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明月夜》 第1章 元宵佳节 昨夜下了场大雪,平崖裴府园中先前还未化完的积雪此刻又堆了厚厚一层。房檐、窗棂、树梢上挂着银霜,天色刚泛起微光隔着蒙蒙雾气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今日是元宵佳节,裴府的丫鬟小厮们一大早天没亮就起来忙碌了。小厮们手脚麻利动作迅速地在后院各条路上清雪,得赶在主子们晨起前清扫好,以免冲撞了府中女眷。 厨房门口三两个仆妇正摇着竹屉在糯米粉上滚元宵,稍里边穿着蓝色棉布衣裙的婆子动作麻利地把糯米粉揉成的小面团包上芝麻馅轻放进油锅,油锤一入锅发出滋啦啦的响声,香味扑鼻。 身旁的小丫鬟正碾着红豆准备做粘糕,红豆的香甜弥漫在空气中。 “斐环,老夫人上了年纪怕是克化不了这些糯食,表姑娘昨晚特地交代了让煮一壶陈皮山楂茶,你别忘了。” 门口摇元宵的张婆子抬起头朝里面做粘糕的女儿斐环高声嘱咐着。 斐环抬手用手腕蹭了蹭面颊粘上的面粉,笑呵呵的应和: “我记着呢娘,表姑娘对老夫人上心昨日已经交代我好几次了。” 几个忙活的婆子也附和着:“是啊,表姑娘心细如发这点小事也记挂着,也难怪老夫人最喜欢她。” 一个正在烧火的婆子却不合时宜的叹了口气,面上颇有些愁色。 “表姑娘多好一人儿啊,多金贵的侯府嫡女。只可惜身子不大好,没能在侯爷侯夫人身边长大,也不知日后回了东京侯府会不会受冷待。” 正在往锅里放油锤的婆子看了眼满面愁容烧火的婆子,那婆子是去年才进裴府的对府中诸事还不太清楚便出声为她解释: “怎么会,二姑奶奶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当年怀的是龙凤胎,先生下表少爷没了力气,表姑娘在肚子里憋久了生出来的时候差点没救过来,为了保住表姑娘性命才不远万里送来裴府。姑奶奶拼死生下的女儿日后回侯府也定然是千恩万宠的,怎会遭受冷待?” “是呀刘婆婆,而且隔不了多久就有从东京来的书信和礼物送给表姑娘呢。”斐环笑着指了指头上的玉钗,面上是微微的得意之色。 “昨日侯府送给表姑娘的元宵礼物到了,正巧我送餐食过去,表姑娘说我做的虾卷好吃就挑了这个玉钗送我呢!” 一时间大家都瞧着斐环头上戴的那只玉钗,水头极好雕刻精致一看就是不俗之物。她们这些仆妇做了半辈子的工也不一定能买下,表姑娘当真大方。 刘婆子砸吧砸吧嘴,她是个烧火的粗使婆子。这些高门贵女就算受些冷待也是常人不可触及的泼天富贵了,她还是顾好自己的日子吧。 日头逐渐攀升,园内积雪已除小厮们皆退出后院往前院而去,丫鬟婆子们也伺候主子们起床梳洗,更衣穿戴。 元宵佳节,定是阖府团圆之时。裴府人丁简单,只有老太爷老夫人以及大爷二爷两房还有出嫁到东京的二姑奶奶,也就是西平侯夫人。 刚翻了年又是元宵节,府中依旧张灯结彩的满是喜气洋洋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今日一早大夫人和二夫人就早早穿戴整齐来伺候老夫人了。 青石板路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主仆三人正走在去往泉石斋的路上。逐月一手扶稳主子的手臂,一手撑着伞紧紧跟在主子身侧。 将崔玄珠保护的妥妥帖帖。 崔玄珠披着母亲从东京快马加鞭送来的云锦暗纹的白狐毛大氅,杏面桃腮粉光若腻的小脸埋在颈间的白狐毛里,发间簪着一只海棠流苏步摇,行走间步摇的珍珠坠子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路过花园看到开得正盛的洒金梅,眼神一亮,小跑几步伸手折了一枝放在鼻尖轻嗅,馨香宜人。 “好香啊。” 莞尔一笑,比这初绽的洒金梅还要娇艳几分。玄珠手中转着花枝,边走边嗅着梅香。 “逐月,回头折几只插瓶,这花好闻得很呢。” 逐月低头看主子手中的花枝,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着打趣的笑,面上是调侃之色。 “是,小姐。去岁冬日小姐在书上看到了这洒金梅,今年冬天这花就在园中绽放了,还是大公子亲手所植。大公子真是把小姐放在心尖尖上呢。” 逐月口中的大公子就是裴氏嫡孙,裴清珩。 崔玄珠的表哥。 看着手中花枝,玄珠心里暖洋洋的。父母虽不在身边,可表哥和祖母舅母待她如亲生无二。 到了老夫人的泉石斋,有守在门口的婆子躬身和崔玄珠问安,为她撩开厚重的门帘,玄珠点点头以做答复。 逐月收了撑在主子头顶的伞,跟着主子后面进去。 玄珠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此时弯成月牙,嘴角的高高的仰着朝着坐在主位的外祖母行了一礼。 “外祖母元宵康乐,大舅母二舅母元宵喜乐。” 老夫人一见她这张笑颜如花的小脸笑的合不拢嘴,连忙招手让她过来坐。 “凝儿快来外祖母身边坐。” 她闺名玉凝,家人疼爱她,也唤她一声凝儿。 大舅母二舅母也慈爱地含笑着看她。 “凝儿也元宵喜乐。” 裴家大房大公子裴清珩见她来了从檀木圈椅里起身,见逐月正要为她解开大氅,上前先一步熟稔的为她解开了系带,将她的大氅递给逐月。 逐月好像也习惯了似的眉宇间丝毫未动淡定的接过大氅,跟在主子身后的座位后站定。 “谢谢表哥。”崔玄珠一双弯弯的月牙笑眼瞧着表哥道谢,坐在表哥身边她常坐的位置。 脱了大氅,玄珠里面一身石榴红绣折枝堆花襦裙显露出来,更映衬得她笑靥如花,明媚动人。 “跟我客气什么。”裴清珩见她一双柔荑冻得有些发红,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 “外面还下着雪怎的也不拿个手炉?冻着了怎么办?” 递给玄珠手炉时顺带着握了握她的指尖,白皙修长的指节触碰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俊秀的眉宇间更添一分薄怒。 “这都冻的冰凉了。” 他扫了眼立在后面的逐月,刚想斥责她侍主不周就被玄珠拉住了手。冰凉的小手握住他的,裴清珩下意识回握传递些温暖,眉宇间的戾色看向玄珠时也尽数化为温柔,仿佛是这冬日里的一汪温泉。 “表哥莫要责怪她,是我嫌那东西碍事又怪沉的才没用的。”玄珠伸手拉住表哥的手,生怕晚一步仆俾因她受罚。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盯着他瞧,看得他心都要化了,责怪的话语瞬间烟消云散。只装作严肃的冷着脸。 “娇气,一个手炉能有多沉。拿好了,莫要染了风寒。” 玄珠松开拉着表哥的手,握住暖手炉,颇有些讨好的笑。“凝儿知道了。” 表哥总是这样装严肃吓她,可只要她撒撒娇表哥就拿她无可奈何了。 上首的外祖母和大夫人相视一笑,看着大孙子如此紧张玄珠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平日里端方有礼的珩哥儿,一遇到玄珠便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只是玄珠还小,也不知明不明白珩哥儿的心意。 说话间裴府大房五小姐裴含宜和二房的四公子裴清远也到了。裴含宜如同一只欢快的小燕子一般飞进来,给祖母请了安就粘到玄珠身边。 裴清远还小才八岁,被嬷嬷牵着送到祖母身旁坐下,奶声奶气的问祖母安。 裴府大房的大小姐和二房的三小姐都出嫁了,如今家里只有玄珠和裴含宜作伴,是以含宜特别粘着她。 “表姐,你今日的衣裳好漂亮啊,我在平崖还没见过这种款式呢。”裴含宜伸手摸了摸表姐的衣裳,滑滑的软软的,样子也新颖别致。 表姐穿什么都好看,上次她晚间去找表姐作伴,只一件海棠暗纹的素白寝衣明明连个样式也没有,可穿在表姐身上就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是母亲着人送来的,想必是东京的样式。母亲还送了几批东京时兴的布料,一早上我已经让人送了两匹过去,等你回去了让绣娘为你裁上几身衣服,定然比我漂亮。” 崔玄珠捏了捏表妹肉乎乎的小脸,爱不释手。含宜比她小三岁,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情意自然深厚。每次东京送来的玩物首饰衣裙,玄珠都会挑她喜欢的送去。 大夫人哭笑不得的看着小女儿一脸仰慕的的表情,这丫头是满心满眼都是凝儿,有时候凝儿说话竟是比她都好用。 她也乐得女儿和玄珠在一块,玄珠聪慧明理,行走坐卧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明明两个孩子只差了三岁又是一同长大的,可玄珠看着就是贵女的模样,她这个小女儿简直就是个泼猴!只盼着宜儿受凝儿的熏陶,也能守礼些。 “老夫人,老太爷和大爷二爷回来了现下已往泉石斋来了。”外祖母手下的秋嬷嬷低着头从外间进来通报。 一早上老太爷就和大爷二爷去药堂了,今日十五,虽是元宵也不改往日义诊的规矩。昨日平崖又下了场大雪,老太爷担心受灾的百姓着急取药,故而一早便和大爷二爷去药堂安排事宜了。 “嗯,叫他们直接去膳厅吧,我们也过去了。”外祖母帮着远哥儿带上一顶兔毛小帽,在大夫人的搀扶下起身,一行人去了膳厅。 小辈们给长辈见过礼说了两句吉祥话,都落座了。丫鬟们鱼贯而入把食盒里各色精致菜肴摆上桌。 金黄酥脆的油锤、香甜软糯的红豆粘糕、口感绵密的枣糕、竹笋咸肉圆子还有种类繁多的酱菜和小菜,又为每人上了一碗八宝元宵。 “奴婢恭贺各位主子元宵佳节喜乐安康,平安顺遂。”丫鬟们站成一列,微微俯身说着贺词。 老夫人看着席上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甚是欣慰,儿子们争气、儿媳们孝顺恭敬、孙辈们也乖巧懂事,还有什么不满足开心的。 “赏!今日元宵你们也辛苦了,阖府上下多赏一月月例银子。” “谢老夫人!”丫鬟们个个喜笑颜开地拎着食盒退出膳厅了。 秋嬷嬷给老夫人和老太爷各倒了杯陈皮山楂茶“老夫人,老太爷,这陈皮山楂茶是表姑娘特地叫人煮的,怕您二位吃了糯食不好克化。” 二人朝着外孙女看过去,皆是慈爱之态,这外孙女自小在他们膝下长大,最是乖顺孝敬。“凝儿有心了,今日这糯食你最爱吃了,快尝尝,大家都动筷吧。” 老太爷发话,大家也都拿起筷子吃饭。 逐月用公筷夹了块油锤和粘糕放进玄珠碟子,裴清珩也夹了块枣糕放进她盘中,接着贴心的为她倒了杯陈皮山楂茶。 “爱吃也不要贪嘴,当心吃多了不克化胃痛。”裴清珩看她吃得香甜,一张漂亮的小脸此刻被元宵塞的鼓鼓的,别提多可爱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玄珠点点头,咽下口中的元宵饮了口陈皮山楂茶,目不转睛的盯着碟子里的美食缓缓出声。 “知道了表哥。” 看着她小松鼠般贪吃的小模样,真是看得裴清珩心软的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世间美好都捧到她面前来,供她玩乐消遣。 “近日平崖不太平,侯府也传来消息说东京有异动。前些日子朝廷派了人来平崖巡察盐税,昨日平崖王就被下了狱,说平崖王在封地结党营私贪墨盐税。” 老太爷皱着眉神情有些疑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裴家虽是名满江南的医药世家,却从不参与党争和朝堂中事,有些事也并不清楚。 听闻此事,一桌子的人都停了筷子,颇为意外。 逐月为玄珠布菜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放下筷子退到后面,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紧。 大老爷也皱着眉,语气满是疑惑: “平崖在平崖王治下颇为安定祥和,数十年来别说连个贪官也没抓到过,就是流民乞丐也少有,从未听说过有贪腐之事啊。” 老太爷重重叹了口气“此间事不是我们能评说的,王爷下狱这平崖也怕是要变天了。近日朝廷又派了查案的按察使来,外面不太平。守好门户,在贪墨案了结之前还是少出门的好。” “是,父亲。”大爷二爷一同应和,心中却都有几分怀疑。 崔玄珠闻言皱了皱眉,平崖王下狱?她虽不懂朝廷中事,平崖王的美名她却是听说过的,怎会贪墨盐税以致下狱? 且听外祖父的意思这案子定得也太快了些。如此大案,竟这么快就锁定王爷定了罪? 裴含宜此时却瘪了嘴,小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 “祖父,今日元宵灯会我们也不能去了吗?” 老太爷看着小孙女一脸哀怨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泪。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带几个家丁想必也无妨,王爷刚下狱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出乱子。” 裴含宜拉住玄珠的手,喜悦的神色溢于言表“多谢祖父,有大哥哥在一定能保护好我们的。” “嗯,清珩要保护好你两个妹妹,早些回府。过了今日非必要就别再出门了。” 裴清珩起身行礼“是,祖父,孙儿一定护好两个妹妹。” 宝宝们,开头的进度铺垫会有点慢。回到东京开启主线剧情攻略工具人男主,进度就会快一点啦~宝宝们坚持一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谢谢大家[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元宵佳节 第2章 元宵灯会(上) 晚香堂主屋内,吴嬷嬷和探春眼眶微红双眼微肿,正低声交谈着,眼中虽已无泪意但瞧着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崔玄珠和逐月回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场景,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和紧张开口问道: “嬷嬷,品秋你们这是怎么了?” 吴嬷嬷是侯夫人的陪嫁,因从东京护送她来平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裴府。 嬷嬷从她在襁褓中便看顾着她,这十六年来从未见过嬷嬷如此失态。 嬷嬷见了她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反倒有些忍不住了,扑簌簌往下落。怕小姐看出有什么端倪品秋立刻上前挡住吴嬷嬷,随口一说: “没什么事小姐,今日元宵我有些想家了,嬷嬷安慰我她反倒比我还思亲了,让小姐见笑了。” 吴嬷嬷的家人都在青州那场大火中去世了,玄珠是知道的,今日元宵想念故去的家人也是有的。 玄珠上前一只手拉住嬷嬷的手,另一只小手给她擦泪。 “嬷嬷别哭了,逝者已逝,他们在天之灵也定然不想见你如此伤心。今日给嬷嬷放一日假回房休息吧。” 吴嬷嬷看着小主子给她擦泪,眼泪决堤已有要抽噎之势。心中钝痛,犹如刀子在剜她的心,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品秋和逐月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眼中也泛起泪花,却无可奈何。 就这样吧,永远做她们无忧无虑的小主子,什么也不要知道。 逐月当机立断不可让小姐怀疑,立刻上前拉走吴嬷嬷,出了主屋。 玄珠叹了口气坐在垫了软垫的圈椅里,她也想家,想她的父亲母亲了。 平崖十六载,唯见过父母两面。一次是她落水病重垂危之际,一次是外祖父六十寿诞。 舅父舅母对她虽视如亲子,可她有亲生父母如何叫她不想呢?每每看着含宜对舅母撒娇卖乖她都羡慕不已,若是她也在母亲膝下长大也可以像含宜那样任性妄为吧。 可是她身子不好,好容易才平安长大。母亲多次传信说想接她回东京,可夏日里怕她赶路中了暑气,冬日里怕她赶路受了风寒,终归是不放心。 回京的计划一搁再搁,一晃她都十六岁了。 品秋看出小主子愁思,正要说点什么,探春和藏花回来了。二人昨日夜半就出府了,因今早赶着去老夫人院中过节,没叫玄珠发现。 探春眼中满是血丝双手稳稳地抱着一把琴,藏花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精致的木盒轻轻推开主屋的门,语气有些微哽但被她压下了。 “小姐,东京快马加鞭送来的元宵贺礼。” 玄珠闻言皱了皱眉,“元宵贺礼不是昨日已经送来了吗?”面上却是喜色,连忙让她二人拿过来。 “是三少爷让人送来的,送礼的人说少爷亲自做的木工耽误了些时间才晚送来了。” 藏花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紫檀木雕刻的小猫,大小和真正的小猫差不多,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 三少爷就是玄珠的孪生哥哥,这些年不论什么节日还有她的生辰都送礼物给她。 玄珠面上难掩喜爱之情,刚才的愁思早抛诸脑后。把木雕小猫捧在手里仔细端详,左摸摸右看看,喜欢的不得了,唇角也翘得老高。 “三哥哥手真巧。” 探春把琴恭敬的放在桌案上,仿佛刚才捧着的是圣物一般。 “小姐这也是三少爷一起送来的,知道您喜爱古琴特地送了一把焦尾琴来。” 玄珠放下木雕小猫,扶着琴身,眼中一抹疑虑闪过。 “往常哥哥都是送一样大礼来的,元宵又不是什么大节,怎的送来两样这样贵重的礼?” “三少爷心中牵挂您,送您礼物自是不必在意何时送送什么了。许是偶然得了一把好琴一齐给您送来了。”探春适时接话,言语间毫无错漏。 听了这话玄珠点点头,有道理。抚了抚琴弦,声音清脆响亮,古琴之声细腻悠扬,是把上好的琴! 三哥哥这礼可是送到她心坎上了。玄珠眼尾都坠着笑,美滋滋地把木雕小猫拿起来准备找个地方摆上,一起身看见木盒里还有封信。 拆了信看,是三哥哥说雕刻这只小猫如何难的,说父母如何看管着他让他读书,又说想她早日归京,日日带着她出去玩。却丝毫未提这把名贵的焦尾琴,许是哥哥写信时还未得这把琴吧? 玄珠没多想,收好信把木雕小猫放在床头,去弹奏这把新得的古琴了。 小姐弹琴,房中也无需人伺候,三人都退了出去。出了主屋三人面色沉重,心头似乎有千斤重担压着,没有言语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吴嬷嬷房中走去。 推开门就看见吴嬷嬷坐在凳子上哭,逐月也红着眼眶,难得在她面上瞧出一丝无措来。 探春和藏花一进来品秋立刻关好门,嬷嬷和逐月也起身焦急的低声问询“王爷怎么样了?” “太子的人动手了,什么罪名都往王爷身上罗织,眼下王爷被关在平崖狱中,任何人不得探视。”探春心中万分焦急,却也不得其法。 “那证据呢?王爷可递交圣前了?”吴嬷嬷急得要发疯,王爷筹谋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全都功亏一篑! 藏花摇摇头“事没成,刘汶不仅死了,还招来了太子的围剿。太子把东京城看管得如同铁桶,通政司和御前都是太子的人,根本没机会。” 王爷无诏不能离开平崖,一出了平崖太子立刻就会以藩王擅离封地意图谋逆处死王爷,消息也传递不进皇城,这些年太子多次刺杀王爷未成,这次王爷冒险让刘汶把消息带出去,还没等皇上宣召就被太子杀了。 “还好刘汶拿的只是拓印的副本,否则真的功亏一篑了。”品秋深红着眼叹了口气,憋屈! “王爷这次是存了死志的最后一博,若刘汶事成万事大吉,若不成王爷便以身入局。圣上得知王爷贪墨盐税已亲派了按察使来平崖,只盼着那按察使是个不畏太子权势的刚正之人。否则真的没法子了。” 藏花也只能如此心存希冀,祈求苍天有眼别再让太子为祸人间了。 五人一言不发,心头堵得喘不上气。 转眼已至黄昏,依稀能听见外面有放鞭炮的声响。昏黄的光照在铺着兔绒毯的软榻上,崔玄珠弹累了琴正在软榻上小憩。 软榻上的少女睫毛微动,眉心也蹙着,一张好看的小脸此刻神色慌张失措,好似做了噩梦。 玄珠梦见她被追杀,父亲母亲为了保护她死在刺客刀下,转眼她也被用刀抵住了脖子,那人马上要手起刀落,却突然听见裴含宜叫她表姐。 裴含宜风风火火的跑进晚香堂,身后的丫鬟都要赶不上她的步伐。 “表姐,快出来呀去看灯会了!” 一声表姐把她唤回现实,崔玄珠猛地睁开眼睛从软榻上坐起来,惊得她一身的冷汗。惊惧的环视周围,是她的闺房。 是梦。 崔玄珠吐出一口浊气,怎么好端端的做这样的梦。拿起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理了理心绪起身。 刚起身裴含宜已经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拉住她的手。“走呀表姐,再晚点可抢不到好看的灯了。” 品秋和逐月进来为玄珠披上狐毛大氅,给她系好衣带又塞给她一个暖手炉。 一穿戴好就被裴含宜迫不及待地拉走了,刚要出晚香堂的门,就听吴嬷嬷高声嘱咐“品秋、逐月看顾好小姐!” 品秋和逐月回首点头,保护小姐是她们的使命。 裴清珩已经在府外等候了,一身天青色锦袍,一只竹叶簪挽发,更显得公子如玉,气质高华。 华盖马车四角坠着犀角灯停在府门口。 裴含宜踩着梯凳被丫鬟扶着上了马车,裴清珩伸手扶着玄珠的手腕,见她上了马车又贴心的为她掀开厚重的棉质车帘。 三人坐在宽敞暖和的车厢里,裴清珩抬手合了合车帘,生怕一丝邪风吹进来。 “大哥哥只扶表姐不扶我呢!”裴含宜佯装愤怒昂着头瞪着他控诉,哥哥向来偏心的! 裴清珩看着妹妹的小模样轻笑了一声“你大步流星走的那样快,我如何有机会扶你。” 转头看了看有些出神的玄珠,心下担忧,从刚才见她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凝儿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听见大哥这话,含宜也顾不得扶不扶的小事了,视线紧紧贴在表姐身上。 崔玄珠被他俩盯得发笑“我无事,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些分神罢了。” 裴含宜装作小大人一般凑在表姐身旁摸了摸她的发顶。“不怕不怕,摸摸毛吓不着~” 崔玄珠被她逗得掩唇笑了起来,把刚才的心有余悸抛诸脑后。 他们出来的早,路上还没有那么多人,马车停在杨楼街的金味轩。三人进了提前订好的二楼临街的包厢等着用饭,一会儿舞龙灯就在下边表演,他们正好可以边吃边看。 裴含宜咬了一口玫瑰乳酥,兴致冲冲的讲着从朋友那听来的消息“这家金味轩是新开的,舞龙灯就是他家请来表演的。听说他们家专做东京菜,一会表姐尝尝东京菜好吃还是我们平崖的菜好吃。” 崔玄珠翻看着菜单,闻言抬头看着含宜笑弯了眼,心中也十分熨帖。“宜儿有心了,我还是第一次来吃东京菜呢。” “姑娘第一次吃东京菜,不妨尝尝我们金味轩的招牌菜烧臆子、乳炊羊、炙金肠、煨牡蛎、两熟紫苏鱼、熝肉荷包饭还有娘子们爱吃的雕花蜜煎、滴酥水晶烩。” 听着伙计报的菜名崔玄珠和裴含宜就已经被勾起了馋虫,裴清珩见二人如此,眸中笑意闪动“那就都上了吧,再来一壶姜蜜水。” “好嘞,客官稍等!”伙计记下来菜名退出去。 “这东京菜听着就好吃!”裴含宜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有人策马飞驰在街道上的声音,声音嘈杂想必人数不少。 裴清珩敛了神色推开旁边的轩窗,低头一看是十数个骑着马配着刀穿着甲衣的官兵,为首的男子没穿甲衣一身玄色锦衣带着官兵进了对面的茶楼。 那人身量颀长面容俊郎看着也年轻,能在长街策马又带着十数个官兵……裴清珩心中微动,怕不是要出事。 裴含宜和崔玄珠也好奇的伸长了脖子张望,只见茶楼里迎面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冲着那个玄衣少年拜了一拜,又伸手请他进了里间。 穿着官服的男人他认得,是奉旨巡查盐税的盐铁使张大人,此时赶到平崖被张大人接待的想必是圣上钦点的按察使来了。 裴清珩关了窗,看着两个不谙世事一脸好奇的小姑娘神色暗了暗。“凝儿,宜儿。今夜跟在我身边哪都不许乱走,等看完舞龙灯就即刻回府。” 裴含宜看着大哥哥冷硬的表情心想她还想猜灯谜买花灯呢,可此刻也不敢再多提要求,瓮声瓮气的说了声“好。” 崔玄珠坐回椅子,眉宇间隐隐有几分期待地看向表哥“按察使来了,王爷有救了吧?” 裴清珩闻言心头一跳,抬眸看着表妹,眼中有些许惊诧,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慧。 思即此裴清珩心中也拿不准,毕竟他还未参加春闱未入仕,朝中事他也不清楚。 “但愿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第3章 元宵灯会(下) 裴清珩夹了块两熟紫苏鱼剔好了刺放在玄珠盘中,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依旧贴心的照顾着她。 裴含宜吃了口乳炊羊,好吃的眼睛都亮起来,抬头看表姐兴致却不大高,想来跟她一样因为不能逛灯会而有些失落吧,故而把心里小小的疑惑问出来: “大哥哥,为什么按察使来了我们就不能逛灯会了?” 崔玄珠也抬头看着表哥。 “盐税贪墨兹事体大,太子雷霆手段将王爷下狱,贪墨证据确凿圣上却还是派了按察使来,想必其中有蹊跷。我怕出乱子,还是早早回府的好。” 裴清珩心中不宁,蹙着眉再次推开轩窗看了眼对面的茶楼,此时天色渐暗街上已人头攒动。刚刚还大开着门迎客的茶楼此刻已门窗紧闭,门前有带刀官兵把守,把茶楼围得水泄不通。 突然对面茶楼里一声尖叫传来,接着二楼的窗纸上被喷溅上猩红的血液。裴清珩顿时大惊,果然出事了。 坐在窗边的裴含宜也看见了,吓得惊叫了一声。闺阁女儿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瞬间花容失色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那…那是血吗?杀人了?” 崔玄珠坐在里侧看不见外面发生什么,闻言站起身朝外看。只看见窗纸上的血和鱼贯而入的官兵进了茶楼,还没等再看看就被裴清珩拉走出了座位。 “宜儿,凝儿,立刻回府。” 在外等候的品秋和逐月闻声进来,见裴清珩已为玄珠披好了大氅便跟着护卫一起护送主子们下楼。 裴清珩左手拉着裴含宜右手牵着崔玄珠刚到一楼大堂,就看见外面街上已乱作一团。茶楼大门敞开,里面的官兵和蒙面黑衣人正缠斗不休。 盐铁使张大人怒目圆睁眼中满是愤怒,和刚才恭敬地迎按察使进门时态度截然不同,他指着那玄衣男子。 “不识好歹的东西,还敢违抗太子之命,给我杀了他!” 黑衣人铆足了劲朝着按察使挥舞着长刀,被他身形灵活的躲过,忽然一个蒙面黑衣人猝不及防地朝着按察使撒了一把白色药粉,直冲他门面而来。 按察使反应迅速立刻掩住口鼻,只见他身影顿时站在原地不动,手中的长剑也没了章法。 裴清珩脸色难看至极,街上的人乌泱泱的像没头的苍蝇乱窜,只好抓紧了两个妹妹。 “跟我走。” 护卫开路,三人向旁边停靠的马车走去,品秋和逐月紧紧护在玄珠身侧。 眼瞧着还有几步就到了马车,身后突然传来金戈刀剑之声,他们已打到了街上! 瞬间乌泱泱的人群四散开来高声尖叫着“杀人了!杀人了!” 人影憧憧跌跌撞撞的,四散的人群逃命似的奔离这虎狼之地,手脚也不知轻重的推搡着。裴含宜忽然被推倒摔在地上,眼瞧着就要被人踩着,裴清珩不得不松了表妹的手弯腰眼疾手快的把妹妹拉起来。 恰逢此时,按察使脚步踉跄伸手胡乱摸着的朝这边奔来,身后的官兵厮杀着穷追不舍的黑衣人,护送他离开。 眼瞧着黑衣人的刀就要挥到玄珠身上,品秋和逐月低头反应极快的压着玄珠蹲下,玄珠反应不及扑出去眼看着要摔在地上,大氅却不知被谁踩住勒住了她的脖子,颈间的系带承受不住被勒断,玄珠踉跄了三五步扶了把街边的花灯摊才勉强站稳,紧接着就被人群裹挟着推搡着不得已的朝前走。 品秋和逐月蹲在地上,一时间人挤人绊倒了不少仓皇逃窜的百姓。 “你不要命了,好端端的蹲地上做什么!”有被绊倒地女子尖叫着埋怨的朝品秋发火,还上手推了她一把。 一时间乱作一团,人踩着人从身上踏过去,根本不管脚下的人是死是活。等品秋逐月回头拉扑在地上的玄珠,伸手一拉却只轻飘飘拽起了一件大氅。 顿时圆目睁大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惊了一身冷汗,不过转个头的时间崔玄珠就不见了! 