人,还得了个蒲里衍的赏识。 他逼俺献城,做那金人的走狗!若有不从,便……便要对柏儿下手…… 法明大师……法明大师他察觉了端倪,我……我不得已……” 县衙内一片死寂,唯有张衡绝望的呜咽。 “砰----砰----!!” 两击重拳同时挥出,结结实实地砸在张衡脸上,这个中年官员直接被打飞了出去! 林玄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满是怒火。 “这一拳,是报赐经之恩。” 李伯岳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他能理解张衡作为父亲的无奈,但一想到法明竟因此丧命,那点同情心瞬间就被怒火吞噬! “你这昏官!懦夫!”李伯岳一声暴喝。 张衡嘴角溢血,却毫不反抗,只是蜷缩着痛哭。 “法明师兄一生降妖除魔,护佑百姓! 竟枉死于你这等龌龊之辈的私心之下!你纵有千般理由,此罪难赎!” 林玄看着缩在地上的男人,胸中也是怒火中烧。 后头观望的胥吏们议论纷纷,他们不敢相信,素来以清明著称的知县相公,竟然是杀死法明大师的凶手! 一个老吏扼腕叹息,一个年轻捕快则面露不忿。 赵瑛冷眼看着这一切,正准备下令先把张衡关起来,彻查其罪。 呜----呜---- 就在这时,城外远方,骤然传来了苍凉低沉的牛角号声! 那是金人的号角声! 堂内众人神色剧变! 李伯岳在西军厮混过,对这动静再熟悉不过,他勃然变色:“是金人的号角!” 林玄喃喃道:“最坏的那个可能,还是发生了。” 赵瑛深吸一口气,再看瘫倒在地如烂泥般的张衡,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亲事官!五星【玉衡】李伯岳听令!”她声音空灵,带着天家独有的无上威仪,“此刻乃战时,即刻接管县衙,给我将所有胥吏弹压住! 凡有异动者,以通敌论处!” “道人!随我上城墙!” 帝姬转身,衣袂带风,再无回头。 第二十一章 我乃大宋九帝姬! 赵瑛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向衙门外走去。 李伯岳一把提起烂泥般的张衡,厉声呵斥着胥吏,迅速控制局面。 那位老吏,王深最快反应过来,抱起卷宗,疾步赶上赵瑛。 “殿下,本县在册的修士,几乎都在上个月,前往汴京赴国难了。” “现在这县里头,能算修士的,除了知县相公,就只剩李都统和,这位道长了。” 林玄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跟上那道鹅黄色的身影。 街道上早已乱成一团,奔溃的兵痞、哭嚎的百姓,纷纷往后头奔逃。 “金人来了!要杀人了!” “大宋要亡了!” “快开城门,放俺们进去!” 这两日,因为帝姬临幸襄邑县,放了一批城外的流民进城。 但仍然有少数作奸犯科之人,被拒之门外。 这会儿他们就像疯了一样砸着城门,眼中满是绝望。 林玄护在赵瑛身侧,玄色法剑不停格开冲撞而来的人流,逆着人流前行。 “道人,登楼。” 赵瑛的言语,一如既往的清冷。 林玄随赵瑛、李伯岳登上西城门楼,寒风扑面而来。 只一眼,便让人通体冰寒。 城下黑压压一片,金兵铁骑肃立如林。 签军与流寇混杂其间,吵吵嚷嚷,那些粗野的笑声听得清清楚楚。 【清明灵感】的视野下,十道属于修士的气息藏在军队中。 更令人心悸的是阵中那几十头形态各异、涎水横流的妖邪,发出阵阵低沉咆哮。 腥臭的妖气,混杂着军队的肃杀,令人窒息。 李伯岳脸色铁青,黄桦弓死死握在手中。 “殿下……”老吏王深捧着册子,“县尉司兵额二百,实存八十七人,老弱占去四十一,能战者……四十六人。 另……另强征壮丁一百五十人。” 他每报一个数字,周围几名官吏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之前那个嚣张的老卒马练,这会儿就跟个鹌鹑似的缩在门洞里,瑟瑟发抖。 县丞体如筛糠,县尉满头是汗。 “滚木礌石,尚可支撑。 箭矢……箭矢仅余一千二百支,良弓不足三十张。 火油……仅有五缸……” 王深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绝望的叹息。 四十六个吓破了胆的士兵,一百五十个手持菜刀扁担、面无人色的壮丁。 这便是全部。 去对抗城下上千的虎狼,十名修士,数十妖邪。 绝望,笼罩在城头上每一个人的头顶。 “守……守不住的!”须发花白的主簿突然崩溃,喊了出来。 他扑到赵瑛面前,涕泪横流。 “殿下!降了吧!开门献降,或可保全一城百姓性命啊! 金人势大,俺们这是以卵击石啊!” “是啊殿下!”县丞连声附和。 “襄邑小城,墙矮兵稀,怎么可能受得了金人妖兵的冲击?不如早降……” “降了吧。” “打不过的!” “汴京城都沦陷了,俺们...” “放屁!”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李伯岳须发皆张,一步踏出,腰间朴刀铿然出鞘半寸,那股子在沙场上磨出来的杀气,骇得那几个官连连后退,差点瘫在地上。 “未战先怯,摇惑军心!信不信洒家现在就劈了你们这两个软骨头!” “李都统息怒……” 林玄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他的道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扫过城上那些惶恐的面孔。 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诸位,小道就是个破落道士,比不得诸位相公。 但小道,也明白事理。” 他抬手,指向城下:“你们以为,放下刀兵,打开城门,就能换来活路?就能换来安稳?” “甚至,还能接着做你们的官?” “天真!” “我告诉你们!城外那些,不是仁义之师,是豺狼! 是自北而来,要亡我宗庙,绝我种裔的豺狼!”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足以穿透所有人的耳膜:“你们可知汴京城破后发生了什么? 金帛女子,搜掠一空! 帝后宗室,尽为俘虏! 男子为奴,累死道旁! 女子为娼,受尽屈辱! 你们的妻女,会被他们像牲口一样驱赶北上,明码标价! 你们的家财,会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你们的下场,只会比战死凄惨一万倍!” 城头之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守城,是会死。 但死得像个站着的人,死得像个爷们。 临死前能拉一个垫背的,那就是赚了! 能让你的亲人,晚一点点掉进那个活地狱里,就他娘的值了!” 林玄目光灼灼:“今日,唯有血战,方有一线生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的话掷地有声,砸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赵瑛,动了。 她缓缓走到女墙边,鹅黄色的宫装在灰暗的天地间是如此醒目。 她俯瞰着城下的敌军,神情平静。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这城墙上的所有人。 司兵,官吏,还有临时拉来的壮丁。 风雪吹起她的鬓发,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丝决绝。 “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 “是道君皇帝第九女,钦宗皇帝之妹。” “我,叫赵瑛。” 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呆滞的脸。 那双秋水深眸中,燃着冰冷的火焰。 “这大宋的江山,是我赵家的江山。这襄邑的百姓,是我赵家的子民。” “今日,金虏犯境,欲亡我国家,屠我子民。”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激昂: “我赵瑛,便站在这里。” “我与襄邑城,共存亡!” 最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那声音穿透风雪,震撼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我乃赵宋九帝姬! 今日与诸君共赴黄泉,绝不做那丧家亡国的死狗奴!”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粗重的喘息声从一个个士兵、壮丁的胸腔中迸发出来。 他们原本灰暗的眼睛里,像是重新燃烧起熊熊烈火。 甚至有人痛哭出声。 李伯岳抬头,刀锋直指苍穹,发出炸雷般的咆哮: “殿下圣明!!誓死守护帝姬!!杀尽金狗!!” “杀!杀!杀!!” 残存的老兵们用尽全身力气敲击着盾牌刀鞘,壮丁们也跟着发出呐喊。 绝望,一下子就不是绝望了。 变成了恨,变成了怒,那股子死气,被烧成了火! 李伯岳看向林玄,从内襟里掏出一小袋丹药,大概五六颗。 “道人,拿着,这将会是一场苦战。洒家已经安排了文吏,守城的同时,迅速疏散百姓出城。” “城内四处,也正在设立火点,若真是守不住...”李伯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林玄闻言,从城墙上俯瞰城内。 一些衙役正引导着拖家带口的百姓从南门离去,哭声与呵斥声混杂在一起。 而在巷子中,神色紧张的铺兵正把守着堆积如山的柴捆。 张衡看着眼前的一切,口中喃喃道:“二郎,柏儿,俺...” 城下,张魁策马靠近一位身着铁甲的金人汉子,拱手道。 “孛堇,诸事准备已妥当。” 蒲里衍笑道:“宋儿,你这般催促,不打算顾及你哥哥死活了?” 张魁低头不语。 “罢了,准备攻城吧。” “擒获赵宋帝姬的首功,合该俺保鲁罕拿!” “呜----呜----呜----” 金军阵中那沉重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 最终,伴随着一声震天的咆哮,第一架云梯,重重地砸在了襄邑的城墙上! 第二十二章 【凝灵入罡】 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可能更短吧... 林玄抹去脸上的血水,麻木地将一个奄奄一息的签军踹下城墙。 这是第几个了?算了,继续杀吧。 城墙上,狭窄的过道上,此刻堆满了尸体,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雪。 城外传来急促的鸣金声,签军们如同潮水般散去。 “这就放弃了?” 林玄拄着剑,大口喘息着,不敢置信地看着城外的金人营地。 李伯岳捧起一把积雪,擦去面上的血污。 “不,第一阵只是金人的试探,他们靠签军的伤亡,来推测城中大致的守军情况。” “下一阵,才是杀招。” 赵瑛坐在一旁的石凳下,玉手微微颤抖,正撕下自己的披风,给伤员包扎。 厮杀就在眼前,她却未下城楼。 她真如她所说一般,要做守军们的腰胆。 浓烟中,老吏王深正在汇报伤亡情况。 赵瑛鹅神色平静,听着这令人窒息的汇报。 “死伤过半,箭矢耗去近半,滚木礌石也……” 李伯岳擦拭着他那柄染血的朴刀,箭壶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支箭。 他没用动用罡气,对方的修士还未上场。 “征人!”李伯岳大声道,“胥吏、铺兵,凡能喘气的,都给洒家拎上城来!” 命令很快被传递下去。 很快,三班衙役和那十来个铺兵,被连踢带打地驱赶上城墙。 马练缩着脖子,面如土色,试图将自己藏在人群之后。 “呜----!” 城下再次响起号角。 这一次,城下响起的,不再是汉人的喊叫,而是野兽的嚎叫。 只见数头人魈,四肢着地,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咆哮着冲向城墙! 尖锐的指爪如履平地般向上攀爬! “妖……妖邪!” 恐慌瞬间炸开! 刚刚被赶上城墙的衙役铺兵们发一声喊,几乎要崩溃逃散。 “顶住!长枪手上前!搠下去!” 李伯岳怒吼着,声如霹雳,暂时稳住了阵脚。 但他自己,却被五名金人修士围在了另一段城垛。 “两个上等【天璇】,三个下等【天玑】。” 雷霆瞬间缠身,李伯岳如同天神般,拔刀迎敌。 喊杀、惨叫、妖邪的啸叫,一瞬间充斥着城头。 混乱中,一头人魈死死盯着马练。 马练吓得魂飞魄散,将身旁一名年轻衙役推向那嗜血的怪物! “对不住!” 借着那衙役的惨叫,马练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解下身上的号衣,只想立刻逃离这地狱场。 然而,他刚转身,三四头人魈便从另一侧女墙下猛地扑出! 它们流着涎水,眼中浑浊的贪婪之光暴涨! “不!不要----” 马练的哀求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他被扑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令他连惨叫都做不到,耳边充斥着令人反胃的咀嚼声。 片刻,原地只剩下一滩血污和几块残骸。 林玄无暇他顾。 一名身形佝偻、蒙着面的敌人,如同鬼魅般穿过混乱的战场,一柄短刃直刺他的咽喉。 正是错勾! 此人身法诡异,招式狠辣刁钻,专攻要害。 林玄体内灵气本就在上一波攻势中消耗大半,此刻竟被完全压制,险象环生。 “小牛鼻子,今日必取你性命!” 错勾目露凶光,短刃连续突刺。 水墨人魈上前阻拦,被错勾一刀劈散,奉座女的暗香也只能拖延片刻。 “【无影】!” 错勾周身炸开浓厚的黑雾,随后消失不见。 林玄四处戒备,脑后传来踏雪声,随后,错勾如鬼魅般出现,一脚踩在林玄膝上。 “啊!” 林玄吃痛,反手一拳,却被稳稳握住,随后,脑袋被一只手攥住,狠狠砸向地面。 “呸!区区【开脉】,尚未【入罡】的废物!也敢与【天枢】叫板?!” 人魈与奉座女暂时无法再次召唤。 王五的冷却时间也还差一会儿。 林玄的脑袋在石板上猛烈磕碰了数次,已是血花绽开,晕头转向。 “结束了,小牛鼻子!” 佝偻男举起短刀,狞笑道。 短刀距离林玄的脖颈不到半寸。 “道人!” 李伯岳一刀劈翻一个金人修士,立刻搭起弓箭,靛青雷罡攀上箭矢,却被一头人魈一撞,歪了身形。 “休想!” 另一个金人修士狰狞大笑,口中念念有词。 “嗡!” 天地似乎寂静了一瞬。 《伏妖录》无风自动,疯狂抽取着林玄的寿元。 林玄的鬓边瞬间多出数缕白发,而干涸的丹田中,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凝结,最后,凝练成淳厚的液体! 一股远比之前精纯、凝练的力量陡然自丹田爆发,涌向四肢百骸! 骨骼噼啪作响,肌肉不受控制地泵动。 【凝灵入罡】! 他眼中世界骤然清晰,短刃扎下的动作,此刻看来竟慢了半分! 就是现在! 黑红色的罡气自林玄周身炸开,错勾被震开。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死死盯住林玄方周身莫名生出的罡气。 “临阵突破?!怎会有这种事?!” 错勾惊疑不定。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道人的气息虽极为不稳定,但确确实实已入【入罡】境! “就算入了罡,也是初入门的雏儿!” 错勾厉喝一声,形如鬼魅,攻势更加狠毒! 他绝不能让这个诡异的小道士活下去! 林玄只觉浑身剧痛,新生的罡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与殇之戾的凶煞之气纠缠不休,几乎要将他撕裂。 面对错勾搏命般的抢攻,他只能狼狈地格挡闪避,玄色法剑与短刃交击,迸射出一连串火星。 “噗!”虽勉强避开心窝要害,短刃依旧在他肩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道袍。 林玄闷哼一声,借力后退,脚步已然虚浮。 错勾见状,眼中凶光大盛,正欲趁机结果了林玄。 一道清冽的天青色罡气无声无息地切入两人之间! 一柄样式古朴的文人剑精准地点在错勾的短刃之上! “嗡!” 剑身轻颤,一股绵柔的巧力骤然一抖,错勾只觉得手腕一麻,整条胳膊便诡异地扭折成好几节。 他骇然暴退,惊疑不定地望去。 只见张衡已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周身笼罩着天青色的【天璇】罡气,持剑而立。 “张明府?!”林玄喘着粗气,略显意外。 张衡锁定了错勾:“此乃大宋襄邑县城!岂容尔等妖人猖獗!束手就擒!” 错勾眼神闪烁,心思急转。一个临阵突破、手段诡异的小道士已然难缠,如今再加上一个正牌【天璇】境的【亲事官】! 形势瞬间逆转! 就在错勾心生退意,身形微动,即将再次施展【无影】遁术的刹那。 “轰!”一股沉如山岳的土黄色罡气猛地从城墙之下悍然冲起!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庞大的身影如同炮弹般砸落在城墙之上! “俺的好哥哥!你终于肯出来见俺了?!” 来人正是张魁! 他手持环首大刀,一双铜铃般的巨眼死死盯住张衡,脸上疤痕扭曲,笑容狰狞无比。 他那磅礴的【天璇】境罡气压得周遭空气几乎凝固。 错勾反应极快,正是天赐良机! 他毫不犹豫,周身黑雾瞬间爆开,随后,消失不见。 张衡看着自己面目狰狞的弟弟,面露不忍。 张魁看着自己一脸悲伤的哥哥,狰狞一笑。 “二郎。你的对手,是俺。” “哥哥。柏儿的尸首,就在城下!” 第二十三章 相阋于墙 “乒乓----!” 刀剑交鸣的声音不绝于耳。 兄弟二人,一黑一白,一刀一剑,两道如出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罡气不停地冲撞纠缠。 “赵宋衰微,何苦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张魁一刀斩下,山岳般的土黄色罡气将张衡再次劈得踉跄后退。 同为【天璇】,张衡只是下等境,又因长年文干,疏于修炼,如何能敌得过高了自己整整一个大段修为的张魁? “二郎!你……”张衡气血翻涌,话音未落。 “嗷!” 一只异常壮硕的【人魈】冲破火烟,撞开沿路的金兵和民夫,赤红的双眼死盯着张衡。 “哈哈哈!报应!” 张魁丧心病狂地笑着,他将文人剑一脚踢开,一手死死摁住张衡。 “为了个良臣的名声,连亲弟弟和儿子也弃于不顾?!” “啊!!!” 张魁将张衡的双膝径直踩断,冷笑道。 张衡疼得浑身颤抖,双腿传来的剧痛险些令他昏死过去。 “二郎,不可一错再错!松儿之死,不是...” “住口!俺成全你!依着【亲事官】的最高荣誉,让你死在妖邪口中!” “来!吃了他!” 张魁朝着【人魈】大喝道,仿佛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兄长。 【人魈】眯了眯眼,肥厚的长舌舔舐着嘴唇,随后猛地一窜! 张衡疼得后襟被冷汗浸透,但看着扑向自己的【人魈】,他此刻心中平静无比。 法明,俺来赎罪了... 张衡缓缓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呼----! 【人魈】高高跃起,径直跨过跪坐在地的张衡,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身后的张魁! “砰----!” 【人魈】的身形消失在一片白烟中,随后,林玄手持法剑,从烟中跃出,直刺张魁! 玄色法剑之上,黑红色的罡气凝于一点。 张魁惊觉时已晚!他回刀不及,只能疯狂催动浑厚罡气护体。 但林玄嘴角微翘,剑上罡气迅速消散,而褡裢中,一道墨影飞出! 水墨【王五】可以召唤了! 此刻,它迅速在半空中成形,一击从天而降的直拳朝着张魁的面门砸去。 而林玄,轻踩着【王五】的背,往后轻轻一跃,踩在张衡身边,他俯身将瘫软在地的张衡背起,向后方掠去! “回见了,大当家!你的兄长,小道也先带走咯!” “找死!” 张魁又惊又怒,被一个【入罡】境的小辈修士戏耍,简直是奇耻大辱! 只是一刀,【王五】便被劈做两半,化作一滩墨水。 “徒有【小妖】气息,结果只是个废物。” 张魁瞪着赤红的双眼,拖刀狂奔,眼中只剩林玄一人! 不仅是为了追杀兄长,还有那道人身上的奇异香气... 挡道的,不管是守军,还是签军流寇,都被张魁砍杀! “小牛鼻子!死来!” 林玄身形如烟,几个起落,便将张魁引到城楼瓮城的口子。 数息后,林玄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鬓边的白发被风拂过,露出他那戏谑的面容。 “大当家,看看你周围?” 张魁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情况?金人呢?俺的孩儿们呢? 不等张魁细想,身前响起男人的说话声。 “缴械不杀。” 张魁抬起头,正对面的,是李伯岳。 中年武官手上提着一柄被血染得通红的朴刀,冷淡地看着他。 他的腰间,悬着两颗神色惊恐的头颅,正是那两个【天玑】境的金人修士。 幸存的三个金人,早已翻下城,叽里咕噜地向蒲里衍诉说着。 保鲁罕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 他本以为一个弹丸小县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功劳,却没想到,这地方能有这么一尊杀神镇着。 “孛堇,那宋儿小将虽然强横,但似乎留有旧伤,只有【天权】的实力。” “是啊,孛堇!虽然输了两阵,但城中也差不多到了极限,我们也不过折损了百十兵力,且都是些降军,本族的孩儿们正是精力充沛,正好厮杀。” 保鲁罕沉吟片刻,其他赵宋宗室身边,无不是更为恐怖的亲从官保护,须得是诸位猛安合力,方可拿下。 眼前这位帝姬,一看便是不受宠的,身边的护卫只是个【玉衡】境的亲事官,值得拼命! 此番自己利欲熏心,听了那张魁的浑话,私自进兵。 若是这般灰头土脸地回去,就是个死! 但若是真能将那帝姬擒住献给四太子,不仅无过,那便是大功! 到时候,别说吃罪了,便是谋克猛安,也不是痴人说梦! 似乎已经看到自己锦袍加身,保鲁罕大手一拍:“休整半个时辰!再行攻城! 至于张魁那宋儿,呵呵...让他发挥最后的余热吧,这是日月大神赐予他的殊荣。” 城墙上,面对着数柄长枪,张魁只是冷冷地瞥了城下一眼,随后看向林玄。 他眼睁睁看着那蒲里衍大手一挥,残余的金兵如潮水般退下城墙,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甚至他聚拢的流寇,也无一人留意他这个大当家。 “呵……呵呵……”张魁笑了,笑得难看无比,“弃子!又是弃子!赵宋如此,金人也是如此!” 这股锥心的绝望,与松儿被金人铁蹄踏碎时的画面逐渐交织,同时,林玄身上那股香味无时不在侵蚀着他的心神。 最终,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焚尽。 “死……俺要你们,给松儿陪葬!” 他嘶吼着,猛地掏出一枚猩红色的丹药。 正是金人萨满赐予的“虎狼丹”! 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吞下! “呃啊----!” 丹药入腹,张魁全身血管瞬间凸起,呈现出骇人的紫黑色,背上迅速覆盖上一层银白粗短的皮毛,浑身上下发出骨骼碎断的硌嚓声。 四肢粗壮,整颗头颅变得硕大臃肿,两颗匕首般的犬齿暴突而出。 俨然一副狗獾的模样! 庞大的妖气从他体内爆炸开来,直接将周围地面震裂! 凡人壮丁们四散而逃,赵瑛虽脸色煞白,却仍然立于瓮城上。 【堕妖...】 林玄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独眼女人的模样... “不好!” 李伯岳面色一凝,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瞬间暴涨,但极其不稳定。 “道人,退后!” 但林玄并未远退,昏迷的张衡已经被他安置在后头。 “铮----!” 犹如实质的罡气勾动起【殇之戾】! 那猩红气息竟比以往更加狂暴汹涌,甚至发出嗡鸣! “哥哥!” 张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手爪握着环首刀,直扑林玄! “好香啊...松儿...” “来得好!”林玄虽惊不乱,【殇之戾】顺着手臂缠绕上法剑。 林玄学着张魁的样子,将黑红色的罡气缠绕周身作为防护,而法剑,径直劈在张魁面门。 “噔----!” 虽被其周身土黄色的罡气阻住,村民们的呓语却令张魁怔了一瞬。 “道人躲开!” 见道人为自己创造如此良机,李伯岳自然不会客气。 他眸中寒芒一闪,周身爆发出极强的气势。 “嗡----” 罡气愈加浓厚,手中朴刀抖动,竟然发出了铮铮的雷鸣声。 淡蓝弧光愈发浓烈,朴刀猛地划过昏暗的天空。 那道淡蓝的弧光瞬间燃起明黄,顺着刀刃的走行,带着响雷般炸响,斩向张魁。 “【雷月】!” 第二十四章 兄弟 “轰隆----!” 【雷月】结结实实地斩中张魁,爆出耀眼华光! 李伯岳却心中一沉。 手感不对! 雷霆轰鸣,张魁周身护体的罡气被这一击震得粉碎,整个肩膀被劈开,伤口狰狞可怖,还带着雷弧。 “哥!疼啊!” 张魁仰天咆哮,身形再次庞大,关节处数支粗壮的骨刺突出,周身的黑气如同浓烟般弥散开。 “【精怪】?!已是对标【天玑】的实力了...” 修士堕妖,实力虚浮不定,应该倒退一个大段,张魁是【天璇】境修为,堕为妖邪后,应当是【大妖】左右的实力。 结果,修为不减反增,迅速攀升?! “一枚古怪丹药,当真是可怕...可惜,终究是左道...” 李伯岳眉头紧锁,嫌恶地瞥了一眼已经毫无人样的张魁。 随后,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朴刀,手腕一震,雷弧、血液,一同蒸发在雪幕中。 他本以为这一刀能够将张魁整个斩断... “道人,要小心了。” 李伯岳严肃道,雷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双臂上,熊熊燃烧的烈焰。 收【切雷】,起【业火】!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丹药服下。 殷红的烈焰随着手臂攀上朴刀,刀刃上残留的血液被炙烤得噼啪作响。 林玄凝重地点了点头,也服下两枚丹药。 持续的高强度作战下,他能感受到寿元不断被《伏妖录》收取。 但,那又如何? 【清明灵感】催发到极致,死死锁定张魁周身妖气的流转。 ‘原来如此,竟然将妖气与罡气相互纠合,强行抵御住了李都统的那一刀...’ 林玄心下了然,大喝道:“都统,只管上!看小道手段!” 李伯岳会意,大踏步上前,双指随意擦过刀刃,指尖滴出鲜血,刀刃上的烈焰登时爆燃! 必须迅速解决张魁,否则等下一阵金人的总攻,就全完了... “【焰作梅】!” 烈焰爆燃到极致,发出爆鸣,焰色也由殷红升腾为点点红粉,化作一条极致的细线,径直切向张魁! 张魁咆哮一声,妖气与土黄色的罡气缠绕着环首刀,迎着李伯岳的刀斩去! 两刀相交之际,林玄动了。 他从褡裢中掏出一个小物件,罡气注入其中,随后,放在口前,吸了口气,用力一吹! “嘀嘀嘀----!” 【九骨哨】响起清脆的哨音,张魁的瞳孔瞬间涣散。 也就在这一瞬,它毫无意识地遣散了周身护体的妖气与罡气。 下一刻,张魁立刻摆脱了【九骨哨】的控制,望着在眼前不停放大的这一刀,张魁喉咙里突然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呓语:“……松儿……哥……俺好饿啊...想回家……” “不!!!”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张衡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泪如泉涌,却根本无法阻止。 情同手足的袍泽,为了家国大义,斩杀了堕妖作乱的亲生弟弟... “噗----!” 血光迸现。 张魁握着环首刀的一只手高高飞起,巨大的身躯被李伯岳斩作两段,连带身后的墙垛也被斩开。 切口染上梅花一般的红粉烈焰,张魁气息萎靡。 张衡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用双手猛地撑起断裂的双腿,猛地扑到了弟弟身上! 红粉烈焰虽然只会侵蚀妖邪,但也会对人造成难以忍受的灼烧感。 但张衡似乎感觉不到一般,他紧紧抱住了那正在颤抖的身躯,痛哭失声: “二郎……莫怕...哥哥带你回家...” 张魁瘫软在城墙上,气若游丝,它低头看了看一旁的兄长,伸出仅剩的一只手。 李伯岳眉头一皱,火焰再次升腾,却被林玄一把拉住。 “都统。” 只见张魁的大手摁在张衡的脑袋上,却并未发力,只是轻轻地拂平他已经散乱的头发,一双巨眼流出浑浊的眼泪。 “哥哥...俺...俺只是,不想你死于对赵宋的愚忠...” “刚刚也是,哥……只要你求俺……俺就不会让那怪物伤你……” “俺没杀柏儿...俺只割了他的手指...对不起...” 张衡伸出手,为张魁拭去泪水,哽咽道:“俺知道,俺都知道...你只是想松儿了...” 兄弟二人坐在一起,絮絮叨叨,就像重新回到了小时候,无话不说。 最终,张魁被烧成灰烬。 林玄叹了口气,轻轻搀起张衡。 《伏妖录》在褡裢中微微绽起红光,静静地汲取着那焦尸上残存的磅礴妖气。 张衡倚靠在林玄,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还在飘着灰烟的焦尸。 良久,他松开了手掌,掌心被指甲握出深深的痕迹,渗出血丝。 “二郎是俺的弟弟,早年也是有心杀贼...如今...虽是情有可原,但占据山寨,伤人害命,勾结金寇。” “罪无可恕。” 李伯岳满眼复杂,转身走上城楼,开始指挥新一轮的布防。 瓮城角落的阴影处,错勾目睹了大当家被杀的全过程,他面色惨淡,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林玄,随后,化作一团黑影。 城下,金军那如同恶鬼般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城楼上的壮丁们经历了两场厮杀,早已从最初的惶恐不安转变成现在的麻木,他们遵照着李伯岳的命令,来回跑动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自灵魂深处升腾而起,林玄只觉双眼失焦了一瞬,紧接着,嗓子一甜,口中不受控制地喷出鲜血。 “你头上的白发,更多了。” 赵瑛走到身边,开口道。 林玄摸出褡裢中最后一枚丹药,挣扎良久,叹了口气,随后,服入口中。 ‘不氪命,便是再有百年寿元,也得死在这儿!’ 城下,保鲁罕呵呵一笑,成了!张魁那宋儿已然发挥出他最后的价值,将那宋将的后招逼出来了! 念及此,他迫不及待地大喝道:“进兵!!” 中军前压,真正的总攻开始了。 仅剩的几名金人修士换上萨满的服饰,围成一团,做起血法。 浓厚的血雾散开,笼罩着前锋的签军。 金人士卒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血雾,跟在后头。 签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被萨满的邪法驱策,双眼血红,麻木地架起云梯,用血肉之躯消耗着城头守军最后的体力和箭矢。 而在签军之后,数头牛角妖物人立而起,在鞭子的驱使下,操纵起沉重的攻城器械。 一头头身披重甲的猪妖爬上器械,将自己的身形团缩成球。 保鲁罕念念有词,整座襄邑的天空,愈加浓黑沉重。 同时,一阵血雾随着阴风阵阵,刮向襄邑县的方向。 “守住!” 李伯岳怒吼,【业火】再度燃起,劈翻一头刚跃上城头的牛头妖。 凶悍的金兵精锐如同决堤洪水,涌上城墙。 “完了...” 有衙役绝望地丢下武器。 “顶住!不要崩溃!” 林玄一脚踹翻欺身上前的签军,大喝道。 城中的百姓们虽然有因为赵瑛而鼓起勇气,登楼助力,但见到如此情景,也是绝望无比。 半空中,数十头猪妖,被攻城器械急速投出,如同天外陨石般,争先恐后地砸向这小小的城墙。 林玄抬眼望向这铁幕般的天空,咬牙切齿。 ‘看来,不得不搏命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 ‘你要多少寿元,老子就给你多少!’ “道人闪开!”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林玄侧身躲过。 一道身影逆着绝望的人流,直冲那缺口而去! “大宋李伯岳在此!魑魅魍魉,也敢犯境?!” 第二十五章 【玉衡】之威!【天君大征】! 是李伯岳! 他放弃了城墙上的指挥,因为此刻,城墙已不存在。 他本人,就是最后一道城墙! 只见李伯岳的那匹枣红大马似乎与主人心意相通,不知何时,已狂奔至城墙垛上,李伯岳翻身上马,取下那鞍子旁横置的长枪。 残甲乱发,怒马长枪,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李伯岳一人。 四周的嘈杂也逐渐沉寂,他的气场登时与之前使刀搭弓时全然不同。 那是一股深不见底的大恐怖。 “道人,看好了。” 林玄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赵瑛踱到林玄身旁,轻声道:“现我大宋,已是末法时期,凡俗修士,七星之中,点亮五星者,如同凤毛麟角。” “而且,便是想要动用全部修为,天地间灵气稀薄,也是力不从心。 平素只得需靠外物分摊灵机反噬,唯有万不得已之时,方借外物为引,短暂地激发出全部修为。” 赵瑛朱唇翕动,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落寞。 林玄瞬间明了。 他目不转睛,【清明灵感】催发到极致。 李伯岳胸前的【七星云图】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耀,五星流转,光华夺目! 甚至第六星【开阳】,也隐隐有亮起之态。 感受着磅礴的罡气自天地间疯狂涌入体内,李伯岳舒了舒腰身,眼中满是对蝼蚁的俯瞰。 城下,流寇们本能地停下动作,保鲁罕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 他心中升腾起一丝不安。 城下的弓箭手不停地朝着李伯岳放箭,可箭矢纷纷射在他的护体罡气上,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随后,无力地落下。 李伯岳深吸一口气,左手虚握,【切雷】罡气嘶鸣咆哮,瞬间攀上长枪,暴躁地缠绕在其上。 右手朴刀之上,【业火】熊熊燃烧,烈焰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保鲁罕的眸子猛地一缩。 当时汴京沦陷时,他也曾亲眼目睹过五星以上修士们厮杀的场景。 遮天蔽日,斗转星移。 只是,随着汴京的沦陷,作为胜者的他忘却了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而现在,一尊活生生的【玉衡】正与他冷眼相对,保鲁罕不由得冷汗直流。 在保鲁罕胡思乱想之际,李伯岳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将缠绕着毁灭雷弧的长枪,对着那漫天砸落的猪妖一划。 “噗噗噗----!” 下一刻,那些足以撞碎城墙的猪妖,甚至连哀嚎都未能发出,便在半空中被一分为二,化为漫天焦黑的碎块,簌簌落下! 这神迹般的一幕,让城上城下敌我双方,出现了刹那的死寂。 下一刻,城头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林玄趁机收拢起溃散的民夫,再一次围住城墙上不知所措的签军流寇,拼命砍杀。 李伯岳的攻击还未结束。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城下那笼罩敌军的浓郁血雾,以及后头阵眼中正在作法的金人萨满。 三头金人萨满见状不妙,拼尽全力驱动血雾,向着城头笼罩而来。 “【天君大征】。” 李伯岳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天地律令,清晰地传遍整个战场。 他将长枪插回套子,双手握住刀柄。 他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嘶鸣。 借着这股势头,李伯岳的腰身绷得笔直,将朴刀高高举起。 雷霆与烈焰,互相纠合缠绕,如同两头活物一般。 保鲁罕目眦欲裂,他疯狂大吼:“快退!!!” 来不及了,李伯岳将自己的身体化作硬弓,而箭矢,便是那柄雷火淬炼到极致的朴刀。 “嘣----!” 高高举起的朴刀猛地向城外金人的方向猛劈而下,雷火二力,互相裹挟纠缠,化作遮天蔽日的刀气,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着金人的中军,犁地而来。 “嗤----!” 如同滚汤泼雪,那由萨满邪法凝聚的血雾,在至阳至烈的刀气面前,瞬间被蒸发、净化得一干二净! 三头萨满口吐鲜血,四散而逃,却还是有两人湮灭在那道刀气下,化为飞灰。 唯有修为最高的那头下等【天玑】,逃出生天。 失去了血雾庇护,前排被驱策的签军眼神瞬间恢复清明,看着眼前的修罗场,发出惊恐的尖叫,阵型登时大乱。 刀气浑厚,如同雷与火交织而成的洪流,在碾碎最前头的签军后仍未消散,继续向前碾压! 保鲁罕脸色难看,他颤颤巍巍地看着手中的刀,却生不出一丝将这刀气拦下的勇气。 轰隆隆----!!! 洪流所过之处,签军、金兵、妖邪...所有的一切,都在接触的瞬间湮灭! 地面被硬生生削低三尺,留下一道焦黑的沟壑! 这道毁灭性的沟壑,最终,在距离金军主帅保鲁罕的马前,不足四十步的地方,力量耗尽,缓缓消散。 热风拂面,吹动了保鲁罕的鬓毛。 这位趾高气昂的【天权】境蒲里衍,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胯下传来的温热。 他本以为,鏖战至此,又阵斩了堕妖的张魁,李伯岳纵然是五星【玉衡】,也早该是强弩之末。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力竭,反而在如此绝境,斩出了这如同天威的一击! 只是一星之差,实力竟是云泥之别! 刚才那一击,别说出手抵挡了,若是再往前几步…… 保鲁罕感觉自己刚才在阎王殿的门槛上,被李伯岳用刀背轻轻拍了一下脸,警告他:再进一步,死! “收……收兵!快收兵!” 保鲁罕声音发颤,几乎是尖叫着下达了命令。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虽然金人没有出现多少伤亡,但是带来的签军与牛角洼的流寇,只剩不到一半... 金人退兵的鸣金声仓皇响起,保鲁罕狼狈地退去。 城头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震天欢呼! 铺兵与民夫们相拥而泣,老吏王深抱着张衡,满脸通红。 李伯岳背对欢呼,身躯依旧挺拔如松。 但离他最近的林玄和赵瑛却看得分明,在保鲁罕离去的瞬间,他身躯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胸前星图的光芒也黯淡到了极点,脸色苍白如纸。 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榨干了他所有的罡气。 林玄依旧保持清醒。 他走到李伯岳和赵瑛身边,语气凝重: “都统神威,但此击过后,您还有余力应对下一次进攻吗?” 李伯岳苦笑摇头。 赵瑛看向林玄:“道人,你有何看法?” 林玄目光锐利,望向城外金人离去的背影,“保鲁罕被这一刀吓破了胆,此刻正是他营垒最乱、防备最松之时!” “你要出击?”李伯岳皱眉。 “不。是潜入。”林玄沉声道,“我去找到张柏,救他出来,可全张明府守土之志! 再不济,至少也能搅得他天翻地覆,为我们赢得更多时间!” “你如何潜入?”李伯岳皱眉。 林玄没有说话,只是催动《伏妖录》,周身气息骤然一变。 林玄耳边再次传来钹铙那洪亮的旋律。 一时间,烟雾笼罩,水彩描绘。 在赵瑛和李伯岳的注视下,林玄的形体被一团烟雾笼罩,转瞬之间,竟化形成了一头目光浑浊、衣衫褴褛的人魈! “好手段!”李伯岳眼中爆出一团精光。 赵瑛微微颔首:“万事小心。” 化为人魈的林玄,朝着二人微微点头。 随后翻过残破的城垛,借着城外硝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些正在后退、受伤的低阶妖物之中。 黑暗中,一道影子也疾步跟上了林玄。 第二十六章 金营潜伏 张魁的牛角洼,被保鲁罕临时征为金军大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金人签军脚步匆匆,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惊恐。 流寇们蜷缩在一起,哀怨地望着那些将本属于他们的窝棚,占为己有的金人。 白日里李伯岳那如同天威的一击,不仅犁开了大地,更在这些骄狂的金人士卒心中,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刀痕。 此刻的林玄,正穿着一套签军袍甲,坐在一群面黄肌瘦的签军中间,围坐在篝火前,扯着嗓子与一旁的签军聊着天。 只是此时他的目光,正隐晦地盯着妖棚对面的一处山洞,金人们正驱赶着掳来的宋人们往里头走。 ‘那儿应该就是地牢,说不定张柏也被关在那儿...’ 篝火上,支着一口破锅,稀稀拉拉的米粒在烧滚了的水中翻滚着,干瘦的老汉赶忙掏出怀中的醋布,伸进锅里,使劲地搅动。 “……所以说,那宋将,根本不是人!乃是天上来的金甲神将!”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压低声音对林玄说道。 “俺当时就在前面,眼睁睁看着那道雷火劈下来……签军的兄弟,还有牛角洼的好汉,一下就没了上百! 要不是俺命大,躲得快……” “可孛堇大人说了,那县城中有四太子殿下点名要的贵人,实在是大功!说不得还要打! 还有,现在其他大人也听到了风声,都在往这儿赶哩!” 汉子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焦黑卷曲的头发,不知是不是被冷的,身子不住地打抖。 搅锅的老汉也喃喃道:“可不是,早知俺大宋也有这般能争敢战的将军好汉,何至于缩在这鬼地方,做那金狗的奴婢!” “低声!” 疤面汉子急忙呵斥道,同时双眼还紧张地环了环四周。 其他签军也低下了头,眼中满是懊悔。 林玄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瑟缩着脖子。 正说着,一脚闯进了林玄的视野,将那口破锅猛地踢翻! “滚开!挡道的宋狗!”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金人士卒,摇摇晃晃地收回脚,身后的同伴正戏谑地笑着。 滚烫的粥水溅起,泼在围坐一旁的签军身上,顿时激起一阵惨叫。 那老汉最为严重,大半的粥水都泼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不由得倒在地上翻滚。 林玄轻拂了去胸前残甲上沾着的粥米,眼睛眯了眯。 而且,他总感觉人群中,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但【清明灵感】扫过,除了混乱的人气,却一无所获。 那士卒却哈哈大笑,指着地上的老汉道:“看看!像不像一条被烫熟的老狗?” 周围的签军们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 “你这小含鸟。什么表情?” 那士卒突然看向林玄,张口骂道。 林玄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士卒大怒,上前要揪林玄的衣袍,却见身边那疤脸汉子赔着笑道:“爷,俺们爷娘死得早,俺兄弟没人照管,却是个痴傻的,您莫要计较...” 说着,悄悄扯了扯林玄。 林玄会意,立刻换做一副惶恐的模样,缩到疤脸汉子身后。 