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CP短篇合集》 第1章 【殓玩】从噩梦中醒来后 那哭声又来了。 尖锐细弱,像刚出生被遗弃的小猫,凄厉得能穿透耳膜,直抵心底。 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我的颅骨内部,从每一根颤栗的神经末梢里钻出来,撕扯着我的意识。 我低下头,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淹没。 我的腹部,那曾经孕育过生命的地方,被一道狰狞的裂口粗暴地撕开。 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白,铁锈味的温热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身下的织物,黏腻又冰冷。 而血泊的中心,一团东西在蠕动。 那不能称之为婴儿,它更像是一团刚从血肉泥沼里捞出来的肉块。 暗红滑腻,裹着破碎的胎膜和血浆,没有四肢的轮廓,只是一团模糊的肉球,正顺着我流出的血,一拱一拱地向外爬行。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抱住它。这个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存在。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团湿冷血肉时,它停住了。 那团没有脖颈的肉块,以违反常理的方式‘转’过来,正对着我的脸。 那团模糊血肉的‘正面’本该是脸庞的位置,只有两个凹陷下去不规则的黑洞,像两弯被强行撕裂的新月,边缘粘连着丝丝缕缕的暗色组织。 里面没有眼珠,没有眼白,只有吞噬一切的虚无。 一股比腹部的剧痛更甚万倍的寒意,瞬间冻结我的血液。那不是视觉的感知,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情绪洪流,从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汹涌而出。 怨恨。 足以腐蚀灵魂的怨恨! 它无声地咆哮着,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是你... 是你没能让我活下来.... 是你....抛弃了我.... 那团血淋淋的肉块,用空洞的‘眼睛’,用它的怨念,死死地盯着我。 它没有嘴,我却听到了控诉。 它在恨我。 恨我这个无能的母亲。 恐惧瞬间压倒腹部的剧痛和母性的本能,我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惊喘,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向后跌坐下去,冰冷的血液浸透布料,带来刺骨的寒意。 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只想逃离!逃离那团蠕动的血肉,逃离那两弯吞噬灵魂的黑色月牙! 我手脚并用,指甲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抓挠,像只受惊的的动物,狼狈不堪地向身后那唯一的光源拼命爬去。 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那可怕的创口,但我爬得更快了,将身后那片血泊和血泊中那个散发着怨恨的存在,再一次怯懦地抛弃在原地。 光点越来越近,带着虚幻的暖意,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我醒了。 意识像沉重的铅块,从深不见底的泥沼里将我拽回现实,房间里黑压压一片,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噩梦残留的惊悸。 冷汗浸透单薄的睡衣,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的发丝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动作带着梦魇中残留的恐慌,粗重地喘息着。我下意识抬手,用还在颤抖的手指,胡乱撩开黏在额角和颈间的湿冷头发,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带着急切和恐惧,将手掌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睡衣的布料下,触感清晰得残酷。那里不再有隆起的弧度,不再有生命的悸动。 指尖下,是松弛的皮肤,更下方,能清晰地描摹出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们冰冷地提醒着我: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 一个未能降生的孩子。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将脸深深埋进弯曲的手臂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隔绝脑子里那个东西。 但它又来了。那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狠狠凿进我的意识深处: “蠢货!” “看看你这副没用的样子!眼泪和发抖能帮你什么?”它嘶嘶作响,带着令人作呕的优越感。“把那些无用的感情统统给我丢掉!” “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的脑子给我清空!只准想一件事——”那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不容拒绝的疯狂命令:“赢下游戏!不惜一切代价赢下那该死的游戏!” 它拖长调子,充满恶毒的兴奋,“去找他们!找到那两个把你耍得团团转的骗子!让他们付出代价!用他们的血和哀嚎来洗刷你的愚蠢!快!去做!” “不....停下....”我含糊地呻吟着,眼前仿佛蒙上一层血雾,同组那三张脸在血雾中扭曲变形。 我揪住被冷汗和泪水浸得发皱的领口,布料勒紧脖子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逃!必须逃开这个声音! 我从原地弹起,跌跌撞撞地冲向紧闭的房门,脚步虚浮,身体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我扑到门上,手指胡乱地摸索着冰凉的门把手,只想冲出去,冲到没有这个声音的地方!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蠢货!”那声音在我脑海里爆发出刺耳的尖笑,“我就在你脑子里!你甩不掉我的!你越逃,我越要喊!喊到你发疯!喊到你乖乖听话为止!” 果然,我越是抗拒,越是试图将它驱逐,那声音就越是嚣张,音量仿佛要掀翻我的天灵盖,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执着,缠绕着我的每一缕思绪。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被它控制!不能变成怪物! 我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停下无用的奔逃,大口的喘息,试图抓住一丝理智。 冷静....安妮.莱斯特....冷静下来! 我脚步虚浮地挪到墙边,颤抖的手掌撑在繁复花纹的壁纸上。 可停下来的代价,是无休止尖酸刻薄的辱骂和苛责声浪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还有那个骗子! 那张英俊面孔下吐出裹着蜜糖毒药般的甜言蜜语,此刻也混杂在那恶毒的声音里,试图扭曲我的记忆! 这个声音!它不仅仅是想命令我!它想占据我!想抹掉‘安妮.莱斯特’留下一个充满仇恨和疯狂的躯壳!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头痛更甚。 冷静下来安妮。我在心底一遍遍嘶喊,声音微弱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你不能输.....不能输给它.....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调子,像穿过厚重迷雾的微弱星光,浮现在记忆深处。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颤抖的嘴唇开始艰涩地哼唱起来。 那旋律简单纯净,带着旧日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微弱却固执地一遍遍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Hajej, m?j zlat? andílku... (睡吧,我的小天使...)” 我扶着繁复花纹的墙壁,像盲人摸索未知路径,脚步虚浮地向前挪动,目光涣散地投向眼前这条幽深的长廊。 墙壁两侧,摇曳的烛火在烛台上投下跳跃不定的昏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又揉碎在脚下深色的地毯上。 光与影在墙壁上舞动,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和灰尘的气息,这条走廊仿佛没有尽头,烛光在远处渐渐微弱模糊,最终被一片浓稠的黑暗吞噬。 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扇紧闭门扉的轮廓。 它沉默地矗立,像一块巨大的墓碑。一把沉重的古老黄铜大锁,在远处烛光勉强触及的边缘,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泽。 或许当初就不该拦住那个外乡人。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混乱的意识表层。 它突兀吗? 也许。 但更像是我濒临崩溃的大脑在绝望中试图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只有一瞬。 我太需要转移,需要稀释掉那个噪音,需要喘息的空间。 我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抵抗脑内的风暴和维持那微弱的歌声上,感官仿佛是漂浮在海上的木头。 因此,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我踉跄前行,前方右侧,一扇原本紧闭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 一股带着暖意的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泼洒在昏暗的走廊地毯上,形成一片明亮而突兀的光斑。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打破我沉浸于自我挣扎的混沌。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涣散的目光被这刺目的暖光强行吸引聚焦。 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在那片温暖光明的源头,在那敞开的门框之内,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清瘦的身影,裹在一件质地考究的黑白混色睡袍里,像是夜色与月光的碎片拼凑而成,在门内暖黄光线的勾勒下,轮廓清晰得近乎锋利。 他脸上那惯常戴的口罩取了下来,整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线中。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年轻,也更清俊,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的弧度带着冷硬的优雅。 这份清俊却被更强烈的疏离感覆盖,他周身散发着无声的拒绝,将暖光都隔绝在身外一寸之地。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光晕的中心,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原本束在脑后的灰发完全披散下来,未被发圈束缚的碎发垂落在肩头的睡袍布料上,泛着冷调的光泽,更添几分漠然。 在我带着恍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那双独特的灰色瞳孔,也正一瞬不瞬地回望着我。 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对于我深夜游荡的疑惑,但转瞬即逝,更深的是无机质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移动的摆设。 沉默,像有实质的雾气,在我们之间迅速弥漫,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只剩下远处烛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若是平日的安妮.莱斯特,或许早就堆起腼腆的笑容,用几句客套打破僵局,抽身离去。 但此刻的我,只是一个被噩梦和脑中噪音搅得筋疲力尽的空壳。 社交?那是奢侈的负担。 我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种微妙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偶然开门撞见。 那沉默的注视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未出口的意图,也许是我的失魂落魄,游离在崩溃边缘的状态,像一件特殊的展品,意外地勾起这位冷漠旁观者一丝微弱的研究性质的好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我的神经时,他开口了。 “莱斯特小姐,”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外面活动。” 那带着全称的疏离称呼,使我迟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对上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眸。 过了好几秒,仿佛需要时间让这问句穿过脑中混乱的迷雾,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疲惫地答道:“睡不着,卡尔先生。” “睡不着?”他重复着我的回答,紧接着抛来一个问题:“是因为那个外乡人吗?” 外乡人?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 一个模糊的身影瞬间炸开。深棕色的皮肤,卷曲似乎永远带着怒意的黑发,还有那股浓烈到刺鼻,仿佛能灼伤鼻腔的异国香料气味。 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大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声音带上尖锐的抗拒:“不是的!” 我急促地否认,甚至向后退了半步,试图拉开与那扇门、那片暖光、以及门内那个人的距离。 “请你不要提起甘吉.古普塔。”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颤抖,仿佛说起那个名字本身带来的强烈不适。 伊索.卡尔那双冻湖般的灰眸,将我的失态和强烈的排斥尽收眼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体却微微侧转,让开门口更多的空间。 “能跟我说说你的烦恼吗?”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比刚才更轻缓些,带着催眠的韵律,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或许....我能帮你从这种情绪中解脱。”他顿了顿,灰眸看向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我混乱的表象,直抵核心的脆弱。 ‘解脱’这个词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带着诱人的甜味,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它精准地戳中我最深的渴望,摆脱痛苦,摆脱脑中那个声音,摆脱恐惧和混乱,但也激起我的警惕。 他凭什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代价又是什么? 我的内心激烈交战,被那诱人的‘解脱’和不安撕扯时,伊索.卡尔那轻飘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目光看向我。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我的目光,越过他清瘦的身影,投向他身后的那片空间。 房间内部正如他展现在人前的模样。整洁,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被标尺丈量过,安置在它最该在的位置,冰冷的秩序感扑面而来,像一座精心维护的标本陈列室。 书桌一角,摆放着闪烁冷光的玻璃器皿。 烧杯、锥形瓶、滴管,旁边还散落着几个贴着标签的试剂瓶。 窗边,则是一抹截然相反的生机。一株黄玫瑰被精心养护在素净的白瓷花盆里,花瓣饱满娇艳,在窗外夜色的映衬下,成为这间规整到压抑的房间里,唯一鲜活的色彩。 没有结仇……没有害我的理由…… 我混乱而疲惫的脑海中,艰难地翻检着与这位卡尔先生那寥寥无几的信件往来。 是的,字里行间只有事务性的疏离,没有恩怨,没有过节。逻辑上,他确实没有主动加害于我的动机。 或许……他真的能帮我? 对他能帮助我的渴望,压过心底深处那微弱的警铃。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足踏入未知领域的勇气,迈开沉重的脚步,跨过那道将昏暗走廊与温暖房间分隔开来的门槛,走进那片光晕之中。 房门在身后合拢。 温暖的光线映照着纤尘不染的橡木地板和整齐的陈设。空气里,黄玫瑰甜腻的芬芳与化学药剂气味交织着。 这气息钻入我疲惫的神经,一丝睡意爬上意识边缘。 人在踏入安全的避风港时,身体总会率先投降,我想道。 卡尔先生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矮凳,放在我身侧。 我几乎是跌坐进去。他则回身,在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上坐下。 “你刚刚唱的歌,”他刚坐下便开口,声音平淡,“谁教你的?” 我微微一怔,没料到卡尔先生会这样开场。眼帘低垂,手无意识按在因坐姿更显松垂的小腹上。指尖在那片凹凸的疤痕上轻轻摩挲。 “是我的嬷嬷。那时我怀着孩子,他是个强壮闹腾的家伙,总在夜里搅得我睡不好。嬷嬷教我唱这歌,她说妈妈的歌声能让孩子安静。” “那个孩子呢?”卡尔先生突然打断。 “死了。”我答道。 话音落下,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旧事。 “是意外吗?”他追问。 “不重要了。”我答道。 眼前又浮现那两个骗子的模样。是啊,我心想,那不过是一团未成形的血肉。 我感到自己在被撕扯开。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喉咙里却堵着呜咽。 卡尔先生眉头蹙紧一瞬,那点细微的纹路很快又平复,但声音里透着一丝被压抑的不满:“你在拒绝,这很难让谈话继续下去。” “我很累,不想再回忆这些细节,抱歉。”迎着他的目光,我说道。 大脑像被抽干汁液的果核,再也榨不出伪装的力气。此刻的直白,是我仅剩的真实盔甲。 卡尔先生向后靠进椅背,脸上的温和彻底消散,又恢复初见时的冷淡。 他生气了,我想。是啊,任谁捧出善意,对方却是敷衍的态度,再温和的人也会有脾气。 我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卡尔先生松动的眉宇间,“大概我们之间还太陌生,远没到能互相撕开伤疤的地步。” 见他脸上那层冰霜消融一丝,我试探着向前推进一寸:“我们可以先聊聊别的?比如,各自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往?总得有人先放下块垫脚石,对话是打开僵局的第一步。” “你想了解我?”卡尔说道。 这句话让我费力转动起来的头脑又一次停滞,卡尔先生的目光扫过我脸上僵硬的空白,嘴角似乎牵动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平淡地说:“你不是说我们关系太浅,不到能撕开伤疤的地步。所以提议聊聊过往。这不是增进关系的意思吗?”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他说的没错。但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那你说吧。”卡尔抬手,示意我开始。 我托住下颌,骨头硌着皮肉。前半生的碎片,裹着铁锈的气息,开始翻涌。 被掌控苛责的童年,被欺骗失去自由的少女时代,以及事业刚刚起步后,为了找到两个骗子讨个公道的现在。 我抬起眼。卡尔先生那双灰眸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是专注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本身,成为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我紧锁的唇舌。 倾诉的**汹涌而出,那些积压的委屈,复仇意愿,毫无保留地倾泻。 卡尔先生,只是听着。他没有打断,没有同情的叹息,没有鼓励的颔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 他的沉默是巨大的容器,承接我倾倒的情绪。这不带评判的聆听,让我在宣泄的洪流中,更看清自己。 我握紧拳头,“所以,我必须要赢下这场游戏。我不会再让那两个骗子逍遥法外了。” 卡尔平静的灰眸映出我绷紧的脸和发亮的眼睛。他毫无惧色,这份平静让我冷静下来。 我问道:“那么,卡尔先生,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游戏?” “我是替别人来的。”沉默半晌,卡尔开口,“我本想面见庄园的主人,告知受邀者已死。但庄园主不在意赴约者是谁,留下我参加游戏。” 他轻笑一声:“不过,得感谢他的慷慨。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朋友。” 朋友?我想起那只徘徊在他房间门口,被他投喂的小狗,邮差的伙伴。 我垂眸沉思。来到这里的四个人,除了我和甘吉.古普塔各自为战,他们是否已经结盟? “请别误会,”卡尔突然低沉的声音吓我一跳。抬眼看去,他眼神冷漠锐利。“我们不是利益相交的关系。” “对不起,”我下意识道歉,“我不该妄加揣测。” 卡尔先生起身,木凳腿在橡木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那声音让我心头一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这突然的动静剐掉一块。 我做错事了。 就在那根名为‘崩断’的弦即将发出哀鸣的瞬间,他却又坐了下来。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只是,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玻璃针管。 细长的管身,金属针头在光线下泛着寒光,管身空无一物。我盯着它,迟缓地抬起,撞进他那双灰眸里,那里面的平静,像结冰的深潭。 “礼物,”他说,“你刚才的话让我不快,但看在你诚恳道歉的份上,我不计较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管身时,细微的寒意像蛇一样钻进皮肤。 回礼。 这个念头在接过针管后冒了出来,像水底的泡泡。 我攥紧针管,郑重地说道:“谢谢。我会珍惜的。” “珍惜?不,这是给你防身的武器,”他纠正道,灰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放心用吧。” 武器这个词,让针管本身变得无比的重,我必须找到一份与之相称的东西。 一份能放在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谢谢。那个,你喜欢木雕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那双灰眸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待解的谜题。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急忙补充,试图弥补:“我会做一些木雕。下次,做一些给你吧。” “单独给我做的?”他重复一遍,语气里带着纯粹的疑惑,像听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概念。 他问:“为什么?” “回礼。”我试图用这个最普遍的理由,来锚定这飘忽不定的对话,“朋友之间,互相送礼,很正常吧。” “朋友?” 他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舌尖掂量着它的重量。灰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你想做我的朋友?” 我将那只空针管在掌心摊开,冰冷的玻璃紧贴着皮肤。 我迎着他那双灰眸,声音刻意放平:“如果你把这份‘礼物’,当做是朋友之间的往来,那么,我们就是朋友。” 他笑了。 那笑意极淡,像初冬湖面掠过的微风,那双冷漠的灰眸,被这丝笑意染上一层虚幻的亮色,好似冰层下折射出的天光。 “当然,”他的声音似乎被亮色浸染得柔和,“你是我的朋友。” 我将针管合拢在掌心,紧紧吸附着皮肤。我转身,没有再停留,从这间弥漫着刺鼻化学药剂与黄玫瑰香气的房间里退出来。 走廊的阴影瞬间将我吞没。我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房门,而是停驻在冰冷的石砖地上。 窗外的夜色正被灰蓝的微光缓慢稀释,黎明像一张浸透污水的纸,被一点点揭开。 我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针管,那玻璃管身在熹微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寒星。 我的目光不由地转向走廊深处,邮差那扇紧闭的房门,沉默地镶嵌在阴影里,像一块拒绝透露任何秘密的墓碑。 没有利益的朋友吗? 我是不是……也能收获到纯粹不带一丝目的的感情呢? 我摇了摇头,将这柔软危险的念头甩出去,动作带着粗暴的决绝。 我熟练地旋下那枚闪着寒光的金属针头,将它小心地收好,只剩下光滑玻璃管身,塞进口袋的最深处。 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这太轻率了。 真与假,承诺与陷阱,得让时间这把最冷酷的锉刀,来慢慢磨出答案。 [裂开]替换新内容,算是我写的第二个短篇殓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殓玩】从噩梦中醒来后 第2章 【殓玩/骑玩】游戏幕间(模仿者) 白沙街疯人院的冷风,刮在她后颈裸露的皮肤,直往衣领深处钻。 来了多少回,这阴森得能拧出鬼气的地方,安妮始终习惯不了。 安妮掩住口鼻,那陈腐的过期颜料和积年灰尘的恶臭,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弓着背,从墙壁那个被暴力破开的破洞钻出去,花园里清冽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灌入肺叶,激得她一阵呛咳。 她用力搓着布满鸡皮疙瘩的胳膊,目光锁定远处那散发出昏黄光晕的破洞处。 餐厅。 必须去人多的地方。 只有扎进人堆里,才能捞到有用的消息,才有赢下这场游戏的指望。 可今天的餐厅,冷清得厉害。昏黄的光线下,只有零星几个模糊的人影,各自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彼此之间隔着防备的距离。 气氛沉默到令她压抑,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安妮壮起胆子,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 她隔着随时能转身逃命的‘安全’距离,挨个试探着,声音干涩发紧: “嗨...要抱团吗?” “...一起去做任务吧。”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那些人影纹丝不动,仿佛她只是对着冰冷的墙壁自言自语。 一股羞耻愤怒和更深层恐惧堵在胸口,她用力咽下,喉头滚动。 该死!一群缩头乌龟! 她的目光看向餐厅另一侧,电力室那扇敞开的门里,透出一点微弱的黄光,是电机运转的指示灯。 门口空无一人,而里面只有一抹模糊的身影立在电机旁。 敢在这时候,像个靶子一样明目张胆守着电机的。要么是蠢到家的炮灰,要么就是手里攥着能翻盘的底牌。 管他是谁! 只要能猜对他的身份。不管是能暂时依靠的‘队友’,还是需要警惕的‘危险’角色,对她来说,都稳赚不赔,总比外面那群装死的家伙强! 安妮不再犹豫,脚步急促却放得极轻,直扑那扇敞开的电力室大门。 她一边快步冲进去,一边用刻意挤出的虚假热络的嗓音喊道:“嗨!朋友!我们一起抱团好不好?互相有个照应!这鬼地方...” 她的话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电机旁的那个人,缓缓地转过身。 电力室闪烁的应急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纯粹毫无杂质的灰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目光漠然地盯着她的脸。 那不是看“同伴”的眼神,甚至不是看“活物”的眼神。 安妮识趣地停在门口,手指在身前紧张地绞在一起,她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卑微:“卡尔先生,能…能抱团吗?” “身份?”卡尔吐出两个字。 “一....一张废牌,”安妮硬着头皮扯谎,感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试图诱导道,“您呢?敢守着电机,准是拿到好牌吧?是侦探团这边的?” 卡尔那双灰瞳带着令人心寒的压迫感,只固执地重复追问:“身份!” “掮客!”安妮脱口而出,像是给自己找补,又像是最后的挣扎,“您呢?是侦探团这边的吧?”她盯着那双灰眼睛,试图捕捉里面的波动。 “进来吧。”卡尔终于移开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走到电机另一头,背靠着潮湿的墙壁,合上了眼睛。 安妮的心脏还在狂跳,她轻手轻脚地挪进来,贴着离电机不远处的墙壁站定,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 见卡尔真的闭了眼,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她屏住呼吸,悄悄抬起颤抖的手指,在只有她能看到的虚拟界面上,对着‘治安官’的标记,点向卡尔的身影。 错误! 冰冷的提示音在她脑子里炸开!安妮的心像坠入无底深渊。 啪! 灯光突然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一切! 安妮的心跳骤停,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她的喉咙。好在旁边立刻响起修电机时,特有的规律而急促的‘咔哒’声,成为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安妮在黑暗中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她壮着胆子,凭着记忆和声音的指引,往前摸索着挪了两步。 借着电机上方透出的闪烁不定的黄光,她勉强看到卡尔先生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手在按键上迅速地动作着。 他不是治安官!那是什么?猎人? 她再次抬起颤抖的手指,在黑暗中,对着‘猎人’的标记,点向那个模糊的轮廓! 错误! 拳击手? 她眯起眼,在昏暗中看向卡尔那双在微弱黄光下快速移动的手臂。 没有!拳击手发动技能时特有的电流般的微光,一丝也没有! 