扶起妹妹的裴清珩一回头发现玄珠不见了,只看见品秋面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件白狐毛大氅。心头警铃大作,后背寒意攀升,面色冷得让人心惊。 “凝儿呢!” 此刻的玄珠被人群推搡着到了湄湖边上总算不那么挤了,伸手扶住湖边的凭栏左右眺望。 这地方她来过,还和含宜在湖上泛过舟。身后还有人匆匆往家赶,脚步声交谈声人声嘈杂。 玄珠稳了稳心神,攥紧了石榴红的衣摆,在脑中回想着平崖舆图。湄湖在平崖城东的白云渡,裴府在城南的青云坊。要想回青云坊需往南走经过正素巷,芳草街和椿桂坊。 若非今日十五,药堂也早早关门她倒是可以就近去药堂找人送她回家。如今她怕是得自己走回家了。 在河边捡了一盏被人慌忙遗弃的竹叶灯,依循着零星的记忆踏着青石板铺就的路,迎着竹叶灯昏暗的灯光往前走。巷子里没光,月光也照不透这里,一盏小灯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崔玄珠神色有些紧张薄唇微抿,握紧手中的灯笼,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还是在今日兵荒马乱的情形下,连风吹过的沙沙声都让她神经紧绷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随着她的步伐加快,鬓边的珍珠流苏也开始发出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敲打着她的心脏。崔玄珠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的快走逐渐变成了小跑,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她。 “天爷啊,不会有鬼吧。小女子没做过一件坏事啊,妖魔鬼怪快离开,快离开……” 玄珠苦着一张小脸低声念叨着,后悔怎么就选了这么一条黑漆漆的巷子走呢,脚下生风恨不能长了三条腿快点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也不知是她受惊过度,还是胡思乱想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壮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巷子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稍稍放下心,转过头小跑着从巷口转弯,刚迈过巷口就看见一个眼前蒙着白色系带的玄衣男子倚着墙根坐在地上。 他眼前的白色系带被血浸透,脑后的飘带被在风中舞动,凭添一分破碎的美感。修长沾血的手指握着一把长剑,剑身杵在地上正缓缓滴血。 像是这无边夜色突然出现的男鬼,吓得崔玄珠“嗷“的一声喊了出来。 听到响动立刻用剑指着她的方向,虽气若游丝带着些沙哑却铿锵有力的问了句: “谁!” 他手扶着墙想站起身,却痛得眉心紧皱暗暗嘶了一声没力气站起来。 崔玄珠吓了一大跳,脚步顿住,手中的竹叶灯也跟着晃了晃。 “你是人是鬼啊?”声音颤的不像样子,各种话本里的志异怪谈在脑子里飞快闪过,吓得她瑟瑟发抖。 那人没出声,看样子也站不起来,玄珠借着昏暗的月光壮着胆子打量他。见他一身黑衣,更是吓的心惊肉跳,以为他是今日茶楼那群杀人的黑衣人。 正想转身就跑,却突然想起那位按察使也是一身玄衣。 顿住脚步回身看他,他没有戴那些黑衣人的黑色蒙面。想起他在茶楼被黑衣人撒了药粉和他跌撞被官兵护送跑出来的样子,再看看他眼前沾血的白色系带,心中了然。 当时那身穿官服的人说他不识好歹,违抗太子之命要杀了他。再联想到今日表哥说王爷贪墨盐税一案或有蹊跷,玄珠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公子莫怕,我不是坏人。”玄珠低低出声,提着灯笼上前一步。看起来还算淡定,实际上衣摆下的手都在抖。 听到女子的声音,邬开霁稍稍喘了口气,收回了剑身。 “抱歉,吓到你了。” 玄珠提着灯靠近他才发现他玄色锦衣上有几处蔓延开来的暗色,肩头胸腹的衣料都有破损。 刚要再上前一步,被他横刀置于身前“别过来”。 他神色紧张面色苍白,显然对她有怀疑。他嘴唇发白,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玄珠提着灯笼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 “你看不见了?” 邬开霁蹙眉冷笑一声,颇有些自嘲,有气无力的却也言辞防备: “与你何干。” 是啊,他看不见了。他率一队人马先一步赶到平崖,盐铁使就迫不及待地以查案之名邀他来茶楼。 这场鸿门宴盐铁使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以东京家人安危之名逼他坐实平崖王贪墨盐税,看来圣上疑心此事不无道理。 他才刚到平崖,就有人坐不住了。 可此刻他目不视物又被追杀,他还能破这局吗?他的眼睛……还有救吗? 崔玄珠心中发紧,原来那药粉是伤人眼睛的。心中暗暗思索了一番,有了主意。正要说话就听他声若蚊蝇的声音: “姑娘快走吧,一会他们追上来别连累你。” “公子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这附近就是我的私宅,我可送你去避一避,也好处理一下伤口。” 她落水病重垂危那年,父母来平崖看她,怕她真的救不回来又不好在裴府发丧,特地为她在正素巷置了一间两进的宅子,把她挪去在那养病,以备后事。 不过当时她大难不死,那座宅邸也没有派上她发丧的用场,此刻却派上用场了。 邬开霁横在身前握剑的手微顿,有些迟疑。 “我不会害你的,你再考虑下去就来不及了。”崔玄珠见他依旧没放下剑,心中有些焦急,他的伤耽误不得的。 邬开霁默了一瞬,好像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再等下去也不知是刺客和亲卫谁先来。 “有劳姑娘了。” 他把剑身收回身侧,想收回剑鞘却险些划伤了手。玄珠见状连忙上前帮他把剑身对准剑鞘,帮他收了回去。 “多谢。”邬开霁将剑鞘杵在地上,费力的撑着剑鞘站了起来。 一靠近他,血腥味更浓。他一站起身,刚才坐过的地方满是血迹。 崔玄珠四处看了看,在墙边看见一个竹筐,里面还装着昨夜下的雪。快步走过去把竹筐里的雪都倒在那摊血迹上掩盖。 邬开霁只听见淅淅索索的声音,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刚想问她就感受到一阵香风从他面前拂过,甜丝丝的带着一缕素馨的香气,还有一丝药材的苦味。 接着他眼前的系带被解开,少女的呼吸喷洒在他胸口随后离开。那个姑娘抬起他的手腕,有什么东西系在他的腕间,想必是那条系带。她轻扯了扯带子,让他感知到她的方向。 崔玄珠抬起灯笼借着昏暗的灯光抬头看他,系带已经拿掉,他的面庞清晰的映在她的眼中。 他的眼睛合着,眼睛下方布满了干涸的血迹,这些血迹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脸上也沾满了血迹,纵横交错,使得原本俊俏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然而,尽管如此,他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却无法掩盖他那令人惊叹的容貌。 眉宇英气,鼻梁高挺,轮廓深邃。就算闭着眼也不难看出容貌甚佳。 崔玄珠偏开视线,有些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低声说: “我的宅邸不远,穿过这条巷子就是,你坚持一下。” 少女离他不远搁着一步的距离,一条沾了血的丝带系在两人腕间,好似承载着一种特殊的联系,仿佛是命运的纽带,将他们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玄珠时不时拽一下带子,为邬开霁指引方向。 玄珠警惕的四处张望着,还好夜色够浓,刚发生了变故现在家家门户紧闭,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邬开霁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声音,幸好没追上来。 顺利的到达私宅,玄珠却没有随身带着钥匙。 感受到身前的姑娘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玄珠回头看他,视线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我没带钥匙,借你的佩剑一用。” 她伸手要去拿他腰间的佩剑,剑柄却被他迅速握在手里。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让人猝不及防。 她不禁一愣,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只见他紧紧握着剑柄,眉头微皱,显然不想把这唯一可以防身的佩剑交给她。 现下他看不见,这是他最后的依靠。 崔玄珠也不和他计较,人之常情而已。若换成她,她也不会把性命都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你把剑拔出来。” 邬开霁听话照做,只要剑在自己手里主动权就还在他这。 一只软乎乎的手搁着衣服握住他握剑的那只手腕,带着他把剑身放在门锁之上。 耳边是她近在咫尺的低声细语“就是这里,劈开它。” 邬开霁点头,低声嘱咐: “你退开一点,别伤了你。” 第4章 救人 裴清珩让人先把裴含宜送回府,交代妹妹和护卫只说裴含宜不舒服先行回府,绝对不能说凝儿失踪了。 若他找到了凝儿一切无恙,只说他陪凝儿在外多玩了会儿。若是凝儿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全力瞒住,他可以对凝儿的任何事负责。但消息绝对不能泄露,人言可畏,他不能把凝儿找回来后再次让她置于险境。 最坏的结果,就是找不到她。 裴清珩召集身边数名护卫和品秋藏花分成两路在城中找寻,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有人说在湄湖边上曾经看见过一个穿着石榴红衣裳的姑娘,再无消息。 裴清珩脸色沉的骇人,心中焦急呼之欲出,身旁的护卫来回报也只摇摇头不敢吭声。 人生十七载,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这种感觉就像是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瞬间离他远去,让他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失控和恐慌无助之中。 恐惧如汹涌的波涛在他的胸腔和脑海中肆虐,似乎要将他彻底撕碎。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裴清珩脑海中一片混乱,各种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任何事情。 他不敢想,要是凝儿真的出事了,他还能理所当然的活下去吗? 与此同时品秋和逐月也暗中联系了王爷的暗线,全力寻找崔玄珠的下落,可都没有消息。 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品秋都要怀疑是不是玄珠身份泄露被太子抓走了。 正素巷,崔宅。 这里有人定期来打扫,倒也还算干净整洁。 此刻邬开霁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倒在她的小床上,宽大的身躯占据了大部分床榻,和这挂着藕荷色床幔的小床格格不入,给人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崔玄珠用竹叶灯的灯芯点燃房中的蜡烛,在房中翻找着能用的东西。好在从抽屉里找到了她从前用过的金疮药,这里东西不多只能简单为他处理一下,别的只能明日再来为他诊治。 拿着烛台放在床边,看着他被血浸透的玄衣,抬起手又放下。 崔玄珠,他可是素不相识的外男啊!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扒他的衣服呢?! 可看着他眼下的血污,渗透床单的血迹,痛色盘旋在他紧皱的眉宇。 闭了闭眼在心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都要死了,怎么能不救他呢?找大夫来会暴露他的身份不说,怎么解释和他的关系呢? 最后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此处没有别人,只要他不说也不会传出风言风语。 一双嫩手颤颤巍巍地剥开他染血的玄衣,里面白色的中衣上是刺目的红。 他的衣服被褪到腰腹处,接着昏暗的烛光勉强能看清左肩和胸口还有右下腹都有刀伤,其中小腹的伤最为严重,现在还在流血,但好在没有贯穿。 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躯体,心他伤势实在严重,倒也没有别的心思,着手为他清创。 先为他处理最严重的左下腹,用帕子沾了白酒擦拭伤口,还在昏迷中的邬开霁被疼的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玄珠瞧他一眼,低头用小刀在烛火上加热。这里东西不全,若是有草木灰或竹炭能为他止血也不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了。 “你忍着点,若不马上止血,你就失血过多死翘翘了。” 邬开霁满脸痛色,还是硬撑着安慰她“姑娘尽管下手,我忍得住。” 因为紧张,额角在这寒冷的夜里冒出来些许冷汗,狠了狠心动手把烧热的刀子贴在他下腹的伤口,一瞬间滋啦的声音响起,白烟在他皮肉上升腾焦皮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人皮和猪皮的气味倒是没区别。” 邬开霁闷哼一声侧过头去,脖子上青筋暴起死咬着牙齿忍痛,可他颤抖的身躯出卖了他的痛苦。 见他如此玄珠心中不免敬佩,是个好汉,佩服佩服! 拿起刀子,见伤口终于不再出血松了口气。 接着为他擦拭了不算严重的另外两处伤,撒上金疮药用从床单上裁下的布条为他包扎。 包扎好,又用帕子为他仔细擦拭眼下的血污。 “这里东西不全,你身上的伤只能先简单处理,时间太晚了我得走了,你的患处和眼睛等明日我再来为你诊治。”玄珠为他穿好衣服,给他盖上棉被。 邬开霁躺在床上,头上冒了一层虚汗,他看不见此刻听觉和感官却无比清晰。 为他穿衣的手拂过他的肩背和胸前,盖被时发梢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丝痒意。一方柔软的帕子按在额头上为他擦汗,带着素馨的香气钻入鼻腔,一瞬间好似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邬开霁的嗓音疼的有些微哑“今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若有来日必定报答。” 崔玄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心中有些不舒服,想来他也是不愿与奸佞为伍才被戕害至此。 “我家世代行医,我救你不图你的报答,是医者本心。你安心在这休息,住在正素巷的人非富即贵,刺杀你的人也不敢乱来的。” 玄珠起身吹灭烛火,时候不早了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裴府要出乱子了。 朦朦胧胧的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我走了,公子。”,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和木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邬开霁躺在床上实在是支撑不住,头一偏昏了过去。 崔玄珠步履匆匆的走到青云坊时,双脚已经磨得生疼快走不动了。刚扶着墙边站定歇一会,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紧接着看见表哥策马从暗巷中出来,神色焦急的左右张望,显然是在找她。 玄珠站在巷口的暗处,见到表哥双眼瞬间亮起来,眼中泛起雾意,迈出巷口带着些许哭腔大声喊:“表哥,我在这!” 裴清珩听到表妹的声音立刻寻着声音望去,看见那抹石榴红的身影时一瞬间三魂七魄都归位了。 怕马儿靠近惊着表妹,即刻翻身下马朝着她大步跑过去,哪还有往日里端方持重的样子。 他先是看了看表妹,除了发髻因为奔走有些松散别的都一切正常,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凝儿,你真是吓死我了。” 劫后余生的安定感充斥着身体,浑身的血液终于再次流动起来。 崔玄珠腮边划过清泪,今日兵荒马乱的她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表面看起来还算镇定,心却一直提着,此刻见了表哥总算放了下来。 “表哥,我才是吓死了!” 一张漂亮的小脸此刻被泪水浸湿,颇有些狼狈的哭喊声呜咽声在耳边响起,表妹当真是害怕了。 裴清珩一手扶着她瘦弱的肩膀一手给她擦泪,看她哭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不哭不哭,没事了,安全了凝儿。” 玄珠勉强止住了泪,眨眨眼睛,吸了吸红红的鼻子。一双微红的眼迎上表哥关切的目光。 “让表哥担心了,外祖母他们也知道了吗?” 看着表妹面上的担忧之色,裴清珩摇摇头为她理了理松散的发髻,扶正了歪斜的海棠步摇。 “除了我和宜儿,家里都不知道。我让宜儿说她身体不适先回府了,我陪你再逛一会。回去之后你什么也不用说,自有我来应对。” 闺阁少女失踪两个时辰,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出丁点消息。 崔玄珠心中感念表哥的好,眼中浮上一层雾气,“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又委屈又后怕。 声音哽咽,抽噎的和表哥道谢:“多谢表哥为我着想。” 裴清珩伸手心疼的给她擦泪,上一次看见表妹如此失态还是被野狗吓的。 总归还是他看护不周,是他的错。 裴清珩也不多问,左不过是当时被慌乱的人群冲散了,再提起来小姑娘又会害怕,既然她已经平安回来,这事儿就翻篇了。 伸手拉着玄珠往回走,却看她慢吞吞的双脚有些不敢用力踩下去。心疼的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大步朝着马儿的方向走去。 崔玄珠坐在马背上靠在表哥怀里,声音翁翁的: “当时人太多了挤着推搡着我往前走,等人少了我停下来已经到了湄湖边上。我走了好久才走回来,脚都磨出血了。” 隐去了她救按察使的那段事情,她虽年纪小也深知男女大防的重要性。此事绝不能对外人道,哪怕是表哥也不行。 裴清珩心疼摸了摸她的发顶,叹了口气“等回去了抹些药膏,好好休息几日很快就好了。” 裴清珩把她抱回了晚香堂,遣人去告诉品秋逐月玄珠找到了,就去了泉石斋。 祖父发了脾气斥责他看不清事态,今日如此乱象还敢在外面带着妹妹逗留如此之久,罚他跪了祠堂。 他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没让玄珠沾染分毫。从小到大最是克己复礼,明理知事的大公子破天荒头一次跪了祠堂。 可他却只庆幸,还好凝儿无事。 晚香堂内品秋和逐月跪在崔玄珠的塌前,双眼红肿的说自己护主不周让主子责罚。 崔玄珠正坐在榻上,探春藏花为她磨破的双脚上药。见她二人还跪在地上不禁着急,皱着眉哎呀的一声: “快起来,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更何况当时要不是你们护着我那刀就落在我身上了。” 吴嬷嬷在一旁听着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如此危急。 见二人还不起,玄珠颇有些无可奈何。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叫她们都上前来,神秘兮兮的睁着大眼睛用气声说: “我今夜救了个人,好像是朝廷派来的按察使。” 五人神色惊诧的对视一眼,心中百感交集,竟是这么巧?她们刚听暗线来报说按察使被刺杀,现在下落不明,王爷的案子怕要钉死在太子手里了。 竟是被小主子救了,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他受了重伤,我把他安置在正素巷的宅子里,明日我要去为他诊治,你们得为我打掩护。” 话毕,玄珠有些心虚的眨眨眼抿着嘴看向那五人。 吴嬷嬷俯身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上前为主子铺被。 “小姐心善,我们自会为您周全,明日只说您今日受了惊吓在房中静养不宜见客,让品秋藏花陪您安心出府就是。” 玄珠放心的舒了口气,还以为得软磨硬泡一阵才能被同意,没想到她们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竟是这般轻易的同意了。 玄珠得了出府的允准心下安定也没细想,继续嘱咐“正素巷里常年不住人缺衣少食的,你们准备好碳火和新被褥,那按察使身量大概八尺有余你们也备上两身衣裳给他。还有伤药和退热解毒的药材也备着,再找个靠得住不乱说话的小厮伺候他,明日我们一早就走。” 吴嬷嬷上前给小姐拉上被子“老奴醒得,需要的一应物件定备齐全不让主子操心。” 让她早些休息,便熄了烛火都退了出去。 “按察使竟是被小姐救了,王爷有希望了!”藏花眼中含泪,激动的拉着身旁姐妹的手,泪滴差点掉下来。 几人围坐在一起,吴嬷嬷红着眼点点头。 “小姐不知道真实身份,误打误撞救了能救王爷于水火的按察使,想必是天意如此,王爷此次必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第5章 治 眼 一清早天还未亮,下人们还在房中酣睡。崔玄珠披着灰鼠皮大氅戴着宽大的兜帽,在品秋和藏花的掩饰下顶着头顶还未散的星星匆匆从二门出去,坐上一顶锦布小轿往正素巷赶去。 赶车的小厮是品秋从王爷暗探里调来的,忠心可靠不会泄露出半个字。 玄珠撩开兜帽,明媚动人的小脸略显苍白,看得品秋藏花有些担忧。昨日那般惊险,主子疲于奔波今日又没休息好,早早就起来了。 翻看着马车里备好的一应东西,她要的都齐全了,有些她没想到的嬷嬷也替她备好了。 进了正素巷私宅的院子,推开房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竟是比外面还冷。 “把炭盆燃上。”玄珠丢下一句话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快步朝小床走过去。 那人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锁着。想必是昨夜着了风寒,身上又有伤所致。 玄珠略有些焦急地拍了拍他的身上的棉被,毫无反应。 哎呀,他晕过去了。 伸手探他的额头,滚烫不已。玄珠顾不得那许多了,再次掀开他的被子,扯开他的衣裳把伤处包扎的布条解开查看伤势。 昨夜灯光昏暗事态焦灼,只顾着看伤口了,今日天光明亮,倒是看清了他这一身壮硕劲瘦的肌肉。 小腹壁垒分明的腹肌上因高热而泛着莹莹汗渍,在白腻的肌肤上倒仿佛像是点点珠玉。 看得她悄悄红了耳朵,身材还怪好的,和外祖父的铜人一样。 左下腹的伤口虽不再渗血却有些红肿化脓,胸口和肩膀的伤口微裂,需要缝针。他的身子滚烫,因为高热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品秋和藏花点燃炭盆正在整理带来的东西,一抬头见主子脱了那男子的衣裳有些紧张的对视一眼,却并未出声。 来的路上品秋还说毕竟男女有别,要不去裴氏药堂请个大夫来,自家人应是不会乱说的。 主子却想也没想的拒绝了,主子说他身份特殊又被人追杀,若是传出半点消息不仅裴府会受牵连,她的名声也难保,更别提身受重伤不能视物的按察使。 毕竟若按察使无恙王爷也能得救,稳妥起见,品秋和藏花也只能听从主子的安排。 “拿桑皮线来。”品秋闻言拎着药箱疾步走上前,把桑皮线穿上金钩递给主子。 玄珠眉心微蹙,神色有些担忧的看着还在昏迷的按察使,但愿他能挺过这一遭,但愿她在猪皮上的成就也能完美复刻在他这人皮上。 先用棉布浸了酒为他清创,接着拿起精细的金钩为他缝合创口。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 从前她在外祖父教导下用猪皮练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皮上缝针。除了他这皮肤更嫩点,同猪皮的触感也无甚差别。 缝合好,又用小刀剜去他下腹创口的腐肉挤出脓水,抹上止血消肿的药膏,用纱布包扎上,身上的伤总算是处理好了。 “叫穿云进来,为他擦身换衣。”玄珠为他合上衣服盖上棉被,起身出了房间到旁边的茶室等候。 在外面为私宅换锁加固宅门的穿云得令进了屋子,品秋拿出一套男子的换洗衣物递给穿云,又拿了瓶酒和棉纱给他,交代他如何操作。 “是”穿云低头应是,接过东西为他擦身去了。 玄珠在茶室挑拣着药材为他配药,见品秋藏花二人进来,把配好的药交给品秋让她去煮。 “三碗水煎成一碗,去吧。” 又让藏花去街上买些粥和包子给他。 茶室里燃着两个烧的正旺的炭盆,暖洋洋的。此时打点好一切,玄珠被暖气围绕着有些累极的伏在茶案上合上沉重的眼皮,白嫩的小手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忙碌了一早上,此刻已天光大亮。 裴府泉石斋。 老夫人见早膳都摆好了还没见外孙女过来有些担心,往日里凝儿都是来泉石斋陪她用早膳的。 正要派人去晚香堂问问,玄珠身边伺候的吴嬷嬷就来了。 吴嬷嬷进了泉石斋低着头先是问安,说昨儿小姐玩的晚了今日贪睡现下还未起身,故而今日不能陪老夫人用膳了。 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笑着说“凝儿这个小懒虫。”便让吴嬷嬷回去了。 刚回到晚香堂就见五小姐裴含宜站在院子里吵嚷着要见表姐,被逐月拦住说“五姑娘,小姐昨日回来的晚了又受了惊,昨晚上睡得晚还没起,等小姐起身了我让人去告诉您。” 因着昨晚裴含宜是装病回来的,母亲担心她守在她身边一晚上她没机会来看表姐,故而今天一早就赶来看表姐。 听了逐月的话,含宜也不忍扰了表姐安睡,只嘱咐她等表姐醒了一定要派人去通传她。 探春此刻正躺在崔玄珠的床上,用被蒙着头装作玄珠还在睡觉。 嬷嬷和逐月守在门外眉头紧锁,老夫人和五小姐都好对付,怕就怕等大公子出了祠堂若是小姐还没回来,怕是要瞒不住。 穿云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又给他换好衣裳,收拾好屋子出去敲了敲茶室的门。 “小姐,都收拾好了。” 崔玄珠被敲门的声音唤醒,忽觉嗓子有些发紧,从茶案上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微哑“他醒了吗?” 穿云规矩的站在茶室门外,恭敬的俯身回答“回小姐,还没有。” 玄珠皱了皱眉,刚刚还有些朦胧的杏眼里此刻跃上一丝担忧。 “知道了,你去加固一下围墙,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及时进来禀报。” 