那金人士卒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他眯了眯眼,冲着那疤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落在了他腰间挂着的一个水囊上。 “你!把那囊子给俺!”金人士卒颐指气使。 疤脸汉子脸色一变,下意识侧过身子:“军爷……这,这是俺……” “嗯?!”金人士卒眼睛一瞪,“你这宋狗,也配用这么好的东西?拿来!” 他伸手就抢。 疤脸汉子下意识地一挡。 就是这一挡,彻底激怒了醉酒的金人士卒。 “反了你了!”他咆哮一声,抽出蒲扇般大手,没头没脑地就朝着疤脸汉子抽去! 啪!啪! 巴掌抽在头面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疤脸汉子抱着头,咬牙硬抗,周围几个相熟的签军想上来劝,却被金人士卒的同伴用刀逼住。 林玄瞳孔微缩。 机会! 他悄无声息地催动起《伏妖录》,只听得“嗡----!”的一声,一股奇异的香气瞬间笼罩了篝火笼罩的区域。 奉座女的异香涌入鼻腔,勾动起疤脸汉子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方才老汉的嗟叹再次回荡在耳边,屈辱、恼怒、恐惧...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所有的情绪再也按耐不住,疤脸汉子一把攥住金人士卒挥来的巴掌。 “直娘贼!只敢在俺们面前抖威风!白日怎么不见你们去杀那宋将?!” “老子跟你拼了!” 说着,他猛地扑了上去,一头撞进金人士卒怀里,将其狠狠撞倒在地! 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反了!反了!宋人造反了!” 十夫长的同伴见状,大惊失色,立刻挥刀上前。 场面瞬间失控! 周围的签军们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见有人带头,又见金人动刀,当即大骂道:“金人要杀光俺们!反他娘的!” 压抑的火山,终于点燃了! 这一小片区域顿时乱作一团,签军和金人打成一团,喝骂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林玄神情冷淡,低着头,迅速遁入黑暗中,深藏功与名。 他的目标明确----西侧的地牢。 他沿着营地的阴影快速移动,利用帐篷和杂物的掩护,避开那些匆匆赶往出事地点的金兵。 【清明灵感】被催发到极致,如同一个无形的雷达,扫描着前方的一切。 距离地牢洞口还有约五十步,他停了下来,藏身在一堆废弃的杂物后面。 从这里看去,把守地牢的四名金兵也被远处的骚动吸引了注意力,正伸着脖子张望,彼此低声交谈着,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但并没有离开岗位。 “头儿,那边好像打起来了,咱们真不用去看看?” “看个屁!守好这里!出了岔子,孛堇把咱们都喂了妖邪!” ‘守卫很严……’ 林玄微微皱眉。 全杀了? 不,林玄的目光瞥向地牢一旁,被临时征用为妖棚的马厩。 妖邪危险,也是由低贱的宋人流寇负责看守,此时的他们正喝得大醉,倚着墙根打盹。 地牢门口离妖棚太近,尸体的气味会让妖邪们兴奋,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对了,妖邪... 林玄的眸子明灭不定。 正当他的手即将碰到褡裢中的【九骨哨】时,林玄又突然将手抽了出来。 随后,他一动不动,声音低沉冷静,像是自言自语。 “跟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么?” “错勾...” 身后的黑暗微微抖动,一柄漆黑的短刃悄然攀上了林玄的脖颈。 “蠢道人,你找错地方了,张柏不在地牢里。” 第二十七章 张柏的救赎 感受着刃锋轻轻划过脖颈,林玄只觉通体生寒。 但他没有过多慌乱,只是深吸一口气,低声开口,语气平静:“所以,你也是为他而来?张魁临死前说,他没杀张柏。” 身后一阵沉默,刃锋也停止了摩挲。 良久,脑后传来错勾阴沉的声音:“小牛鼻子……你害死大当家,这账,俺迟早跟你算。 但现在……你说得对,得救那小子。” 短刃稍稍移开半寸,但杀气依旧锁定着林玄。 林玄缓缓转过身,看向从阴影中逐渐显出身形的错勾。 依旧是那副佝偻的样子,一双三白眼在黑暗中闪着精光。 “你说找错了?张柏不在地牢中?” “松儿死于军中,柏儿便是唯一的子侄,大当家任何舍得真的杀他?” “对着金人,他自然是说,襄邑知县之子押在死牢之中。” “其实,他一直都在后洼,俺的屋子里。” 林玄皱眉道:“你不是牛角洼原本的二当家么?对营寨自然比我熟悉,为何不自己带着他出去?” “既如此,你为何不独自救人?” “救人容易送人难!”错勾道,“保鲁罕那厮不是蠢货,大当家一死,他必定防着俺。 营盘看得紧,俺一个人,没法子把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送出去。 但加上你……” 他上下打量着林玄,“你这道人,修为不高,但左道不少。正好!把水搅浑,俺们才有机会。” 林玄瞬间明了。 “好。”林玄毫不犹豫,“带路,先救人。” “跟我来。” 错勾身形一矮,如同真正的鬼影,贴着营地的阴影穿梭。 远处,金人们开始镇压签军与流寇的骚乱,闹得最凶的疤脸汉子被金人围着,还不住声的大骂。 林玄只望了一瞬,紧随其后,绕到地牢后方一处杂草丛生的土坡。 错勾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这是俺旧日挖来保命的小道,从这里进,直通后洼。” 两人先后钻入暗道。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透来微弱的光。 错勾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出口就在俺那屋子后灶膛下。” “砰----!” 错勾用力一顶,灶膛被顶开,正好与守门的金人四目相对。 “有...” 那金人双眼圆瞪,便要喊人。 林玄反应极快,一手按住错勾的短刃,一手按住那金人的嘴,罡气往里头一灌,凡人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见状,林玄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喝道:“这儿离那妖棚不远,若是见了血,立马暴露!” “走!” 错勾眯着眼,看着林玄,随后低喝一声。 两人迅速从灶膛中钻出,推开后头的屋门,闯了进去。 屋子角落里,一个十七八岁,双手被缚、嘴上塞着破布的少年正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面容憔悴,身上带伤,右手断了根指头,但眉眼间与张衡确有几分相似,正是张柏! 错勾上前,利落地割断绳索,取出他口中的破布。 “好错勾!好二叔!磋磨了俺多日,逼着俺爹投降金狗!现在又想怎的!” 张柏冷笑着,一脸警惕地看向二人。 “没时间解释了,想活命就跟我们走!” 错勾一把将他拉起。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金兵的说话声。 “速离!换岗了!” 林玄快步走到门前。 那金人正在门口不耐烦地搓着手,见门开了,张口便要骂。 “入娘...唔!” 话到一半,那金人便被一只手拽了进去,屋门立马关上。 救出张柏只是第一步,如何在这戒备森严的营地里把他送出去? 这条暗道只到地牢旁的那个入口,而直接钻出山寨的暗道,在地牢中。 林玄的目光扫过地上昏死的两个金人。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错勾!换上!” ... 更声响起,骚乱已经被彻底镇压。 “这伙宋儿...啧啧,闹得凶...” “可不,好像还见了血!” 地牢前,四名看门的精锐金人还伸着脑袋,往那儿看。 “孛堇有令,将此人关进地牢。” 突然,一道女真语响起。 错勾与林玄换着那两个金人的袍甲,一左一右,压着张柏,正站在地牢门前。 为首的守卫立刻警觉地按刀转身:“站住!什么人?” 错勾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从昏迷金兵身上搜出的粗制腰牌,道:“孛堇亲令,提此宋囚,严加审讯!” 守卫一把接过腰牌,来回翻看,这才递还给错勾。 “莫要挡着老爷看热闹,自己送进去!” 错勾操着女真语,答应着,与林玄架着张柏,走了进去。 十分顺利。 地牢两侧,关押着几十个蓬头垢面的宋人。 清一色的男人,或坐或卧,蜷缩在笼子中。 错勾经过他们时,面无表情。 “大当家在时,俺们虽然在此地打家劫舍,但真动手杀人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连这地牢,也是上一帮草寇建的,俺们从来没关过人。” 错勾叹了口气:“大当家在西北军中受委屈了,他恨大宋,所以降了金狗。” “但他不恨宋人。” 似乎是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了,错勾的话多了起来。 “柏儿,你莫要恨你二叔...他...” 夹在二人之间的张柏仍由二人拖拽着,低垂着头,只作听不见。 很快,来到牢房尽头。 里头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以及男人的哭号。 林玄皱了皱眉,与错勾对视一眼。 错勾摇了摇头,推开门。 只见先前那吃醉酒的金人士卒,手持长鞭,狠狠抽打着那疤脸汉子。 疤脸汉子浑身上下,已是没一块好肉,连喊的力气都没多少了。 林玄心中腾起些火气。 错勾按住他,操起女真语,粗鲁地笑道:“老哥玩好玩的,不叫上俺?不够意思!” 听见有人说话,金人士卒看向错勾,露出疑惑的神情。 错勾笑道:“孛堇有令,这小畜生也得审一审,老哥担待,先去外头歇一歇。” 说着,错勾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奉给金人士卒。 那金人士卒见错勾如此客气,又有银子拿,自然是喜笑颜开。 又扇了疤脸汉子几个耳光后,便出去了。 听着金人士卒远去的脚步声,林玄松了口气。 错勾正要去搬那铁蒺藜,却突然停下,回头冷冷地瞥了疤脸汉子一眼。 林玄会意,转身看向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疤脸汉子。 汉子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好肉,气息微弱,只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若不是那汉子闹事,倒也没法这般顺利……或许……打晕即可?’ 就在林玄俯身靠近的刹那,疤脸汉子原本涣散的眸子一缩,死死盯住了林玄的脸! “是……是你……” 疤脸汉子眼睛一下子便瞪大了,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极致的怨毒。 “俺原以为是金人老爷……没曾想……是你这宋奸……害俺!!!” 他眸子里头满是对金人烙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扭曲的快意。 俺在这儿受苦受难,你倒披上金人的袍甲大摇大摆? 凭什么?! 俺就得死?!你就能活?! 要死,一起死! ‘不好!’ 林玄心头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疾步上前,一掌狠狠剁在汉子后颈,但是来不及了。 汉子吃痛,两眼一翻,但嗓子中的吼叫已然嘶喊出口。 “有人逃跑啊!!” “有人逃跑啊!!!金人老爷快来!!!” 语气中,满是愤怒,满是疯狂。 第二十八章 女真的狗 “呼----!” “呼----!” 林玄几乎是背着瘫软无力的张柏,在雪地中狂奔。 耳边不断掠过箭矢,被林玄周身那黑红色的罡气拦下。 错勾在两侧矮树的阴影中不断穿行,紧紧跟在身后。 每当有追赶的金人即将拽住林玄时,他便如鬼魅般现身,手中黑影构成的短刃无声掷出,那金人便闷哼一声,扑倒在雪地中,再无声息。 侧边,一个金人挥舞着朴刀,林玄架起法剑格住,错勾从树下扑下,一柄短刃刁钻地扎进那金人的眉间。 “小牛鼻子!这边!” 错勾极力平复着丹田内翻涌的罡气,伸手指向一条小道。 “走这条道,绕过那道山坳,便是襄邑县!” 望着那条小道,张柏松了口气,林玄却皱了皱眉。 保鲁罕不是蠢货,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对方的围剿绝不可能只有身后这些杂兵。 那些杂妖,以及保鲁罕本人,还没出现... “唳----!”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雪幕,随即,一头眸子中冒着血光的人魈狠狠撞在错勾怀里,一人一妖,滚在雪地中! “肉!!!” 人魈迅速攀上错勾的身子,尖锐的牙齿深深没入他的肩膀。 错勾惨叫一声,【无影】炸开,那人魈瞬间被无垠的阴影吞没,消失殆尽。 “孛堇令俺兀立格在此等候,生擒宋人细作!” 只见一名身老者突然出现在远处的雪坡上。 他手中骨杖顿地,一圈暗红色的波纹如同水浪般荡开。 老者身后,数头杂妖瞪着猩红的眸子,虎视眈眈。 【清明灵感】下,它们身上全都有着与老者身上同本同源的罡气标记。 “白日李都统以一敌五,倒叫你这老鬼滑脱!” 林玄将张柏护在身后,玄色法剑森然出鞘,黑红相间的罡气迅速攀上剑身。 “小官儿,莫要耍嘴皮,倒教俺看看你的手段!” 兀立格狞笑,骨杖往地上一杵,杂妖们立刻解除禁制,争先恐后地扑向三人! 错勾一脸惊怒,黑影大振,罩在林玄与张柏身前。 “手段?这就让你看!” 林玄迅速掏出【九骨哨】,体内罡气疯狂涌入! “嘀嘀----嘀----!!” 那几头冲在最前的妖物身形猛地一僵,眼中血光剧烈闪烁,挣扎起来。 “【祇物】?!不愧是中原大地,这般小儿,都能怀揣如此宝贝...” 兀立格脸带贪婪,急忙催动骨杖。 但已经晚了! 【清明灵感】下,通过【九骨哨】,林玄与那三头人魈之间,出现了三道由灵气构成的细微联系。 仿佛自己正用这条细微的链子,收束着这几头凶蛮的野兽。 其中三头人魈迅速掉转矛头,扑向同伴的牛妖。 数头妖物疯狂撕咬在一起,场面顿时大乱! 而其中一头牛妖,绕开缠斗的场面,径直撞向兀立格! 兀立格冷哼一声,一道红光打去,牛妖瞬间化为血水。 “好机会!” 牛妖背后,一道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游向金人萨满,正是错勾! 林玄操控牛妖向兀立格发起冲锋时,他便趴在其背后,现在,正是杀招。 手中漆黑短刃如同毒蛇出洞,直刺老萨满面门! “鼠辈敢尔!”兀立格惊觉,仓促间回身,骨杖格挡。 “锵!” 金铁交鸣! 错勾虽只是【天枢】,但精于刺杀,速度极快,一击不中,【无影】炸开烟雾,又从另一个角度袭来。 兀立格【天玑】境的罡气雄厚,术法强横,却被这贴身的亡命打法逼得手忙脚乱,只能不断挥舞骨杖,射出道道血光逼退错勾,显得狼狈不堪。 “给俺滚开!” 兀立格怒极,骨杖顿地,一圈暗红波纹炸开,将错勾强行震退数步。 周遭的金人也一起围了上来。 错勾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天玑】境的术法冲击让他内腑尽裂。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妖物纠缠的二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柏儿,好好活着!” 他低吼一声,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猩红色的丹药。 正是张魁服用的“虎狼丹”! 毫不犹豫,他仰头吞下! “呃啊啊啊----!” 丹药入腹,错勾发出痛苦的嚎叫。 他周身的血管凸起呈紫黑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硌嚓声,背部隆起,四肢迅速化为黑烟消散。 通体生出细滑的鳞片,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暴涨,直逼【天玑】! 但那双三白眼中,清明正在被野兽般的疯狂迅速吞噬。 “二叔!”张柏热泪盈眶,失声痛哭。 最终,错勾人立而起,化作一头数丈长的长虫。 “走!” 堕妖的错勾发出嘶鸣,口中喷出毒雾,俯下身子,迅速游向兀立格! 沿途阻拦的,不管是金人士卒,还是杂妖,都被他绞作肉泥! “疯子!都是疯子!”兀立格又惊又怒。 林玄看得目眦欲裂,却知此刻不是犹豫之时。 他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伏妖录》在褡裢中微震,冷却时间已到! 烟雾散开,他再次化形为人魈,同时两张纸页飞出----水墨人魈与奉座女影神同时现身,加入战团,暂时挡住了残余的妖物和兀立格的部分注意力。 林玄所化的人魈则一把抄起张柏,将他牢牢固定在背上,四肢并用,朝着襄邑县的方向发足狂奔! 风雪扑面,身后的厮杀声、咆哮声渐渐远去。 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冲出前面那个山坳,就能看到襄邑县的城墙!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山坳的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山坳的出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仿佛早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保鲁罕。 他双手抱臂,骑在马上,兜鍪下的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林玄。 没有任何动作,但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那对眸子中的冰冷,已经将前方的生路彻底堵死。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玄的后背。 “兀立格那废物,到底还是漏了一个。” 保鲁罕咧开大嘴,笑道。 “宋人,想死想活?” 林玄解除化形,站起身子,目光平静地看向保鲁罕。 “你想要什么?” 保鲁罕咧开嘴笑道。 “聪明。你那身操控妖邪、变化形体的左道,于军中有大用。 跪下,献上你的忠诚,打开襄邑城门。 你,能活。” 林玄先是一怔,随后咧开嘴笑了。 “哈哈哈...效忠你...” 他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甚至弓起身子,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小道人!”保鲁罕声音转冷,“莫要自误!杀了你,不过多一具枯骨。 归顺,才是生路!” 林玄止住了笑,漆黑的眸子死盯着保鲁罕的双眼。 “要杀便杀,哪来这么多废话?” “女真的狗。” “可惜。” 保鲁罕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他身形一动,长刀已然出鞘! 似乎是害怕引起不远处襄邑县中李伯岳的注意,保鲁罕动用的修为压制在【天璇】境。 但是,刀刃上所裹挟着的沉金罡气,依旧足以撕开林玄所有的防御! 望着面前那仿佛要斩断山岳的一刀,林玄坦然地闭上了双眼。 耳边风声呼啸,刀刃上那沉如金铁的罡气已然重重压在肩头,褡裢中,《伏妖录》骤然变得滚烫! 脑中,一行小字浮现。 【有一种野兽,争强好胜,贪婪暴食。】 【人们称它为,“獾”。】 【大妖张魁,伏诛。收取它的精魄,摄取它的威灵。】 【赐予你“殇之馑”。】书名:《靖康:群妖伏诛录》 作者:肚子饿了 字数:129381 类型:长篇小说 简介:穿越北宋末年的林玄,成了汴京妖祸中的一个破落道人。王朝将倾,妖魔乱世,与他相伴的,只有一本需以寿元驱动的《伏妖录》。伏妖诛邪,记录万妖!报国的武官、高深莫测的帝姬、吃人害命的妖邪、觊觎中原的金人、终日惶惶的官家宰执.纷纷登台亮相,粉墨登场!当妖王盘踞龙庭,当魔将纵横沙场,林玄一手《伏妖录》,一手持剑,轻叹道:“小道别无所长,唯有烂命一条!今日,便为这人间,伏诛群妖!” 第二十九章:【殇之馑】 褡裢中,一张纸页飞出,上头画着张魁的形象。 獾妖四肢着地,背部高高弓起,霜白色的背毛格外扎眼。 满脸疤痕,犬牙暴出,一双浑浊的黄眼,像是在四处乱瞟。 而林玄耳边,也传来了张魁的怒骂。 “好贱的道人!这般便认命了?!” 林玄的眸子猛地一缩。 随即,一阵好似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饥饿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林玄的思维几乎停滞,视野中万物消退,只剩下那劈落的刀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美味”!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然覆上一侧水墨獾口,双眼也泛起浑浊的昏黄。 丹田中,一道更为粗壮的土黄色气息狠狠生出,与殇之戾的猩红色气息一同,在丹田中飘摇。 【食欲难填,腹中空空。】 【献祭五脏轮回,换取獾妖之力。】 来不及细思,脑中小字再次浮现,极致的饥饿感也再次袭来。 下一秒,在保鲁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林玄竟不闪不避,张开巨口,迎着落下的刀刃,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张柏瞳孔猛然一缩。 他也是【开脉】修士,也随叔父在军中厮混,却从来没见过这种招数。 “道人,莫要寻死!!” 张柏瘫软在地,无助地大喊。 “被吓傻了吗?!竟然拿脑袋来撞俺的刀子?!” “死来!” 眼见林玄这如同自杀般的举动,保鲁罕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 “噗----!!” 林玄的身子倒飞出去数十步,直到将一棵矮树撞断,才停了下来。 保鲁罕却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他清楚地看到,那道人面上诡异的水墨兽口,竟然将那道沉金刀罡,硬生生咬去大半! 保鲁罕征战半生,接下自己攻击的人也不少,其中也不是没有能够反向影响他人罡气的诡异存在。 但他却从未见过……用嘴啃的!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战斗’二字的理解! 这道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不一会儿,林玄摇晃着身姿,趔趄着站起。 他的道袍破烂不堪,提着法剑的右手无力地耷拉着,肩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但他毫不在意,腮帮子鼓鼓的,不停地咀嚼着那道罡气。 随后,他将口中的罡气咽下,左手接过法剑,而方才那道,保鲁罕刀上的罡气,竟然攀上剑身! 望着剑身上的罡气,林玄不由得冷笑。 难得不需要氪命的能力,竟然是要用食欲这么抽象的玩意激活?! 而且,若不是自己拼着被一刀枭首的危险咬了那道罡气一口,现在的自己,早就被食欲反噬,活活饿死了! 《伏妖录》,够抠门! 张柏瘫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林玄。 保鲁罕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暴怒彻底压过了惊疑。 “妖道!俺倒要看看,你能吞下几刀!” 他不再留手,【天权】境的磅礴罡气彻底爆发,长刀之上金光大盛! 同时,以保鲁罕为中心,淡黄色的罡气延展开,将三人围在中间。 ‘与那时在松林中跟王五缠斗时一样...高阶的修士和妖邪,似乎都会这种类似画地为牢的术法...’ 林玄眉头紧锁。 “踏踏----” 远处的雪原,响起马蹄声。 林玄心下一沉,错勾被解决了?金人们追上来了? 保鲁罕身形一动,如蛮牛冲撞,刀锋撕裂空气,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再度劈向林玄! 这一刀,更快,更狠! 林玄心中一凛。 殇之馑再怎么惊艳,总归是左道,他与保鲁罕之间那犹如天堑般的修为差距仍然存在。 能撑过方才那刀已是万幸,但面对【天权】修士的全力一击,林玄避无可避。 ‘已经做得很好了,林玄。’ 这般想着,林玄抬起头,殇之戾缠绕周身,执拗地举起法剑。 就在此时---- “咻!咻!咻!” 马蹄声变得清晰无比,密集的破空声从侧后方袭来! “着!!!” 数道带着火屑的箭矢径直撕开罡气围成的屏障,直取保鲁罕后心! “啧!” 无奈,保鲁罕只得舍弃唾手可得的人头,手腕一翻,一击斜劈袈裟斩,将箭矢尽数劈落。 “什么人,搅俺好事?” 雪夜中,风声呼啸,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响起: “金狗!休伤我大宋儿郎!” 只见数十骑从雪林中冲出。 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迅速将保鲁罕围住。 手中刀枪寒光凛冽,煞气扑面而来。 林玄见了援兵,心头一松,殇之戾与殇之馑一同收敛起来。 为首一条手持长槊的魁梧大汉,太阳穴高高鼓起,周身【天玑】境的修为毫不掩饰地施展开,极其轻蔑地斜睨着保鲁罕。 “俺乃宗留守麾下河北义军统领!金狗,可还记得俺?!” 保鲁罕看着眼前这群煞气腾腾的义军,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河北的泥腿子,赵邦杰?!宗泽不是在磁州么?怎得会派人来这儿?” “不对!” 保鲁罕嗅觉极为敏锐,他立刻瞪大了双眼,通红的眸子死盯着赵邦杰的胡渣脸。 “宗泽要收复失地?!” 赵邦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见他长槊一指,手下骑兵一心同体,以保鲁罕为中心,绕着圈策马奔腾。 【清明灵感】下,林玄亲眼看见,这些方才还没有丝毫修为的凡夫骑兵之间,竟然莫名产生出一丝丝肃杀的气息。 这些气息不同于罡气灵气,仿佛只属于这些老卒,经历了无数修罗地狱,才打磨出来的精纯杀气。 杀气在奔马之间不断交织,最终竟对着保鲁罕,形成绞杀之态,甚至隐隐压制住他身上那股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天权】罡气。 保鲁罕烦躁不已,他不是不想出手打断骑兵的阵型,但那赵邦杰,一柄长槊神出鬼没,搅扰得他分身乏术。 “嗖----!” 一名小校眼疾手快,俯身掷出钩镰枪,恰好搭住林玄后襟,猛地一拽,将二人拽了出来。 见道人脱离自己掌控,又见那柄长槊再次纠缠上来,保鲁罕便如同吃了污秽一般,恶心至极。 但他深知,若是宗泽当真要反攻汴京,别说继续攻打襄邑,能否活着回北方都是问题! 即便再舍不得赵瑛,保鲁罕也只得尽早回撤,与大军会合。 “哼!今日便饶你狗命!来日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保鲁罕极为光棍,毫不恋战,摞下狠话,一拉缰绳,将军阵生生撞开一道口子,扬长而去。 该死的道人,俺记得你了... 保鲁罕回眸一望,满眼怨毒,死盯着林玄的脸。 ... 强敌退去,林玄周身猛地一松,劫后余生的梦幻感瞬间包裹了他,令他续些当初睡了过去。 随后,几乎让他昏厥的恐怖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就要栽倒。 一条粗壮的手臂及时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林玄。 “这位道长,好凶悍的打法!俺老赵打了这么多年仗,头回见人用嘴啃刀罡的!是条好汉!” 赵邦杰看着林玄,啧啧称奇。 “咕----!!” 回应他的,是响彻夜空的肚鸣声。 第三十章:《伏妖录》 在匆忙咽下第十块干饼后,林玄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足的神情。 赵邦杰啧啧称奇,围着林玄打转,摸摸脑袋,又摸摸手。 “啧啧啧,能吃!能打!恢复还神速!你这道人,莫要出家了,入了俺帐下吧!俺保举你作提辖!作先锋官!” ‘哪来的恢复神速?’ 林玄皱着眉,强忍着尴尬,下意识地又拿起干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然而,那口粗粝的饼子入腹,竟似一道暖流轰然炸开! 除去粮食入腹的满足,更有一股精纯、温顺的灵气,自他干涸的丹田内丝丝缕缕地流出,随后凝成罡气。 ‘这是?!’ 林玄瞳孔微缩,瞬间明悟。 这殇之馑,竟能将他摄入的饮食,直接转化为滋养自身的灵气! 不仅如此,全身上下的酸痛逐渐褪去,就连肩上那道狰狞恐怖的伤口,也止住了血,传来血肉滋生的瘙痒。 林玄感受着体内新生的力量,心中不由得欣喜起来。 虽然这点由饼子转化的灵气微乎其微,远不如氪命来得磅礴,但胜在毫无代价! 这无疑是他目前最急需的补充! ‘不愧是大妖精魄!’ 这般想着,林玄再次狠狠撕下一口干饼,囫囵咽下。 赵邦杰嘿嘿一笑,牵来一匹马。 “道人!吃饱了?便随俺回去吧!” “宗相公现在正在襄邑县中镇守,听得李都统提到你,所以才差俺出来策应。” 林玄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站起身,没走两步,却又两眼一黑,往后栽倒了过去。 “道人!!” ... 一阵漆黑。 林玄仿佛遁入识海中的虚无。 良久,耳边传来了张衡的声音。 “二郎,帝都危在旦夕,你想要报效朝廷,好样的!” “二叔,俺也要投军!与你和松哥一起,杀尽金狗!” “哈哈哈!哥哥,那俺们便去了!” 张魁脸上还没有一丝疤痕,模样甚是雄壮。 然而军帐内的污浊很快浸透了热血。 首夜宿营,粥锅里竟捞出半只腐烂鼠尸。 军需官拨着算盘,舔着带着油花的手指,将足额的粮饷克扣成发霉的麸饼。 “恁娘!前线儿郎嚼着泥巴杀敌,尔等竟敢贪墨卖命钱!” 身边没有附和,只有嗤笑:“新来的夯货,喊破天也没用。” 战报虚报的功勋越垒越高,真实伤亡却被埋进乱葬岗的薄土。 “爹...二叔...快走...” “尔等主帅收了三车白银,自然该让尔等送死。” 张魁怔怔地,突然发出惨笑:“忠义...好个忠义...” 记忆的最后,是张魁在金人营帐里吞咽着羊肉,任由女真巫医将狼头刺青烙在溃烂的伤口上。 ‘这是,张魁伏诛后的记忆?’ 林玄仿佛幽灵一般,悬浮在空中,俯瞰了致使张魁背叛大宋,乃至堕入妖邪的执念。 在乱军中,为了保护父亲与弟弟,被踏作肉泥的赵松... 在牛角洼,极力劝阻张魁,却反遭折磨,还被斩下一只手指的张柏... 林玄心头堵得慌。 张魁的执念如烟雾般,被一阵风吹散。 四周再次陷入漆黑。 一道女声,突兀地在林玄耳边响起。 “你这孩子,倒叫奴家吃了一惊。” 林玄大惊失色,四处打量,试图寻找到声音的主人。 他想要开口询问,他有太多疑问了。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这个极其类似北宋的世界会有妖邪,会有修士? 《伏妖录》又是什么? 但是,在识海中,他无法发出声音。 那道女声再次响起。 “时候未到,待你更加强大了,你我再相见吧。” “至于《伏妖录》...你只需知晓,你,是第三任主人。” ‘第三任?!那前二任呢?’ “努力活下去吧,孩子。” 说着,一道无比清明的印记点在林玄额前。 下一秒。 “呜啊!!” 林玄带着浓烈的疑问,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厢房里。 “道长,您醒了!”门口的衙役听见厢房中的动静,闻声而入,“宗老相公和殿下吩咐小人,待您醒了,便着小人带您去县衙一趟。” “我睡了多久?张柏呢?李都统和殿下如何?” “回道长,您昏睡了一夜。 张公子已被张明府接回,父子团聚。 李都统力竭虚脱,仍在调养,但已无性命之忧。 殿下与宗老相公正在县衙大堂议事,吩咐您醒了便过去。” “带路!” 往日略显冷清的大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金铁般的肃杀之气。 赵瑛依旧坐在上首,气度沉静,但眉宇间少了几分飘渺,多了些许沉凝。 她下首主位,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但腰背挺直如松,一双眸子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 仅仅是坐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令人安心。 正是东京留守,宗泽。 李伯岳侍卫在赵瑛一侧,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张衡则垂首站在堂下,不敢言语。 他的身后,站着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张柏。 “保鲁罕,真的撤了?” “可不,今早寻去,牛角洼空无一人...” 林玄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道林玄,拜见宗留守,九娘子。” 林玄上前,郑重行礼。 他能感觉到,宗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林道长,辛苦了。”宗泽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昨夜之事,邦杰已向老夫禀报。 道长以微末修为,于万军之中救回人质,力抗【天权】。 智勇可嘉,乃国士之风。” “老夫在磁州、开封一带,巡哨周边,广纳义军。伯岳那一刀,震天撼地,老夫便赶来查看一翻。” “老相公过誉,晚辈只是竭尽所能。 ”林玄沉声应道。 宗泽微微颔首,再次多看了林玄两眼,眼中满是满意。 国难当头,似这般志士,自然是越多越好... 目光转向张衡,宗泽语气骤然转冷。 “张衡。” 李伯岳的双眼,也万分复杂地看向张衡。 张衡浑身一颤,噗通跪地:“罪臣……在。” 宗泽咳了一声,将话柄交给赵瑛。 “你丧子心痛,情有可原。 但为一己私情,残害同袍,蓄养匪寇,隐匿军情,几致襄邑沦陷,生灵涂炭! 此罪,你可认?” 赵瑛声音清冷。 字里行间,头头是道,不由得令宗泽多看了几眼。 “罪臣……认罪!” 张衡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好,你戕害同袍,本应枭首示众。 念你最终未曾投敌,守城亦算尽力,且与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剥去官身,暂代知县事,若后续有功,再行论处。若再有过----” 赵瑛停了一瞬,“两罪并罚,决不姑息!” “多谢殿下!多谢宗相公!” 张衡磕头如捣蒜。 处置完张衡,赵瑛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林玄身上。 “道人,不错,这才是我的护卫,该有的样子。” 帝姬眉眼弯弯,望向林玄的眸子里头,满是笑意。 第三十一章:此间事毕,南下! “宗师,”赵瑛此时开口,“襄邑之围已解,有您在此主持大局,侄女心安。” 她隐晦地表明了去意。 赵瑛深知自己的身份留在前线,没有大用,反而会束缚住宗泽的手脚。 以帝姬的身份留在前线,没有龙纛醒目。 宗泽沉吟片刻,果决道:“可。殿下先行南下,往应天府,既合大局,也可保殿下安全。 老夫整顿兵马,不日亦将北上,策应各路义师,以图收复河山!”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旧都的方向,眼中燃烧着火焰。 那是他要走的道路。 “伯岳,”宗泽看向李伯岳,“你的伤势非一日可愈,便护持殿下南下吧。 待老夫光复汴京,再与你痛饮!” “卑职领命!” 李伯岳挣扎起身,抱拳行礼。 “汴京陷落,二圣北狩,此乃国耻。 然抗金之大势,非一城一地之得失。 四太子兀术主力正沿运河南下,意在江淮,其偏师盘踞于此,是为钳制我河北义军,阻我复国之路。” 他指尖点在舆图上襄邑的位置,手指下滑。 “这也给了保鲁罕偷闲围剿帝姬的空挡,现在老夫在此,他们必然忌惮! 襄邑暂安,然真正的战场,还在北方。” 宗泽经验老到,一眼洞穿。 赵瑛适时开口,声音清冷如旧:“宗师与我商议,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北上会合各路义师,寻机反攻,以牵制金军主力。此乃明线。” “张柏……” 她略一沉吟,“你年纪尚轻,但随军两年,又有【开脉】修为傍身...” 张柏猛地抬头。 “便跟在宗相公身边吧。” 张柏看向宗泽,又看向父亲,最终重重点头。 “晚辈愿往!” 宗泽点点头,又看向林玄,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上刻一个“宗”字。 “林道长,殿下南下之路,凶险未卜。 此令赠你,若遇官府刁难,或可信义之士,或可凭此求得一线方便。” 这是一份厚重的礼物,代表着宗泽的认可。 林玄郑重接过:“多谢宗相公!” 宗泽深沉的目光,拂过林玄那年轻的面庞,突然开口道。 “今夜夜景尚佳,殿下可有兴致,于院内走走?” 赵瑛何等聪慧,见宗泽看着林玄,却与自己说话,便点了点头。 “也好,诸位且退下吧。” 众人齐声下揖,各自离去。 张家父子拂泪而去,王深抱走一大堆卷宗,而赵邦杰,咋咋呼呼,拽着李伯岳吃酒去了。 林玄也正欲起身,却被宗泽伸手按住。 “一起?” 林玄看向赵瑛,帝姬殿下点了点头。 风雪散去,月色如织,铺满庭院。 院子里,三人缓步行走,宗泽突然停下脚步,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单衣。 宗泽的目光掠过赵瑛,眼中带着欣慰。 “殿下,一别数载,你长大了。” 赵瑛眸子里也泛起追忆之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宗泽垂手,拂去枝桠上的积雪,冲着林玄点了点头。 “林道长,”他声音低沉,“襄邑一战,你以微末修为,周旋于强敌之间,智勇可嘉。 然天下大势,非一城一地可定。” 他的指尖攥起一点雪,轻轻摩挲:“金军主力沿运河南下,意在截断江淮,颠覆根本。 襄邑偏师,不过疥癣之疾。”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毫不掩饰地掳掠宗室子弟,意图使我大宋军民,对官家失去信心。” “而这场胜利,能极大地扭转这一局面!” 宗泽猛地抬头,目光灼灼。 他的周身虽毫无修为环伺,但那股沉淀多年的厚重气场,还是令林玄心中一凛。 似乎是被宗泽的话语感染,赵瑛双拳微曲,这位平素清冷无比的帝姬殿下,在昔日半师的面前,竟无意间露出一丝小女儿态。 “所以呢?宗老相公方才想让我们南下的意思是,” 林玄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这才试探着开口道。 “继续与金人游击,将帝姬携民抗金的事迹,传播出去?” 宗泽拂了拂须,点头道。 “待老夫安顿好这里,大军不日北上,会合义师,以图收复旧河山。”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南方。 “康王殿下虽仍在山东观望,但终究要回到应天府,太祖皇帝起家之地,即位大统。 若能在此站稳,竖起抗金大旗,便能凝聚四方人心,为北伐保住根基。” “我们此番南下,便不止是为了求生,更是要助九哥稳住大局。” “金人,宋人,妖邪。所有人都在看九哥会怎么做,若是我们能提前帮到他一些...” 她看向林玄,微微一笑:“只是,这样的话,就要绕远路了...” “道人,你与我不同,你不需要扛下整个天下这般重的责任。 正如我们约定的一般,你,可以离开。” “去应天府,去扬州,去杭州。我会给你求一道特敕,足以让你富足余生。” 说着,赵瑛递给林玄一个小袋子,里头足足有二三十枚回灵丹。 望着面前的少女,林玄眸子动了动,随后,伸出了手。 赵瑛面上不动声色,但眸子一黯。 “既然要绕远路,这袋丹药,就暂时做小道的报酬吧!” 林玄冲着赵瑛,龇牙一笑。 赵瑛一怔,随后,唇角一勾,眸子中闪过一丝清亮。 “好道人...” 林玄看着少女的笑容,不仅呆愣了一瞬,旋即点了点头。 “既如此,天色不早,小道先告退了。” 果然,这女人绝对是训狗的好手! ... 三日后的卯时,林玄的胳膊已经在殇之馑的滋养下已经可以动弹了。 襄邑南门。 宗泽率领一众将领相送。 赵瑛、李伯岳、林玄三人,与张衡、王深等人简单话别。 没有过多的仪式,一切从简。 “保重。” 林玄对张衡拱了拱手。 张衡神色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揖。 “道长……一路顺风。” 三人转身,便要离去。 “殿下!!” “道长!!” “将军!!” “且慢行!受俺们襄邑县百姓一拜!!!” 身后的县城,突然爆发出阵阵呼喊。 林玄止步,回眸望去。 只见,城门后,无数百姓冲开士卒官吏,扑倒在离三人不远的雪地中,不住地磕头感谢。 哭喊声震耳欲聋,宗泽抚着须,微微一笑。 “要保重啊!殿下!” “为俺们大宋,杀尽金狗!” 赵瑛骑着枣红马,眸子依旧清冷,坦然地接受着百姓们的跪拜。 林玄有些不自在,突然,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一变。 【清明灵感】自动开启了! 只见,随着百姓不住的感谢与跪拜,一道道乳白色的清气犹如青烟,从这些毫无修为的百姓体内钻出,袅袅升腾。 数千道清气汇集在一团,绕着县城盘旋三周,最终,一头撞进林玄的怀中。 这一切,只有林玄能够看到。 《伏妖录》迸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书页不断翻动。 奉座女、王五,两张纸页也如同人魈那般,由黑白水墨化为水彩粉墨。 眼前浮现出小字。 【上神爱人,人奉神明。】 【虔诚之心,化作“香火”,万民诚心,可撼天机。】 【收得香火三千二百一十四缕,赐你,】 【二千缕香火,换取二载寿元。】 【一千缕香火,晋升两道影神,现可化形。】 【余有香火,二百一十四缕。】 第三十二章:路见不平 “什么情况?” 南下前往陈州的第一日,便不太平。 林玄伏在树丛后,紧盯着眼前发生的暴行。 五个流民,其中一个瘦子鼻青脸肿,正围着官道旁树林中一对年轻夫妇露出淫邪的笑容。 那瘦子弓着身,谄笑道:“各位爷好福气!我家嫂嫂年纪不大,还嫩的能掐出水哩!” 那四个流民闻言,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随后爆发出粗鲁的大笑。 女人惊恐又害怕,只能尽可能将身子缩在丈夫怀里。 那男人虽也害怕,还是鼓起勇气,向着那瘦子怒骂道:“二郎!这是你嫂子!你要卖她?!” 为首壮些的大汉也不听,上前给了那男人一巴掌,登时半边脸肿得像馒头一般。 随后,同伴的胖子揪起女人的头发往林子里拖。 另一个络腮胡对着瘦子耳语几句,那瘦子听完,怔了一会儿,随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爷,玩玩就是了,这样玩,太缺德了...” 话音未落,那瘦子被一脚踹的倒飞出去。 “俺去讲!俺去!” “嫂子,他们说了,你若是将他们伺候好了,还能忍着不作声,就放了大哥!至于侄女儿,莫要再肖想!” “叔叔你......奴家,奴家愿意...” 随后,瘦子从林子钻出来,走向被摁住的男人。 “大哥,他们说了,要片你的肉炙着吃咧!若是你能忍三十刀不作声,就放了嫂嫂!” “畜生!跟他们说!我愿意!别碰她!” 仅仅一道树丛之隔,几乎宣判了这对夫妻的结局。 林玄躲在厚雪覆盖的灌木丛中,亲眼目睹了一切。 