嗡—— 刺耳的蜂鸣声撕裂黑暗,电机爆发出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整个电力室。 光芒刺得安妮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她的血液彻底冻结了。 电力室外,三具姿态扭曲的尸体,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横陈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电力室两边的出口,各立着充满压迫感的人影! “这位可爱的小姐,”堵在淋浴间方向的斯特林先生,靴子踩过蒙尘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脸上挂着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一步步朝她走来,“要拉尸体吗?看起来...你需要一点‘帮助’?” 与此同时,餐厅方向的那个人影也动了,安妮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只能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破碎的话。 “我...我跟卡尔先生结盟了!我...我会帮你们赢的!真的!” 斯特林的脚步微妙地一顿。他脸上虚假的笑容不变,目光转向阴影里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卡尔,声音里带着试探:“她什么身份?” “掮客,”卡尔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毫无情绪起伏,“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斯特林嘴角那抹笑容加深。 冰凉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触感,毫无征兆地抵住她的后颈。 那个沉默从餐厅方向逼近的人影,不知何时贴在她的身后。属于狼人利爪的刀柄,紧紧压着她脆弱的皮肤,低沉而充满杀意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根响起: “侦探团的?那...杀了吧。” 不! 安妮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收缩成针尖,她那只冰凉的手指,已经凭着本能抬起,在只有她能看到的界面上,对着‘阴谋家’的标记,点向步步紧逼的斯特林。 正确! 冰冷的提示音此刻如同天籁! 绝望愤怒和同归于尽般的疯狂想法冲上头顶,安妮心一横,被恐惧刺激得近乎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肘带着风声,狠狠向后撞去。 但身后那人是身经百战的佣兵奈布.萨贝达! 她的动作在他眼中如同慢放。铁钳般的手瞬间抓住她撞来的手腕,五指如同钢箍般收紧,向一个诡异的角度一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强烈的剧痛席卷安妮的神经,她眼前一黑,整条手臂几乎失去所有知觉,软软地垂落下来。 “呃啊!” 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冲出。 安妮的眼中却爆发出玉石俱焚的光芒,她不管不顾,用那只唯一还能动弹的手,在剧痛和眩晕中,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和定位,狠狠地拍向离她最近的那具尸体! 嗡——! 红光疯狂闪烁,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白沙街疯人院。 你们完蛋了! 站在圆桌旁,安妮目光扫过那些空着的摆放着画像的席位,她心头一紧。 这把……局势简直烂透了。 一股绝望感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是拉起尸体的人,即便要折在这里,她也只能是被‘投’出去。 她甚至不敢深想。当这张圆桌消失,仅存的狼会怎么‘回报’她这个‘搅局者’。 “黑灯前,”安妮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在电力室……看到了卡尔先生。” 她刻意停顿一下,目光扫过那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眼睛的入殓师。 “我跑过去想跟他抱团……黑灯的时候,是他修开那台电机。”她语速加快,试图用事实的链条增加可信度,“而电力室外……只有萨贝达先生和斯特林先生。” 她看向那个抱着胳膊,眼神冷漠的佣兵,和他旁边那个嘴角噙着笑,仿佛在欣赏一场闹剧的斯特林。 “他们两人脚下....”安妮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都踩着尸体!” 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她环视一圈。几张面孔神色各异。 卡尔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低垂的眼眸遮住一切情绪,奈布.萨贝达只是冷漠地抬了抬眼皮,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而唯一能让她确认身份的,只有那个笑容刺眼,高高在上如同在俯瞰蝼蚁的斯特林先生。 愤怒和破罐破摔的疯狂猛地冲上头顶,安妮的嘴角,极其扭曲地向上勾起,她不再看别人,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带着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恨意,瞪向斯特林。 “斯特林先生,”她的声音变得格外甜腻,带着**裸的挑衅,“用你那引以为傲的‘阴谋家’技能……猜猜看,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看到,斯特林脸上那副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裂开了一道缝隙,阴沉得能滴出水的怒意,迅速取代虚假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安妮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她将自己那只被粗暴扭脱臼,正以诡异角度弯曲肿胀发紫的手腕,‘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金属圆桌的桌面上!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哼出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嘲弄的笑容,声音嘶哑却响亮: “反正!这局优势在你们手里!不如....赌一把?” 她挑衅地扬了扬那只扭曲的手,仿佛那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把我投出去!然后...你们再杀两个!胜利....不就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安妮的话音刚落,那冰冷的沉默,只持续令人心悸的几秒。 紧接着,轮到了她身边那个人的发言,是她在那片死寂的餐厅中,曾试图搭话的模糊人影之一。 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松节油气味,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瓦尔登先生抬起他那双斑斓颜料的手,带着令人不适的优雅,扫过脑后那束略显凌乱的卷马尾。 几片凝固的颜料碎屑簌簌落下,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圆桌,最终落在安妮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算计。 “票,三狼来归吧。”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虚伪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般的轻松。 “刚才的‘合作’.....很愉快。”他刻意加重了‘合作’二字,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安妮心上。 “就像莱斯特小姐刚才‘建议’的那样,”他微微歪头,笑容加深却毫无暖意,“不把她投出去的话,下了这张圆桌,我们就只能拼刀了。”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安妮的耳膜,让她半边身子都凉透。 票三狼来归?这是哪国的鬼话! 他不仅彻底投靠了狼,还把她刚才的‘提议’,扭曲成为指向她自己的绞绳。 瓦尔登的话音刚落,轮次跳到了下一个人。 奈尔小姐,那个总是显得紧张不安的女士,此刻正咬着自己的指甲,力道之大,几乎要啃出血来。 她抬起头,那双黑色瞳孔燃烧着被欺骗后的怒火,像两簇黑色的火焰,盯在瓦尔登那张虚伪的笑脸上。 “啧!” 一声压抑着愤怒的咂舌从她齿缝里挤出。 “果然,在克拉克先生指着你说‘可疑’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我就不该拦着玛尔塔小姐掏枪崩了你!这是你第三次……”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愤怒,“第三次骗我!瓦尔登!” 后面轮次的发言,像隔着一层浸水的玻璃,模糊不清地灌进她的耳朵。 那些指控、辩解、推诿都失去了意义,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僵直地站在圆桌旁,眼前只有瓦尔登那张虚伪的笑脸和奈尔燃烧着恨意的黑瞳在晃动。 直到一张轻飘飘带着油墨味的纸片,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她才像被针扎了一下回过神来。 那是一张通缉令。 上面用粗劣的印刷体,清晰地印着她的身份标识: 【棋手】 她眼前的画面,那张圆桌前的人影,都像被投入烈火中的劣质胶片,瞬间扭曲崩解,化作无数纷乱刺眼的雪花,视野在疯狂地旋转塌陷。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斯特林先生,他正姿态优雅地如同在歌剧院包厢里告别一般,朝着她这个即将‘退场’的演员,轻轻挥了挥手。 那抹仿佛洞悉一切笑意,重新爬回他的嘴角,比之前更加刺眼。 “再见,”他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虚伪的温和,“如果下次碰见,希望我们在一个阵营。” 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将她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安妮的眼皮像被胶水粘住,沉重得难以掀开。 刺鼻的消毒水和某种带着金属腥气的古怪味道,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呛得她喉头发紧。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头顶是一片陌生的白色亚麻布床帘,空气里那股消毒水混合铅粉的味道更加浓烈。 这是哪? 她下意识地想动,想撑起身体查看四周。 动不了! 无论她如何拼命地想要调动哪怕一根手指,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有眼球还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惊恐地转动,而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恐惧,来自房间的另一端。 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一张堆满各种冰冷玻璃器皿,金属器械和散乱纸张的陈旧书桌前。 一个灰发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背,专注地调试着手中一支装着诡异墨绿色液体的玻璃针剂。 他的动作稳定,带着近乎机械的冷漠,玻璃器皿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丧钟敲响。 “呜……呜……”极致的恐惧让安妮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书桌前的身影,却像背后长了眼睛,调试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定格。 他以近乎僵硬的姿态转过身。灰发下,那张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 那双毫无生气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正冷漠地看着她惊恐万分的脸。 那目光,比白沙街的阴风还要刺骨,比抵在她后颈的狼刀还要冰冷。 安妮感觉自己的血液,连同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都在那双灰眸的注视下,彻底消散。 “你醒来了。” 卡尔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他灰眸低垂,视线落在安妮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那目光里没有关切,只有近乎冰冷的审视。 “怎么了?”他向前迈了一步,手中那支盛着诡异幽蓝色液体的玻璃针剂,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拥抱死亡不美妙吗?”他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困惑,“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他微微歪头,仿佛在观察一件破损艺术品上不合时宜的裂痕。 安妮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灰发的身影,拿着那支的试剂,一步步朝她躺着的床榻走来。 每一步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都像重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卡尔停在床边,他没有立刻将那只试剂扎进她的脖子,反而微微垂下头,目光落在安妮枕边。 那里不知何时,竟放着一支有些蔫败的黄玫瑰,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近乎虔诚地拈起那支花。干枯的花瓣在他指尖簌簌轻颤。 “你的灵魂……需要获得宁静。”他低语着,声音如同梦呓,灰眸专注地凝视那抹病态的黄色,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他微微转动花茎,让蔫败的花瓣对着安妮惊恐睁大的眼睛。 “你看,你躺在这里很美。”他的声音里竟诡异地露出一丝满足。他俯下身,冰冷带着铅粉和消毒水的气息的吐息,拂过安妮的脸颊,“像回归圣地,拥抱永恒的平静的美丽。” 一股极致愤怒带着不甘和求生本能的火焰,在她的胸腔里炸开。 “可你没资格……”安妮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锋利,切断卡尔自以为是的‘安魂曲’。 卡尔拈着黄玫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灰眸中那层冰冷的漠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撕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安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盯住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和硝烟的味道。 “决定我什么时候拥抱死亡!”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但那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垂死星辰爆发的最后光芒。 “醒醒吧,伊索.卡尔!” 她嘶哑地低吼,声音里充满对这个荒谬世界,对这个冰冷怪物的控诉,“在这座能把活人逼疯,把死人玩活的古怪的庄园里……” 她停顿了一下,积蓄着力量,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卡尔冰冷的躯壳,直视他灵魂深处,她扯出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如果能轻易去死。我们两个早就下地狱了!” ‘砰!’ 一声粗暴的巨响,将这扇紧闭仿佛隔绝生与死的房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撞开。 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轮廓挺拔,带着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姿态。 斯特林先生此刻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精心雕琢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触及室内浓烈的消毒水与铅粉的气味时,瞬间扭曲一下。 他极其嫌恶地用力挥了挥手,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气息。他那双异色的瞳孔毫不掩饰带着**裸的厌恶,盯在卡尔那灰发清瘦的背影上。 “你在疯,也要有个限度吧?”斯特林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带着讥讽和警告。 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的目光扫过床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的安妮,又落回卡尔身上,他刻意拉长语调,充满了恶意的提醒。 “人还在喘气呢,就急不可耐地要把人塞进你那宝贝棺材里了?” “想玩你那套‘永恒宁静’的过家家游戏?我建议你,”斯特林的笑容加深,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找那位守着坟堆的守墓人。他手底下...有的是安静不会顶嘴的‘玩具’给你玩。” 卡尔背对着门口,仿佛斯特林那充满恶意的声音只是恼人的蚊蝇。 他拈着那支蔫败黄玫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干枯的花瓣被捏碎,簌簌飘落在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斯特林一眼,那双深灰色的眼眸,重新盯在安妮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你很吵。” 卡尔直接过滤斯特林所有的挑衅,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安妮惊恐又愤怒的眼睛,仿佛在进行一场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对话。 “我会找到……拥抱死亡的方法。” 他停顿一下,灰眸深处有某种幽暗的火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我们……都会解脱。” 说完这句像诅咒又似承诺的话,卡尔松开了手,那支残破的黄玫瑰彻底坠落尘埃。 他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具被抽走提线的木偶,毫无留恋的径直绕过门口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斯特林,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 “有病。” 斯特林对着卡尔消失的方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嘴角那虚伪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嫌恶。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床上动弹不得的安妮,那异色双瞳里,虚伪的关切如同潮水般迅速涌了上来,试图掩盖方才的冰冷。 然而,安妮那双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却像两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所有伪装的裂痕。 “你也好不到哪去。” 安妮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狠狠捅进斯特林那层精心维持的假面之下。 斯特林脸上那层虚伪的关切假面,如同劣质的油彩遇水般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冰冷带着一丝玩味恶意的真实。 他异色的双瞳里,再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并以此为乐的残酷。 “噢……看来我刚刚是错怪你们了。” 他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残忍弧度,目光在安妮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卡尔消失的门口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欣赏一出由他亲手导演的荒诞剧,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鞋底踩在卡尔遗落的那支残破黄玫瑰上,发出轻微牙酸的碎裂声。 他微微俯身,那张英俊却写满恶意的脸凑近安妮,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仿佛发现什么肮脏秘密般的兴奋。 “看来你们刚刚是在玩一种很小众特别的游戏啊?”他刻意加重了小众和特别的读音,尾音上扬,“嗯?拥抱死亡?解脱?真是别致的情趣。那干脆把他叫回来怎么样?我保证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安妮的脸颊由苍白转为一种近乎血管爆裂般的赤红,屈辱和愤怒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 他在说什么! “那不然呢?”斯特林摊开双手,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极其无辜的表情,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误解的受害者,“为什么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迫不及待地骂我?” 他歪了歪头,异色双瞳里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恶劣光芒,“这反应很难不让人多想啊,我亲爱的‘棋手’小姐。” “你挨骂不是太正常了!”安妮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仅存的理智烧穿。 她咬住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恶毒诅咒,她强迫自己冷静,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盯住斯特林那张挂着虚伪笑意的脸。 “斯特林先生,需要我提醒你吗?就在刚才那场该死的‘游戏’里。要不是你,我何必用那种方式出局!” 斯特林脸上的‘无辜’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傲慢的漠然。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人发指。 “那不是你的问题?”他嗤笑一声,异色双瞳里充满居高临下的评判,“中立,就好好摆明身份啊。” 他刻意拉长语调,像是在念诵一条不可违逆的法则。 “穿侦探团的衣服...你不出局,谁出局?” 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咬紧牙关,齿根深陷进苍白的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覆盖住那双只剩下无边冰冷和死寂的眸子。 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用沉默的背脊和紧闭的眼睑,筑起一道脆弱却决绝的防线。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只有斯特林那冰冷而玩味的视线,盯在安妮微微颤抖的背脊上。 第3章 【画香】游戏、艺术、灵魂(模仿者) 艾格在祷告堂那幅画像前站定。 画布上涂抹着幼稚的卡通,线条粗陋,色彩平庸。他看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开,去别处碰碰运气。 就在转身的刹那,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 气味源头是薇拉.奈尔。那位向来最厌恶医药气味的女士。 艾格了然,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打量。 她身上不见伤痕,衣衫齐整。只是,那从不离手的香水瓶没了踪影。腰侧却多挂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皮革医疗包。 艾格微微歪过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恭喜,拿到好身份了。” 薇拉.奈尔没理会他话里的刺。她径直从阴影里走出来,语气直白:“你是什么身份?能送我出局吗?” 艾格眯起眼,笑意更深:“我为什么要帮你?没好处的事,我不做。” 薇拉眉毛一挑,也回以虚伪的笑容:“现在侦探团都挤在餐厅,抱团很紧。需要我去搅浑水吗?”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艾格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是同意合作了?”薇拉眯着眼睛,刺探道。 艾格既没点头,也没拒绝。薇拉咬紧牙关,转身便朝餐厅走去。 要打动这位艾格.瓦尔登少爷,她必须做点什么。 薇拉穿过狭长幽暗的走廊。就在接近餐厅入口时,一个身影突然撞上她的肩膀,擦身而过。 是她这一局的队友。 “侦探团们,抱团太紧了,给你个‘乐子’,快传出去!” 话音未落,薇拉手里已被塞进一个嘶嘶作响的金属管,引信火星四溅。 薇拉低头,瞳孔收缩。脸上那层冷漠的外壳瞬间碎裂,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烟花!有烟花!”她尖声嘶喊,声音刺破餐厅的嘈杂。 她一头扎进人群,顺势将那灼手的金属管硬塞进旁边一个惊得僵住的男人手里。 人群炸开了锅。推搡、尖叫、混乱像潮水般涌起。 轰! 一声闷响,烟尘弥漫。 待尘埃稍落,拉铃点赫然出现一个焦黑的深坑,边缘还冒着刺鼻的硝烟。 “快去拉铃!”一个反应机敏的声音嘶吼道。 薇拉身形微动,欺身上前。掌心那柄属于狼人的利刃,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与此同时,队友拉的黑灯如幕布般精准落下,遮蔽住侦探团的视野。她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解决那个试图接近拉铃点的身影。 “该死!谁去电力室修机!”有人气急败坏地喊。 “这种时候谁敢去送死!”另一个声音带着颤音回应。 “啊!我手里有烟花!”惊恐的尖叫在另一处炸开。 餐厅的混乱仍在发酵,如同沸腾的泥沼。在推搡与尖叫的缝隙中,薇拉捕捉到队友刀刃破风的锐响,以及另一个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是送货员将人强行塞进箱子时,箱盖咬合发出的闷响。 薇拉站在拉铃点旁。任何胆敢靠近拉铃点的身影,都成为她刀下转瞬即逝的亡魂。 刀刃过处,连一丝多余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这身份赋予她的完美杀戮权柄。 “劳驾,”一个淡漠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艾格.瓦尔登不知何时立在一旁,“该让这场闹剧收场了。” “你还想继续?”薇拉手腕一翻,那柄冰冷的狼人利刃抵住艾格的咽喉,“抱歉,我倾向于一轮结束游戏。” “啧。” 艾格不满地后撤半步,但薇拉的目光捕捉到他指节不自然向后蜷曲。 唰!唰!唰!唰! 四块厚重的木板毫无征兆地从她四周的地面弹射而起,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薇拉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木板已在她头顶‘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咬合,瞬间将她囚禁在一个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箱体中。 “你说得对,”艾格的声音隔着箱壁传来,带着彬彬有礼的嘲讽,“这场闹剧,确实该在一轮内结束了。” “该死!” 薇拉的拳头狠狠砸在光滑的内壁上,沉闷的回响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实体般挤压着她的肺叶,几乎令人窒息。 “给我等着!”她嘶哑的怒吼在铁箱内嗡嗡作响。 刺耳的拉铃声如同丧钟,在餐厅穹顶下回荡。 薇拉感到肺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无比艰难。 紧接着,四肢的知觉迅速消逝,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 冰冷的睡意如同铅水灌入骨髓,她最后凝聚起一丝气力,紧握的拳头在内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只余下满腔不甘在木箱中弥漫。 “艾格.瓦尔登....你等着....” 这声诅咒最终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殆尽。 当意识重新凝聚,薇拉低头,看见了自己半透明毫无实感的手掌。 她悬浮着,身旁是这局的两名队友,以及那个始作俑者艾格.瓦尔登。 “不打算动手清场么?”艾格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样拖延下去,只会给侦探团争取更多完成任务的时间。” 威廉.艾利斯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跨前一步,粗糙的大手揪住艾格笔挺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 “造成这种局面的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杀掉奈尔小姐去拉那个该死的铃!” “够了!” 艾玛.伍兹迅速插进两人之间,纤细却有力的手用力掰开威廉青筋暴起的手指。 她转向艾格,翠绿色的瞳孔锐利无比:“瓦尔登先生,距离你想要的胜利,还差几个?” “伍兹!你难道要把胜利拱手让给他!”威廉的怒吼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我的身份在圆桌会议上就已经暴露,威廉,你的嫌疑也从未真正洗清。” 艾玛的声音格外冷静,她的视线越过争执的两人,投向花坛深处一片的阴影处。 “局势对我们极其不利。与其让侦探团获胜,不如...”她顿了顿,目光重新看向艾格,“....将这局胜利,作为‘礼物’,送给瓦尔登先生。” 薇拉顺着艾玛的视线望去,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像,低垂着头,宽大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 奈布.