穿云低头应是,转身往前院走了。 玄珠披上灰鼠皮的大氅,推门出了茶室被冷风一呛打了个喷嚏。寒风裹挟着房檐上的雪吹在她清丽的脸上,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脚步虚浮的走进主屋,屋里燃了炭盆总算不像早晨过来时那般冷了。脱了大氅放在衣杆上,坐在小床边的软凳上观察他的状态。 脸没有那么红了,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热。用沾了酒的棉布擦着他的耳后和手心。 品秋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进来时,看见小主子放下棉布正给那按察使塞着被角。 “小姐,药煎好了。” 玄珠让她把人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让他靠着。 “扶着他的头,把他的嘴打开。” 品秋照做,玄珠舀了一勺药汁送进他的口中,品秋再合上他的嘴。如此往复几次,一碗药给他灌了下去。 品秋刚要撤了软枕扶他躺下,被玄珠制止。“等一刻钟再让他躺下,他还在昏迷立刻躺下容易反流呛着。” 品秋在床边站定没了动作,看着床上虚弱的男子心中有些怀疑和不安。圣上竟派了个如此年轻的按察使来,刚到了平崖就被刺杀,这般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能救得了王爷吗? 玄珠用帕子掩唇打了个喷嚏,品秋刚要问询就听见一声气若游丝的低沉又沙哑的男音: “姑娘病了?” 玄珠收了帕子抬头看他,眼中不仅有见他醒来的欣慰,更是自己用医术救了人的欣喜。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救了条活生生的生命,从前都只在医书上和外祖父身边学习,从未对一个人治病施药过。 刚开始她还不确定能不能救得了他,只是勉强一试。若实在不成便再去找外祖父商议,现下他醒了,想必已无大碍。 “我无碍,你感觉怎么样?”玄珠面上难掩激动,她真的救了个人哎! 邬开霁闭着眼长睫微动,俊秀英气的脸上透着一抹因病而起的红晕。他唇角微勾,对着她道谢: “我还好,邬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崔玄珠稍稍放下心,语气也轻快许多“邬公子,你把眼睛睁开。” 邬开霁听话照做,睁开一双深邃的瑞凤眼。无疑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眸,可此刻却瞳孔失焦蒙着一层白霜。 一见他的眼睛,品秋吓得瞪大了眼,这…这还能救得了吗?还能为王爷翻案吗?! 崔玄珠点燃烛台,在他眼前晃动着。“一点也看不见吗?” 邬开霁只觉口中的苦味弥漫到了心头,逐渐遍布四肢百骸。苦笑从唇间溢出,眉宇间略显凄楚“看不见。” 玄珠敛眉,又尽可能柔和着语气不让他过度担心自己的眼睛。 “实不相瞒,公子遇害当时我在茶楼对面尽数目睹。那包药粉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邬开霁闭眼思索,回忆着当时事发的情状。他皱眉,鼻腔里似乎还充斥着辛辣刺鼻的味道。 “那药粉呛鼻得很,一闻就鼻尖发酸,辛辣又混着点焦糊的气味,还有点草腥味。” 玄珠心中疑惑,一时猜不出是什么毒物,只能继续问:“那你被撒了药粉后除了鼻酸可有什么不适之状?” 邬开霁点头“有,被撒了药粉后我还能看见,只是觉得眼睛发热发痒,越揉越疼。胸口发闷恶心却吐不出来嗓子也发紧,接着渐渐的我就看不见了。” 玄珠默念着他的不适之症“发热发痒,胸闷恶心,喉头发紧…辛辣、焦糊的气味……” 玄珠皱着眉默念却依旧没能想到具体是什么药物所致,只得让品秋把刚才他换下来的衣服拿过来。 那件沾血玄衣放在托盘上被呈到玄珠身前,果然在衣领处找到了残留的药粉。灰白的药粉在她指尖捻着,有细微的颗粒感和轻微的刺痛感。 抬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的确有他说的辛辣和焦糊的草腥气味,不过还有一点酒的辣味。 这种焦糊的草腥气她很熟悉,外祖父有风湿她常用苍耳子晒干后烧成灰,为外祖父敷腿。 而另一种带着辛辣味的药粉在指尖捻开后有些刺痛,并不是苍耳子粉末带来的,是…… “是迷迭粉和烧成灰的苍耳子。” 找到了是什么药物以致失明就好治了! 玄珠欣喜兴奋的声音响起,连带着邬开霁眼中都升腾起一丝希望。 “医书有云:苍耳子灰性燥,触眼则肿,带焦气;迷迭经酒制,辛烈过甚,入鼻则咳,触目则盲。你觉得双目发痒发紧,胸闷恶心是苍耳子粉末所致,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则是迷迭粉所致。” 邬开霁点头有些期待和隐隐的不安,语气也有些疑虑“那…能治好吗?” 崔玄珠知道是何物所致,心中安定的长舒了口气,出声安慰他“这两种粉末都非剧毒,放心,不出三日我定让你重见光明!” 邬开霁面上终于浮上真挚的笑,从软枕上直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姑娘大恩,邬某永生难忘,定当涌泉相报。不论姑娘有何要求,只要邬某能做到的必定竭力而为!” 崔玄珠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噗嗤笑出声,用帕子掩唇低低的笑“你还是先好好养病吧。” “品秋,去汲水取晒干的竹叶。用陶壶煎水,大火煮沸后转小火煮一刻钟放置微温送过来。” 品秋应是,转身大步出去了。 玄珠倾身把从他身上滑落的锦被给他往上提了提。 她一靠近,素馨的香气又往他鼻腔里钻,明明已经不发热了此刻他却觉得又有些热,许是尚未痊愈。 “敢问姑娘芳名?” 崔玄珠顿了一下,并不打算告诉他真实名字。“我姓崔。” 怕他又要问什么紧接着问他“你现在还头晕,喉咙还发紧吗?” 邬开霁如实回答“还有一点。” 正巧这时藏花回来,把食盒里的餐食放在檀木小几上搬到床前。 玄珠用油纸把包子包好塞进他手中“吃吧。” “多谢。”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进食,折腾的累了此刻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小姐也用些吧,奴婢买了燕窝粥和芡实糕,您忙碌了一早晨还没用早膳呢。” 邬开霁闻言心中微动,往口中送包子的动作一顿。他目不视物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没想到她竟是一大早就来了。 崔玄珠摇摇头“不了,你把穿云叫进来有我话和他说,说完我们就得回府了,否则表哥要起疑心了。” 藏花行礼转身要走又被叫住“等等,再叫品秋煮一壶蜂蜜甘草水来。” “是,小姐。” 藏花临走前把屏风推在床前以做格挡,便快步出门了。 不多时穿云和藏花进来,穿云立在屏风后低着头听话。 “待会品秋把竹叶水送进来,你用银勺为他冲洗眼睛,反复十次冲净他眼中残留的药粉。退热驱寒还有消肿止痛的药包我已备好放在茶室,记得晚上他睡前给他服下。还有蜂蜜甘草水记得给他喝了,晚上我会差人送来敷眼的药,届时使用方法我会写在纸上给你,你照用便是。” 藏花为她披上灰鼠皮大氅,给她戴上兜帽,玄珠交代完和他道别便离开了。 她走后,屋里还残留着她素馨的香气。 穿云服侍他用饭态度恭敬,这是现在唯一能救王爷的人了,他必然会好好照顾。 “你们家小姐可有婚配?”她已不顾男女大防脱了他的衣裳为他诊治,虽无外人瞧见他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自诩家世尚可,在东京城也算显贵世家,无论她身份地位如何,只要她不是公主以他的身份都能配得上。若是她愿意,他也能活着完成此案回东京向圣上复命,他愿意也情愿为她负责。 穿云一愣,抬头看他。这位按察使样貌倒是出挑也不畏太子权势,可这小主子的婚事…… “小姐身份贵重,虽暂无婚配,可夫婿人选家中主上已有定论,不劳公子挂心。小姐心善不顾男女大防救了公子,可此事只有您和我们几个奴才知道,只要您不说世上再无人知晓。公子也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小姐是位寻常医士即可。” 穿云滴水不漏,让他歇了这份心思。 邬开霁颇有些尴尬的笑笑“我自是不会说出去污了姑娘的清誉,只待有机会再报答她了。” 邬开霁摸上腰间的玉佩没摸到,神色暗了暗语气有些低沉“穿云,你可看到我的玉佩了?” 穿云把那块玄色玉佩从案几上拿起轻轻放在他掌心,解释道: “早上小姐让我为您擦身换衣,玉佩小的就帮您卸下来了。” 穿云又把已经擦拭干净的佩剑放在他的床榻上“这是您的佩剑,小的已经擦干净了。” 邬开霁道了声谢,旋即把玉佩递给穿云“劳烦你帮我写封信,再把这枚玉佩送到积潭巷的郑氏镖局,交给一个叫汪植的掌柜。” 穿云取了纸笔来,坐在床边:“您说。” 邬开霁闭着眼神色沉重,锦被里的手也攥成了拳,语气微凉,斟酌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道: “昨晚清仓时,盐甏晃了晃,溅了些渍水在衣襟上;旁边铁砧子也磕了下,袖口磨破个边儿。西厢房那几本老账,先前点过总觉页脚有缺,数儿对不拢。我寻个僻静处再逐笔核核,外头就说我歇脚去了,一时回不来。你记着,账册边角得捋顺,不能留糊涂。” 第6章 好转 裴清珩得了祖父的赦出了家祠,直奔晚香堂。双腿因跪了一整晚而有些麻木无力,强撑着膝盖的痛意快步疾行。 小厮清风见主子如此不顾身子面露担忧,却也不敢多言,府中上下谁人不知表姑娘就是大公子的心头肉掌中珠,昨晚在杨楼街公子见表姑娘失踪脸色阴沉的要滴水,吓得他双腿都打颤。 还好表姑娘是找回来了,否则他都怕大公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一到了晚香堂,还没等入院就被为首的吴嬷嬷拦住。 拿凝儿还未起身,女子闺阁他身为男子不便入内压他。可凝儿一向浅眠,一早上宜儿来吵嚷了一通,现下这几个婆子丫鬟又嚷嚷着不让他进去,除非凝儿根本不在房中,否则早被吵醒了。 “让开!” 裴清珩罕见的疾言厉色之态,吓得几个婆子丫鬟顿时没了声,哑了火。 裴清珩心中慌乱,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如此拦着他? 眼见着裴清珩已大步迈进晚香堂,吴嬷嬷和逐月心都提到嗓子眼,每往主屋迈近一步都好像踩在她们心尖上。 逐月狠了心追上去,任凭什么也不能让大公子进去。三两步跑上前素手刚要抓住裴清珩的衣襟,只听“吱呀”一声,主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 崔玄珠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映着一抹潮红,薄唇也毫无血色病殃殃的出现在众人视野。 哑着嗓子低声唤了声“表哥。” 探春从她身后出来为她披了件白貂皮斗篷,雪光和白貂皮映衬着她姝丽却苍白的小脸,更显得她好似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脱离凡尘了。 吴嬷嬷和逐月看见崔玄珠从房里出来,又看见品秋和藏花从后院走出来朝她们二人点点头,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赶回来了。 裴清珩看到她还没等放下心,见她病态担忧又漫上心头,原是病了。 裴清珩上前站在门口并未进门“昨夜着凉了?我这就让人请女医来” 玄珠把手里的白瓷瓶递到表哥手里,眼中泛着心疼的水光“表哥昨夜因我受罚,凝儿心中愧疚,这是消肿化瘀的药膏,表哥回去记得用。” 裴清珩淡笑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大手握住染了她体温的小瓷瓶,心中熨帖。 “我无事凝儿,是我吵了你安睡,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吧,待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差人去找我。” 崔玄珠点头转身回房,裴清珩看着她孱弱的背影叹了口气,为她关上房门,阻断寒风。 崔玄珠累极的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掀了被子埋进被窝,连动动手指头都没力了。 品秋和藏花快马加鞭把她护送回府,一路颠簸她感觉脑仁都要摇匀了,被她二人架着做贼似的悄摸摸进了晚香堂后院,把她从后窗抱了进去。 昨晚加上今早劳累颠簸,已让她筋疲力尽。她果然是没有做大事的潜力,品秋和藏花还精力旺盛的为她打点奔波,而她却已然像个濒死的兔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探春为她放下床幔,燃上一炷安神的香雪云霓,霎时间白雾盘旋升腾,素馨的香甜在静室中弥漫开来。 下人房内,品秋说着那按察使实在年轻又重伤在身,现在又失明了,虽说主子能救得了他,可王爷处境危急是万万等不及的。他这种毛头小子,哪里是来救王爷的,分明是来添乱的! 吴嬷嬷却摇了摇头,不赞同她的话。 “他虽年轻行事却也算有章法,就在你们回来前半刻穿雨来报说按察使已经上任,开始着手调查王爷贪墨案了。” 品秋和藏花对视一眼,面上浮上一抹不可置信却又欣喜的神色。 “那小姐救的是谁?” 嬷嬷摇摇头“不知道,只听穿雨说那人是为真正的按察使打头阵的,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探春也点点头,眼中泛起激动的泪花“是啊,还好有他替按察使分走太子的围剿,让太子的人以为按察使死了,否则真按察使也不能如此顺利的在太子眼皮子底下走马上任。” 几人都安了心,言语间也多了点轻松,肃了几日的脸上总算浮上点点笑意。 傍晚时分穿云飞鸽传信说邬公子退了热,用了竹叶水后眼睛也不似先前那般痛了。 逐月把按照主子吩咐制好的蒲公英捣碎兑了冰片粉末的药汁装在白瓷瓶里扣紧,还有写了使用方法的信笺一同放在木盒里遣人送去正素巷。 崔玄珠染了风寒,迷迷糊糊的喝了两碗苦药一直昏睡到第二日晌午才起身,祖母和舅母还有表哥表妹都来探望她,送了一堆珍贵的补药和蜜饯果子给她,让她好好养病。 众人离去崔玄珠感觉身子好了不少,用了些鲜肉小云吞和清爽的酱瓜感觉身子也不似那般沉重了,精神也尚可,就吩咐品秋备好马车去趟正素巷。 她到时穿云正为他撤了敷眼的生丝帕,见小主子来了低头行礼头也不抬的弯腰退了出去。 “姑娘的病可好了?” 邬开霁感受到她坐在床边,素馨的香气裹挟着微苦的药味萦绕鼻尖。 “有劳公子挂怀,我已无大碍。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邬开霁睁开眼,眼中白障遮挡之下勉强能分辨出她清瘦的身影,只是实在看不清面容,面上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的欣喜。撑着床榻坐起身,语气照比往常有些轻松: “我已能分辨白天黑夜,只是还看不清楚,有蒙了层白纱之感。” 崔玄珠凑近一点看他那双好看的瑞凤眼,白霜消退了些许,眼睛消了肿,血丝也褪了下去。 心中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豪,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欣喜之色,说出的话都带着轻快的尾音。 “胸闷和喉头发紧的症状呢,有没有缓解?” 邬开霁听着她雀跃的声音,眉宇也染上几分喜悦,唇角微勾:“喝了姑娘准备的蜂蜜甘草水已没有此症了。” 可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崔玄珠正对着他的头施针,好疼。 痛得他抓紧身下的床单,素馨的香气萦绕鼻尖,勉强为他解了一丝痛楚。 玄珠下针的手未停,见他额头出了细汗,脖领的青筋也微微隆起,出声问他“很疼吗?” 往常她都是用外祖父的铜人练习,这是她第一次给活物针灸,穴位她找的准得很,外祖父还夸她针灸一道比表哥扎的还准些。 只是这活物的头和铜人的头还是有些不一样,此刻见他忍痛的样子才发觉她下手可能没太拿捏好轻重。 邬开霁紧闭着眼咬了咬牙深吸口气,强装镇定吐出两个字“不疼。” 玄珠看着他这副模样都被逗笑,下针的力道放轻“你这张嘴倒是比脑壳还硬上几分。” 少女调侃的笑声传来,说话时呵气如兰的吐息在他耳边掠过,他觉得耳朵有些痒,呼吸都错乱了一息。 柔嫩温热的纤手触在他的太阳穴为他轻轻按揉,霎时间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呼吸都开始停滞,温热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他从未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一双柔荑附在他皮肉之上时脑中仿佛有烟花炸开。 “ 医书有云:头痛之际,按揉此穴,能疏头部壅滞之气,通经脉之阻,如解绳结,郁散则痛止。目觉昏胀涩滞,揉之则引清阳上注目窍,濡养睫睑,似涤尘霾,浊散则明生。斯穴虽浅,按揉得法,实乃缓头痛、醒眼目之捷要也。 ” 邬开霁脑中混沌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恢复神智时只听清一句“你可感觉好些了?” 他匆忙应答,掩饰心中慌乱。他竟病得这么重?怎么突然什么也听不清了?心跳也乱得厉害,他什么时候得了心悸?定是那黑衣人的毒粉所致! 崔玄珠面上却难掩傲娇之色,她虽跟在外祖父身边学习医术却因身处闺阁不能抛头露面治病救人,空有学识却不能大展身手。 这次她第一次出手,不仅靠自己所学救活了一个身受重伤人,还能治好他的眼盲。 她崔玄珠果然是天纵奇才!可惜不能为外人道也……只有她自己享受这份孤独的快意了。 “记住我为你按揉的指法,每日有时间就按揉一会,可以加速你眼睛经络的疏通。” 玄珠收回手,撤了银针。把腕间的红珊瑚手串褪了下来拿在手中,让他睁眼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能分辨出这是什么颜色吗?” 邬开霁睁眼,眼前的白障又散了许多,欣喜跃上眉梢“红色,我能辩得了颜色了!” 他能隐约看见面前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脸,手里拿着一串红色手串,一身石榴红的衣裳夺目的很,可惜还是看不清她的容貌。 “我抓了明目化瘀的药,再配上敷眼的药汁,再有两日你就能看清了。” 玄珠收回手串,低头把银针收进羊皮小袋。 邬开霁握了握掌下的锦被,喉结滚动语气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恩情,若能得姑娘示下,邬某也不至冒犯姑娘。” 崔玄珠把羊皮小袋放入药箱,语气淡淡的,早就想好了托词。 “我不求公子回报,公子也不必记挂于心。我一闺阁女子不想图惹是非,待公子病愈就把在这里发生的事全都忘了,自行离开就好。” 邬开霁心中难免失望,她既如此说,他再追着报答反倒让她徒增烦恼。待离开后让人送些珍宝礼品来这里,也算全了他报恩的心意。 “崔姑娘高义,邬某敬佩。” 见他不再纠结于报答,崔玄珠也放下心。救他只是不忍他这样不畏强权的人被害,她只享受救人的成就感,并不想招惹是非。 第7章 真实身份 两日后逐月正为小姐炮制熏香时收到了穿云传来的信笺,说邬公子双眼复明已能视物,离开正素巷私宅了。 逐月回禀时,玄珠正在弹奏那把焦尾琴,神色自若并未有何意外,只点点头让她出去了。 他那般的人物,一旦恢复视力自然是待不住的。近几日平崖不太平,她也懒得动弹闭门不出。 又恢复了往日枯燥乏味的日子,闲来无事抚抚琴,翻翻医书,清闲却也无聊。 平崖十六年向来如此,外祖母说她身子不好不宜劳累,连寻常女子必学的绣花都不用她学。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弱。九岁时她缠着外祖父一起出远门采买药材,外祖父带着她和表哥同去清远当做游玩。 没想到回来的途中商船遭遇海匪打劫,她失足从船上落水险些要了小命,自那以后她确实身子不好了一段时间,可近几年日渐好转,也没有外祖母外祖父说的那般病弱不堪。 每每她受了点风寒都让全家上下焦急不已,可她自己却没觉得有多严重,让她很是怀疑自己身体到底如何。 乌金西坠,残余的几分昏黄斜阳照在雕花窗棂上透过糊窗的明纸照进内室,屋内碳火充足,香气袅袅,玄珠只穿着单薄的缂丝藕粉色素服,坐在软椅上用着晚膳。 黑檀木餐桌上摆着酒酿煨鸭子、雪塔燕窝、罗汉斋、笋丝瑶柱羹、龙井虾仁,逐月帮她布菜,夹了块虾仁,盛了一小碗笋丝瑶柱羹给她,探春在里间给她熏着床榻准备晚上入寝。 玄珠抬头看了看,这屋子里除了探春就逐月一人侍候她用饭。平时吴嬷嬷都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今日却是一整日未露面了,品秋和藏花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们人呢?” 逐月握着汤碗的手一紧,连忙把碗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说出来: “主子饶恕,今日是吴嬷嬷家人的祭日,品秋和藏花陪着吴嬷嬷去城外祭奠故人了。怕污了主子视听,故而未告诉主子,想必她们也快回来了。” 玄珠皱了皱眉,这种小事还用瞒着她吗?她又不会不准。 “近日老太爷下令府中人无令不得外出,嬷嬷怕您知晓万一事发给您惹了麻烦才瞒着您的。奴婢知情不报,还请主子责罚。” 探春见主子生疑,也提着熏笼跪在地上求情。 玄珠接过品秋手中举着的碗,也没计较让她们起身。 “罢了罢了,一点小事,起来吧。” 此时窗外扑棱棱一声,是信鸽。逐月起身去了外头,取了信笺回来递给小姐。 是穿云递来的信,信上说邬公子遣人送了八个红木大箱子来说是给小姐的谢礼,还有一枚玉佩和一封信给小姐,问她如何处置。 玄珠看着信轻笑出声,他这谢礼还真是贵重,八口箱子也不知装了多少东西。 此刻无事,玄珠也好奇他的信写了什么,箱子里又是什么宝贝。让逐月准备车马,她要去趟正素巷。 逐月没动只说天太晚了不安全。 玄珠装模作样敛了神色,肃着一张秀脸,颇有些唬人的架势。 “你们现在胆子都大了,一个个的先是无告离府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都要骑到我头上做我的主不成了!” 逐月和探春慌忙跪下,低头对视了一眼,左右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又有暗卫暗中跟着,就听小主子的吧。 探春留在府里应对,逐月跟着主子到了正素巷。 穿云已经离开了,此刻院子里空荡荡黑乎乎的有些骇人。 逐月提着犀角灯推开正堂的门,点燃屋内烛台果然有八口大红色的漆木箱子,这一口箱子大的能装下三四个成年男子。 若是不知情的看见这八口红色漆木大箱子,还以为是谁家上门来提亲了呢! 崔玄珠用帕子掩唇发笑,这邬公子还真是个真人! 逐月得令掀开其中一口箱子,都是些木盒,打开几个里面满是名贵精致的头面首饰,珠串玉镯,珠宝玉石。泛出的莹莹之光竟是要比这烛火还亮上几分。 再打开别的箱子也都是些名贵的摆件、玉石之类的。 最特别的一个箱子里,是难寻的孤本医书和珍贵药材。这个箱子,倒是合她心意。 崔玄珠坐在圈椅上,打开那封信。 穷劲有力的墨迹力透纸背:姑娘救命之德,铭感五内。微物寸心,不足为谢,望姑娘笑纳。此乃家传玉佩,他日若有缓急,持之往积潭巷郑氏镖局,寻掌柜汪植,必为姑娘解困。 玄珠拿起桌案上那枚玄色玉佩,拎着绳结的络子对着烛火看这块玉佩。 纯黑无杂的墨玉雕刻着以卷云纹环绕着的饕餮,背面刻着‘忠心赤胆’四个字。 玄珠眉梢微挑,又看了看这封信和堂中的箱子。 昨日早膳听外祖母说按察使已经上任着手调查贪墨案了,她才知道原来她救的这位‘按察使’是个假的。 看来,她这是救的这位假按察使,是位身份贵重的将门公子啊。原以为他只是个身先士卒的小人物呢。 忽然一阵歪风从堂中吹过,烛火忽闪挣扎了两息终是熄了火。逐月警惕的上前要带主子回府,刚起身就听后院门锁铁链碰撞的声音,接着后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二人顿时心提到嗓子眼,逐月护着主子退到偏厅后的隔间躲在柜子后面。 难不成是贼?可贼哪来的钥匙? 逐月有些反应过来,心中大惊冷意顺着脊背攀升,看了眼小主子顿觉不妙。想发出点声音提醒她们,就听见一个压抑着巨大悲恸、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哑的男声: “宁儿……我的宁儿……” 裹挟着夜风断断续续地穿透了身前柜子的缝隙,钻进崔玄珠的耳中。那声音破碎的如同冬日的碎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她心头的宁静。 冰天雪地的,逐月此刻的冷汗却顺着额头滑落。鬼使神差的,看着小主子怔忪的神色和王爷悲痛欲绝的声音,她准备抛出去的石子紧紧攥在了手里。 偏厅的烛火被点亮,崔玄珠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迈出去一步,门缝缝隙里透出摇曳不定的烛光,看见三个被拉长的、微微颤抖的影子,那三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不是嬷嬷还有品秋藏花又是谁? 她们三个围着一个身影高大却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垮,浑身是血穿着囚服的中年男子,声泪俱下痛呼着“王爷。” 王爷? 吴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极力压着,“您何苦如此!裴府我已打惦好了,您就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小姐也好,何必……” “看一眼?”那个被她们称作王爷的男人嘶哑的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笑,如同刀刮枯骨。 “看一眼,我便再也舍不得闭眼了。太子已将我置于死地,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按察使说他被我收买助纣为虐,给我服下断肠散又把我放出监牢,说我抗旨不遵私逃出狱,他容不下我了。” “我所查的青州儋州两案,他知道了,我活不过今夜……” 苍老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带着破风箱般的拉锯声,听得崔玄珠手脚冰凉,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王爷!”吴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已然是泣不成声。 “听我说!”王爷体力不支被品秋扶着坐在圈椅上喘息着,语气带着回光返照般的急促和决绝: “我死后,太子必定会给我安上滔天罪名,遗臭万年我也认了。但绝不能让凝儿知道她的身世,绝不能!她姓崔,是西平侯府的七小姐!你答应过我,让她平安喜乐地活着,别让她知道我这个…无用的父亲……” “可是王爷!您忍心让小姐一辈子蒙在鼓里?您为她筹谋了那么多……”吴嬷嬷跪在地上声音嘶哑的喊着,她也有仇未报啊! 她的父母、丈夫、儿女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若是王爷后继无人,又谁来管这些无人出头的冤案? “筹谋?”王爷的声音带着疑惑的颤抖,声音充斥着无尽的悲怆和凄凉瘫软在圈椅里,抬头望着漆黑的房梁。 “我筹谋半生,护不住她的母亲,不能把她放在身边养大,如今连自己也护不住了,还谈什么筹谋?只求不牵连于她…便是上天垂怜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那您这些年查到的那些东西呢?” 