畜生! 李伯岳半蹲在林峰身旁,双眼低垂着,看不出丝毫情绪。 “五人都只是凡夫。” “动手,记住我教的!” 壮汉肮脏的手已经扭住女人娇柔的手臂,另一边的络腮胡也抽出匕首,呵呵笑着走向抖如筛糠的男人。 “伤我就行,别碰我娘子!” “奴家从了你,莫伤我官人!” 襦裙被用力撕扯,大片的雪白暴露出来,壮汉和另一人兴奋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女人虽然下定了决心,但看着壮汉伸向自己胸前的大手,被绝望与屈辱折磨的她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壮汉双眼眯成一条缝:“那是自然,小娘子!俺...” “哧----” 黑乎乎的毛手在女人胸脯前一寸处突然顿住。 他突然感觉心口一凉,很不舒服,于是他低头一看,只见明晃晃的剑刃从自家胸口破出,上头还挂着些血。 “嗐!” 林玄面无表情,抬起脚,将那壮汉一脚踢开,拔出通体玄色的法剑。 胖子见大哥被杀,怪叫一声,络腮胡三人在外头听见,急忙弃了男人,围了进来。 络腮胡见了雪地中的惨状,以及漠然而立的林峰,啐了一口,骂道。 “直娘贼!好个不知死的鸟道士!” 林玄不语,举起法剑径直扑向络腮胡。后者大惊,忙侧身躲过。 “上,打杀他!” 林玄终究势单力薄,在砍翻又一个流民后,便被胖子从身后架住,瘦子则死死把住林玄的右手,络腮胡上前狠狠一拳殴在林玄腹部。 “逞好汉?”络腮胡一把薅起林玄的脸,后者一口唾沫忒在他脸上。 林玄大怒,当即便要施展修为,将三人斩杀。 但他抬起头时,正好迎上林子中,李伯岳的双眼,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道人,你虽然手段繁多,但是,本身的剑法武艺,毫无章法,不敢恭维。’ ‘修士相争,拼的不只是修为高低,也在于武艺是否精湛。’ ‘接下来,洒家会教导你武艺,而你,在与敌人交战时,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修为!’ 回想起李伯岳的话,林玄硬生生压住丹田内躁动的两道气息,深吸一口气。 他猛地身子后仰,随后卯足劲儿。 “砰----!!” 林玄的前额重重砸在络腮胡的鼻梁上。 “嗷!” 络腮胡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的鼻子难看地歪向一边,脑内如同打翻了调料罐,酸的辛的咸的,一股脑涌上来。 “搓鸟……” 络腮胡口齿不清地骂道。 扯住林玄的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一怔,手中力道也不由得一松。 机会! 林玄腰部猛地发力,挣脱开,一记靠身先将胖子撞开,随后,朝着瘦子就是一拳! “额!” 那瘦子捂着肚子,拱起腰,方才的吃食尽数喷了出来,随后,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见林玄分神之际,络腮胡忍着剧痛,猛地扑在林玄身上。 林玄眸子一凛,身形一歪,就在要被扑倒之际,他想起李伯岳的指导。 ‘腰部发力,不动如山!’ 他重力猛地下沉,双脚猛踏地面,稳住身形的同时,腰身一扭,借着络腮胡猛扑的力道,将其甩飞出去。 旋即,手腕一翻,法剑悍然刺出。 在络腮胡满是恐惧的目光中,一剑封喉! 那胖子见络腮胡翻着白眼,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心生恐惧。 “疯子!这道人是个疯的!” 他转身想跑,却迎上李伯岳的拳头。 “砰----”胖子倒飞出去,倒在树下不省人事。 “走吧,殿下等久了。” “慢点。” 火堆旁,李伯岳又盛了一碗咸粥给他。 “不错,今日比昨日前娴熟了些。” 他看着着急忙慌,吹着粥气的林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道人,年纪过了二十,根骨定型,按理说,学武就是浪费时间。 若不是殿下有令... 结果,昨日才大致学了一些皮毛,今日便能将所学应用到实战中?! 莫非,殿下一眼看出,这道人是个习武奇才? 赵瑛坐在石下,闭目养神,听着李伯岳的汇报,时不时睁开眼,瞥上林玄一眼。 林玄狼吞虎咽,热粥下肚,感受着殇之馑对身体的修复,连额头的肿痛也消减了几分。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那树下教训弟弟的男人。 哎!吃着饭,看哥哥揍弟弟,真是舒舒又服服! 男人手持一根细枝,拼命抽打树下绑着的瘦子。 “畜生!为了私欲构陷兄嫂!你愧对爹娘!” 若不是二位好汉,娘子要遭凌辱,而自己会被那帮畜生活活吃掉! “啊!哥,别打了!俺知错!知错!” 但安仁双眼通红,下棍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终,安仁重重的一棍砸在安民脸上,瘦子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女人平静了些,身上披着李伯岳的披风,一脸后怕,小口地抿着咸粥。 林玄不再看他们,起身想再去打一碗咸粥。 “噗通----!” 突然间,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林玄的动作。 只见夫妻二人,径直跪在林玄面前,泪流满面。 “小可夫妻,拜谢仙长,好汉!” 第三十三章:来去陈州 李伯岳正襟危坐,眉头一挑:“无须多礼!二位,要谢便谢这小道人吧。” 林玄也急忙摇头道:“无妨!不过路见不平罢了。” “这位居士,你们也是逃难的吗?” 男子道:“正是!小可安仁,这是拙荆封氏。 那畜生,是二弟安民。” “我三人自前日汴京城破,便混在人群中逃了出来,本欲南下投陈州而去。 奈何这畜生,竟然对嫂嫂心生不轨!还伙同外人!” 安仁说着,咬牙切齿。 女人眉眼低垂,突然闻到,林玄身上有着一股莫名的香味。 同时《伏妖录》也在林玄的褡裢中微微发热,这使得他对面前的女子起了几分警惕。 “封娘子?” 但封氏仿佛听不着林玄说话似的,依旧盯着林玄的褡裢,眸子里也淌出些泪来。 安仁一脸尴尬,连忙上前抚慰。 “娘子,恩公在上,别这样?!” 林峰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尴尬。 “官人,奴家晓得了...” 封氏轻轻拭去眼角的薄泪,捧起粥碗,吹了吹,抿了一口。 李伯岳用树枝挑了挑篝火中的炭木灰烬,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赵瑛接过林玄递来的粥碗,抿了一口,清冷的眸子也不时瞥向封氏。 “安汉子,你夫妇既然想要投陈州,那暂时便与我们一路。” “如若不弃,便搭个伙吧。” 安仁停下咀嚼,思索良久后正色道。 “最好!最好!仙长与好汉路见不平,已是救了小可夫妇一命。小可又怎敢奢求许多!” “待我夫妇二人到了陈州安身,自然为三位设立生祠,朝暮诵拜。” 一旁的封氏听着夫君的话,突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撇下碗,手脚并用地扑到林玄面前。 妇人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纵使逃难多日,也难掩身上那股少妇的幽香。 林玄有些不自在,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封娘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莫要靠那么近...” 封氏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反倒靠得更近,丰腴的身子几乎快要贴在林玄身上,一脸的急切。 “小仙长,求求你!奴家的孩子,被奴家那叔叔卖了!奴家想去赎她!” “这...” 林玄一脸的为难,无暇去顾及臂上传来的柔软,看着妇人那绝望中带着些许希冀的脸庞,拒绝的话语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封氏没来由地盯着自己的褡裢,只能说明一件事。 《伏妖录》对她产生了吸引力,也就意味着,她的心中,产生了执念。 执念,就是【堕妖】的开端... 那个女人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安仁满脸羞愧,一把拽起木棍,扑向惊魂未定的安民,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安民承受不住,哀嚎了几声,便再次昏了过去。 见状,安仁喘着粗气,将木棍甩到一旁,嚎啕大哭。 林玄叹了口气,道:“安居士,说吧,令媛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安仁压下情绪,抽抽嗒嗒地回道:“前方二十里...有,有个十字坡的脚店,店家是个黑矮胖子。” “当时,秀儿染上了风寒,无处买药,眼看就要病死了,可小可身上,别说钱财,便是干粮,也剩不下半颗。” 安仁痛苦地摇着脑袋,双眼再次怨恨地瞥向瘫软在地上的安民。 “这时,小可的弟弟,这个畜生,便与店家说话去了,等他回来,便说那店家无后,想要买个子女。” “小可没有办法...秀儿要病死...娘子也要饿死...小可...” “小可将秀儿...卖了五两银子,和两张炊饼...” 说这话时,安仁不停地伸手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林玄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按住安仁:“安居士,某要伤害自己,秀儿,不喜欢看到这样...” 封氏缩在赵瑛怀中,眼眶通红。 赵瑛看着封氏那双绝望的眼睛,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身影重合。 她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动,突然开口道:“既如此,我将那妮儿买回来,不就是了?” “荒郊脚店,怎么也比不得亲生爷娘身边,快活自在。若那店家不肯,多使些银子便是。” 寥寥数语,便令封氏止住了哽咽。 她先是盯着赵瑛,似乎要将她脸上所有的细节牢牢记住,随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奴家愿意下半辈子为娘子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安仁也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了头,大张着嘴,手足无措。 他先是看向林玄,又看向李伯岳,双眼淌出泪,脚一曲,便要跪下。 “唰----!” 二人眼疾手快,轻轻托住安仁的双臂。 “安居士,不必多礼。” “安汉子,莫要再跪。” 林玄笑道:“不必在意,待我们到了那脚店,与那店家好言相劝一番,将令爱赎出来便是。” 安仁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封氏因为有了希望,眼中的光亮也重新燃起,转身殷勤地服侍起赵瑛。 安民仍然昏迷不醒,安仁望着这不成器的弟弟,最终还是将他解了下来,扔到火堆旁。 林玄与李伯岳相对而坐,继续着教学。 见林玄坐直了身子,李伯岳伸手在一旁的雪地里翻出一节枯枝,写写画画。 “盖世间万物,皆有灵气。” “上古时,轩辕黄帝驱逐蚩尤,形成“人踞九州腹地,妖藏四野荒陬”的天地秩序。” “但妖魔重回人间之心不死,它们潜入人间,竭尽所能地操控着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 秦末分割,王莽篡汉,火烧洛阳,其中都有妖的影子。” 不理会林玄失神的模样,李伯岳继续道:“后至前朝李唐,游侠兴盛,隐娘虬髯之辈,不胜枚举。 加之大军镇压,妖邪再次潜形。 直至安史之乱。” “安贼势大,甚至威胁到了天子安危。最重要的,安禄山就是一只妖!” “那是自上古时期以来,第一次有妖几乎成功弑杀人族天子。妖魔们弹冠相庆。 一时间,平衡被打破,山野村镇,甚至州府帝都,妖魔四起。” “即便后来叛乱平定,但失去的平衡仍然存在,妖邪们变得猖獗。五代十国,尤为甚之。” “食人害命,甚至祸乱朝纲,一时间,民怨四起,妖魔大兴。” “直到...” “直到,宋太祖出世。”林玄怔怔地,随口接道。 李伯岳点点头,眼中闪过向往的神色,“太祖皇帝一根盘龙棍,打遍天下四百州!不仅重新安定了天下,还压制了各地大妖。” 李伯岳道:“殿下说了,你且跟着洒家,朝暮修行,习武若能成,洒家便领你入门,作真正的【亲事官】!” ‘【北斗云图】...’ 林玄闻言,默默道出脑海中浮现出的前世文籍。 “《云笈七签》记载,天之太尉,司政主非,上总九天上真,中监五岳飞仙,下领后学真之人。” 李伯岳颔首道:“正是!洒家记不得这些文绉绉的!” “道人,你且记着,【天枢】与【入罡】不同,积攒罡气到一定量,与天地间的元素相交鸣,这才算你真正地成为一位【天枢】,并且具备晋升下一级【天璇】的资格。” 说着,在林玄憧憬的目光中,李伯岳拔出朴刀,稍一运气,刀刃上便瞬间染上一层靛青的雷罡,噼啪作响。 “你这道人,不错, 第三十四章:传道授业 清晨,安仁早早烧开了一釜的雪水,封氏细致入微,为赵瑛净面。 赵瑛不是什么骄奢的人,但流亡至今,身边只有两个汉子,虽能保障安全,但所有事情,都得自己亲为,还是有些不便。 现在身边久违地有了侍女,赵瑛也难得露出轻松的神色。 她转过眸子,静静看向一旁的空地。 林玄从林子中钻出,背上是一些薪柴。 李伯岳抬头看向林玄,随后,点点头。 “开始吧,道人!” 林玄神色凝重,慢慢将薪柴放下,解下背后的法剑。 “不错,比起前两日,已经稍微有了些架势。” 李伯岳站起身,卸下腰间的朴刀,连带着刀柄一起,指向林玄。 “来!” 二人只是针对武艺的训练切磋,不动用罡气,也不必见刃。 林玄动了。 法剑甩了个剑花,迷惑李伯岳的同时,迅速俯下身,从反方向急行而来。 “咚----!” 剑鞘狠狠砸下,李伯岳伸手,用刀鞘稳稳格住。 一击不中,林玄并不恋战,将手中攥着的积雪泼向李伯岳面门,遮蔽视野。 同时,身形疾退,从另一个方向杀来。 “好道人!” 李伯岳暗自喝彩,这道人端的是奇才! 就在这两天功夫,竟能将自己传授的刀法习至入门。 而且不拘一格,随时变招,颇有沙场厮杀的风格。 但是,还不够! 二人交锋十几回合,李伯岳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只用刀鞘招架遮拦。 “放低重心!” “动起来!” “注意脚下!” “用心感受气的流动!” 林玄不语,手下攻势却越来越快。 “噔--” 李伯岳觑着一个破绽,横刀接住林玄的剑势,轻轻一拨,随后回身一脚,林玄躲闪不及,倒飞出去。 身体重重磕在树干上,积雪落下,将林玄掩埋。 “站起来!” “若在厮杀场上,洒家早已割了你的人头!”李伯岳看着雪堆,沉声道,“继续!” 积雪下,毫无反应。 用力过猛了,晕过去了吗... 李伯岳叹了口气,将朴刀挂回腰间,上前准备检查一番林玄的伤势。 就在李伯岳来到雪堆边,俯下身的一瞬间。 “好机会!” 雪堆下的林玄突然暴起。 李伯岳迅速反应,疾步后退。 但是太近了,林玄飞速起身,一脚狠狠踹在李伯岳的脚踝。 这一脚,快准狠! 李伯岳被这一脚撩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瞬。 “嗡----!” 破空声凌空传来。 玄色法剑撕裂空气,带着一股蛮横无比的气势,直取李伯岳的胸口。 “揍了我这几日,合该我赢一回!” 这一击,蓄谋已久,速度、力量都远超之前所有攻击。 李伯岳瞳孔骤然收缩! 然而,他李伯岳的沙场经验何其老道。 几乎在瞬间就判断出,这一击的威力绝非这几日的训练所能比。 太近! 仓促间,他腰间的朴刀甚至来不及完全出鞘进行防护。 千钧一发之际,李伯岳近乎本能地做出回应。 “哼!”一道低喝自李伯岳口中迸发。 只见李伯岳握着朴刀刀柄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提,动作迅捷刚猛。 “铮----!!!” 一道低沉如鼍鼓的交鸣声在二人之间爆响。 林玄全力以赴刺出的一剑,正精准无比地点在李伯岳上撩的朴刀刀柄末端! 林玄只觉得自己刺中的不是李伯岳的刀柄,而是狠狠地撞上一座巨大的山岳,不得寸进。 “这都行?!” “我不服!” 林玄额上青筋鼓起,双手持剑,再次使力。 但是,无济于事。 就算李伯岳不动用修为,但那一身在行伍中厮混半生,打熬出来的气力,也绝非现在的林玄所能匹敌。 下一秒。 李伯岳手腕轻轻一抖,林玄用在剑上的全力便被他诡异地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法剑瞬间爆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嗡鸣。 感受到气力的反噬,林玄迅速松开法剑,但主要握剑的右手,还是落得个虎口剧震,整条手臂瞬间酸麻的下场。 林玄闷哼一声,支撑不住,玄法剑脱手飞出,插在不远处的雪中,兀自嗡嗡震颤。 赵瑛收回目光,轻轻地抿了一口烧滚的雪水。 “咕----” 良久,林玄感觉身上的力气被一抽而空,索性倒在地上,呈“大”字,仰面躺在雪地中,懒得动弹。 “饿了。” 他吸了口鼻涕,眨了眨眼,任由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脸颊上。 很温暖。 耳边传来踏雪的沙沙声,头顶的初阳被一颗煞风景的大脑袋遮盖住。 “胡子拉碴的,也不懂得修一修。” “好道人!”李伯岳低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带着一丝赞赏,“诈败偷袭,也就是洒家! 若要换了他人,倒真着了你的道。” 林玄浑身酸痛,肚里空空,没有力气起身,也懒得搭话。 李伯岳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截细布条,动作熟练地为林玄包扎起他右手虎口处的伤口。 “但还是太乱来了,这样角力,若不是洒家最后收了手,你这条胳膊便是废了。” 突然,林玄强撑起身子,左手成拳,软绵绵的,轻轻地碰了碰李伯岳的侧脸。 “这回可得算我赢了吧!” 李伯岳愣了一瞬,他斜着眼,看向贴在侧脸上的拳头,突然笑了。 “……好道人。” 安仁看着林玄二人,眼中的担忧消散了些,他握着封氏的大手稍稍用力,安抚道。 “娘子,放心...二位好汉恁地厉害,一定能将秀儿讨要回来!” 封氏闻言,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冀的火光。 “只是对不住那店家...” 她紧紧攥着丈夫的手,妇人的慈悲令她还担心起那无儿无女的店家,但随即,又被即将与爱女重逢的喜悦冲去。 赵瑛放下碗,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 “日头正好,该动身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李伯岳将林玄一把拉起,顺手将插在雪中的法剑拔起,塞回他手里。 “还能走么,道人?” 林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活动了下仍有些酸麻的手臂,咧嘴一笑。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安仁不敢迟疑,背起尚在昏迷的安民,走在前头带路。 第三十五章:十字坡 雪已经停了,正好赶路。 转了大约二十里地,一座稍有些破败的小酒肆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酒肆的门窗都不甚大,屋顶还积着层薄薄的雪。 林玄停下车,眉梢一挑。 【清明灵感】下,脚店周遭没有察觉到妖气。 但《伏妖录》在褡裢中微微发热。 “有人没?” 林玄率先走了过去,推开门。 木门年久失修,嘎吱作响。 一股劣酒热气扑上脸颊。 明明是白天,整个酒肆里却黑乎乎的,只有一盏油灯,灯焰垂死挣扎般缓缓跳动。 穿着油腻围裙的黑矮胖子抬起头,往门口望了一眼,而后从柜台上跳起来,满脸堆笑。 “有人!客官,请进!” “敢问是吃些什么?俺家做的一手好包子!” “若是住店,俺家却无客房,只有后院马厩可以对付一宿!” 封氏扶赵瑛下马来,一个精瘦伙计上来把枣红马牵住,走向马厩。 矮黑胖子笑着,眼睛在众人之间乱瞟,却在看向林玄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赶忙低下头,手在胸口搭着的破布上擦了擦。 林玄皱了皱眉,看向矮黑胖子,却见他已经恢复了满脸笑容。 ‘敌意?错觉吗...’ 那牵马的精瘦伙计也进了店,挑了张桌子,开始卖力地擦拭。 三人径直进了店门。 安仁与封氏紧随其后。 封氏一进门,眼神便急切地四下搜寻。 没有... “店家!” 封氏的声音无比急切。 “我女儿……就前日,那个杀千刀的带来的……叫秀儿! 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穿着件杏色的夹袄……梳着对髻儿...她还发着烧...” 她慌乱地比划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了!脚上,左脚踝,奴家给她系了根红绳,是奴家在年节时!她人在哪儿?” 她紧张地语无伦次,紧紧攥着安仁的胳膊。 安仁也连连点头,道:“正是,前日愚弟拿她换了五两银子,小可愿意出双倍价钱...” 胖子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前日? “啊...哦!那位小姑娘啊! 记得,记得!乖巧得很! 俺平日讨不着婆娘,正好那瘦子带着她来,俺便起了心思,买了她。 这会儿正在后院帮着晒干菜呢。” 他搓着手,语气热络。 “几位贵客远来辛苦,先坐下暖暖身子,用些酒饭。 俺这就让伙计去后头喊她出来相见!” 说着,他给那精瘦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会意,点头哈腰地掀开布帘,闪身进了后院,脚步匆匆。 赵瑛冷眼旁观,与林玄对视一眼。 李伯岳按刀而立,目光扫视着店内每个角落。 心中那股没来由的不安渐渐攀上心头,林玄将手伸进褡裢中,假借掏着银子的动作,轻轻摩挲着《伏妖录》。 仍在发热,且明确地指向后院的方向。 王二手脚麻利地端上几碟腌菜、一盆热气腾腾的包子,又烫了一壶浊酒。 “山野小店,没什么好东西,这包子的肉馅是今早刚送来的獐子,鲜嫩得很,各位尝尝!” 他笑着招呼,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通往后院的布帘。 “客官们先吃着,俺去看看秀儿,刘老庄今日摆宴,定了十斤羊肉,后厨可忙嘞。” 说着,胖子一头钻进了厨房,不一时,沉闷的剁肉声响起。 包子香气浓郁,酒香味辛辣浊烈。 却没一个人动手。 封氏见那胖子去了半晌仍不回来,女儿也迟迟不见踪影,心中焦灼如焚。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低声道:“官人,我……我去后面看看秀儿!” 说罢,不等安仁反应,封氏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回了座位。 “封娘子,稍安勿躁。” 林玄的手似乎有着魔力,封氏不安的情绪渐渐被安抚。 但她还是一脸哀求的看向林玄。 林玄不为所动。 现在情况甚不明朗,放任任何一人单独行动,都是找死。 更别提,这脚店处处透着古怪。 他心中烦闷,可偏偏《伏妖录》毫无反应。 若这家店都是凡人,也着实不可贸然动用修为。 “哈哈哈!” 突兀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安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他环顾了一番四周。 在确认了是当时卖掉秀儿的脚店后,安民开始癫狂地大笑。 “嫂嫂当真以为,这等时间,还能开在荒郊的脚店能是什么好去处?” “好嫂嫂!那店家是妖哇!吃人害命的妖哇!哈哈哈! 我那侄女儿,应是已经被吃了!” 欺兄辱嫂,他安民的下场自然不会好过。 那两个莽子,虽然有些拳脚功夫,但绝对不可能是妖邪老爷的对手! 既然如此,那大家就都别好过! “哥哥!嫂嫂!俺那侄女儿换的饼子,可还好吃?” “只可惜,嫂嫂这般好身段,俺安民到死了,也没尝过...” 安仁勃然大怒,便要扑向安民,却被封氏一把拽住。 安民斜睨向林玄与李伯岳,语气轻佻。 “被吃了...” 封氏低声重复着,仿佛第一次知道这三个字一般,后退两步。 随后,如同脊椎被人抽去一般,一屁股从凳子上滑坐在了地上。 安仁见状,上前一把扶住,“娘子!” 封氏恍惚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官人在喊她。 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封氏非常平静地冲着安仁问道。 “官人,叔叔说那店家绝了后,想要买下秀儿作干女儿...” “可是,他说,他们吃人...” “官人,叔叔在骗奴家,对不对?” 封氏多么希望安仁会笑着抚摸自己的额头,告诉她:“二郎耍你哩!” 但没有,因为安仁的双眼也绝望地死死安民那丑恶的嘴脸。 李伯岳面色极为难看,早已拔出朴刀,雷罡攀上刀刃,噼啪作响。 赵瑛稳坐在后头,眸子低沉。 林玄眼中寒光一闪,玄色法剑森然出鞘,大喝道。 “安居士,护住封娘子!” 话音落下的同时,林玄周身黑红色罡气升腾而起,直扑后厨! “娘的!坏俺大事!” 后厨门帘被猛地撞破,那黑矮胖子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肤色瞬间泛起铁青,十指弹出利爪,悍然迎向林玄的剑锋! “哧----!” 胖子狼狈架住林玄势大力沉的一剑,刚想开口,身边却闪出一道黑影。 雷声在屋内猛地炸响,矮黑胖子哀嚎一声,倒飞出去。 安民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不解。 浓烟散去,只剩半截身子的胖子现出原形。 狼首人身,眼神幽绿怨毒。 林玄皱了皱眉,这妖邪...有点眼熟... “小牛鼻子!可还记得俺?五郎之死,老子可是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五郎?王五?! “你是那狼妖王二?!” 林玄瞬间明了,为何初见这胖子时,自己感受到一股敌意。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黑店,分明是王家堡设在官道旁的哨站! “还有一人...不好!那小二是去报信了!” 赵瑛立刻洞察关键,扭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外头。 “知道得太迟了!” 王二狂笑,咳出一滩黑血。 “堡君就在来这儿的路上,你们,死定了!” 说着,便不动了。 “秀儿……我的秀儿在哪!” 封氏挣脱安仁,似是想到方才的剁肉声,她疯了一般冲向后厨。 林玄心中一沉,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拦住封氏,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他草草扫视一眼,在瞥见砧板上的肉时,眸子暴缩。 第三十六章:王子夫 “安居士,遮住封娘子的眼,莫要让她看到!” 林玄大喝道。 但是太迟了。 封氏噙满泪水的眼,透过丈夫慌忙遮来的指缝间,看得分明。 后厨景象,比想象中更为可怖。 两柄宽厚的剁肉刀,稳稳扎在油腻的砧板上。 两柄刀中间,是一堆剁好的碎肉。 后厨的墙角,支立起个架子,上头,拴着人的肢体。 女人修长柔软的手臂,男人粗壮的大腿,以及十分突兀的,架子旁披着的一件,沾满血迹的杏色夹袄。 砧板边上,一条红绳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封氏双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 “不...不会的...” 封氏努力地摇晃着脑袋,试图驱散眼前这恐怖的一幕,口中无意义地轻声嘟囔着。 “秀儿才五岁,她还病着...” 安仁双目通红,紧紧抱着自己的娘子,身体不停颤抖。 他的心中煎熬万分,怎么就信了二郎的鬼话?! 突然,封氏的声音骤然拔高,变成尖锐的哭嚎。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 “嫂嫂!俺那好侄女儿换来的饼子,可还好吃?” 安民还在叫嚣,而封氏则置若罔闻。 她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开抱着她的安仁,径直扑向安民。 “该死的杂种!黑了心的烂人!图谋奴家的身子便罢了,还把我的秀儿送进虎狼窟!” 封氏双手狠狠抠着安民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刺入他的皮肉。 安民被掐的双眼翻白,无法呼吸,只能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尽管他的胯下失禁,溢出的液体骚臭难闻,但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抹癫狂的笑容。 谁叫你们都向着那小畜生,不过发个烧,竟敢叫俺拿属于俺的食物去换药?! 安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但封氏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根本拉不住,只能扭头呼喊道:“仙长!好汉!拙荆她...” 林玄叹了口气,走了上来。 《伏妖录》微微发热,香气氤氲。 但封氏丝毫没有被林玄所吸引,她的双手收束得更紧,安民激烈挣扎,整张脸涨成猪肝色。 “封娘子!冷静些。” 林玄一手按在法剑柄上,一手搭在封氏肩头,“安民固然可恨,但杀死他,除了让你沾染上人渣的血以外,毫无用处。” “想想秀儿!” 《清静经》通过林玄的手,悄然渡进封氏体内。 封氏的力气本就大得出奇,身体被林玄按住时还挣扎了几下,直到听到“秀儿”二字。 她看着安民青紫的脸,突然,这丑恶的面孔和秀儿天真的笑容重叠在一起,一阵恶心瞬间涌上心头。 她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手一松,往后倒在安仁怀中。 望着安民剧烈咳嗽的丑陋模样,封氏眼中不复方才的极端疯狂,只剩一片死寂。 安仁看着怀中的娘子,又看向死狗一般的弟弟,双目中,两行清泪流淌下来。 “二郎...秀儿...” 随后,这位老实巴交的汉子,做出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站起身,拔下砧板上的一柄剁肉刀,狠狠剁在安民脖颈上。 大朵的血花绽放,安民浑浊的眸子陡然收缩,随后,狠狠散大。 ... 林玄与李伯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得马上离开了。 “当真是……香气扑鼻啊。” 一道温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响起。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那破败的店门处,不知何时已倚着一个身着灰白文士衫的干瘦男子。 王子夫! 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身后的精瘦小二见着王二的尸体,哀鸣一声。 王子夫自然也看到了。 霎时间,一股无比浑厚的漆黑妖气如同铁幕般,将整间酒肆围在里头。 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都为之困难。 李伯岳本就苍白的脸色又失血三分,但他腰背瞬间挺直。 右手已死死按在了腰间的朴刀刀柄之上,【业火】骤然在右臂熊熊燃烧,将漆黑的屋子重新照亮。 赵瑛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向林玄靠近半步,鹅黄色的宫装在这血腥污浊之地,显得格外刺目而脆弱。 “小可见过李都统。” 王子夫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李伯岳,行了一礼,嘴角勾起一丝玩味。 “那一刀,好像是叫做【天君大征】?着实不俗,便是小可,也不敢硬接。” “只是不知都统今日,能否再挥出那样遮天蔽日的一刀?” 李伯岳额头沁出细密冷汗,面上却极力挤出一道冷笑。 “堡君客气……若想试试洒家这口刀是否还利,大可上前。 看看洒家的骨头是否够硬,能否崩掉你几颗牙!” 他这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负,却透着一股与敌偕亡的决绝。 王子夫抚掌轻笑,眼底却冰冷无比:“有骨气。不过……” 他的视线越过李伯岳,如同打量货物般,在林玄身上细细挑拣。 “小可这番,还是为这小先生而来。” 王子夫负着手,围着林玄细细地踱步。 “踏----踏----” 酒肆中只回荡着王子夫的脚步声。 “上次,【娘娘】的寿宴,少了你这般稀奇物作头菜,若不是得了那细皮嫩肉的小男娃子,险些叫小可在【娘娘】与其他【魔头】面前丢了大脸。” “这番,倒要叫小可,独自一人,享受小先生了,呵呵。” 说着,王子夫伏在林玄身边,抛了个媚眼。 强忍着王子夫浑身冲天的血腥味,林玄咬牙切齿:“小男娃子?可是狗三?!” 王子夫歪着脑袋,思索片刻,随后略带歉意地笑道。 “小先生恕罪则个,小可记不得了。” “毕竟,谁又能记得,血食的名字呢?” 林玄只觉周身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骨骼都在咯吱作响,怀中的《伏妖录》滚烫如火。 烫得褡裢中的黄豆咯嘣作响。 他强行运转《清静经》,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丹田内躁动的殇之戾,正要开口。 “堡君。” 一个清冷的声音截断了王子夫的动作。 赵瑛上前一步,与林玄并肩,直面王子夫。 她精致的下颌微微抬起,恢复了那份天家帝姬的威仪。 “你既然盘踞在这一带,对襄邑的情况了如指掌。 那一定晓得,宗泽宗相公的先锋游骑,尚未远去。 你在此耽搁,是觉得,你王家堡已强到可以无视大宋法度,截杀帝姬?” “我早说过,这道人是我的人,想碰他,便是要与我赵宋为敌。” 王子夫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宗泽之名,他自然忌惮。 更重要的是,他确实在与林玄重逢后有些得意忘形了,险些将这极为难缠的小帝姬丢在一旁。 王子夫拂了拂下颌的短须,有些头疼。 突然,他瞥见墙角王二的那半截尸体,眸子微微一转,便笑了起来。 “抱歉啊,殿下,只怕这一次,小先生是没那么容易走了。” 第三十七章:老子偏不遂了你的愿! 只见王子夫伸出一只手,虚空点了点王二的尸首,面露悲戚。 “啧啧,王五,王二,都是小可心腹亲随,竟然短短几日间,接连死于非命。” “王五自己犯蠢,冲撞了帝姬殿下,死便死了。” “但这可怜的王二呢?” 林玄皱着眉,警惕地盯着好似在掩面而泣的王子夫。 赵瑛效仿着王子夫的嘴脸,冷笑道:“赵宋的帝姬,如何要理会乡野小妖的死活?” 王子夫摇首轻笑道:“非也,殿下。是你们,先坏了【规矩】。” “王二花银子买的小女娃子,属钱货两清,自愿买卖。” “但你们将它肆意打杀,先不提小可的面子问题,依照【规矩】,你们,也欠了小可一条命嘞。” 下一秒,王子夫脸上虚假的悲伤瞬间消失,目光再次锁定在林玄身上。 “所以,于情于理于【规矩】,这小先生今日都得留下,补偿小可的损失。” “至于殿下...小可从来没有与天家放对的心思。” 说着,王子夫露出文雅的淡笑,干枯的手凌空一握。 林玄的脚下,粘稠妖气黯然聚集,如同无形的大口,将他狠狠吞没! “道人!” 李伯岳暴雷也似大喝一声,右臂之上,【业火】轰然爆燃,殷红的烈焰染上一抹粉红! “【焚梅】!” 接连三刀,结结实实地斩向王子夫。 王子夫嗤笑一声,随手一拂。 三道明艳刀气在空气中炸开,绽为三朵殷粉的梅花,随后消散而去。 无事发生。 热浪扑开,酒肆内的桌椅齐刷刷向后倒去,安仁一把护住已然痴傻的封氏,任凭乱飞的桌椅砸在身后。 李伯岳瞳孔骤缩,朴刀悍然上撩,将一张迎面飞来的大桌一刀两断。 他周身剧震,嘴角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缕鲜血,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伯岳!” 赵瑛惊呼。 漆黑如墨的妖气围笼中,林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外头淆乱的动静,暗自焦急。 ‘不能再等了!’ 林玄将意识沉入丹田,灵气凝聚成罡气,随后疯狂涌入褡裢中的《伏妖录》。 氪命?召唤影神?还是强行化形? 哪一个能破此死局?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丹田的角落中。 那里,不知何时,丝丝缕缕的耀眼金光盘踞在角落。 正是襄邑县百姓供奉的【香火】。 ‘或许,这个会有用...’ 念头刚起,一缕细微如发丝的金色气息,从林玄的指尖悄然逸散。 ... “都统,襄邑一役,实力大打折扣啊!” 王子夫扼腕轻叹,好像真的在为李伯岳惋惜。 “云图尽碎,不说修为精进,未来实力也就定格在【天权】了!惜哉!” 李伯岳脸颊微抖,不受控制地咳出一滩暗红的稠血。 “嗯?!” 正准备彻底拿下李伯岳的王子夫,动作猛地僵住! 他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双总是冷漠的眸子,此刻迸发出近乎癫狂的贪婪光芒! 他扭过头去,死死盯着那团不断涌动的妖气围笼。 “香火愿力?! 你……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话音未落,王子夫手一挥,驱散妖气围笼,他的身形化作一道黑风,瞬间出现在林玄身边,一手扼住林玄的脖颈,将他一把提起。 “道人!” 李伯岳挣扎着站起身,往口中胡乱丢进几枚回灵丹,臂膀上【业火】再次燃烧。 “李,李都统,先不要...” 尽管被那枯瘦的手扼得无法呼吸,林玄仍然还是保持着恐怖的冷静! 王子夫的目标从来只有自己一人,那就由我来与你交锋! 双手极力拉扯着王子夫的手,林玄满面紫涨,翻起了白眼。 王子夫见林玄毫无反抗之力后,这才稍稍松开手。 “嗬----咳,咳咳...” 新鲜的空气重新灌入胸腔,林玄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宝贝...果然是宝贝...” “先是能够勾起妖邪执念的浓烈香气,又是这精纯无比的香火愿力...” “你这小先生,真叫小可欢喜...” 王子夫上下打量着林玄,心中欲望如猫抓挠一般,涎水止不住地从口角流出,恨不得当场便将林玄囫囵吞下。 ‘上钩了...’ 几个深呼吸下,林玄稍稍平复呼吸,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开口胡编道。 “这些香火,是小道离山前,师父所赐。” “想要?”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缕金色气息的余韵,“放我们走,我便分你一些。” 王子夫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林玄的手指,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一些?呵呵……小先生,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果然...’ 林玄不再废话,对身旁拄刀喘息的李伯岳低喝:“都统!再斩一刀!” 李伯岳虽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林玄的信任,还是点了点头。 他怒吼一声,压榨出经脉中最后一丝罡气,朴刀带着微弱的雷光与决绝的焰尾,猛地向王子夫斩去! 这刀威力远大于方才的【焚梅】,所以王子夫只是轻轻一侧身,便躲过这一刀。 “冥顽不灵!” 但刀气并未消散,而是继续向前,将整座酒肆一分为二,最终,重重斩在外头围住酒肆的妖气壁垒上,生生豁开一道口子。 “你!” 王子夫大惊失色,双眼死死瞪着林玄,枯手骤然发力。 “别动!” 林玄立刻并指如剑,作势要从体内逼出更多那金色的香火气息。 王子夫一怔。 林玄仍被王子夫提着脖子,但此刻的他,神情泰然,居高临下地冷笑道: “堡君! 看你这副紧张的模样,这香火肯定非常珍贵吧? 这种好东西,怎么可以独吞呢?” “献给【娘娘】,却不是大功一件?” 王子夫手中力道越来越大,林玄几乎喘不过气,但仍然拼命地从喉咙中挤出话语。 “或者其他妖邪,又会不会对小道感兴趣呢?” “到时候,这泼天的富贵,你王家堡,还能分到几成?你王子夫,还能剩下几口汤喝?!” “你王子夫,满口道理,目的只是为了我。” “那老子,偏不遂了你的愿!” 林玄的眼中布满血丝,嘴角狰狞地勾起,双眼满是疯狂。 王子夫脸上的贪婪和疯狂,瞬间被这句话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怒和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想猛地用力,一把拧断这小牛鼻子的脖子! 但他舍不得。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在这天地灵气稀薄的时代,如此精纯的香火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己兢兢业业侍奉【娘娘】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那些许香火么? 所以,他才更加清楚,这气息泄露出去可能引发的后果又意味着什么…… 附近那些对头……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娘娘】,若被惊动……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倒不如... 王子夫望着林玄那戏谑的脸,目眦欲裂。 “怎么?想当场吃了老子?” 林玄毫不惧怯,甚至扭动身姿,让自己的脸贴近王子夫。 “这香火,这宝贝,一顿就吃完?杀鸡取卵?” “你舍得么?” “够了!” 王子夫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憋屈。 “按……按【规矩】来!我们按【规矩】交易!” 第三十八章:陈州 他死死盯着林玄,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却又不得不强压下所有的杀意和贪婪。 几百年了...都快忘记这种被人扼住命脉的滋味了... 王子夫闭上眼,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挤出一道难看的笑容,将林玄轻轻放下,甚至还伸出手,为林玄掸了掸道袍上沾染的灰尘。 “五十缕...不!给小可渡百缕‘上供’,小可放你离去。” 王子夫很聪明,他知道,在【娘娘】的势力范围内,一切与【规矩】有关的话语,都有可能传入她的耳中。 所以,他才用“上供”一词,代指香火。 ‘才百缕...这家伙,若是知道我曾经拥有过三千多缕香火,怕不是要疯...’ 林玄暗自腹诽,面上却皱起眉头。 “百缕?堡君莫不是为难小道!” “堡君见多识广,怎么不知这‘上供’的珍贵之处?