萨贝达? 薇拉的灵魂猛地一震,目光盯着阴影中那个兜帽身影。 难道他拿的是侦探团的牌? 但活人世界的争执仍在继续。 威廉.艾利斯梗着脖子,坚持宁可让侦探团获胜,也绝不将胜利拱手让给艾格。 艾玛.伍兹的劝说毫无作用。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威廉带着满腔怒火,决绝地转身。 就在威廉转身的瞬间。 那熟悉的木板,与囚禁薇拉时如出一辙,毫无征兆地再次凭空出现,瞬间在他四周合拢。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威廉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彻底封死在那四四方方的囚笼之中。 艾格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禁锢着威廉的木箱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在原地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他转向一旁惊愕得几乎失语的艾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找个地方藏好。我去电力室碰碰运气。” “电力室?”艾玛回过神来,声音带着一丝的颤抖,“别去!那家伙...哨兵肯定没死,他绝对守在那里!” “他在电力室对我们反而是最有利的,”艾格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况且,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抱团行动。” 艾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狩猎那些落单的人?” “正是如此。”艾格微微欠身,动作优雅,礼仪完美得无可挑剔,“请您务必……小心行事。” 艾玛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决绝的意味,她重重地点了下头,身影迅速融入深处那片更幽暗的阴影之中。 灵魂状态的薇拉敏锐地捕捉到,花坛边那个兜帽身影,奈布·萨贝达也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紧随艾玛而去。 艾格在原地静立片刻,就在薇拉以为他终于要动身前往电力室时,他却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从内袋里,不疾不徐地掏出一副造型奇特的金属框架眼镜。 那眼镜的镜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他将其稳稳地架在鼻梁上。 然后,他缓缓转动头颅,那双被奇异镜片覆盖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周围的空间。 最终,那锐利的目光,穿透生死的界限,精准地锁定悬浮在半空中的她。 薇拉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向左飘移一小段距离。 艾格的视线,分毫不差地随之向左移动。 她不信邪,又猛地向右飘去。 那镜片后的目光,再次精准地盯在她的位置。 薇拉透明的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炸开,她抬起半透明的手指,指向那个戴着诡异眼镜的艾格,灵魂的波动因极度的震惊而剧烈震颤。 艾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搭在冰冷的金属镜框边缘。 他的指尖沿着镜框上某个微小的凸起,缓缓滑动,随着他的动作,镜片上那层不祥的幽蓝光芒开始明灭不定。 镜框内部传来一阵细密‘咔哒’声,带着冰冷的机械韵律,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在一声稍长的‘咔哒’脆响后,那幽蓝的光芒瞬间隐去,镜片恢复成普通玻璃般的透明。 艾格这才放下手,声音平淡地说:“好了。” 薇拉努力平复着灵魂的震颤,她眨了眨眼,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此刻惊愕的表情有多愚蠢。 “这…这东西…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艾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古尔曼小姐,没来找过你吗?” “菲欧娜?” 薇拉一愣,她垂下眼帘,透明的指尖抵着额头,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 “她找我做什么....” 她顿了一下,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浮上心头。 大约半个月前,菲欧娜.古尔曼不知被什么触动了神经,突然对灵魂神秘学燃起近乎狂热的兴趣。 然而,在这座规则森严的庄园里,她根本找不到能窥见灵魂的现成工具。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神秘学爱好者,却把主意打到庄园里最不可能相信‘鬼魂’存在的两个人头上。 特蕾西.列兹尼克,那个逻辑缜密的机械天才,以及卢卡.巴尔萨,沉迷于电流与公式的物理狂人。 菲欧娜抱着她那些玄奥的草图,试图游说这两位‘科学代言人’为她打造一件能沟通生死的仪器。 薇拉从回忆中抽离,目光重新聚焦在艾格鼻梁上那副诡异的金属眼镜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恍然。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成品’?” 随即,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涌上心头,她的灵魂波动再次变得激烈。 “等等!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探索,是需要资金的。”艾格的声音低沉,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条普世真理。 他的目光依旧盯在薇拉身上,透过那副冰冷的金属镜片,那双眼睛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艺术品,细致地扫描着她灵魂的每一寸轮廓。 更让薇拉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镜片后的眼底,竟闪过一丝近乎痴迷的光彩。 “果然,”他低语,声音里带着发现真理般的满足,“你灵魂的色泽....和我想象中一样,非常....非常漂亮。” 那赞美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薇拉的意识,内心升起的厌恶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尖叫着挥起半透明的手臂,用尽力气朝艾格那张冷静得令人发狂的脸狠狠扇去。 啪! 没有实体的碰撞声。 她的手掌如同穿过一团虚无的雾气,毫无阻碍地穿透艾格的头颅和身体,只带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空气扰动。 而艾格,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仿佛只是被一阵微风吹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穿透他身体属于薇拉的那部分灵魂流光,仿佛在评估某样具有极高收藏价值的艺术品。 他那平淡无波的声音,此刻在薇拉听来,却比任何厉鬼的嚎叫都更令人脊背发寒。 “原来如此....灵魂,确实拥有独特的色彩。看来,这笔投资是值得的。” “疯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薇拉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她透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她无法触碰他,无法伤害他,甚至连逃离都显得如此无力。 她只能像一道被无形锁链牵引的幽影,绝望地飘浮在艾格身侧,随着他迈开沉稳的步伐,一同没入前方更浓重的黑暗之中。 第4章 【邮玩】某天的日常 砰——’ 一声突兀的巨响砸在墙壁上,瞬间将维克多从那混沌的梦境中唤醒。 他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块,威克那带着体温的小身体正沉沉地压在他肩窝处。 维克多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将那团温暖的重量捞进怀里,另一只手用力揉搓着酸涩的眼眶,挣扎着坐起身。 房间里光线昏暗,仅能勉强辨认出家具那模糊的轮廓,维克多低下头,用下巴轻轻拱了拱威克圆滚滚的小脑袋,那柔软的绒毛蹭过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他朝凌乱的床铺努了努嘴,示意小家伙继续它的美梦。 然而,威克只是欢快地摇了摇它那截短小的尾巴,喉咙里发出几声撒娇般的呜咽,便像一颗毛茸茸的弹丸,灵巧地挣脱他松垮的臂弯,它迈着小短腿,径直走向角落那个属于它的陶瓷碗。 它低下那颗天生带着几分委屈气的小脑袋,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推搡着那个空荡荡的碗。碗底在粗粝的地毯纤维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维克多用力按了按自己那如同鸟巢般纠缠的乱发,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认命般地抓起那个空荡的碗,顺势将威克那团温热的小身体捞进臂弯,迈开双腿走出房门。 经过那扇发出巨响的紧闭房门时,维克多的脚步习惯性地停顿下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边那块落满灰尘颜色黯淡的地垫。 上面空空如也,连一丝被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信。 维克多的喉结滚动一下,粗糙的手心带着点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威克在他怀里微微缩瑟带着不安的小脑袋。 脚步更沉重地走下通往一楼的楼梯。 一股油腻混着煎烤焦香的食物气味蛮横地钻进维克多的鼻腔时,他们已经穿过阴冷的入户厅,接近餐厅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维克多清晰地感觉到臂弯里威克的身体僵住,他垂下眼正对上威克那双瞬间被点亮的圆眼睛,里面盛满动物最原始对食物的渴望。 维克多的胃袋似乎也跟着那香气不情愿地蠕动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油脂淀粉和某种廉价香料的浓郁气味压进肺里。 他像推动一块巨石般,肩膀抵上餐厅那扇冰冷的橡木门板,带着近乎抗拒的缓慢将它推开,门轴发出一声干涩而悠长的呻吟。 餐厅里灯火通明,刺得维克多刚从昏暗楼道里出来的眼睛微微发痛,长桌上铺陈着令人目眩的丰盛食物。 金黄的南瓜馅饼渗出诱人的糖汁,大块炙烤的羊肉泛着油润的光泽,厚切炸猪排边缘焦脆,浓稠的蘑菇奶油汤在汤盆里蒸腾着氤氲的热气。 维克多几乎是惊慌地收紧手臂,箍住怀里因这浓烈香气而兴奋扭动,喉咙里发出急不可耐呜咽的威克。 他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般,脚步踉跄地急速向身后那扇沉重的餐厅门退去,只想立刻带着这躁动的小东西逃离这片充斥着食物香气的餐厅。 就在这时,一个细弱得几乎被食物热气融化的女声,怯生生地从他身后飘来:“葛兰兹先生?” 维克多的身体瞬间僵住,箍着威克的手臂悬在半空,肌肉紧绷。 这片刻的松懈对威克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它那肉乎乎充满弹性的小身体猛地一挣,像颗毛茸茸的炮弹,‘咚’地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维克多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捉住它。然而,威克却迈着它那欢快得近乎雀跃的小短腿,目标明确地冲向站在餐桌旁的莱斯特小姐。 它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稳稳刹住,仰起那颗布满褶皱天生带着委屈气的小脑袋,短小的尾巴摇得如同上了发条的风车,喉咙里发出一连串谄媚而欢快的呜咽声,毫不掩饰地向这位总是低眉顺眼,腼腆得如同影子般的女士示好。 维克多的头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胸口。 他抬起手笨拙而急促地指向长桌上诱人的食物,又飞快地指向旁边一把空椅子,紧接着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代表‘一点点’的手势,最后急切地指向地上摇尾乞怜的威克。 他的动作僵硬混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在徒劳地运转。 端着盛满食物餐盘,脸色明显有些发白和僵硬的莱斯特小姐,似乎完全错解他这串无声的哑剧。 她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在离自己最近的桌角,她双手拘谨地交叠在围裙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维克多低垂的脸,又迅速落回自己脚尖前的地板,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腼腆。 “葛兰兹先生,我…我做的食物有点多,您一起吃吧....不用客气的。” 维克多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地一声,彻底短路了。一片空白中,只有威克那愈发响亮的犬吠声在耳边回荡。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莱斯特小姐那单薄的肩膀似乎因为威克的吠叫而更加僵硬地蜷缩起来。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前,一把抱起还在兴奋吠叫的威克,将它那扭动的小身体紧紧按在怀里。 他冲着莱斯特小姐那低垂的发顶极其轻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像逃难般抱着威克快步走向餐厅最不起眼的角落,拉开一把椅子,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莱斯特小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肩膀瞬间垂下来。 她立刻转身,脚步急促地逃进了厨房。 维克多竖起耳朵,清晰地捕捉到厨房里传来几下用力搓洗的水声,接着是门板被小心合上的轻响,以及门栓滑动的咔哒声。 片刻后,是桌椅被拉开的轻微响动。 当厨房门再次被拉开,莱斯特小姐端着另一个餐盘的脚步声响起时,维克多才像得到赦令般,带着一种近乎偷窃的心虚,用勺子舀了一小份离他最近的食物,迅速倒进威克面前那个边缘发亮的小碗里。 他才开始机械地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填塞食物,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维克多始终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盘子的方寸之地,仿佛那油腻的盘沿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除了给威克添食和自己麻木地咀嚼外,他几乎不敢抬起头挪动分毫。 就在他面前餐盘里的食物已所剩无几,餐厅里只剩下刀叉偶尔碰触盘底的轻微脆响和威克满足的舔舐声时。 一直安静莱斯特小姐突然打破沉默,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带着一丝试探:“你...也是被那噪音吵醒的吗?” 维克多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撒谎毫无意义,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旧睡衣就是最直白的证据。 莱斯特小姐却没有看他,只是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带着压抑地疲惫:“哎...看来今天是没希望了。” 维克多正准备起身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带着困惑望向对面。 莱斯特小姐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两只胳膊用力地撑在餐桌两侧的边缘,仿佛要借此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拇指和食指近乎粗暴地揉按着两侧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低声自语。 “我昨天给这座庄园的主人写了信,希望他能出面解答我的一些疑问,”她的手指在太阳穴上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冰冷的弧度,“现在看来,只有胜者才配得到他的接见。” 莱斯特小姐说道这里,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让维克多下意识往后一缩。 那双一向温和如同春日浅湖的蓝眼睛,此刻像结冰的湖面,餐厅过分明亮的灯光直射进去,竟映不出丝毫暖意。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维克多的身影,盯在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身上。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着:“但是,我不想按照他的要求做事!” 莱斯特小姐那紧扣着桌沿的手指像是失去所有力气,无力地滑落下来,在油腻的木头表面留下几道浅浅的湿痕。 她垂下头,眼神彻底涣散,瞳孔一点点失去焦距,像是陷入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深渊。 “自从来到这里,我的情绪就变得糟透了。糟透了!”她的声音嘶哑地重复着,“就像当初在那个该死的疗养院时....一模一样!” 突然,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又猛地抬起头,涣散的蓝眼睛里爆发出惊恐和痛苦,目光直直盯住他,声音拔高变得尖锐。 “你明白吗!你明白那种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觉吗!你明白被他们像捆牲口一样强行按在铁床上,被粗鲁地绑起来,针头扎进你胳膊里的滋味吗!” 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脚步虚浮,如同一个在骇浪中挣扎的溺水者。 莱斯特小姐完全沉浸在那个可怕的闪回场景里无法自拔。 餐厅明亮的灯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扭曲旋转。 她踉跄着走向维克多,那只纤细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伸出,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搭在他僵硬的肩膀上。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从那双曾经温和的蓝眼睛里奔流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哽咽。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现在...现在又来了....这种感觉又来了...我明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 她抬起泪眼,眼神里充满恐惧和自我怀疑。“我真的...疯掉了吗?先生?我真的....疯掉了吗?” 维克多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限,僵硬地承受着莱斯特小姐身体的重量。 那只紧抓着他肩膀的手,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透过薄薄睡衣传来的颤抖。 他的衣服前襟被她紧紧攥住,布料在她手中扭曲变形。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莱斯特小姐的下巴滴落,砸在他那条破旧的裤腿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带着温度的湿痕。 “帮帮我吧,先生...” 莱斯特小姐微弱的声音,带着濒死般的哀求。她被泪水浸透的头颅终于支撑不住,垂落下来抵在他僵硬的肩头。 那滚烫的泪水立刻浸湿他肩部的布料,那湿冷的触感令他打颤。 “我需要...帮助。” 维克多那条僵硬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抬起来。他的手掌迟疑带着明显的抗拒,轻轻撑在莱斯特小姐那无力垂落的肩膀上。 微弱的推力似乎正在他的手臂里酝酿,他本能地想要推开这沉重的依靠和滚烫的泪水。 就在这意图即将转化为动作的瞬间。威克那短促充满警告意味的犬吠声猛地响起。 它小小的身影如同一道棕色的闪电,从餐桌底下窜出,四只小短腿飞快地倒腾着,冲向紧闭的餐厅大门。 威克停在门边,背毛微微竖起,冲着门缝外的黑暗持续发出低吼和吠叫,那声音里充满动物最原始的警觉和不安。 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维克多推拒的念头,他撑在莱斯特小姐肩头的手悬在半空。 维克多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他那原本僵硬的手臂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不再是推拒。而是环住莱斯特小姐的腰背。 他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士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以近乎粗暴的速度,将她按进自己刚刚坐过的那张还带着余温的椅子里。 莱斯特小姐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身体软软地陷在椅背中,头歪向一边,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回荡在餐厅。 维克多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他立刻拉开紧挨着莱斯特小姐的另一把椅子,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去。 ‘吱呀——’ 那扇餐厅橡木门,从外面缓缓推开,一股带着夜露潮气的风,率先灌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混合浓烈的金属锈蚀腥气和某种化学溶剂的刺鼻挥发味,以及一种酸涩的铅粉气息。 这股霸道地气味如同有实体般,迅速在温暖而充满食物气息的餐厅里弥漫开来压过一切。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莱斯特小姐断断续续的微弱啜泣声,她蜷缩在椅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仿佛已经彻底关闭对外界的所有感知通道,沉溺在自己无边的痛苦深渊中。 维克多僵硬地转动自己的头颅,他的目光越过威克那对着门外低吼的小小身影,越过那道被推开的门缝投下的狭长阴影。 最终,看向在那个站在门口阴影交界处,没有丝毫要踏入餐厅意思的灰发身影上。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维克多局促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便签本和一支短铅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 【卡尔先生,要进来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卡尔先生的声音带着疏离感,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投向餐厅内部。 “我稍后再来。”话音未落,门已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干脆得不留一丝缝隙。 这么快就走了? 维克多收回目光,先是看向莱斯特小姐,她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胸口微微起伏。 他又看向威克,这条机敏的猎犬,此刻从门口退回到莱斯特小姐脚边,紧挨着她的裙摆趴下,下巴搁在爪子上,湿润的鼻头微微翕动,一双棕色的眼睛忧心忡忡地向上望着她。 维克多感到一阵无措的茫然。 他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才能让眼前这尊沉浸在过去阴影的躯壳,重新变回那个温和腼腆的莱斯特小姐? 他盯着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杯壁凝结的水珠正缓慢地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他在餐厅里转了三个来回,鞋底叩击地板的声音沉闷而单调。 一股叹息淤塞在胸腔。最终,他拿起桌上的便签本,短铅笔的笔尖带着一丝颤抖,写下: 【今晚,如果你想说话,我在这里。】 【需要我待会再过来吗?】 他蹲下身,手臂穿过威克温热的腹部,将这只肉乎乎的小狗抱离冰冷的地板。 威克顺从地蜷伏在他怀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在离开餐厅前,维克多最后看了一眼莱斯特小姐。 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僵坐在椅中,目光空洞地投向虚无的某处,仿佛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精致人偶。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光线。 就在门锁合上的瞬间,莱斯特小姐的嘴角突然诡异地向上扯出一道冰冷的弧度。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近乎慵懒的优雅,拈起桌上那张承载着维克多忧虑的便签纸,对着明亮的光线,慢条斯理地端详起来。 第5章 【曲记】酒馆夜谈 爱丽丝坐在公寓走廊的旧椅子里,捻弄着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纸币在她潮湿的指间软塌塌垂着。 明天就是交租的最后期限了。 她掏遍邮箱底,除了几张催缴费用的账单和颜色刺眼的广告传单,再没有别的东西。那个等着收欠薪的白色薄信封,连影子也瞧不见。 看来,那笔遭瘟的工钱是没指望了。 她冰凉的手在裙兜里摸索,指头触碰到一块冷硬金属。是那把蝴蝶刀。 一个念头疯长起来。 现在!换身利索衣裳,直闯米尔德恩家去!逼那赖账鬼把她的辛苦钱吐出来! 椅子嘎吱一声,她刚撑起身,隔壁的门突然开了。 邻居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走了出来,身板依然那么笔直修长,老旧的羊毛料子紧裹着他,像上等人陈年的装束,散发着不合时宜的精细派头。 要单看这身衣着和挺拔的背影,准有人当他是个落伍的少爷。 好吧,他从前的确是位少爷。可惜造物主把那番偏宠,全塞进了他那张漂亮脸蛋,把弹琴的手指灵气给抽干了。 一个被家族唾弃,天赋尽失的音乐家,在这阔大喧嚣的巴黎,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不过,她又能说他什么呢? 即便失去天分,至少还有个响亮的姓氏和一张俊俏的脸蛋,替他在这世道上押着注。 至于她自己?不过是只身闯荡巴黎的新人记者,连那区区九十法郎的血汗钱,都讨不回来! 此刻,真想就踩着天台的风跳下去。 “我倒觉得,塞纳河的浊水更适合你。”克雷伯格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石头般扔在空寂的走廊里。 爱丽丝猝然一惊,发觉这位阴郁的先生竟是在同她说话。 难道是她心底的胡话溜出口? 血液‘轰’地涌上脸颊,烫得她耳根发麻,僵在那嘎吱作响的破椅子边。 “谢谢,跳河倒不妨是个好主意。”爱丽丝咕哝着,把那张发软的钞票折了两折,塞进裙袋深处。 方才堵在胸口那骇人的狂想不但未褪,反而像墨水般洇开。 杀了米尔德恩,卷走他保险柜里的东西,再把那死沉的身躯往塞纳河里一撂,河堤下污泥正厚,怕是连声响都发不出来。 “也是,”克雷伯格先生微微颔首,一双深陷的眼睛在她脸上刮扫,“看您眼里这凶光,倒不像要寻死的人。” “先生,可别挖苦我这可怜人了,”爱丽丝硬撑起一丝无力的苦笑,岔开了话头,“您这是,要去俱乐部吗?” “喝酒,”克雷伯格先生简短应道,抬手抖了抖那件笔挺的旧大衣。 “别这么一脸意外。咱们那位房东太太,口齿比塞纳河底的卵石还尖利。与其等着被她啃光最后的余钱,不如趁手头宽裕时,出去寻个新落脚处。” “啊?您、您难道也有这份愁?”爱丽丝脱口而出。 难怪她诧异。香榭丽舍大街流布的闲话像鸽子毛,早飘到这污糟角落了。都说半个巴黎城的贵妇人,愿意敞开镶金嵌宝的香闺,就为了安置克雷伯格先生这张脸皮。 她险些信了,眼前这位落魄邻居早已成为不用数钱袋的隐形富翁。 原来那些传言堆砌的金山银山,竟喂不饱一个活人。 克雷伯格先生只挑了下眉梢,背过身去,风衣后摆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他迈开了步子。 眼看那身影就要消失在幽暗的廊角,爱丽丝猛地撑起身。椅子腿擦着地砖,刮出刺耳的‘吱嘎’响。 她冲着那片即将没入阴影的布料嚷道:“等等!我也去!” “记着,”前头传来克雷伯格先生冷淡的声音,一步没停,“你的酒钱,休想挂在我的账上。” “谁稀罕您请了?”爱丽丝喉咙一紧,呛出一句,像甩掉鞋底沾着的脏东西似地吐出这几个字。她抓起围巾,几乎是紧追着那脚步声而去。 酒馆里人声鼎沸,蒸汽混着廉价烟草的气味黏在油腻的空气里。皮肤红润如熟火腿的酒保托马斯,瞧着鱼贯而入的这一男一女,脸上立刻堆叠起一层职业油滑的笑褶。 “二位,想喝点吗?情侣佳酿能打对折呐。”他搓着多肉的手掌说道。 “谁跟这——” “两杯白兰地!” 爱丽丝抢在前头,一把拽下缠在脖颈上的围巾,甩出一小圈微尘和寒意。发辫有些松散,她便顺势借着整理鬓发的当口,将身体贴向克雷伯格僵直的肩头。那股热腾腾的气息混着廉价香水味,直扑他耳廓。 “仁慈又慷慨的绅士老爷,总不会忍心,让一个兜里只有二十法郎的可怜淑女赊酒钱吧?”她声音压得又低又快,像小耗子在啃木头。 克雷伯格先生的脖子微微梗了一下,并未立刻转头。 “您刚才那个眼神,”他的声音滑溜溜的,像一杯冷陈酒,“要是早半年,用它去盯着你的报社老板,”他终于侧过一丝脸,眼珠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巴黎民事法庭的门槛,怕也不会是今天这样高过你的头顶。” “哈!”爱丽丝短促地笑了一声,更像是一口呛出的气,“叫一个英格兰漂来的穷鸟儿,掏出几千法郎去打官司?有这份本事,我早就把整间报社的屋顶掀了当柴烧啰!”她笑着,声音却像磨砂纸在木板上来回蹭。 “我依稀记得,”克雷伯格先生慢条斯理地啜了口白兰地,杯口在唇边停留片刻,像在品一根锈蚀的钉子,“岛上对待它的子民,尤其对侍弄纸笔这一行的,比起巴黎这泥潭,骨头缝里总能多榨出点油水啊。” 他的目光从杯沿上方斜睨过来,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片,“您何苦漂洋过海,挤进这污水沟里抢食呢?” 爱丽丝的手指绕着廉价酒杯的杯脚打转,她眼珠倏地朝他一溜,唇角勾起的弧度里藏着点狡黠,又掺着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戏弄的东西。 “您想听那套糊弄海关和房东的漂亮话,”她声调向上扬了扬,像是酒馆浑浊的空气本身在振动,“还是想撬开我这穷酸脑壳,听听里面那点生锈的真货?” “故事嘛,总免不了涂脂抹粉。”克雷伯格先生晃了一下杯中的残酒,冰块的撞壁声清脆又空洞。 他抬眼,瞳孔里那片冷光丝毫不曾软化,“我无意探查你的过去。只是对您千里迢迢挤进巴黎这口高压锅的兴致,倒比一个陌生人的裙底花样来得干净些。” “真是位替人着想的大善人呐!”爱丽丝拖长尾音,每个音节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甜得发腻,又冷得硌牙。 她抓起酒杯,猛灌一大口,喉管里滚过一阵烧灼感,才把那点压不住的刺硬顺下去,“我呢?就是想换个活法,喘口气罢了!” 玻璃杯笃地一声磕在斑驳的吧台上,轻微的回颤震得杯底廉价浮雕里残留的酒渍一抖。 “您懂吧?在伦敦那地方,人分三六九等。”她吐字带着点辛辣的白兰地尾调,指尖刮着杯壁残留的水汽。 “像我这号双亲骨头渣子都凉透的孤鬼,除了弓着腰,背驼成虾米,靠双手给伦敦那些老爷太太擦亮银器,或是拧干擦他们贵臀的马桶布的份,您说说,还有能拱出个体面一点的活计给女人捡?” 克雷伯格的目光落下,像丢给狗铺的湿冷剩饭,他的手指尖隔空捻了捻她大衣肩头那片洗得稀薄,透着旧货市场气味的毛呢。 “这就是你要的‘体面’?”他的视线瞄过她脸颊上,那层透着经济窘迫不健康的蜡黄,“手心里的二十法郎都捂不热了,连挡一挡巴黎凉风的屋子....嗯?”那个上扬的尾音,像钩子扯开一块生满虱子的旧毯子。 爱丽丝整个脊椎像突然通了电,一寸寸绷直。 “您懂什么!”她的声音不大,每个词却带着火药在闷罐里炸裂的回响。“我就是死在这,死在环城路边上,啃着泥巴咽气!” 她一把抓过杯底那点琥珀色的残渣,猛灌下去,烧喉咙的热蔓延到眼角,“也好过在那些光鲜亮丽的狗屁办公室里!给那些自以为是的主编当人形暖杯托!等着他们把带哈喇子印的茶杯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指关节狠狠碾过粗糙的吧台木面,灼亮地眼睛瞪着他,眼角边那点湿意早被烈焰燎干。 “在这里,我能跑、能追、能闻到街角杀人的血腥味!能堵着一个活人的喉咙掏出实话,闻着自己笔尖滴出的墨水味,那印在报纸上的每一个字,扎眼也好,没人看也罢,都是我的一笔一字写出来的!不是他伦敦主编像赏菜单边角料上的点子!” 克雷伯格瞧着那滚烫要烧穿他这副冷硬躯壳的目光,眼底深处却缓缓析出一点结晶物,像灰烬沉淀后的死灰层里偶然夹杂一粒难以消化的砂砾。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理解。更多是在观察一只濒死跳蛙徒劳蹬腿时,那份连悲悯都够不上的纯粹存在的隔膜。 爱丽丝不必看穿这层冷淡的铁幕。他们之间没有路,只有落差推搡出的断崖。 爱丽丝别过脸,手指飞快刮过眼角,像要抹除什么致命证据。 “算我认栽,你起码能在冻死和饿死之间拣块软点的地面躺下。” 她的声音在酒馆浑浊的蒸汽里露出涩意,她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而我?我那份明天该发的工资要是落了空。等巴黎的西北风从河渠阴沟里吹过来时,我大概早跟垃圾一起堆在城门口的沟坑里当肥料了。” 克雷伯格的眉峰一拧,他的尾音拖得又缓又长,像在审视无法理解的某种事物。 “‘拣块软点的地面’?你是凭脑袋里那些廉价小说似的街头传言下的论断?还是说?”他指尖的雪茄烟灰悄无声息断裂,飘落在吧台油渍凝成的琥珀色浮雕上,’“就凭我们之间这几句比醉鬼吐的黑水还浑浊的闲谈” “不然呢?” 爱丽丝抬起头,眼珠里那团将熄的炭火被逼得爆出最后一点火星,“香榭丽舍大街!就那条街上,一间厕所都比房东要我命的屋子都干净!门口穿得比贵族还撑派的看家犬。” 她声音拔高,带着失控的嘶哑,“只要闻到我身上这穷酸味,不抄起银头棍子把我骨头敲碎在台阶上才怪!” 话音未落,她忽然泄了气,肩膀塌下去,“而你,你不一样。你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那些狗鼻子闻见的,是雪茄盒和旧金币上擦下来的金粉味。人家等着给你递天鹅绒拖鞋呢!” “你那些贵人愿意伸手,干嘛死撑不接?这世道不就是这样。有上等人的帮扶,总比在泥里刨断自己十根指头强。” 克雷伯格喉管里滚过一声干涸至极的低雷。 “呵——真该把这话刻出来,砸到刚才那个发誓要‘啃环城路边泥巴咽气’的女战士脸上去!” 克雷伯格的笑纹在脸上漾开,却像冰面上的裂缝,他慢悠悠呷了口酒:“敢情你那一身骨气,烧到最后,就炼出这么个真理。” 爱丽丝的声音嘶地裂开:“闭嘴!把梦嚼碎咽下去和靠它填饱肚子,是两回事!” “哦?”克雷伯格突然压近一寸。他深窟般的眼睛看向她瞳孔里那两颗在死撑着不肯灭摇晃的焰心。 “哈!算啦。” 爱丽丝扯出一个醉醺醺的笑,手掌滚烫地罩上发胀的额头,借着手肘死撑起摇摇欲坠的上半身,“明天,我的噪音不会在污染您这位体面先生的耳朵了,我置个什么气!” “所以,你屈服了?”那声音冰碴子似的扎在她撑着的臂弯里。 爱丽丝茫然地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瞳里是被酒精晕染的迷茫。 “啊?” “准备拿你这身骨气在街边长凳上敲出下一份独家大新闻?”克雷伯格的手随意地挥了一下,仿佛替她把未来飘着臭虫味的归宿草图指出来。 “嗤!这个啊——”爱丽丝的手插进大衣口袋最深的角落,指腹触摸到那一小块冷铁块,像捏一块从地狱灶膛刨出来的炭精。 一个残忍的的笑容慢慢浮上她的嘴角,她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渗出一股腥气,“我啊,打算找米尔德恩那只老铁公鸡催工资.....” 她摇摇晃晃站直一点,阴毒的视线望进克雷伯格的眼窝,“劳驾您给我这位讨债人,送个祝福?” 沉默卡进二人之间的缝隙里,像塞进了一嘴吸饱血的棉花。 克雷伯格手腕轻轻一抖,他杯中酒液晃动时溢出的那股微醺甜腐气,撞上爱丽丝面前那只空荡底里结着厚厚酱褐色残渣的杯子。 “呯。” 玻璃撞击出短促的一响。 “愿命运之神待你尚存半分仁慈,”他注视着杯中暗沉的金色涡旋,“别让我在明日晨报找到熟人的名字。” “你翻开报纸只会看到一个名字。米尔德恩。当然,如果他口袋里那点钱能给我的话,”爱丽丝喉头艰难地一滚,咽下某种甜腥味的东西,“大家还能再当太平盛世的过路人。” 酒吧铅灰色蒸汽携裹着呼哈哈的牌摊狂笑、呕吐物的酸腐浪潮、酒杯砸在木头上的闷响不断冲刷环绕,但克雷伯格垂直坐在那片嗡嗡作响的喧嚣中,像被一口钟罩扣紧。 酒保续上的酒液从殷红喝至夜色般的稠黑,他掏出的硬币分量还不如扔掉酒杯的空洞感来得重,温凉的杯壁还残留一丝她徒手握过几秒的余痕。 推开酒馆沉重大门那一刹,冰冷的暮色寒流狠狠刮在他脸上,几乎撕开皮肤。他下意识蜷紧大衣,沿着煤气灯在泥泞上锯出的枯黄光道行走,影子在歪斜石墙上扭折成一条病态的黑斑。 站定在公寓阴影前时,惯性迫他抬头。 在破败墙壁泥灰上,唯一没有铸铁栅栏护卫的方孔,爱丽丝租屋的窗户上,此时比她临走前的酒杯残渣底壁更乌黑。 第6章 【佣园】出路 托马斯的花店倒闭了。 艾玛带着工会的调解员,在账房里拿着工资条,跟托马斯太太据理力争之下,才拿到拖欠半年的工钱。 统共九百七十多英镑。 她攥着那沓钞票走出花店,她脸上的阴云并未散去。 调解员误以为托马斯太太克昧了钱,当即撸起袖子,愤愤不平骂道:“丧了良心的!萨贝达太太,他们少给了你多少?我这就让他们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钱没少,”她脸颊微红,声音里夹杂着忧闷与窘迫,“可这点钱、这点钱啊,不够我和丈夫在伦敦生活下去的。” “你丈夫也失业了?” 调解员了然地点点头,这几年夫妻双双失业的惨景他见得太多了,心肠早已磨得麻木。 “他有工作,”艾玛下意识地用右手托住左手,紧蹙着眉头,牙齿啃咬着拇指的关节,“....只是,我不喜欢他那份工作,太危险了。” “这年头,有份工作就不错了,”调解员从皱巴巴的纸烟盒里叼出一根烟,语重心长道,“你要实在担心你男人的安危,我倒是认识个卖保险的亲戚,什么行当的险种都能办。” “包括.....佣兵吗?” “当....啊?!什、什么?” 艾玛眸光黯淡,望着调解员那张震惊到变形的脸,低声道:“他昨天才刚回家,现在人还在医院里养伤。要是、要是让他知道我失业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将后面更深的忧虑,硬生生咽回喉咙深处。 调解员猛吸了一大口烟,白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才稍稍压下他心头的波澜。 他抬起头,望着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半晌才吐出一句:“哎,都怪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搞的关税壁垒!” 调解员恨恨地骂完,似乎意识到这空洞的咒骂对她毫无用处,于是勉强换了种温和些的腔调,劝慰道:“眼下的大英帝国怕是自顾不暇了。萨贝达太太,趁着还年轻,不如去别的国家碰碰运气吧。” 艾玛沉默半晌,才轻声开口,声音里透着疲惫:“我回去跟我丈夫商量商量吧。谢谢您的好意。” 调解员点头,低头瞥了一眼腕上那块磨花了表蒙的旧表:“时候不早了。需要我送您去医院吗?” 艾玛摇了摇头,微微欠身:“太麻烦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几句客套的寒暄过后,艾玛站在原地,望着调解员那身灰扑扑的西装背影,很快便被人潮吞没,消失不见。 她那双翠绿色的眸子,映着伦敦街头灰蒙蒙的喧嚣,却只余下更深的迷茫。 离开英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的冷水狠狠浇灭。 眼下物价飞涨,连最便宜的出行车票也跟着疯涨,贵得能吸干人血。 这种时候想走?怕是还没踏出国门,就得先被扒掉一层皮! “离开英国,或许是个好法子,” 病床上的奈布.萨贝达脸色苍白,精神恹恹,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佣兵特有的冷酷的清醒。 “眼下的英国,就是个烂泥潭。出去说不定真能找出条活路。” 艾玛的目光从丈夫脸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中那薄得可怜的钞票上。她疲惫的声音里没有幻想,只有对现实的算计:“那你认识能帮我们‘走’的朋友吗?不走海关的那种朋友?” 奈布闻言,嘴角扯起一抹自嘲意味的弧度:“找他们?呵!那帮吸血鬼,开出的价码怕是比正规船票还狠,指不定半道上就把你扔海里喂鱼。” 艾玛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表皮有些发蔫的苹果,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微微发白。 沉默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了两人之间,她不再开口,只是低头盯着那枚蔫苹果,仿佛要从中看出条生路来。 奈布忍着伤口的抽痛,借着手臂的力道,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身躯从病床上撑起来。 他艰难地挪动着,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才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头靠着粗糙的墙皮,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那眼神里疲惫依旧,却多了一丝属于老兵在绝境中也要翻找出机会的算计。 他声音沙哑,带着点试探,说道:“黑市的路子是死胡同。不过,不能找‘黑’的,没说不能找‘白’的。” 艾玛抬起头,手里那个蔫苹果差点掉下去。 她的目光撞上奈布同样望过来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间,无需言语,一个模糊的身影,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脑海深处。 艾玛的手指绞紧桌布粗糙的边缘,她的丈夫奈布,单手托着腮,眼皮耷拉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们已经在这家‘杜勒妈妈’的小餐馆里,对着那扇玻璃门,枯坐了将近四十分钟。 桌上摆着两盘早已不再冒热气的饭菜,就连他们旁边的桌子,食客都换了三四拨。 杯盘碰撞声、咀嚼声、谈笑声来了又去,唯独他们这一桌,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家具,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而他们翘首以盼的那个人,至今连影子都没见着。 “爱丽丝小姐,她向来守时。她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艾玛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门口那扇模糊的玻璃门,声音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忧虑。 这话既像是问奈布,又像是安慰自己。 奈布放下托腮的手,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点对人情世故的冷淡。 “麻烦?呵,或许她是突然觉得,我们这对麻烦本身,不值得她跑这一趟罢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宿醉般的沙哑,每个字都像裹着一层硬壳。 艾玛立刻转过头,翠绿色的眸子带着点执拗看向他。 “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她不想帮忙,大可以写封信来拒绝,何必费事约我们出来‘谈谈’?这不像她的做派。” 她的反驳很坚决,仿佛在拼命抓住这最后一点支撑她等待下去的理由。 奈布嘴唇微动,似乎还想用他那惯常的话语再泼一盆冷水,但话未出口,他的眼睛突然眯起,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看向门口那扇玻璃门上。 艾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顺着他的视线紧张地望去。 只见门口的光影晃动处,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那人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一件宽大得几乎不合身的风衣,彻底掩盖身形的轮廓。 一顶宽檐的帽子压得极低,帽檐的阴影遮掩住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而帽檐下不经意间滑出的一缕璀璨的金发,正被门口灌入的穿堂风撩起,像一缕金色的火焰。 “她来了。”奈布的声音低沉,那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带着对异常状况本能的警惕审视。 爱丽丝.德罗斯并未立刻推门而入。 她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停在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里,微微侧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餐馆内部和门外昏暗的街道,左右环顾了一圈。 确认没有眼睛盯梢后,她才径直走向艾玛和奈布所在的角落。 甫一落座,她动作利落地脱下那件过于宽大的风衣,摘下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帽子,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接着,她像是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两个鼓鼓囊囊,印着模糊字迹的牛皮纸袋,不由分说地分别塞进艾玛和奈布手里。 “抱歉,让你们等那么久。”爱丽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喘息,语气诚恳道:“我没想到,今天的暗访,竟然能惊动当地几个不安分的地头蛇。非常抱歉。”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惹了点小麻烦。 艾玛抱紧怀里的纸袋,目光却不由地与奈布交汇。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到同样的信息。 爱丽丝小姐身上那尚未散去的血腥味,还有一丝刺鼻的枪膛火药味,这绝不仅仅是‘惊动’那么简单。 奈布没有去看纸袋里的东西,他那双经历过战火的眼睛,落在爱丽丝略显疲惫却依旧镇定的脸上。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一件寻常的差事:“那些人,需要帮忙解决掉吗?” “毕竟,我们真的离开英国,天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你这份恩情。”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爱丽丝立刻摆手,干脆利落地说道:“不必。几条小杂鱼而已,翻不起大浪。” 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在艾玛和奈布之间扫过,语气恢复之前的务实,“现在,说说你们自己。想好去哪个国家了吗?” “去殖民地碰碰运气吧,”奈布的意思有些含糊,目光飘向餐馆油腻的墙壁。 爱丽丝纤细的手指停止在桌面上敲击。她沉默片刻,那短暂的寂静里,似乎有无数条路径在她脑中飞速掠过。 最终,她抬起眼,目光在奈布茫然的脸上和艾玛紧抿的嘴唇间扫过,带着深思熟虑的口吻说道:“既然这样。你们要不要考虑南非?我在那边恰好有个朋友,经营着不小的生意,眼下正缺可靠的人手。” 艾玛没有立刻被南非和朋友这样的字眼吸引。她翠绿色的眸子紧盯着爱丽丝。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务实与警惕:“做什么生意?” 爱丽丝的嘴角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的声音平稳,吐出的字眼却带着璀璨的诱惑:“钻石销售。英国本土那些佩戴在贵妇脖颈,爵爷指间的钻石,都源自他那里。” 奈布没有立刻被钻石和贵族的光环晃晕,他那双习惯于在黑暗中审视危险的眼睛,此刻盯在爱丽丝微笑的脸上,问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诺顿.坎贝尔,”爱丽丝回答得干脆,她微微向前倾身,补充更具体的细节:“他是一位英国人,出生在闪金矿镇,他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矿工,在不见天日的坑道里,用命换口饭吃。” 艾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嘴唇翕动了几下。呢喃道:“诺顿.坎贝尔....好耳熟的名字....怎么会这么耳熟....” “熟悉?这很正常啊,”爱丽丝微微眯起了眼睛,继续补充一桩旧闻:“闪金矿井发生过一场爆炸事故。诺顿·坎贝尔,他就是当年的伤员之一。” 爱丽丝随即话锋轻巧地一转,抛出一个更具分量的信息:“说起来,那场事故还影响到尤利尔家族某个旁支成员的市长竞选。” 奈布点了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复述一段公开的档案。 “这件事,我也听了一耳朵的消息。听说那位旁支官员,为了挽回被事故拖垮的支持率,表现得可积极了。不仅主动承担了受害者的赔偿金,姿态摆得十足。 “而且,据说他后来还一直锲而不舍地在议会里上蹿下跳,嚷嚷着要修改矿工法,提高安全标准。”奈布的语气平淡,陈述着那场矿难的后续。 艾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她撇了撇嘴,那弧度里充满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透把戏的疲惫。 “呵,承担赔偿?修改矿工法?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依我看,这从头到尾,不过又是一场精心策划,演给矿工和选民看的作秀表演罢了。” 爱丽丝敏锐地察觉到话题正滑向那场陈年矿难和它滋生的政治阴暗,她果断地截断话头,眼睛在奈布和艾玛之间迅速扫过,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 “好了,过去的烟尘就让它散了吧。” 她的声音恢复往日的平稳,“如果你们考虑好了南非这条路,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为你们写一封推荐信,直接给坎贝尔先生本人。” 奈布点头,他那双惯于在阴影中观察的眼睛低垂着,视线落在面前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艾玛则抿紧了嘴唇,没有应声。 爱丽丝不再等待他们的明确回应。 她抬手,重新唤来了侍者,指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已经凉透的菜肴,简洁地吩咐:“把这些撤掉,换一桌新的。” 她甚至没有征求另外两人的意见,从精致的钱包夹层里抽出几张钞票,补足新菜所需的差价。 很快,热气腾腾的新菜肴摆满桌面,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之前谈话留下的阴霾。 然而,这顿本该轻松些的饭,气氛却始终有些沉闷。 艾玛似乎无法将那个名字从脑海中驱散,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向爱丽丝探询关于诺顿.坎贝尔的零星信息。 他的性情如何?在南非多久了?生意真的那么顺利? 而奈布,则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机械地动着刀叉,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喧嚣的街道,或是停留在餐盘上精美的花纹。 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艾玛的追问,爱丽丝的回答,甚至面前的美食,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天堑。 夜已深沉,艾玛猛地从床上坐起,单薄的被子滑落,露出她瘦削的肩膀和深陷的锁骨轮廓。 黑暗中,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微弱的不确定:“我们真的要去南非吗?” 身旁的奈布几乎是瞬间就翻过身来,前一秒还残留的惺忪睡意,在他睁眼的刹那被猎豹般的警觉彻底驱散,瞳孔在昏暗中清晰得惊人。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注视着艾玛在黑暗中模糊却紧绷的侧影。 片刻,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残酷的务实:“目前来看,德罗斯小姐给的条件,是摆在台面上最好的那块肉。” 他顿了顿,似乎在掂量着每个字的重量,“不然……” “不然?” 艾玛立刻追问。 奈布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天花板上那片阴影,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轮廓。 “不然,”他语气平淡道,“就去巴西,找她那个哥哥。据说那位德罗斯先生,正在亚马逊的绿色地狱里冒险,正好缺个帮手。” 艾玛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盯着奈布在昏暗中模糊的轮廓,声音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就没有一个干着正常活计的朋友吗?” 奈布沉默了一瞬。黑暗中,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现实的沉重感。 “艾玛,现在这情况,走你口中的正常途径,结局只有一个。饿死。像条被遗忘在阴沟里的野狗。”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试图让她看清眼前绝境的耐心,“不然,你以为那位德罗斯小姐,为什么像条鬣狗一样,拼命去挖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幕?她图的,不也是别人用命换来的那点‘价值’。” 或许是感觉到艾玛僵住的身体,奈布笨拙地试图缓和,他张开手臂,近乎生硬温柔的环住艾玛瘦削的肩膀。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劝慰道:“你阿妈不是给你写了信?邀你跟她去加拿大避避风头?”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爆艾玛压抑的情绪,她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野火,直直刺向奈布。 一声冰冷的笑从她喉咙里迸出来,充满被伤害的愤怒和尖锐的嘲讽。 “呵!所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的‘不然’,就是把我当成需要甩掉的累赘包袱,扔给我母亲,扔到那个避风港去?然后你自己独自一人扛下所有?去南非?或者去那个见鬼的亚马逊当帮手?” 她挣脱他的手臂,推搡的动作带着抗拒。黑暗中,她逼近一步,气息灼热地喷在他脸上:“这就是你为我们想好的出路?” 奈布的声音带着几分固执:“但家是退路。” 他再一次张开手臂,将艾玛那仍在抗拒颤抖的身体紧紧箍进怀里。 艾玛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委屈和愤怒,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尖锐的疼痛瞬间穿透皮肉,奈布的身体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躲闪,反而收紧臂膀,将她几乎要揉进自己骨血般地抱住,用肌肉的蛮力,压制着她的挣扎。 奈布忍受着肩膀上那湿润持续加深的咬痛,仿佛那痛楚是连接他们此刻真实的纽带。 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残酷的清醒:“你的继父在加拿大有律师事务所,跟着他们,你至少不会饿死。” “你也说了,那是继父。” 艾玛终于咬累了,或者说是奈布那自虐般的忍耐抽干她反抗的力气。她松开了牙齿,身体软软地瘫靠在他的胸膛上。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带着委屈和不甘,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像受伤幼兽的呜咽:“我又不怕吃苦,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想着丢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奈布的声音沙哑,这三个字沉重得像是在喉咙里滚过砂石。 黑暗中,奈布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惧,缓缓道出深埋心底比死亡更让他战栗的念头:“我怕、我怕我们两个都去了南非。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真的没人能替我们伸冤了。” “那总比去巴西被野兽吞了强。”艾玛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梦呓般嘟囔着,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麻木。 沉默,像窗外那越来越浓的雾,弥漫在两人之间,填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奈布那只环抱着艾玛的手,带着些许笨拙却稳定的节奏,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良久,当艾玛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明天我们再去找爱丽丝小姐。但去之前,一定要给你阿妈写一封信。” 艾玛被那持续拍打力道和低沉的嗓音唤回一丝清醒,她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口齿黏连,像在梦游:“给她?为什么?” 奈布的目光依旧穿透黑暗,投向那天花板的阴影处,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告诉她,我们去南非。要是超过半年,没有新信件寄到。” 他停顿了一下,冷酷地声音不带任何幻想:“就让她,至少来南非替我们收个尸。” 窗外的浓雾,像浑浊的潮水,彻底吞噬这片破败街区最后的光亮,也漫进这间狭小的房间,让空气变得冰冷。 房间里,除了艾玛那陷入沉睡后变得均匀,却依旧带着脆弱抽噎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奈布维持着那个紧紧环抱她的姿势,像一尊守护着最后珍宝的雕像,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虚无的黑暗。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直到窗外那被浓雾过滤的灰白色天光,一点点渗入房间,宣告着又一个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黎明的到来。 第7章 【骑法/双士组】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 理查德.斯特林第一次见到那位日后声名显赫的‘法罗女士’时,她身上还寻不到一丝日后那令人侧目的锋芒。 不,那时她甚至没有一个能让人记住的名字,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养母身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影子,就像暗淡的壁纸花纹融入的背景板。 她似乎深谙隐藏的艺术。 那副注定要搅动风云的美貌,被她精心地用平庸的外壳严密包裹,驯顺地蓄着长发,那头本该如初生阳光般耀眼的浅金色发丝,被毫无新意的珍珠发网收束起来,不见丝毫光泽的流动。 身上的长裙,像是从成衣店复刻出的标准模板,紧窄的腰身,夸张的宽大袖笼,领口开得符合礼仪却恰到好处地乏味。 从发梢到裙裾,每一寸都只为融入背景而存在的‘普通’。 与未来那位只需一个眼风就能让整个沙龙噤声,一举一动都牢牢牵动无数视线的‘法罗女士’相比,彼时那个彻底淹没在人群中的影子,简直是从泛黄旧相册里走出的幽灵。 那时,他随母亲前往一位伯爵举办的晚宴。 父亲缺席了,他正带着姐姐奔赴另一场遥远的盛宴。 这似乎是这对夫妇在争吵过后达成的一种默契,各自携一名子女,分赴相隔甚远的庄园,在衣香鬓影中,竭力粉饰那摇摇欲坠的太平。 只是,这角色分配向来明确,父亲身边是他,母亲身边是姐姐。 而这次,角色却突兀地对调了。 起初,他并不明白这调换背后的用意,直到母亲将他引至一位仪态威严的夫人面前。 夫人们之间的寒暄客套,像脂粉散发着甜腻的气味,话题总也绕不开新裁的裙装与闪耀的珠宝。 他正将自己缩进母亲身后那巨大裙摆投下的阴影里,准备扮演一尊沉默的壁饰,而母亲却突然伸手将他从那片带着香粉气息的阴影中推搡出来。 “莫雷夫人,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我的儿子,理查德.斯特林。”母亲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节。 他的身体在多年训练下瞬间绷紧,向那位气势逼人的莫雷夫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喉间挤出被礼仪驯化的声音:“非常荣幸认识您,莫雷夫人。” 莫雷夫人微微颔首,权作回应。 在母亲的眼色示意下,他才得以挺直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脊背。 他刚直起身,便见那位威严的夫人微微侧身,用严肃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这是我的养女。希望两位年轻人能相处愉快。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不打扰他们了。” 母亲的反应很快,像早已排练过千百遍。 那柄象牙骨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她下半张脸可能泄露的任何真实表情。 扇面上精致的工笔画在烛光下晃动,衬得她未被遮挡的眼睛里,那层浮于表面的恭维更加刺眼。 “莫雷夫人说笑了,”她的声音像蘸了蜜的丝线,缠绕着令人不适的甜腻,“您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光彩夺目,就算说您是二十多岁待字闺中的娇小姐也绝不为过呢。” 母亲巧妙地停顿,让那句明显过誉的奉承在空气中短暂发酵,“不如我们去那边小坐,好好聊聊您的保养秘诀?下次晚宴时,我也盼着能像夫人您这般,成为全场目光追逐的焦点呢。” 话音未落,母亲那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不着痕迹地搭上莫雷夫人的臂弯,亲昵地将莫雷夫人带离,走向远处相对安静的休息区。 只留下他和那位莫雷小姐,像两件被主人遗忘的行李,突兀地杵在这片被喧嚣乐声和鼎沸人声填满的华丽大厅中央。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被礼仪雕刻出的笔直姿态,刻意回避着身旁的存在。 沉默迅速在他们之间那不足一臂的距离里弥漫开来,与周遭震耳欲聋的欢快旋律形成尖锐对峙。 他暗自期待着,这份由他主导的沉默能让她流露出一丝符合‘尴尬’预期的局促。 然而,打破这僵局的,却是她。 那声音平静如同深潭,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窘迫:“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吧。像两根柱子似的杵在这里,是无法满足她们的期望。” 他终于将目光正式转向莫雷小姐。 眼前是那副乏善可陈的贵族小姐模板。 毫无个性的发网,毫无个性的长裙,那张脸也平淡无奇,缺乏任何值得记住的特征。 “去做什么,莫雷小姐?”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不易被看穿的烦躁,“去跳舞吗?” 他几乎能猜透母亲那点心思,眼前这位小姐,无疑也是被推入这场无聊话剧的演员。 但他那带着审视与不耐的目光,触及她的眼睛时,那双低垂着的温顺眸子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与他如出一辙的烦躁。 莫雷小姐收敛情绪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他捕捉到那丝共鸣的瞬间,那副温驯的面具便重新戴上她的脸庞。 她优雅地伸出手,那只戴着洁白真丝手套的手悬停在两人之间。她的声音,完美地调制回贵族小姐恰到好处的娇怯的腔调:“请吧,斯特林先生。” 他依礼握上那只手,真丝手套的触感冰凉滑腻。 然而,这层精致脆弱的织物之下,他指腹感受到的,并非预想中贵族千金应有的养尊处优的绵软。 那感觉截然不同,像是握住一块坚硬温润的玉石。 他们像两具被丝线牵引的木偶,滑入那片喧嚣鼎沸,光影摇曳的舞池。 莫雷小姐的手,隔着薄薄的真丝,搭上他肩部礼服硬挺的面料,姿态无可挑剔。 当他的手依循舞步的规则,顺势贴上她腰侧那束得极紧的裙撑时,一阵尖锐被强行掰断的剧痛,从他那只手关节处炸开。 那痛感如此清晰,仿佛能听到骨头在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莫雷小姐几乎是同时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调整舞姿。 她的声音透过喧闹的乐声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更遑论歉意:“抱歉,斯特林先生,我还不习惯与陌生的绅士跳舞。” 他脸上那副属于斯特林家族继承人的完美笑容纹丝未动,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声音里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宽容:“没关系,莫雷小姐。毕竟,淑女们总是格外珍视自己的边界。” 作为她这份‘歉意’的等价回报,在接下来的旋转与滑步中,他那双锃亮的漆皮舞鞋,数次‘不经意’地碾过她缎面高跟鞋的鞋尖。 每一次的力道他都经过计算,足以留下淤青,却又巧妙地控制在舞池礼仪允许的‘失误’边缘。 直到最后一次,当他的鞋底带着蓄谋已久的重量,再次落下时,莫雷小姐终于不再忍耐。 她脚下故意错开一个节拍,身体在旋转中制造出一个小小的失衡假象。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另一只未被踩踏的脚,带着一股狠厉跺向他刚刚伸出的支撑重心的脚背。 那细长的高跟,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报复心,结结实实地钉在他脚趾的脆弱关节上。 一声沉闷只有他自己能清晰感知的碎裂声,仿佛从脚骨深处传来。 剧痛瞬间吞噬那根脚趾,紧接着,是彻底的麻木感蔓延开来,那根脚趾完全失去了知觉。 莫雷小姐借着舞步的贴近,红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吐出的却是冰冷的字句:“爱记仇的绅士,在社交场上可并不受欢迎,斯特林先生。” 他强忍着脚上传来的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所以,当场反击是淑女的准则,是吗?” 话音未落,他伪装的温和面具彻底褪去,借着舞步将她拉近,在她的注意力被脚上剧痛分散的刹那。 他抬手,并非拥抱,而是如铁钳般狠狠地攫住她脸颊两侧,力道之大,让她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散落几缕。 在周围宾客看来,这或许只是一个过于热情的舞步动作。 但下一秒,他的唇带着蛮横的力道,压上了她柔软的唇瓣,没有一丝温情,只有纯粹的侵略与惩罚。 他毫不留情地用力咬下,一股温热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液体,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在他的胸膛上,莫雷小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向后推去。 他踉跄着后退,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莫雷小姐迅速掏出精致的蕾丝手帕,粗暴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要擦掉什么污秽之物,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勉强稳住身形,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中,夹杂着一小块软乎乎湿滑触感的物体,他正欲将这的东西吐出来。 “天哪!你们在干什么?!” 母亲那夸张惊惶的高跟鞋声和拔高的惊呼声,瞬间刺破舞池边缘的喧哗。 几乎在声音抵达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痛楚,暴戾的**,像是被熨斗瞬间烫平。 那张属于斯特林家完美继承人温文尔雅的面具,严丝合缝地重新镶嵌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裂痕。 而莫雷小姐,在母亲声音响起的刹那,闪电般收起擦拭的手帕,用那只戴着真丝手套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她微微侧身,面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巧妙地盈满震惊,羞愤与难以置信的水光。 她的声音透过指缝,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控诉:“斯特林夫人,请您、请您解释一下,您的儿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优雅地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脸上是能迷惑所有贵妇的无辜与困惑:“解释?莫雷小姐,您想听什么呢?”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她捂着嘴的手,又落回她那双伪装得极好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是‘情难自抑’的冲动,还是.....”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自己那只隐隐作痛,甚至能看出细微扭曲变形的手腕,在空中病态优雅地甩了甩,仿佛在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她强压的怒火:“....还是某种更符合我们彼此‘本性’的交流方式?” 莫雷小姐放下紧捂嘴唇的手,那精致的真丝手套上,赫然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深红。 暴露在众人视线的下唇瓣,正汩汩地涌出鲜血。 那伤口绝非寻常的破皮或擦伤,她的下唇边缘缺失一小块皮肉,边缘参差,露出底下鲜红的组织,鲜血顺着她苍白的下巴蜿蜒滑落,滴在洁白的礼服前襟,晕开一朵朵狰狞的小花。 她抬起脸,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蓝眼睛,瞪在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道歉!” 道歉?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口腔里那块属于她体温的血腥软肉,此刻正压在舌根,提醒着他谁才是这场混乱的发起者。 他才是那个的受害者! 这世上,难道只允许她肆意报复,却不允许他以牙还牙? 哪有这样荒谬绝伦的道理! “你越距了,伊芙琳。”一个冰冷严厉,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响起。 姗姗来迟的莫雷夫人,甚至没有走到近前,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仅仅扫了一眼狼狈的女儿和衣冠楚楚的理查德,那无形的压力,便投向了莫雷小姐。 “母亲!”莫雷小姐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委屈变得尖锐,“是他!是他咬....” “你想毁了斯宾塞伯爵举办的宴会吗?伊芙琳。” 莫雷夫人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碾碎女儿未出口的控诉,她甚至没有再看莫雷小姐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物件。 莫雷夫人转向一旁惊魂未定的母亲,脸上迅速堆砌起得体,充满歉意的社交面具,声音也切换成恰到好处的懊恼与谦卑:“万分抱歉,斯特林夫人,让您和令郎受惊了。是我管教无方,让伊芙琳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莫雷夫人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将责任全推在女儿身上,“明日,我必定亲自带着她登门致歉,为今晚她所有的‘所作所为’。” 母亲脸上立刻浮现出得体的社交笑容,顺着莫雷夫人递来的台阶,娴熟地吐出几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言辞恳切姿态优雅。 他站在母亲身侧,那低垂的视线角度,恰好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利的光芒。 那不是担忧或愤怒,而是一种计划终于落定,猎物已然入彀的纯粹得逞。 他微微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阴霾,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被利用的强烈不适与屈辱。 他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母亲带他来到这场宴会,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相看淑女。她笃定他恶劣的秉性,一定会与莫雷小姐爆发的冲突。 理所当然利用他们的矛盾,作为撬动莫雷家利益的杠杆,去达成某个他尚不完全清楚,但显然对父亲至关重要的目的。 直到宴会散席,衣香鬓影褪去,他再也没看到伊芙琳.莫雷那抹倔强的身影,连同莫雷夫人也消失无踪。 他沉默地跟随母亲登上那辆装饰着斯特林家徽的豪华马车。 车厢内,昂贵的皮革气味夹杂着母亲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沉闷到令他窒息。 似乎直到此刻,母亲才终于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不经意地扫过他搁在膝上的手。 她保养得宜,戴着蕾丝手套的手突然伸出,抓住他那只微微扭曲的手腕。 母亲脸上那副温和从容的贵妇面具瞬间碎裂,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盛满夸张的惊骇:“天哪!理查德!你的手!她怎么敢的?!那个粗野的丫头!” 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巧劲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紧箍的手指中抽了回来。 他抬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洞悉一切的嘲讽:“一点小把戏罢了,母亲。也祝贺您,今晚得偿所愿了。” 母亲脸上的惊骇像是被迎面泼一盆冰水,她握着那把昂贵象牙扇柄的手指骤然收紧,精心维持的贵妇风范荡然无存,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失控。 “都怪他!都怪你父亲!要不是他、要不是他看中了莫雷家那些肮脏的地下赌场带来的暴利.....该死的!该死的赌场!该死的交易!” 地下赌场,那是母亲心中绝对的禁区,一道永不愈合流着脓血的伤疤。 多年前那场因家族涉足灰色产业而引发的绑架案之后,母亲对一切‘灰产生意’都深恶痛绝视若洪水猛兽。 这次,她竟然能强忍着巨大的心理阴影和厌恶去配合父亲,甚至不惜利用他去促成与莫雷家的交易。 父亲那边,究竟许诺了怎样足以让她低头的好处?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的身体随之晃动,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姐姐苍白而沉静的脸庞。 那个总是带着洞察一切的目光,身体柔弱的姐姐....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的姐姐。 原来如此,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在父亲的算计里,伊芙琳.莫雷和他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被巧妙挪动的棋子。 真正被明码标价,作为核心‘商品’被交易出去的是他那个敏锐娇弱的姐姐。 虽然还无法完全洞悉那个老东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他竟然亲手将姐姐推出安全的‘保护壳’,这个举动本身,就透着一股残酷的趣味性。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靠在冰冷的马车厢壁上,窗外飞速掠过被煤气灯晕染成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底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既然父亲已经率先打破那层虚伪的‘保护’屏障,将姐姐作为筹码推上了赌桌。 那么,他似乎也该‘顺应’父亲的步伐,重新‘调整’姐姐在家族中的位置了。 毕竟,姐姐那双眼睛看得太透,知道得也太多了。 她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敏锐。 现在她或许还只是父亲手中的一件‘商品’,但谁能保证,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在某个关键的利益节点上,她不会因为她的‘知道’和‘看见’,而变成一个碍事的存在? 一个极其血腥味的念头,滑过他的心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变成了阻碍,那么,为了斯特林家的‘大局’,为了清除道路上的障碍,他似乎也该提前做好准备。 第8章 【囚机】炸死债主后,遇上最佳合伙人 灼热带着刺鼻硝烟味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爆炸中心的残骸,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将黄昏的天际染上不祥的橘红。 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物品倒塌的碎裂声瞬间撕裂这座小镇的宁静。 人们像受惊的蚁群,从各个角落涌出,本能地朝着远离那团吞噬一切的烈焰的方向奔逃。 在一条被阴影笼罩的狭窄巷里,特蕾西贴着冰冷的砖墙站着,她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事不关己的平静。 当最后几个仓皇的身影也消失在巷口,汇入那逃命的洪流时,她动了。 不是跟随,而是逆着人流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她的步伐起初有些迟疑,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快。 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感从她身体飘出,像温暖的潮水般淹没了她。 那笔日日夜夜压在她脊梁上,让她喘不过气的沉重债务,那笔几乎要榨干她未来的债务,就在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随着那栋建筑一起化作火星的灰烬。 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带着解脱的弧度。 真是太棒了! 这感觉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 她带着虔诚的确认感,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立刻触碰到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硬纸。 那是一张通往伦敦的火车票。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将她牢牢困住的小镇。 她的梦想,终于不再是画在破旧墙壁上的幻影,而是握在她手心的真实。 特蕾西就带着这种近乎眩晕的快乐,挤上那辆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颠簸整整十八英里,抵达那个拥有火车站的大型镇子。 即使抵达时,暮色早已将天地染成一片浓稠的墨蓝,即使她的胃袋空空如也,因为饥饿而发出鸣叫。 但那股支撑着她,仿佛能抵消一切疲惫与不适的快乐,依然像无形的翅膀托着她,让她脚步轻快地登上那列喷吐着蒸汽的火车。 她在一个靠窗沾着些许油污的三等车厢硬座上安顿下来后,从随身的旧布包里掏出那块早已冷透的面包时,嘴角那抹纯粹而满足的笑容都没有丝毫褪色。 她小口地啃着那粗糙的食物,目光投向窗外飞逝被夜色模糊的田野轮廓。 就在她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的突兀声音,从她对面的座位上传来。 “嘿,小姐。瞧你这副藏不住笑的模样,该不会是私奔成功,正赶着去大城市会见你那甜蜜的小情人吧?” 特蕾西嘴角的笑容像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干瘪消失。 她抬起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善与警惕,射向声音的来源。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 他与这充斥着汗味、廉价烟草味和疲惫气息的三等车厢格格不入,仿佛是一件被错放在杂货铺里的精致古董。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西装,布料在昏暗摇晃的煤油灯光下,隐隐流动着昂贵丝绸般的光泽,剪裁更是无可挑剔,完美地贴合着他比例修长,甚至称得上优雅的身形。 就连他那头略长本该显得有些散漫的深棕色头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打理整齐,五官英俊得近乎锐利,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皙,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私奔?会见情人?” 特蕾西的声音清脆而冰冷,目光里带着审视和鄙夷,毫不避讳地上下扫视着对方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讽刺笑容,语速不快,却句句带刺。 “先生,恕我直言,以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去给专登罗曼史的杂志社投稿,写三流浪漫小说,简直是浪费您的‘才华’。” “还是说,您是想用这种轻浮的搭讪方式,来掩饰您坐错车厢的尴尬?这是您常用的伎俩吧?” 出乎特蕾西的意料,对面的男人脸上并未浮现出她预想中的恼怒或窘迫。 相反,他唇边那抹玩世不恭的戏谑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专注的兴趣,他的眼睛亮起来,里面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探究欲。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几分,带着重新评估后的认真:“看来,我犯了一个相当有趣的错误。我误将您这只猛禽,错看成屋檐下温顺的家雀。” 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我为刚才的冒昧道歉,小姐。请原谅我的失礼。” 道歉的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瞬间拉近两人之间那本就不宽裕的距离。 车厢昏暗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那双眼睛紧紧盯着特蕾西,里面燃烧着一种非要得到答案不可的固执。 他追问道,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车轮的轰鸣:“现在,我真正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让一个人在啃着冷硬的食物,面对着窗外无聊的夜色时,嘴角还能挂着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笑容?”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坦诚的弧度,补充道:“我承认,此刻我的好奇心,已经远远超过刚才那点无聊的猜测。” “探究陌生人的**?”特蕾西重复着这个词,身体微微后靠,紧贴着椅背,脸上的警惕加深,“先生,您似乎对此道格外热衷?” 对面的男人明显一愣,仿佛被这直白的质问戳中某个未曾留意的角落,真实的窘迫迅速掠过他英俊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上甚至泛起极淡的红晕。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那动作带着点不自在的笨拙,与他之前侃侃而谈的自信形成反差。 “啊....这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局促,“实在抱歉。这、这大概是根深蒂固的习惯。” 他试图解释,眼神诚恳地看向特蕾西,“您要知道,在追求科学的道路上,好奇心就是驱动我们前行的唯一燃料。如果失去了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神圣的敬畏,“那活着,与一具停止思考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特蕾西沉默地听着,对方话语中那份对科学的自豪感,以及那种近乎虔诚的真挚态度,意外地穿透她筑起的防备之墙。 刚才因被冒犯而升腾起的愤怒,在这份纯粹的热情面前,消融了一小部分。 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笼罩着她的那股冰冷气息确实淡去些许。 “科学?”她开口,语气里保留一丝疏离感,换上一副稍显平和的探究态度,“那么,请问您所研究的是哪一方面的科学?” 研究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 他刚才的窘迫瞬间被灼热的光芒取代,那双深邃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通电的灯丝,闪烁着纯粹几乎能灼伤人的兴奋。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全然没有考虑对方是否理解,便如同吐露信仰般脱口而出:“电学!” 这个词被他念得铿锵有力,充满了力量感。 “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蕴藏着改变世界伟力的神奇能量!我目前所有的热情和思考都倾注于此!” 他身体前倾,仿佛要更靠近那无形的真理,“我正是为此才奔赴伦敦求学!那么您呢,尊敬的小姐?” 他的目光再次热切地聚焦在特蕾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您这趟旅程,是去哪位名家门下学习吗?我实在好奇,是哪位慧眼识珠的导师,能吸引您这样一位特别的求学者?” “求学?” 特蕾西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她又彻底恢复最初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仿佛刚才短暂的平和从未存在,她将手中最后一点干硬的面包用力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先生,”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您似乎忘了,这里是大英帝国,不是充满幻想的小说世界。” “这个国家,对女性敞开学术殿堂的大门?呵……恐怕还没慷慨到那一步。” 她咽下口中粗糙的食物,喉间微微滚动了一下,才用公式化的语气补充道:“也祝您学业顺利。” 他呆愣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猛地摇头,睁大了眼睛,里面充满难以置信的困惑,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不是求学?!那、那你一个年轻女性,独自一人,深更半夜,跑去伦敦干什么?!” 又来了。 特蕾西心底涌起一股熟悉的厌倦和无力感。 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一个上等人,对着明显不属于他那个阶级的陌生女性有着不合常理的关注,居高临下刨根问底的‘关心’。 这很难不让她多想。 特蕾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烦躁,耐着性子,用刻意放慢的语调说道:“去伦敦,找一份跟机械相关的工作。用这双手——” 她戴上沾着油污的手套,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 “去打磨、去组装、去修理那些铁块,不是捧着那些昂贵的书本,待在有壁炉和地毯的房间里,由体面穿着长袍的老师指导着,去精湛机械方面的学识。” 特蕾西微微歪头,眼神里挑衅的讥诮,直视着他那双因震惊而圆睁的眼睛:“怎么,尊贵的上等人先生,您这副下巴都快掉下来的样子……是您觉得一个‘女人’干这个,特别新鲜?”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连说了三声,声音里带着急于撇清的意味,身体重重地靠回那并不舒适的硬质椅背,仿佛被抽走力气,目光有些失焦地投向车厢顶棚那盏摇晃的煤油灯。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的单调轰鸣。 在一片嘈杂的寂静中,他失神般的喃喃自语,清晰地钻进了特蕾西的耳朵。 “好可惜啊....哎.....真是.....太可惜了.....” 那叹息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特蕾西紧绷的心弦上,没有激起波澜,只留下讽刺的凉意。 可惜? 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个女人,就活该与书本和‘高贵’的导师无缘? 可惜她那双本该优雅地拈着绣花针的手,却要去摆弄肮脏油腻的扳手和齿轮? 还是说,他只是在可惜,她这样一个有趣的异类标本,却要浪费在低贱的体力劳动上,而不是去装点他们那个充满‘理性’光辉的上流世界? 一股荒谬和被冒犯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她的头皮。 这声叹息,比任何轻浮的搭讪或直白的质疑,都更让她感到侮辱。 特蕾西胸腔里那点被对方的科学热情勉强压下的怒火,此刻被彻底引燃,烧得比熔炉里的锻铁更旺更烈。 那冰冷的讽刺,从她的眼睛里刺向他。 特蕾西张开嘴,准备用最刻薄的语言将眼前这个不知人间疾苦,只会空谈理论的少爷钉死在傲慢的耻辱柱上。 然而,就在她发声前的一刹那,他猛地从失神状态惊醒过来。 似乎仅凭野兽般的直觉,他从特蕾西抿成一条锋利直线的唇线里,敏锐地意识到自己那句无心之言引发的可怕误解。 “不!等等!请别误会!” 他嘶哑急切的辩解,身体又一次向前倾,双手慌忙地抬起,像是要抓住并扳正那个错误的认知。 “我指的‘可惜’绝非您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他语速快得几乎有些磕绊,那双因为谈论电学而熠熠生辉的眼睛里充满焦急,试图穿透特蕾西筑起的厚厚冰墙。 “我不是在可惜您的性别,或者您将要从事的工作!天呐,如果让您产生那种想法,我、我真是这世界上最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的急切不似作伪,那几乎要捶胸顿足的懊恼。让特蕾西已经到舌尖的话语暂时咽回去,她用更加冰冷的审视目光盯着他,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力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整理如何准确表达淹没他的复杂思绪。 他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罕见与他年龄和养尊处优外表不相符的凝重。 “我的叹息,是因为、因为我仿佛看到一颗本该璀璨发光的星辰,却因为某些该死的规则和偏见,不得不走上一条艰难的路,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抵达,她本可以轻易触碰到的天空。” 他的目光不再飘忽,而是重新聚焦在特蕾西脸上,这一次,里面没有了轻佻,没有了探究,只剩下纯粹的学者式痛惜。 “您热爱机械,对吗?从您提到‘打磨、组装、修理’时,您的手指下意识的蜷缩,还有您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光亮,我能感觉到。” 他尝试着描述,语气变得极其认真,“您的手是为了创造和理解机械而生的,而不仅仅是‘工作’。” 他指了指自己,露出一抹掺杂着自嘲和无奈的苦笑,“而我,幸运地拥有的资格,可以系统地学习理论,接触最前沿的知识。我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令人惊叹的智慧,有多少能让人豁然开朗的原理。” “可您呢?” 他的视线落在特蕾西那双戴着油污手套的手上,眼神里的惋惜要溢出来。 “您只能依靠零碎的经验去摸索,去花费数月去解决一个在教科书上早已被阐明的问题,可能会因为一个基础理论的缺失而走无数弯路,甚至可能永远都无法触及,那些能让您的天赋得到发挥的核心奥秘。” “这难道不可惜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懑,这一次,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评判,而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对知识壁垒本身发出的抗议。 “对于求知者而言,最痛苦的或许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明明拥有攀登的勇气和潜力,眼前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您的天赋和热情是真实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对您而言却布满不必要的荆棘。我惋惜的是这个,仅仅是这个。” 特蕾西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了,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解释。 没有同情,没有施舍,甚至没有对她性别的特别关注,有的只是对“知识获取途径不公”的纯粹愤慨。 特蕾西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的讽刺淡去,虽然保持着距离,却多了一份探究:“那么,按照您的说法,我就该认命,因为那堵‘高墙’而放弃?” “不!当然不!”他几乎是立刻反驳,眼睛又一次亮了起来,带着科学狂人特有的兴奋光芒,“认命是对智慧最大的亵渎!高墙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被翻越,或者被炸开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惊人的力量感,甚至让特蕾西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炸开?这个词对她而言,有着太过特殊的意义。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么危险的词汇,继续快速地说道,语气变得热切。 “我的意思是,或许、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如果您不介意。我是说,在我求学期间,如果我学到什么有趣的机械结构或者动力传导方面的理论,或者看到什么新颖的设计图,我可以分享给您?” 他说出这个提议时,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有多么冒昧和逾越。 对一个刚认识不到半小时,并且明显对他抱有敌意的陌生女性,提出分享学识。 他的脸颊再次泛起那抹极淡的红晕,眼神有些躲闪,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当然,这只是个非常不成熟的想法。毕竟我们素不相识,您完全有理由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只是觉得如果放任这样的天赋在黑暗中独自摸索,而不是递出一根火柴…”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显得有些笨拙,与他之前那种自信满满谈论科学的样子大不相同。 特蕾西静静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脸上的窘迫,也看到他眼中尚未熄灭想要分享的光芒。 没有施舍的姿态,没有优越感,只有天真的对知识应该被用于启迪的信仰,以及害怕被拒绝的忐忑。 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套。然后,她慢慢地将它们脱下来,露出底下那双有些许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指。 她抬起眼,迎上那有些紧张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出奇:“分享?用您那些写在纸张上的理论,来交换我摸爬滚打换来的不值钱的经验吗?先生,您觉得这笔交易,公平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尺子,衡量着对方的诚意,也划出两人之间那道现实的鸿沟。 他怔住了,似乎从未以这个角度思考过分享的含义。 几秒后,一种更加明亮的光彩点亮他的脸庞。 “公平!当然公平!”他几乎是欢呼出声,仿佛解决了一个重大的科学难题,“这简直是最完美的互补!理论需要实践的验证和打磨,而实践经验需要理论的指引!这是共生!是协同!是——”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试图找出最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所构想的图景,最后只能用力地点头,眼神灼灼地看着特蕾西。 “小姐,我认为,这非但不是不公平,反而是最极致的公平!” 特蕾西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头打理整齐的头发因为激动而滑落下一缕,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狂喜。 许久,在一片嘈杂的蒸汽与铁轨的轰鸣声中,特蕾西.列兹尼克的嘴角,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这一次,不再是讽刺,也不再是冰冷的距离。 那是一个真正的微笑。 “自我介绍一下。”她率先伸出手,声音融入了车轮的节奏里,“我叫特蕾西.列兹尼克。接下来请多多指教,未来的大科学家。” “卢卡斯.巴尔萨克,”他立刻回握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脸上那抹因窘迫而起的红晕仍未完全褪去,“以后请多多指教,搭档。”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窗外。 夜色浓稠如墨,覆盖在疾驰而过的原野,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像是散落在无垠黑暗中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就像他们脚下这趟驶向未知的旅程,以及他们之间这刚刚萌芽前途未卜的合作。 第9章 【摄香】猎物 葬礼的肃穆低语在教堂穹顶下回荡,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哀伤的沉重气息,约瑟夫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一张张哀伤或礼节性悲伤覆盖的面孔。 大多数灵魂在他眼中不过是模糊缺乏辨识度的光团,直到一个‘有趣’的灵魂突兀地闯入他的感知。 这‘有趣’绝非比喻。 在他构建‘永恒国’的宏伟计划过程中,意外获得一项副产品。一种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能力。 正是凭借这双眼睛,他才能更精准地甄别那些有资格,或者说,有‘价值’踏入‘永恒国’的羔羊。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新发现的灵魂牢牢吸引住了。 那灵魂属于一位年轻女士。她身形纤细,站在稍远处,衣着是葬礼上最不起眼的简朴黑色,几乎要融进背景的阴影里。 然而,在约瑟夫那独特的视野中,这副刻意低调的皮囊之下,却燃烧着甚至堪称瑰丽而可怖的存在。 它不像寻常灵魂那样是温和的光或稳定的火焰,更像一片被剧毒藤蔓绞杀的古老沼泽。 饱含阴郁的泥浆在深处翻涌,嫉妒的毒刺在腐叶下闪烁着幽光,而在这片污浊之上,却蒸腾着色彩斑斓的致命雾气。 最核心处,则是一种贪婪永不餍足的**,如同沼泽底部永不停止吞噬的漩涡。 如此扭曲热烈的灵魂,自然包裹着拒人千里的外壳。果然,在随后短暂试探性的交谈中,这位年轻小姐像一只警惕竖起尖刺的刺猬,言语间滴水不漏,带着疏离的客套。 约瑟夫那洞悉人心的目光,最终也只从她紧抿的唇线间,撬出一个名字。 ——‘克洛伊.奈尔’。 这名字与她的灵魂,被他如收藏家对待稀有畸形标本般,不动声色地镌刻进记忆深处。 一个极具潜力,需要深入谨慎评估的‘用户’样本。 回程的马车上,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也无法打破薇拉喋喋不休的盘问。 “克洛伊,亲爱的,”薇拉的声音带着压低的兴奋,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重大的秘密,“葬礼上那位主动找你说话的绅士,他是谁?我远瞧着气质真是独特。” 她纤细的手指绞着裙摆上的蕾丝,“虽然那身衣服,啧,老气横秋得像是从祖父的衣橱里翻出来的,完全不是时下年轻绅士会穿的款式...” 克洛伊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试图屏蔽姐姐的声音。但薇拉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可那张脸真是年轻得过分,不是吗?矛盾得让人好奇!” 薇拉自顾自地分析着,语气里带着克洛伊熟悉对‘猎物’的评估意味,“还有他跟你说话时的样子,那份优雅,那份从容简直像是从旧画像里走出来的老派贵族....” “我不认识他。”克洛伊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丝紧绷。 薇拉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她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不适。 是的,就是不适。 她或许不像薇拉那样热衷于周旋各种社交场合,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分不清年轻男性的本质。 她见过太多被荷尔蒙和家族光环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无论表面装得多么彬彬有礼,骨子里都刻着自以为是,清高又盲目自大的烙印。 那份属于年轻人未经世事打磨的桀骜,像一层洗不掉的底色,总会从他们精心修饰的言行缝隙里透出来。 但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却截然不同,他像一具被强行塞进年轻躯壳里的古老灵魂。 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下,没有丝毫属于年轻人的躁动或轻浮。他的优雅谈吐、平淡眼神,每个细微动作,都透着一股被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像是步入暮年者对一切的倦怠麻木。 这份迟暮的沉稳严丝合缝地覆于年轻外表之上,制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感。 这份割裂,才是她不适的真正根源。 那不是对陌生人的警惕,而是对某种非人存在的本能排斥。 “他叫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克洛伊最终只吐出这个名字,“我知道的就这些。” 她再次将脸转向窗外,用沉默筑起一道坚固的墙,彻底阻断薇拉所有后续的探询。 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跃动的火光在约瑟夫.德拉索恩斯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慵懒地靠在一张高背软椅中,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略显陈旧的相片。 照片上是两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相似的裙装,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精致五官。 那是奈尔家的双生姐妹,然而,两张如此相似的脸庞上,气质却大不相同。 左边的女孩直视镜头,笑容自信得近乎张扬,下巴微微抬起,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即将踏上的舞台。 而右边的女孩则微微侧身,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肩膀带着一丝瑟缩,整个人透着一股想要躲进背景里的怯懦。 约瑟夫指尖带着审视标本般的专注,轻轻摩挲过照片上右边那个女孩的影像。 冰冷的相纸触感下,他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不久前在葬礼上见过的那个身影。 冷淡疏离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每一个眼神都写满戒备。 “双生子...”他低语道,壁炉的光在他幽蓝的瞳孔里跳跃,“在同一环境下成长,差异会那么大吗?” 这并非纯粹的疑问,他通过流连于沙龙和茶会的贵妇们,不动声色地打探过奈尔姐妹的风评。 结果如他所料,对姐姐薇拉.奈尔,几乎是一边倒的赞誉。 活泼、甜美、富有魅力,是舞会上最耀眼的明珠。 而对妹妹克洛伊.奈尔的评价则吝啬且刻薄得多。 冷漠、阴沉、缺乏亲和力,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一丝玩味的弧度,缓缓爬上约瑟夫的嘴角。 这些肤浅的评价,与他‘看’到的那个瑰丽而剧毒的灵魂,形成多么讽刺的对比。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一名贵妇无意透露的信息:克洛伊,那被社交圈视为怪胎的女孩,正试图复原传说中的“忘忧之香”。 约瑟夫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闪过一丝兴味的光芒。 忘忧之香,那个能精准剥离特定记忆,诱使灵魂沉溺于虚假幻梦的禁忌之香。 它的完整配方,早随着上一个掌握它的调香大师的离奇死亡,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长达一个世纪。 一个出身富商之家,在社交场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孩,从何接触这等被遗忘的知识? 家族秘藏残卷?奇遇?还是恶意指引? “看来.....”约瑟夫将照片轻放膝上,目光似穿透墙壁,落向奈尔家宅邸方向,“是时候亲自拜访这位天赋异禀的克洛伊.奈尔小姐了。” 说服她? 不,是引导她,利用她。让她那份才华,为她那被世人误解的灵魂,也为他的‘永恒国’,找到最合适的归宿。 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香料混合的气息,浓烈而复杂。 克洛伊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工作台前,指尖捏着一支细长的玻璃滴管,小心翼翼地让一滴琥珀色的精油坠入锥形瓶中的无色基底。光线透过高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轮廓。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克洛伊没有立刻抬头,直到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再次响起。 “克洛伊小姐?”门外传来女仆压低的声音。 克洛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从某个精密的思维迷宫中被打断。她抬起眼,目光却还残留着对瓶中化学反应轨迹的追逐。 “进来。”她的声音带着工作被打扰时特有的清冷。 门被推开一条缝,女仆躬身站在门口,姿态恭敬:“小姐,夫人请您立刻去一趟会客厅。有客人到了。” 克洛伊放下滴管,动作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烦燥。她利落地扯下沾着香料痕迹的薄棉手套,走到角落的铜盆前,将双手浸入微凉的水中,水流冲刷着指间残留的芬芳,也带走了几分实验状态的余温。 她一边仔细搓洗着手指,一边侧过头,看向并未立刻退下的女仆,问道:“是哪位客人?” 女仆微微摇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夫人没有说明,只说…那位客人是指明要见您的。” “见我?”克洛伊的动作顿住了,水滴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滑落。 她抬起湿漉漉的手,在干净的布巾上擦拭,脑海中却飞快地掠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那些在社交场上点头之交的淑女们。 随即,她几乎是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那些淑女要找,也只会找薇拉,那个在舞会上光芒四射,长袖善舞的姐姐。 谁会特意指明要见她这个在社交圈里以冷淡阴沉,不讨喜而闻名的奈尔家次女? 会客厅内,奈尔夫人涂着厚厚脂粉的脸在约瑟夫眼前晃动,喋喋不休的话语正消磨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这女人的灵魂如镀金鸟笼里聒噪的鹦鹉,散发庸俗贪婪的油光,而她正不遗余力推销着引以为傲的大女儿薇拉。 他的目光礼貌落向薇拉,这女孩的灵魂确如精心打磨的珍珠,散发柔和乳白光晕。 可惜了。 约瑟夫敏锐捕捉到光晕表面蒙上一层跟她母亲相似的平庸尘埃。 是这浮华浅薄的环境正污染这本应更纯粹的灵魂么? 这念头让他下意识对比起那个更令他着迷的存在。 那扭曲热烈的灵魂,与眼前母女格格不入,他垂眸,思考带克洛伊离开的可能性。 想法成型瞬间,会客厅笨重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克洛伊.奈尔走进来。 她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式紫色长裙,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那张冷淡缺乏表情的脸,在目光触及约瑟夫的瞬间,眉头狠狠皱起。 那双独特紫眸深处,一丝清晰尖锐的恐惧如闪电掠过,快得几乎似错觉。 约瑟夫微微一怔。 他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他们唯一的那次在葬礼上的会面。 他的举止堪称无懈可击的典范,温和有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么,这只敏感的小羊羔,为何会对他流露出恐惧? 这不合逻辑的警惕性,反而更激起他的探究欲。 一股浓郁复杂的独特气味强势地打断他的思考,这气味来自克洛伊,是她长期浸淫在香料世界留下的印记。 她刻意选择离他最远的那张单人沙发坐下,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距离。 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她,克洛伊几乎敷衍地履行最低限度礼节,微颔首,背脊笔直:“日安,德拉索恩斯先生。”声音清冷,毫无温度。 紫眸蒙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礼节性招呼结束,她便立刻移开视线,目光投向姐姐薇拉,带着一丝求助。 薇拉立刻心领神会,脸上绽放出最得体的社交笑容,殷勤地为约瑟夫空的骨瓷茶杯续上热茶:“真是抱歉,德拉索恩斯先生,我妹妹她过于含蓄,请您千万别见怪。” “无事。”约瑟夫端起茶杯优雅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锁在克洛伊身上。 他决定切入正题,抛下诱饵:“听闻克洛伊小姐在调香方面造诣非凡。” 克洛伊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直视约瑟夫,语气谨慎试探:“是的。冒昧问一句,先生今日特意前来,是需要香吗?” 她似乎更希望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 约瑟夫敏锐捕捉到,当话题触及她擅长领域时,那热烈扭曲灵魂外围笼罩的阴郁防备,竟散开一丝缝隙。 仿佛拨开荆棘,露出其下瑰丽危险的核心,这变化让他眼底掠过兴味。 “是的,”约瑟夫放下茶杯,声音放得更低沉柔和,带着追忆往昔的怅惘,“我想要一款能唤醒对故人深刻回忆的香氛。不知克洛伊小姐,能否为我重现那份逝去的气息?” “回忆故人的香?”克洛伊重复着,紫眸中冷漠冰层,似乎被这专业而富挑战性的命题撬动。 约瑟夫清晰看到她灵魂深处那团幽蓝火焰猛地跳跃。 “您需要什么样气味基调?花香?木香?还是更独特的?比如雪松、烟草,或类似旧书页的气味?” 她语速明显加快,身体微前倾,显露出沉浸专业思考的专注。 “还有,您希望它能唤起具体哪方面回忆?视觉,还是触觉?如果能提供一些与故人相关具强烈个人印记的气味线索,会更有助于配方完善....” 克洛伊沉浸调香师专业领域,问题接连不断,带着近乎忘我的专注。 “克洛伊!” 一声严厉呼唤打断她思绪,一直沉默旁观的奈尔夫人终于开口,锐利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女儿身上,令她所有未出口疑问噤声。 然而当那目光转向约瑟夫时,又变脸般换上无可挑剔的歉意微笑:“真是抱歉,德拉索恩斯先生,” 奈尔夫人手中羽毛扇优雅展开,恰到好处遮住下半张脸,只露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 “您看,我一深居简出妇人,对制香这等精细活计产生的费用和定价,实在一窍不通。这样重要的事,恐怕您还需和我丈夫当面详谈才更妥当。”语气温和,却带着送客意味。 约瑟夫脸上笑容纹丝未动,甚至加深些许:“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冒昧打扰了。” 他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那么,请问奈尔先生在府上吗?我这就去向他请教细节。” “父亲去巴黎谈生意了,”克洛伊抢在母亲前回答,声音恢复冰冷,甚至比进门时更添刻意疏离。她垂眼帘,不再看约瑟夫,仿佛刚才热切讨论香气的女孩只是幻影。 会客厅陷入诡异沉默,一阵强烈‘不受欢迎’的气息弥漫,几乎令人窒息。 约瑟夫察觉再停留只会徒增难堪,从容起身,抚平礼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他拿起手杖,目光最后落向克洛伊。 在他灵魂视野里,那团热烈燃烧的灵魂,此刻被冰冷灰雾严实包裹,再也窥不见瑰丽危险的核心。 看来这次会面不仅未留好印象,反彻底关上刚撬开缝隙的门。 他想起克洛伊进门时那一闪而逝的恐惧。 或许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建立‘好印象’的可能。 约瑟夫身影消失在门外。薇拉这才困惑转向母亲和妹妹,眉头微蹙:“那位德拉索恩斯先生只是想找克洛伊制香而已,为什么一定要跟爸爸谈?克洛伊自己就能决定啊。” 奈尔夫人放下羽毛扇,脸上温和笑容褪去,露出精明严肃本色。她看着单纯的大女儿,声音带着引导式耐心。 “薇拉,一个与我们家毫无交情的陌生绅士,初次正式拜访,就绕过所有社交礼仪,指名道姓要找克洛伊,还立刻提出让她制作私人定制香氛。你觉得,这背后会是什么单纯意图吗?” 话语点到即止,却足以让薇拉陷入深思。 “母亲,我先告退了。”克洛伊声音干涩。她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面对姐姐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 奈尔夫人点头,挥手示意仆人撤下茶具,同时压低声音嘱咐:“今天的事,不必向老爷提起。” 克洛伊提起累赘紫色裙摆,如沉默影子快速掠过仍在思考的姐姐和母亲,推门而出,走入通往房间的幽长走廊。 走廊一侧是巨大落地玻璃窗,午后阳光毫无遮拦倾泻,却驱不散克洛伊脸上阴霾。她懊恼咬住下唇。 该死的! 她竟因有人对调香表现出兴趣,就完全忘记对他的恐惧和警惕!她像愚蠢学徒般被专业话题勾走心神,甚至差点在母亲面前失态! 一股毫无预兆的刺骨寒意猛地窜上脊椎,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脚步瞬间楞在原地。 仿佛被无形力量牵引,她的头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向旁边那扇巨大玻璃窗。 窗外,奈尔家气派大门前,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正独自站在他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马车旁。 他并未立刻上车,而是静静站着,面朝宅邸方向,刺眼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充满压迫感的剪影。 克洛伊看不清他此刻神情,但那股粘稠如毒蛇缠绕上来的寒意,却无比清晰地穿透厚玻璃,扼住她呼吸。 强烈绝望预感攫住她心脏。 他不会就这么甘心被打发。 这次短暂碰壁,绝不会消磨掉他那莫名其妙的关注。 他还会再来。 第10章 【说昆】丧夫后,她被迫接受求婚 梅莉.普林尼夫人深陷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一本厚重的杂志。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和精细的铜版插图描绘着遥远国度的地理风貌与珍奇昆虫的栖息分布。 她的指尖划过南美洲的轮廓,最终停留在巴西那片被浓密绿色覆盖的区域。那里广袤原始,充满未知的危险,却也蕴藏着令她心跳加速的机遇。 “就是这里了。”她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一抹光芒。 她拿起手边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准备详细记录下初步的构想。 路线、潜在物种、必要的装备。同时,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浮上心头。 亡夫留下的遗产,是否足够支撑她组建一支志同道合,愿意深入那片神秘雨林的学者队伍? 她开始在脑海中筛选着合适的人选,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 一阵克制的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女主人,”门外传来仆人恭敬的声音,“德罗斯伯爵到了。” 奥尔菲斯? 梅莉微微一怔,指尖揉着额角。是了,在前天那场令人心力交瘁的葬礼结束后,年轻的德罗斯伯爵确实提到过会来拜访。 她迅速收敛心神,将摊开的杂志合拢,用记事本压在上面,仿佛要暂时封存那个充满野性的巴西之梦。 “请他进来吧,”她的声音恢复平日的从容,“准备一壶上好的红茶,还有,我记得伯爵先生偏好杏仁风味的甜点,也一并备上。” “是,夫人。”仆人应声退下。 片刻后,书房的门被管家无声地推开。管家侧身而立,左手优雅地半抬,做出延请的姿态。 奥尔菲斯.德罗斯伯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剪裁极为合身的纯白色西装,在略显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醒目,像是投入深潭的一束冷光。 他手中提着一个样式简洁的黑色手提箱,浓密的棕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张清俊却常带几分阴郁的脸上,此刻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礼节性的淡笑。 他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光在触及梅莉时微微加深那抹笑意。 “日安,普林尼夫人,”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贵族特有的矜持,“冒昧前来打扰,希望没有中断您重要的研究。” 梅莉站起身,仪态优雅地走向待客区的沙发,在奥尔菲斯对面款款落座。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脸上带着得体略显疏离的微笑:“先生说笑了,那不过是些消遣,实在谈不上要紧。” 她微微停顿,目光低垂一瞬,仿佛触及到尚未愈合的伤口,“倒是您,德罗斯伯爵,远道而来参加亡夫的葬礼,这份情谊我铭记于心。只是那时我沉溺于哀恸,怠慢了诸位宾客,实在失礼,还请您见谅。” 奥尔菲斯将那个显眼的黑色手提箱放在脚边的地毯上,动作从容。 他端起骨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温热的红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他一瞬的表情。 “怎么会呢,夫人,”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客观的理性,“让一位刚刚失去丈夫的可怜寡妇强颜欢笑,周旋于宾客之间,那才是真正的失礼之举。您的哀伤,是最应被尊重的权利。” 他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梅莉身后那张宽大的书桌。那本被记事本压住的杂志边缘,依稀可见‘巴西’和‘热带雨林’的字样。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碟盘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重新落回梅莉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好奇:“夫人,恕我冒昧,您最近,似乎有远行的计划?” 梅莉敏锐地捕捉到他投向书桌的那一瞥。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被窥探的不悦掠过眼底,但转瞬即逝,面容重新归于平静无波的礼貌。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微温,平稳地反问:“那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型的念头罢了,不值一提。” 她话锋一转,目光直视着奥尔菲斯,带着探究的锐利,“倒是您,德罗斯伯爵,远道而来,却在这偏僻的乡下停留多日,仅仅是为了悼念约书亚吗?” 奥尔菲斯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发问,脸上那抹面具般的礼节性微笑凝固一瞬。 随即,那笑容重新浮现,甚至加深些许,但他开口说出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梅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当然不是,夫人。”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我是为您而留下的。” 梅莉脸上那层维持得体礼貌性的微笑像被寒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血色似乎从紧抿的唇边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充满戒备的审视。 她搁下茶杯,杯碟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察觉到威胁的猫科动物。 “为了我?”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每个音节清晰又冰冷,“理由?” 奥尔菲斯迎着她锐利戒备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她:“那么,夫人,”他缓缓问道,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您是否考虑过,重新走向另一段婚姻?” 梅莉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猛地摇头,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她的眼眸里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向我求婚?”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您是这个意思吗,德罗斯伯爵?” 奥尔菲斯坦然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颔首:“是的,夫人。