吴嬷嬷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焦虑:“太子祸国的铁证、青州桐油焚城的真相、儋州军饷贪墨的账册,还有您那些忠心的手下难道就这么遂了太子的愿随您埋进黄土?” 王爷沉默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过了许久,那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虚弱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崔玄珠的耳膜和心脏: “焦尾琴第四根琴弦向右旋三圈,证据都在里面。还有我留给她的人手名单联络之法都在里面。嬷嬷记住,除非山河倾覆国将不国,凝儿命悬一线。否则永远,永远别告诉她。就让她以西平侯府嫡女的身份让她好好活着!” 崔玄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眼前发黑。他们说的话仿佛淬了毒一般让她呼吸不过来,她甚至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双手握紧,染着蔻丹的指甲陷进掌心的嫩肉,疼痛唤醒一丝清明的心智。 “给凝儿的那些信埋在后院那株石榴树下。本想着若有机会有朝一日能让她的身份重见天日,待她出嫁时一并给她。如今罢了,烧了吧别让她发现了徒惹伤心。” 那声音咳得破碎不堪,血液顺着他的唇角不住的流着,仿佛要把血都流个干净。 “我死后,把我挪走别脏了凝儿的地方。” 他眼中带着极致的眷恋与不舍,一行清泪缓缓流出。 品秋藏花此刻已成了泪人,吴嬷嬷跪在地上哭的声嘶力竭,涕泪横流。逐月也无声的哭着,望着小主子发抖的身子,心中不安。 言毕,他又呕出一大口鲜血,头一仰口中模糊不清的念了声: “凝儿……为父…对不起你。” 头一歪,没了声息。 第8章 复仇之火 父亲这个称呼在她脑中炸开,陌生而惊悚的嘶哑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出的绝望遗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的穿透她的耳朵,组合在一起却荒谬绝伦,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不可能! 这是她大脑瞬间爆发的唯一念头,带着本能的、强烈的抗拒。 她是崔玄珠,是西平侯府送来平崖养病的七小姐,自幼长在平崖外祖裴家,这是她十六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平崖王那个威名赫赫却因“贪墨”而身败名裂、刚刚死于非命的藩王怎么会是她的父亲?! 这太荒谬了!一定是她听错了,是连日疲惫产生的幻觉,是这压抑夜晚的鬼魅低语! 崔玄珠神色木然的看着那三人跪在王爷身前以头抢地,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双原本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疯狂生长、凝结。 她推开伸手轻推开暗室的门,吱呀一声,跪在地上的三人惊惧不已的转动脖子回头看。 夜色浓重,暗室无光看不清人脸,只能隐约看见个瘦弱的人影。品秋藏花立刻从悲怆中回神,掏出软剑对着那人的方向刺去。 一声震天响地的雷声“轰隆一声”响起,闪电也劈开这浓浓夜色,小主子漠然苍白的一张脸被寒光照亮,惊得她二人立刻偏了剑身,收回软剑。 逐月听见拔剑的声音也立刻从柜后闪身出来护在玄珠身前。 吴嬷嬷看见这一幕惊得瘫倒在地,一张涕泪横流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诧恐慌。看着小主子这张平静无波的脸,浑身血液都开始倒流,一颗心吓得要跳出胸膛。 崔玄珠横了眼对面持剑的二人绕过逐月,一步步走到吴嬷嬷身前,目光锋利如刃。 偏厅里一盏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映照着室内一片血色。吴嬷瘫倒在地,面如金纸。而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高大身影,已了无声息的倒在圈椅之上。 他身上被用刑的伤口和嘴角暗红的血,沿着嘴角和衣摆还在滴滴答答的落下。蜿蜒着,像一条条狰狞的血蛇,一直蔓延到崔玄珠的脚边。 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和铁锈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冻结了她的脚步。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沾满血污、却依稀能看出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眉骨的轮廓,鼻梁的弧度…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撕裂般的剧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塞了口噎人的馒头般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唯有那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绝望地圆睁着,贪婪又恐惧地描摹着那张陌生的、属于她亲生父亲的脸。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个她从未谋面,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将她身世的秘密和沉重的血仇狠狠砸在她身上的男人。 品秋惊惧之下重重拉住逐月的胳膊低声问她“主子什么时候来的!” 逐月被品秋一拉,手下一松握着的石子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来之前,主子就在了。” 仿佛一盆凉水被兜头浇下,冻得她喘息不过来。 崔玄珠声音如染了冰霜,字字刺在仆俾四人身上。 “他是谁?” 霎时间几人都扑通跪在地上,头死死的低着一声不吭。 玄珠见她们不说话冷笑一声,眉头紧锁面上是不可置信和深深的疑惑“我又是谁?” 吴嬷嬷膝行至主子身前,拉住她的衣摆。“小姐,您是西平侯府的千金啊!” 崔玄珠闻言猛的推开了她,自己也踉跄的退后一步,眼中有泪光闪动随着动作挥洒出去。她扶住手边的鸡翅木桌案勉强站稳,看了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四人,眼中愤怒与痛苦交织着化成悲痛的怒吼: “你们都当我是聋子瞎子吗?!” 过往十六年的认知在崩塌。 西平侯崔靖那张威严却疼爱的脸,外祖母裴老夫人慈爱中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吴嬷嬷无微不至却又过分紧张的守护,画面在她脑中如走马观花般回闪,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为什么她被“寄养”在平崖,又偏偏是平崖王的封地? 那把焦尾琴也并非三哥哥所赠,而是所有证据的藏身之地。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个精心编织了十六年的巨大骗局!她不是西平侯的女儿,她是平崖王的女儿! 一个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走、只为在滔天祸事中为她求得一线生机的……孤女。 吴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又爬起来跪在主子脚边。 “小姐!记住王爷的话,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忘了今夜也忘了他!” 崔玄珠的视线落在圈椅上的身影,他临终前嘶吼着要保护好她,让她“好好活着”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温热的、属于她亲生父亲的血,此刻浸透她的鞋袜冰冷地粘在她的脚上。 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冲破了她的心里防线,泪滴顺着下颌砸在吴嬷嬷的肩头,淹没在棉质的的衣裙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你叫我如何忘!” 悲痛至极的怒吼之后,是一口鲜血从口中呕出,和地上父亲饿血交融在一起。玄珠的手指紧紧攥着鸡翅木的桌角,指甲从桌面刮过留下明显的划痕。 吴嬷嬷立刻起身扶住她,面上是浓重的担忧之色,三名侍女也围在她的身侧。 崔玄珠抬手擦了擦唇角,不管不顾的推开她们朝着后院那颗石榴树狂奔而去。 此刻外面已下起了雪裹挟着雨点落在她身上,没一会就湿透了衣裳。 崔玄珠毫不在意,跪在地上麻木的用手扒着石榴树下的泥土。 泥土被雨雪浸湿泥泞不堪,崔玄珠沾了满手的脏泥依旧在挖着,指甲被劈断鲜血顺着指尖落在泥土里,也察觉不到痛意一般麻木的继续。 品秋藏花上前帮她被伸手她一把推开,她眼里的泪滴落下,唇角还有未干的血丝,一张小脸上满是雨滴,双目圆瞪着大声斥责她们“滚开!你们这些骗子!” “骗子”二字如同毫针刺在心间,看着小姐抗拒的样子,二人只能去取了伞在一旁为她遮雨。 一个紫檀木小盒被她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沾满了污泥的嫩手借着雨水冲洗完在衣裙上狠狠蹭着。 她颤抖着打开木盒,揭开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厚厚的、从未寄出的信笺。 为首的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力透纸背、饱蘸深情的字迹,墨色已有些陈旧: “爱女姬宁满月之喜,父泓遥祝” 姬宁?她原本叫姬宁吗?那他进门时喊的不是凝儿,而是宁儿…… 崔玄珠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楮皮洒金纸。 “宁儿,今日是你满月之期,父王隔窗而望你正酣睡咂嘴,多想近前抱你在怀!然,窗外风声鹤唳,青州焦土枯骨,太子包庇亲眷为祸百姓。我欲查案这锦绣王府,于你而言,不啻龙潭虎穴。为父不能赌,不敢赌。 父王只愿你平安康健,啼声洪亮。莫怪父王心狠,此间险恶,非你稚龄可担。愿你一生不识愁滋味。 此身已入泥淖,唯愿吾儿,身在桃源。 父泓遥祝。” 第二封。 “吾儿芳辰:又是一年五月初三,周岁矣! 遥想裴家庭院,你身着红袄,蹒跚抓周。无论笔墨、钗环或小弓,皆为父心之所悦。 闻你体渐强,父心稍慰。每念你咿呀学语,暖流伴钝痛。那软糯呼唤,本应属于为父。 窗外刀锋悬,青州焦土未冷,此身困于囚笼。唯以不见为墙,隔断腥风血雨。愿你墙内晴空,花开满园。 平安,喜乐。 父泓遥祝。” 崔玄珠心中苦痛交加,胡乱擦着止不住的泪眼,喉头哽咽,颤抖着打开第十封信。 “吾儿芳辰:惊闻你失足落水,父心如 焚。虽有嬷嬷在侧,父王仍恨不能以身代之。你幼时便体弱,父王日夜悬心,今闻你渐愈,方敢提笔。 太子已将毒手伸至儋州,父王搜集恶行,非为私仇,实不愿黎民再受荼毒。然此路艰险,父王唯愿你一生不知此间污浊,做个富贵闲人。 若他日闻得东京风雨,万勿好奇,万勿涉险!切记切记! 父心所愿,唯你安好,余者皆可抛。纵使为父身化齑粉,魂飞魄散,此愿亦如平崖群山,亘古不移。 凝儿,我的女儿,唯愿你一世长安。” 泪水滴在信笺上晕开笔墨,心如刀绞。 最后一封信不再是彰显王室尊贵的楮皮洒金纸,而一张皱皱巴巴却被仔细折好的麻纸,打开一看竟是血书! 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慌忙之中写下的。 “爱女凝儿:及笄将至,是大姑娘了。遥想那日,你华服云裳,步摇流苏映晨光,敛衽行礼,风华初绽。父多想隐于人群,贪看一眼!多想亲簪那支备了多年的东海明珠凤簪。 然烛火将熄,刀锋在颈。父唯遥向平崖,默行此缺席之礼。 愿吾儿如平崖明月,清辉不染;如崖边青松,风霜弥坚。遇良人,得挚友,享安乐。 无论父在九霄或黄泉,此心此愿,永伴吾儿。 莫念,莫悲。 唯记平安喜乐。 父泓,于生命烛火将熄之际,遥祝爱女,及笄芳华。” 字字泣血,锥心之痛。 崔玄珠捧着这厚厚的一沓信笺放在胸口,泪如决堤之水,痛如剜心之刑。 “父亲!” 一声悲鸣的嘶吼响破长空,电闪雷鸣的寒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凄楚万分。 崔玄珠跌撞的跑进偏厅,扑在已经仙去的父亲怀中。 王爷的身体已然冰凉,她却紧紧的抱着渴望获取一丝温暖。 嬷嬷和侍女见小主子如此悲痛,也是泪意不绝。 “小姐,王爷去了。咱们为王爷理理仪容吧,天亮之前暗卫要把王爷送回监牢,否则王爷越狱之名就坐实了。” 嬷嬷强忍着泪,拉开伏在王爷身上痛哭的玄珠。 品秋藏花把王爷放置于长案之上,玄珠亲自为王爷擦着身上血污,缝合受刑的伤口。 父亲遍布全身的烙刑和鞭痕刺痛着玄珠的眼睛,滔天恨意在心中翻滚,心中痛意仿佛要把她撕碎。 暗卫把父亲的尸身带走,崔玄珠行尸走肉般被扶回晚香堂。 按照父亲所说的方法打开焦尾琴的暗格,青州桐油大火和儋州军饷贪墨的卷宗证据血淋淋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翻看完又拿起父亲的信对比,的确为王爷亲笔手书。 洒金纸上的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模糊了墨痕。崔玄珠的手指死死攥着信笺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次她没有哭,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瑟瑟发抖。那些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里。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每年一封字字句句,皆是遥不可及的凝望,是深入骨髓的思念,是剜心剔骨的愧疚,更是一个父亲在绝境中,用尽最后力气为女儿构筑的、隔绝血雨腥风的屏障。 平安喜乐?身康体健? 她的生父被逼服毒,背负污名,满身伤痕惨死于亲侄之手! 青州七日烈焰焚尽万千无辜生灵,化作焦土! 儋州将士的忠骨因贪墨军饷和太子屠戮而埋于异乡! 这平安,这喜乐,如何能得?如何敢得?! 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崔玄珠猛地俯下身,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悲鸣。再抬起头时,唇边已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红,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雪。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脆弱和迷茫,已被一种淬炼过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彻底取代。 她誓为父亲报此血仇! 第9章 鸡鸣寺重逢 正素巷私宅的血腥气仿佛渗进了崔玄珠的骨髓。那夜之后,她高热不退,昏迷了整整三日。 药汤灌进去,如同泥牛入海。 吴嬷嬷和四名丫鬟衣不解带地守着,听着她在梦魇中发出破碎的、小兽般的呜咽,冷汗浸透重衫。 偶尔清醒的片刻,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瞳孔深处是一片燃烧后的死寂荒原,再无半分往日的温顺乖巧。 第四日清晨,她终于退了热。眼神却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淬了冰、染了毒带着无尽恨意的光,锐利得能割伤人。 每年一次的巡店,家中男丁皆外出巡查分铺去了。 玄珠跪在泉石斋的堂中,求外祖母让她回东京,她身子不好,再拖延下去怕再无缘侍奉父母身边,趁着她还能动想早日回到东京尽孝。 外祖母见玄珠醒来给她请安还没等高兴,就见风一吹就能倒了的外孙女跪在地上,要回东京。 看着凝儿惨白病态的小脸,她本能的拒绝。 “你这副身子现下如何能奔波劳累,你要想回去等开春了身子好些,让你表哥护送你回去。现在家中一个男丁没有,你让我怎么放心你独自踏上这千里路途?” 外祖母心疼的起身扶她,她却一动不动。 大舅母也上前劝她:“是啊凝儿,现在外面不太平。朝廷派来的按察使贪污受贿被杀,平崖王也被行刑,你此时回东京让我们怎么放心啊。” 崔玄珠听了此话,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握紧袖中的纤手,抬头回望外祖母的眼睛。 “外祖母,我现在的情状能不能挺到开春都是未知数,外孙女不孝,今日您若不同意,我就是走也要走回东京。” 见她眼里的决绝,老夫人楞在原地。从小乖顺听话的凝儿,这是怎么了? 见她如此决绝,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走,大有不松口她就跪在这不动的架势。想来她身在病中又思亲心切,外祖母叹了口气实在无法,只得同意。 “一应繁琐累赘的东西都不要,挑捡些重要的带走就是。”崔玄珠回了晚香堂,抱着焦尾琴嘱咐她们。 当天下午,崔玄珠就在外祖母和舅母还有裴含宜不舍的泪眼中,带着一众仆妇丫鬟和武夫踏上了回京之路。 “表姐!我会去东京看你的!” 华鼎宝盖的马车驶离平崖时,一队身穿郑氏镖局的人马坠在了队伍后面。 那是晨起崔玄珠让品秋带着邬公子留下的玄玉去积潭巷请来的。 崔玄珠躺在狐裘毯上闭着眼。车窗外是熟悉的平崖山水,曾是她心灵的慰藉之地,如今却成了刻骨铭心的故土。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空洞,在疯狂叫嚣着复仇! 父亲的血不能白流!那些魑魅魍魉,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付出代价! 中途歇脚时,探春上了马车给小主子送吃食,临出去前为她盖上厚实的兔毛毯,见她神色漠然一言不发的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全然不似往日的和善亲和的模样。 平日里小姐最喜欢捏她的胖脸了,每次她一靠近主子都会被捏捏脸颊。可自从主子得知身世,别说捏她的脸了,连和主子最亲近的逐月她都是理都不理。 下了马车忧心忡忡地私下和逐月低语:“逐月姐,小主子莫不是真被刺激到失心疯了?这眼神,这做派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 逐月沉默着,只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小姐私心里是怨她们几个的,她们和王爷一起瞒了小姐十六年。 若非小姐误打误撞发现,说不定还会被瞒一辈子,永远都发现不了自己的身份和王爷真正的死因。 她想着小姐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眼睛,那不是疯,是比疯更可怕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华鼎宝盖的马车上,郑氏镖局的领队杨真上前敲了敲车壁,高声穿透这喧嚣的雨声: “小姐,雨太大了!这里是山脚下容易发生泥石流,不宜赶路,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吧!” 崔玄珠手里拿着郴州的舆图“山上就是鸡鸣寺,去捐点香火钱到寺里避雨吧。” 鸡鸣寺年久失修的瓦檐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翘起的檐角倾泻而下,织成一片迷蒙的水幕。 偏厅里的官兵正停放着一口漆黑棺椁,在昏暗烛火下泛着冷硬幽光,那是金丝楠木特有的沉重与华贵,此刻却只盛着一具冰冷的躯壳–平崖王姬泓。 崔玄珠静静立在回廊的阴影里,目光穿过雨帘,落在那副棺椁上。冰冷的木壳,隔开了生与死,也隔开了她与亲生父亲相认的可能。 半个时辰前,一队官兵人马入了鸡鸣寺避雨。 雨水裹挟着凉意,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领口袖口,激得她一阵轻咳,单薄的身躯在素色衣衫下微微颤动。 “小姐,仔细寒气。”逐月低声道,将一件貂皮大氅披风轻轻拢在她肩上。 崔玄珠没有回应,视线凝固在偏厅门口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那个人她认识,是她救过的邬公子。 他依旧一身玄色劲装,披了一件黑色的黑狐毛大氅,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正沉声吩咐着什么。 几个抬棺的杠夫在他面前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方才就是这人,呵斥了那几个因不敬王爷口出恶言而动作粗鲁、险些磕碰了棺椁的杠夫。 “王爷为国为民,纵使身故,亦当受礼敬。再有半分懈怠,军法从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压过了磅礴雨声,清晰地传入崔玄珠耳中。 她看着他转身步入偏厅,背影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不多时,他亲手点燃三炷线香,袅袅青烟在棺前升起,模糊了他肃穆的侧脸。 他对着棺椁,深深一揖。 他走后,几个守着棺椁的士兵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装模作样!一个贪墨暴力征税的逆王算什么为国为民,要不是按察使死了轮得到他?” 另一个士兵怼了他一下让他小声点“哎呦喂,你可小点声吧,你知道他是谁吗?那是在麓山猎场救了圣人的国公爷,你不要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崔玄珠的喉咙。不敢再看地别开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父亲死后,竟还要受此大辱,若非邬公子出言呵斥,不知父亲死后还要受多少屈辱。 路上她就听说了,圣上任命护丧使护送王爷棺椁回京,只是不知道竟是邬公子担任此职。方才见了父亲的棺椁她才发觉,圣上以金丝楠木的棺椁特命护丧使护送棺椁回京,或许圣人对王爷的死心存疑虑! 可那个躺在里面、她尚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的人,终究是看不到她长大,等不到她有能力庇护自己,便寂寥地倒在了太子的屠刀之下。 夜深了,雨势稍歇,只剩下细密的淅沥声。胸口那股翻涌的悲愤与孤寂如潮水般拍打着心脏,几乎要将她淹没。 心烦意乱的掀开锦被下榻,逐月及时上前为她披上大氅,正想跟着小主子一同出去就听见一声淡淡的低语: “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退下。” 崔玄珠走到廊下,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放下怀中的焦尾琴放在石桌上。指尖拨动琴弦,一曲《空山忆故人》在潮湿的空气中幽幽流淌开来。 琴音低沉而哀婉,没有刻意渲染的哭嚎,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和沉甸甸的悲愤之情,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叩问这无边的雨夜。 琴声如泣如诉,在寂寥的雨夜中盘旋。 忽然一阵裹挟着雨腥气的夜风骤然卷过回廊,吹得廊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凌乱。几滴冰冷的雨水被风斜斜刮来,猝不及防地打在崔玄珠微凉的手背和面颊上,激得她指尖一颤,琴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突然一方干燥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隔绝了斜飞的雨丝。 崔玄珠琴音一顿,微微侧首。 一把深青色的油纸伞,稳稳地撑在了她的头顶。伞柄握在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新鲜划痕的手里。 她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撞入一双深邃的瑞凤眼,心头一跳是邬公子。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玄色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浸湿,颜色更深了几分,衬得他面色有些疲惫的苍白。他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些微的不自然。 救他时,并没有腿伤。 “春夜寒凉,姑娘莫受风寒之苦。早些回屋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并未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只落在她沾了雨珠的衣袖上。 他的话语简洁,甚至有些疏离,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弱者的关照。 崔玄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微跛的左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随即敛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止住了余音。抱着琴缓缓站起身,对着他庄重的地颔首致意。 他不认得她,她亦没有戳破她曾救他的旧事。 邬开霁亦微微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她纤细的身影和怀中古琴,并未多做停留,放下伞便转身,一步步走向回廊另一头。 雨丝敲打回廊的声音和他刻意放轻却依旧略显滞涩的脚步声,渐渐融入了雨夜的背景。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崔玄珠才收回视线。她低头,看着被小心放在廊柱旁、那柄犹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深青色油纸伞。 “探春。”她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把外祖父配的那瓶金玉续断膏,给那位送伞的邬大人送去。” 探春应声而去,逐月伸手要接过小姐怀里的琴,被崔玄珠侧身躲过转身走向自己的禅房。逐月眉宇之间浮上苦涩,讪讪的收回手。 推开房门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被厚重云层遮蔽的天空,那里一片漆黑,不见半点星光。 “逐月,”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这夜里润物无声的雨丝,“你说,这月亮还会出来吗?” 