“ “三十缕,质量极为精纯,爱要不要!” 林玄说完,双指再次并起作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再次逼出那道精纯无比的璀璨气息。 当然,林玄也不敢将王子夫逼得太过,便再次开口道:“堡君,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为何非要置小道于死地呢?” “若是堡君觉得吃了亏,小道咬咬牙,再为堡君添上十缕,如何? 再不满意,便真个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成交。” 王子夫背后黑气大作,但他还是极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不让它崩散。 随后,王子夫手一挥,漆黑的妖气涌动,那道被李伯岳斩开的空隙瞬间被填补上。 林玄忍着肉疼,从丹田中引导出四十缕金光灿灿的香火愿力。 看着它们如同拥有生命一般飘向自己时,王子夫生怕被抢走般,身后漆黑的妖气立刻活过来般,恨不得一把将它们抓住,顷刻炼化。 “堡君?” 林玄两指往回一勾,金光璀璨的香火愿力便停下飘动,静静浮在空中。 身后的李伯岳也收起朴刀,搭起黄桦弓,箭矢锁定在王子夫的眉心。 “啧。” 王子夫急躁不已,如同抓心挠肝一般,他闭上双眼,嘴唇飞快翕动。 “好!好!好! 交易已成,买定离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语落下,那道淡紫色的妖气在酒肆外围涌动起来。 “这下,总可以了吧...” 王子夫看向林玄。 林玄微微颔首,收回手指。 漆黑的妖气疯狂涌动,瞬间吞没了那四十缕香火。 “嘶----呼----” 王子夫发出了极度愉悦的轻哼,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无比迷醉的神情。 而林玄一行人,则抓住这宝贵的机会,搀扶着李伯岳,带着安家夫妻,迅速离开。 王子夫站在原地,贪婪地吸收着一丝一缕溢散的香火气息。 他扭过头,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再次飞走。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最终化为一个扭曲到极点的笑容。 “小先生……你叫林玄是吧,你好,你很好……” 低沉而怨毒的声音,在空荡的酒肆中缓缓回荡。 角落中,精瘦小二早就吓得不敢乱动,直到林玄一行人彻底消失在小道的尽头,才松了口气。 “堡君,王二哥...额!!” 话音未落,精瘦小二便被抹去头颅。 王二身上,一张纸页悄然消失。 ... 翌日,卯时清晨,天边的银辉尚未散尽,穹顶仍零零散散地点缀着点点星光。 官道的岔路口。 安仁不住地冲着三人作揖行礼 封氏坐在道旁的石头上,依旧那么美。 只是,此刻的她,双眼无神,勾着脑袋,手中攥着那件杏色夹袄,低着声音自言自语。 时不时瞟两眼林玄的褡裢。 林玄看着面前弓着身子的安仁,心中复杂。 这个二十八九的汉子,在短短数日接连经历了丧女失弟的悲痛,妻子也因此一蹶不振。 沉重的压力将安仁的脊背压弯,使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 “安居士,不如,你便随我们一起往应天府去吧。也好对封娘子有个照应。” 安仁闻言,又一次弯下腰,将脑袋深深埋在行礼的臂弯下,声音又沉又闷。 “仙长!好汉!还有姑娘!三位一路庇护,小可已是感激不尽!” “然娘子她……小可也累了,不想再走了。” “小可旧日在陈州外的安家村置办了些薄产,只求能与娘子安度余生。” 说着,安仁突然上前,将手伸进怀中内襟,不断翻找。 不多时,他的手收了回来,掏出了一根红绳。 安仁浑身颤抖,将林玄的右手轻轻拉起,将红绳郑重若事地系在林玄的手腕上。 “这?!” 林玄瞳孔一缩。 “俺只是个凡夫...没什么好报答的...这条红绳,本是准备给秀儿的...” “只愿,能保佑仙长...” 说着,安仁佝偻着身子,回头将封氏背在身上,用细布条将她固定在自己背上。 胸前挂着的布囊摇摇晃晃,里头装的是安民的头颅。 “仙长,小可已经错了一次,万万不可一错再错。” 安仁踏上了岔路,随后转身,最后再行一礼。 目送着安仁蹒跚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林玄收回了目光。 “咱们也走吧。” 他的心中,杀意,正以前所未有的程度翻涌着。 ‘王子夫...’ 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想要杀一个人。 ... 三人沿着官道继续南行。 突然,林玄愣了愣。 纸页悄然飞回,却是王五的影神图一侧留白的角落,多出一只探头探脑,形容猥琐的狼妖。 脑内小字也随之浮现。 【有一种野兽,贪婪无度,卑妄猖狂。】 【人们称它为,“狼”。】 【小妖王二,伏诛。收取它的精魄,摄取它的威灵。】 【“殇之戾”,晋升至二阶。共九阶。】 【可短暂化形为小妖王二。】 丹田中,那道猩红色的气息,粗壮了数倍... 不过半日功夫,一座巍峨城池的轮廓便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 城头旌旗招展,虽不及旧都汴京,却也自有一番气象,正是陈州。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城门之外,竟黑压压地列着一队衣冠齐整的官员。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鸦青色官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 见到赵瑛车驾,男子先是晦涩地翻了翻白眼,随后堆起殷勤的笑容,率领着身后的众多属官快步迎上,齐刷刷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到了极点。 “臣,陈州通判刘遵,恭迎帝姬殿下銮驾!殿下万福!” 他声音洪亮,情真意切,姿态极为恭敬。 身后众官也随之山呼,场面甚是隆重。 “帝姬殿下智勇双全,联合宗帅,保卫俺大宋城池,真个是巾帼英雄!” “太祖皇帝可瞑目啊!” 赵瑛端坐马上,面容沉静,只微微颔首,受了这一礼。 举手投足间天家气度自然流露。 趁着刘遵等人忙于安排仪仗的间隙,赵瑛策马微微靠近林玄。 帝姬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但他朱唇轻启,一丝微不可查的的语音悄悄送入林玄耳中。 “瞧见那位刘通判了么? 此人,是我那好三姐府里出去的旧人,最是忠心耿耿…… 也最是,厌恶我这个碍了姐姐眼的九妹。”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第三十九章:第一次做女人 赵瑛策马,转到刘遵面前,居高临下。 “刘遵,旧日在宫闱之中,我见过你。” “代我问三姐安。” 刘遵闻言,脸上笑容僵住一瞬。 他那对凤眼微斜,看了眼不怒自威的武官以及身后沉默寡言的道人,旋即更加灿烂,他躬身行礼,极为谦卑。 “岂敢,岂敢,九殿下折煞下官!下官也不过是半年前才调任至陈州。 三殿下已至应天,与诸位贵人团聚,正对殿下翘首以盼哩!” 赵瑛不置可否,凤首微微一点,轻启朱唇:“带路。” 队伍穿过瓮城,进入陈州城内。 街道两侧的百姓被衙役们拦着,好奇地张望着这支小小的队伍,议论声纷纷。 “那就是在襄邑杀金狗的帝姬?”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瞧那武官,真是个好汉!一身的血腥气,端的怕杀人!” “看着真年轻……” “还有那位道人,听说神通广大……” 百姓们三五成群,冲着林玄一行人指指点点。 林玄四下张望,打量着这些百姓。 陈州不属抗金前线,城中的百姓自然没有襄邑县的百姓那般凄苦。 几乎没见到面露菜青的人,沿街还有三五货郎。 突然,一个老婆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嗓子嚎了一声。 “哎呀!光顾着瞧这伙英雄好汉,险些忘了!【真人】午时还要为知州相公开一场醮场!” “走走走!” “走了大运了!这真人一年到头也开不了一回醮场,这回倒是蹭了知州相公的光!” “你要死!敢说这种话!” “不过也是,这两年来,相公倒是病倒三四次了...” 老婆子的呼喊瞬间激起一片附和,只见呼啦啦地一声,方才还成群围观的百姓瞬间跑了个精光。 有个汉子为了抢道,差点碰到身边的货棚,却连头也不回,脚步匆匆。 仿佛那所谓醮场,不去看上一眼,就要亏几百两银子。 不仅如此,跟在身后的官员文吏中,也有好些人蠢蠢欲动。 林玄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市井的烟火气。 他扭头看向赵瑛。 枣红马背上的赵瑛也正侧头看着他。 二人心照不宣,赵瑛扭过头,看向另一侧殷勤带路的刘遵。 “刘遵,接驾的工作是你打头,本州的知州何在?” 莫不是轻慢与我? 这后半句,赵瑛没说出口。 毕竟,曾经这种待遇,已经经历的够多了... 刘遵闻言,停下脚步,侧身拱手笑道:“殿下莫要胡思,相公这几日为公务缠身,几日未曾睡个好觉。昨日病倒了。” “衙署的老吏请了本地有名的孙郎中前来医治,还有寒音观的妙音真人作法禳福。” 说罢,刘遵再行一礼,继续带路。 在城中转了两弯,来到驿馆。 “殿下,馆驿已安排妥当,虽比不得东京汴梁,却也清净雅致,定不会怠慢了殿下。” 刘遵笑容满面,“殿下一路劳顿,不若先稍事歇息,晚间再请知州相公来迎殿下。” 赵瑛淡淡瞥了他一眼:“有心了。” 衙役文吏们也纷纷上前,一一作揖告退。 其中那几人,待赵瑛点头后,便勾肩搭背,急不可耐地朝着相同的方向跑去。 “快走!真人那儿应该还没结束!” 属官队列的最后一人,是个四五十岁年纪、鬓角花白的武官汉子。 汉子浓眉大眼,一抹短髯,双手交叉,中气十足地低喝道:“陈州兵马团练使,张贲!见过殿下!” 说完,张贲微微侧过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在确认刘遵已经离去以后,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急切道。 “殿下这几日只需呆在馆驿中便可,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待知州相公痊愈后,便可离去。” 言罢,他也转身,朝着前面几个文吏消失的方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陈州馆驿果然如刘遵所言,清净雅致。 独立的院落,假山积雪,枯枝遒劲,颇有几分意境。 然而,三人都无心欣赏。 房门一关,李伯岳便率先开口:“殿下,那刘遵不是常年跟在三殿下身边么...怎么会在陈州做通判?” 他旧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 方才在城外全凭一股气势支撑,此刻松懈下来,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 赵瑛坐在桌前,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他自然不善。 我那三姐视我为眼中钉,她的人,又怎会真心迎我?” 整个院子里头,除了三人外,再无外人。 刘遵似乎深知赵瑛的脾性,并没有自作聪明地安排下人服侍。 “三姐将他放于此地,其一,是为看着陈州,此地漕运便利,粮草丰足。其二,” 她抬眼看向林玄,“三姐素来与降金派的官员走得近...” 林玄点头接口:“那未曾露面的知州,病得也太过巧合。 张贲最后那话,更是蹊跷,看似提醒,实为警告。” 他顿了顿,突然笑道。 “依小道所见,不如,去那醮场看个究竟,瞧瞧那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瑛立刻摇头:“不可。我等今日入城,多少双眼睛盯着。” “你我一举一动,都暴露在那刘遵眼中,若是贸然探查,不就是自投罗网么?” 林玄却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不再多解释,心神沉入《伏妖录》。 褡裢中,《伏妖录》无风自动,纸页飞快翻动,最终停在奉座女那一页。 宫灯摇曳,美人尸傀媚眼如丝,朱唇微勾。 纸页凌空自燃,化作一道氤氲彩雾自褡裢中升腾而起,将林玄整个人笼罩。 雾散处,一具身着彩衣、面容姣好的尸傀悄无声息地立于房中。 但其头顶的房梁上,一盏精致宫灯却幽幽亮起,灯壁上,描绘着林玄的脸。 “九娘子,这样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说话间,宫灯的焰火一跳一跳。 李伯岳已然看呆,手中朴刀都不自觉地出鞘半寸。 虽然早在襄邑时就见过林玄化妖,但再次看见时,赵瑛还是难掩脸上的惊异。 “真是厉害,这般诡谲手段...还好,当时没叫伯岳将你赶走。” ‘去。’ 林玄意念一动。 自己的意识便通过细线进入那尸傀身上。 “这就是女人的身体...” 第一次做女人,林玄感觉新奇不已,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赵瑛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林玄嘿嘿一笑,走到窗边,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子,混入街上尚未完全散去的人流,朝着醮场方向而去。 第四十章:妙音真人 醮场设在衙署前的空地,正容纳着数千人不止。 场地极为肃穆,没有一个人高声喧哗,只有时不时极为细微的窃窃私语。 外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观看的百姓。 甚至还有不少官吏,连官袍也没来得及脱,目不转睛地看着醮场中心。 透过人潮的缝隙,林玄隐约能看见中间正在焚香的香炉,侍立左右的道童。 但那真人的庐山真面目,还是未见分毫。 林玄见了这么多人,一时之间犯了难。 他咳了咳,习惯性地迈开步子,却被胯下陌生的空虚感吓了一跳,不得已,他只能学着妇人的样子,扭捏着屁股,往人堆中挤。 “呵哎!你他...这般妇道人家,与俺们男子挤作一团,成何体统?” 一个汉子被林玄的屁股撞得一个趔趄,刚想回头骂人,却见是个美貌妇人,粗鄙的话语当场咽了回去。 “真人的醮场素来是紧着你们妇人娘子观看,诸位爷们,都让让,叫这小娘子进去!” 汉子龇着黄牙,嘿嘿一笑,身子却十分友善地往边上侧让。 不仅如此,他还低声招呼前方的百姓,为林玄让路。 ‘这妙音真人...到底是什么人,这方城池的百姓...竟然将她的规矩奉若圭臬...’ 心中这般想着,林玄冲着汉子捂着樱桃小嘴,妩媚一笑,便扭着屁股,走了进去。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眼角余光一直盯着那汉子。 汉子没再理会林玄,而是继续狂热地盯着醮场,香炉中时不时飘出的檀香扑在脸上,令汉子与周遭的百姓沉醉无比。 林玄很不舒服,但他只能当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去。 终于挤到了人群内圈。 这里大多是妇孺,她们低眉顺目,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姿态虔诚。 孩子们仰着脑袋,不时看向自己的母亲,有的还学着母亲的动作。 醮场中心的景象映入林玄的眼帘。 数名身着洁净道袍的女童垂首侍立,焚起的檀香雾气氤氲。 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道姑跌坐于中央的法坛之上,身披七彩霞帔,宝相庄严。 正是妙音真人。 她的身后,摆着一张供桌,供奉着的神像林玄不认得,但绝不是三清。 衙署门口,刘遵搀着位须发近白的老者卧在软榻上,侍女为他铺上软被。 应该便是知州相公。 妙音真人朱唇轻启,诵念着玄奥的经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数千人的耳中。 周围的妇人们随着真人的韵律,低声跟诵。 林玄操控着尸傀,学着她们的样子低下头。 “礼成,赐福。” 不知过了多久,妙音真人诵经声戛然而止。 她声音清越,面带慈悲的笑容。 身旁的女童们则立刻端起桌上供奉的玉碗,将香炉中的香灰拌进水中,分发给前排的信徒,再由他们依次传递。 令人惊奇的是,数千人的现场,分发过程竟井然有序,没有丝毫争抢。 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接过符水后都面露感激,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仿佛他们饮下的不是符水,而是琼浆玉露。 林玄注意到,喝下符水的人,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温顺、平和。 “娘子,俺昨日不该骂你...” “五郎,你欠俺的那三吊钱,不用还了!” “三哥仗义,晚上弟弟请你吃酒!” 信徒们面色红润,纷纷互诉衷肠。 “接下来,为父母官知州相公行禳福延生之法,借众生之生机,续黎民之福缘。” 妙音真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遵皱了皱眉,但还是摆了摆手。 衙署中,张贲领着四名壮硕的士卒走了出来。 四名壮汉将陈州知州躺着的软榻抬到醮场中央,妙音真人面前。 妙音真人站起身,双手结印,口唇翕动。 “天地生灵,本为一炁,今遵法旨,移续天命!” 她一声敕令,地面上由三牲血涂抹的纹路亮起。 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发生了。 只见所有饮下符水的人,身体猛地一颤,随后齐刷刷跪下。 “梁知州是好官,真人救救他!” “俺们愿意,分一丝生机给知州相公!” 这一次,便是没有【清明灵感】,林玄也瞪大了双眼。 数千道翠绿色的气息,如同幽幽萤火,从所有人头上钻出,如同受到召唤的河流,奔腾着汇向法坛中央! 最终,聚在妙音真人高举的玉手上。 林玄捧着玉碗,一脸震惊。 那气息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香火】的气息,只不过,没有襄邑县百姓供奉的那么精纯。 【妖邪仿神,以左道妖术蛊惑人心。】 【摄取的香火,一般都斑杂着欲望,被称为“生机”。】 【生机离体,则神智受损,久之,危及性命。】 脑中,小字再次浮现。 张贲与刘遵并肩而立,看向妙音真人的眼眸中,流露着丝丝痴迷。 刘遵的面色则难看无比。 随后,真人手持铜铃,轻轻摇晃,举托着生机的手则轻轻指向知州。 萤火生机争先恐后地涌向了软榻上的知州。 他干瘪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强劲起来。 “啊----” 老知州耷拉着的眼皮猛地一睁,整个人也长舒一口气,从软榻上弹坐起来。 “有劳真人仙法救护,还有孙大夫用药缜密,老夫只觉身体大好,明日便可处理公干!哈哈哈!” 这堪称神迹的一幕,引得众多百姓齐声欢呼。 林玄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 “善信,你的符水,还没有喝。” 一个女道童突兀地站在林玄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林玄鼓鼓的胸脯,手指着他手里捧着的玉碗。 几乎在瞬间,妙音真人那双绝美的凤眸,也瞥向林玄。 妙音真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有趣……不露真身,这般窥探有什么意思?” 林玄心中剧震。 暴露了!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爆发出无比恐怖的冷意。 无数道眼光都正死死地盯着他。 妙音真人的话音刚落,所有信徒的目光,都锁定了林玄所化形的奉座女尸傀。 林玄当机立断。 “断!” 他低声喝道,毫不犹豫地切断了与褡裢中《伏妖录》奉座女影神的联系,将意识猛地抽回! 驿馆房间内。 悬于梁上的宫灯灯焰猛地一阵剧烈摇曳,仿佛风中残烛。 随后,爆发出大股烟雾,林玄从雾中跌落,狠狠摔在地上。 “噗----!” 他终究没能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同时,双眼与双耳都渗出血丝,脑中更是充斥着莫名的呓语以及奉座女死前的哀嚎! 强行切断奉座女本体与尸傀的联系,所带来的反噬竟然如此强烈。 “道人!” 赵瑛和李伯岳同时惊呼。 李伯岳一个箭步上前,将林玄搀扶起,赵瑛也快步走近,眼中满是担忧。 褡裢中,《伏妖录》无声合上,奉座女纸页黯淡了许多。 【影神受损,一月内无法再次驱使。】 林玄剧烈地喘息着,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良久,才借助李伯岳的手臂,勉强坐稳。 他抬起头,看向赵瑛和李伯岳。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玄深吸一口气,从褡裢中掏出一枚回灵丹服下,这才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 耳边的低沉呓语也勉强驱散。 良久,才从口中吐出四个字: “恐怖如斯。” 赵瑛蛾眉微蹙,正欲开口,突然,门外传来叩门声。 “叩叩叩----” 第四十一章:知州梁初喜 李伯岳迅速戒备,双眸迅速锁定在馆驿门口。 “伯岳。” 赵瑛玉手微抬,与林玄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李伯岳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大门,将门闩取下,轻轻推开。 迎面便是一张满脸沟壑的老脸,上头堆满了笑容。 正是陈州知州。 刘遵立于左侧,轻轻搀扶着,右首站着个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孙郎中。 身后,两名胥吏,一人捧着个礼盒。 在刘遵的示意下,胥吏将礼盒交给李伯岳。 “殿下……下官梁初喜……咳咳……久病缠身,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梁初喜推开搀扶,欲要行礼,身子却晃了晃,险些栽倒,幸得孙郎中急忙扶住。 赵瑛端坐椅上,目光平静,淡淡道。 “梁知州抱恙在身,不必多礼。 我的起居,刘通判已安排周全,何必再劳烦知州亲自来一趟?” “殿下銮驾亲临,下官……下官岂敢托大……” 梁初喜就势在旁椅坐下,气喘吁吁。 “陈州小邑,不比襄邑前线烽火连天,赖陛下洪福,百姓尚算安泰。 下官早有耳闻,殿下于万军之中,护持黎庶,英名远播,下官敬佩万分。” 梁初喜话锋一转,眼中满是忧虑,“然而,金人南下的势头越来越凶猛,昨日是汴京,是襄邑,不知何时,便会轮到我陈州。 殿下乃是金枝玉叶,阵前厮杀自有将士们,前往应天府,与诸贵胄会合才是头等大事! 下官……下官实不敢多留殿下,耽搁了行程。” 赵瑛微微点头: “梁知州忧国忧民,我自然省得。” “治民有方,朝中宰执相公们都是夸的!” 赵瑛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笑道。 “只是,方才入城,我偶然听闻百姓所说,陈州有位妙音真人。 道法高深,广施福泽,连知州的病,也是因为她的禳福,才得以痊愈。可是真的?” “父皇昔日,最喜欢亲近道家一脉,常与道家高人讲经论法,以求国泰民安。 我作为帝姬,自然是随着父皇的。” 梁初喜眼角狠狠一抽,连脸上挂着的笑容都险些没绷住。 这大宋汴京城是怎么被金人攻破的? 不就是因为官家颇为倚重的道士郭京吗? 这事儿你个帝姬可以随意讨论,但你叫下官怎么回答? 刘遵适时插话,语气恭顺:“殿下,真人道场,便设在城中寒音观。 但知州相公的病,除了真人出力,还少不得孙大夫。” 身后,孙郎中闻言,便冲着赵瑛一拱到底:“草民孙青,见过九殿下。略尽本职,全赖真人神通与知州相公洪福,怎么当得刘通判如此夸赞?” 林玄看去,这孙郎中身形单薄,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味。 趁机,梁初喜的目光晦涩地瞥向身侧的刘遵,刘遵轻轻地摇了摇头。 嗯,醮场现场并未见过殿下与她手下的这两个人... 至于那诡异的妇人,在被真人察觉后,立刻消失不见,就连真人也不知她的去向。 梁初喜心下大定,看来这位帝姬殿下只是道听途说,并非掌握了什么实据。 虽然底下的贱民已经被真人控制,不会乱说。 但是,汲取生民生机为自己续命这种事情,一旦暴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想着,梁初喜笑道:“殿下,真人平素不外出见人,这几年,只因为下官不时病倒,所以才求真人出手,再加上孙大夫出手调理,下官才能吊着这条老命,为我大宋继续治理陈州。” “说来惭愧,” 梁初喜补充道。 “今日醮场之上,竟混入一个行迹可疑的妇人,举止癫狂,险些冲撞法事。 好在真人法力高深,将其惊走。 殿下莅临本州,安危乃头等大事! 此等小事本不足以让殿下知晓,但下官既为父母官,不得不为殿下考虑,凡事都要万分谨慎。” 林玄站在一侧,眯着眼。 【清明灵感】下,这老知州的身上,除了偶尔有几道萤绿的生机飘转,再无其他杂驳妖气。 他见赵瑛在给自己使眼色,心下了然,当即插口道。 “小道林玄,见过知州相公!” “同在三清门下,不知小道可有荣幸,前往寒音观拜会一番妙音真人?” 梁初喜闻言,这才看向林玄。 他知道林玄,襄邑城中出了名的疯道人,敢拿【入罡】的修为去碰【天权】的金人,还全身而退。 从某种程度来说,比那李伯岳还要难缠... 赵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啜饮着茶水。 她已经将话柄全权交给了林玄。 梁初喜闻言,连连摆手。 “林道长客气了!真人她,性情淡泊,素来不喜外人打扰。 但,若是殿下与道长,真人自然愿意出门一见。” “这样,下官先行告退,去呈报真人,待明日,一定让真人出观迎接。” 赵瑛淡淡颔首:“有劳梁知州。” 送走梁初喜一行人,馆驿内重归寂静。 李伯岳关上门,眉头紧锁:“殿下,这老狐狸答应得如此爽快,怕是有诈。” 赵瑛走到窗边,清冷道。 “梁初喜,任陈州知州十三年。 前十一年,每年考校都只是勉强合格,贪得无厌的名号甚至传到了汴京城。” 李伯岳点点头,附和道:“若不是高太尉保着,官家早就贬了这贼鸟!” “但就在这两年,治下情况贤明得惊人。” 林玄道:“九娘子的意思是,和那妙音真人有关?” “谁知道呢?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街亲眼看看。” 赵瑛道。 三人略作休整,便起身出门,融入陈州街头的人流。 长街整洁,商铺林立,行人面色红润,衣着体面,见面互相揖礼,谈笑风生。 没有乞儿,没有流民,甚至连常见的赌坊、勾栏瓦舍都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还真是治理贤明。该让开封府尹学一学。” 赵瑛挑了挑眉。 然而,【清明灵感】下,林玄还是察觉到一丝异样。 似乎是因为献出生机的缘故,街上百姓的眉宇间,淤积着难以化解的阴郁。 就仿佛,他们每个人都十分疲惫,下一秒就会瘫倒在地的样子。 正当林玄疑惑时,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循着声,林玄带着二人来到街角,转弯便是陈州城的官署。 “看,是刘遵。” 林玄止住脚步,示意赵瑛看向官署大门。 只见那官署门口,刘遵满脸无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妇人。 “官爷,行行好!” “奴的娃娃,娃娃不见了...呜呜!” 妇人一手攥着刘遵的裤腿。 身边经过的百姓,看着这一幕,纷纷驻足评论。 但他们说出的话,令林玄不寒而栗。 “好福气啊,娃娃叫真人相中了,进了寒音观享福嘞!” 而随着驻足评论的百姓越来越多,那妇人的神态也越来越平静。 最终,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为刘遵抚平衣摆的褶皱,笑道。 “是咧,奴咋忘了?奴的娃娃,被孙郎中治好了,现在正跟着真人去学仙法嘞!” 第四十二章:孙郎中 “这算什么?” 林玄瞳孔骇然一缩,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刘遵面前,那妇人越来越开心,最终,咧开嘴,开心地笑道。 “是了,是了!我儿有仙缘!” 那妇人不停念叨着,转身离开。 身旁,百姓们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看向那妇人的眼神中却是充满了羡慕。 “这个月是张婶家的娃儿?真是祖上积德!” “哎呀,俺家的娃娃也不差,真人怎个不收呢?” “呸!就你家那狗儿?拍花子都懒得收!” “这都第几个了?自打两年前,妙音真人来了咱们陈州,隔三差五就有这等福缘降临。” 旁边卖炊饼的汉子接口道。 “说来也怪,这些被选中的娃娃,好像都去孙郎中的药铺瞧过病。” “孙郎中神医妙手呗!经他调理过的孩子,自然根骨清奇,能被真人看中也不稀奇。” 赵瑛凤眸微眯:“去孙郎中的药铺看看。” 向身旁的汉子打听到孙家药铺的位置后,三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去。 官署下,刘遵遥遥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眸子微动。 孙家药铺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尽头。 还未走近,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便扑面而来。 门脸不大,正好有户人家在看病。 是一个中年汉子,抱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男童小脸通红,咳嗽不止。 孙青正面无表情地将一根细长的银针刺入孩子的后背,细细捻转,动作精准利落。 他身旁的炭炉上,咕嘟咕嘟煎着药。 “好了。”孙青声音低沉,“这剂药灌下去,捂着被子睡一宿,等发了汗,明早便无大碍。” 他接过汉子手中的碗,将炉子上煎着的药汁倒进碗中。 那汉子千恩万谢,几乎是颤抖着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喂给孩子。 果然,不过片刻,孩子的咳嗽便渐渐平复,呼吸也顺畅起来。 汉子喜极而泣,对着孙青就要下拜。 “诊金五十文,药钱三十文。” 孙青却侧身避开,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语气冷淡。 汉子一怔,连忙掏出一把铜钱,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孙青看也不看,手在汉子的手上只一扫,八十个铜板瞬间消失,不多也不少。 “药已服下,症候已退,还聚在此处作甚?俺要关门了。” 那汉子尴尬一笑,讪讪地抱着孩子离去。 作为街坊,他自然知晓孙青这古怪脾气。 将铜板放入身后的屉子,孙青正准备关上店门,目光却猛地撞上了站在不远处的赵瑛三人。 赵瑛微微一笑:“孙郎中妙手丹心,不输宫闱中的太医分毫。” 孙青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 孙青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情绪,走出店门,对着赵瑛深深一揖。 “草民孙青,不知帝姬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恕罪。 只是……草民稍后还需前往衙署,为知州相公请脉调理,实在无法招待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咳咳” 然而,就在他说话之际,林玄却敏锐地捕捉到,从药铺后堂那扇虚掩的门缝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咳嗽声。 听着是个女孩,那咳嗽声短促而剧烈,夹杂着浓厚的痰音,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赵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孙郎中既公务繁忙,我便不打扰了。” “道人,伯岳!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恭送殿下。” 孙青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三人消失在转角,才缓缓抬起脑袋。 “哐当!” 店门紧紧关上,紧接着是上锁的声音。 走出巷口,一间茶馆内。 李伯岳看向林玄,沉声道:“道人,你也听到了?” 林玄眉头紧锁,回忆着那瞬间的感应:“嗯!那咳嗽声……气若游丝,绝非普通病症。” “道人,依你所见?” 赵瑛托着热气腾腾的炊饼,小口小口地咬着,粉嫩的腮帮鼓鼓的。 似乎是被噎到了,她赶紧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林玄将口中的炊饼咽下,感受着殇之馑的反馈,开口道。 “陈州的水,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孙青不是说他要去官署么?那好,小道现在便去走一遭,去探探那药铺后头。” 孙家药铺大门紧闭,外头正落着锁。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孙家药铺低矮的院墙,正是林玄。 屋子里头亮着灯,孙青根本没有离开! 林玄皱了皱眉,随意便要跳下院子。 下一秒,他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姿,一手扒住院墙,没让自己掉下去。 墙根之下,洒满了细沙。 方才若是林玄径直跳下,便会在沙上留下脚印。 林玄心中腹诽,猛地往前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干净的空地。 院内的药草味更加浓烈。 “孙青,真人口谕,这是今日的‘药’。” 小屋内,一道女童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林玄屏息凝神,将身形潜藏在屋子一侧的死角中。 不一会儿,屋门打开,走出两人。 一人是孙青,另一人,正是午时醮场,指着自己的女道童。 “今天的娃娃,真人很满意。” “你的女儿,还能活。” 正说着,女道童突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林玄的藏身之处。 ‘发现我了?!’ 林玄心中大骇,险些便要去握法剑。 “你屋头晒的乌头,不错。” 所幸,那女道童只是在看院子前头的晒药架子。 “恭送童子。” 女道童拿着乌头,化作一缕清气升腾而去,孙青毕恭毕敬地拱手。 随后,他检查了一番墙根下的草木灰,这才放心地回到屋子。 林玄这才长舒一口气,悄悄来到屋子前。 窗纸很破旧,借着窗外稀薄的夕阳,林玄探头看去。 只见屋内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桌。 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 她的双眼紧闭,胸口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眉头紧紧皱着,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孙青满脸疲惫,解开桌上那女道童留下的纸包。 正是几缕闪着萤萤绿光的生机! 孙青将手伸向生机,轻轻托起,引导着它们进入女孩的身体,随后,女孩的状态立刻好转了不少,眉头也舒展开来。 看着女孩安稳睡下,孙青眼中流出一丝柔和。 他握着女孩的手,喃喃自语。 “唉……真人今日……今日又收走一个孩子……” 第四十三章:有客来 寒音观。 妙音真人随意挽着个松散的道髻儿,身上只披着件宽松的道袍,衣袍间隙中,美好的风景一览无余。 但她的面前,梁初喜毕恭毕敬地跪坐着,眼睛丝毫不敢乱瞟。 “你的意思是,那帝姬怀疑你了?” 妙音斟下一杯茶,茗香四溢。 “是,下官,下官昔日在朝中的风评,不是很好。” 梁初喜流着冷汗,“所以,殿下初来我陈州,看见街坊百姓在真人的大法力下安居乐业,怀疑也是在所难免。” “方才,刘遵来报,便在市井中看见他们了。” 梁初喜人老成精,自然猜得到赵瑛南下时特意绕路远行的目的。 “那妇人呢?” “不像。护卫与道人身上,孙青没闻出任何可疑的味道。” 妙音眯了眯秀美的凤目。 “那就奇了,这古怪的妇人,偏偏是跟着帝姬殿下一同出现在陈州的。” “在贫道的醮场上出现,被道童察觉后瞬间消失,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罢了。” 妙音真人将杯中残茶饮尽,语气开始不耐烦。 “不管那妇人是别处来的妖邪,还是这帝姬的护道人。 尽快打发走那小丫头,【娘娘】也不愿意贫道在这关键节点与赵家冲突。” 说着,妙音那姣好的面皮也越发阴沉。 “王子夫那蠢材,自己偏生要去招惹帝姬,还说什么,身边的道人是个宝贝! 宝他妈的头! “砰!” 想着想着,妙音真人突然暴起,玉手稍一发力,直接将茶盏捏得粉碎。 梁初喜被吓了一跳,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花白的胡须不停抖动,一双浑浊的老眼正飞快地转动。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 “所以说,那位圣手孙郎中,自己家中倒有个病入膏肓的女儿?” 听完林玄的话,赵瑛开口道。 李伯岳将朴刀挂回腰间,闭目养神。 林玄在院中的空地中躺了好一会儿,才忍着全身的酸痛,缓缓爬了起来。 天可怜见,刚刺探完消息回来,迎接他的便是李伯岳的魔鬼对练! 更可恶的是,这姑娘还要在自己疲于应付李伯岳的攻击时提问! 无视了林玄哀怨的目光,赵瑛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伸懒腰。 少女曼妙的腰身在合身襦裙的勾勒下显得十分美好。 林玄目光无比坚定,目送着小姑娘转身回到房间的背影,大脑无比清明。 ‘九娘子说过,两年前,真人来到陈州,从那时起,陈州的治理开始变得贤明。’ ‘按照那女道童和百姓的意思,每月,真人要挑拣一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共同点是孙青的病人。’ ‘而我的亲眼所见,是真人靠着醮场法事,抽取全城百姓的生机滋养梁初喜,但你要说过程中她没吃回扣,我不信。甚至这妖道,定然私吞了绝大多数生机!’ 林玄随意摆弄着桌上摆着的瓜果,试图将这些已知的线索串联起来。 不知何时,驿馆外的喧嚣却不知何时停了。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连远处街巷中那隐隐约约的叫卖声都悄然消失。 感受到这股变化,林玄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安。 “叩叩叩” 门外,再次突兀地响起了叩门声。 林玄瞬间警觉,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玄色法剑出鞘三寸,缓步走到门口。 “叩叩叩” 敲门声越发急促。 林玄俯下身子,以免门外是个凶徒,借开门之际一刀砍在自己脖颈上。 身后,李伯岳也搭好弓箭,冲着林玄微微点头示意。 林玄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将手伸向门闩。 “吱呀!” 木门被推开时的声响在整条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突兀。 “呜哇!”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林玄瞳孔一缩,身形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坐。 他怎么也想不到,来人是她?! 门外站着的,正是妙音真人。 她的身前,还跟着那名女道童。 ‘她!她来做什么?!’ ‘我暴露了?!’ 一瞬间,林玄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但他立刻又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那女道童的鼻子在自己身前,飞速抽动了几番,最终,看向妙音,摇了摇头。 “道人!” 后头的李伯岳见林玄如此失态,当即便要将弓上箭矢射向门外访客。 大宋的度量极为严密,一尺约有三十厘米。 妙音真人站得极高,身高足有一丈,但行动间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 她微微俯下身,从那对她来说略显袖珍的大门,钻了进来。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妙音站直身子,脸上挂着委婉的微笑,看也不看严阵以待的李伯岳,而是低下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已然站起身的林玄。 女道童跟着进了馆驿,将灯笼收起。 “伯岳,放下弓箭吧。” “有客来,甚是喜悦。” 主屋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打开,赵瑛已穿戴齐整,淡然地看向来人。 “想必,仙长便是广受城中百姓膜拜的,妙音真人吧?” 妙音真人这才将目光从林玄的脸上移开,看向阶上的赵瑛。 “贫道妙音,见过帝姬殿下。” 赵瑛微微颔首,轻声开口道:“门庭处不是说话处,伯岳,还不看茶?” 李伯岳的眉头拧成疙瘩,但还是将黄桦弓挂回弓囊,转身去烧水。 林玄反应极快,低着头,也向妙音行了一礼。 “小道林玄,见过真人!” 妙音微微一笑,伸出手,径直勾起林玄的下巴,轻轻托起,迫使林玄与她对视。 “你便是那襄邑县中威名远播的疯道人?生的倒是副俊俏皮囊~” 妙音朱唇轻启,吐气如兰。 她的妩媚似乎是天生的,每一个字都轻轻搔过林玄的耳朵,痒痒的。 林玄强忍着心头的异样,干笑道:“真人,外头天冷,不如进屋详谈?” 妙音风眼微微一眯,眼角的泪痣格外醒目。 “好啊~但是,贫道今日做了半日的醮场,甚是疲乏,不如,林道长,替贫道按一按?” 话毕,妙音不由分说,便要伸手,去牵林玄的手。 林玄心中警铃大作,本能迫使着他想要挣扎。 但眼前,妙音高大的身子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 耳中,柔媚的话语不停回荡,鼻腔中,幽然的淡香不停地涌入。 仿佛下一秒便要坠入温柔乡一般,林玄的大脑昏昏沉沉,却再也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就在两只手即将相碰之际。 “够了!” 脑海中,林玄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全力催动《清静经》。 下一秒,林玄的眸子恢复了一秒的清明。 借着这一秒,林玄在妙音饶有兴趣的眼神下,重重一掌,将她的手拍开。 “真人自重!” 第四十四章:走进暗影 见着林玄飞快后退,妙音笑了笑。 “不晓得怜香惜玉~” 她轻轻甩了甩被拍开的手腕,凤目微眯,目光重新缠上林玄。 “贫道……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林玄飞快后退,回到赵瑛的身旁,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 妙音捂着嘴轻笑一声,甚至还冲着林玄抛了个媚眼。 ‘这哪有半点真人的模样?果然是妖道!’ 林玄别过眼,无视了妙音的媚眼,心中暗自腹诽。 赵瑛面若寒霜,先淡淡地扫了身侧的林玄一眼,随后,开口道。 “真人半夜来访,不是为了与我论道,只是为了调戏我的护卫么?” “不愧是得道高人。” 赵瑛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眸子中已然是一片冰寒。 “现在,本宫不想论道了。” “伯岳,送客。” 李伯岳悄无声息地走到赵瑛身前,微微躬身,左手伸出,做出送行的手势,右手则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真人,请。” 妙音身后的女道童也眯了眯眼。 然而,妙音真人并未动怒。 她那张妩媚绝伦的脸上再次绽开笑容,银铃般的笑声在夕阳中荡开。 “殿下恕罪,贫道只是看林道长生得俊俏,忍不住亲近一番罢了。” 妙音真人的目光终于从林玄身上移开,俯视着赵瑛:“殿下明鉴。 早些日子,殿下在襄邑的事迹便传唱开,贫道的心中,对殿下的英姿无比向往。” 见赵瑛毫无反应,妙音继续道。 “奈何白日醮场劳顿,未能远迎。 好在,知州相公方才告知贫道,贫道是激动万分,连往日的日常功课也做不下去。 思来想去,还是斗胆深夜来访。” 她刻意顿了顿,红唇轻启:“贫道,确有要事相谈。” 赵瑛眉梢微挑:“伯岳。” 李伯岳点点头,退后一步。 “真人,但说无妨。” 妙音的目光再次越过赵瑛肩头。 她极高的身子使得她能够越过馆驿的围墙,将目光望着院外热闹喧哗的陈州市井。 妙音此刻人还在屋外院中,那柔弱无骨的手微微一翻,屋内案上的茶盅竟凭空出现在她手中。 她细细嗅了嗅,随后,满意地抿了一口。 “陈州,贫道两年前来时,还是民不聊生之态。” “以梁初喜为首的赃官,伙同乡绅土豪,几乎要吮干百姓的骨髓。”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极为严肃:“是贫道,教化官吏,抚慰百姓,让我这陈州步入这安居乐业的正道。” 林玄皱着眉头。 盅中茶水一饮而尽,妙音手腕一翻,那茶盅又轻轻落回屋内。 她脸上的轻浮媚态尽数收敛,一脸歉意地看向林玄。 “林道长,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说完,她又看向赵瑛。 “殿下,眼见方为实,此刻天色尚早,不如教贫道行一番地主之谊,带殿下在这城中随意走走?” 林玄眉头紧锁,看向赵瑛,微微摇头。 然而,赵瑛沉吟片刻,还是缓缓点头。 “也好。白日仓促,我们也只在城中游览了几条街坊罢了。” “那便要劳烦真人了。” “哈哈哈,殿下请!” 时近黄昏,陈州城内,反倒更加热闹。 妙音真人在前头步行引路,她那异于常人的身高在人群中穿行,极为扎眼。 但沿途百姓见到她,非但不惊,反而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远远便躬身行礼。 甚至有人跪伏在地,口称“活神仙”。 “多谢真人活命之恩!” “真人慈悲!” 人群中,白日那纠缠刘遵的妇人也挤了进来,冲着妙音拼命挥着手。 “真人!俺家娃娃可调皮,求真人替奴好生管教!” “他叫虎子!左手上有道小时候调皮摔出来的疤!” 所见之处,市井虽不繁华,却也秩序井然。 百姓面容虽不算红润,眼中却有光亮,与其他对方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妙音坦然受之,偶尔对跪拜的百姓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她侧首对赵瑛道:“殿下请看,这便是陈州。 或许不及汴京万一,但在此乱世,能得一隅安寝,有口饭吃,已是万幸。 为此,贫道纵使行些非常手段,背负些误解,亦是无悔。”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连林玄都几乎要动摇。 难道这妖道,真有什么苦衷? 她抽取生机,真的另有用处? 这一幕落在赵瑛眼中,她清冷的眸光微微波动。 良久,赵瑛脸上的冰霜稍稍缓和,对妙音道。 “真人有心了。陈州临近抗金前线,还能如此政通人和,真人与梁知州,功不可没。 望你们日后也能持守本心,继续护佑我大宋百姓。” “既然陈州无事,我也不再久留,不日便要启程了。” 这话语带着认可,也带着一丝上位者的敲打。 妙音真人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 她冲着赵瑛,极为虔诚地行了个稽首:“殿下明鉴!贫道定不负殿下所望!” 她姿态放得极低。 “殿下远来劳顿,贫道不便再多打扰。 三日后,寒音观设下薄宴,恳请殿下与林道长、李都统赏光,容贫道正式为殿下接风洗尘,并……亲自为殿下南下送行。” 赵瑛淡淡点头:“可。” 妙音大喜过望,再次行礼,这才带着一直沉默的女道童,转身离去。 回到馆驿院内,李伯岳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殿下,此妖道定然有鬼!为何……” 林玄摆摆手,示意李伯岳不必多言。 他看向赵瑛:“九娘子,你在装?” “为什么这么说?” 赵瑛看向林玄的眸子亮了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林玄道:“妙音在陈州深耕两年,上至官署,下至百姓,都对她极为迷信。” “所以,像这样的情景,只要她想,我们在陈州呆一年,就能重复一年!” “她今天来找我们的本质,就是展示一个意思。” 林玄一字一顿:“强龙不压地头蛇。” 赵瑛笑道:“聪明。” “既然我们明着在陈州处处受人监视,那么,不如遂了他们的愿,离开陈州,走进暗影。” ... 寒音观。 女道童服侍着妙音脱下道袍。 “唉,陪着那小丫头说好话,可把老娘累坏了!” “不过也不亏,打发走那三个傻子,梁初喜那条老狗可就欠老娘半城百姓的生机嘞!” 妙音赤裸着身子,肆无忌惮地欣赏自己的美丽,笑得放荡无比。 “【娘娘】啊【娘娘】,您这【规矩】,当真好用!” 突然,妙音扭过头去,看向跪伏在地的女道童。 “秋水,老娘饿了,今日孙青送来的孩子呢?” 秋水一愣,旋即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真人,孙郎中看走了眼,那孩子左手上有道疤,奴婢恐怕那疤毁了真人用膳的兴致,便哄着他去药房作杂务了。” 第四十五章:医者不自医 虽然暂时决定假意离开,但林玄也不愿意闲着。 两日来,林玄不止一次地混在人群中,暗中观察着陈州官署与孙家药铺。 城外最近似乎也闹起了流寇。 时常能见着张贲带着铺兵保甲外出,归来时,便会在前日被妙音用来设醮场的空地上,向梁初喜献俘。 “也就是其他地方才有这种破事!俺们陈州,百姓安居乐业,才不会去干那杀头的勾当!” “正是,有知州相公与真人在,陈州的天踏不了!” 就在张贲中气十足地向着梁初喜汇报战果时,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如那时一样,他们讨论的重心还是向梁知州和妙音疯狂表达自己的爱戴。 就在林玄感到无聊,准备离开时。 他在俘虏中看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男人被张贲抓着,浑身血污,双眼透着迷茫。 他的身子极为佝偻,搭配他那双三白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 错勾?! 林玄瞬间呆立在原地,耳边百姓们的交谈被他自动滤过,他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个在他记忆中本该死在牛角洼的男人身上。 ‘他不是在牛角洼为我和张柏断后么?怎么会在这儿?’ 不管怎么说,错勾的出现,让林玄心中又多出了一个谜团。 “相公!北方金人势大,不断有流民试图穿过我陈州地界,经过项城县的蔡口镇,过渡口南下。” 张贲一脚踹在错勾的膝盖上,男人疼得闷哼一声,跪倒在梁初喜面前。 “其中,不止有居心叵测的歹人,如今,连肮脏的堕妖都混进来了!” 张贲说着,满眼嫌恶地瞪着跪在地上的错勾,手中朴刀在错勾的脖颈上来回摆弄。 林玄藏在人群中,神情复杂。 怎么办? 他们要当场诛杀错勾吗? 我要出手吗? 林玄心中反复权衡着,但手却不自觉地摸向剑鞘。 “先收监下去。” 梁初喜在刘遵的搀扶下,轻轻抚着须,终于开口。 “城外闹得凶,好些村子良田都教流民糟蹋了!” “但不管他们是刁民还是什么堕妖,他们也同样是我大宋的子民。” “老夫晚些去寒音观找真人谈谈,不如在城外为流民们再设一场醮场,教化他们回归正道。” 张贲似乎不太甘心,但在梁初喜淡漠的目光下,还是一把将错勾提起,一声大喝,兵丁们也押着俘虏消失在衙署后头的大牢中。 百姓自然是再次称赞知州相公宽厚仁德。 只是,人群中,林玄的身影不知所踪。 ... 孙家药铺。 依旧是几户人家,抱着孩子,等着孙青瞧病。 只是,与那时不同的是,孙青身边,多了个伶俐可爱的女娃子,正跑前跑后,抓药、煎药、哄孩子,忙得不亦乐乎。 “孙郎中真真活得自在快活,不仅医术高明,怡儿也是这般乖巧懂事。” 一位大娘怜爱地看着女娃子。 林玄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正敷衍着回答大娘的孙青。 突然,孙青像是感受到林玄的目光一般,头猛地一抬,正好与林玄四目相对! “咳咳!诸位担待,小可突然想起,知州相公今日的药尚未送去!” “今日的看诊,就到这里吧!” 说着,孙青径直松开手中还在把着脉的孩子的手,孩子哇哇大哭。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瞬间皱起眉,指着孙青的鼻子便破口大骂。 “你这狗皮郎中,卖耗子药的破落户!怎么敢弄哭我儿子?!” 林玄挑了挑眉,止住了走过去的念头。 “啧。” 孙青承受着林玄的凝视,心中烦躁不已,径直扇了那妇人一巴掌。 “啪!” 妇人的叫骂戛然而止,整个人往一侧歪去,险些摔倒在地。 但诡异的是,挨了一巴掌的妇人,非但没有撒泼打滚,反而顶着那半张肿胀的脸,冲着孙青露出温和的笑道。 “是奴家唐突了,孙大夫的事情要紧,奴家就先回了。” 这般说着,其他几户人家也几乎同时露出笑容,纷纷离去。 眼见着面前这万分诡异的一幕,林玄只觉得浑身冰冷,不敢妄动。 孙小怡看着眼前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孙青,眼中露出难以理解的茫然。 “回去,有客人来了。” 孙青看着林玄,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孙小怡担忧地看着林玄,但还是听爹爹的话,乖乖地回了后院小屋。 “小可见过道长,要抓药的话,就进来说话吧。” 林玄点了点头,走进孙家药铺。 但是,他始终与孙青保持着一定距离,生怕这男人也突然扇自己一巴掌。 孙青自然不知道林玄心中的真实想法,提起炭炉上的汤瓶,为林玄倒了一碗开水。 “寒舍简陋,没有什么能够招待道长。” 林玄径直接过喝下,没有半点迟疑。 昏暗的药铺中,二人四目相对,气氛无比沉默。 突然,孙青放下手中的破碗,开口了。 “道长,听说,殿下明日便要启程,离开陈州,继续往西南而去?” 林玄挑了挑眉,道:“正是,陈州城泰民安,我等多留无益。” “吱!” 似乎是不放心爹爹,孙小怡将木屋的小门微微推开一条缝。 “天可怜见,怡儿的病好了些。” 孙青将目光投向孙小怡,死人般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些活人才有的柔和。 “只可惜,君药极为昂贵,一个月也就凑得出一副。” 林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的眸子同样也看向瘦小的孙小怡。 【清明灵感】下,女孩身上的死气依旧浓厚,但周身,数道生机围绕着她,极力抑制着死气。 林玄皱了皱眉,心中万分复杂。 二人又闲谈几句,孙青便准备送客了。 “道长,小可说句胡话。” 关门前,孙青左右看看,这才极为低声地开口。 “出了陈州,就莫要再回来了。” “医者不自医,陈州,已经没有未来了。” 第四十六章:铁面孔 “殿下,时辰已到,请与下官一同,往寒音观赴宴!” 第二天,馆驿门口,梁初喜满脸殷勤,连连拱手。 这三日来,老知州看来调养的不错,已经不需要刘遵搀扶了。 他的面色红润,连嗓音都洪亮了几分。 赵瑛微微颔首,朱唇轻启。 “带路。” 林玄与李伯岳一左一右,沉默地跟在赵瑛身后。 寒音观建在城中地脉最为兴旺的地界,今日门户大开,却不接待寻常香客。 观前,两排道童垂首侍立。 为首的秋水,先是飞速看了林玄一眼,这才看向赵瑛,笑道:“贫道见过殿下,真人已在观内备好素斋,请!” 步入主殿,妙音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主位上。 那超过一丈的高大身躯,即便只是坐在那儿,也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她今日换了一身绛紫色的宽松道袍。 “殿下驾临,寒观蓬荜生辉。” 妙音并未起身,只是微微直了直身子,算是见礼。 “真人客气。” 赵瑛径自在客位首座坐下,姿态优雅。 天家气度自然流露,全然无视了对方的怠慢。 “那就,上菜吧。” 妙音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宴席果然如赵瑛所料,十分短暂。 菜肴精致,却都是素斋。 席间,妙音与赵瑛所聊,不过一些汴京城的旧日见闻,并无毫无意义的针锋相对。 梁初喜也是兴致勃勃,甚至吃了两碗饭。 妙音偶尔会将目光投向林玄,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玩味,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林玄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觉。 突然,刘遵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凑到妙音身边。 妙音实在太过高大,即使是坐着,刘遵也得踮起脚,才能够附到耳边说话。 闻言,妙音便看向赵瑛,笑道:“殿下,只在此处吃饭聊天,也没什么趣味。 恰巧今日,知州相公吩咐贫道,城外要为流民设一场祈福醮场,既能彰我大宋仁德,也能为我陈州吸纳人口。 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一观?” 来了。 林玄心中凛然。 赵瑛放下茶盏,眸光清冽:“可。” 众人起身,径直出了城门。 不消说,城中无数百姓见了妙音,也欢呼着,一同前往。 城外,空地中央已搭起一座高台,旌旗招展,符文遍布。 台下,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眼神惶恐不安,被手持棍棒的兵丁与道童围在中间。 妙音真人缓步登台。 台下便是一片哗然。 “娘嘞!这什么妖邪?生得这般高大?!” “那胸恁得鼓!能奶活多少娃娃?” “安静!听真人说话!” 张贲一声令下,铺兵们抽出佩刀,流民们吓得魂飞魄散,这才勉强安静了下来。 妙音轻声开口。 声音不大,却连最后面缩着的流民都听得一清二楚。 “金人南下,践踏了你们的家园!使得你们流离失所,受尽外人白眼,对么?” 此言一出,台下瞬间爆发出阵阵压抑的哭声。 妙音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 “无法还乡的滋味痛苦么?亲人朋友活活饿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好受么?想要停止这无休止的流浪生活吗?” 妙音的声音中仍然带着那温柔的魔力。 人群开始出现躁动,越来越多的流民看向妙音的眼神也越发迷离。 妙音笑了,绛紫色的道袍随着笑声微微抖动。 “既然如此,还不归附我陈州?信奉我妙音?” 她说着,右手提起一只铜铃,手腕一抖,清脆的铃声响起。 “铃铃!” 台下,那数百流民缓缓站起身。 他们眼神温顺,动作整齐,在道童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向着陈州城内走去。 口中还喃喃念叨着:“感谢真人活命之恩……陈州真好……” 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回响,林玄只觉遍体生寒。 褡裢中的《伏妖录》也骤然发烫,滚烫得几乎烫熟林玄胸前的皮肉。 妙音真人飘然下台, 她来到赵瑛面前,微微一笑。 “殿下见笑了,些许微末法力,只为安抚流离之苦,让殿下见笑了。” 说着,妙音有意无意地瞥了林玄一眼。 赵瑛深深看了她一眼,轻笑道。 “真人慈悲。” 梁初喜匆匆赶来:“殿下,车驾已然备好!” 陈州城南门外,官吏们为帝姬车驾送行。 梁初喜红光满面,他拱着手,笑呵呵道。 “殿下慢行。 此去西南,路遥山险,下官特意安排刘通判领队,护送殿下至蔡口镇渡口。” 刘遵应声出列,一对凤目眯了眯:“下官刘遵,见过殿下。” 林玄眯着眼,看着梁初喜。 马车缓缓前行,刘遵骑着马跟在车驾旁。 车后,护送的属吏兵丁们窃窃私语。 “最近,城外不太平,来了伙专杀官吏的刁徒,叫什么‘铁面孔’。” “俺知道,上个月,老陈就死了!” “唉,晦气!” 赵瑛轻轻揭开车帘,开口道。 “刘遵,三姐安排你在陈州出仕,真的有那种打算么?” “九殿下,”刘遵的声音依旧恭敬,“殿下怎么安排,是殿下的事。” “下官只需要服从便是。” 车帘刷的一声放下,里面传来赵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愠怒。 “即便我那好三姐,主张降了金人?!” 闻言,刘遵脸色猛地一僵。 他目光剧烈闪烁,良久,才憋出一句:“下官,祖籍陈州。” “倒是九殿下,一心为民,为此不惜绕远路路过我陈州,结果?不也是这般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路程,刘遵变得异常沉默,再无一言。 车驾一路南行。 眼看就要转向通往项城县的官道。 就在这时,刘遵忽然一勒缰绳,指着一条岔路。 “殿下,前方是安家村,风景……甚是优美。 且与项城县相邻,时辰尚早,殿下若有雅兴,不妨先移步一观……” “通判相公!” 一边的属吏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拦。 “哦,对了,差点把你们给忘了。” 刘遵面无表情,看向那属吏。 林玄站在一旁,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噗嗤!” 箭矢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令人牙酸。 温热的血浆在林玄面前炸开。 一支弩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刘遵的脖颈! 巨大的力道带得他整个人从马背上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扑在林玄的怀中。 “啊啊啊啊!!!” 属吏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刘通判,爆发出剧烈的惨叫声。 “铁,是‘铁面孔’!” 林子中,十几个身着灰色长袍,戴着铁制面具的汉子,走了出来。 第四十七章:刘遵 为首的“铁面孔”身形极为魁梧,他手中正握着一张弓弩。 “全都杀了!” 不等林玄反应,那几个铁面孔如同虎入羊群,迅速将在场几乎所有的官吏全部杀死。 只剩下那方才想要制止刘遵的属吏,跌坐在血泊中,瑟瑟发抖。 为首的“铁面孔”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滚回去告诉梁老狗,杀人者,铁面孔也!” 属吏愣了半晌,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连滚带爬地起身,怪叫着跑走了。 目送那属吏远去的背影,为首的“铁面孔”打了个手势,其他人纷纷动手,将官道上四散的尸体纷纷丢弃在了道路两旁。 唯有刘遵的尸体,依旧直挺挺地倒在林玄面前。 做完这些事,为首的“铁面孔”这才看向马车。 林玄如临大敌,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但是,李伯岳轻轻摁在林玄肩上,那“铁面孔”也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可是襄邑县中的无双帝姬?” “大哥!快快起身,问帝姬殿下安!” ‘大哥?起身?’ 林玄正在心中疑惑,下一秒发生的事,却令他险些吓得倒退好几步。 只见地上,那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刘遵,却像没事人一般,爬了起来。 只见他咬紧牙关,一只手握住贯穿脖颈的箭矢,猛地一发力,竟然硬生生地将那支箭矢拔了出来。 鲜血四溅。 他却毫无感觉一般,从怀中掏出一袋药粉,倒在洞口,血瞬间被止住。 李伯岳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充满了羡慕。 刘遵咳嗽了几声,确定自己还能说话,这才笑着对赵瑛拱手行礼道。 “下官刘遵,兼任‘铁面孔’首领,见过帝姬殿下。” “幸亏未伤及要害,加上师尊的伤药……让殿下见笑了。” 赵瑛又说道:“三姐对你极为倚重,还让你这个陈州本地人回原籍做官,你舍得背叛她?” 下官,做不到!” 为首的“铁面孔”沉声道:“殿下,请速速移步,此地交由我等处理。” 刘遵接过手下递来的铁面孔,戴上,低声道:“妙音虽强,但并非不可战胜。” “之前,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她,所以下官只能在衙署中忍辱负重。” “现在,有了殿下,我们,未尝不能一战!” “下官还要要事,先行告退!” 说完,众人将所有尸体收集在一堆,放下一把火,迅速消失在树林中。 临行前,刘遵交给了赵瑛一副铁面孔面具。 林玄道:“都统,这伙人?” 李伯岳皱着眉:“行伍出身,动作毫不拖沓,干脆利落。” “九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林玄将瘫软在车座上的车夫扶了起来,他不是官吏,所以铁面孔没有对他下手。 马车门帘被掀起,赵瑛径直走了出来。 林玄皱了皱眉,反应极快,他立刻得知了赵瑛的意图。 车夫还不知情况,扶着林玄的手,颤抖道。 话音未落,林玄一掌,不轻不重地剁在那老车夫脖颈上,老汉两眼一翻,安然入睡。 赵瑛欣慰地点了点头,这道人,越来越能够读懂我的意思了。 “护送官员伤亡殆尽,唯一幸存的属吏也没有确认我们最终的死活。”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在梁初喜他们眼中,就是死人。” 听着赵瑛的话,林玄突然眼角一抽,他不确定地开口道。 “没错,”赵瑛大方承认,“若是没有刘遵,动手的人,会是伯岳。” 李伯岳配合地出刀三寸,随后又收刀入鞘。 林玄哭笑不得。 李伯岳不再言语,牵过枣红马,扶着赵瑛上了马,自己则是卸下马车的木辕,翻身上马。 “道人,上马。咱们趁早赶往项城县。” 但林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始终看向那条,刘遵口中,通往安家村的岔道。 他的注意力现在全都放在褡裢中的《伏妖录》。 它在指引着安家村的方向。 林玄扭过头,看向赵瑛。 赵瑛歪了歪头,期待着林玄的下文。 褡裢中,《伏妖录》仍在不断地指引着林玄,越来越急促。 林玄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九娘子,实不相瞒,小道的手段对安家村有强烈感应,那里必有蹊跷。 而且,刘遵之前特意提及,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说不得,那里就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殿下与都统去项城县,将身影暴露在梁初喜眼下,继续麻痹他的心理。” “而,小道,独自前往安家村。” 赵瑛瞬间理解:“对外,我可以说,道人为了为死去的官吏报仇,追杀铁面孔去了,我二人为了等你,便可赖在项城县。” “这样,就成了一根钉子,狠狠扎在梁初喜的眼皮下,这种若离若近的感觉,最是折磨人。” 赵瑛莞尔一笑:“道人,万事小心。这面具你拿上,以备不时之需。” 丢下这一句,赵瑛侧过身,任由李伯岳牵着枣红马走上前往项城县的大道。 将目光从二人离开的背影移开,林玄深吸口气,也转身走上通往安家村的岔道。 ... “蠢猪!一群蠢猪!刘遵那厮,更是蠢猪中的蠢猪!!” 衙署,梁初喜狠狠一脚将浑身血污的属吏窝翻在地,尚不解恨,一把夺过身边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打得那属吏满地打滚。 身后,妙音神情悠然,啜饮着茶水。 “知州相公~莫要动怒,你身上那点生机,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梁初喜正在暴怒,听得这话,瞬间又急又怒。 “真人哎!三殿下送他来配合俺,马上就要靠那堕妖与金人搭上线了!” “现在可好!那蠢猪自己死了不打紧,还要连带个帝姬一起!” 梁初喜咆哮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不,不可能是死了!” “有李伯岳在,还有那疯道人,整个陈州,除了真人,还有谁杀那帝姬?” 梁初喜突然狞笑道:“小丫头片子,想跟老子玩灯下黑?” 他几乎是冲着手下的衙役们咆哮道:“出城!查!每个流民都给本官细细地查!” 话音未落,官署外,一个捕快打扮的汉子匆匆闯了进来。 “只不过,殿下说,那疯道人独自一人外出追杀那冲撞殿下的铁面孔,要等他回来再走!” ... 安家村,村口。 安仁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村里冷漠的众人,抿了抿唇,这才艰难地开了口。 “族长,真个要这般绝情吗?” 为首的老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滚,这儿可不欢迎妖邪!” 安仁背后的封氏,脸上已长出细密的羽毛。 第四十八章:安仁 沿着蜿蜒的岔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玄来到了个小村庄。 村庄不算破旧,外围的田埂里还有蓑翁在赶着牛。 雪已停了好几日,潮湿的泥土中已有春芽探出了头。 确实如刘遵所说,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去处。 但林玄无暇欣赏。 因为他正好遇上了一个熟人。 而《伏妖录》的指引,也正应着他。 “安仁?” 只见村口的破土地庙外,几个村民正随意推搡着安仁。 地上,一件杏色夹袄被随意丢弃。 安仁虽然已鼻青脸肿,但还是咬着牙,死死阻挡在庙门前。 “俺的家产你们夺去了!俺的家,你们也不让进了!” “现在,逼得俺只能住在这土地庙里,你们也要赶走俺!” 为首的混混啐了一口,笑道:“土地庙?这可是供奉土地公爷的!” “你那婆姨染了病,成了妖邪,还想住在这儿妨了俺们村的地缘?” 另一个村民也开口道:“哥哥!莫要费口舌,扔出村子便是!” “至于封二娘,啧啧,俺们还没玩过妖女嘞!” “俺们还没玩过妖女嘞!” 那村民猥琐的笑声刚落,一道玄色剑影便点在他的喉结前。 林玄戴着铁面孔,手持法剑,不知何时已插入人群中央,目光冷冽地扫过一众村民。 “滚。” 林玄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村民噤若寒蝉。 为首混混吓得连退几步,指着林玄:“你,你是什么人?!” 林玄没理他,回头看向土地庙中。 半个身子已爬满诡异羽毛的封氏,正手脚并用地从庙中爬了出来。 她那面容依旧姣好,但大半张脸都被绒羽所覆盖,黑黄的双眸滴溜溜地乱转,像极了喜鹊的眼睛。 “妖,妖啊!” “去!快去请族长和州城里来的仙师!” 村民们一哄而散,嚷嚷着去请族长和官老爷。 “封娘子……她这是?” 林玄收起法剑,眉头紧锁。 安仁警惕地看着林玄,林玄叹了口气,将面具摘下。 “仙长?!” 安仁惊喜万分。 林玄却皱了皱眉,将面具重新戴上。 他能感觉到,封氏身上,【堕妖】的进程正在缓慢进展。 封氏挣扎着抬起头,那双鹊眼死死盯住林玄的褡裢,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 “我苦命的妮儿啊!!” 她哀嚎一声,猛地向林玄扑来,速度竟远超常人! “娘子不可!”安仁大惊失色。 林玄侧身避开,并未出剑。 他反手拖住封氏抓来的尖爪,稍一用力,封氏整个人被摁倒在地,无法发力,只能徒劳地拼命挣扎。 安仁见状,整个人扑在封氏身上,忍着泪,轻声安抚着娘子。 “秀儿啊!娘在啊!” 忍受着封氏绝望的哭喊,林玄猛地将手腕伸到她的面前! “仙长!” 安仁惊呼。 封氏见状探头便要狠狠咬下去,却在最后关头,强行忍住了冲动。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林玄手腕上的那条红绳。 “对,对!娘子!你看!你看这个!秀儿编的……我们一家……” 安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温柔。 奇迹般地,封氏的动作猛地一滞。 她的目光从褡裢移到那根红绳上,暴戾的气息稍稍平息,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茫然与痛苦。 林玄将她轻轻松开。 她伸出已覆盖着绒羽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红绳,蜷缩回了安仁脚边。 安仁紧紧抱着妻子,向林玄讲述着他们的遭遇。 “……道长,小可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年轻时,娘子是村中最美的姑娘,本村,外乡,追求者无数。 他们嫉妒俺娶了二娘,日日来恶心俺,小可忍了,搬到了汴京,靠替人写字讨生活。” 他指着村子的方向,话语中毫无生气。 “现在,小可逃难回来。” “可他们……连这最后一点活路都不给小可。” 林玄沉默地听着。 ‘《伏妖录》和刘遵,只是想让我来这儿帮助安仁么?’ 虽然万分同情安仁,但此刻的林玄不得不生出些别的心思。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与呵斥声由远及近。 “让开!都让开!仙长到了!” 刚才逃散的村民去而复返,簇拥着两人前来。 一人身着皂色官袍,神色倨傲,正是陈州下来的官员。 另一人则是个女道士,约莫三十岁年纪,身材丰美,面容精致。 那官员扫了一眼现场,冲着林玄,吓了一跳:“铁面孔?!竟敢阻拦官府办案? 此二人身染妖邪,妙音真人法旨,需带回城中‘教化’!” 他两日前就被妙音安排到安家村中,负责引导村民,排挤驱逐安家夫妻,自然没见过林玄。 ‘妙音?!她的目的就是安家夫妻?可是,为什么?就因为她是堕妖?’ 林玄思绪翻涌,但身子却仍然挡在安仁身前,一动也不动。 “办案?教化?” 林玄冷笑道。 “侵占他们的田产,将他们赶到村外还不罢休,你们就是这么教化村民的?” 那官吏被林玄的话一噎,瞪着眼,却半晌也出不来声响。 村民中,好几人听着林玄的质问,脸色变得怪异了起来。 林玄深吸一口气,还要再说,却被安仁拽住了裤腿。 林玄转过身,心中一阵悲哀。 安仁重新背起封氏,将布囊挂在脖子上,强迫着自己,挤出一道笑容。 “小可,离开便是。” 村民中,有人神情挣扎,族长的老脸憋得涨红。 “且慢。” 官吏身边,良久未曾开口的女道士终于开口了。 那道士温和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好汉。 这一切,都是误会,都是必要的。 此二人执念深重,已经到了【堕妖】边缘,贫道特奉真人法旨,赐下‘净心丹’。” “为了隔绝二人执念,不得不让村中善信排挤驱逐他们。” “哎,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呀。” 女道士微笑道。 “为了他们好?” 林玄盯着那瓷瓶,眯了眯眼。 【清明灵感】下,瓷瓶周遭的黑气,犹如实质。 第四十九章:人性本恶 那股黑气,林玄可太熟悉了。 无论是城墙上的张魁,还是牛角洼的错勾,身上都萦绕这股浓郁的黑气。 金人研制的“虎狼丹”! “就,就是!仙长说得极是!我等本来就是为了告诫安大郎罢了!” 见帝都的仙长都站在自己这边,为首的族长瞬间挺起了腰板,指着林玄,阴阳怪气地喝骂道。 没办法,安仁的家产,就属他族长吃下的最多,自然得在仙长与上官面前表现卖弄一番。 余下的村民们见族长起了头,也纷纷壮起了胆子。 这些愚民,甚至不需要怎么带节奏,只要有一个人带头,他们就敢跟在后头,借题发挥,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 “就是!安仁这厮,年轻时就自视清高!娶了封二娘这等美娇娘还不够,村里乡亲调侃两句,便受不得,还跑到了汴京!” “挣了大钱,便不记得村里乡亲们的好!” “呵!难怪封二娘当年选择嫁给这憨货嘞!原来是个妖邪,借着这二傻子的名号,假扮俺们人嘞!” 安仁面皮涨得通红。 “不!不是这样的!” 奈何,安仁越是紧张的时刻,越是说不利索话。 而正是因为安仁这看似怯懦的表现,反倒助长了村民的嚣张气焰。 “你看!这含鸟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 “就是啊!这位道长,连真人的高徒都发话了,这安仁狗贼,私自收留妖邪,还生下一女,实在有悖人伦!” 村民中,一位与安仁长得有几分相像的汉子,阴恻恻地开口道。 “没错!依着俺看啊,安民说不得就是知晓了这一点,这才将那小祸害卖了的!” “结果呢?俺们安仁大老爷不识好人心,还亲手杀了亲生弟弟!” 安仁一脸难以置信地死瞪着那汉子。 “安金?你!” 作为亲二叔的儿子,安仁十分信任这堪比亲兄弟的安金,以至于回到村子后,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倾诉给了对方。 结果,这对于安仁来说,足以成为一辈子噩梦的事情,被他随意地在大庭广众下抖了出来。 安仁愣愣怔怔地看着唾沫横飞的堂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众人听完安金的说辞,心中那股莫名的正义感越发强烈,看向安仁的眼神也越发鄙夷。 而这一切的主使,那貌美的女道士,依旧是一手托举着瓷瓶,满脸笑意。 在她的默许下,几个胆子大的村民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使劲地扔向安仁夫妻。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颗。 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加入了这场由纯粹的恶意构筑而成的狂欢。 男人指着安仁绝望的面孔肆意调笑。 “太公一世英名,养出这么个孬种来!” “凭什么他这种蠢货还能在汴京闯荡,挣得那么多银子?” 女人看着封氏身上的鸟羽指指点点。 “就这狐媚子,该!” “年轻时多娇贵啊!一群汉子围着转!现在呢?还不是趴在泥巴地里!” ‘成了!真人算无遗策,这等同心同悲的夫妻,实在稀罕。只需引导这伙愚民稍稍施压,就将这汉子逼得有了堕妖的前兆了!’ ‘至于再让这汉子服下丹药,佐以真人传授的功法,便能将这对夫妻彻底炼化成远强于普通堕妖的妖邪!!’ 那女道士眼见着面前这全然由自己催化的混乱场面,心中得意忘形。 “住口!!” 林玄忍无可忍,踏前一步。 他的周身,【入罡】境的修为尽情展露,那些飞向身后的石块泥团被尽数拦下。 安家村都是些愚昧的凡人,被这淳厚无比的罡气威压一震,纷纷瘫软了下来。 他们畏惧地看着林玄,心中充满了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这位仙长要保护那对妖邪夫妇? 那官员也不好过。 他缩在女道士身旁,勉强稳住身形,脸色一沉。 “好汉,莫要自误! 此乃陈州地界,真人的法旨,相公的吩咐,便是天条!” 女道士摩挲着怀中妙音赐予的纸符,面色难看。 哪来的野汉子? 本来还觉得林玄身形俊秀,只要面具下的皮囊周正,便可等到安家夫妇堕妖后收为真人所用之后,收下他作男宠。 结果,还是个【入罡】境的修士?! 女道士皱了皱眉,随后,又笑了起来。 “好汉莫要心焦!” 她慵懒地将手中瓷瓶掂了掂,视线径直看向安仁:“安居士,你看看!” “就因为你一个人,这位道友,还有村子里的乡亲们,都陷入这般无意义的争执之中!” 那官吏极为奸猾,立刻走上前,与女道士打起了配合。 他抑扬顿挫,唾沫横飞。 “贱民安仁!你口口声声说你那娘子是人!安民与安小秀之死也是受人蛊惑!” “那好,那你身后那浑身布满鸟羽的东西是什么?你也硬要说那是人啊?” 官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仗着身边有仙长保护,谅那铁面孔也不敢白日行凶。 面上却是一副为了你好的模样,咬牙切齿,一只手在半空中疯狂挥舞。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村民们在那官员与道士的撑腰下,胆气再壮,拿着棍棒,面目狰狞地围了上来。 “道长,您让开吧!” “别挡着官爷办事!” “他们就是妖!就是妖!绝对不能,留在俺们村!” 族长目眦欲裂。 林玄只觉头晕目眩,他不明白,人心,为何会险恶到这等地步。 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抱着娘子,身形不停颤抖的安仁。 注意到林玄的视线,安仁抬起头,满脸泪痕,鼻子使劲抽了抽。 他拼尽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林玄闻言,瞳孔巨震。 【清明灵感】下,安仁的身上,也逐渐攀上丝丝缕缕的黑气。 女道士喜形于色,她再次托起装着“虎狼丹”的瓷瓶,眸子眯了眯。 “安居士,贫道受真人所托,自然要对妖邪之事负责。” “然而,贫道看居士声泪俱下,其中真挚之情,实在不像作假。” 女道士越说越兴奋,高耸的胸脯也因为兴奋而在道袍下微微颤抖。 “这丹药,乃是真人所赐,只要二人吃下,半个时辰之内,未曾妖变。 贫道,便让村中百姓,向居士赔个不是,如何?” 替安仁做出回答的,是林玄瞬间飞扑至女道士面前,裹挟着黑红罡气的凌厉一刀。 “如你妈!!!” 第五十章:夫妻本是同林鸟 殇之戾在林玄的丹田中咆哮,王五的呓语在耳边回荡。 “啊啊啊啊!!!” 一只手臂高高飞起,瓷瓶摔在地上,黑色的丹药滚落一地。 女道士不过【开脉】修为,如何能够抵挡林玄这凶悍的一刀? 她一屁股跌在地上,一手捂着血肉模糊的切口,贝齿紧咬着下唇,眼圈泛红,死死地瞪着林玄。 “却饶你不得!” 林玄眯了眯眼,玄色法剑高高举起。 剑锋带着决绝的杀意,悍然斩落! 见林玄不为所动,手中法剑依旧坚定地斩向自己,跌倒在地的女道士眼眸中闪过一丝疯狂,完好的那只手伸向林玄,几道灵气弹射向林玄面门。 见林玄不为所动,女道士眼眸中闪过一丝疯狂,那只完好的手猛地弹出几道阴损的灵气,直取林玄面门! 林玄任凭那灵气弹砸在周身护体的黑红色罡气上,手中动作不减,反而更加疯狂。 女道士无奈,只能将残留的灵气聚在掌心,试图抵挡林玄的斩击。 “哧!” 毫无用处。 法剑硬生生凿进女道士那只完好的手中,将其分为两半。 “真人救我!” 直到此刻,那女道士眼中,才闪过一丝畏惧。 那女道士怀中,一道昏黄的纸符悄然燃烧殆尽。 而林玄手下,玄色法剑上缠绕着的黑红色罡气瞬间崩散,一股极为淫靡的气息,从女道士身体中猛然散发出来。 ‘妙音身上的那股气息?!’ 林玄面色难看,当即将法剑从女道士分为两半的小臂中抽出,一脚踹在女道士腹上,回退数步。 借着这机会,女道士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抽身而退。 “狗官!”女道士面色惨白,“还不动手?再这样下去,你我都活不了!” 那官吏蜷缩在最后头,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本以为是个在真人面前露脸的好机会,没想到碰到了个铁面孔! 但是,他没有任何选择。 “快!谁能将地上的丹药喂到这对男女嘴里,本吏亲自保举你家作本乡乡正,不仅如此,还永免你家的徭役!” 一语落下,所有村民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一双双赤红的眸子,飞速锁定了安仁与封氏。 “我看谁敢!” 林玄轻轻掸去灵气弹在道袍上留下的痕迹,黑红色罡气护体下,那几道灵气弹只不过在身上留下了几道尘印。 林玄将法剑反握,左手屈起,剑背在左手的道袍上细细擦过,上头残留的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 殇之戾再次缠绕,林玄狠狠吐出一道浊气,死死盯着面色难看的女道士。 以一人,抵挡数百村民。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嘹亮的怪叫,随后,径直扑向林玄。 无数村民如同潮水般涌来,林玄周身罡气震荡,将最前头的一批人震得人仰马翻。 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身体,赤红着双眼,疯狂地扑向安仁夫妇所在的角落。 汉子上来搂住林玄的袖袍,妇人牵住他的裤脚。 ‘全都疯了!’ 林玄眉头紧锁。 他脸上一沉,罡气悄然攀上剑锋。 水墨人魈也出现在林玄身侧,不停推搡恐吓村民。 水墨王五与王二,一前一后,把蜂拥而上的村民一个个扔飞出去。 但更多的村民抱住它们的墨色肢体,用体重拖慢它们的动作。 《伏妖录》中,记录着奉座女的那张纸页依旧破损不堪。 女道士用布条勉强将小臂包扎起来,驱使着那股淫靡之气,扑向林玄。 气息笼罩了林玄,使得他的神智恍惚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一个汉子从林玄的胯下,钻了进来。 “官人呐!” 突然,脑后传来剧烈的打斗声。 林玄深吸一口气,黑红色的罡气大涨,数百名红了眼的村民纷纷被震飞十数米,顿时,一片哀嚎。 借着这个空隙,林玄扭过头。 封氏展开已然完全化作鸟羽的手臂,拼命地保护着安仁,而安仁,佝偻着身子,喘着粗气。 安仁身边,站着安金。 他喘着粗气,一手拿着地上的“虎狼丹”,一手锁着安仁的脖子,随后,哈哈大笑。 “吃!给老子吃!哈哈哈哈!” “不!” 林玄一拳将安金打趴,正要夺药。 “休想坏真人好事!” 那女道士也顾不得其他,竟然强行拖着重伤的身躯,催动丹田中仅剩的灵气,扑上来缠住林玄,令他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林玄大怒,一剑斩下,女道士哀嚎一声,她另一只手也被林玄斩下。 但是她忍着剧痛,冲着林玄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林玄急忙转过头去。 只见安仁蜷缩着身子,从地上拾起两枚还沾着污泥的“虎狼丹”,将其中一枚递给封氏。 二人死盯着那“虎狼丹”,呼吸无比急促。 “安仁!!不能认输啊!” 林玄急忙朝着安仁扑去。 但是,太迟了。 夫妻二人,流着血泪,将丹药塞入口中。 “仙长!官爷!他吃了!答应俺家的,永免徭役,哈哈哈哈!” 