这正是我的请求。” “理由!”梅莉的声音变得强硬,“给我一个真实不带任何谎言的理由!” 奥尔菲斯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情异常认真:“我希望与您组建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庭。”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样,在我找回失散的妹妹后,爱丽丝才能在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庭环境中顺利适应,也弥补她不幸失去的童年时光。” 梅莉霍然起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端坐的奥尔菲斯,眼神冰冷,所有的礼节和客套都消失干净。 “德罗斯伯爵,恕我直言,您的提议不仅荒谬,更是对我处境和情感的极大冒犯。我拒绝,”她抬起手,指向书房门口的方向,下达驱逐令,“现在,请您离开。至于您那套的扮家家酒游戏请另寻高明!” “我当然会离开,”奥尔菲斯俯身,从容地提起脚边那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箱,将它搁在自己膝上。他没有起身,姿态甚至带着令人不安的闲适,“是带你一起离开。” 梅莉的愤怒瞬间被不祥的预感冻结,她看着奥尔菲斯修长的手指搭上箱子的黄铜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箱盖被掀开,里面没有放着衣物或寻常物品,而是两袋用厚实牛皮纸严密包裹并用细绳仔细捆扎的文件袋。 奥尔菲斯随意地拿起其中一袋,动作熟练地撕开封口的一角,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页,纸张的边缘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锋利。 他并没有立刻将纸页展示给梅莉看,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面,目光牢牢盯着她突然失血的脸庞。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刀:“夫人,让我们回到那个不幸的夜晚。您真的相信,约书亚仅仅是因为醉酒后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 梅莉的呼吸似乎停滞了,她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雕像。 奥尔菲斯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继续用那种剖析事实般的冷静语调,抛出一个又一个致命的细节:“据我所知,约书亚自从与您结婚后,就彻底戒掉酗酒的恶习。这一点,连他那位……嗯,长期交往的情妇都无法让他破戒。那么,我实在非常好奇——”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您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他重新沉溺于酒精?更‘巧合’的是,这一切偏偏发生在您‘恰好’不在宅邸的时候?而只是从楼梯上跌落,又怎么会‘精准’地折断了他的脖子?”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耳语般吐出,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梅莉的心上。 死寂在书房里蔓延,奥尔菲斯却突然提起另一个名字,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夫人,您想必对艾玛.伍兹小姐并不陌生?那位曾在您府上照料花草工作……嗯,不到两年的年轻花匠学徒?” 梅莉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一丝清醒,但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奥尔菲斯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精确计算过的砝码,压向梅莉摇摇欲坠的神经。 “一个年薪区区30英镑的学徒,在主动辞职后,请注意,是‘主动辞职’不仅收到了一笔远超法定辞退补偿数倍的‘遣散费’,更是在短时间内,就在埃克塞特最繁华的街道上盘下了一间体面的店铺。” 他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好奇的表情,“这真是一段相当励志的学徒发迹史,不是吗?夫人,您能否为我,也为我们即将介入的警方,解释一下这令人费解的慷慨与幸运?” 他晃了晃手中那张从牛皮纸袋里抽出的纸页,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梅莉听来却是丧钟的余音。 “您说,”奥尔菲斯的声音压低,带着恶魔般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如果我将这些有趣的‘巧合’约书亚离奇的醉酒‘意外’,以及这位伍兹小姐突如其来的横财一并交给警察,并强烈建议他们以非意外死亡重新立案调查。” 他故意停顿,欣赏着梅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模样,“再请来那位如今在埃克塞特做着小老板娘的伍兹小姐回来喝杯茶聊聊天,警方会不会,最终发现一些与‘意外失足’截然不同的有趣的‘真相’呢?” 最后那个问句轻飘飘地落下,梅莉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的书桌边缘,她咬紧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反抗:“你威胁我!你想告就去告吧!我会找最好的律师!我们法庭上见!” 奥尔菲斯发出一连串轻蔑的咂舌声,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食指,在她面前优雅地左右摇晃了两下,仿佛在纠正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亲爱的夫人,您太天真了。”他的声音带着怜悯的残忍,“您以为,您还有机会踏上法庭吗?” “警察到来之后,您会被直接塞进看管所。在漫长的调查期间,相信我,那会非常漫长。您将被完全隔绝,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您会被秘密转移到离这里最近条件最恶劣的镇监狱。” 他顿了顿,欣赏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熄灭,“在那里,您杀夫的铁证会被迅速整理封档,一份‘案情重大,嫌犯危险’的报告会立刻呈交上级。接着,您就会被押上前往伦敦黑牢的囚车。” “不过,”奥尔菲斯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带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宽慰,“您放心,我怎么会真的让您走进那座地狱呢?” 他俯身,再次打开手提箱,从里面抽出另一份同样用牛皮纸封装的文件。“您会在转移途中,遭遇一场不幸的‘意外’.....然后,在官方记录上,‘梅莉.普林尼’这个名字,将永远被死亡抹去。” 他熟练地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几张崭新的身份证明文件,纸张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他像展示商品一样,将纸页对着梅莉晃了晃,声音里带着善解人意地体贴:“现在,让我们来挑选您的新生吧。您想要个什么身份?家庭教师?医生?” 他故作思考状,随即露出一个虚伪洞察一切的笑容,“不,这些都不够格调。还是学者的身份最适合您,不是吗?毕竟,您对昆虫是如此的热爱。” 奥尔菲斯的话语,都狠狠扎进梅莉的心脏。支撑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她顺着书桌边缘滑落,瘫软在地毯上,只剩下无法抑制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战栗。 她终于看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贵族绅士,而是一个披着人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子! 窒息感让梅莉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抓住桌角,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站起来。她下意识地拍了拍黑色丧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能拂去奥尔菲斯强加给她的肮脏感。 梅莉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带着极力压制却仍无法完全消除的颤抖:“我....答应你的求婚。” 她抬起眼,目光直刺向奥尔菲斯那张虚伪的脸:“但是,条件!我要你立刻跟我去做婚前财产公证!并且,你必须以你所能想到的最神圣的方式发誓,在婚后绝不允许打扰我的私人生活!” 奥尔菲斯脸上那层冰封的冷酷瞬间消融,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属于上流社会绅士的礼节性微笑,仿佛刚才那个编织死亡陷阱的恶魔从未存在过。 “亲爱的梅莉,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谈也不迟。”他语气轻松,带着令人作呕的掌控感,“眼下,我需要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梅莉的声音紧绷如弦。 “德国。”奥尔菲斯吐出这个词,仿佛在谈论一个浪漫的度假胜地。他优雅地合上手提箱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缓步上前,在她面前微微躬身,以无可挑剔的贵族姿态,执起她僵硬的手。他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手背上,那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 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虚伪的歉意和不容拒绝的规划,“我刚才的表现,似乎给未来的妻子留下了,相当糟糕的印象。如果现在就仓促举行婚礼,实在有悖于我理想中‘幸福家庭’的完美图景。” 梅莉的血液在血管里咆哮,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她挥出手掌,狠狠掴向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她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将这股毁灭性的冲动死死压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明知故问,声音冷得像化不开的寒冰。 “希望这趟德国之旅,”奥尔菲斯松开她的手,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能成为我们美好未来的序章,足以抹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让你重新认识我。期待明天我来接你时,” 他后退一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和期待,“你能带着微笑,站在门口迎接你的未婚夫。” 梅莉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她僵硬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愤怒的嘶鸣:“送客!” 当奥尔菲斯的身影消失在门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稍退去,梅莉像被抽掉所有骨头,重重跌坐回沙发里。 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优雅仪态瞬间崩塌,她粗鲁地将手指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啃咬着指甲边缘。 这是她童年时面对巨大恐惧和难题才会有的,早被“普林尼夫人”身份摒弃的不得体习惯。 焦虑和悔恨像是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箱子,里面装着她的研究资料,关于某些罕见昆虫的特性。 一股迟来的悔意瞬间淹没了她。 真蠢!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真该听艾玛.伍兹那个狡猾的花匠的话!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动手?为什么没按她建议的,把约书亚骗出国! 起码在异国他乡的某个角落,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的把柄,不会引来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第11章 【微说记】有关疯人院的一则记事 刺骨的寒意将爱丽丝从混沌的睡眠中硬生生拽醒。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这阴冷的白正顺着铁栅栏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那扇未能关严的窗户,贪婪吞噬着病房里仅存的一点暖意。 爱丽丝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去关窗,身体却猛地一僵,她整个人被结结实实绑在冰冷的铁架病床上。 手腕、脚踝、腰腹都被勒得死紧,连翻个身都成奢望,更别提起身。 不行,这样下去会冻死的! 她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试图呼喊,哪怕这会换来电击,也比在寒冷中慢慢死去要好。 “喂——有.....咳咳!咳咳咳——” 嘶哑的声音刚冲出喉咙,就被火烧火燎般的干涩狠狠呛住。 她弓起被束缚的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震得生疼,眼泪都呛出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走廊死一般的寂静,门外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徒劳的挣扎耗尽力气,爱丽丝颓然地将头靠回硬邦邦的枕头上,冰冷的束缚带边缘硌着她的皮肤。 要是奥菲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白沙街疯人院的电疗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将她过往的许多画面都擦得模糊不清。 可唯独‘奥菲’这个名字,任凭电流如何冲刷,却依然顽固地烙印在那里,也成为绝望中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光。 “奥菲.....” 微弱带着希冀的气音从爱丽丝冻得发紫的唇瓣间逸出,“ .....救救我。” 身体的知觉正在迅速抽离,刺骨的寒冷仿佛冻结她的血液,四肢沉重得像灌满铅,连指尖的刺痛都消失了,只剩下令人恐慌的麻木。 大概.....就要被冻死去见爸爸妈妈了吧.... 一个悲伤的念头滑过她迟钝的脑海。 好奇怪? 关于爸爸妈妈的记忆,早被狂暴的电流撕扯得粉碎,可为什么心底却如此笃定,他们已经不在了呢? 视线开始模糊发暗,像蒙上一层不断加厚的灰翳。 窗外的浓雾、冰冷的铁栅、惨白的墙壁,一切都扭曲在昏沉的黑暗里。 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得越来越慢,思考变成一件无比奢侈且费力的事情。 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吗? 一个遥远模糊不清的童稚嗓音,幽幽地在她脑海最深处响起。 爱丽丝....死亡啊.....就是沉入一场.....永恒.....没有梦的.....睡眠...... 那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像最温柔的摇篮曲,它像秋日温暖的泉水,温柔地包裹住她残存的意识。 诱哄着,抚慰着,劝她放下所有徒劳的挣扎,放弃这具沉重的躯壳,投入那永恒宁静的安眠。 意识即将彻底断线的刹那,一股突如其来的滚烫暖意,毫无预兆地撞进她冰冷的怀里! “呃——” 爱丽丝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拽了一把,猛地从濒死的边缘弹坐起来,剧烈动作让她眼前发黑,被束缚过久的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 束缚带不见了?!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僵硬的手指触碰到光滑而滚烫的物体,那是一个黄铜打造雕着繁复花纹的暖手炉。 炉壁烫得惊人,里面旺盛的炭火正透过细密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足以驱散骨髓寒意的热流。 这灼人的温暖,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她濒死的麻木。 是谁?! 爱丽丝心脏狂跳,她抬起头,涣散的眼睛逐渐聚焦。 “你醒了。” 一个带着些许沙哑的女声从床边模糊的人影处传来。 爱丽丝用力揉着酸涩的眼睛,视野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她终于看清站在床边的人。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孩,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齐肩的棕色短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旁,她的额头上缠着绷带,纱布上沾满深褐色的泥土污渍,甚至有几处边缘已经磨破。 她左手随意地叉在腰间,右手则握着一柄与她瘦小身形极不相称的长柄铁铲。 铲头沾满湿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暗的光。 而她那双翠绿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爱丽丝。 “爱丽丝,”女孩语气生硬地开口,“你迟到了。” “迟到?” 爱丽丝完全摸不着头脑,困惑的视线不由地落在那柄比她整个人还要高出许多的沉重铁铲上。 这眼熟的工具和眼前的情境,让她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茫然。 “算了,”棕发女孩似乎懒得解释,挥了挥没拿铲子的手,“跟你解释清楚,天都要亮了。” 话音未落,她一把攥住爱丽丝冰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硬生生从铁床上拽了起来,动作粗暴得让爱丽丝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那柄沉甸甸的铁铲就被强硬地塞进爱丽丝的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重量让她手臂一沉。 做完这一切,棕发女孩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向房间角落。 那里,一块厚重的石砖地板被掀开,歪斜地丢在一旁,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洞口边缘,身影一闪,瞬间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 爱丽丝呆立在原地,茫然地举起手中沉重的铁铲,一步步挪到那个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洞口旁。 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一条用粗麻绳和木棍七扭八歪捆绑制成的简陋绳梯,一端被几根粗大的铁钉楔进洞口内侧的泥墙里,另一端则垂入下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洞口深处,只有一盏小油灯被搁在泥地上,昏黄摇曳的火苗是唯一的光源,勉强勾勒出近处湿滑泥壁的轮廓,更远的地方则完全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一股浓重土腥味和霉腐气息的冷风,正从洞口深处反涌上来,吹得她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身上,激起一阵寒颤。 爱丽丝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沾满新鲜泥土的铲子,一个荒谬令人心悸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条深不见底的密道,难道是她和这个行踪诡秘的女孩,用这柄铲子挖出来的? “爱丽丝!你还在上面发什么呆?!”下方传来棕发女孩压低却难掩焦躁的喊声。 她已经敏捷地捡起地上那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她手中不安地跳跃着,勉强照亮她仰起的苍白脸庞。 “那帮黑袍子的混蛋正在外面过主显节,再磨蹭就来不及了!”她急促地催促道,声音在狭窄的洞口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快下来啊!” 爱丽丝被这声低吼猛地惊醒,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她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冷气,紧紧握住手中那柄沉重的铲子,试探性地将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摇摇晃晃的绳梯,开始一步步向下挪动。 “天哪!”下面传来女孩几乎崩溃的的声音,“你举着那破铲子干嘛?!想当靶子还是想把自己戳死?!扔下来!快扔下来啊!” 爱丽丝这才意识到铲子成了累赘,她咬咬牙,费力地将沉甸甸的铁铲从绳梯侧面用力抛了下去。 铲子带着湿泥,‘哐当’一声闷响,重重砸在下面的泥地上。 卸下了负担,爱丽丝下行的速度明显快许多,她手脚并用地抓紧绳梯,顾不上绳结硌手的疼痛和梯子剧烈的晃动,几乎是半滑半爬地向下移动。 没过多久,她的双脚终于踏上地道底部那潮湿坚实的泥地。 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呼吸,这个隐藏在地下的空间,远比她从洞口窥探时想象的要大得多。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照出令人心悸的一幕。 就在她落脚的洞口下方不远处,竟然还有几个身影。 他们同样穿着白沙街疯人院那身标志性蓝白条纹的宽大病号服,身形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都不大。 每个人都沉默专注地挥舞着手中与爱丽丝那柄一模一样的长柄铁铲,奋力地挖掘着地道侧壁和前方的泥土。 铲头不断凿进湿冷的土层,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嗤’声,泥土簌簌落下。 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项艰苦的工作中,对爱丽丝的到来毫无反应,只专注于用手中的铁铲,一点一点地,将这条通往未知方向的密道,挖得更深更宽。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在充满挖掘声的地道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将爱丽丝从对那群沉默挖掘者的震惊观察中拽了回来。 她猛地转头,只见那个额缠绷带的棕发女孩,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她身后跳跃,勾勒出她纤细却带着一股韧劲的轮廓,她瘦削的手臂里抱着两柄沾满湿泥的长柄铁铲,其中一柄的铲尖还滴着新鲜的泥浆。 她右脚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泥泞的地面,整个身体微微倾斜,歪着头,嘴角挂着一丝介于戏谑和催促之间的笑意,那双翠绿的眼睛在摇曳的光线下,锐利地盯着爱丽丝。 “看够了?”女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轻易盖过背景里沉闷的挖掘声。 她没等爱丽丝回答,空闲的左手便果断地抬起,食指笔直地指向与那群孩子挖掘区域截然相反的方向。 地道深处,一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区域,那里,没有油灯的光,没有挥铲的身影,只有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和光线的死寂。 “我们去那边挖。”女孩言简意赅,同时将手臂中抱着的一柄铁铲,不由分说地塞进爱丽丝还有些发僵的手里。 冰冷的金属的触感再次传来,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爱丽丝的目光不由地投向地道深处那片幽邃的时,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猛地攫住她! 担架上,被裹尸布覆盖的轮廓被抬走。 紧闭的铁门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深夜的祷告堂,她站在倾倒的圣母石像基座上,高举着手臂,下方红毯上跪坐着的人群,也跟着她举起手臂。 以及,爱丽丝的目光不由地投向那个棕发女孩。 她看见这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冰冷的天台边缘,一只脚已经悬空,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姿势。 她心脏猛地一缩,本能地想要抓住那些碎片,看清它们! “呃!” 尖锐的剧痛狠狠刺入太阳穴,那猛烈的痛楚瞬间抽干她的力气,视野被翻涌的黑暗吞噬,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本就苍白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是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一直紧盯着她的女孩,那双翠绿如宝石的眸子,在捕捉到爱丽丝脸上突然扭曲的痛苦和惨白时,瞳孔深处的微光点燃。 她猛地一步上前,动作强硬,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爱丽丝那只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手。 “爱丽丝!”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不住的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在寂静的地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那被强行抓住的触感和尖锐的声音,像另一根刺入神经的针,爱丽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那只的手甩开。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另一只手捂住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和脸颊,汗水从指缝间渗出。 “不、不清楚!”爱丽丝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痛苦和混乱,“我的头好痛!像要爆炸了!” 女孩带着暖意的手,搭在她因为痛苦而微微佝偻的肩头。 那暖意与地道的阴冷格格不入,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感。 爱丽丝艰难地抬起被汗水模糊的视线。 眼前,是女孩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激动与期待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的表情恢复之前的冷漠,翠绿的眼眸里再也窥探不到一丝情绪的波澜。 “头痛,就别再想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爱丽丝的眼底。 “记住我的名字。” 她刻意停顿半秒:“我叫丽莎。” 那只搭在爱丽丝肩头的手,微微施加一点向前的压力。 “现在,”她的语气带着强硬的命令,“跟我过去。” 爱丽丝紧紧抱着那柄沉重的铁铲,亦步亦趋地跟在丽莎瘦削的身影后面。 地道深处的黑暗无光,只有丽莎手中那盏油灯在前方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泥泞的路。 无数疑问如同心底滋生,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关于丽莎,关于这条地道,关于那些沉默挖掘的孩子。 但面对身前这个散发着强势气息的女孩,她喉咙发紧,所有问题都被死死堵在嘴边,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 两人就这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中,机械地挥动铲子,挖掘着前方地点未知的土层。 泥土簌簌落下,只有铲子入土的‘噗嗤’声和她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铛!’ 一声沉闷短促,带着金属震颤的异响从爱丽丝的铲尖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铲子像是撞上一种坚不可摧的障碍,再也无法深入分毫。 爱丽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在昏暗中茫然地望向身边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丽莎。 回应她的,只有丽莎将手中铁铲用力插进旁边泥地里的声响,和那毫无波澜的冷淡嗓音。 “行了。”她简短地宣布,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这边挖不通了。回去吧。” 强烈的失落感瞬间攫住爱丽丝的心脏,她默默抱紧怀里的铲子。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那群孩子挖掘处的微弱光源走去。 黑暗的地道里只剩下两人沉闷的脚步声,爱丽丝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一直持续到返回光亮处。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这片黑暗的边缘时,走在前面的丽莎却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 “爱丽丝。”丽莎没有回头,脚步也并未停下,“趁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残酷的清醒:“过了这里,回到那边,可就没有休息和提问的时间了。” 这突如其来的‘许可’像一道闪电劈开爱丽丝心头的阴霾,她急忙放慢脚步,几乎与丽莎并肩,急切地将积压已久的问题一股脑儿抛了出来。 “我们、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条密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挖的?