逐月听到这声低语,脚步停在门口,看着小姐清瘦单薄的背影,心头一酸,语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小姐,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崔玄珠没有回头,只是抱着焦尾琴的手指,悄然收紧。 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或许能等得到那一日,父亲呢?那个为了护她平安,连远远看一眼都成了奢望的人,永远也等不到了。 第10章 窃婴换命 雨还在下,只是不似昨日那般势大。扶灵回京的队伍今晨已经离开鸡鸣寺,崔玄珠一行人还留在寺中等雨停。 她们的队伍虽有武夫和镖局保护,却不像官兵那般精干。况且队伍中女眷颇多,为了照顾大家也不能在雨中冒险赶路。 玄珠用完斋饭屏退所有人,只留了吴嬷嬷在禅房。 她眼神锐利带着几分探究:“嬷嬷,我自有记忆以来就在裴府养病,到底何时被换了身份?” 吴嬷嬷面上浮上一抹忧愁,颇有些破釜沉舟般的看着小姐叹了口气,揭开了十六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那是天宝二十八年。 东京城的春日,肃杀如铁。宣王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笼罩在人心头的阴霾。书房内,清香袅袅,却压不住那隐隐弥漫的肃杀之气,丝丝缕缕,自太子姬崇的身上渗出。 太子姬崇一身杏黄常服,姿态惬意地坐在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看着对面端坐如松、却面色凝重的皇叔宣王姬泓。 “皇叔,”姬崇的声音如同上好的锦缎,滑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您这些日子,为了青州那点子小事,可是夙兴夜寐,连父皇都夸您勤勉呢。” 他收起搭在扶手的双手交叠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加深,眼底的算计不加掩饰。 “只是……侄儿瞧着心疼。青州天火,刁民造反,父皇都已对天火之事不再查问拨下赈灾银两。皇叔年岁渐长,何苦为这些琐事劳损贵体?安享尊荣,岂不美哉?” 姬泓端坐不动,宽袖下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太子母家盘踞青州,此次太子表弟护送桐油不力以至倾洒,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却被太子一句轻飘飘的天火掩饰过去! 草菅人命的铁证,就锁在他身后的暗格里。太子此来,名为探视即将临盆的王妃,实为**裸的警告! 姬崇见他不语,面上阴毒的笑意更深,起身慢悠悠踱步到他身边。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看似亲昵地拍了拍姬泓的肩膀,可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制。 “侄儿一片孝心,只盼皇叔平安康泰。”他俯身,几乎是贴着姬泓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若皇叔再这般费心于青州……呵,休怪侄儿……不顾念这血脉相连的叔侄情分了。” 那声轻蔑的“呵”,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姬泓的心房。他猛地抬眼,眼底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此刻,这滔天罪证却成了悬在他和王府头顶的利刃。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掩住眸底翻涌的杀机,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干涩的回应:“殿下……教诲的是。” 这是**裸的威胁!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猛地从书房深处那架厚重的紫檀木嵌百宝花鸟屏风后炸响,是瓷器砸落在地面碎裂的声音。 姬泓的心脏骤然停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太子姬崇也微微一怔,脸上那虚伪的笑意僵了僵,化作一丝玩味的探究,目光如钩,锐利地扫向屏风方向。 姬泓霍然起身,撞开身前的太子,踉跄着奔向屏风后。 屏风后的暖阁里,王妃的侍女玉婵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而宣王妃谢姝玉,八个月身孕的身子正倒在贵妃榻上,脸色煞白如纸。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贵妃榻的边缘,指尖发白。 更刺目的是她月白的裙裾下摆,正被一抹深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浸湿、扩大,像一朵狰狞的红色花朵,在素白的衣料上无声绽放。 “王妃!”姬泓肝胆俱裂,扑过去紧紧抓住王妃冰冷汗湿的手。 谢姝玉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惧,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气若游丝:“太子他要……” “别说话!太医,快传张太医!”姬泓目眦欲裂,回头对着外面嘶吼,声音带着破音,“来人!王妃不适不宜见客,送太子殿下!” 屏风外,太子姬崇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理了理袖口,唇边那抹笑意带着残忍的了然。 “如此,侄儿告退。愿皇婶……吉人天相。”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屏风后,转身离去,步伐从容轻快,如同欣赏完一出好戏。 王府瞬间陷入死寂的混乱。姬泓抱着奄奄一息的王妃冲向内院产房,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太子的威胁犹在耳畔,那绝非虚言。 他怀中的人,王妃腹中的孩儿,乃至整个宣王府,都已**裸地暴露在那位储君冰冷嗜血的屠刀之下。 姬泓紧紧抱着王妃,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好隔绝开这世间所有的恶意。“姝玉,撑住!为了孩子,为了我……”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抖得不成样子。 产房内,血腥气浓得令人窒息。王妃的喘息微弱下去,稳婆们汗流浃背脸上布满绝望。张太医低头半跪在榻边,搭着王妃脉象,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跳动的间隔长得令人心焦,太医的脸色越来越灰败。 “回禀王爷,王妃娘娘受惊体虚,气力耗尽乃血崩之昭,王妃和腹中胎儿……危矣!” 赵姬泓如遭雷击,扑到榻边,紧紧抓住妻子冰冷的如玉的手贴在脸上,滚烫的泪砸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姝玉!撑住!” “哇。”一声微弱如幼猫的啼哭骤然响起。 一个浑身沾满血污、瘦小得如同猫崽的可怜婴儿被托出,皮肤皱巴巴泛着青紫。 “恭喜王爷,王妃。是小郡主,是个小郡主啊!”孙嬷嬷抱着羸弱的小郡主,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试图用这新生的喜悦唤回王妃一丝生气。 谢姝玉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女儿身上,那涣散的眼底似乎掠过一缕微光。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笑,又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那最后的生气如同指缝间的流沙,快速滑落。 王妃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深深吐出最后一口气,手臂软软地从姬泓的手中垂落下去,重重砸在沾满血污的锦褥上。那双曾盛满星辉的眼眸,缓缓阖上,再无生息。 “姝玉!”姬泓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嚎,扑倒在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产房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微弱如猫叫的婴儿哭声也骤然停止。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丧钟。 王妃薨逝,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化为焚尽一切的怒火!他剧烈喘息,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东宫的方向,眼神在滔天恨意与濒临崩溃的痛苦中挣扎。 王妃难产薨逝,姬泓为女儿长远计。王府以“王妃早产血崩,小郡主先天不足,母女俱亡”的哀讯对外宣告。 丧仪哀重,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白色之中。 姬泓守在在灵堂,三日三夜水米未进。他守着妻子的灵柩,旁边一个小小的、冰冷的棺椁里,只一件女婴的小衣服静静地躺着。 女儿不能暴露在太子眼前,他得寻个时机躲开太子眼线送出东京城,越远越好! 是夜。 张太医端着药碗,跪在书房前:“王爷,您要保重。王妃娘娘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您如此啊!”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进来。” 张太医推门而入。书房内光线昏暗,王爷背对着门,坐在阴影里,如同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面前书案摊着一张染血的襁褓锦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宁”字。 那是他蘸着妻子身下的血,为女儿写下的名字,姬宁。 只愿爱女,一生安宁。 “那日,你说西平侯府主母身怀双胎。”姬泓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张太医立刻明白,低声道:“是。西平侯夫人裴氏,身怀双胎,已近足月。双胎凶险,古来有之,力竭难产、婴孩窒息的不在少数。老臣听闻,侯府上下,亦是忧心忡忡。” 姬泓缓缓转过身。三日未眠,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悲痛,而是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坚硬的决心。 “一个月够不够?”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张太医心头一颤,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图。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若谋划得当,够!” 王爷对他恩重如山,当年若非王爷相救,他早因不听太子之令拒绝在疫民汤药之中下猛药而被处死。 月前他奉大长公主亦是西平侯府老夫人之命为侯夫人诊脉,观其脉象恐不利生产。 “好。”姬泓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棺椁上,眼神痛苦而决绝。 “本王要她活,用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计划的核心,需要一个能深入侯府内宅、且绝对可靠的人。姬泓的目光,锁定了侯府主母的陪嫁心腹——吴嬷嬷。 吴嬷嬷是青州人士,原本有个美满的家,却被青州“天火”,吞噬殆尽。三月前,青州来信说吴嬷嬷父亲六十大寿,让她回老家团聚,但因侯府主母身怀双胎身边离不得人,便让丈夫带着一双儿女回青州祝寿,她在侯府当值而侥幸逃过一劫。 姬泓让人趁着吴嬷嬷出府,从暗巷绑了她来,在书房密室召见了吴嬷嬷。 姬泓直指核心,拿出青州大火案搜集来的证据摆在吴嬷嬷面前,告诉她并非天火,而是**。 “吴氏,你可知青州大火案,并非意外?”姬泓的声音冰冷如刀。 吴嬷嬷刚从被绑的慌乱里勉强镇定下来,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里瞬间迸射出恐惧的光:“王爷您说什么?” 姬泓将一份密报推到她面前,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当年大火背后,太子表弟运送桐油失职的证据。 “害你家破人亡的仇人,与害死王妃的是同一个人。” 吴嬷嬷死死盯着那份密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滔天的恨意。 “本王……要替王妃,替那些枉死的冤魂,向那东宫讨个公道!”姬泓红着双眼,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但在此之前,本王要保住唯一还能保住的骨血,本王的小郡主,她必须活下来!” 吴嬷嬷皱眉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爷,小郡主不是死了吗?! “西平侯夫人怀的是双胎,风险极高恐难都得以存活。本王要你,”姬泓一字一顿,目光如炬,“在产房之内,将侯府其中一个孩子,换成本王的小郡主姬宁!” 吴嬷嬷的呼吸骤然急促。这计划胆大包天,一旦败露,万劫不复,她不敢。 “事成之后,”姬泓见她踌躇不决,声音带着坚定的承诺。 “本王以列祖列宗起誓,倾尽宣王府之力,必帮你手刃青州纵火元凶!以仇人之血,祭奠你吴家满门,也祭王妃在天之灵!这是交易,也是你唯一能亲手复仇的机会!” 青州大火中亲人凄厉的惨叫的画面在吴嬷嬷脑中交织、翻滚。刻骨的仇恨最终化为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力量。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 “老奴……万死不辞!愿以此残躯,换小郡主一线生机,换……仇寇伏诛!” 接下来的一个月,在极致的隐秘中,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 王府内宅,一个隐秘的暖阁里,早产体弱的姬宁被精心照料着。她比足月女婴瘦小许多,但在张太医的精心调理下,生命体征渐趋平稳。孙嬷嬷日夜守候,王妃受惊血崩离世,她将用生命去保护小郡主。 一个月后的深夜,西平侯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侯夫人裴氏的产房里,痛苦的呻吟与稳婆的鼓励声交织着。 宣王府内,一片肃静。 姬泓站在书房窗前,望着西平侯府的方向,背影僵硬如铁。他身后,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将一滴精准剂量的龟息散药液,喂入姬宁口中。 片刻后,襁褓中的婴儿呼吸变得极其微弱,体温缓缓下降,小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如同沉睡。 “王爷,时辰到了。”孙嬷嬷把小郡主抱在怀里,低声道。 姬泓紧握双手克制着没有回头,只从喉间艰难的挤出两个字:“去吧。” 去过你的安稳生活吧,宁儿。 孙嬷嬷将姬宁用厚厚的貂裘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紧紧抱在怀里。在几名死士的护卫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王府通往侯府后巷的密道中。 西平侯府产房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侯夫人在艰难诞下一位健康的小公子后,已然力竭。 第二个孩子迟迟不肯出来,稳婆们焦急万分。 “夫人!用力!快!看到头了!”侯府的稳婆嘶喊着。 张太医作为坐镇太医,一脸凝重地守在屏风外,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吴嬷嬷作为经验丰富的陪嫁嬷嬷,也在产床边紧张地忙碌着,她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稳婆高声喊着“出来了出来了!” 旋即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哭啊?”稳婆伸手拍打这女婴的后心,看着浑身青紫的女婴面带疑惑,伸手探了探鼻息,又猛然收回手,一脸凝重之色。 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没气了,小小姐没气了……” 这是个死胎! 产房内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哭泣。侯夫人闻此噩耗,彻底晕厥过去。 屏风外,西平侯崔靖臣如遭重击,踉跄一步,脸色惨白。守在外面的侯府老夫人也握紧了扶手。 张太医立刻起身拦住要闯进内室的侯爷,沉痛道:“侯爷慢着!容老臣去看一眼。”他快步走入产房。 产房内一片愁云惨雾。吴嬷嬷正用一块沾着羊水和血污的锦被包裹着一个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瘦小女婴,动作轻柔,脸上带着真切的悲戚。 看见张太医进来,眼神迅速交汇。张太医查看一番,的确没了声息,是在腹中憋久了缺氧窒息而死。 沉重地摇头叹息:“唉……在腹中耽搁太久,回天乏术。”他转向吴嬷嬷,声音不大却清晰,“吴嬷嬷,为小小姐净身,准备后事吧。” “是,老奴明白。”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 随后入了内室为侯府主母诊脉,救治。 侯爷看见吴嬷嬷抱着女儿出来扑向女儿,被吴嬷嬷含泪拦住:“侯爷节哀,莫惊了小小姐…让老奴带她净身更衣,体面走吧…” 趁侯爷悲痛失神、稳婆又抱来小公子给侯爷和老夫人看,众人注意力分散,吴嬷嬷声音哽咽,抱着死婴,在两名侯府仆妇的陪同下,走向隔壁的净室。 净室门关上。吴嬷嬷对仆妇道:“去打盆水来,要热的。” 支开一人。 又对另一人道:“去取给小小姐预备的小衣裳来。” 支开另一人。 就在这短短的空隙,吴嬷嬷抱着死婴快步上前打开净室的后窗,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孙嬷嬷,闪电般将怀中那个包裹在貂裘里、服了龟息散、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婴儿塞到吴嬷嬷怀里! 同时,吴嬷嬷迅速将怀中那个真正的死婴塞回给孙嬷嬷。整个过程在黑暗的掩护下,快如电光石火,无声无息。 窗户瞬间被紧紧合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11章 掉包 吴嬷嬷心脏狂跳,咚咚作响的心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作镇定,迅速将姬宁用那块沾了血污和羊水的锦被裹住,把锦被上的血污和胎脂蹭在她小小的身上。 这时,侯府仆妇端着水盆和衣裳回来了。 吴嬷嬷喉头滑动,强压慌乱的接过水盆和衣裳,将姬宁放在准备好的干净软布上,开始仔细地为她擦拭。 她的手指能感受到婴儿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体温,和极其缓慢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 一旁的婆子低头擦着眼泪,他们也是侯夫人身旁的老人了。拼死生下的孩子,竟是个死胎! 也不知夫人醒来后该是多么难过。 温水浸润着姬宁小小的身躯,龟息散的药效逐渐消退,体温也随之回升,灰白的小脸上浮上一丝红润。 吴嬷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头看了眼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两个婆子,佯装惊讶的惊呼一声: “小姐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两个婆子立刻围上前,视线紧紧盯在姬宁小小的身躯之上,她们守在产房外没见过侯府小姐真正的模样。 此刻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婴儿,也看不出还活着的迹象,眉宇间的骐骥消失不见,转为疑惑的询问: “老姐姐,你别是眼花了?” 吴嬷嬷神色紧张,捏了捏姬宁柔软的小胳膊对着那二人说“你见过哪个死人这么软的?快去找张太医啊!” 二人眼中的疑惑取代惊喜,立刻转身朝产房跑过去,没一会儿张太医就‘急色匆匆’的赶来了。 张太医猛地推开净室门,一脸‘凝重’地走进来:“如何?”。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吴嬷嬷已经擦干净用包被包好的姬宁。 二人视线相交,吴嬷嬷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悲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声音颤抖: “张…张太医,老奴方才擦拭时,似乎觉得小姐的指尖动了一下!” “什么?!” 张院判立刻上前,动作夸张地俯身,手指‘颤抖’地搭在姬宁细小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动,龟息散的药效正在褪去,又将耳朵贴近姬宁的胸口。 整个净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太医保持着这个姿势,眉头紧锁,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几息之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爆发出一种如同发现神迹般的狂喜和激动,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净室: “有脉息!虽弱如游丝,但确有一线生机!天佑贵府!天佑贵府啊!快,取老夫金针来,快!” 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惊雷,外面守候的西平侯和老夫人瞬间涌到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 张太医立刻‘全神贯注’地施针,手法迅疾又‘凝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张太医精湛的’抢救’吸引。 时间流逝,半个时辰已过。姬宁仍旧软绵绵的躺在案台之上,没有任何声响和活动,就在西平侯崔靖臣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呜……哇……”一声微弱的,带着无尽委屈和虚弱的婴儿啼哭声,清晰无比地从张太医臂弯的襁褓中响了起来。 龟息散的药效恰好完全褪去,侯府小姐“活”了过来! “活了!小姐活了!”净室内外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张太医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虽然孱弱但确实在呼吸、且还在哭泣的‘侯府小姐’展示给冲进来的侯爷。 “侯爷,苍天垂怜!小姐救回来了!”张太医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和不加掩饰的激动。 西平侯崔靖臣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女儿”,这个铁骨汉子瞬间泪流满面,颤抖着手想要触碰。 张院判却适时地后退半步,脸上的喜悦迅速被深重的忧虑取代,语气变得无比凝重急迫: “侯爷,小姐虽暂时救回,然在腹中耽搁太久,元气大伤,先天弱症已入骨髓。此非寻常汤药可速愈,京中虽有名医,却恐难根治。稍有差池,恐有危险!” 他目光灼灼,看向西平侯:“为今之计,唯有速速将小姐送往侯夫人的母家平崖裴氏,裴氏乃杏林魁首,百年医药世家,底蕴深厚,最善调理此等先天不足之症!现下唯有裴家圣手,方能保小姐平安长大。侯爷,此乃救命紧要之时,片刻也耽误不得!宜急!宜速!” 西平侯抱着张太医递过来的女儿,看着她那瘦小孱弱的样子心疼不已。 又听着张太医的诊断和急切催促,初为人父的欣喜和对女儿的心疼压倒了一切疑虑。 “平崖…对,去平崖岳丈家!”他几乎吼出来。 宣王府陷入深沉的夜色,今日是王妃和郡主停灵的最后一日,明日便要下葬。 姬泓独自一人站在王妃的灵柩旁,巨大的棺椁旁边,还停放着一口小小的棺木。 他亲手打开那口小棺,里面空空如也。 他将那个染血的、写着‘宁’字的襁褓碎片,极其爱重地放入小棺之中,又轻轻放入几件王妃生前为未出世孩儿缝制的小衣。 然后,亲手合上了棺盖。 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王府长史李伯无声地走进来,低声道:“王爷,侯府的车驾已出城了。张太医遣人来传话,他和吴嬷嬷陪同小郡主将一同前往平崖,一切顺利。” 姬泓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的小棺木。许久,沙哑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响起,带着满腔的不舍和期望: “宁儿,活下去。” 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的虚空,死死盯向东宫的方向,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 “替你的母妃,替为父好好看着。” “看着那东宫塌毁的那一天!” 李伯拿出袖中两月前就宣读过的圣旨,那是太子特地为王爷’求’来的,封宣王为平崖王,赐封地平崖。 原本圣上顾念着王妃即将生产,准王妃生育后再启程前往平崖,可如今…… “王爷,太子今天遣人来了,待王妃下葬后让王爷即刻启程去平崖。” 如今太子是装都不想装了,只想把他赶出东京。 吴嬷嬷声泪俱下的讲述着那段过往,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是王爷费尽心思为她谋求的安稳。 泪洒衣襟,原本单薄的身躯更添一分羸弱。风吹动窗扇发出碰撞的声音,丝丝缕缕的寒风钻进温暖的内室,冻得崔玄珠心头发凉。 吴嬷嬷看了眼在窗外正合上窗扇的逐月,回头拿着帕子为小姐擦泪,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开了口。 “小姐别怪逐月她们几个,王爷把她们安排在身边保护您,没有王爷的允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您的真实身份的。” 崔玄珠的素手捏紧了丝帕,目光灼灼探究地盯着吴嬷嬷。 “嬷嬷,如果我那天没在正素巷,是不是将永远被蒙在鼓里?” 吴嬷嬷没有犹豫,直愣愣的跪在地上“是,小姐不知道才是最好的结果,王爷所求唯你平安。” 听到这句话泪控制不住的落了一滴,抬手抚了下脸颊,语气听不出喜怒。 “嬷嬷的家人死在青州大火之中,凶犯至今逍遥法外。父王故去,你若不告知于我将再无人替你报仇,为何嬷嬷仍旧选择瞒我?” 吴嬷嬷依旧垂着头,双手支在地上声音哽咽。 “若非王爷相告,老奴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家人死亡的真相。王爷已用尽全力去揭露太子的罪行,可仍旧没翻起一点水花。老奴感念王爷,又怎么能将王爷唯一的女儿推入那吃人的火坑。” 崔玄珠心中动容,她的确因她们不如实相告而心生怨念,可听了吴嬷嬷的话她竟是再生不起一丝怨了。 叹息一声,伸手扶起吴嬷嬷。嬷嬷和春花秋月一同照顾她十六年,说生气是真,可她们间的情谊也是真。 “嬷嬷,以后无论任何事都别再瞒我了。” 吴嬷嬷看着小姐红红的杏眼,狠狠点着头。 “罢了,叫她们进来吧。” 春花秋月四人站在吴嬷嬷身后低着头,等着主子发话。若是主子真的动气要遣散她们该如何是好?可无论如何,就算只做普通的洒扫丫鬟也要留在主子身边。 臆想之中的责罚和遣散并没有到来,主子交代了回京事宜,以及联系王爷旧部。 主子说,圣上或对王爷之死存疑,她要为王爷沉冤昭雪。 第12章 太子殿下死了 车轮滚滚,细雨迷蒙。归家路途漫漫,行路一月有余。从冰天雪窖的北地一路南下至春意融融的汴州,风雪化成春日细雨。 玄珠正披着一件兔绒里子的绣面披风倚在软枕上,翻看着父王遗留下来的卷宗。 峨眉轻蹙,点漆的眸子漫着郁色,芙蓉面上浮现几分愁思。 儋州军饷贪墨案,抚远大将军和儋州军士死亡的真相竟是如此惨烈,太子为堵人口舌竟残害忠良至如斯地步。 也是了,他对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得了毒手,何况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军士? 手搭在卷宗页上,蹙眉揉着额角。心中思绪繁杂,无数计划在脑中翻涌堆叠,却没一个能着手实施的。 她的身份有碍亲自查案,更何况她一介女流诸多掣肘在身,父王遗留的卷宗需得传达天听,有些案情还需继续调查。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行走朝堂能在明面上替她查案的帮手。 低眉看手中的的卷页,上面正写着一句:将军被斩于阵前后,太子为安军心,以请封将军之子保其家眷无忧为名以平悠悠众口。 抚远大将军被太子斩于阵前,传回东京的消息却是将军英勇殉国。其子姓甚名谁卷宗并未提到,想来他父亲真正的死因,他也不知。 她远在平崖,朝中事她大都不知晓,太子究竟请没请封于将军之子也不得而知。若是将军之子在东京有个一官半职,对她或有一线助力。 可依着太子这般暴虐无道的性子,也只怕是为掩人口舌的借口罢了,那人在不在世且还另说呢。 合上卷宗,头痛欲裂。 正逢队伍歇脚,品秋撩帘子,逐月端着一盏热乎的八宝牛乳茶和杏仁酥进了马车。 看着小姐一脸愁思的模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小姐都在翻看王爷遗留下的卷宗证据,因着从前在闺中消息闭塞,每每看完卷宗便叫人去探查消息。 刚开始小姐还问过她们姐妹几个,可她们只照顾小姐起居生活,对这些案情和东京人物关系实在不了解。 连日的赶路和忧思,小姐面上添了倦色和疲态,眼下淡淡的乌青正昭示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夜不能寐。 小姐总在夜半偷偷躲在寝被里哭,泪浸透一条条丝帕,她知道,小姐想王爷了。 那个为小姐筹谋一生,只盼她平安无恙的王爷,让人如何不想呢?若换作是她,也是会想,会后悔的。 看着小姐一条玉臂支在案上,正按揉额角也未得舒展的愁容,逐月上前把托盘置在案几上,伸手为小姐轻轻的揉着额角。 小姐也不过才十六岁,还是待字闺中尽情玩乐的年纪,可正素巷那一夜过后,全变了。 小姐不再有闲心看窗外的景色,见了山寺下刚刚开了花苞的桃花,也不再兴冲冲地跑过去闻闻花香。不再每日精心挑选佩戴的珠钗璎珞,甚至也不在意穿的衣裳有没有熏过香。 从前小姐可是最讲究这些的,可自从那夜之后,小姐在意的只有卷宗上的那些人和事。 她能感觉得到,有些东西正在从小姐身上流逝。那一夜的巨变无时无刻地催促着小姐快快长大,快点有能力替王爷扛起这副重担,再快一点长大为王爷报仇雪恨。 小姐一点点长大,可是快乐也正在一点点流走。 过了汴州就是东京了。进京的前一天,穿云就骑着一匹快马入了东京向西平侯府通传去了。 入东京城的前一夜,汪植和镖局的人向玄珠辞行。玄珠将那枚墨玉交还给汪植,又赏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回平崖了。 今日晌午刚进了东京城门,就听到一声轻快悠扬的男声: “妹妹!” 紧接着崔玄珠的车帘就被一个容貌俊俏的小郎君撩了起来。少年眉目清朗,眼中盛满了清晖宛如仲夏夜的星辰。 他唇角高高翘着,一口白牙晃的崔玄珠心慌。 崔玄珠被突然撩帘而进的少年吓了一跳,手中的团扇都撇在了地上。 这就是她那孪生的‘哥哥’罢。 崔少白一屁股坐在她身侧,兴冲冲地拉起她的手,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直盯着她瞧。“妹妹,我是你哥哥呀!” 崔少白从上到下的看着妹妹,和平崖送来的画像别无二致,要说有哪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比画上还更漂亮! 不过不都说孪生子长得像吗?永定伯府那对孪生兄弟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模一样。他和妹妹却一点都不像,要非说哪里长得像的话,那就是他们都一样好看! 玄珠眼珠转了转回过神,回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哥哥安好,怎地到城门口来了?” 崔少白拉着妹妹的手不放,生怕她下一刻跑了似的。见妹妹花儿一般的容貌,蜜糖似的笑简直想立刻带拉出去给大伙瞧瞧,他也是有妹妹的,还像朵花儿似的! “我着急见妹妹,昨儿得了信儿,今日早早就等在城门口了,我要第一个见到妹妹!” 说罢一把抱住了玄珠,隐隐有些哭腔“妹妹,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团聚二字如同一把冰针扎在玄珠心头。 她是个赝品,是个冒牌货。作为惩罚,她和家人再也没有团聚的那一日。 眼见妹妹一双杏眼蒙上水雾,崔少白一张笑脸浮上担忧,紧蹙着眉手足无措地安慰道: “是我不好,平白把妹妹惹哭了。这团圆的大喜日子妹妹可莫要哭了,待会儿让母亲瞧见定把我屁股都打开花了。” 听着兄长这大赖赖平白直叙的话语,逗得玄珠举起丝帕掩唇轻笑。 突然外边传来敲锣打鼓夹杂着喝彩的声音,马车所过之处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吵吵嚷嚷着热闹非凡。 玄珠推开车壁的小窗朝外看去,探春品秋正走在马车旁,也新奇的瞧着。 街市两边表演杂耍的的班子竟将永昌街都排满了,看客围在戏班子周围高呼喝彩扔着赏钱,一派热闹。 一个小男童三两步奔到另一个男子肩上,手举着火把嘴里不知喷出了什么,霎时间一条火蛇喷涌而出,席卷着热浪直冲着玄珠的马车而来。舞剑的少年彷如江湖侠客,招式行云流水。 “东京一向这般热闹吗?” 崔少白复又推开小窗,一名胡姬正手持红黄丝绦跳着胡旋舞,身姿曼妙,脚步婀娜。 “妹妹刚回京有所不知,再过两日便是明祯太子的寿辰,月初太子出宫路遇为其贺寿的杂耍班子赏了个金元宝,这不,天南海北的戏班子都蜂拥而至,只盼着能得太子青眼呢。” 闻言崔玄珠嘴角轻扯,轻哼了一声。她父王含冤而死刚刚入葬,他就庆贺上寿辰了。 狼心狗肺。 或许是老天爷也听到了她的心声,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从她们马车后传来,接着是人群跪拜问安之声。 “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刚刚还一片热闹喧哗的街市瞬间安静下来,崔少白也拉着她要下车撵行礼,还没等玄珠出了车厢,忽然惊叫马鸣,人仰马翻刀剑之声充斥耳边。 跪拜在道路两旁的百姓瞬间做鸟兽散去,人挤人互相推搡吵嚷着。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元宵那日的兵荒马乱,玄珠的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 “杀人了杀人了!太子殿下死了!” 一声响彻云霄的高喊仿佛平地惊雷,静默了一瞬后是更加喧闹的喧嚷尖叫,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出这永昌街。 惊异之色浮上玄珠的秀颜,就这么死了?她…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春花秋月四人死死守在马车周围,警惕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玄珠扶着车壁刚要迈出去看看,就被崔少白推进了车厢。 “妹妹别出去,外边出了乱子快快回府为上。” 崔玄珠坐在软垫之上,手上绞着帕子,柔嫩的素手很快被绞出红痕。太子长街被刺杀,哪是那么容易回府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宫戍卫把永昌街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东宫戍卫查案,尔等莫要轻举妄动!” 东宫戍卫把遇刺的太子扶进坐撵,那小黄门吓得屁股尿流的爬起来跟着车马送太子回东宫。 小黄门高喊着太子殿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着。 行刺的男子被压在地上,头被戍卫狠狠踩在脚下。 玄珠看着那太子华衣锦袍,软绵绵的被戍卫搀扶着,面色苍白胸前插着一把长剑,俨然是个死人了。 的确是眼睁睁的看着那太子咽了气,可总觉得哪里不对。皇朝的继承人,竟就这么死在了长街?死在了一个单枪匹马的少年郎手中? 荒谬。 若是太子这么容易死,父王早将他捅个三刀六洞了。 第13章 天赐良机 没有想象中侯府朱门外的接风盛景,崔玄珠一行人被东宫戍卫押送至刑部,等待审问。 玄珠心中愤恨,刚到了东京城就被拉在这刑部听候调查,这该死的太子果然克她全家!灾星,真死了才好呢! 永昌街案发现场的所有人都被抓来了刑部,事关太子生死大事,刑部挨个盘查一番后才会释放。 一入了东京城就发生此等大事,还真像父王信中所说的东京波云诡谲。 春花秋月和吴嬷嬷把玄珠团团围住,生怕出了半点纰漏。上次元宵节事发,主子失踪两个时辰至今她们想起都后怕。 崔少白拿着侯府的令牌“啪”的一声拍在刑部公堂的案桌上,少年气的面上俱是怒意。 他妹妹刚进了东京城,还没归家见见父母高堂就被拉来这刑部,若是他不在,妹妹没得法子自证身份,怕不是还得和那群被抓来的一同入那骇人的监牢! “周郎中,你莫不是不认得我是谁罢!” 刑部郎中年事已高,哆嗦着身子擦了把头上的汗。太子于长街遇刺已是震惊朝野上下,他一把年纪马上就要告老还乡,没想到卸任前几月竟能遇上此等大案。 “哎呦世子啊,这太子殿下遇刺是震动国本的大事,按律在场的人需得做了笔录才能走啊。” 眼见兄长还要发威,玄珠上前拦他,左右也不是他一个郎中说了算的。 “哥哥,罢了。早些结束,我们也早些回府,父亲母亲怕是要等急了。” 崔少白横眉冷对的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做完笔录,横了眼低头恭送他们的郎中,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拉着妹妹出了刑部。 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说,看吧,我多光明磊落,和刺杀太子可毫无关系! 逐月快步上前,给主子戴上一顶帷帽。好好的姑娘家从刑部出来,让人瞧见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出了刑部,迎面就遇上了那位护送她父王棺椁入京的护丧使,邬公子。 他身着绯色的官袍,胸口绣以云雁,腰扣玉带,威风凛凛。站在一众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一双鹰鸠般锐利的眼扫过崔玄珠一行人,崔少白和他打招呼,他只冷冷点头,肃着一张冷硬的俊颜,虽跛脚却步伐极快地从他们身前擦身而过。 和她在平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一样,冷硬,严肃,仿佛不可近身的虎豹。 经过崔玄珠身边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清甜的,沁人心脾的甜香。回头扫了眼那戴着帷帽的女子,又匆匆回过头。 太子遇刺一案疑点颇多,他脑中思绪繁杂,只一晃而过的念头还来不及抓住就被案情冲散。 接着小黄门捧着圣旨一路风驰电掣跑进刑部,远远的能听见一声“此案交由都察院审理。” 马车停在西平侯府门前时已是掌灯时分。 朱红的中门依旧为远道而归的女儿大敞着,四五个仆妇站在那贵妇人身后。贵妇人披着宝相花纹样的沉香色披风,静静伫立在春日微凉的夜色中,神色焦急的张望着路口来往的马车。 直到一辆由两头红棕色骏马拉着的朱轮青盖的柏木马车,檐角雕刻着精致的小兽,再看那车衣上绣着的绶带鸟,是玄珠的马车无疑了。 还未等女儿下车,侯夫人已快步到车架下等着了。 春花秋月向侯夫人问安,吴嬷嬷已然垂泪跪在地上。“夫人,老奴把小姐平安带回来了。” 十六年前她刚生产完不足半月,她那病弱的小女儿就由吴嬷嬷护送着离开了侯府,时隔十六年再次归家,侯夫人泫然欲泣,扶她起来。 强忍的泪花在见到女儿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时,尽数落下。先是拉着小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又伸出手在女儿脸上摸摸,手指抚过女儿冰凉的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那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拢拢女儿的绣面披风,最终把女儿拥入怀中。 “我的玉凝,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一早就有人通报太子遇刺,玄珠的马车途径永昌街被扣在刑部审问,遣了人去也没个回信,侯爷又不在府上,心惊胆战了一下午总归是把女儿平安盼回来了。 泪珠子滑过腮边,心虚,无力充斥着玄珠的心。 她是个小偷,偷走了本属于崔玄珠的一切。侯夫人这深切的爱女之心,让她羞的几乎无地自容。 “母亲。”二字从口中说出的一瞬间,挣扎焦灼的内心却生出许多私心来,这么好的家人,她也想拥有。 “哎,好女儿!” 崔少白也被这母女二人的深情厚谊熏出了泪滴子,抬手状似无意地擦了把泪,把相拥的二人分开。 “母亲,这外边冷着呢,别冻着了妹妹,快快进去罢。” 侯夫人一手拉着一个,一双泪眼中满是欢愉,欢欢喜喜进了侯府。 十六年,终于团圆了! 一进正屋,一张黄花梨的圆桌上以甜白釉的瓷盘盛满了各色菜肴。 蟹黄扒鱼翅、酒糟蒸火腿、菌菇炖鹿筋、樱桃肉、茄鲞、醋搂银鱼、鸡髓笋汤、菱粉糕。 颠簸折腾了一整日,此时月上柳梢闻着饭菜的香味,真真是有些饿了。 侯夫人用帕子擦拭泪痕,理了理妆容,拉着女儿落座。 “得了信儿知道你回来,提前好几日就开始备菜了,都是你在平崖时爱吃的,快尝尝。” 说罢夹了块鱼翅放进女儿盘中,看着女儿这清瘦单薄的身子,泪光又开始在眼中打转。 “多吃点玉凝,瞧瞧这瘦的。”抚摸着女儿后背突出的蝴蝶骨,心疼漫上心头,平崖距东京千里之遥,这一路上得受了多少罪…… 玄珠给母亲盛了碗笋汤,看看这屋内只有哥哥和母亲在,不禁问出声“父亲呢?” 侯夫人终于想起侯爷不在这回事,头痛的扶了扶额角。 “你父亲本来告了假在家中等你归府,可今日晌午太子于永昌街遇刺,急慌慌地被叫走议事去了,直到现在还未归家……” 玄珠点了点头,想起太子遇刺一事总觉得事有蹊跷。当时太子当胸中了一剑,怕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的。 太子薨逝的消息一整个下午也未传出分毫,不过当朝太子薨逝控制消息也是有的。 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些事儿自有他们男人去做,再大的事也扰不了咱们的清净。今儿你也累了,早早歇息去吧。明日还要拜见你祖母、叔婶,有得累呢。” 见用的差不多了,侯夫人让她早早回去歇息。 “是啊妹妹,明日你若累了只管告诉哥哥,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偷懒。” 崔少白拍着胸脯承诺,头高高的扬着,信誓旦旦的样子颇有些滑稽。 侯夫人用纤细的手指指了下儿子的脑门“你个泼猴,可别教坏了妹妹。” 看着打趣的二人,玄珠心中微动。在平崖时,也时常见舅母这么含笑教育含宜妹妹,每每她都羡慕得很。 她曾经梦寐以求希望回到母亲身边,如今美梦成真,却是别样难言的酸楚。 那些梦寐以求,终究成了奢望。她的母亲,早就死了。现在的幸福日子,是她偷来的,占了别人的。 把崔玄珠安置在和平崖闺阁同名的晚香堂,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回房去了。 一路奔波快两个月,今日又来了这么一遭,简直要累的快晕倒在塌上。 探春藏花扶起累成一滩水似的小姐入了净室,品秋提起熏笼放入小姐最爱的香雪云霓熏着床榻上的被褥,逐月接了穿云递进来的信收在袖中。 等小姐出了净室,探春正为小姐擦着发尾,藏花往小姐身上涂着香膏,逐月才把袖中的信递上去。 玄珠强打起精神,拆开印了火漆的信封。是查将军之子的事有了回音。 信中写道,太子并未请封于抚远大将军之子,因其除了将军的职位还是魏国公,其子邬开霁只世袭了其父的爵位。小魏国公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王爷的棺椁就是他护送回京。 竟是这般巧吗? 父王查清了他父亲的死因,她在平崖救了他,而他护送父王棺椁回京。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个邬开霁,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可是,怎么让他相助呢?巴巴儿的跑过去告诉他,你的眼盲是我治好的? 未免太过刻意,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人怀疑,出尔反尔挟恩图报,更何况人家已经以厚礼相赠,互不相欠了。 还是直接告诉他,我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想起今日他那冷飕飕的眼神,玄珠不禁打了个寒战。 若真是告诉他,他定会怀疑她的身份,届时可就难办了。 逐月打开熏笼,玄珠头疼欲裂把信笺丢了进去,索性不想了,翻身进了寝被中。 一晚上光怪陆离昏昏沉沉的梦,一会儿是邬开霁眼前蒙着粘血的白丝带,一会儿又是鸡鸣寺雨夜他坡脚而来送的那把伞。 他跛着脚,一步步走向她,把一份卷宗砸在她身上,恶狠狠的表情用充满厌恶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冷硬的能扎死人: “想让我帮你?做梦!” 说罢提着长剑就要杀了她,崔玄珠梦中大喊“不要!” 倏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洇在被褥里消失不见。 是梦,还好是梦。 “小气鬼!” 玄珠狠狠锤了下被褥,发泄着梦中被他一箭穿心的惊惧气恼。 撩起窗幔一看,室内还是一片暗色,唯有稀薄的晨熹微微映着光。 复躺下去,却再无睡意,脑中全是他的跛脚之姿。 他怎么跛脚了呢?从鸡鸣寺一别已一月有余,昨日一见跛脚之态未有好转反之愈重。 跛脚? 崔玄珠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里歘歘歘的映着希望的小火苗。 昨日还想怎么接近他让他为自己所用,这不就是天赐良机吗! 第14章 请安 卯时正,探春端着彩绘的漆器盥盆,藏花手端托盘,有加了珍珠粉、檀香、丁香的澡豆。漱口的瓷制漱盂,以盐为基底混合了茯苓、薄荷、冰片、沉香制成的牙粉,象牙的篦子和素馨花油。 虽已是春日,冬日的萧瑟还未完全褪去,屋里仍旧烧着地龙,春花二人推门而入,温暖的素馨香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花圃。 是香雪云霓的香气,很是清甜的味道。 原以为累了这许多日,小姐定然会赖床不起的,她们二人还提早几刻进来准备叫醒主子,没想到小姐已经起身了。 还在从平崖带来的大药箱前翻找着什么,地上一片狼藉,摆满了从药箱中掏出的药瓶。 听见她二人进来,玄珠依旧坐在软凳上翻找着,头也不回的问: “我的金玉断续膏呢?” 探春藏花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问,二人急急放下手中物什,快步行至小姐身前蹲下,双眼紧张地上下打量小姐“小姐可是受伤了?” 玄珠见她二人关切紧张的样子,摆摆手“不是我,是那位邬公子。” 说罢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勾勾手让她二人近前些,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闪着奇异的光亮,唇角的弧度透露出她的得意,低声和她们二人说了自己的计划。 探春藏花复对视一眼,眼中有疑惑闪过,藏花很是担忧的问询“小姐,您这计划倒是行得通……可……您得如何见到邬公子呢?” 玄珠从软凳上起身,莲步轻移至妆台前,拿起一只芙蓉纹的掩鬓对镜自照。 “所以呀,你们二人今日便去帮我查查,这邬公子都经常去哪些地方,我也好去偶遇一下。” 探春起身,心中暗暗不赞成小姐的计划。刚想说,私自与外男相见于理不合,更何况是为其诊治这种私密之事,这是东京,若传扬开来,小姐还如何做人呐? 还没等开口便被藏花拦住,恰巧此时吴嬷嬷进来服侍,三个对了个眼神,藏花便拉着探春出去了。 刚站在廊下,探春就甩开了藏花的手,一脸气愤的样子,却还是压着嗓子低声说: “藏花,你可知倘若事发,小姐在东京就没脸再见人了!” 看着探春着气急败坏的样子,藏花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知?可眼下小姐的确需要助力不是吗?是你能行走御前还是我能?朝廷被太子把持,等闲人近不得圣上,这位邬公子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探春哑了声,藏花说的的确在理,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藏花拍了拍肩膀。 “好了探春,小姐心中自有计较。去知会品秋逐月一声,我和嬷嬷服侍小姐洗漱了。” 一清早向母亲问安后,随母亲一同到了瑞安斋向祖母请安。 祖母身边的嬷嬷通报后,随母亲入了瑞安斋。 崔玄珠身着浅艾绿竖领对襟纱袍,袍身织有暗银折枝玉兰花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领口、袖口及衣缘镶有三指宽的遍地金草花纹绦边。 下裳是松花色织锦马面裙,裙澜织有金线江崖海水纹,行走时金纹闪烁,如潮汐涌动。 头戴金累丝海棠花步摇,一对儿金质点翠蝴蝶掩鬓。 姿容雅正,端丽而不失娇俏,华贵雍容而自带清雅。周身散发着香雪云霓的淡淡花香,步履行动间环佩无声,唯裙摆微动,如春风拂柳。 玄珠在离祖母座前五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目光垂视地面,行了个万福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虽在平崖长大,可这一举一动,行礼问安的礼数却是半点不输京城闺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侯夫人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祖母也很是满意的点着头,伸手招呼她近前来。 “凝姐儿,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玄珠上前两步,祖母拉着她的嫩手在手里拍了拍,上下打量她的身量。 面上虽有些连日赶路以致的倦色和疲态,可那也掩不住其绝色的芳华。 “好孩子,可算是回府了。路上劳累了吧,这几日好好在府里休息着养养身子。” “得见祖母与母亲,凝儿早忘了累是什么滋味了,现下就是让孙女绕着东京城跑两圈也不嫌累。” 玄珠的俏皮话惹得祖母与母亲笑意连连,从前在平崖她也最会哄外祖母开心了,既顶了崔氏女的身份,替她孝敬长辈也是应当的。 “这些年多亏你外祖家,才把你平安养大,祖母才能得这阖家团圆之喜啊。”说着祖母的视线望向大儿媳,言语间多有欣慰。 “侯府有个好亲家,靖臣福气好得了你这个贤内助,如今凝姐儿也回来了,我们侯府的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老太君不吝夸赞,几句漂亮话听得侯夫人心情大好。 她这婆母啊,是内阁大学士的嫡女,最是看中教养规矩了。若是得了她的青眼,她倒也爱和小辈们多亲近。可若是她瞧不上的,她是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几句话能给人呛个跟头。 正巧此时嬷嬷端着茶盏进门,侯夫人上前端了过来,亲自侍奉婆母用茶。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心自然要往一处使。” 祖母用完茶,玄珠递上一方春水碧的湖绉丝帕,上面绣着一簇清雅的素馨花,细闻还有素馨的香气。 老太君心中熨帖得很,直夸裴氏教女有方,不论儿媳还是孙女都是高门闺秀的典范。 侯府二房的二夫人邹氏,携嫡女崔明珠和庶女崔宝珠遣人通报,在门外候命,得了传召方入内请安。 二夫人请了安,眉弯眼笑热切的拉住了向她行礼问安的玄珠,一双眼睛盯着她仔细瞧。 倒是个美人坯子。 “哎呦呦,这便是凝姐儿吧。瞧瞧这漂亮的,跟画儿上的仙女儿似的。我房里这两个丫头,是比不上了,大嫂,你好福气呀!” 侯夫人只笑着和她打趣“哪有弟妹好福气,女儿在身边养大,你不知我这些年有多羡慕。” 侯夫人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这邹氏向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知道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 二房嫡女崔明珠站在母亲身侧,听着母亲夸奖崔玄珠的话,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崔玄珠身上。 那张脸,纵然带着些许倦色,也难掩其清丽绝俗,端方行礼中呈现出温婉娴静,说话间又俏皮灵动,确如母亲所说是自己无论如何用脂粉堆砌也及不上的。 二夫人招呼自己女儿上前:“明姐儿,快来,这是你七妹妹刚从平崖归家呢。” 侯夫人也含笑站在女儿身侧,为她介绍家中姐妹:“这是你五姐姐明珠,六姐姐宝珠。” 