地上的安金忍着剧痛狂笑着。 身后的村民也发出无数惋惜的声音。 林玄扶着安仁的肩膀,指尖的触感告诉他,安仁的体温在不停流逝。 “《伏妖录》!做些什么!快!要多少寿元?老子给你!!” 林玄的心中疯狂呐喊。 褡裢中,《伏妖录》毫无反应。 “呃啊啊啊!” 丹药入腹,黑气瞬间从安仁七窍中喷涌而出。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黑密的羽毛疯狂从浑身上下生出,眼睛也在疾速变得昏黄。 封氏也颤抖着,牢牢抱着相公。 二人忍受着极端的痛苦,依偎在一起。 安仁的面目已然全非,他抬起头,看着林玄,哆嗦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黑色的长羽将林玄震开,迅速将安仁与封氏包裹,生成一枚由黑羽构成的巨卵。 里头传来类似心跳的搏动声。 “成了!!” 眼见得这一切的发生,女道士全然不顾身上的重伤,放肆大笑。 “真人的大计,成了!” 身侧,族长搓着手,凑到女道士身旁,露出讨好的笑容。 其余的村民也一脸热忱地望向女道士。 女道士笑而不语。 “安仁!” 林玄赤红着双瞳,丹田中的罡气源源不断地化作殇之戾,劈砍着巨卵。 黑羽的质地如同玄铁一般,法剑劈在上头,激起阵阵火星。 他的脚下,安金不停蠕动着,一会儿哀嚎,一会儿大笑。 突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巨卵,裂开了一道缝。 猩红的眸子死盯着地上的安金。 随后,卵中爆发出凄厉的鹊鸟鸣叫,从缝隙中,伸出一只女人娇柔的手,将他拖进巨卵。 “嘎嚓!” 清脆的咀嚼声响起。 “妖……妖怪啊!”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村民顿时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林玄抬起头,眼看着这从巨卵中孵化而出的妖邪,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巨卵支离破碎,细长的黑羽支离破碎,依附在妖邪的身躯上。 它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便开始凝固。 一股怨毒与悲伤交织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口。 它那双猩红的眸子,先是看了一眼地上安金的残骸,随后,死死地锁定了哭喊奔逃的村民。 林玄心中,莫名闪过这句话。 第五十一章:比翼鸟 寒音观。 “真人、相公吃茶。” 秋水面无表情,将头一盏茶奉给妙音,第二盏奉给梁初喜,随后,倒行着退了出去。 妙音接过,淡笑着,抿了一口。 “知州相公不必多虑,好在那帝姬殿下已经到了项城县,明日便渡河,离开我陈州地界。” 梁初喜喝着茶,眉宇间阴晴不定。 妙音笑了笑,继续啜饮茶水。 “真人!” 突然,秋水匆匆赶来,手中是一张燃烧殆尽的纸符。 妙音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秋水,你去安家村走一趟!” ... 那鹊首人身的妖邪彻底挣脱了巨卵。 整头妖邪的身躯,看上去就是由安仁与封氏互相拥抱而成,一半是男子的雄伟,一半是女子的柔媚。 就连脑袋也是,二人的脑袋完美地糅杂在一起,生成如同鹊鸟的模样。 半张是安仁的愁眉不展,半张是封氏的掩面而泣。 “苦哇” 鹊首人身的妖邪发出一声尖啸,是安仁的声音。 身后巨大的黑羽鸟翅轻轻一闪,它们径直越过林玄,扑向后头的人群。 “救命!仙长救俺!” “安仁哥!俺错了!啊!” 利爪闪过,官吏那颗满是惊惧的头颅冲天而起,热血溅了周围村民满身。 “仙长,这,这算什么?” 族长一脸混乱,“不是说好了,逼疯安家夫妇,让他们显露原形,就教会俺们修仙之法,为什么?” 混乱中,春水丝毫不顾空荡荡的两侧袖袍,看向身边那惊恐万分的族长,面露满意之色。 “修仙?可以,去,让妖邪把你们这些痛苦的根源吃了,断绝了它们的执念,为它们的成仙添砖加瓦。” “多好!” 春水说完,一道灵气狠狠打在族长腰窝上。 老汉吃痛,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前趔趄几步,跪倒在地。 “哎哟!” 族长跪在地上,大脑一片浆糊。 随后,他发现,自己面前,突然落下一对巨大的鸟足,随后,头顶也传来低沉的呼吸声。 族长不敢抬头。 但安仁直接将他拎了起来,迫使那族长与他们对视。 “安仁!求求你,俺把田产、房屋都还你!别杀俺!别杀俺!” 族长在半空中疯狂挣扎,泪水夺眶而出。 安仁和封氏,歪着脑袋,看着族长可笑的表演。 一个脑袋,两张脸,一边是复仇的快感,一边是无比的哀伤。 鹊口大开,一口将族长的脑袋包下。 就在安仁和封氏肆意屠杀之时,林玄,也站在春水面前。 “你方才说,这是真人的计划?将一对无辜的夫妇转化为堕妖?” “从实招来,我给你个痛快!” 林玄手持玄色法剑,神情淡然。 眼前的春水失去了双臂,鲜血染透了纯白的道袍,显得可怜至极,如同一朵娇弱的白花。 但林玄的心中,除了汹涌的杀意,再无其他心思。 春水压着牙,恨声道:“你这不知死活的疯子!自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这对夫妻?” 她狞笑着,开始高呼妙音的教义,眼中流露出极端的崇拜。 “同心同悲,夫妻一体!” “佐以良药,堕化作妖!” “取凡夫之躯体,孕妖邪之内丹!” 林玄皱着眉,这女人,已经疯了! 无心再听她的风言风语,林玄眸中寒光一闪,法剑迅速划过春水白腻的脖颈。 春水的狂喊戛然而止,无力地瘫软在地。 林玄用剑尖轻轻挑开春水的道袍,在内襟中,看到一小张纸。 他弯腰捡起,是一家青楼的赎身劵。 林玄心下了然,并非是陈州没有青楼,而是在她两年前来到陈州时,将那些勾栏瓦舍全都关闭了。 而那些女子,应该都如面前的春水那般,被她赎了身,收作道童。 身旁,一个汉子满身血污,扑倒在林玄面前,痛苦地哀求道。 “好汉!是俺们猪油蒙了心,求求您,施展神通,斩杀妖邪!” 林玄侧过头,瞥了那汉子一眼。 嗯,是那个叫嚣着要玩妖女的汉子。 林玄心念一动,罡气微动,便将汉子震得倒退。 随后,林玄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修士讲究因果报应,你们再三招惹安仁是因,现在,就是果!” “这果,我可不敢替你们担,请诸位,好好享受!” 那汉子张着口,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只大手攥住脑袋,提着飞上半空而去。 不消多时,土地庙前已是布满了尸体。 血腥味冲天,就连林玄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将赎身契轻轻放回春水身边,看向仰天咆哮的妖邪。 整个村子,只剩几个老实巴交的男女与孩子们,蜷缩在土地庙中,瑟瑟发抖。 方才,也只有他们几个没有嘲讽攻击安家夫妻。 林玄松了口气。 看来,他们的堕妖直接到达了王五那种小妖的境界,还保留着一定的神智。 妖邪哭嚎了一阵,无力地跪在地上,将头扭向林玄。 它们捧起地上的尸体,嘴角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涎水。 脑中的本能告诉它们,不吃人,就会死! 林玄瞳孔猛缩,只见,妖邪身上,那细密的黑羽上燃起熊熊黑焰,而身躯,也在不断地崩解溃散。 “安居士!封娘子!” 林玄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想要将妖邪的身躯搀扶起来。 但手一碰到妖邪的躯体,那个部位便立刻崩散,最终,只剩一滩黑色的血水留在林玄手中。 也就是这一碰,红绳再次在二人眼中晃过。 安仁的声音响起,他下定了决心,将尸体使劲地往远处扔飞。 鹊头已经崩解了一半,却仍然挤出一抹笑容。 话音落下,整具庞大的妖躯再也支撑不住,崩解为一滩浓稠的黑血。 林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突然,褡裢中,一张纸页飞出。 并不是如同以往那样,闪烁着红光,汲取妖气,而是散发着柔和的淡金色光芒,洗涤着地上的黑血。 良久,黑血洗涤殆尽,转而升腾起两道白烟。 白烟化作封氏与安仁的模样,夫妻二人,向着林玄拜了三拜,随后,一头钻入林玄手腕上的红绳。 那里有秀儿的味道。 纸页飞回,上头正描绘着鹊首人身的妖邪,而且是水彩影神。 【有一种野兽,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需要两只相拥,才能翱翔。】 【人们称它们为,比翼鸟。】 【小妖安仁、封氏,已消耗一百香火净化。收取它们的精魄,摄取它们的威灵。】 【赐予你,殇之哀,且可短暂化形为比翼鸟。】 【可消耗大量罡气,将对方内心深处最深的悲伤撕扯出来。修为相差越大,成效越低。】 第五十二章:同心结 林玄站起身,准备立刻这个村子。 突然,眼前的泥地中,一道妖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那正是安家夫妇化为黑血的地方,此刻,那儿正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玄黑的核心。 林玄快步上前,将那枚核心捡起。 脑海中,小字再次浮现。 【世间之妖邪,可分为两类。】 【堕妖,为凡夫执着于念想,堕化而成。】 【野妖,山精野怪,潜心修炼,开洞府,觉灵智,化妖力为内核。】 【此物为野妖妖核,极为珍贵,研磨内服,可大幅精进修为。】 《伏妖录》为林玄做出了简短的解释。 林玄想起春水临死前的疯语,心中对妙音的仇视又多了几分。 “妖核?堕妖之躯为何会凝结出野妖的内核? 难道说…那女人口中,妙音数百次实验所追求的‘完美造物’,就是让被迫堕化的凡人,也能如山中精怪一般,结成妖核?” 说着,林玄便要将妖核塞进褡裢中。 “铁面孔,我劝你,将它交出来。” 一柄道剑,毫无征兆地抵在林玄喉间。 眼前之人,正是秋水。 “真人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一个野汉子所能染指的!” 她依旧面无表情,即使看见眼前,从同一座青楼出身的春水的尸体,也毫无波澜。 “不要试图反抗,你斗不过贫道!” 秋水眯着眼,紧盯着林玄脸上的铁面孔面具。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入罡】境圆满的修为展露无遗。 林玄微微低头,俯视着秋水,秋水面无表情,手中法剑往前进了几分。 他压低声线,低声喝道:“妙音的走狗,眼光倒是不差!” “罢了罢了,给你又如何。” 说着,林玄作势将手探进褡裢中。 “王五!” 林玄突然大喝一声。 秋水眸子低沉,道剑猛然刺出。 却见,林玄褡裢中,水墨成形的一只巨手瞬间伸出,狠狠一拳砸在秋水手腕上,使道剑瞬间脱了手。 与此同时,水墨人魈悄然出现在秋水身后,尖啸一声,一把拽住秋水的小腿,将她拽了个趔趄。 一瞬间,攻守易势。 王五完全成型,弯腰将道剑拾起,递给林玄。 林玄把玩着做工考究的道剑,笑道:“我,斗不过你吗?” 秋水的眸子此刻才终于动了动。 只见她周身的罡气陡然升腾,变得凝视无比。 身后的水墨人魈哀嚎一声,径直被炸成一滩墨水,扭曲着回到林玄身边。 “铁面孔?不对,那帮村夫只晓得舞刀弄枪,便是修士,也都是主修的拳脚功夫,刚猛无比。” 秋水站起身,玉手一招,林玄手中的那柄道剑,便立刻挣脱,回到秋水手中。 “你这手诡异的水墨妖法,阴损无比,绝非他们的路数!” 林玄皱起眉头,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下一刻,二剑相交。 “你这厮,究竟是谁?” 秋水的修为高于林玄,且剑术精湛,刚一开始便压得林玄喘不过气。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铁面孔王子夫是也!” 林玄疲于招架,但口中依旧不让分毫。 秋水眸子一沉,一击截腕,硬生生将林玄朝她面门剁下的一剑逼退,随后一脚点在林玄小腹,二人瞬间拉开距离。 ‘这女人,剑术精湛,若不是李都统教导了几日,恐怕方才这腕子都要被剁...’ ‘这莽子,一手剑术稀烂,但力气却恁地大...’ 下一刻,二人周身同时升腾起强劲的罡气。 黑红色的罡气与无形的罡气相互交锋。 身下,水墨王二狰狞咆哮,以身躯硬生生接住数十道灵剑,最终,崩溃为一滩墨水。 秋水面无表情,罡气再次凝结成数十道灵剑,朝着林玄激射而来。 “区区下等【入罡】,岂敢在贫道面前逞强?” “王子夫,速速交出妖核,并且说出当时所有情况,饶你全尸!” 望着那数十道灵剑,林玄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在红绳上抚了抚。 ‘安居士,且教小道见识见识,殇之哀的威力。’ 丹田中,还剩余约莫五成的罡气,全部用在殇之哀上! 那道淡粉色的气息被罡气微微勾动,腕子上,红绳也随风轻摆。 一瞬间,林玄便觉得鼻头一酸,随后,无数的悲伤往事,前仆后继地在他的脑中浮现。 从红绳上,一股淡粉色的烟雾散开,渐渐将二人笼罩在其中。 林玄咬紧牙关,强忍住痛哭出声的冲动,暗骂道。 ‘竟然是无差别的全体术法!’ “毒雾?!” 秋水先是心头一惊,急忙捂住口鼻,却未曾感觉到丝毫中毒的不适感。 “雕虫小技,你...奇怪?” 秋水刚想冷声嘲讽林玄几句,却奇怪地发现,有几滴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掌心。 “下雨了吗?” 秋水抬头看了看天空,晴空万里。 但水珠越来越多,不停地从脸上滑落,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贫道...这是哭了?” 秋水猛咬舌尖,试图用剧痛驱散心中的悲意,但童年被弃、在青楼中挣扎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涌现。 “娘...” “真人...” “孙青...” 秋水倔强地跪在地上,忍受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不,是两个人。 林玄与秋水,此刻如同多年未见的亲姐弟一般,相拥在一起,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林玄率先适应了粉雾的影响,强撑着身子,一边流着泪,一边颤抖着,举起手中的法剑,踉跄着走向秋水。 “你究竟是谁?!这种诡异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秋水不停擦拭着泪水,撕心裂肺地冲着林玄哭嚎道。 “王子夫!” 林玄咬紧牙关,法剑高高举起,随后,猛然斩下! 秋水眼中寒光一闪,从胸衣中抽出一张纸符,口中念念有词。 纸符迅速燃烧,妙音身上那股淫靡之气再次荡漾开来。 “不好!” 林玄瞳孔一缩,只得收起攻势,连连后退。 最终,秋水挣扎着站起身,转身离去。 ‘必须,将这里的情况,全部告知真人!’ 林玄眼见道童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将淡粉气息收敛起来。 再晚一秒,他或许也要如同秋水这般情绪崩溃。 ‘比我修为稍微高一些的秋水都哭成这样,那修为低于我的,不得当场哭死?’ 林玄感受着丹田中再一次的空虚,无奈苦笑道。 五成罡气,只不过维持了这粉雾十数息... 林玄长舒一口气,准备从褡裢中掏出一枚回灵丹服下。 就在此时,腕上红绳激发出耀眼的白光,竟然自行解下,向着褡裢角落的妖核缠绕而去。 红绳看似柔弱,却径直在妖核上穿出一个孔洞,带着妖核,重新系回林玄手腕。 “这是!” 林玄一脸震惊。 【安家夫妻,其灵宿于红绳中。】 【与那妖核同源,又被殇之哀唤醒。】 【二者相和,自行炼化为祇物。】 【获得黄阶极品祇物,同心结。】 【注入灵气,可短暂获取一定范围内所有飞禽的视野,时限二个时辰。】 第五十三章:蔡口镇 项城县。 文吏愁眉苦脸,凑到知县耳边,小心翼翼地耳语道。 “相公,知州相公今儿第三次遣人来问了,这位姑奶奶到底要何时才愿意渡河离开?” “西华、商水、南顿,诸位相公都不得已,归顺了那妖道,咱们...” “住口!从了梁老狗,咱们也得是个死!” 知县慌忙喝骂文吏,却听见书房外头,想起几道脚步声。 文吏慌忙闭上嘴。 知县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伸手抹了抹脸,露出一副笑容。 “下官见过殿下...这,这位是,那去找铁面孔报仇的好汉道人?” 只见,赵瑛身后,除了那位李都统,现在又多出了一位脏兮兮的道士。 林玄闻言,抬起头来,望了望那肥胖的知县,愣了半晌,这才木讷地拱了拱手。 “小道林玄,见过知县相公...” 知县匆匆回礼,这才重新看向赵瑛。 “殿下,蔡口镇渡口明日便可运行,下官不敢耽搁,所以已经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卯时,便可安排都头带人,护送殿下安全离开...” “你放心,明日,我自然会启程。但是现在,” 赵瑛对这知县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等到他闭嘴,一脸殷勤地望向自己时,这才开口。 “出去,这间书房,我有用。” 知县闻言,一刻也不敢耽搁,领着文吏匆匆退下。 整间书房,只剩他们三人。 李伯岳将神识散开,在明确院外无人窃听时,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林玄叹了口气,将这一日的见闻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 “安汉子...” 李伯岳的眸子也低沉了下来。 虽然赵瑛在听到封氏的结局后,也恍惚了一瞬,但片刻,她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 她将目光瞥向林玄腕子上的红绳,玄黑的妖核在烛火下闪着妖异的光芒。 “这就是你所说,从堕妖体内产出的野妖核?” 低声喃喃着,赵瑛抬起头,与李伯岳对视一眼。 “怎么了?” 林玄疑惑道。 “对妖邪自己来说,其他妖的妖核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修士,乃是极为珍贵的灵药,只需一枚最普通的小妖妖核,也足以抵半年苦修。” “而这种品相的妖核,起码得是妖灵境界的野妖才会蕴化,就算对伯岳来说,也算得一场天大的造化,不说修复他破碎的云图,至少也能回到下等【玉衡】的境界。” 赵瑛指了指林玄的手腕,耐心答道。 “现如今,天地间稀薄的灵气根本无法支撑飞禽走兽修炼,至少,普通野妖,极难修炼至大妖。” 林玄瞬间听懂了。 “这妙音,不光是在汲取陈州百姓的生机,更是在将他们视作生产妖核的工具?!” 李伯岳道:“这不可能!我大宋虽然一时之间被北人所压制,对边缘州道的控制有所松懈,但也绝对不可能容忍一只野妖如此堂而皇之地蚕食生民。” “而且,野妖核这种东西,在散修的黑市里,堪比软黄金,洒家从未听闻,陈州地界,有大量流出的传闻...” 林玄若有所思,他猛地抬头,看向李伯岳。 “绝对有可能!” “北方金人的崛起,也不过十余年。” 李伯岳皱了皱眉,随后反应了过来。 确实如道人所说,在西北军效力时,一同参与征讨辽国的金人,实力完全无法与如今的他们相提并论。 【天权】境的修为,在大宋,都不需要攀附关系,光靠修为,就能做到兵马副钤辖一职。 而襄邑县那个金人,却只是个蒲里衍?! “说不得,正是依靠着昔日,大辽国百姓体内挖出来的妖核,硬生生堆砌出来的修为战力...” 见李伯岳目中闪烁,林玄阴恻恻地补充道。 此言一出,书房内温度骤降。 赵瑛眸中寒光一闪,指尖无意识地叩击桌面。 李伯岳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林玄未开口的那半句话,他自然知晓是什么意思。 百姓,妖核,资敌。 “若真如此…” 李伯岳声音沉如闷雷:“这已非一州一府之祸,这是动摇国本,以亿万生民为薪柴的弥天大罪!” “梁初喜,当剐!” 林玄摆摆手,道:“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 林玄脑中想起了春水的话。 ‘真人实验了数百次,终于成功...’ “妙音的实验,应该只是刚有起色,若是让那春水将安仁夫妻带回陈州,那她才能真正掌控这种邪门歪道!” 李伯岳点头道:“正是,幸亏道人坚持要去那安家村走一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赵瑛秀眉微蹙。 如今皇兄尚在济州观望,任凭金人牵着父兄北归。 而且,应天府那边,所有宗室、宰执相公们的目光,只会盯着那个位置。 这份惊世骇俗的奏疏,在这个节骨眼,真的会有人关心么? 比起九五之位,区区陈州一城的百姓,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先去往蔡口镇。” 赵瑛最终决断。 若是真的牵扯到这种程度的事件,光凭他们区区三人,绝对没有办法! 这不是单纯的妖祸,这是叛乱! 要兵,要精兵! 先过河,用宗泽的令牌调度来附近的统制除妖。 “伯岳,你去准备。道人,你抓紧时间调息。” ... 次日卯时,天蒙蒙亮。 蔡口镇渡口比往日更加喧嚣。 项城知县亲自带队,十数个捕快明火执仗。 赵瑛一行三人抵达时,渡船已准备就绪。 知县堆着笑脸迎上:“殿下,万事俱备,请您登船。” “陈州之事,唉...” 赵瑛淡淡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言。 李伯岳腰间朴刀出鞘三寸。 林玄深吸一口气,正要去抓褡裢中的铁面孔面具。 突然,他的手一顿。 河道下游,薄雾之中,陡然传来一阵粗俗的号子声。 “生在太湖捕鱼虾,潜水手段人尽夸!” “今要北上屠金狗,捷报传与赵官家!” 紧接着,是水流被船舫破开的巨大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艘艨艟战船逆流而上,破开晨雾,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船体比寻常漕船高大雄健数倍,船首包铁,撞角狰狞。 甲板上,兵士林立,盔甲鲜明,刀枪映着寒光,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渡口的散漫压了下去。 为首的战船上,一面赤旗迎风猎猎作响,上书一个笔力遒劲的“陈”字! “是…是陈宣赞的战船!” 渡口小吏惊呼出声,声音带着敬畏。 知县脸色大变,低声嘟囔道。 “陈思恭?天爷!这个对家什么时候回来的?” 战船缓缓停靠在渡口。 纤夫们拽起粗重的麻绳,喊着号子,将战船固定在岸边。 一道身影自为首战船舰艏出现,凭栏而立。 冷峻的目光居高临下,俯瞰着赵瑛。 “殿下,襄邑一战,端的是神勇,卑职佩服。” “怎么,在我陈州地界,便要如此匆匆离去?” “莫不是怕了那妖道与那梁老狗?!” 第五十四章:陈思恭 如果说,梁初喜是不择手段的投机主义者。 只要有好处,不管对方是宋人、金人,甚至是妖邪,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跪磕头。 那么,刚从北路,追寻着妙音消息,一路南下的陈思恭,便是忠君爱民的另一个极端。 只见他话语刚落,双脚轻轻一点,便从船首落下,稳稳当当地踩在地上。 那人约莫三十许年纪,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战袍。 身形并不魁梧,却站得挺拔。 面容算不得英俊,生得一张马一般的长脸,下颌蓄着一簇短髯。 李伯岳抱刀而立,四目相对时,二人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而目光扫过林玄之时,陈思恭的眸子显然眯了眯。 最后,一双眸子沉静如水,看向赵瑛时,微微一沉。 随后,恭敬地弯下了腰。 “閤门宣赞舍人,道君皇帝近侍,陈思恭,见过殿下。” 赵瑛微微颔首:“嗯,官家与皇兄北狩,陈大人负责与金人磋商,辛苦了。” 陈思恭眼中瞬间划过一丝低落。 “卑职无用,没能保下二位官家。” 陈思恭?!那个一手打出太湖之战,“中兴十三功”之一的陈思恭?! 林玄心中惊诧,以至于不受控制地问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陈宣赞,您,您不是在韩统制麾下么?” 话一出口,林玄心中便猛地一沉,暗道:“坏了!” 他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陈思恭更是挑了挑眉:“你这道人,倒有些意思,如何知晓俺正是要去投那泼韩五?” 赵瑛见状,也看向林玄。 这道人,罕见地没脑子... 林玄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陈宣赞恕罪。”“ 小道林玄,师门曾传过一篇望气之术。 宣赞一身正气,罡烈如火,北上抗金、南下求援的天数轨迹,更配得上一句好汉! 至于韩统制…其性如烈火,忠勇贯日。 如此星辰般的人物,宣赞这等豪杰前往投奔,共扶大厦,也正是天命所归。” 林玄倒也没扯谎,【清明灵感】下,陈思恭周身的气息炙热如火,气血旺盛得惊人。 “陈宣赞。” 赵瑛声音清冷,“道人乃是我手下的肱骨,他的手段,我能替他保证。” 陈思恭点头道:“卑职晓得,这道人,说话倒也实在,不错。” 赵瑛凤眸微抬,看向陈思恭。 “陈州,知州昏聩,妖道蛊惑人心。宣赞方才对我出言不逊,拿陈州之事讥讽于我,难道宣赞也是那妖道手下的贼人么?” 林玄、李伯岳二人,同时将手握向剑柄和刀柄。 战船上,不明所以的水师们,也叫嚣着,挥舞着刀叉。 陈思恭闻言,并未着急作答,先是招了招手,示意水师们安静下来,随后,将目光瞥向一旁正浑身冒着冷汗,死死捂着双耳的项城知县。 “李大人?” 李知县被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极快:“是!是!” “殿下在渡口乘船远去,朝着亳州方向进发。” “而陈宣赞,率领大军,于陈州郊外驻扎。” “双方,未有交集。” 听完李知县飞速的回答,陈思恭这才叉手,躬身行礼道:“卑职陈思恭,此行除了南投韩统制,也正是为陈州而来!” “两年前,卑职在西北军中抗击西夏,做得准大同副将。彼时这邪躲藏在西夏军中,以邪术炼化将士,制成‘妖兵’。 卑职麾下一整队弟兄,皆因此尸骨无存! 此仇,不共戴天!” “西夏势微,那妖邪便一路乱窜进我大宋境内,卑职本欲战后亲自追杀,却被金人阻隔在汴京,不曾想,区区两年时间,竟然将整个陈州,尽数腐蚀...” 说着,陈思恭脸上闪过自责。 “为卑职提供妖邪大致消息的,正是这位李知县,待日后妖邪伏诛,此人可罪减一等。” 李知县嘴角狠狠一抽。 俺拼着送命的风险为你传递消息,你只轻飘飘来一句罪减一等? 陈思恭开口道:“此番,对外,卑职可称,北方战事吃紧,宗老相公正与金人主力缠斗,遣卑职往南寻找豪杰一同北上抗金。” “实则,途径陈州时,借口战船受损,不得已,只能驻扎在蔡口镇。” 林玄恍然大悟:“这样一来,陈州梁老狗听闻宣赞在此地,碍于官场面子,一定得来相会一次。 到时候,便可设下鸿门宴,生擒梁老狗!” 陈思恭一脸赞赏地看着林玄,随后,摇了摇头。 “道人所言甚是,然而,那老狗可是出了名的惜命。” “一个武官,带着大队兵马,出现在陈州地界,那老狗绝对不可能出城相迎。” “顶多,派遣手下团练使,邀请俺进城,去赴他的宴!” 赵瑛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机会。” 林玄见赵瑛看着自己,点点头,从褡裢中掏出宗泽的令牌。 “陈宣赞,听从调度!” 陈思恭瞳孔猛地一缩,随后,单膝下跪,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 ... 寒音观。 妙音一只手紧箍着秋水的脖颈,将她高高举起。 秋水拼命地翻着白眼,但身子没有一丝挣扎。 她的眼白中布满血丝,纯黑的眸子却仍然死死地盯着妙音。 良久,就在秋水即将失去意识之时。 “啪——!” 妙音终于慈悲地将手松开,秋水重重地从半空中摔在地上。 “咳咳——咳咳——” 秋水整个人瘫软无力,难看地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整个肺脏憋得几乎要爆炸,此刻也不顾呼吸时的灼热和疼痛,拼命汲取着空气。 “真人...妖核...” “别说这些,小心我真的杀了你!娼妇!” 妙音双眼冷寒,看向秋水时毫无怜悯。 “若不是孙青对我还有用,你,和那个小丫头,都得死。” “把春水的尸体拉上来,妖核没了,至少,我得知晓安家村的全部始末!” 秋水不敢开口,只能强撑着身子,正要吩咐手下的道童去抬尸体。 却被妙音冷声打断。 “你自己去。” 秋水一怔,青楼出身的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她失宠了。 于是,在一众道童的揶揄中,秋水面无表情地,将春水抬了上来。 妙音不再废话,她当场褪去了宽松的道袍,赤身俯在春水身上。 突然,一阵恶臭的烟尘从妙音周身炸开。 巨大的蝎尾一甩一甩,将烟尘散开。 只一瞬间,妙音便现出原形,一只体长数丈的黑皮琵琶蝎子。 她动作迅速,将春水囫囵吞下,咀嚼中,汲取着春水残存的记忆。 “原来如此...极为强烈的情感...亲手手刃仇人...夫妻二人...” 就在她读取着整个实验过程时,她也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场景。 正是那铁面孔挡在那对夫妻面前时,召唤出两道水墨妖邪助阵的场景。 那两道水墨妖邪,与那日被秋水喝破的妇人,竟然如出一辙! “铁面孔...还敢自称王子夫?” 不消片刻,春水在这世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消失了。 妙音重新化为人形,身边的道童殷勤地为她披上道袍,还不忘得意地瞥向下头的秋水。 妙音看向秋水,刚想开口,外头却响起梁初喜的声音。 “真人!真人!” “有个叫陈思恭的将军,带着兵驻扎在蔡口镇!” “就在方才,差人来给下官送请柬嘞!” 第五十五章:训狗的好手! 陈思恭邀请三人登上战船,李知县则是找了个借口,溜回项城县去了。 战船上。 陈思恭已经将士卒们调度妥当,回到船屋内。 看着手下的侍妾正忙不迭地为三人沏茶,眼中眸子忽明忽灭,目光最终落在了林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只放着宗泽令牌的褡裢上。 林玄察觉到了这道审视的目光,立刻止住了与赵瑛的交谈。 随后,他冲着赵瑛使了个眼色,赵瑛点点头,悠然开口。 声音清冷,却瞬间将陈思恭的注意力全部拉回。 “陈宣赞,西北苦寒。夜深之时,可还能梦到大同关外的风雪?” 陈思恭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身上,他也毫无察觉。 大同?也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监押王励、震武军知军严永吉,那二人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竟知大同?” “我不知。” 赵瑛抬起眼,坦然迎上陈思恭的目光。 “我是宗室贵女,自然不需要亲自前往那等苦寒之地。” “但我知,如宣赞这般在西北为国流血的将士,本应在边关建功立业,而非因汴京之变,被迫辗转南下,甚至要对梁初喜这等蛀虫虚与委蛇。” 说到这里,赵瑛缓缓站起身。 却见她只是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对着陈思恭微微一福。 是一个极其郑重的礼节。 林玄的眸子眯了眯,开始了。 陈思恭能力极强,后期更是做到了神武军后统制,在当时与岳武穆齐名。 这等猛将,不让九娘子结交一番,着实可惜。 虽然是这么与赵瑛说的,但他现在默不作声,也没有丝毫帮腔的想法。 这种事情,只能让身为赵宋宗室的她自己来表演,分量才够足... 至于李伯岳,在即将站起身的前一刻,被林玄拽了一把。 “道人?” “别动...” 陈思恭望着姿态如此之低的赵瑛,双眼猛地一缩,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赵瑛身前。 他先是想伸手将赵瑛托起,却立刻想到,不能如此冒犯天家贵女,双手在空中尴尬地举着。 最终,手足无措的陈思恭重重地叹了口气,朝着赵瑛单膝跪下。 “殿下何至于此?良将忠君报国,乃是本职! 且那道人已是呈出宗相公令牌,如何还要行此大礼?” “宣赞的委屈与忠勇,宗师知晓,我大宋的忠义之士知晓,我赵瑛,亦知晓。” “陈宣赞,上皇宠幸妖道,官家对战事瞻前顾后,这才导致山河破碎,壮士扼腕。” “赵瑛不过一女子辈,却也时常思念昔日太祖之威。” 赵瑛缓缓站起身,伸出玉手,虚托着陈思恭,也站起了身。 “方才道人所出示的,是宗相公的令牌,代表国法纲纪,强行调度你的水军。” “而我现在所言,不是以权贵的地位压迫,而是以一个同样想要匡扶社稷的女流,请求你,请宣赞与我等一同,” “斩妖!” 这番话,既是收买人心的表演,也是赵瑛内心中的真实写照。 话音落下,赵瑛低垂下眼眸,而林玄,则是万分紧张地望向陈思恭。 良久,陈思恭抬起头来,虎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 是啊,想他陈思恭,当年在大同,杀得西夏闻风丧胆,可如今,为救靖康之难,作了那什么劳什子舍人,竟要为了换取二圣向金狗献礼赔笑?! 他的心中,怎能没有怨气? 夜深人静之时,他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瞬在想,这个大宋,还有挽救的必要么? 而现在,殿下此言,如刀劈斧凿,直戳我心窝! 她与其他宗室不一样,殿下可是当真敢站在襄邑的城头亲眼督战,直到最后一刻! 陈思恭猛地抱拳道:“殿下以国士待我,思恭,岂敢不以国士报之! 李伯岳满脸震惊,他不明白,方才就算见着宗帅令牌都略显不服的陈思恭,现在怎么直接向着殿下下拜? “李都统,想想你当年是怎么被九娘子折服的...” 李伯岳顿时心下了然。 林玄微微点头,握着茶杯的手仍在微微发颤,饮尽了杯中茶水。 ‘果然,这种单纯的猛将就吃这一套!’ ‘可九娘子完成得也太好了!不愧是小道亲封,训狗的好手!’ 突然,赵瑛扭头看向林玄:“道人,我总觉得,你在说我的坏话?” 林玄虎躯一震,随后,疯狂摇头。 正说着,甲板上传来响动。 副官披甲挂刀,雷厉风行地走了进来。 眼见得陈思恭与赵瑛站在一起,那副官本能地就要先朝着陈思恭行礼。 “你眼睛瞎了?没瞧见殿下?” 陈思恭脸色一沉。 副官心中一惊,但反应极快,当即转身,屈膝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统军!” 陈思恭这才摆了摆手,道:“说事。” 副官道:“方才差往陈州的弟兄回来了,还跟了个牢什子张团练回来。” 林玄急忙开口道:“是张贲!九娘子,我们现在不便在陈州的官员面前露面!” 赵瑛点点头,看向陈思恭。 陈思恭会意,冲着侍妾低喝道:“还不快带殿下往后头走?” 林玄跟在最后,躲在了屏风之后,透过缝隙,悄悄看着外头。 不一会儿,那副官领着一员中年武官登上了战船。 只见陈思恭已回到了主位的交椅上,身旁的侍妾为他斟下美酒,他一边斜倚着交椅,一边斜眼看向进来的张贲。 “啊...是陈州兵马团练使来了啊...” 张贲只觉船屋内,一股无形的威压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此人就是准大同副将陈思恭?要杀真人的挫鸟?’ 张贲心中思忖,面上却不敢露出哪怕丝毫怠慢。 “卑职张贲,见过张宣赞!知州相公大病初愈,实在没法出城,却又不敢拂了宣赞的面子。 这是知州相公亲笔的请柬,邀请宣赞前往俺陈州一叙。” “其余见面的礼物花红,下头的民夫,正在搬运。” 他先是躬下身,暴雷般唱了个喏,随后,将梁初喜亲笔的请柬掏出,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牛二。” 陈思恭下颌微抬,怀中的侍妾娇笑着,喂了他一口酒。 叫做牛二的副官点点头,来到张贲面前,轻轻将请柬摘下,奉给陈思恭。 陈思恭接过请柬,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随后,眉头一挑,看向张贲。 “这梁知州直恁地小气?信上只请了俺一人?” 张贲面皮一抽,只得躬身道:“自然不是,宣赞想带谁去,就带谁去!家眷、心腹,相公自然极为欢迎。” 陈思恭那马一般的长脸突然挤出一抹怪笑,他看向牛二,突然大喝道。 “家眷?这可是他这团练使亲口说的!” “牛二,听见了?去,将孩儿们点齐,明日随俺入城,好叫梁知州瞧瞧,什么叫‘家眷’!” 第五十六章:鹰眼之下 ‘狠人啊...’ 屏风后头的林玄不由得开口道。 但林玄心下也清楚,像陈思恭这样手握兵权的将领,以“休整”、“维修战船”等任何借口在沿途州府短暂驻扎,都是当时常见的灰色地带操作。 地方官即便不满,也无力强行驱逐,最多是上报。 但往哪报?报给谁?都是问题。 在乱世中,兵权就是最大的规矩。 陈思恭的实力远强于梁初喜的州府兵,他就有资格提出要求。 梁初喜的反应也反过来印证了这一点。 他完全不敢派人驱逐,只能捏着鼻子派张贲来送请柬。 果不其然,林玄再次将目光瞥向张贲时,那武官此刻整张面皮都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一对钵盂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良久,张贲才勉强呼出这口气,强行撑出一个笑容道:“宣赞之言,卑职不敢自专,只能完整回报,请相公定夺。” 陈思恭摆了摆手,无所谓道:“那就教你那相公好生定夺!俺可期待着他的大宴咧!” 说着,他还不忘侧过头,往三人藏身的大屏风那儿瞥了一眼。 张贲瞳孔猛缩,一对虎目瞪了陈思恭半晌,这才悻悻地告退。 张贲走后,船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陈思恭脸上的跋扈瞬间消失,他看向屏风后:“殿下,出来吧。” 赵瑛三人转出。 林玄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钦佩:“陈宣赞,好气势。” “对付这等魑魅魍魉,就得比他们更横。” 陈思恭淡淡道,随即眉头微蹙,“梁初喜不敢不答应,但妙音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此番进陈州,说不得,当真是要兵戎相见了。” “正因是龙潭虎穴,才要走一遭。” 赵瑛语气平静。 “但入虎穴前,需得先看清虎子何在。卑职这就安排细作进城。” 陈思恭道。 “宣赞,不必麻烦。” 这时,林玄站了出来。 陈思恭望向他,眉头一挑,赵瑛则是静静地看向他。 林玄摩挲着腕子上的同心结,开口道。 “战船上可有猎鹰?” 陈思恭皱着眉,但看向赵瑛,这才耐着性子道:“道人,猎鹰虽然飞得极高,可以在九霄之上,俯瞰整座城池。 但乃是禽兽,无法将看到的情报传回来。” 牛二也点头附和:“俺们与金人不同,军中极少驯化妖邪,更别提成了精的飞禽了。” 林玄却摇了摇头:“不,小道有办法,让它开口!” 陈思恭嗤笑道:“道人莫要说嘴,沟通飞禽走兽,乃是上古之法,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你...” 话音未落,赵瑛却看向他,道:“思恭,取一只鹰给道人。” 陈思恭一噎,憋了半晌,这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一名亲兵捧着一只目光锐利、羽翼丰满的苍鹰走来。 林玄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伸手便要接过苍鹰。 那亲兵大惊失色,连忙要上前阻止:“道长不可,苍玄平日性子最为暴烈,除了宣赞与俺,谁也不服!等等!你?” 在亲兵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苍玄非但没有反抗,反而十分亲昵地用鸟喙轻轻磨蹭着林玄的手腕。 【同心结】在罡气的催动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白光,将林玄与苍玄连接。 起初是剧烈的眩晕,无数陆离的光影在眼前浮现。 林玄稳住心神,默念《清静经》,竭力适应着鹰的视野。 陈思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死死盯着林玄。 下一刻,林玄往前一趴,瘫软在地。 而那苍玄,歪着头,看向赵瑛,开口道:“殿下,小道这便去了!” 赵瑛的唇角微微勾起:“万事小心。” 说着,苍玄,或者说林玄,一声鹰唳,双翅一展,便飞出船屋,直冲云霄。 “宣赞,见鬼了啊...”牛二小声嘟囔道。 “住口!” ... 半空中,一只苍鹰,正疾速飞向陈州城方向。 鹰眼之下,陈州城的轮廓迅速放大。 城郭依旧,市井街道看似与往日无异,但林玄的心却渐渐沉下。 【清明灵感】加持下的鹰眼,能看到更多,甚至连下方的交谈声,也听得清楚。 城中百姓虽在行走劳作,但大多数人的气息都更加微弱。 ‘看来那妙音也察觉到了什么,加大了生机的汲取力度...’ 这般想着,林玄将双翼往一边侧去,飞向孙家药铺。 院落里,景象出乎意料。 除了孙青与孙小怡,还有秋水。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面道童,此刻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坐在小凳上。 孙青正在一旁分拣药材,神色依旧刻板。 小女孩怡儿则挨在秋水身边,小手里攥着一根草茎,安静地看着。 秋水正拿着一本医书,低声对孙青说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某处。 孙青听得极为专注,甚至不时点头。 秋水看向孙青时的眼中,是有光亮的。 ‘倒是个新发现,还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孙青与真人交易的中间人而已...’ 鹰翼掠过,转向张贲的团练使府邸。 院中,张贲已经从衙署汇报完毕,回到府上。 此刻的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挥舞两柄沉重的熟铜锏,正疯狂劈砍着一个包铁的假人木桩。 每一击都势大力沉,火星四溅,木屑纷飞,仿佛将那假人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姓陈的!竟敢如此羞辱我!” 他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额上青筋暴起。 发泄良久,他才将双锏狠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一名面容与妙音竟有三分相似的侍女,捧着汗巾怯生生地上前。 张贲猛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在那侍女的低声惊呼中,径直钻进房间。 林玄凝视着张贲身上升腾起的几缕黑气,眯了眯眼。 ‘这厮,在看向那侍女时才生出执念?是因为她生得与那真人有几分相似么...’ 鹰眼再次拔高,掠过衙署。 只见梁初喜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后堂来回疾走。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命人备轿,脚步匆匆地往后山寒音观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无数铺兵捕快,在城中街巷,不断穿行。 林玄也跟了上前。 