还有——”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关键的那个,“是谁?是谁组织了这一切?是谁让我们在这里挖地道?” “噗呲——哈哈哈哈!” 一声调侃意味的笑声从丽莎唇边溢出,她终于侧过头,在昏黄光线的边缘,用那双翠绿的眼睛斜睨爱丽丝一眼,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呵,爱丽丝啊爱丽丝。”她拖长了调子,“失去记忆了,这刨根问底的思路倒是一点没变,还挺清晰嘛?” 调侃归调侃,丽莎随即收敛笑意,声音变得正经:“我们认识?快三年了吧。”她平静地陈述,“这条地道?从我加入那天起,它就已经存在了。至于是谁组织的这场‘活动’——” 丽莎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身,在摇曳的油灯光线下,用一种复杂目光,直直地看向爱丽丝写满困惑和期待的双眼,清晰地说道:“难道不是你吗,爱丽丝?我的加入,也是你,亲自拉我入伙的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她?! 爱丽丝僵在原地,怀里的铁铲‘哐当’一声滑落,重重砸在泥地上,溅起几点冰冷的泥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丽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或者说,第一次试图看清那个被遗忘过去的自己。 失忆前?是她集结这么多人,在疯人院地底秘密挖掘逃生通道的组织者? 那她以前是个行动力强到可怕的‘大人物’吗? 爱丽丝的大脑嗡嗡作响,她脸上那副难以置信的呆滞表情似乎刺痛丽莎的神经。 “啧。”一声嫌恶从丽莎薄薄的嘴唇里挤出来。她突然转过身,翠绿的瞳孔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收起你那副白痴样的表情!”她语气又恢复以往的刻薄,“别多想!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 丽莎向前逼近一步,瘦削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爱丽丝被她眼中的冷漠刺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差点绊在湿滑的泥地上。 “听着,”丽莎的声音压得很低,在狭窄的地道里显得格外瘆人,“大家聚在这里挖这条密道,只有一个原因!大家都想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仅此而已!” “你不过是,恰好在那个时候举起那面旗子,让我们这群无头苍蝇暂时有了可以围着转的轴心罢了。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话音未落,丽莎突然再次向前欺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爱丽丝甚至能看清她额角绷带下渗出的一点暗色污迹,以及那双近在咫尺的翠绿瞳孔中翻涌的杀意。 “当然,如果你‘不小心’把这条地道——”丽莎的嘴唇几乎贴上爱丽丝的耳廓,吐出的气息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湿气。 “把我们的事情,抖落给那些穿黑袍子的,”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威胁在死寂的空气里无限膨胀,然后才用近乎温柔的残忍语调,缓缓补上:“我们也不介意费点功夫,把你这个伟大的发起人。”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旁边,她们刚刚挖掘过,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潮湿墙壁,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结结实实地镶进这面墙里,当个永垂不朽的地基。明白了吗?” 说完,丽莎再没有看爱丽丝一眼,仿佛刚才那番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只是随口一句闲谈。 她利落地转身,瘦削的背影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剪影,迈着和来时一样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那片微弱的光源走去,很快就被前方更浓的阴影吞噬,只留下那盏油灯在黑暗中划出的最后一点摇曳的光痕,也迅速消失不见。 地道深处,只剩下爱丽丝一个人。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怀里的铁铲似乎比刚才更加沉重,丽莎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句镶进墙里的威胁,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她没有再跟上丽莎的步伐,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许久,她才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手肘支在怀中的铁铲木柄上,微凉的指尖轻轻托住了自己冰凉的下颌。 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此刻却沉静下来,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前方的黑暗。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失忆前的自己,那个举起旗帜的自己,那个能让丽莎这样危险的人物都承认并追随的自己。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冰冷的铁铲沉重地拖在手中,木柄摩擦着掌心,带来粗糙的触感。 爱丽丝踏着脚下湿滑冰冷的泥泞,朝着地道另一端那片由众多油灯汇聚而成的光亮走去。 身后,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丽莎那句‘镶进墙里’的冰冷威胁,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她的脊背上。 就在她即将踏入那片昏黄光晕的边缘时,某种变化在她身上悄然发生。 那一直笼罩在她眼底的迷茫,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彻底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的脚步并未加快,依旧拖着铁铲,步伐略显沉重。但握着铲柄的手指,却一点点坚定地收紧。 那个纤细背影不再是那个刚刚苏醒时,在冰冷病床上瑟瑟发抖,脑中一片空白,只会徒劳地呼唤着“奥菲”的待宰羔羊。 她回过头,目光投向地道深处那片刚刚被宣告挖不通黑暗,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彻底焚尽,只余下近乎燃烧的决绝。 或许她该重新捡起那个被遗忘,由‘自己’所开创的‘事业’。 她要用这双手,用这把铲子,一寸寸地挖掘下去。 不仅是为了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自由生路。 更是为了在这挥铲的泥土与汗水中,亲手将那些散落在黑暗深渊里的记忆碎片。关于丽莎,关于地道,关于那个能‘举起旗帜’的自己,甚至关于‘奥菲’,全部都重新挖掘出来! 这,总好过像一只在绝望中徒劳呼唤着逝去幻影的羔羊,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疯人院地底! 第12章 【杰园】初见 杰克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脑中的迷雾,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双手上。 那是什么东西? 几片沾满鲜血的锋利金属薄片,牢牢附在他的指骨处,鲜红的血沿着指缝缓慢淌下,在骨节上挂着几丝碎肉般的东西。 他完全不记得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远处,大本钟低沉的报时声碾过街道,闷闷地传来。 时间不多了。 他缩回手,血珠甩落,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耽搁下去,撞上巡警! 杰克喉咙发紧,他咽下口带铁锈味的唾液,这满手的血色,几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像只被追捕的猎物,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溃逃,随意堆放的箱子被他敏捷地越过,角落伏卧着几个酩酊醉汉的轮廓。 刚拐过一处墙角,脚步还未落稳,前方路面的下水道铁盖,哐当一声向上掀起! 杰克及时收住脚步,身形向前微微一晃。在那黑黢黢的洞口里,一张涂抹着污泥的陌生面孔探了出来。 那双镶嵌其中的翠绿色眼睛转动着,像暗渠里幽幽的磷火,机警地扫视四周,那冰冷的光落在他的身上。 心口一下子被攥紧,顶到喉咙上。那片熟悉恼人的迷雾又汹涌而至,贪婪地攫取着他的神智,就在他感到阵阵晕眩浸透思绪的当口。 一股带着腐水与污物的刺鼻恶臭,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费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低头看去,那个从洞口里钻出来的小东西,无声地爬到了他眼前,缓缓地站起身。 那小东西浑身裹着淤泥,衣衫褴褛像块浸透污水的破布。杰克眉头本能地一蹙,一股厌恶夹杂着怜悯的情绪涌上来。 杰克几乎未经思索,左手便高高抬起,痉挛般伸向装着零钱的内兜,只想快些用几枚银币将这小乞丐打发走。 “先生,”一个并非孩童该有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女初成的清脆,在这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您也是在被人追赶么?” “没有。”杰克回答得短促干脆,手指一弹,几枚银币划出道冷光,叮当落地,滚到她沾满污泥的脚边。 “捡起来,”他声音沙哑,带着强硬的命令,“快走。别让这些白晃晃的东西招祸。” 那瘦小身形顺从地弯下了腰。污渍斑驳的粗布领口垂落下去。刹那间杰克的目光一滞。 在那片凌乱衣襟下,露出稚嫩未长成的曲线轮廓,纤细能看到骨头的腰肢处,缠绕着几道刺目的暗红勒痕,像某种残酷的烙印勒进肮脏的皮肤上。 一种连他也不甚明了的迟疑,绊住他的脚。他没有立刻转身逃开这令人窒息的角落。 杰克清了清因紧张而发干的喉咙:“你、你说了‘也’。谁在追你?需要我告诉你,哪条路通向警署么?” 那只瘦骨嶙峋的沾满污秽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头,翠色的瞳孔瞬间缩紧,像野猫般直勾勾对上杰克的目光,里面藏着冰冷的提防。 杰克抬手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疲倦的喑哑:“别琢磨太多。那只是个建议。要不要采纳,在于你。” “噢,先生心肠可真好,”那脏污的脸上绽开一团笑容,像是污水中飘起的花。 话音未落,她忽然矮下身,飞快地抠起地上余下的几枚银钱,塞进自己破洞的衣兜里。直起身时,她朝杰克扬了扬沾泥的下巴,声音清脆,带着古怪的轻松。 “只要、只要您不去跟别人提起,见过一只小可怜虫,”她顿了顿,那双翠绿眼睛飞快瞟过他沾着暗红的手和衣襟,嘴角往上弯得更大些,“那我么,也绝不会多嘴,说碰见过,一位这样体面又心善,偏偏身上沾点红的先生呀。” 真是个难缠的怪胎。 杰克勉强地点头,下巴几乎要戳到自己衣领。他立即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动作带着急于摆脱仓惶。 可属于少女的清亮嗓音却像湿冷的蛛丝,黏黏糊糊地从身后缠上来,又轻飘飘钻进耳里。 “先生呀,看在那几枚钱币的份上,”她居然真像提供好心建议似的,腔调拖得长长,“我提醒您呢,可别往白教堂那方向走啦,这会过去。” 她仿佛嗅到了什么腥甜气味,哧哧地笑出声,“兴许赶巧,就撞上开膛手先生,趁热乎的艺术杰作呢?” “你——!” 他的脚步钉在原地,脊椎处突然窜过一簇冰冷的刺芒,碎片般的意识顷刻炸开,待声音挤出喉咙,拔高成怪异刺耳的亢奋,裹着溺水般的狂意。 “那你就不怕,我就是你说的开膛手!” 身后的沉默只持续一瞬,传来很短促的呼吸。接着,那声音穿过潮湿巷道,带着清晰嘲弄:“呵,开膛手先生哪,可不会慌张忙忙地给我们这种人撒钱呀。” ‘杰克’慢慢地转过脸来。那苍白的面庞上,嘴角勾起的弧度似有似无,仿佛皮肉底下有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动。 灰暗小巷中,这抹表情像夜枭般阴鸷。 “也许,” 他的声音滑腻得像是沾着黏液,“这些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啊,是买命钱呢?” 少女并没有瑟缩。那张污浊的小脸反而漾开心照不宣的得意笑纹:“啧啧!看来那些传烂的闲话,还真不是刮过耳边就没的风呀?” 她踮了下脚尖,脖子扭了扭,声音脆亮,却像被毒液的包裹。 “原来我们那位尊贵的开膛手老爷,动手剖开那些可怜的妓女的肚皮,不单单是为了练练手艺。是舍不得给那几个子,心疼得只好亮出刀子,给自己省下嫖资呀?” 寒光一闪! 少女几乎在指刀触及破旧衣衫的刹那,压低身形,湿滑的发丝擦着凶器扫过墙缝的青苔。 她后撤半步停住,那双翠绿的眸子紧咬住‘杰克’不放,瞳孔深处跳动着火焰般的狡黠。 那影子般的闪避,轻快得不像在刀尖上跳舞,倒像一阵嘲弄人的烟雾,这让杰克的动作一僵。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被戏耍的恶意,如烧热的细针刺入他的神经。 他停了手,高瘦的身影像一把突兀折断的黑伞,杵在小巷湿冷的暗影里。 ‘杰克’开口,声音像是从结霜的铁管里磨出来的,“练过?” “嗬?” 少女喉咙里逸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她悠闲地把一缕散下油腻的头发别到耳后,尽管那耳尖也沾着污灰。 “没劲,这就停了手?”她歪了歪头,那翠色眼底闪过一抹冷光:“我都在盘算着,待会儿你跪倒在泥地上。” “该问您要多少药钱,才够抵得住,您这双贵手上沾的腥气呀?” 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 ‘杰克’阴沉的目光压下来,寸寸刮过那女孩瘦骨嶙峋的肩膀、沾着污泥的细小手腕、膝盖上几乎磨破的布料。 而少女也仰着那张污痕斑驳的脸,翠绿的眸子毫不客气地回敬着,像荒野上紧盯腐肉的幼隼,同样将他苍白的面孔、紧绷的下颌、深陷的眼窝纳入眼底。 “名字。” 他的声音干裂,像跟被折断枯枝。 少女的指尖悠然点了点自己。“艾玛.伍兹,”她报出来,声音清脆悦耳。 那双翠眼珠子狡黠地朝四周幽深的巷道口溜了一圈。末了,嘴角又弯起一道细小的弧度,“您呢,先生?” 她慢条斯理地用靴尖蹭着地上的湿苔,双手堵着耳朵:“算了,您还是别说,我怕听了,记到耳朵里,就见不到太阳啦。” ‘杰克’喉咙里发出类似老旧齿轮卡住的咯咯声,似乎想挤出几句刻薄话。 但下一秒,盘踞在他颅内那团灰白的雾气,被一阵巨大力量撕扯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高瘦的身躯在艾玛冰冷的注视下,像一截被抽空木屑的朽木,毫无预兆地向后一折。 ‘砰!’ ‘杰克’的躯体砸在湿冷的泥泞地上,再无声息。一动不动。 只剩巷子深处,积水里荡开几圈细小的涟漪。 第13章 【先祭/占祭】今夜面谈后,你的前路在哪 那是一个云翳蔽日,天色昏暝的秋日,伊莱.克拉克策马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颠簸了整整三日。 当暮色像块浸透胆汁的脏布沉沉罩落时,极目所及,一片简陋泥胚屋顶的陋舍轮廓里,终于有堆篝火,颤巍巍掀开这片昏昧。 伊莱两腿夹紧马腹,马鞭破空而出,朝着那点微弱的光直奔过去。 一路上,疲惫占据着他的神思,任由种种预想的寒暄在麻木的舌根翻滚,他祈望碰上的是个性格爽利的领头人。 然而,火光越来越近,跳动火焰的中央的景象却让他的心倏然收紧。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商队。 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个身影盘腿坐立。 那是个红发如火的女人,披挂着一身说不上质地的奇诡装束,周身轮廓被浊黄的火光勾勒得极其醒目。 那一瞬间,伊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所有预备好的话语,连同喉间的空气,都被死死地摁了回去。 马蹄踏碎枯枝的脆响里,那红发女人抬起了头。一对玫红色的眼瞳,朝伊莱的方向扫了一下,快得像掠过草尖的风,随即又落回那堆跳动不安的火光上。 一股寒意爬上伊莱的脊背,扯紧缰绳的手几乎就要带动马头转向。 而女人腿边,半掩在粗呢裙褶和脏污草屑里的某物,瞬间抓住他的目光。一枚扭曲奇诡的黄铜钥形物,隐没在暗影之中。 犹格.索托斯的信物! 伊莱的眉峰拧成深壑,他吸了口气,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声音裹挟着夜风的试探飘过去:“小姐,这鬼天气暗得人发慌。附近就你这有光,请我借个角落,将就一晚如何?” 女人再次抬头。那双玫红的眼瞳深处,渗出一抹妖异非人般的深紫。 她的声音不算高,夹杂着令人不适的回声:“和祂的信徒同处,你不怕你的神明,将你抛弃?” 伊莱正将马拴向旁边一根歪斜木桩的手,僵在半空,绳结的粗糙摩擦着他的指腹。 片刻后,一声听不出温度的沙哑低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呵,不——” 伊莱手下用力,把绳头死死勒紧,目光撞上那双诡异非人的紫红眼眸,没有半点移开。 “我的主,不在乎。” 女人眼瞳深处,那妖异的紫与深幽的玫红像两股交缠的暗流,不断翻涌交替。 一声凄厉的鸟啸,刺破沉寂的夜幕。 一道迅疾的白影掠过翻腾的火舌,落在伊莱的肩头。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鸟儿,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它的双目被一层柔软棉布遮盖,当它收拢翅膀,柔韧的趾爪扣住伊莱肩甲时,女人眼中那疯狂的紫意,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毫无暖意的玫红。 她随意举起那根燃烧过半,炭化边缘仍在噼啪作响的焦黑木棍,朝着篝火堆对面一个低洼的草坡随意一点。 “坐对面吧,同行者。” 伊莱修长的手指抚过役鸟软绒的头颈,指腹触及一片冰凉。一丝真切的惊讶破开他脸上疲惫的谨慎。 “祂给了你启示?” 女人脸上那股非人的神秘感隐没,仿佛刚刚的回声只是错觉。她的声音恢复成悦耳的清冷:“这个问题,你不早该清楚吗?” 话音稍顿,那清冷的调子微微扬起,“还是说,你那‘不在乎’的神明,正在收回,曾馈赠于你的‘眼睛’?” “是的,”伊莱的声音平静如死水,“祂确实在收回赠予。” 话音刚落,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扯出一块磨旧的棉布,利落地将其蒙上双眼,在脑后打了个简单的结。 黑暗笼罩的刹那,景象轰然炸开。 眼前不在是真实的篝火与女人,而是在那更深邃的漆黑视野里,投映出一段残片。 他们一起同行。他与这个名为菲欧娜.吉尔曼的信徒,走向命定的终点。 那扇门矗立在两根石柱之间,鎏金纹章橡木门从里面推开,门内呈现的不是内饰装潢,而是一片像信号断绝般的扭曲视界。 就在那片滋滋作响,闪烁着雪花的破碎光影中,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定格。 他,紧紧攥着菲欧娜.吉尔曼的手,义无反顾地跳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湖水。 冰冷的窒息感穿透幻象。 又一次。 他再一次目睹自己的死亡。 布紧缚的黑暗中,菲欧娜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听见祂的启示。祂希望,你尽早舍弃不属于你的力量,回归理性与知识的怀抱。” 伊莱微张的唇还未吐出音节,菲欧娜喉间突兀地滚落一连串低沉短促的笑音:“真奇怪啊,我侍奉祂到今日,祂从未投下过一个回响。” 她的声音褪去那股刻意的非人感,只留下纯粹的不解与探寻的沙哑:“为什么祂的目光会流连在一个,从未向祂垂首礼拜的你身上?” 布匹摩擦的轻响中,伊莱喉头微动,吐出的话语带着过来人的倦怠:“或许,因为你虽在祂宏伟图卷的扉页,却未能到‘触及核心’。”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下去:“不过,靠光辉太近的飞蛾,烧灼的痛楚,远超过它曾渴望的光源。” “‘烧灼’?呵——”菲欧娜仿佛听见最无谓的劝诫,话语掷地有声地落下:“——我不在乎。” 紧接着是她灵魂深处沸腾的非理性的告白:“只要祂最终肯赐下我追寻的真理,这躯壳,灵魂,不过是我给祂的微末献礼。” 篝火映照下,她玫红的眼瞳深处,似有紫色的火星一闪而逝。 缚眼的布条仿佛也在渗出寒意,伊莱的声音穿透篝火,带着几分死亡浸透过后的沙哑:“我看见了。” 他喉头轻滚,吞咽下那窒息的余韵:“我们一起,跳下了湖水。” 死寂瞬间攫紧跳跃的篝火,伊莱能感觉到空气凝重的压在脸上,他正欲打破沉默。 菲欧娜的声音却先一步荡开,像从湖底升腾起似的寒凉:“你需要,我帮你逃出这场注定的悲剧吗?” 束缚的黑暗之下,伊莱缓缓颔首:“是的,在诸多的未来碎片里,其中一条通向可能的‘破局’方法——” 布条后的头微微转向菲欧娜的方向。 “——映出了你的身影。” “‘映出我的身影’?”菲欧娜的声音里,那丝伪装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不可置信的惊疑。 布条之后,那看不见的目光似乎穿透虚无,低低地‘看’向篝火旁那柄静静躺卧的门之匙。 伊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上了悟的疲惫:“初见那条‘路径’时,我也困惑。” 他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咽下湖水残留的腥咸,“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士,竟然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而此刻,我明白了答案。”他的声音沉落下去,“只是,我也听闻过,向外神索取越多,偿付的代价.....” 菲欧娜闻言,嘴角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短促的气音从她齿缝溢出,那双深紫幽光的眼瞳落在伊莱被布条蒙覆的半边脸孔上。 “看来,你所侍奉的那位,在恨你啊。” 篝火摇曳,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紫芒,映照得像毒蛇的鳞纹。 “‘恨’?祂也会有这种情绪吗?”黑暗中,伊莱的声音带着深不见底的空茫,像是在问菲欧娜,又像是在叩问认知的尽头。 “不知道,”菲欧娜的声音恢复无机质的冷调,指尖随意拨弄着火星,“起码我侍奉的神祇,对人类的态度,像在俯视草芥。” 草芥?或许连草芥也算不上吧。 那大概……是当彻底的不存在。 一丝艳羡滑过伊莱心头,连被恨的资格,有时也成为他人的奢望。 他定了定神,试图将倾泻向虚无的话题拉回现实。但菲欧娜的话语却截断他的意图。 “我不会介入神明对信徒的‘清算’,”她语速平缓,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强硬,“所以,把你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心思,就此掐灭吧。” 伊莱缓缓站起身,布料摩擦发出低微簌响,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波澜:“这是当然,我也不可能将性命,托付给一位对我怀有.....” 他微妙地停顿一下,手臂抬起,役鸟展翅滑入夜空,“……恶意的陌生女士手里。” 他转向虚空般的黑暗,微微颌首仪式感般朝她告别:“抱歉,打扰了你的静谧。祝愿你,”他语气里毫无温度,“有一个安宁的黑夜。” 伊莱动作利落地走向栓马的木桩,准备离开这片带着不详气息的篝火。 菲欧娜依旧盘坐如磐石,她看着那个遮目的身影摘下抚平,再仔细折叠那块沾染灰尘的眼罩,塞进破旧的布囊。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逸出她的唇瓣:“你等等。” 那道即将融入黑暗的身影顿住。 “看在祂份上,给你一个无用的建议。”她的声音像诱人沉沦的蛛丝,抛出带着毒蜜的点心。 “如果有余暇,你去.....”她像是回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名,“......一个叫‘湖景村’的地方,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救你性命的办法?” “当然,你也可以当它是无意义的妄语,”她漠然地挥了挥手,带着令人战栗的期待。 “到时候,我们在庄园相见吧。” 伊莱的身体微微紧绷一下,旋即,颔首道:“感谢你的指点。” 夜,像打翻砚台的墨汁压迫着荒野,篝火在菲欧娜背后剧烈跳跃。 伊莱翻身上马,轮廓被火光拉长又扭曲,最后凝成一个沉默的剪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团跳动光焰与光中盘坐的身影,缰绳一抖,毫不犹豫地催动马匹奔向东面噬人的墨色中。 蹄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火光跳跃的劈啪声中,菲欧娜依旧盘踞原地,她缓缓抬起手,撩开覆住前额的几缕发丝,指尖触及鬓角的刹那。 火光明灭。 投映在她身后断壁残垣上的巨大影子,开始了无声的涌动。 扭曲、胀大、伸展,像不可名状的意志正挣脱束缚的轮廓,在墙壁上投射出超出人类形态限度的诡异投影。 她从容地用树枝拨弄篝火,姿态如同操控祭坛的司仪。 一声轻笑融化在夜风里,带着极度愉悦。 “去吧,该感谢祂呢,你这幸运灵魂啊。” 第14章 【杂舞】威胁 或许,该杀了瑟吉。 每当这念头浮起,娜塔莉便咬着后槽牙,用意志力将它按回深处。 并非她对瑟吉尚存痴愚的爱意,那是早就死透的东西。 她怕。 怕监牢的铁栏,怕东躲西藏时每一次惊心的屏息,但她畏惧的是。离了他,离开‘喧嚣’马戏团炫目的舞台,她还能收获观众的刺耳掌声与飘浮的亮片吗? 她还能寻到第二个舞台吗? 那是她的命绳,此刻,就紧攥在他手里。 “除去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瑟吉的拳头落下后,汗臭混着酒气喷在她耳根的话语,总烙印在她心上。 她真有那么不堪? 记忆中童年渔村的海水,是灰色的,海鸥单调地盘旋。 除了帮婶婶补渔网,焖一锅齁咸的鱼汤,她还会什么? 跳舞?驯兽?那是马戏团教给她的,是她抛弃渔村,攀附瑟吉才换来的世界。 夜深。冰冷的月光一寸寸爬过瑟吉粗重的鼾声,她的影子在墙上伸展拔高。 **的脚掌踩过鹿皮地毯,冰凉的玻璃酒瓶握在掌心,举臂的瞬间,臂膀肌肉绷紧,瓶子反射出一道晶亮的月光。 每一次,杀意涌至喉头,又被那条名为‘恩情’的鞭子狠狠抽回脊椎,身体的痕迹与淤青锁骨仿佛在低语。 ‘你挣脱不了他,也绕不开那让你血液滚沸,指缝间充斥的廉价脂粉味的炫目的舞台。’ 她的心永远不会说谎。 娜塔莉放下瓶子。睡衣没换,抓起丢在地上的大衣套上,掀开厚重的帐篷帘钻了出去。 往常这种时刻,她会悄悄溜向裘克的帐篷,那家伙对她有意,会拿些笨话填补她受伤的心灵。 可那些甜丝丝的抚慰是一时的,过不了几天就剥落干净,露出底下的厌倦。 今夜不同。那些廉价的熨帖,她不想要。只需一点冷风,一点寂静,让她把纷乱的思绪理个干净。 她穿过密匝匝的帐篷排成的窄巷,空气里弥漫着野兽皮毛、粪便混杂野草的腥臊气味。经过巨大的主帐篷,那白天轰鸣着锣鼓与人浪的地方,此刻像个巨大的空骨架子罩着夜。 她刚想拐下坡,沿那暗沉沉的河道走。一个人影,从大帐的阴影里走出来。 麦克.莫顿! 他贴着帐篷边缘移动,还穿着排练用的,缀满廉价亮片的紧身服。月光下,他金色的卷发湿漉漉贴在前额,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珠,在瞥见她的刹那,陡然绷紧。 警惕?不,更像是被当场撞破什么秘密的僵硬。 一股呛鼻子的酸味,刺穿夜风里残留的动物气息钻进她的鼻腔。娜塔莉不动声色,视线滑过麦克迅速背到身后的手。 心里立刻有根弦‘叮’地一响。 这家伙,还没收手!还在往表演用的三色球里灌镪水! 伯纳德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验证镪水的危险,足以证明这玩意的毒辣。可这混小子,就像一头危险的愚蠢野兽,始终套不住嚼子。 “这么晚还不睡,这次又看上哪个倒霉蛋了?”麦克的蓝眼在她身上一刮,那点警惕瞬间化作粘稠的讥诮。 娜塔莉嘴角扯了扯,一丝凉薄的笑意浮上来,她眼风扫向他紧背在身后的手,仿佛能穿透皮肉瞧个分明。 “呵,夜游鬼也有当夜游鬼的好处嘛,这不,一不留神就瞧见咱们麦克少爷,在这黑灯瞎火里,又摸上老本行了?味挺冲啊。你啊,又把自己发的誓,咽回肚子里了?” 麦克的脸皮像挨了针扎似地一抽。“你——!” “嘘!省省力气跳脚吧,不如先想想,怎么让我变成又瞎又哑的泥偶?”娜塔莉悠哉地举起手,对着暗处端详自己染得血红的指甲。 她眼皮缓慢地一掀,唇齿间吐出的话像裹着霜花的毒虫爬过人心,“你准备,拿点什么小甜头,堵我的嘴呢?” 月光在她新染的指甲上流泻出一道不祥的暗红。 “是让那点‘好东西’彻底断了路呢?还是破点小财,买个清净太平?你心里那杆秤,总该会拨弄吧?” 这小子,她心里冷笑,可是伯纳德那老狐狸的心头肉。‘喧嚣’马戏团金疙瘩堆里滚大的崽。 哪怕从他指缝里往下漏点屑星子,又能刮去他几分油皮?横竖这片蹦跳尖叫的台子都姓莫顿。 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利,又死不了人。 麦克脸色铁青,喉咙里滚着什么低沉的咆哮。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颚骨绷出尖锐的棱角:“下作的蛇蝎!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一个单独的帐篷。” 娜塔莉的声音切开夜的静。 麦克嗓音干涩:“没多余的帐篷!数都定死了!” 娜塔莉嘴角一牵,转身就走,大衣下摆划出利落的弧线。“成啊,那我去让伯纳德评断,你掌灯熬油在这干什么勾当。” “站住!”麦克的喉咙像被掐紧了。见她影子不在移动,他挤出声音:“……总得有个理由?” 娜塔莉肩头一顿,侧过脸。月光泼在那张尚存几分少年气的脸上,那上面甚至残留几分不识愁的线条,那双清澈纯真的蓝眼睛像个愚蠢的问号。 他这副白纸的模样,像根火柴,滋啦一下点着她胸口那团沤烂的怨毒。 她用渗人的调子‘咯咯’笑起来。她指尖挑开大衣纽扣,薄纱料的睡衣在夜风里,贴着皮肤轮廓隐现。 麦克猛地别过头,脖子涨得通红,吼道:“遮上!疯女人!我才不……我才不是裘克那种货色!” “你不是要个理由?” 娜塔莉踩着草叶,一步步逼近。一股子甜腻的劣质香水味混着的腥气,像带刺的藤蔓缠上来。 麦克身体的抗拒莫名其妙地软化,脖颈僵硬地一点点转回来,大衣滑落在她弯曲的手臂上,松垮堆叠,再没任何遮掩。 暗处的月光像探灯,打在那层薄纱下的皮肉上。新伤压着旧伤,淤青边缘泛着黄,几道结痂的疤痕粗粝凸起。 麦克紧紧地闭上眼睛。嘴唇翕动几次,却终究没吐出一字。最后,一口长气从胸腔深处闷闷泄出来。 “行。我去找伯纳德,弄顶新帐篷。”他声音有些发闷,像是被压扁了,“再去弄把躺椅给你。你先去随便哪间化妆室挤一挤,别回去。” 娜塔莉像是没听清,睫毛倏地一眨,心头那块硬疙瘩骤然塌了一块。 蠢透了。她竟然把自己的不堪一股脑倒在这毛头小子身上! 一种烧灼的尴尬窜上耳朵,她手指僵硬地爬回扣子,将那点诱饵似的薄纱彻底锁死。 冰凉的壳子重新裹紧身体,脸上也冻回那层霜,声音不带波澜:“不必了。你这点善心……在我拿到帐篷前,都是糊弄鬼。瑟吉那头野兽,我就得接着喂。这道理,你还没明白?” 麦克没立刻应声。影子在脚边拉长,沉默像冷雾一样弥漫开。 “现在。去化妆室。”他抬起眼皮,那双湛蓝的眸子第一次有刀锋的冷光,“等我回来时,要是看不见你的人。那顶帐篷,你就别想了。” 娜塔莉眉毛一挑,冷笑的弧度刻薄:“呵?学得挺快,连逼人就范都上手了?” 麦克忽然弯下腰,行了一个标准的谢幕礼,脊背弓起的姿态里却透出筋断骨裂的疲惫。 “承教了,”他直起身,扯了下嘴角,弧度冰冷,“您这门技艺,我一辈子都不想学会。” 他不再看她,转过身,步子迈得很快,脚步踩在冷硬的地面上,敲打出沉闷的声响,一点点把自己融进帐篷区的黑暗里,没半分回头的意思。 [狗头]从九月发文到现在没有一个评论[捂脸笑哭]大概是要在晋江做单机主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杂舞】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