玄珠一一行礼问好,礼数十足。 崔明珠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嘴角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看似亲热的弧度,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七妹妹长途跋涉,想必是累坏了。瞧着这气色,还是该多在屋里静养才是正理。这春日里风邪最重,妹妹身子娇贵,少出门走动,也免得…过了病气给旁人,平白惹长辈忧心。” 她尾音拖长,那“病气”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淬了毒的蜜糖。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二夫人邹氏掩着帕子假意轻咳一声,目光瞥向别处。二房庶出的六姑娘崔宝珠神色飘忽的低着头,不吭声。 五姐姐近日来脾气都不大好,总拿她撒气。她知道,是因为七妹妹回府的事儿。从得知七妹妹要回府,这西平侯府的好东西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七妹妹的晚香堂。 名贵的药材、时新的衣料、精致的钗环、罕见的摆件…侯爷和侯夫人的愧疚与补偿之心,崔少白的满腔热忱,全都化作了这实打实的宠爱。 更何况五姐姐的未婚夫婿,还是捡了七妹妹的。 晚香堂的风光,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崔明珠的眼睛。 闻言侯夫人不大高兴,却因着她看似关切的话语没法说点什么,只安抚的顺了顺女儿的后背心。 崔玄珠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迎上崔明珠那双充满敌意和嫉妒的眼睛。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像是平崖深潭的水,映着对方略显刻薄的姿态,不见半分波澜,也无半分被刺痛的愠怒。 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声音依旧温软,却像拂过水面的微风,不带一丝涟漪:“多谢五姐姐关怀,凝儿省得。”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崔明珠准备好的后续奚落被噎在喉咙里,一口气不上不下,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祖母脸色不虞地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就挣来抢去的孙女儿,淡淡开口打断。 “行了,晓得你心疼妹妹。凝姐儿如今身体康健哪来什么病气,你莫乌鸦嘴胡乱说了。” 崔明珠一张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只觉得脸皮都被撕下来扔在地上了。纵使妒火中烧,也不敢抬头看祖母的神色,只狠狠剜了玄珠一眼。 小蹄子,刚回府就得祖母出言维护,倒是很会使手段。 二夫人邹氏见女儿被婆母呛了一句,一张笑脸也白了几分。刚想出言调和两句就听婆母又发了话,生生把话头憋了回去。 “侯爷和二爷还没归府吗?” 几人都落了座,侯夫人心中对二房的不满又多了几分,这个崔明珠,一见面就给凝儿使绊子。侯夫人呷了口松萝茶,顺过气儿来回婆母的话: “三郎五郎和一早跟车去接侯爷和二弟了,想必这时也快回府了。” 三郎名唤崔少桓,二房嫡子家中行三。崔少白行五,侯府嫡子唤一声五郎君。 一行人往膳堂而去,刚过了抄手游廊就见从二门过来的侯爷等人。 侯爷和二爷还穿着官服,官帽摘下被拿在手中。风尘仆仆的,眼下青黑满面倦色,胡茬都冒了出来,俨然是一晚没合眼的样子。 西平侯崔靖臣迈上阶梯,抬起头就见到妻子身侧那抹浅艾色的瘦弱身影。 和平崖送来的画像别无二致,春日暖阳落在她脸上,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近乎透明,淡青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那小人儿款步移至身前,规矩的行了一礼,声音宛若黄鹂般清脆的唤了声:“父亲万福。” 西平侯威仪的脸上也难掩激动与愧疚,看着身前这个几乎被自己“遗忘”在平崖的女儿,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伸手扶在她瘦弱的肩上,沉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15章 精怪 持续了半月之久的缠绵春雨终于停歇,一轮金乌破开层云,将万丈光芒毫无保留的倾泻于侯府的碧瓦朱甍之上,连廊下积存的水洼也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远处假山畔的垂柳经了雨水洗涤,绿意越发鲜亮逼人,柳丝如绦,轻拂过澄澈如镜的湖面。 这天地间豁然开朗的气象,正恰似那关键的信件落入手中。此前种种纷乱线索,重重疑窦,都在这朗朗乾坤下骤然清晰,交织成一张脉络分明的网。 太子果真没死,那日不过是个替身,替太子抓出了想方设法治他于死地的二皇子。 甚至崔玄珠都怀疑刺杀他的是否真的是二皇子的人?可认罪书上的的确确是这么写的,二皇子府上也搜出了密信,数名二皇子的内侍齐齐指认其意图太子之位。 信笺没入熏笼,化作一团灰烬。 玄珠仰倒在圈椅之上,无力感和疲惫充斥全身。亲眼看了二皇子的下场才深觉太子的势力深不可测,无论二皇子有没有储君之心,他都活不下去。 太子在铲除身边一切潜在的威胁,崔玄珠深刻意识到,在没有一击即中的准备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小姐,准备好了。” 逐月拿着一顶长帷帽在晚香堂的小书房外敲了敲门,已查到邬开霁每月朔望会前往香山寺为其父添香。 因其父尸骨无存,只有个衣冠冢,老国公夫人在香山寺立了个牌位,每月朔望之日焚香祝祷其早登极乐。起先是老国公夫人月月来上香,近两年身子不大好,便是邬开霁担了此事。 初一小姐扑了个空,没遇上邬开霁不说,还碰上了对儿野鸳鸯,羞的她们逃似的离开了香山,也不知今日十五是否会遇见。 香山寺的石阶高低不平,边缘处长满了厚绒绒的苔藓,几颗顽强的劲草从青石阶缝隙中探出头。 这长长的石阶,仿佛一道无声的考验,引领着香客从凡俗步入清净。 来了两次崔玄珠发觉这寺庙未免太过清冷,朔望之日都人烟罕见,此刻已日上中天,也没见着几个香客。 也难怪苔藓长的这般厚,滑不刺溜的,险些害她摔倒!别的寺庙为香客行路便捷,早修了路供香客往来,只这香山寺还老顽童一般,不知变通。 行至尽头,一座古朴的歇山顶式山门巍然立在眼前。朱红色的门漆已在风雨冲刷下斑驳脱落,露出内里深褐色的木门,如同耄耋之龄的皱纹,诉说着香山寺的历史久远。 殿宇飞檐上的那一列檐兽,依次蹲踞在檐角,麟甲翕张,怒目圆睁。 殿内烛火摇曳,梁间垂下的经幡色彩已旧,但仍能辨出精细的绣工。 玄珠拜了拜那座木胎泥塑,外覆金箔的观世音菩萨,年久失修金箔也脱落了不少,就连那金面之上也掉了块金斑,可见此处香火不盛。 眼帘半阖的佛像,眼神里没有具体的喜悲,只有无尽的慈悲与超脱智慧的宁静。 崔玄珠心虚的闭上眼不敢再看,开始诚心祈求菩萨: “观世音菩萨在上,小女子不求金钱地位,不求权势加身,只求让我见见那邬开霁,求他为我所用。” 拜了三拜刚要起身,逐月的手都托在小姐胳膊上了,她又跪在了蒲团上。 她想起初一那日未曾得手,继续小声的嘟哝着“若愿望成真,小女子定以金身相塑。” 因着帷帽太长,起身时还踩了一脚帽帘,雪白的纱帘印上了个泥脚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索性想摘了去,刚一动手就被逐月又扣在了脑袋上。 瘪瘪嘴捐了多多的香火钱,小沙弥便乐呵呵的引她到了禅房供她休息。 小沙弥一走她又钻了出来,待在禅房里怎么偶遇? 她在香山寺里漫无目的的闲逛,这个殿逛逛,那个殿瞅瞅,甚至还去后山的桃林赏了会儿花。待了一整天,眼瞧着就要日落西山也没人来通报见着了邬开霁。 兴致缺缺的准备下山,路过宝殿时恨恨踩了下门槛,毫不灵验! 转身要下山时,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寒光穿透云层,映在菩萨那慈悲的金面之上。那慈悲的面庞在崔玄珠眼中变得愈发骇人,仿佛下一刻便要抓了她在手中问问,胆敢对她不敬? 吓得崔玄珠两股战战,抖上三抖。 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瓢泼似的大雨来势汹汹,浇得崔玄珠个透彻。 跪在菩萨面前点燃三柱比她人还高的香,诚心诚意的道歉。 可雨无停歇之势,反而越来越大。甚至蒙上一层雨雾,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无法,下了大雨山路湿滑是下不了山了,只得传信侯府她在香山寺小住一晚,等雨停了再回府。 小沙弥送了她们几把伞,可许是这香山寺实在香客甚少,银钱短缺,这年久不用的油纸伞没等走到廊下便被吹了个稀碎。 落汤鸡似的进了禅房,崔玄珠拧了把衣袖上的雨水,实不该对菩萨不敬的! 好在每每出门以防万一都带着换洗的衣衫,在品秋逐月的服侍下擦了头发,换完衣衫,总算干爽些。 可品秋逐月就没那么幸运了,好在小沙弥送来了两套禅衣供她二人换上。 用了简单的斋饭,玄珠随手拿了本经书坐在窗下的圈椅上翻看着。禅房里点着的不是惯用的银丝碳,这劣质的碳一烧起来味道呛人不说还有些刺鼻。 雨声渐停,推开窗扇外面天色如泼墨一般,半点星子也不见。窗外雨后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微风拂面,倒是比这呛人的碳味好闻多了。 披了件藕荷色紫藤缠枝纹的织锦披风,逐月持着一盏小灯陪主子出去透气,留品秋在房中熏衣裳。 室外带着土腥味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涌入鼻腔,驱散了呛人的碳火味。 玄珠深深地吸了口气复又吐出,撑着凭栏看向山下。 暗夜中虫鸣鸟啼,水滴花落,还有远处僧人念经文的声音让这个春夜变得生动起来。 “看来消息有误,这个月的朔望邬公子一次也没来。” 玄珠眉宇间淡淡的失落,随手折了朵儿杏花在手中把玩,想起卸了钗环光秃秃的发间,伸手把杏花别在了鬓边。 “是奴婢办事不力,回头定仔细查问一番,请小姐责罚。” 逐月说着就要跪下,被玄珠先一步扶住胳膊。 “别动不动就跪,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看着小姐兴致不高,略有惆怅的样子,逐月也适时退下,只远远的坠在后头,不叫小姐发现扰了清净。 提着一盏鲤鱼灯,在这静谧的山寺中赏赏夜景,也算疏解一下心情。 路遇一个小亭,石桌上还摆着一架古琴。蒙了尘,断了弦显然被人遗弃在此了。玄珠将鲤鱼灯置在石桌,贴着石凳坐下,抚摸上这把琴。 素手于琴弦上翻飞,断了弦也能弹奏出清脆悠扬的琴音。一曲《空山忆故人》缓缓流淌于指尖,在这寂静的香山里婉转低吟,情诉思念。 上一次弹奏这首曲子还是在金陵的鸡鸣寺,父王就躺在那冰冷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椁之中。父王棺椁回京下葬,她连个敬香的资格也没有,哪怕远远看一眼,也不能够。 近些日子以来,顶着崔氏女的身份受着侯府的宠爱,羞愧焦灼不安没日没夜的折磨着她,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真实身份。 可她也时常觉得自己何不可怜?父王冒死为她拼出一条生路,可直到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身死,也没能唤得上一声父王。 一曲闭,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玄珠双肘撑着石桌掩面抽泣着,好不惹人怜爱。 到了东京已近一月,除了在刑部外那匆匆一眼,再没能和邬公子打上个照面,更别说她那满腹的计划更是无处施展。 也不知何时才能提上日程,为父王洗冤。 素手擦拭泪痕时,一方月白的云纹素帕悄无声息的递到她面前,彷如这寂静山林中突然出现的精怪。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寒光四起时,映在菩萨金面上的骇人场景,各种志异怪谈在脑中翻涌闪过。这不会是菩萨座下幻化成的精怪来惩罚她不敬神像的罢! 那精怪幻化的人形,还是和邬开霁一模一样的脸,连声音都一样,低沉的,不带丝毫情绪的: “又见面了。” 崔玄珠吓得一激灵站了起来,连哭都忘了,更是忘了自己跪在菩萨前求见他一面的虔诚和自己的满腹精彩绝伦的计划。 只怕这精怪捉了她去见菩萨,抬脚就要跑却被坚硬的石凳绊了一下,眼瞧着就要摔个狗吃屎,手臂被那精怪死死钳制住。 虽让她免于摔倒,可在崔玄珠眼中,这精怪就是来抓她的无疑了! 一张秀丽的小脸吓得面如白纸,瞥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视线。鲤鱼灯的微弱灯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面容,吓人得很。 颤抖着声音,细弱蚊蝇“你是人是鬼啊?” 邬开霁本还疑惑她的反应,听了这话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有这么骇人? 第16章 大忽悠 初一他因忙于太子遇刺一案不得抽身,今日结了案星夜冒雨赶来为父亲添香。 拜别了住持,忙碌了这许多日一朝安定下来只觉疲累得很,想着正好明日休沐,在寺中休息一晚再下山。前往禅房的路上却听得一曲哀婉低沉的的琴音。 思绪翻涌,耳熟的曲调一下子把他拉回在金陵鸡鸣寺那个雨夜。 彼时他因中了盐铁使的暗害修养了几日,刚刚重返平崖大牢奉圣上旨意准备押送平崖王回京,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王爷贪墨盐税一案。 圣上遣按察使来平崖查案是假,他奉密旨暗中送王爷回京是真。他和按察使设下这以假乱真之局,试探审理此案的盐铁使。 他冒充按察使转移视线,给使官搜集证据的时间。可他步入平崖的第一天就遭盐铁使刺杀,果真如圣上猜想,此案有疑。 当他复明后步入牢狱,按察使和平崖王皆已于今夜身死,案台上的认罪书按了血印,被盐铁使揣进怀里。 他欲争夺那认罪书,可终究寡不敌众,被盐铁使的人狠狠打伤了膝盖,眼睁睁看着他带着那认罪书,回京复命去了。 认罪书已写,此案已结,再无转圜余地。 没多久他被任命护丧使,护送王爷早已腐烂的身躯回京下葬。 在那个万千疑虑不得解,进退两难陷重围,百般无奈的金陵雨夜,也是这样哀婉的琴声,引他驻足。 琴音的未竟之志和痛苦挣扎,仿佛化成了万千琴弦环绕周身,拉着他不得控制的寻琴音而去。 那女子长发如瀑,未加妆点,只鬓边一朵洁白的杏花儿稍加点缀。身量纤纤,愁眉微拢,一行清泪滑至腮边,月光的映照下好似一颗明珠。 和记忆中金陵雨夜廊下抚琴的那张玉容重叠,竟又是她。 想起她遣侍女相赠的伤药,默了一瞬,还是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可没有想象中温柔小意的道谢,有的只是她惊惧不已的躲避和那句让他发笑的疑问。 他无奈的笑了一声,松开了扶住她的手。她得了解,立刻逃似的躲去廊柱后了,探出半个小脑袋打量自己,仿佛山间的狐狸被人惊起一身背毛,躲在远处观察。 逐月在远处看着不禁一脸疑问,这好不容易遇上了邬公子,小姐躲什么呢? “是在下唐突,惊扰了小姐。多有得罪,告辞。” 邬开霁拱了拱手作揖,转身步出小亭。踩着石梯下去的时候,突然“嘶”了一声,扶着栏杆一脸痛色。 不知何时月亮已突破重重浓云,月华之下树影斑驳,那人的影子映在石阶之上。 精怪是没有影子的。 崔玄珠脑中混沌沉淀,看着他那实打实的影子,手臂上他刚刚扶住的地方还泛着余温,逐渐回过神来。 见他扶着膝盖,嘶嘶抽气着,缓缓直起身要走,急急叫出声: “慢着!” 邬开霁回头,见她从廊柱后绕了出来,朝他快步而来。月华下,她身上华贵的衣料泛着鳞光,行走间披风衣摆翻飞,像只蝴蝶扑了过来。 “公子腿伤还未愈吗?” 惊闻她的嗓音,忽觉有些耳熟,可时间太久,有些无迹可寻。见她靠近,邬开霁忍着痛意直起身“旧伤,不劳姑娘挂怀。” 看着他这般疏离之态,崔玄珠也不大敢妄动,怕让他疑心。 “山中寂静,公子突然到访略有惊异。方才失态之处,还请公子见谅。”说罢行了一礼。 “数月前得公子赠伞,方不至湿衣,今日相赠锦帕,亦当道谢。公子腿伤缠绵数月,还未有好转之兆。小女家中世代行医,若公子信得过,不如让我为您看看?” 邬开霁忍着痛意椅在凭栏上,这位姑娘相赠的伤药确有奇效。公务事忙顾不得这点小事,忙起来也忘了疼不疼的,只是近日伤痛越发严重,尤其遇上这阴雨天,敷了伤药也不见好。 可毕竟男女有别,便淡淡开口谢绝:“一方锦帕而已,何劳姑娘言谢。在下自会寻医士问诊,不劳动姑娘了。”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崔玄珠心中越发焦灼,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再拖下去又得等到下个朔日。况且他的腿若真成废用,还如何助她? “公子左膝是否偶有虚浮微热,按之则痛深入骨,每逢阴雨天更是疼痛难忍?” 见他停下脚步,得意之色浮上崔玄珠唇边,挺直了小身板,十分傲娇地继续淡淡开口: “伤处迁延不愈,筋骨失养,甚或毒邪滞留已成骨疽之象,再不诊治,公子怕真要成个瘸子了。” 崔玄珠把医书上的典故怎么严重怎么说,就不信他听了不害怕。好端端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怎能眼看着自己成个瘸腿郎呢? 果不其然,崔玄珠站在小亭之上垂眸望他,他立在石阶下缓缓转身。 月光下,他身着竹青色缂丝直裰,袍领边缘和袖口镶着玄青色织锦边,转身时能看见四合如意纹的纹样在月华下若隐若现。腰扣鸦青色织金绦带,犀角带扣在月下莹莹发亮,上有金鱼符彰显其身份高贵。 绦带上和田玉玉佩组绶转身时发出玉振之声,在这寂静的香山格外清晰悦耳。 知道他碍于面子,刚说了谢绝她的话此刻再出尔反尔,怕是不合他这贵公子的处事风格。 故而侧身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邬开霁也不扭捏,对她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坐在了石凳上。 按照她所说将左腿横置于石凳之上,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纻丝的藕荷色绣了一簇素馨花的丝帕盖在他的膝盖上,算是对‘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有个遮挡。 帕子上绣素馨花,甚是罕见。东京女子皆喜爱牡丹,芙蓉,兰草这等名贵之花绣在丝帕上,她倒是与众不同。 姑娘刚刚还拨弄琴弦的纤纤玉指,此刻正落在他的膝盖下方,指腹从下至上摸过他的腿骨和膝盖。稍离得近些,能闻到她鬓边那朵杏花儿的味道。 不知怎的,看着那方丝帕上的素馨花,忽然想起在平崖救他于危难的姑娘,身上的香气正是这素馨的味道。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他脑中闪过,随即又很快否定。那崔姑娘认得他的,只是他还未曾见过救命恩人一面。 思绪被一阵钻心的痛意打断,痛的他额头冷汗涔涔。那姑娘的手指正按着他膝盖那块有些凹凸不平的骨头。 “公子的腿如何伤的?” “奉旨办差,路遇宵小,缠斗时不慎着了道。”一语带过,并未多置一词。 救他时没有腿伤,金陵雨中他扶棺而来已行路微跛。奉旨办差,想来是和他父王之事脱不开关系,他这腿,是为了父王而伤。 崔玄珠指尖微凉,轻轻按压着伤处周围,仔细探查着筋骨的状况。听到这番话,按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伤处骨接不良,骨痂不生或虽生而萎软不坚,此非寻常骨伤愈合之态。若再迁延,患肢终成废用,每逢阴雨寒凉则痛彻骨髓。” 邬开霁不通医术,刚开始听不大懂,只能理解个字面意思,直到最后一句听得他脊背发凉,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 急切地用询问的目光和她对视,只看她蹙着眉,便心觉不好。 “伤处迁延已久,你的左膝是否皮色晦暗,小腿筋肉萎缩,触之冰凉?” 邬开霁急急的点点头,眼里全是对她话语的认可。此女虽年弱,可只观其步态、摸其筋骨就能断出这许多,真乃神医也。 “没错,不知我这膝盖可还能痊愈?” 崔玄珠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学着外祖父给人诊病时的样子摸着下巴,满面愁云的围着石桌转了一圈,装作问题很大她正在思考的样子。 吊足他的胃口,让他心惊胆战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开口,不说能不能痊愈,只狠蹙着眉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缓缓开口: “当下之计,需内外兼治,攻补兼施。骨端断裂明显,但筋肉尚可承受,需重新整复令断骨对合平整。其次需强筋壮骨,活血化瘀,以益气养血之药徐徐图之。兼以温通经络,散寒除湿之法,引气血归于伤处,催生骨痂。外敷伤药亦不可少,可直达病所。最要紧的就是务必静养,忌负重劳累。”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看他听得认真略有紧张的神色,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盯着她看,生怕听落了一个字的样子,忽觉有些口干舌燥。 他这腿伤真挺严重的,她虽有夸大的成分,也确实没胡说。 看着她小小的人儿,口中连绵不绝,竟是如此精通医道,深觉拜服。听见自己这腿还有希望,一颗被吓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下,还好有救。 正想起身向她行一礼,被她一巴掌拍在肩头按了下去,只见她站在自己身前也没高到哪去,面上是掩不住的窃喜,还带着些许傲娇之色。 嗯? 没等细想,便听她说:“公子若方便,每隔三日,可来此静室,我为你施针。” 崔玄珠收了他腿上的丝帕叠好放进袖口,心中甚是欣慰。果然,只要她出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无心插柳柳成荫,豪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约好三日后巳时初在此相见。 看着她披风衣角翻飞,提着的鲤鱼灯摇摇晃晃,脚步轻快地淡出了视线。低头拾起她鬓边那朵落在地上的杏花儿,拿在手中转动。 定是父亲在天有灵保佑他,每每受伤都让他有贵人相助。 有在看的宝宝吗[猫头]可不可以冒个泡呀[摸头]给我一点动力[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大忽悠 第17章 赏春宴 太子遇刺半月以来,家家门户紧闭,永昌街闭市。这繁华的东京城平日里高门大户宾客往来歌舞升平筵席不断,事发以来都朱门紧闭,唯有家中奴仆外出采买才开个角门以供出入。 不时有官员夜半被传召入宫,一时间东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官眷夫人们停了各种宴会,生怕这紧要关头出了什么岔子和那要命的案子牵扯上半点关系。 直至近日,都察院查明案情,以二皇子下狱贬为庶人,幽禁清章台终生不得出为结局,总算让这东京城恢复如常。 侯夫人为迎接女儿筹备已久的赏春宴也终于可以提上日程,着手准备了。 因着早有准备,下人们布置起来也得心应手。 清扫庭除,朱漆游廊皆以细麻布重拭,琉璃窗格映日生辉。 正厅撷芳堂。 紫檀木嵌螺钿海水拍崖纹案的十二扇屏风分格内外,内设湘妃竹榻供女眷闲话,外置青玉案陈设御赐白玉双耳瓶。云石地面铺西域绒毯,八角宫灯垂淡绿流苏,梁间悬挂二十四盏琉璃明角灯以备夜宴。 沁春苑曲水回廊以月洞门衔接,新扎彩绸拱门三处。入口悬“兰蕙同馨”匾,两侧垂丝海棠间缀银铃。曲径通幽处设竹编茶寮,陈设越窑青瓷茶具。临水轩四周垂淡烟沙帷,白石栏系彩绘蝴蝶纸鸢。 梨香院女乐十二人于假山后奏《春江花月夜》,廊下置编钟九架,遇贵客至则鸣三响。 崔玄珠穿着母亲请绣娘为她量身缝制的新裳和新打的头面,在铜镜前抚着鬓边的流苏对镜子自照。 一身月白底子绣浅金缠枝玉兰纹的杭罗交领长衫,浅金纹路散着金光,华而不炫。下系一条雨过天青色的百迭裙,裙摆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连绵的水波纹,行走间群浪层层,银光微闪,恍若将一泓春水穿在了身上。 腰间束着豆青软烟罗腰带,轻轻一挽,更显腰肢不盈一握。 一个雅致的凌云髻,髻心微偏,斜插一只点翠垂珠蝴蝶簪。 镜中人肤光胜雪,细腻的如同上好的定窑白瓷。薄施朱粉浅画双眉。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不点而朱,微微含笑时,甜而不媚,恰到好处。 这样一个美人儿,迎着母亲喜悦而骄傲的笑容,莲步轻移,由侍女轻扶款步从殿后走至台前。 “今日小宴,一为赏春,二为迎小女归家。” 步履从容的走至人前,周围的谈笑声瞬间低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她。 只见那美人儿垂眸盈盈一拜:“小女玄珠,见过各位夫人小姐。” 夫人们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她的容貌、衣饰、步态。心中暗暗评判其教养与礼数。看到她得体的装扮和侯府的重视程度,纷纷向侯夫人微笑致意,口中说着“夫人好福气。”“千金真是标志。” 筵席上年轻的姑娘们交头接耳,既有对其家世样貌的羡慕,也因她的陌生而产生一丝微妙好奇。 贵妇人们簇拥着侯夫人与这位归府的千金,口中夸赞艳羡不绝于耳,哄得侯夫人笑意连连,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侯夫人用帕子掩唇笑着,拉着小女儿的手眼神嗔怒却满含笑意:“哎呦~瞧你们给她夸的,待会儿凝姐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玄珠扯着母亲的衣袖,眉眼含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撒娇卖乖的狸奴:“母亲放心,不论女儿尾巴翘到哪儿去,这心啊都是在母亲身上的,” 贵妇人们被她这小模样逗得掩唇轻笑,这七姑娘倒是活泼得很,不像传言那般弱不禁风。 五姑娘崔明珠绞着帕子站在一众贵女之中,眼中妒火燃烧,熏得双眼赤红。 这些风光,从前都是她崔明珠的,她一回来就夺走她的一切! 正巧此时晋惠县主拜见过老太君回到筵席,就看见被一众贵妇人簇拥着的一对儿母女。 “这就是凝姐儿罢?” 一双手微微颤抖着握住玄珠的葇胰,双眼泛起泪花,目光慈爱的注视着她,竟是眼瞧着就要落泪的模样。 玄珠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位同母亲年岁相仿,宝玉金钗衣饰华贵的妇人。抬眼望向母亲想寻求解答,却见母亲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只得先向妇人行礼问安:“玄珠见过夫人。” “好孩子,你当唤我一声干娘呀!” 崔玄珠这才反应过来,吴嬷嬷和她说过的。母亲在东京有一位至交好友是晋惠县主,二人当年同时有了身孕,还约定过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 晋惠县主诞下一位男婴,而崔玄珠体弱生下来不过半月就送去了平崖。