然而,【清明灵感】下,观宇上空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如有生命的墨绿色妖气,根本无法穿透,甚至靠近一些,神识都传来阵阵刺痛之感。 ‘好厉害的妖法结界!’ 不仅能够隔绝视野,林玄甚至还在一瞬间察觉到,里头向他投来一丝探究的目光,不仅如此,那目光似乎对林玄方才的窥探颇为介意。 墨绿色妖气不停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动攻击。 ‘或许,我可以伪装成真的鹰?’ 林玄这般想着,鹰唳一声,振了振翅,在陈州上空盘旋了几圈。 观内。 妙音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 “切,不过是个扁毛畜生罢了...” 就在林玄刚松了口气,突然心中一凛。 随后,本能一般,双翅一展,向着一侧急躲。 而方才他飞翔路线的前方,墨绿色妖气汇聚成了一根尖刺,猛地刺出。 林玄倒抽一口凉气,若不是方才反应够快,现在的他,已经被这股妖气刺穿了。 ‘得赶紧回去了...’ 就在他准备远路返回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城西的瓮城。 一间不起眼的小酒肆后院里,几个精悍的汉子正喝着酒,但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撩起衣摆露出的半截面具,让林玄心头猛地一跳! 铁面孔!他们竟然也潜入了城中! 这宴席,倒是好玩了... 第五十七章:赴宴! 陈思恭的人已经在渡口外三里的位置扎下大营,营帐外,传来阵阵鹰唳。 赵瑛第一个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是道人回来了!” 只见巨大的苍玄扑腾着翅膀,轻轻落在被李伯岳扶到交椅上坐着的林玄身边。 丝丝缕缕的白光闪过,林玄一骨碌站起身,亲昵地抚摸着苍玄的脑袋。 赵瑛沉声道:“道人,报来。” 林玄点了点头。 ... 听过林玄带来的情报,赵瑛皱了皱眉:“寒音观后的尸体,大宴时要用?” “秋水因为道人的缘故被妙音冷落...” “至于铁面孔...应该是要趁着宴会的缘故,闹出些大动静...”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陈思恭。 “思恭,明日,陈州那儿应该就要有回复,做好准备吧。” 陈思恭点点头,就在等待林玄归来的这几个时辰之间,他已经从赵瑛口中听闻了梁初喜与妙音之间的勾当。 “殿下放心,到时候,卑职不仅要斩下那妖道的首级,还要拿了那昏官!” 翌日,张贲再次出现在了蔡口镇。 他的态度依旧恭敬,仿佛林玄所见的是另外一人。 “见过宣赞,相公说了,今日酉时,在衙署中为宣赞设宴。” “至于其余弟兄,实在因相公怕惊扰百姓,特地令卑职另外在城外的风波亭设大宴款待。” “相公还说,虽然当年真人与宣赞结下仇怨,但现如今,真人来到陈州两年,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便是汴京的宰执相公们也是夸得。” “此次设宴,除了聊表地主之谊,更是为了给真人与宣赞化干戈为玉帛。” 说完,张贲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徒留下帐外一众脸色难看的士卒。 “直娘贼!老子剁了他!” “呸,什么陈州知州,跟妖邪厮混!狗一般的人!” “和解?那俺死在那妖邪手中的弟兄怎么说?!” “住口!!” 帐中,空留陈思恭举着茶盏。 半晌,才传来茶盏破碎的声音。 “硌砰——” “找死...姓梁的,还有那妖邪,真真找死!!” 陈思恭怒极反笑,手指虚点着,牛二也是满脸铁青。 林玄三人也从后头屏风中走了出来。 赵瑛率先看向林玄:“道人,你怎么看?” 林玄道:“小道所见,陈州中,除去妙音,唯一构成战力的便是兵马团练张贲与他手下的州府兵。” “且看昨日那副模样,张贲也离堕妖不远了...” 陈思恭喝道:“俺手下五百好汉,先是随俺与西夏狗奴厮杀,后又在李纲相公麾下驱使,怎么会怕他区区一头堕妖?!” “五百好汉结下军阵,便是那妖邪,轻易也走不脱!” 林玄道:“陈宣赞征战多年,说句不好听,最是能够拿捏那帮文官。” 陈思恭摸了摸下颌短髯,嘿嘿一笑:“那是,在大同时,就属俺最能从知军的手缝里头捞军饷...不是,为儿郎们争功劳!” 林玄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相反的,像梁知州这般老文官,也最清楚武将们的底线。” “所以,他现在在极力地给宣赞面子,而且字里行间,全是劝和之意。” 陈思恭点了点头,带着不甘:“道人所言,正是俺心中所虑,若是非要闹起来,哪有本家将领带兵攻打州城的道理?这不是谋反么? 那俺便是有理,也成了没理了!” 林玄摇摇头道:“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顺着他们的计划走,再伺机找出破绽来。” ... 陈州,寒音观。 梁初喜欣喜若狂,连连拍手叫好。 “真人端的使得好连环计。教那丘八首尾两难!” 妙音低沉着眼眸,开口道:“陈思恭看着粗鄙跋扈,但心中比谁都要门儿清。” “他会暂时忍下张贲的羞辱,然后带着所有兵卒,来我陈州。” “因为他知道,贫道的这颗头,有多难砍。” 梁初喜眼中流出残忍:“那就来!真人不是已经为他的大军设下了丰盛的晚宴了么?” 随后,梁初喜又疑惑道:“将他的大军拦在城外,只带亲卫入城的话,真人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妙音望着梁初喜这副模样,勾了勾嘴角:“杀?这可是收益最低的方案!” “陈思恭治军严明,他,和他手下的人,若是能为贫道所用...呵呵呵呵...” 说着,妙音抿了口茶,开口道:“冬水,去把秋水和孙青喊回来...” 后门,一个小小的破院子。 院子中,一个小男孩探出了头。 “虎子!将这些耗材收好,真人说了,日后要办大宴用!” 虎子挠了挠头,左手背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痕。 他吸了吸鼻子,卖力地拖动起尸体。 这里,是真人的药房,自己就是真人的药童。 想到这,虎子心中不由得一阵自豪,手上动作也越发卖力。 娘说了,被孙郎中选中,就能拜在真人门下学仙法。 只是可惜,秋水姐姐说我笨,只能先在外头药房做起。 “夏水姐,好久没见秋水姐了!” 被称为夏水的女道童白了虎子一眼,再不搭理他,转头继续与几个道童在一旁闲聊。 “听说了吗?真人要办大宴,款待那姓陈的兵痞和他手下几百号人。” “吃了真人的酒肉,保管他们浑身是劲,指哪打哪……嘿嘿。” “也不知,到时候真人宰了那姓陈的丘八,能不能赏我们几个精壮汉子!” ‘大宴啊...原来俺们这是要做仙膳!’ 虎子两眼发光,将手中的尸体扔进药房。 药房中,一只巨大的黑手从门里伸出,攥住尸体的腿,拖了进去。 随后,里头响起了沉闷的剁砍声。 ... 酉时将至。 陈思恭的五百锐卒已列队完毕,甲胄分明,肃杀之气冲淡了暮色。 出行前,林玄猛猛地胡吃海塞了一通,直到快要吐出来方肯罢休。 丹田中,土黄色气息感受到林玄腹中满满当当,全是食物,兴奋地飘摇着。 殇之馑飞快地将胃内的食物转化为灵气,输送到丹田中。 林玄心念一动,耳边传来奇异的琵琶声,下一刻,白烟在身上炸开,将林玄笼罩其中。 烟尘散去,林玄的身形已经变为了高大憨厚的王五。 “啧啧啧,又是化形,又是勾连飞禽,你这道人,修的术法这么杂...” 陈思恭一脸无语。 林玄呵呵一笑,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卒的衣甲,藏在队伍中间。 至于赵瑛与李伯岳,他们二人另有去处。 陈思恭骑在马上,回望了一眼自己一手带出的儿郎,目光最后与人群中的林玄短暂交汇。 他猛地拔剑前指,声震四野:“儿郎们!” “赴宴!” 第五十八章:这肉,有...毒... 距离陈州不到五里的风波亭,张贲已派人安下许多营寨,恭候多时。 见着官道烟尘滚滚,张贲眯了眯眼。 他领着手下约莫三百州府兵,一字排开,道:“暂停车驾,请众位弟兄暂留此地休整。” 说着,他来到陈思恭的马前,行礼道:“请宣赞随俺入城。” 突然,他看向陈思恭身侧,已化形为王五的林玄,疑惑道:“这位是?” 陈思恭淡淡道:“牛二要领着五十亲卫随俺入城,这王五便是要替俺收束手下的儿郎。” 张贲闻言,点点头,不再言语。 五十亲卫簇拥着陈思恭进了城。 而与林玄为首的陈家军,正与陈州府兵面面相觑。 林玄看着眼前的这些士卒,双眼眯了眯。 约莫二百人,全都一声不吭,且头戴战盔,身着皮甲,便是脸上口鼻,也用麻布包着,连一丝皮肉,也不外露。 他们只有在遵照张贲的指示,引导陈家军将士们入风波营中时,才会简短地发出些声响。 “请,随俺来...” ‘这也太诡异了...’ 而且,【清明灵感】下,这群人身上,都飘着若有若无的腐臭黑气。 而当林玄看似随意地与一位小队长打扮的兵士搭话时,对方也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 “为防,邪气侵蚀...” 邪气?整个陈州最邪门的玩意不就是你们的妙音真人么? 林玄这般想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张贲再次出现,而他的身后,跟了十几个汉子,赤着上身,但脑袋依旧包着麻布,正背着大锅装的炖肉,依旧挑着大坛子的白酒。 张贲笑着看向林玄:“王五老哥,你家宣赞已经入了席。俺们这儿的大宴也不可如此冷清!” “这些是俺家相公赏赐的肉食与好酒,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眼见得林玄眼中浓烈的排斥,张贲笑了笑,径直伸手抓起了锅中一块最肥的炖肉,塞进口中咀嚼了起来。 “嗯~喷香!” 而林玄身后,几个不明真相的士卒,看着眼前男子正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肥肉,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唾沫。 “娘的!这肉怎么闻着比俺们的火头做的香了几倍?” “宣赞都去吃宴嘞,俺们这儿,怎么说?” 几百双眼睛,同时锁上了林玄。 但林玄的眉头皱得更深。 【清明灵感】下,那几口大锅之中,无不冒着冲天的黑气。 身后,那位负责饲养苍玄的小亲卫凑到身旁,低声道:“道长,怎么办啊?” 说话间,林玄也能明显听出小亲卫正偷偷地咽着唾沫。 张贲笑着道:“哎哟,怪俺!众多兄弟都还饿着嘞!” 说着,张贲双手一招,身边的许多州府兵纷纷行动了起来。 他们纷纷走向热气腾腾的大锅,揭开酒坛的盖子,为每一个陈家军分配食物。 每人两大块肉,一大碗酒。 而林玄面前,张贲亲自端上两块品相最好的炖肉。 几乎所有士卒都疯狂吞咽着唾沫,仿佛只要林玄点头,他们便要毫不犹豫地将炖肉塞入口中。 “王老哥,这是信不过俺张贲,还是信不过梁知州和妙音真人啊?” 张贲笑道。 林玄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张贲略显失落地站起身,拍着手道:“陈宣赞都入了席,老哥还在犹豫什么呢?” “就是啊,俺们辛苦这么久,连块肉都吃不得...” “宣赞不过差他临时收束咱们,他便如此拿腔作势...” 身后,不满的窃窃私语逐渐开始。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林玄终于动了。 他缓缓开口道:“宣赞有令,三军在外,饮食住行,须含糊不得。” “虽然张团练已经以身试毒,但俺还是不放心。” 说着,林玄夹起一块肉,犹豫再三,塞进口中。 细细咀嚼。 张贲的双眼瞬间炸开亮光。 成了! 这姓王的带头吃了,只要他点头,手下这帮挫鸟就再也没有约束,只会尽情吃肉。 而吃了真人从药房中的肉,那就只有一个下场。 加入俺们陈州,成为陈州安居乐业的一部分... 这般想着,张贲便端起酒碗,准备开口祝酒。 然而,预料中林玄惊喜的欢呼声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一手掐着脖子,痛苦不堪的喘息声。 只见那姓王的,正一脸灰白,一手扣着嗓子,嘴角流出鲜血,倒在地上。 林玄倒在那小亲卫怀中,手指颤颤巍巍,指向碗中仅剩的一块炖肉。 “这肉,有...毒...” 话音未落,只见林玄暗自又咬了一口舌尖,喷出一口鲜血,随后头一歪,便不动了。 “怎,怎么回事?” 见此情景,张贲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有毒呢? 真人的肉,上头不应该都是她的妙法,只要吃下一块,便能忘却烦恼,忘却痛苦吗? 这姓王的,怎么直接被毒死了? 身后,五百名陈家军一片哗然。 战友的死亡,瞬间将他们从对炖肉的渴望中拽了回来。 有性情暴烈的军汉,丝毫不顾那肉上传来的诡异香味,将碗径直踢翻,一把拽住一旁的州府兵厉声质问。 也有那意志力不坚定的,正准备偷偷吃肉,见此情景,连忙连肉带碗,扔出老远。 更多的士卒纷纷抽出刀刃,恶狠狠地瞪着张贲。 “好个不知廉耻的陈州,宣赞好意赴你们的宴,你们倒要下毒害俺们?!” “俺们为了大宋,四下征战,今日不过为修缮战船,暂时驻扎在陈州,你们便想要害死俺们?!” “与妖邪厮混,这陈州的官吏也是妖邪!” 张贲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却记得妙音的命令,不敢与陈家军爆发冲突,只能下令,让州府兵们安抚。 但是,暴怒的陈家军哪会吃这一套,纷纷与身旁的州府兵推搡拉扯。 冲突中,无数州府兵脸上包着的麻布被粗暴地扯下,露出了他们本来的面目。 那哪里是人的脸啊? 四对黑黢黢的复眼对称分布在脸的两旁,嘴巴的位置是虫子的口器,正不断地蠕动着。 “蜘,蜘蛛!整个陈州的州府兵,全是蜘蛛?!” 陈家军们震惊地大喊道。 张贲只觉天旋地转。 而他眼角的余光,那本来已被炖肉毒死的林玄,此刻正悠闲地坐了起来。 林玄一脸慵懒地看向张贲,将含在口中的炖肉吐了出来,狡黠地眨了眨眼。 第五十九章:人皮蜘蛛 孙家药铺。 夏水斜倚着门框,颇为不耐烦地等着秋水。 秋水走到门前,突然扭过头,看向孙青。 “孙青。” 孙青仍在挑拣着草药,头也不抬。 “不要再多想了,怡儿的病,只有真人能治…” “你看看张团练,不是活得很开心么?” 秋水的红唇翕动着。 闻言,孙青先是浑身一僵,随后,猛地发力,手中晒干的草药被捏得粉碎。 “张贲?别把俺跟那个软骨头合为一谈!” … “为什么?” 无视了眼前士卒们的相互推搡,张贲一脸不知所措地盯着林玄。 林玄站起身,抠了抠耳朵,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许你拿这诡异的肉来算计我们,就不许我演你一番?” 林玄吹了吹指头上带出的秽物,笑道:“你家真人,不愧是妖邪。使得手段,也是这般上不了台面。” “奶奶的!这陈州已经是整个根都烂透了!” “府兵全是妖邪!这陈州的狗官,真个是打算将百姓打包卖与那妖道啦!” 陈家军的士兵们义愤填膺,纷纷抽出刀刃,无比愤怒地盯着眼前木讷机械的蛛面府兵。 张贲面色阴沉,他看着眼前大营中的杯盘狼藉。 无数盛放炖肉的碗被掀翻,肥腻的炖肉被士卒们肆意践踏。 酒坛被踹倒,里头的酒水顺着破洞流淌了一地,整个大营都笼罩在白酒的烈气之间。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俺!” 张贲脑中一片混乱,林玄的嘲讽、真人的命令、袍泽们空洞的复眼交织在一起。 同时,他后脑的发髻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妖邪?哪有妖邪?” “他们都是俺手下,响当当的硬汉子!”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先毁了一切!” 张贲深吸一口气,双手指头飞速抽动。 空气中,数百道细丝从张贲的手中射出,连接在那些蛛面府兵后颈上。 “咔啦-咔啦-” 一位陈家军的军汉狠狠一拳打向眼前的州府兵。 而那州府兵不复方才任由推搡殴打的姿态,而是飞快地抬起手,死死握着军汉打来的拳头。 随后,反手用力一拧。 “噶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传来,军汉哀嚎一声,捂着断骨刺出的小臂摔倒在地。 仅一瞬间,所有张贲周围的蛛面州府兵都如同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所有人的身躯都在疯狂抽搐,迅速从身躯中破出蜘蛛的肢体,冲着林玄张牙舞爪。 它们已经不能再被成为州府兵了,应该被更为贴切地称为,人皮蜘蛛。 “人皮蜘蛛啊!!” 十几个陈家军同时受重伤,摔倒在地,被身后的袍泽拖回自己的阵地。 闻言,张贲更加疑惑。 人皮什么?蜘蛛? 在哪里? 他扭头望向身旁一头极为壮硕的紫皮蜘蛛。 “李勇?他们说,你们是人皮蜘蛛?” 张贲眼中,副将李勇依旧是往日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俺就说,站在自己身旁的,是追随自己十余年的袍泽弟兄,怎么可能是什么人皮蜘蛛? 林玄盯着张贲,冷笑道:“张团练,真个要与我们拼个死活?” 张贲不语,手指微微一动。 感受到脑后细丝传来的指令,十余头人皮蜘蛛迅速响应,挥舞着刀斧,摩擦着毒牙,向着林玄缓步合围。 “这,这些妖邪,结成了军阵?!” 林玄身后,小亲卫大惊失色。 没错,随着张贲手上如同震颤般飞快的动作,整整二百余头人皮蜘蛛都严阵以待。 有的持着刀盾,架在阵前;有的则掏出弓箭,瞄准着眼前的陈家军。 好在,陈思恭一手操练出的陈家军也算得百战之师,只在最开始的惊骇之后,便在小亲卫的指挥下,迅速整顿集结。 五百士卒齐声呼喝,咆哮声震耳欲聋。 而在他们之间,沙场的肃杀之气也升腾而起,逐渐压制住人皮蜘蛛们的妖气。 林玄仍在王五的化形状态下,他立于战阵之前,目光冷峻。 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丑汉伸出舌头,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狰狞地笑道:“斩妖!” “斩妖!” “斩妖!” 陈家军高声附和,随着林玄,耀武扬威,径直撞向人皮蜘蛛的战阵! 一瞬间,凡人士卒的怒吼,人皮蜘蛛的嘶吼,以及刀刃刺入皮肉的声响,充斥了林玄的整个大脑。 “道长!擒贼先擒王!弟兄们为你掠阵!” 小亲卫将朴刀从一头人皮蜘蛛的脑袋中艰难拔出,也顾不上擦拭溅在脸上的黄绿汁液,大吼道。 “结阵!锋矢阵!为道长开路!” 小亲卫声嘶力竭地大吼。 悍不畏死的陈家军老卒怒吼着,刀盾在前,长枪突刺,硬生生在人皮蜘蛛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 林玄点了点头,心念一动,身形迅速钻进那道口子,水墨妖邪缓缓出现在他的身侧。 只是,安家夫妻的那一张纸页,似乎因为不是伏诛,而是净化的缘故,并没有响应林玄的召唤。 但林玄也不愿意再轻易打扰夫妻二人的安息,他低喝一声,再次投入战斗。 水墨王二死死摁住一头人皮蜘蛛,硕大的狼首咬住脑袋,用力一绞,整个蛛头便被它拧了下来。 水墨人魈用脊背将另一头人皮蜘蛛撞了个踉跄,那蜘蛛手中,本来瞄准林玄头颅的箭矢也因此射在大营的泥地上。 人皮蜘蛛簇拥的中心,张贲双眼赤红,额上青筋高高鼓起。 他口角沁出些许白沫,状如疯魔。 同时操纵这么多人皮蜘蛛,无论是他丹田中所剩无几的罡气,还是精神,都已然接近崩溃。 “为什么...俺只是想守护陈州...” 他突然扭过头,看向身侧李勇。 “李勇...带亲兵压上去!” “他们确实厉害,但是,两年前,俺们在真人的带领下,不也咬着牙,将那头妖邪斩杀了吗?!” 说着,张贲的拇指再次一动。 壮硕的紫皮蜘蛛接收到指令,口器不断摩擦,抽出腰间朴刀,领着十几头小蜘蛛,冲向前方。 “吱——!吱——!” 只是,它们还没来得及走多远,便传来阵阵惨叫。 李勇的身体被一柄法剑刺穿,随后被干脆利落地分为两段,腥臭的汁液淌了一地。 “李勇!” 张贲目眦欲裂,眼见得一个身形高大、相貌粗丑的汉子提着一柄玄色法剑,随意地跨过李勇的尸体,向自己走来。 他的眼中,林玄浑身沾满了州府兵们殷红的鲜血。 林玄随意用袖袍擦了擦脸颊上黄绿色的虫汁,淡淡开口:“张团练,结束了。v “这些人皮蜘蛛,都得死。” 闻言,张贲更加烦躁。 他越发疯狂,最终,不顾一切地大吼道:“你这刽子手!明明是你们!” “边军无故驻扎州府渡口,寻衅滋事!” “真人不过是在犒赏你们的酒肉中掺入仙法,你这厮不愿接受仙赐也罢,竟然还装作中毒,指使他们残杀俺的弟兄!” “临了,还要污蔑俺的弟兄是什么人皮蜘蛛!” “好狠,你好狠的心!” 这下,换成林玄疑惑了。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随后,点了点头。 这厮,不是被妙音蛊惑太深,就是已经疯了。 于是,林玄不再废话,朝着张贲冲去。 “滚开!” 张贲须发尽张,林玄身后,那本该死去的李勇竟然支撑起身子,瞄着林玄的脑袋,前肢猛地刺出! “噗——!” “着!!!” 张贲欣喜若狂,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第六十章:张贲 然而,张贲的笑容一瞬间便凝固了。 想象中,李勇的刀刃扎进王五脑袋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王五整个人都化为一团浓烈的白烟,向四周炸开。 “奇怪...怎么这么香...” 没来由的,张贲脑中浮现出这一句话。 而不知为何,张贲感觉,闻到这股奇异的香味后,他的整个脑子,都清明了些,不再像方才那般混沌癫狂。 下一刻,一位面皮白净的俊秀道人从白烟中猛地窜出,那道人的身形比王五矮了足足二尺,所以李勇方才的那一刀,扎空了! 紫皮蜘蛛拼命挣扎,瞄准林玄的后心,舒展着另外一条前肢。 “休想伤俺家道长!” 前肢还未刺出,便被一只大脚狠狠踩住。 是那小亲卫! 他眼神凶戾,手中朴刀狠狠扎进紫皮蜘蛛的脑袋里。 林玄见没了后顾之忧,脚下动作越发迅速。 “是你?!” 张贲望着道人的脸,瞬间想了起来。 “那帝姬的随从?!那襄邑县的疯道人?!” “为什么?那一日俺明明说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你们为什么还是要与俺们陈州过不去?!” 他仓皇后退,伸手要去解腰间的熟铜锏。 但是,已经晚了! “踏——!” “踏——!” 林玄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撞到张贲的身前。 他抬起头,冲着一脸惊恐的张贲,露出一道狰狞的笑容。 “噗嗤——!” 法剑上缠绕着殇之戾那黑红的罡气,寒芒猛然上挑。 “那是,俺的手?” 看着那双已然缠绕着无数蛛丝的手无力地掉落在地上,再看向小臂处齐整的伤口,张贲的双眼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后是极度的恐惧。 “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贲胡乱地挥舞着尚在喷血的残臂,不住地哀嚎。 而那些人皮蜘蛛,在失去了张贲的掌控后,原本还成建制的抵抗瞬间崩溃。 那些蜘蛛,直接堕落为它们最原始的形态,只凭着本能,冲着陈家军们嘶吼,然后被逐一击破。 林玄呼出一口浊气,手中法剑垂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双膝跪地的张贲。 张贲无力地瘫跪着,双眼空洞,口角流着涎水,不住地喃喃着。 “蜘蛛...俺的袍泽...弟兄...怎么都成了蜘蛛...” “真人骗了俺?不,不不不,她救了陈州,救了俺...” “对!真人!俺敬仰她!爱慕她!” 张贲的情绪再次激动了起来,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林玄。 “妖道!休想骗俺!” 林玄却丝毫不在意这疯子的言语,此刻,道人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张贲那不断蠕动的后脑勺。 “别动!” 林玄低声喝道,伸出手,一把将张贲的脑袋按了下去,另一只手将他的白发拨弄开。 “道长,这厮要怎么处理?嘶——!” 小亲卫凑到林玄身旁,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贲,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只硕大的蜱虫正抱在张贲的后脑勺,口器深深扎入他的头颅,不停吮吸着。 感受到林玄的目光,蜱虫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口器往张贲的头颅中又扎得深了些,而张贲的神情也随之愈发激动。 “天杀的妖道!放开俺!” 林玄强忍着恶心,两指点在蜱虫的屁股上,只是稍稍往里头渡进了些许罡气,那蜱虫便“啵”的一声炸开。 张贲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他不再去看地上那两截断手,也不再理会身旁蜘蛛残骸流出的黄绿汁液。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周围那些正在绝望嘶鸣的人皮蜘蛛。 因为缺少了他张贲的控制,它们连最基本的人形都再也难以维持,体内的蜘蛛肢体不停地破开、穿出。 只能被陈家军的士卒无情地杀死。 “蜘蛛…俺的袍泽…弟兄…” 张贲喃喃着。 “不是真人救了俺们…是俺…是俺带着他们…跳进了妖邪的巢穴…” 两年前,那被妙音用幻术层层掩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冲破堤坝,汹涌地拍打着他的神识。 没有所谓真人的英明领导,没有拯救陈州的荣光。 只有绝望的厮杀,然后是彻底的溃败。 他亲眼看着李勇第一个被黑色的蝎尾刺穿,身体像一条死狗一般被甩到一旁。 他看着其他弟兄在还活着的时候便被那巨大的螯肢夹住,然后塞入口中。 最后,是一切尘埃落定,在一片血腥味中,轻轻踱步而出的那位,身长一丈的美艳道姑。 “张贲,你可愿降?从此,侍奉贫道左右?” ... “呕——!” 林玄皱了皱眉,往后稍稍退了几步,躲开了张贲溅在地上的呕吐物。 “含鸟!死到临头还敢用这般恶心的招数攻击道长?!” 小亲卫十分有眼色,一脚将张贲踢翻,破口大骂。 然而,张贲却毫不在意,他倒在地上,索性便蜷缩着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是了!妙音,你想要俺永远做你最忠实的狗...” 伴随着张贲的笑声,他那手臂的切口中,竟然诡异地生长出一只蜘蛛的节肢。 他哆嗦着,将节肢伸进内襟,再伸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枚散发着狂暴气息的丹药。 虎狼丹! “你早就知道,总有一日,俺会破除你的控制,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你报仇!” 张贲费劲地直起身子,面容扭曲,似哭非笑。 “所以,你令俺随身携带这枚丹药。” “因为这才是你历经数百次实验也梦寐以求的,一只由最为绝望的执念所驱动,足以媲美野妖的堕妖!” 听着张贲的控诉,林玄眸子一缩。 他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安仁与封氏。 “妙音!你才是妖道!” 张贲眼中血泪混着涎水横流,状若疯魔,他毫不犹豫地将丹药塞入口中,囫囵吞下! “那老子,如你所愿!” 【清明灵感】下,张贲周身的黑气正源源不断地冒出。 “坏了!这厮要成堕妖!” 林玄瞳孔一缩,法剑再次扬起。 但已经晚了。 虎狼丹的药力瞬间爆发。 张贲的身体如同吹胀的皮囊般剧烈膨胀,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咯嘣声。 “呃…呃啊啊!” 张贲的惨叫变成了非人的咆哮。 他的头颅变形,口鼻拉长,复眼丛生,背部脊椎刺破皮肉,节肢状的蜘蛛腿疯狂伸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散落在营地各处的人皮蜘蛛,无论是还在抽搐的,或是已然僵死的,都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纷纷扭动着朝张贲扭曲的身体走来! 与强行与他融合! 最终,一个庞大、丑陋的巨大蜘蛛,出现在众人眼前。 小亲卫早已缩着脖子,躲在林玄身后。 “道长。” 林玄面色凝重,握着法剑的手也微微颤抖。 “妙音...杀...” 蜘蛛额前,只剩半截身子的张贲呢喃着。 林玄身上的奇异香味依旧刺激得他喉头耸动,但是,那并不重要。 张贲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只是怨毒地看了林玄与其身后的陈家军一眼,随后猛地转身,轰隆隆地朝着陈州城的方向冲去! 现在,它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那该死的妖道,用它的脑袋祭奠州府军的弟兄... 第六十一章:断脊之犬 “天爷,这,得有四五丈高了吧?” 小亲卫望着巨大蜘蛛缓慢离去的身影,目瞪口呆。 在边关沙场,域外蛮子的军中也不时能见到他们古怪实验下产生的可怕妖邪。 但是,如此巨大可怖的个体,小亲卫还是第一次见。 林玄望着张贲的背影,眸子中也凝重万分。 张贲,对“军队”、“袍泽”的执念,在此刻以这种扭曲、臃肿的形态爆发出来。 而且,在【清明灵感】的注视下,那巨大的蜘蛛体内,所爆发出的妖气,远超【大妖】。 良久,林玄才呼出口气,看向小亲卫。 “多谢好汉相助!事不宜迟,先去将剩下的弟兄们收拢,咱们得快些跟上张贲!” “有这么一头巨妖作为前锋,我等便可借口保护城中百姓,率军进城,拱卫宣赞!” 小亲卫先是一愣,随后露出满脸敬佩。 “小人薛三,遵道长令!” 事不宜迟,只见薛三双目微闭,丹田中流出丝丝缕缕的灵气。 那薛三深吸口气,再张口大喝道:“儿郎们!靖边!!” ‘也有个有修为傍身的...’ 林玄双眼微眯,再次想起赵瑛闲暇时与自己交谈时口中那一句。 “亲事官散在天下,三教九流,都有他们的身影...” 而随着薛三强有力的大喝声,尚且紧绷着神经的陈家军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大喝着回应。 “卫民!!” 随着回应的呼喊声如同潮水一般,响彻整个风波大营,尚能走动的军士们搀扶着负伤的袍泽,纷纷朝着林玄与薛三所处的风波亭靠拢。 望着阶下数百双仍闪着血性的眸子,林玄突然恍惚了一瞬。 ‘在那蜱虫的幻象之下,张贲眼中,他的袍泽,应该也是这般...’ 耳边,薛三的汇报声传来:“道长,五百好儿郎,刨去死伤和不能行动的,还有三百九十余。” 林玄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他的手伸进褡裢中翻着,掏出两枚回灵丹。 一枚自己服下,一枚递给身边的薛三。 “留五十人下来照顾伤员,其余人,入城。” 薛三捧着手中的回灵丹,两眼发光。 “不愧是殿下身边的红人!道长出手,就是阔绰!” ... 约莫一个时辰,林玄站在了离陈州不到一里的一座荒村之中。 村中屋舍被不远处仍在咆哮的张贲随意摧毁,仅有几个妇孺依靠着墙根瑟瑟发抖。 但是,他们的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 “那是,真人的坐骑路过嘞!” “俺们村,有福咯!” 林玄摇了摇头,只是从褡裢中摸出几块碎银,轻轻放在老妇人的身前。 “继续追!” ... 陈州城门。 将几具守城老卒的尸首从城楼上抛下,刘遵摘下脸上的铁面,呼出一口浊气。 多亏了那北方来的将军,将张贲手下的州府兵吸引出了城,他们铁面孔才能如此顺利地夺取城门。 ‘倒是那东西,从哪儿来的?’ 刘遵皱着眉,看向城外。 巨大的蜘蛛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轰隆隆地撞向陈州城门。 它所过之处,屋舍倾颓,地面龟裂,城外的流民聚集地被踩了个稀烂。 “大哥!恁大个妖邪!” 一名铁面孔成员声音带着惊骇,握紧了手中的钢刀。 刘遵只是摆摆手,示意下属安静。 刘遵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蜘蛛那硕大的脑袋,那脑袋上正摇摇晃晃的,竟是张贲?! 还没等刘遵吃惊,他的目光又投向了更后方烟尘滚滚之处。 在那里,他看到了虽显疲惫却军容不减的数百甲士,以及队伍最前方,那道身影。 林玄。 城下,正在狂奔的林玄似是有所感应一般,也抬起头,看向城头上的刘遵。 两人目光隔空相遇,虽无一言,却瞬间明了。 刘遵低喝道。 “开城门!放这妖邪入城!” “大哥?” 手下略有迟疑。 “照做!” 刘遵语气不容置疑,“城中街坊屋舍空无一人,应该都被那妖道掳走了! 妖邪入城,也不会杀伤普通百姓!” 说着,刘遵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好!真个是个疯道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给那蠢汉变成这副模样!” “正好作给那妖道的见面大礼!” “咔啦啦——” 城楼中传来绞盘沉重的启动声,陈州城那厚重的城门向着两侧缓缓打开。 “偿命呐——!” 张贲仰头长啸,身下的巨大蜘蛛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它甚至等不及城门完全开启,便径直硬生生地撞在城门上。 两扇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被疯狂的巨大蜘蛛撞出一个大洞,钻了进去。 随后,巨蛛发出一声饱含痛苦与仇恨的嘶鸣,毫不停留地沿着主干道,向着城中心寒音观的方向疯狂冲去。 紧接着,林玄率领三百余陈家军精锐,步伐铿锵地冲入城门。 穿过瓮城时,林玄突然扭过头去,冲着刘遵,点了点头。 城内的景象,比林玄想象的更为诡异。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店铺民居门窗紧闭,死寂得可怕。 仿佛整座城,都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唯有一处例外。 孙家药铺。 它的门板大敞,而药铺的主人孙郎中,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街道中央,神情冷淡地看着林玄。 他的眼中透着淡淡的绝望。 “道长,小可孙青,在此恭候多时。” 良久,孙青压弯了腰,朝着林玄拱手施礼,语气中满是哀求。 只是,他的周身,黑气大冒。 林玄身侧的薛三见状,眯了眯眼,正要招呼弓手放箭。 却被林玄一手拦住。 因为他听到了,孙青身旁的药铺中,依旧传来了孙小怡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林玄深吸一口气,冲着薛三道。 “薛三,你先带人继续追上去,我随后便追来。” “道长,小人留几个好手在此相帮...” “不必。” 林玄摆了摆手,薛三见林玄态度坚持,也不再强求,呼哨一声,率领着陈家军径直穿过街巷。 孙青先是一愣,强迫自己挤出了一副难看的笑容,说道:“请道长,入俺药铺一叙。” 林玄身形微微放松,但右手仍然不离剑柄左右:“叙什么?方才窜过去的妖邪可是奔着你家真人去的?!” “她若是死了,你孩子救命的生机该怎么办?” 现在已兵戎相见,林玄便不再遮掩,直接了当地开口讥讽。 孙青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一脸了然:“原来如此。那日在小可院子中的,原来是道长。” “难怪当时院子里怎么多出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闻着它,小可倒是回想起了一些往日的光景...” “只是,自从真人来到陈州,便再也回不去了...” 林玄皱了皱眉,右手已经握向法剑。 “至于张贲...” “他,不过是个被真人吓破了胆子的,” “断脊之犬。” 在孙青这话说完后,林玄的身后,又传来一道毫无感情的女声。 身后的巷子中,秋水提着道剑,走了出来。 “孙青,这道人自己选择单独留下,正是机会。” “速速动手!” 第六十二章:孙青、秋水 林玄望着拦在门前的孙青,而身后巷口,秋水提剑而立,剑尖垂地。 “孙青,” 林玄开口道,“你女儿的咳声,隔着门板都听得真切。 你确定要在此地,与贫道拼个你死我活?” 随后,他又侧过身,看向秋水,语气森冷。 “还有你,安家村的账,老子与你们道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咱们慢慢算!” 孙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 “道长。” 孙青的声音低沉,“小可没得选。” “娘子没得早,怡儿便是小可的全部。” “真人说了,将道长斩下,她便会施展仙术,将怡儿的病彻底医治!” 说着,孙青在一瞬间重心下移,随后,猛地出现在了林玄身前! 林玄眸子一缩。 这是...什么速度?! 就算在【清明灵感】之下,林玄也只能勉强捕捉到孙青的动作。 他猛地将脑袋往身子一侧偏去,还是有几根白发被孙青手中的银针削断。 孙青见一击不中,正欲再补一击,却被林玄刁钻的一脚正中前胸,侧翻着滚了出去。 林玄呼吸微促,侧脸上被银针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孙青这一下,绝非普通郎中该有的身手! “咳咳…” 药铺内,孙小怡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秋水站在巷口,剑尖依旧垂地:“孙青,还等什么?真人的耐心有限!想想怡儿!” 说着,秋水也提着道剑,缓缓走来,双眼微微眯起,找寻着林玄的破绽。 这两人联手,一头【小妖】,一位【入罡】,让林玄束手束脚。 “咳咳…爹…”药铺内,孙小怡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传来。 咳嗽声令孙青焦躁不已。 他赤红的双目径直越过林玄,盯着他身后的秋水。 “怡儿快不行了,真人赐下的生机,每次只能让怡儿缓解几日,药效过后,怡儿的状况就变得更为糟糕!” “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 秋水的声音冰冷响起:“真人的话你忘了?拿下这道人,生机即刻奉上。 若再迟疑,就等着给你女儿收尸吧!” 孙青身体剧震,他眼中血丝密布:“秋水!你…何必逼我至此!” “逼你?” 秋水不解道,“怡儿治病的生机,分明是我在真人面前为你求来的。” “而且,那些孩子,你往观里送的时候可没手软过!” ‘二人开始内讧了,好机会!’ 林玄心念一动,突然,《伏妖录》中传来异动。 他连忙内视一看,原来是奉座女那一页,经过这几日的修复,已经完好如初,可以再次使用了! ‘真是天助我也!’ 林玄剑势一沉,荡开孙青,故意怒喝道:“秋水!安家村的账还没算,如今又拿稚子性命要挟,你们寒音观,就只剩这般下作手段了吗?” 与此同时,奉座女那道惑人心魄的异香,从林玄的褡裢中,悄然散开... “成王败寇,手段何分高下!” 秋水不为所动,反而厉声催促,“孙青!” 孙青无奈,只能流着血泪死瞪着秋水。 “治不好怡儿,我作妖做鬼,也不放过你!” 秋水强撑着笑道:“你放心!真人答应过我,我是帮你的!” 随后,猛地将一枚漆黑的丹药拍入口中——正是虎狼丹! 顷刻间,妖气暴涨,他的脊背高高弓起,四条薄如蝉翼的虫翅穿透皮肉,伸展开来,孙青的双眼暴涨,贴在脑袋两侧。 整个人竟是变得如同一头蜻蜓一般。 “杀了你!拿到生机!救怡儿!” 堕妖孙青只剩下唯一的执念,咆哮着向林玄发起疯狂攻击。 奉座女那诡异的香味也正不断地钻入他的鼻腔,干扰着孙青的思考。 力量、速度陡增,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但是,他的思考也变得更加混沌。 林玄顿感压力倍增。 既要抵挡眼前的孙青,又要防备秋水刺来的冷剑。 一时险象环生,身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混战之中,秋水见林玄身形灵动,久攻不下,眼中寒光一闪,剑势陡然一变,直刺林玄肋下空档。 林玄正全力格挡孙青的重击,察觉时已难以完全避开,只能竭力侧身。 “噗嗤!” 中了! 秋水先是心中狂喜,随后,面色却是猛然一变。 剑锋入肉!但受伤的却不是林玄! 秋水的剑尖,竟阴差阳错地刺入了孙青的肩头! 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衣衫。 时间仿佛凝固了。 “啊——!!!”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咆哮从堕妖孙青口中爆发! 鲜血溅出,肩上传来被贯穿的剧痛。 与此同时,那一直压抑的、对妙音的所有怨恨,如同火山般喷发! “秋水!妙音!你们这些妖邪!骗我!害我!如今还要害我女儿!” 孙青彻底疯了,复眼血红,竟完全放弃了林玄,转身扑向秋水。 “什么狗屁真人!什么狗屁生机!” “老子当初为什么要救你?让你这娼妇被梁初喜那老狗买回去做妾,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秋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恨意打得措手不及,连连后退。 她又惊又怒,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茫然涌上心头。 “孙青!你疯了!我…我每次送来生机,都暗自多匀出一丝给你女儿! 你竟如此恨我?!” “若不是我,怡儿早该死了!” “一丝生机?哈哈哈哈!” 孙青状若疯魔,攻击更加狂暴,银针在空气中闪着寒光。 “那不过是让怡儿死得更慢些的毒药!饮鸩止渴!妙音那妖妇,何曾真心救过任何人!你也不过是她脚下一条不自知的狗!” “你胡说!” 秋水尖叫着。 她想起自己在观中战战兢兢、竭力讨好,好不容易做到了真人的亲信,却只因为那该死的道人,一切化为乌有。 她原本以为,一直以来,是由自己来为孙青带来治愈怡儿的生机,对方不说与自己情投意合,至少也该是心存感激。 却未曾想,孙青心中,对自己,只有刻骨的仇恨。 ‘好好好,狗咬狗!看我再给你们多下点料!’ 空气中,林玄动用了更多罡气催动,奉座女的异香更浓烈了。 委屈、愤怒、迷茫交织,她也彻底红了眼:“好!好!你要我死!我便先杀了你!” 两人竟就此撇下林玄,如同生死仇敌般疯狂厮杀在一起。 利爪与剑锋碰撞,鲜血飞溅。 最终,伴随着一声闷响,秋水的道剑刺穿了孙青的胸膛,而孙青的利爪也洞穿了秋水的心口。 两人同时僵住,力气飞速流逝,一起重重倒地。 秋水躺在血泊中,看着蔚蓝却冰冷的天空,妙音和善的笑容、孙青柔和的双眸、孙小怡簪在她鬓边的小花… 一幕幕闪过。 最终全部化为乌有,扭曲成她第一次被父亲卖进青楼时,干娘那狰狞的笑脸。 林玄沉默着,这才缓缓将奉座女的异香收敛。 就在这时,孙青突然暴起,它全然不顾胸口插着的道剑,一把拽住林玄,飞快地将他拖进了药铺! 第六十三章:重若山岳 ‘该死!孙青竟然还没有死透!’ 林玄整个人被堕妖孙青拽住腿,拖行着,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挣脱。 耳边传来虫翅扇动的沙沙声。 林玄勉强调整身姿,腰肢猛地发力,狠狠一脚,蹬在孙青的面门。 “嗤——!” 孙青其中一只蜻蜓复眼竟直接被林玄踹爆,它哀嚎一声,身上爆发的气力也随之松懈,它的节肢缓缓将林玄松开。 见状,林玄瞬间站起,毫不留情,握住孙青胸腔那柄秋水留下的道剑,狠命往里再送了几寸。 “啊啊啊!!” 孙青惨叫着,仅剩的一只复眼却死死盯着院内,林玄身后的那间小木屋。 “怡儿...” 林玄见道剑无法再进一步,索性直接松开剑柄,取下自己背上负的玄色法剑,径直斩向孙青的头颅! “助纣为虐!孙青,你一身好医术,学到狗身上去嘞!” “咳咳咳——爹?!” 脑后的小木屋中,传来小丫头微弱的稚嫩咳嗽,声音不大,却令林玄刺向孙青的法剑僵在原地。 林玄喘着粗气,这才定睛看向勉强的孙青。 这位刘遵口中全陈州最高明的郎中,此刻在虎狼丹的药效下,不复半点凡人的模样,俨然一头人大的蜻蜓,如同丧家的野狗一般,无力地瘫坐在林玄面前。 听到屋内孙小怡的呼唤,孙青动了动,随后,使尽全力地想要拔出胸前的道剑,爬向小木屋。 一只手摁住了它的节肢。 林玄冷着脸道:“这道剑扎在这儿,你尚能多活几个时辰,一旦拔出来,当场就死!” “说吧,方才你在街上堵我,现在又将我拖进药铺,自然是为了你的女儿。”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望着那只又重新焕发出些许光亮的复眼,林玄连忙摆手道。 “先说好,孩子确是无辜的。” “至于你,你死不足惜!” “我这次帮你,也不过是还你上次提醒我的人情。” 孙青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无比难看地笑了起来。 他缓缓开口,或许是因为一柄剑贯穿了胸膛的缘故,说话时有些漏风。 “对...对!小可,咳咳,死不足惜!但怡儿...道长,求你...” 林玄俯下身:“要我怎么帮你?” 孙青身上的黑气不停往外挥散,仿佛给它带来莫大的痛苦。 “屋子里...床头手稿...妙音以为靠着那些垃圾生机,便能拴住老子,一辈子为她搜寻血食...殊不知,老子翻遍经方,真的找到了能够治疗怡儿的偏方...” “小道长,求你!你们神通广大,当真能够除掉那妖邪,临行前,带怡儿走吧...” 林玄闻言,站起身子,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但是,要如何才能让怡儿相信我?” “时间不多了,张贲还在城中横冲直撞,不知何时便会对上妙音。” 孙青张了张口,腥臭的脓汁从口角处流出,它的神情万分挣扎,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法子。 良久,它才叹了口气,仅剩的一只复眼,无比认真地看向林玄。 “道长,咳咳,今日之事,希望您,您能够烂在肚子里,绝对不要告诉怡儿...” 随后,在林玄不解的目光中,巨大的蜻蜓妖邪仰头尖啸,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猛扑向林玄! “什,孙青你疯了?!” 林玄大惊失色,法剑横置于胸前,格挡住孙青的袭击。 他不明白,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孙青,现在竟然生龙活虎,甚至在速度上,比方才在街道上,还要快上几分。 院子里的剧烈打斗声传入孙小怡的耳中。 “爹...别打了...” 孙小怡剧烈咳嗽着,痰中夹杂着血丝,但院子里的声响实在令她担心爹爹的安危,她咬紧牙关,从床榻上挣扎着爬起,打开了小木屋的门。 “吱呀——!” 林玄一脚踢翻再一次扑上来的孙青,一剑正欲斩下,却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他循声回头望去,正见那瘦弱的丫头,气若游丝地斜倚在屋门上。 “妖邪!还有...那日来找爹的道长...爹爹呢?” 这一刻,林玄瞬间看穿了孙青的意图。 “你?!” 林玄瞪大了双眼,急忙看向孙青。 孙青一脸苦涩地点了点头,随后。 “哈哈哈!那老不死的鸟郎中,不自量力地要阻拦俺!被俺一顿活吃了!” “现在,俺就要再当着你这鸟道士的面,将这小丫头片子细细地切了下酒!” 说着,孙青狠下心来,将堕妖时,蜕下来的孙青面皮,猛地甩向孙小怡。 趁着小丫头愣神的功夫,它将胸口的道剑猛地拔出,径直扑向一脸惊恐的孙小怡。 “噗嗤——!” 就在蜻蜓妖邪漆黑的利爪即将碰到孙小怡之时,一柄法剑猛地从它身后闪过。 林玄眼底闪过一丝悲悯,手中剑光却愈发凌厉逼人。 ‘道长,怡儿,就麻烦您了...愿您神通广大,愿您拔除邪祟...’ 孙青闭上了眼。 随后,一颗畸形的倒三角头颅,冲天而起。 无头的蜻蜓尸体踉踉跄跄,最终,跪在孙小怡面前,两只手无力地耷拉在小丫头的肩头。 在林玄眼中,就好像孙青是在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女儿一般。 “哇啊啊啊!” 孙小怡发出一声痛苦的哭嚎,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仇恨。 她仿佛忘却病痛一般,一把将孙青的残躯推开,拳打脚踢。 “把爹吐出来!把我的爹爹还给我!” 只是,小丫头的体力实在有限,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倒在地上,拼命地咳嗽。 只是,就算咳出了满口血丝,她的一双眼,仍死死盯着眼前的尸体。 仿佛那真的是她的杀父仇人。 林玄的褡裢中,一张纸页悄然飞出,围着无头尸体飞舞。 林玄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轻轻地为孙小怡拍着背。 “怡儿...怪我来晚了...孙青他,是个好父亲...” 孙小怡默不作声。 林玄见状,心念一动,一座水墨宫灯高高悬于梁上,水墨成形的娇美妇人俯下身子,将小丫头轻轻抱起,送到床上。 林玄跟着进了小木屋,先是见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上书“亡妻王氏”。 随后,见着了桌上的手稿。 ‘妙音那妖道,既然用这种靠妖术诓骗来的斑驳生机,都能够短暂延续怡儿的寿命。 那若是,完整无暇的生机呢?是否可以治愈呢?’ ‘果然有效!余大娘送来的鸡,我亲手宰杀后,用妙音教的妖术汲取出一丝鸡的生机。 虽然不多,但是因为是从死尸上直接抽取,效果远比妙音的那斑驳生机要好!整整三日,在没有接触斑驳生机的情况下,怡儿都没有咳嗽!’ ‘鸡鸭的生机太过微弱,要杀人么?可那不就变得与那妖道一般了吗?’ 看着手中的手稿,林玄面色复杂。 一个漠视众生的郎中,对女儿的爱,却重若山岳... 手稿下头,还压着一张黄纸,上头写着“秋水”二字,林玄皱了皱眉,将它收进褡裢中。 这时,记录着孙青影神的纸页也飞了回来。 林玄突然一愣,想起了以往收录成功以后的小字提示。 “对啊!《伏妖录》收录的不只是妖力,还有妖邪本身的精魄!” “说不得有用!” 林玄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纸页。 似乎是在回应林玄的想法一般,《伏妖录》无风自动,脑中小字浮现。 【当真要舍弃一张影神,救这一女童?】 林玄深吸一口气,随后,点了点头。 随着林玄的动作,那描绘着孙青影神的纸页飞快燃烧,烧出的青烟不停钻进孙小怡的身体。 等到纸页燃烧殆尽之时,小丫头的症状也完全消失,她微蹙的眉头稍稍舒缓,在水墨尸傀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奉座女,你便在此保护她。” 林玄点点头,随后转身,从药铺外头走去。 “我也该去,赴宴了。” 第六十四章:这样就好 ‘不见了?!’ 出了药铺门口,林玄眸子一缩。 街道上,徒留一滩血迹,秋水的尸体不翼而飞。 林玄心下凛然,但此刻无暇深究,他必须赶快前往寒音观。 九娘子与李都统,他们二人应该也得手了... 这般想着,林玄将手中法剑收回背后剑鞘,朝着寒音观方向飞奔而去。 寒音观。 梁初喜身穿绯色袍服,佩银鱼袋,腰缠金带,头戴四梁冠。 但是,如此光鲜的他,此刻正哆哆嗦嗦,看着陈思恭与妙音的对视。 见气氛不对,梁初喜的老脸挤出笑容,极力地想要调节气氛。 “呵哎!陈宣赞此番大驾光临俺陈州,真个是蓬荜生辉!下官...” “老货住口。” 陈思恭举起银筷,屈指微微一弹。 两根银筷便如同箭矢一般,深深钉在梁初喜面前的案桌上,吓得老知州大气也不敢喘。 而他面前,一丈之高的妙音仍然轻笑着,斜睨了梁初喜一眼,似乎也是颇为不满。 “梁知州,你若是吃饱了,便出了去。外头你那好团练使得胜归来,正需要知州相公抚慰奖赏哩!” 闻言,梁初喜的脑袋便低得如同鸵鸟,一个屁也不敢再放。 见扫兴的老货终于闭上嘴,妙音这才笑了,她媚眼如丝,看向陈思恭。 “副将爷这番坚持,追着贫道来此地,可是喜欢上贫道了?” 陈思恭的马脸上也露出一丝淫笑,他学着妙音的模样,也回抛了个媚眼。 “那是!老子可不就是惦记着,把真人这身皮扒了,好祭奠俺兄弟亡魂?!” ... 林玄站在屋脊之上,脸色难看地望着眼前的废墟。 寒音观已近在眼前。 但与此同时,前方传来的轰鸣与嘶吼也越发清晰。 是张贲! 只见观前的广场,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薛三与剩下的那三百余陈家军,正潜藏在废墟中观察。 薛三那小子眼尖,还发现了林玄的踪影,朝着林玄的方向挥了挥手。 一头庞大无比、形貌狰狞的巨蛛,正发狂般冲击着寒音观的围墙。 那围墙不高,看似十分脆弱,张贲的蛛腿随意一踢,便是一个大洞。 但围墙外头,唯一能够阻挡张贲的,是围绕着寒音观的那道墨绿色妖气。 道观内院,五十名陈思恭的亲卫正与妙音手下的道童相向而坐。 “道人,这是张贲?你干的?都有【妖灵】的修为了!” 林玄身后,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拍在他的肩头。 “李都统。” 林玄并未回头,只凭借声音便判断出身后的来人。 “殿下有令,命洒家前来助你与宣赞,速战速决。” 李伯岳点了点头:“殿下已与城门处的铁面孔会合,你特地开口,关在牢狱中的那小子,好像是牛角洼的二当家,也被洒家一并送了过去。” 林玄道:“多谢都统。那错勾...先前也算有恩于小道。况且,九娘子之前提到过,有位三殿下,有意通过陈州,与金人交好。” “错勾曾于牛角洼重创过金人,那蒲里衍对他恨之入骨,足够作为梁初喜勾连金人的敲门砖。” 李伯岳道:“道人看得透彻!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它。” 李伯岳说着,一边伸手将腰间悬着的满满一袋干粮递给林玄,一边指向张贲。 “殿下知晓你会饿肚子,特地嘱咐洒家将这些交给你...” 林玄接过干粮,迅速将粗粝的饼子塞进口中咀嚼,丹田中,殇之馑满足地微微摇晃。 但他的目光,始终钉在张贲身上。 “张贲虽猛,但妙音布下的妖气结界才是关键。不破此界,宣赞在观内,仍旧是孤军奋战。” 将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林玄抻着脖子将其草草咽下,便迅速从屋脊上一跃而下。 “都统!咱们且去,给那张贲添一把火!” 李伯岳眉头微皱,但望着林玄狂奔的背影,还是叹了口气,将手中本要递给林玄的水囊重新别上腰间,也跟了上去。 眼前的张贲,八条粗壮的蛛腿轮番踢向墨绿色妖气围成的结界,巨大的蛛牙也渗着粘稠的毒液,刺了进去。 只是效果甚微,莫说观主殿,便是院外的亲卫与道童,也丝毫未受到影响。 见状,张贲越发急躁。 “妖道!滚出来!!” 张贲极力地嘶吼着,只是,在这徒劳的撞击下,那墨绿色妖气围成的结界依旧纹丝不动。 它喘着粗气,堕妖时翻涌的气血逐渐缓缓平复,身为【张贲】的怯懦再次攀上心头,并且逐渐占据上风。 “妙音...真人太强了...便是这一道阻碍,俺与袍泽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撕开...” “俺,真的能报仇么?” 越是这般想,张贲的动作便越是迟缓无力。 乃至于到了最后,巨大的蜘蛛竟将八只蛛腿蜷缩起来,诡异地“跪”在道观门前。 “俺,俺做不到!” 似乎感受到张贲的再一次怯懦,院中,夏水从道童的最前列站了起来。 她无视了虎视眈眈的亲卫,径直来到道观门前,隔着妖气结界,与张贲对视。 随后,她轻笑一声,袖袍一展,一只硕大的蜱虫窜了出来,朝着张贲走去。 张贲面色虽有挣扎,但是身形纹丝不动。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俺,俺还是能与袍泽们活下去...’ 眼见得蜱虫钻出结界,就要爬上张贲的身躯,一道剑光突然闪过,“吱——!”的一声,将那蜱虫一剑两半。 “切!都是堕妖了,还是这般孬种!” 林玄站在张贲高大的身躯前,仰头看向它,眼中满是不屑。 说着,不给张贲反应的时机,林玄催动罡气,全力去勾动丹田中那一缕淡粉色气息。 一瞬间,【殇之哀】的粉雾将张贲完全笼罩。 ‘张贲乃是【妖灵】,自然不会像秋水和自己那般伤心欲绝,几乎完全丧失战斗力,但是,足以催动他心中的仇恨!’ 林玄泪流满面地想着。 果不其然,此刻,张贲的脑中,两年前的不堪记忆不停闪回。 在那尊一身宽松道袍都被鲜血浸透、宛如神祇的存在面前。 他张贲,那个曾发誓与陈州共存亡的团练使,在极致的恐惧下,颤抖着,跪了下去。 不是为了陈州百姓,只是为了…活命。 “卑职,不,奴婢张贲,恭迎仙长临我陈州,自此,陈州必将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屈辱无比的记忆过后,满脸泪水的张贲看到了无数袍泽灰败的脸。 “李勇?柳十八?张老狗?” 尽管张贲认得他们所有人,但是,袍泽们那一张张灰败的脸上,只是露出嗤笑。 “团练老爷好自在!俺们替你与那妖道厮杀,您可好,降敌了不说,还要爱上那妖道!” “唉,那妖道哪里都大,最是好生儿子!咱们老爷不爱才有怪嘞!” 张贲只觉心中羞愤无比,方才隐隐生出的那番心思烟消云散。 它那庞大的身躯再次站立起来,悍不畏死地向着结界发起进攻。 而这一次,它眼中闪烁着疯狂,一只蛛腿被结界腐蚀得几乎报废,却也成功被张贲的黑气撕裂开了一道口子。 “妖道!偿命呐!!” 张贲震耳欲聋的呼喊,终于传到了观主殿中。 林玄见状,立即将淡粉雾气收回,他擦了擦眼泪,大手一招。 身后废墟中,三百余道身影,冒着赤红的眼光,缓缓站起。 而观中,牛二将此情景尽收眼底,在看见林玄招手之时,他当机立断,朴刀出鞘,率领手下亲卫瞬间掀翻案桌,扑向不知所措的道童们! 第六十五章:大价钱 撕开墨绿色妖气的滋味,对于张贲来说,绝不好受。 它的身躯被墨绿色妖气腐蚀,大片的皮肉被剥落,缝合成巨大蜘蛛的人皮蜘蛛们,也在身体各处爆发出本能的哀嚎。 “疼啊!” “张团练!” 但是张贲不管不顾,它将身躯挤入那道裂痕之中,靠着蛮力,以及周身不断狂涌的黑气,竟然硬生生地将结界撕扯开来。 观门前,方才还一脸从容不迫的夏水,此刻却是一脸呆滞。 “真人,真人设下的结界,教这丑妖邪破了?!这,这怎么可能?!” 夏水的双手微微发颤,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逃!” 她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但是能往哪儿逃? 身后,手下的道童们根本不是那些兵痞的对手,一个个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身前,高大无比的巨蛛已然穿过结界,留下的空洞也足以让外头的士卒冲进来。 那个俊俏的道人,那个在襄邑县闯出凶名的道人,此刻也正站在夏水面前。 林玄只是低下头,微微皱了皱眉,那美貌道童便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骚臭的黄色液体浸透了衣袍。 林玄冷哼一声,径直越过了夏水,看向正后的观主殿。 牛二见了林玄,连忙将刀上血迹擦干,整了整袍甲,走向林玄,咧嘴大笑。 “牛二见过道长!这大玩意儿...难道是张贲?!” “乖乖,道长这般手段,这,这玩意儿不会咬人吧?!” 牛二一边说话,一边颇为警惕地盯着因疼痛而暂时瘫坐在地的巨蛛。 林玄摆摆手,简单开口道:“里头现在什么情况?” 牛二道:“那妖道早间迎接宣赞入殿,教俺们在殿外等候。” “又说怕俺们枯坐着无聊,便安排了这帮道童前来作陪吃酒。” “兄弟们怕着了道,一口酒菜也未曾动。” “至于宣赞,进到那殿中已有将近一个时辰,毫无声响。” 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道长!牛哥!” 是薛三,他的身后正跟着李伯岳。 三百余陈家军从结界的洞口鱼贯而入,迅速加入到追杀观中道童的队伍。 林玄望着道观中堪比地狱的血腥场景,皱了皱眉头。 薛三何等眼尖,立刻冲着林玄笑道:“道长不愧是出家之人,慈悲心肠!见不得这伙道童受苦!俺这便吩咐儿郎们封刀...” 林玄摆了摆手:“她们既然作了妙音的道童,便没有几个能是干净的。杀便杀了。” 说着,林玄的眸子缓缓移向观主殿紧闭的大门:“我皱眉,是在疑惑,外头乱成这般样子,那妙音竟然毫无动静。” “而且,陈宣赞独自一人在观中,你们就不怕妙音挟持宣赞为人质么?” 此言一出,薛三略带怪异地看了林玄一眼。 身后,李伯岳这才缓缓插嘴道:“道人,你自汴京城出身,这也不知?” “天道之下,王朝自有龙脉帝王气护佑。” “山精野怪,无一不遵循天道,轻易不可对宗室及与效忠他们的官将动手。” 李伯岳也瞥了观主殿一眼,不禁嗤笑道:“便是安禄山那般雄妖,也是伪装多年,在河西反复经营,等到李唐龙气尽散之时,这才有了那场惊天之变。” “这等蜗居一州的腌臜,便是想要亲手杀一个知县都费劲。” 林玄点点头,正欲开口,突然,他眸子一缩! 整个道观的喊杀声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 最先踉跄着走出来的,是梁初喜。 身上的官袍胡乱披挂着。 他双目无神,此刻,那具被万民生机供养的身躯,再次呈现老态。 林玄默默地看着他,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陈宣赞!” 一道人影,倒飞了出来。 李伯岳率先动了,林玄修为不足,慢了几息,但也扑向那道人影。 二人合力,将陈思恭的身形稳下,缓缓落地。 林玄看着怀中眉头紧锁、口角流血的陈思恭,眯了眯眼。 所幸,【清明灵感】下,陈思恭周身上下,并无一丝黑气缠绕。 李伯岳将手按在陈思恭脉上,眉头微蹙:“气息不稳,脉弦,收了些许内伤。” 林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心跳猛地加速。 一道嗜血的目光,锁定了他! 他将目光从陈思恭身上移开,望向那道从观主殿中,款款走出的那道高大身影。 “妖道!你将俺家宣赞怎么样了!” 牛二铮地一声拔出朴刀,一对牛眼死瞪着妙音。 妙音并未作答,先是冷淡地瞥过了牛二一眼,随后,便微眯着凤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林玄。 “果然。副将爷在陈州出现,殿下与小道长就不可能会有渡河离开陈州的意思。” 说着,妙音嫌恶地看向梁初喜。 “也就这鼠目寸光的蠢物,会相信项城县那姓李的胖子胡咧咧!” 林玄心底一沉。 果然,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城中屋舍,空无一人。 守城士卒,尽数化为人皮蜘蛛。 这分明就是将整座陈州化为绞杀所有人的囚笼。 妙音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遗憾:“正如那位军爷所说,赵宋国祚未尽。贫道这微末修为,还不足以逆天而行,强行斩杀副将爷。” 说着,她微微侧过身子,轻轻往殿内唤了一声。 “悉悉索索——!” 殿内,瞬间响起了无数脚步声。 林玄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自从这脚步声响起之时,【清明灵感】就不受控制地自行开启。 整座观主殿,都被笼罩在冲天的黑气之下。 一只手,艰难无比地握住了林玄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林玄一怔,旋即低下头。 陈思恭喘着粗气,张着口,像是想要说话,但是口中的鲜血令他无法说出声,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咕嘟声。 妙音从容地从阶上缓缓走下,双眸饶有兴趣地看着林玄腕子上的【同心结】。 “嗷~贫道想起来了~春水的记忆中,小道长腕子上那串子,便是那对夫妻结出的妖核?” “便是潜心修行多年的山精野怪,也不见得能凝练出这么完美的妖核!” 林玄一脸戒备,开口道:“妖核对于真人这般野修,应当是全无用处,何苦来折磨安仁他们?” 妙音笑道:“折磨?贫道什么都没做。” “顶多,吩咐春水与那小吏,说了些话,但是,真正动手的,只有那些村民罢了!” 闻言,林玄只觉气血翻译,手不自觉地想要将法剑抽出。 突然,整座道观,地动山摇了起来。 “那巨蛛!它动了!” 薛三惊呼。 只见,方才还如同死狗一般的张贲也兴奋了起来,周身数十道眼,全都死死盯向殿前的高大女子。 “妙音!妙音!” 如同肉山一般的躯体蠕动着,径直冲向妙音。 所有人皮蜘蛛都露出了自己的毒牙,整只巨蛛就如同刺猬一般,带着索命的无比怨恨,撞向妙音。 “张贲...你很吵。” 林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伯岳的脸色也是难看无比。 只见妙音只是伸出两只指头,捻住其中一根毒牙,随后,轻轻一碾。 “哧哧哧哧——!!” 那巨蛛足有三四丈的庞大身躯,被妙音迅速碾压,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到,一声惨叫也发不出。 妙音的手指飞快搓动,巨蛛的肉体被她在指尖肆意玩弄。 最终,张贲与他的袍泽们消失了,唯一能够证明他们来过这世间的,唯有妙音手中,那枚黄绿相间的妖丹。 “如此完美的妖丹,金人那边,可是愿意出大价钱...” 第六十六章:琵琶蝎 巨蛛张贲的修为,至少也能与当时的张魁持平。 李伯岳自思忖,即使现在实力受损,但真的放开手脚,说不得也能诛杀张贲。 但是,眼前的高挑女子,却令他生出一丝无力感。 妙音微笑着,尽管周围的屋舍道场都被张贲飞溅出来的虫汁污染。 但她身上的那件宽松道袍,却并未沾染上一丝一毫污秽。 她缓步踱到林玄面前,俯下身子,姣好的面容与林玄齐高对视着。 她那宽松的道袍下,美好的景色一览无余,但林玄目不斜视,双眼只盯在妙音的双眼。 见林玄不吃这套,妙音脸上闪过一丝无趣。 她重新站直了身子,慵懒地拉伸着肢体。 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踏踏”声。 “小道长,王子夫,可是对你馋嘴得紧嘞!” 一句话,便令林玄汗毛倒竖。 “看来,真人也是同堡君一般,拜在【娘娘】门下?” 林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真人神通广大,不说殿下与宣赞,只说小道,真人便可捏死。 何必如此大动阵仗?” 妙音眉头一挑,微微笑道:“你这道人,确实有意思。” “不错,我等山野精怪受天道钳制,无法肆意妄为。” 说着,她再次望向呆若木鸡的梁初喜:“否则,这蠢货活不到今日。” “不过,小道长。不管是你,还是你身上那股香味,贫道都很喜欢。自然舍不得杀你。” 妙音重新看向林玄,脸上再次挂上美好的笑容:“所以说,贫道所为,不过是想劝说诸位。” “且歇下与贫道作对的心思,吃贫道一盏水酒,随后安安心心地离开陈州。” “副将爷,你我之间的陈年恩怨,也便一笔勾销。” 说着,妙音向着林玄抛了个媚眼:“当然,小道长若是不嫌弃贫道,你我二人,留在这观中,日夜坐而论道,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听着听着,林玄突然笑了。 他将怀中的陈思恭交付给了李伯岳,随后,转过身,看向妙音。 “真人以陈州黎民为刍狗,还恕小道不敢苟同。” 妙音闻言,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眸子黯淡了下来。 “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 只一瞬间,李伯岳与陈思恭的瞳孔同时暴缩。 陈思恭甚至强行逼迫着自己站起,抽出腰间朴刀,寒霜之气攀上刀刃,劈向妙音。 “妖道安敢?!” 但是来不及了。 墨绿色的妖气凌空而起,将林玄与妙音两人径直包裹。 “道人!” “林道长!” 外头的呼喊声愈发模糊,林玄也无暇再分辨。 他警惕地望着面前的妙音,深吸一口气,玄色法剑森然出鞘。 “真人要杀小道?” 面前的妙音依旧玉立,只是,那宽松道袍的下摆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不停地蠕动着。 “杀你?!贫道可舍不得...只是,小道长不太听话嘞!” “贫道本来,还想留下你自个的神智呢...” 粗壮无比的蝎尾瞬间便从妙音的尾后钻出,喷洒着腥臭的毒液,狠狠扎向林玄! “毕竟傀儡般的玩具,贫道可是拥有,整整一城之人!” ‘好快!!’ 林玄大惊失色,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硕大的毒钩就这样骤然停在林玄的面前,尖端距离他的瞳孔不到半寸。 那钩子上,还在不停地分泌着毒液,滴在地上,激起刺耳的腐蚀声。 “贫道这毒,只需一滴,便可教小道长,从此完全听从贫道的支配~” 妙音调笑着,伸手一摇,变出一只银碗,里头装满了清水。 她将蝎尾收回,毒液往水中滴了几滴,随后,一脸期盼地递给了林玄。 望着眼前这一幕,林玄想起了醮场之时,百姓们争相饮用的符水。 “原来如此,真人便是靠着这蝎毒,才控制住了陈州百姓。” 林玄冷笑道,丝毫没有接过毒水的意思。 “方才说的水酒,也是这种东西?!” 妙音见状,脸上的笑容终于冷了下来。 “陈思恭那马脸贼,硬是一口酒菜也不肯动...” 她从脑后轻轻拔下一根青丝,轻轻一吹,便化作一只不停蠕动的巨大蜱虫。 “若是小道长不愿喝水,那就与张贲一个下场吧...” “你要知道,龙气天道只会庇护那些个天潢贵胄、宰执相公。” “你这种跟在帝姬身侧寄食的野道人,贫道想杀便杀!” 妙音说着,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她甚至一手托着蜱虫,一手托着水碗。 “所以,莫要忤逆贫道...” 说着,她腰间还生出两只手,一只搂着林玄,一只死死握着他握着法剑的手。 “王子夫那蠢货说得对...你这小道长,身上,实在太香...” 脑后传来柔软的触感,但林玄丝毫不敢松懈。 他咬咬牙,随后,叹了口气。 “真人如此盛情,小道怎敢再三推辞?” 他咽了口唾沫,身上接过水碗。 同时,丹田中,罡气全力勾动土黄色气息。 只能赌一把了! 感受着殇之馑的饥饿感自腹中五脏庙传来,林玄深吸一口气,将碗中毒水一口气饮干。 妙音登时喜形于色,她瞬间快步走了上来,抱住林玄,贪婪地吸着香气。 “再等等!你就是我的了...” 同时,她的手一拂,墨绿色的妖气渐渐散去。 “【焚梅】!” “【踏雪】!” 炙热的火刀与严寒的霜刃同时斩向妙音。 但就在刀刃即将斩中妙音之时,李伯岳与陈思恭二人面色无比难看,但还是硬生生将刀势止住。 此刻的林玄,正双眼无神,面带微笑地挡在妙音面前。 “都统,宣赞。莫要伤害真人。” 李伯岳目眦欲裂:“道人,你!” 林玄摇了摇头,笑道:“真人喂我服下仙药,从此茅塞顿开。” “都统,请为我向九娘子带话,小道日后便止步于陈州,不再过问尘世。” “林玄!你疯了吗?!” 陈思恭震声怒吼道。 薛三也是满脸不甘,麾下三百余陈家军也带着决绝的神情,想要夺回林玄。 李伯岳还要开口,却看见林玄趁妙音看向别处时,冲他眨了眨眼! 林玄心中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殇之馑竟如此强大,妙音的毒,直接被消化得干干净净! 身后的妙音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王子夫的表情了~ 不仅如此,这小道长身上的香气实在勾人。 得快些将这帮丘八打发走~ 她的怀中,林玄强忍着不适,望向李伯岳,声音漠然:“都统莫要自误,真人允许你们离开,已是开恩。” 李伯岳紧握着刀柄,林玄不停地用眼神警告着他。 ‘绝对,不要乱来!’ 陈思恭一脸屈辱,手下的士卒们也是悍不畏死,蓄势待发。 妙音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她望向陈思恭,冷声道。 “陈思恭,贫道因为与你过往有几分渊源,所以才对你忍耐至此。” “你当真以为,有了赵宋的龙气庇护,贫道就杀不得你?!” “要么滚!要么,做下一个张贲!” 说着,妙音周身黑气大作。 观后的药房。 虎子正倚着门板休息。 突然,药房门打开,一双黑色大手飞速窜出,来到观主殿前。 阶上,妙音身神情冷冽,再无半分笑容,只剩纯粹的杀意。 随后,黑色大手与妙音合为一体,二者相融,化作一头巨大的琵琶蝎。 第六十七章:你绝对舍不得我~ 林玄【清明灵感】中,眼前的妖气骤然暴涨数倍,凝实如墨,带着最原始的野蛮与杀戮气息! 【头目】! 眼前的琵琶蝎子竟有【头目】境界的修为! 李伯岳脸色阴沉,若是襄邑之时的他,身负【玉衡】境修为,还能与妙音抗衡一二。 可现如今,他根基受损,云图尽碎,拼尽全力也只能发挥上等【天权】的修为。 就算再加上同为【天权】的陈思恭以及麾下三百余陈家军,也不一定能够与妙音抗衡。 【天权】之后,一个大境界之差,宛如云泥之别。 不止如此,观主殿中,那诡异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林玄望向声源之时,脸上的伪装都险些因震惊而松懈。 陈思恭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双目痛苦地紧紧闭上。 “又是这般情景...” “这妖邪,甚至已经能够控制整个陈州,上万的百姓...” 眼前,观主殿内,神情木讷的百姓蜂拥而出。 他们双眼空洞,脸上挂着笑容,随着妙音那硕大蝎尾的摆动,纷纷向众人包围。 “皈依真人,可得安乐...” “皈依真人,可得喜乐...” 巨大的琵琶蝎子人立起来,漆黑的甲壳纷纷剥落,露出妙音的身姿。 妙音面若寒霜,缓缓举起巨大的螯肢,指向林玄。 “这小道长,从今以后,便是陈州的一部分。” 周遭,由陈州百姓围成的重重人墙,也附和着,爆发出阵阵欢呼。 “欢迎道长...” “欢迎道长...”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人墙,并非呆立不动。 不时有百姓挣脱控制,一脸惊恐地看向身侧正咧嘴大笑的同乡,却在喉咙中的惨叫喊出声前,再一次被妙音控制,露出幸福的笑容! 脸上甚至连上一息的惊恐都尚未完全散去。 他们,在当初饮下第一碗符水之时,便不能再被成为活人了... 陈思恭怒火中烧:“妖道!一城百姓,只因你那一己私欲,全都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所以呢?” “人食五谷,妖邪食人,天经地义。” 妙音冷笑道。 “天道如此安排,你若不满,便去反天!” “贫道自诩比那些山野村妖要慈悲得多。 至少,这城的愚民,死前还沉浸在贫道炮制的美好幻境之中~” 陈思恭目眦欲裂,咳出不少鲜血。 但是,他推开了牛二的搀扶,挣扎着,冷如寒霜的罡气再次攀上刀刃。 “一派胡言!食人害命,为天地所不容!” “两年前,关外边镇,两百余条人命,某家偏要向真人,讨上一讨!” 说着,陈思恭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分。 妙音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思恭,足有一人大小的螯肢耀武扬威地挥舞着。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林玄动了。 他提着玄色法剑,神情木然地挡在了妙音身前。 “宣赞,若再往前,小道只好拼着这条烂命,为真人阻拦则个!” 闻言,妙音那曼妙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下半身的蝎子身躯,那硕大蝎尾也不停摇摆。 “小道长~没想到你对贫道如此用情至深~” 妙音的脸色潮红,望向林玄的双眼带着迷离。 殊不知,此刻的林玄,脑中正疯狂地思考着对策。 ‘该死!方才在小黑屋独处的时候,尝试释放殇之哀,结果修为差距太多,一点效果没有不说,反而还将这邪物的情欲给勾起来了!’ ‘等等?!’ 林玄突然一怔。 方才,在妙音与陈思恭对峙之时,【清明灵感】下,林玄无比清晰地看见,在妙音的情绪大幅波动时,她周身的妖气流动,无比紊乱。 只是,当时的情况太过紧张,以至于被他忽略了。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举动,妙音的情欲高涨,这股紊乱感尤为剧烈。 同时,陈州百姓中,也有好几人挣脱了控制,甚至有了逃跑的动作。 虽然,在妙音压倒性的强大修为之下,这紊乱的妖气流动只出现了瞬间,便被她轻易压制了下去。 那几个可怜的百姓也重新回到队伍中。 但似乎,因为同时控制所有百姓的缘故,妙音力有未逮。 可就算如此,她也无谓地浪费着自己的妖气,将百姓们牢牢拴在寒音观中。 除了让这群百姓为她做人肉盾牌之外。 就仿佛是蝎子的天性一般,将百姓视作储食的营养,无论如何也要控制在自己手中... 林玄眯了眯眼,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在心中生了出来。 观外。 高处的屋脊上。 赵瑛身侧,是以刘遵为首的铁面孔。 她此刻正居高临下,观内景象一览无余。 刘遵神情凝重,开口道:“殿下,下官这半年在陈州蛰伏,虽说靠着扶植铁面孔,剪除了梁初喜不少羽翼。” “但是始终,不敢与妙音公然放对,便是因为这一招...” 赵瑛未曾搭话,一对清冷的眸子只盯着林玄那一脸了然的脸庞上。 她唇角微微一勾,轻笑道:“看来,道人已是想通了...” 她看向刘遵:“把人带上,该是我们露面的时候了...” 说着,赵瑛径直从四丈余高的屋脊上一跃而下。 只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她,轻轻点在地上。 刘遵点点头,招呼一声,铁面孔架起依旧昏迷的错勾,跟上帝姬殿下的脚步。 队伍最后,秋水贝齿微露,紧咬下唇,犹豫片刻,也跟了上来。 ... 观中,陈思恭冰冷的双眼望向林玄。 “林玄。某家给你三息时间,让开!” 林玄毫不相让:“莫说三息,便是三万年,小道也不可能从真人身边离开!” “小道长~” 果不其然,妙音身上的妖气再次紊乱,这一次,人墙中甚至传来了百姓惊恐的呼喊声。 “那是妙音真人?!” “妖邪啊!” 虽然仅一瞬,便被压制了下去,但是,林玄无比清晰地看见,妙音在重新控制那几个百姓时,速度明显迟缓了几分。 ‘她累了!果然,就算是【魔头】,也无法这般长久地控制这么多百姓!’ 林玄心中微微一笑,随后,举起手中法剑,径直扑向陈思恭! 陈思恭心中一凛,随后叹道:“本该是条好汉,可惜,被妖道所惑!” “林道长,明年今日,某家亲自为你祭奠。” 说着,他高举朴刀,整把刀身都被洁白无暇的霜雪所覆盖。 “【霜骏】!” 冰棱如柱,从地上层层突刺,迅猛无比地扎向林玄那毫无防备的躯体。 “小道长!” 妙音见状,竟然奋不顾身地摆弄起节肢,急忙冲上去。 就连百姓们纷纷脱离控制,她也无暇理会。 尽管她脑中疑窦丛生,但此刻的她根本来不及思考! ‘这种宝贝道人!这种完美鼎炉!怎么能随意死在这儿?!’ 妙音的螯肢不顾一切地要去为林玄挡下攻击。 就在那一刹那,她看见,林玄扭过头,冲着她狡黠一笑。 “我就知道,你这腌臜妖邪,绝对舍不得老子~” 下一刻。 “李都统!!” 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毫无预兆地出现,将林玄用力拽到一侧。 而那粗壮无比的冰棱,直冲妙音面门! 第六十九章:造化枢机,万物资始。 秋水蜷缩在道观院子的墙根下,仿佛前头的厮杀,都与她无关。 她的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手中那张泛黄的纸页。 上头只有两句话。 “怡儿托于林道长,我魂始安。” “今世债满,唯盼汝脱牢笼,自在飞。” 秋水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不停地翕动着。 “孙青!烂人!” “你这傻子,便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场,那一爪才故意刺歪的么?” 秋水抽泣着,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伤口。 只要再往下两寸,便是心脏。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那么努力地为妙音做狗,不也是为了能为怡儿多讨要几缕生机?” 发泄一通之后,她却双手哆嗦着,将纸页郑重地收进随身的荷包。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被困于囚笼之中了!” “林,林道长!” 秋水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正被妙音贯穿侧腹的林玄。 ... “噗嗤——!” 血肉被撕裂的声响异常清晰。 林玄只觉浑身先是一凉,随即,难以想象的剧痛席卷全身。 那根冰冷的毒钩已然从他前胸透入,后背穿出。 他先是怔了怔,随后,口中呕出咸腥的血。 “道人!” 李伯岳目眦欲裂,雷火大震,飞速赶来扑救。 却被妙音的螯肢拦住。 “林道长!” 牛二、薛三等将士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呵呵…哈哈哈!” 妙音巨大的蝎身发出得意的笑声。 “老娘可不是王子夫那蠢物,只会愚昧地信奉那【娘娘】还有那劳什子【规矩】!” “委身在此,供奉那【娘娘】,不过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说着,毒钩猛地收回。 “老娘只信奉一条,得不到的,便要毁掉!” 林玄只觉浑身无力,身体随着钩的抽出,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往前栽倒。 就在即将重重砸在地面上之时,一阵清风轻轻将林玄托住。 赵瑛望向林玄,素来清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担忧。 林玄的侧腹,被穿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墨绿色的蝎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伤口向四周蔓延。 生命气息急速流逝,视野迅速模糊,耳边,众人的呼唤都变得遥远。 只是,外界的种种,林玄已经感受不到了,他的意识,逐渐沉入一片混沌的识海中。 ‘要…死了吗?’ ‘好冷...爸爸...妈妈...’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数缕温暖的耀眼金光,穿过丹田,涌入林玄的识海中。 【上神爱人,人奉神明。】 【虔诚之心,化作“香火”,万民诚心,可撼天机。】 【消耗剩余所有,七十四缕香火,为你祛除毒厄。】 【取你五载寿元。】 小字消散之际,所有金光钻入林玄的身体。 “好...温暖...” 林玄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吃力地将眼睁开一道细缝。 只见,丝丝缕缕的香火在林玄的四肢百骸之间飞速穿行,那些深入经脉的蝎毒在被香火触碰的一瞬间,便化作黑气消失。 正是,这些凡人至诚之心所化的香火,岂能是这些妖邪所能随意染指? 不消片刻,林玄体内的蝎毒便被香火完全清除。 “呃…啊——!” 本已气息奄奄的林玄,此刻在李伯岳的怀中,逐渐恢复了脸上的血色,缓缓张开了眼。 妙音脸上张狂的笑容瞬间凝固。 大大的蝎子脑袋此刻却流露出浓烈的疑惑。 “这,这不可能!老娘的毒,就是王子夫也要疼上好几天!你这区区【开脉】...” 与此同时,一股比那执念香味诱人百万倍的香气钻入妙音的鼻中。 “香...?!” 妙音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是生怕被什么东西听了去一般,硬生生地将后头半个字咽了下去。 随后,便是无以言喻的狂喜。 “怪不得!怪不得王子夫那蠢物对你念念不忘...怪不得连老娘都对你动了凡心!” “林玄啊林玄,你可太...可口了!” 妙音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再次膨胀,淫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道观。 嗡——! 林玄只觉体内的香火在祛除所有蝎毒之后,仍未散去。 它们在经脉之中,呈现出一种有序的规律,缓缓运转。 怀中那本《伏妖录》无风自动。 《清静经》也在耳边低语,为林玄带来一阵平静。 “林道长,这是?” 陈思恭望着此刻如同入定一般的林玄,迟疑着开口道。 李伯岳点了点头:“因祸得福,破而后立。” 他将林玄缓缓放下,提着朴刀站起身,望向蠢蠢欲动的妙音。 陈思恭的周身也缠绕起冰霜:“儿郎们听令!拱卫林道长!” 牛二半边脸皮被揭开,薛三的一只手臂被削去,仍悍不畏死地举刀呐喊。 “靖边!” 残存的陈家军击盾高呼:“卫民!” 刘遵口吐鲜血,也提刀,口念祝词:“师尊在上,赐小徒神威!” 此时,林玄模糊的识海深处,纯净的香火之力涤荡全身后,并未散去。 那纯净的香火愿力,仿佛感受到了林玄不屈的意志,如夜空中的萤火,凝聚在一起。 一点星光骤然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七点星光依次点亮,勾勒出一幅玄奥无比的星辰图谱。 七星云图! ‘七星云图开,才可证明,你真正踏上了修行之路。’ ‘每点亮一颗星,修士可延寿十二载,修为之别,也有如云泥。’ 此刻的林玄,想起李伯岳训练自己时的闲谈。 云图点亮之时,往后的六颗星辰迅速熄灭,独留“天枢”一星,闪烁着湛蓝的星光。 周天星辰之力仿佛受到了召唤,穿透了寒音观上空浓郁的妖气,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注入林玄破碎的躯体。 他只觉得,侧腹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 磅礴的天地之气,通过闪烁着的天枢,在林玄体内吞纳不息,原本卡在入罡境巅峰的瓶颈轰然冲破! 【天枢】境——成! “不可能!!” 妙音发出了尖叫。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林玄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破损的道袍下,新生的肌肤莹润如玉,伤口处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一双眸子开阖间,竟有星河流转的虚影一闪而逝。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 “造化枢机,万物资始。” “解三灾,破四杀。” “此乃【天枢】,七星之末。” 望着林玄意气风发的姿态,李伯岳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之时,口中低声喃喃道。 【开辟云图,踏足修行之道。】 【赐你,勾连香火影神之权柄。】 脑中小字浮现,林玄察觉到,褡裢中,《伏妖录》隐隐闪着微光。 ‘你妈的《伏妖录》,开个云图还要受老子五年寿元的手续费?!’ 林玄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暗自想到。 ... 望着这死而复生的道人,秋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 她的手紧紧攥着荷包,张开嘴,寒冷的空气灌入胸腔。 她拼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大喊道:“林道长!为孙青报仇!” “真人,妙音的弱点,在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