后来这门婚事侯夫人也主动提起当初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让县主另寻佳配了。 晋惠县主却一定要认玄珠为干女儿,还送了大礼认亲。不过崔玄珠远在平崖,对这些事只在母亲传来的信笺上有些耳闻罢了。 而那位县主的儿子高朗,如今已和侯府五姑娘崔明珠定了亲,明年就要完婚了。 崔明珠见了未来婆母,刚换上一副温柔小意的面孔想去问安,就见她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直朝着那崔玄珠去了。 还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好一顿亲热问候,她眼中还有这个未来儿媳吗?莫不是见崔玄珠如今身体康健,还想复了从前的婚约? 猩红的眸子仿佛一团烈火,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疼。偏过视线正瞧见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 满面嫉恨化作嘲讽,算计之色跃上双眸,眉宇间尽是好戏即将上演的得意。 她这好妹妹一脸狐媚子样儿惹眼得很,不仅大伯、三哥和五哥爱重她,就连这府上的画师也对她‘青眼有加’呢。 半月前祖母传召画师来为全家画像,从见了崔玄珠那眼皮子浅的东西就借着作画的由头,一双眼睛长在了她身上。 没多久不知怎的画师得祖母的令又为她单画了张,她得知后气不过要去小花园扫扫这狐媚子的兴,最好是画不成才好! 可她到时已晚,只看着画师正行礼拜别,已是描摹好了。不过,她来的也巧。一阵风吹过,把七妹妹的手帕吹落在地,那油头粉面的画师急不可耐地从地上拾起,捏着七妹妹的手帕在鼻尖闻了又闻,抬头四处看了看畏手畏脚的藏进怀中了。 从她那天起她就算计着,要让崔玄珠在侯府永无翻身之日,最好滚回那平崖去。 属于她崔明珠的风光,绝不能落在别人身上。 和贴身女使青琼耳语了几句,那女使点着头退出了正堂。她眼中也不再有妒火,甚至有些大度的淡淡瞥了眼被众人簇拥的崔玄珠。 得意吧,过了今晚也就没这个风光了。 崔玄珠刚落座,身边就围过来几个年龄相仿的世家贵女,拉着她问北地的风光。 这些贵女大多没出过东京城,好奇地听她讲述北地的盛景。气氛和谐,笑意融融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是与崔明珠交好的工部尚书之女孙姑娘,纤指拈起天青釉茶盏,姿态优雅地轻啜一口,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崔玄珠,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探究: “七姑娘久居北地,听闻平崖茶道亦是别具一格。只是不知,与我东京这陆羽遗风相较,孰高孰低?七姑娘怕是更习惯平崖的野趣,品不出这御前贡品的精妙吧?” 话里话外,暗指她见识粗陋,难登大雅之堂。崔明珠身边几位贵女掩着帕子发出几声嘲笑,甚是刺耳。 崔玄珠并未立刻作答。案几上锡壶中的水是新沸的山泉,她素手执壶,悬腕高冲,水流如丝如缕注入杯中,茶叶在澄澈的水中缓缓舒展、沉浮,姿态曼妙。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清丽的侧颜,却更添几分专注的沉静。待茶香四溢,她方执起自己面前那杯,并未饮用,而是轻轻置于鼻端,闭目轻嗅片刻。 “孙姑娘此言差矣。” 她睁开眼,眸光清亮,声音不高却清晰:“平崖茶道,讲究‘清、敬、怡、真’,以山水涤心,品草木本味。东京茶艺,承陆羽遗韵,重火候、器皿、礼仪,自有其雍容雅致。玄珠愚见,茶道如人,各有其性,本无高下之分。”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自己那杯色泽清透的茶汤,“譬如这龙井,生于狮峰,承天露地养,其妙处在于清冽回甘,若以繁复手法炮制,反易失了这份天然灵韵。品茶如品人,顺其天性,方能得其中真味。孙姑娘以为呢?” 孙姑娘脸上那点矜持的优越感顿时僵住,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惊讶于她竟对茶道见解颇深。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掩饰尴尬。几位懂茶的夫人眼中已露出赞赏之色。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热。一位素来仰慕崔少桓才学、对崔明珠多有奉承的国子监祭酒之女郑姑娘,借着几分酒意,故意扬声道: “听闻七姑娘自幼养在平崖,不知可曾读过《女诫》、《女论语》?平崖文风虽盛,但闺阁女子所学,怕是与我们京中贵女所习的大家闺范,多有不同吧?平崖近边地多商贾贸易,可莫要学了那些商贾之家的轻浮习气才好。” 这是**裸地影射她,出身不正未得侯府教养。 此话一出,连侯夫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崔明珠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崔玄珠放下手中的银箸,抬眸看向那位郑姑娘,眼神清澈,并无怒意。她声音依旧温婉,却字字清晰: “郑姑娘忧国忧民,连我读什么书都如此挂心,实在惭愧。” 她抬眸与之对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女诫》、《女论语》乃先贤训导,自是拜读过的。然裴氏家训有云:‘女子立身,首重明理,次修德行,兼习技艺以傍身。’外祖教导我,读书明理,不在拘泥于哪几本典籍,而在明是非、知廉耻、通晓天地万物运行之道。” 她目光坦荡地扫过席间众人,“平崖通衢之地,所见商贾,亦多守信重诺、勤勉持家之辈。轻浮与否,在于人心,而非出身行当。郑姑娘此言,莫非是觉得天下行商之人皆轻浮不堪?那为我大周岁赋根基的盐漕茶马诸商,又当如何自处?” 听了最后一句话郑姑娘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讨好崔明珠,竟口不择言捅了多大一个马蜂窝!若传出去,她父亲都要受牵连!她慌忙起身,语无伦次地道歉: “七姑娘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失言!失言了!” 侯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看着女儿的目光充满了骄傲。崔明珠气得几乎咬碎银牙,一旁崔宝珠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崔玄珠身侧桌案边坐着的一位贵女,不禁对她望来赞赏崇拜的目光,一双眼睛粘在崔玄珠身上移都移不开。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能言善辩的女子,那孙姑娘和郑姑娘是东京城中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连议亲都是难事,奈何家中权势,一般人也不愿与之争论。 没想到这位七姑娘三言两语就怼得她们哑了火,真乃奇女子也! 第18章 私奔 宴席过半,已是乌金西坠时分。天色蒙上一层黑纱,夜风微凉酒宴正酣。 侯府的下人正在廊下攀着梯子点燃琉璃明角灯的灯芯,忽听编钟鸣响三声,急忙忙下梯弯腰垂首退到一旁,恭敬行礼问安: “见过魏国公。” 但见那人一身宝蓝色缂丝直缀,明角灯影下可见飞鱼纹置于其上,尽显尊贵气度。 融金断戈随侍主子参加宴会,卸了随身佩戴的长刀换作短刃藏于其中,只看通身打扮气派就不是寻常小厮。 刚过了月洞门,却听得一声压抑却极兴奋的男音,淅淅索索地伴随着衣料摩擦拉扯的声音。声音虽小奈何这三人耳力甚加,把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七小姐,”画师柳文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油腻的男声带着得意的轻笑响起: “那素馨花瓣绣工精巧,分明是小姐贴身之物。如今它就在我怀里揣着,暖着呢。若我此刻将它呈给侯爷,再说几句小姐与我情投意合、私下相约之言……您猜,侯爷是信您,还是信这‘铁证’?侯府的脸面,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这帕子若落到侯爷手里,或是传了出去。小姐的清誉怕是要尽毁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手里还攥着她日前不慎丢失的帕子。身上廉价的松烟墨味混合着一丝酒气,熏得崔玄珠微微蹙眉后退一步。 “倒不如随我走!今夜戌时三刻,后角门相见。只要小姐跟了我,我柳文清发誓,定待您如珠如宝。待你我远走高飞,生米煮成熟饭,侯府自然也只能认下我这个女婿。否则我可保证不了这帕子待会儿会不会出现在你这接风宴上。” 威胁,**裸的威胁。崔玄珠垂着眼睫,遮住眸底嘲讽的蔑笑。 蠢货,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她这五姐姐看着精明实际上和他一样蠢,这种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招数也往她身上按。 她是哪里得罪了五姐姐,竟要毁人名节这么作践她? 再抬眼时,那双曾对他疏离清高的眼眸竟漾起了水波般的柔情,脸颊也适时地飞起两抹红晕。 “柳郎……”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挣扎,指尖紧张地绞着衣袖。 “你……你竟都知道了我的心意?” 只见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看得柳文清心头荡漾,惊喜不已。 “只是……柳郎心中若真有我便不可为外人言。否则,我便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戌时三刻我定设法前来,你等我!” 她情态真切不似作假,那份少女怀春的羞怯与对未来的惶恐被她演绎得入木三分。 柳文清眼中爆发出狂喜,连连点头:“好!好!那小人就在角门恭候小姐芳驾了!” 说罢,像得了天大宝贝,又鬼祟地缩回太湖石后溜走了。 月洞门后,刚踏入侯府应侯爷请帖前来赴宴的邬开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脚步顿住,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少女那番“情真意切”的私奔宣言清晰地传入耳中。邬开霁眉宇微凝,面色冷肃。 这不是前夜在香山寺中的女子吗?她竟是侯府从平崖归家的崔七姑娘?要与人私奔?还早有情谊? 身后的融金断戈也尴尬的对视一眼,摸摸鼻尖。 这不比赏春宴有看头? 四散在角落为其看守的四个女使见情郎离开,皆肃着脸色快步回到那女郎身边。好像也是一脸不看好的模样,让邬开霁心中生疑。 好好的侯府嫡女不当要与人私奔,除非她是失心疯了。 此女毕竟对他有恩,还盼着能治好自己的腿。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告几句,那女子就被侍女簇拥着离开了。 正巧此时侯爷出来相迎,看着侯爷那张笑容可掬的善面,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毕竟是家事,他一个外人,如何说?按捺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疑虑,决定留下看看这场“私奔”的戏码如何收场。 戌时将至,正堂寿宴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搁着屏风能隐约见到崔玄珠稳稳坐在姐妹席中,甚至兴致颇高地品尝了一块新上的点心。正与旁边的女子巧笑倩兮地聊天,哪有半分要私奔的惶急? 邬开霁端坐席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目光偶尔掠过那抹沉静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侯府二等丫鬟服饰、面生的侍女匆匆走到主位的侯爷和侯夫人身边,低声急语几句,侯爷眉头猛地一拧。 几乎是同时,崔玄珠身边侍立的逐月也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她面上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诧,随即起身,步履从容却带着一丝凝重地走向母亲,得了允准越过屏风朝男席而来。 崔明珠端着茶盏,面容隐在水雾之后尽是计谋得逞的窃笑。想来已有下人禀报崔玄珠与画师偷情一事,不过她并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侯府女眷偷情,传扬出去也会波及到她,得不偿失。 “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坐在侯爷下首的邬开霁耳中。 “些许小事,不过是抓个眼皮子浅的家贼,何必惊动满堂宾客?传出去,倒显得我侯府治家不严。女儿去处置便是。”她眼神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侯爷看着女儿,又瞥了一眼席间,终是点了点头,低声交代: “吴管家,带上几个健仆跟小姐一起去。” 崔玄珠福了一礼,带着身边侍女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了出去。 邬开霁眸色深了深,借口更衣,悄然离席跟上。 后角门附近的僻静小院,灯笼光线昏黄。柳文清被穿云死死按在地上,包袱里的黄白之物洒落一地,满脸的惊愕与不敢置信,旋即化作被愚弄的狂怒。 “崔玄珠!你敢耍我?!你……” “堵上他的嘴。”崔玄珠声音清冷,毫无波澜轻飘飘的仿佛事不关己般无谓。 吴嬷嬷在一旁眼疾手快地用汗巾塞住了柳文清的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偷盗主家财物,没即刻发落了你已是主家仁慈,还敢直呼主子名讳,我看你是活腻了。” 柳文清被打得眼冒金星,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他双目赤红,怨毒地瞪着崔玄珠,拼命挣扎。 半个时辰前,吴嬷嬷得了主子的令便带着穿云去捉了这色胆包天的腌臜货,做了万全准备只等主子发落。 看着吴管事带着一群健仆举着火把,站在小姐身后。只得弯下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直刺柳文清耳膜: “蠢货!偷盗侯府财物,按律不过徒一年。可你引诱侯府嫡女私逃,败人名节,此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绞!” 看着柳文清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僵住的身体,低声冷冷续道: “若你识相认下偷盗之罪,小姐念在你画技尚可,或可为你向侯爷辩白几句,兴许只流放。若再敢攀诬小姐半句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那画师如遭雷击,眼中的疯狂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呜咽声也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躲在院外高大柳树浓密枝叶后的邬开霁,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幼习武,耳力远超常人。 看着院内那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邬开霁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此女,绝非池中之物。 临危不乱的镇定,翻云覆雨的机变,甚至那老仆言语间的狠厉与分寸都透着不寻常。 她站在一众仆俾之中,火把的光映照在她瓷白的玉容之上。冷厉、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在处置一个家贼,而非以名节威胁她的腌臜。 清白闺誉于女子何等重要,她却平静得让人讶然。 崔玄珠微微侧过脸,月光照亮她半边清冷的容颜。她看着面如死灰的画师,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有劳吴管事押下去,严加看管。待父亲宴席过后,再行发落。” 她声音平静无波,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地上的落叶,没有一丝留恋。 崔明珠看着侯爷侯夫人依旧在迎来送往满面春风的模样,侍女青琼又久久没有回来,有些坐不住了。连番遣侍女去探查,却只得知画师以偷盗之罪被关在柴房,哪有什么偷情私奔之说。 这小贱人耍了什么手段?! 眼见着那崔玄珠在侍女的簇拥之下回了宴席,她眼中愤恨交加抬腿就要往柴房而去,刚踏出了撷芳堂就被崔玄珠身边的吴嬷嬷堵住了去路。 “五姑娘,我们七姑娘有请。”说罢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不顾贴身侍女绿意的阻拦架着她就去了后头的屋子。 “你们做什么!崔玄珠的下人就是这般教养吗?!” 崔明珠被摔进了圈椅中,黄花梨木的椅子硌得她生疼。还想再骂几句就见她的贴身侍女青琼被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上。 青琼脸上泪水纵横,被堵了嘴巴呜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嬷嬷撤了她口中厚实的棉布,因着被堵久了青琼说话略有些费劲,话说完了嘴巴还合不上。 “姑娘,奴婢办事不力。” 见了青琼五花大绑的样子,崔明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抄起桌边的茶盏就砸在她身上,哗啦啦洒了一地的茶水和遍地的碎瓷片。 “蠢货!” 崔玄珠恰在此时推门而入,探春藏花守在门外,品秋逐月随主子进来。 “我这个苦主还没说什么,五姐姐怎地生如此大的气。” 软绵绵轻飘飘的甚至听不出一点儿怒意的话语,却听得崔明珠怒火中烧,狠狠白她一眼靠在椅背上: “你倒是聪明,怎么?问我的罪来了?” 玉指纤纤指向地上跪着的青琼,眼中尽是讥笑: “她父母都在我母亲的庄子上做活,你指望她在侯爷夫人面前指认我?你先问问她肯不肯罢!” 青琼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膝行着爬到崔明珠身前拽着她的裙角: “主子,是我一时被逼无奈说错了话,都是七姑娘逼我的!到了侯爷面前我死也不会说出姑娘您半个字的!” 崔明珠一脚踹开她抓着自己裙踞的手,仿佛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转而一脸轻松的笑,在崔玄珠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看吧,你抓了她又如何?别白费力气了。” 狠狠撞了她肩膀一下就要离开,被逐月伸手拦住了去路,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她瞧。 崔明珠被逐月的眼神气急伸手就要打过去,手都快落在她脸上,人却被崔玄珠拉到了一边。 “五姐姐,我何时说过要禀告父亲母亲了?” 崔明珠转过身蹙眉:“不然呢?” 玄珠给逐月一个眼神,几人拉着跪在地上的青琼出了屋子,霎时间房内只剩她们二人。 “你给了柳文清今日宴会的请帖又故意让青琼引我去太湖池。妹妹实在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姐姐,惹得你这般算计我?” 没有请帖和侯府传召手书,等闲人进侯府堪比登天。 崔明珠唇角讥讽,一双眼睛被妒火烧得通红,反正她都知道事情真相了,也不在乎别的了。 “好好待在平崖不好吗?非得回来做甚!你一回来,这侯府上上下下都围着你转,谁眼里还有我!” 崔玄珠蹙眉,就因为她回府?一双杏眸中疑惑不解缓缓化为释然,摇摇头看着几欲疯狂的崔明珠。 “五姐姐,你简直无药可救。” 她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走,推门之际留下一句话。 “我从未想过同你争什么,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五姐姐好自为之。” 房内空留崔明珠无能狂怒。她大度和无所谓的模样,深深击碎她这不堪一击的自尊。 她想要的她崔玄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甚至不屑一顾。 凭什么! 翌日清晨,着人探查的消息便递到了魏国公府。融金低声禀报: “爷,昨夜侯府宴后,那画师家中突遭回禄之灾,说是炉火未熄以至。火势极猛,人屋俱焚,烧得干干净净。” 邬开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深黑。他抬眸望向窗外,晨光熹微,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侯府七姑娘崔玄珠。这个名字,连同昨夜月下那双清冷沉静的眸子,悄然在他心底烙下了一个带着几分探究与警惕的印记。 第19章 相认 今儿一早,吴嬷嬷顶着还未彻底散去的星辰,把这几日制好的膏药和小姐的药箱悄悄地交给了穿云。 穿云迎着雾气迷蒙的晨风挎着包袱,脚下生风快步走出角门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把东西放进暗格。 吴嬷嬷为避人耳目特让穿云牵了辆榉木马车,没有西平侯府的标记,密会外男总得低调些。 崔玄珠给祖母请过安,一家子用了早膳后总算脱身,戴着帷帽溜出了侯府。 爬着香山长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阶梯,玄珠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此山空寂,也没个香客来进香拜佛,的确是个私会的好地方。 可是也太费劲了! 她得尽快笼络邬开霁,否则没等他的腿痊愈,她这双腿就废了! 由品秋逐月扶着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香山寺,就见数名匠人正在修缮观音殿,小沙弥一见了她笑呵呵地跑过来和她作揖。 “施主来了,郎君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崔玄珠见到他时,他正在香山寺后的法善小筑的竹林中练剑。 品秋等人放下包袱留在小筑外等候,此刻四下一片寂静,唯闻风过竹梢的漱漱低吟。 他立于竹枝下,一身远山紫的束袖劲装。墨玉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风微动,拂过他刀削般清晰冷峻的侧脸。 招式行云流水,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网,剑身呼啸的破空之声随风飘散在空中。衣诀翻飞间猎猎作响,仿佛战旗迎风。 剑风卷起几片落叶,随剑气悠悠盘旋复又落下。 “郎君。” 崔玄珠柔柔的嗓音带着几分薄怒,听起来颇有点哀怨,像个不满夫君所为的小娘子般嗔怒。 近日她才得知,东京称男子为郎君,不似平崖唤一声公子。女子尚在闺中叫姑娘,不称小姐。 故而她这声“郎君”叫的,颇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涩和懊恼。 在平崖,郎君是唤夫君的称谓。 邬开霁闻声回首,剑势一收,单手持剑背于身后。身姿挺拔如松,呼吸绵长深远,额角一滴汗珠顺着下颌角滑落,落在颈侧暴起的青筋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剑风的嗡鸣。 “姑娘来了。” 崔玄珠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提起裙摆憋着嘴巴一脸气愤地朝他走过去。躲过他伸手要接过包袱的手,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在他的左腿膝盖上。 看着邬开霁弯腰捂住膝盖,疼得直蹙眉薄唇紧抿的俊颜,垂眸回视他满是疑惑的目光,轻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 “还疼啊,我以为你好了呢,真是白费我这番苦心。” 说罢拎着包袱假模假样的转过身就要走,刚慢慢迈出两步就被邬开霁瘸着腿追了上来。 意料之中,嘻嘻。 邬开霁堵在她身前,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和些许羞愧,早没有刚才练剑时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的样子。 “抱歉姑娘,辜负了你的一番嘱托,下不为例。” 崔玄珠见他这幅样子心中偷笑,压了压控制不住想上翘的唇角,肃着一张俏脸把手中的包袱伸了出去。 “本姑娘的一番心意,好重。” 她伸手的动作来带一阵香风,让他心头一震。眸光扫过她的玉面,邬开霁伸手接了过来,稳稳握在掌心,面上羞愧之色更甚。 愧疚吧,男人! 为了给你做膏药春花秋月可是在她的指挥下忙了整整三天呢,结果他还在这练剑! 两人移步至法善小筑的一间静室。崔玄珠洗净手,示意邬开霁坐下,坐在软凳上伸手卷起他的裤管。膝盖至小腿处,一道深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着,周围筋肉微微有些萎缩,显然伤了筋骨又未得及时妥善的治疗。 看了眼他有些躲闪的眼神和双颊泛着不自然的微红,心头微动。 为护父王,他受苦了。 针尖刺入皮肉,带着微麻的胀痛。崔玄珠的手指稳定而精准,捻动针尾时,专注的神情在袅袅香气中显得格外沉静。邬开霁靠在椅背上,目光偶尔掠过她光洁的额角和微抿的唇。 小腿上金针刺入的熟悉痛感,和鼻尖萦绕着似曾相识的香气,让他有些恍惚。 微微低头嗅了嗅,闭上眼,随着金针刺入皮肉的痛意,回忆涌上心头,瞬间把他拉回在平崖养病的日子。 是素馨的香气。 猛的睁开眼,带着意外和惊喜的眸光在她面上逡巡,心脏跳动的节拍都快了些许,撑在竹塌上的手指微拢。 一切都在彰显他心头的波动。 是啊,平崖那位救他的女子也姓崔,又是同样的素馨香气。 “敢问姑娘芳名?” 玄珠闻言捏着金针的手指一顿,没有抬头继续施针。 “西平侯之女,崔玄珠。” 这一次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了。 “姑娘可是从平崖归京?”邬开霁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每一次刺入的痛意,和她下针时若有似无的触碰都刺激着他的神经。 “是。” “在平崖,可是姑娘救了我?” 崔玄珠抬头对上他满是求知欲的视线,唇角微勾。 脑子很灵光嘛,不错,是个可用之人。 “郎君,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竹屋内窗扇大开,初夏的阳光洒在屋内。玄珠身上的衣裳熏过香雪云霓,经阳光照射烘出些许素馨的甜香。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轮弦月,在日光映照下透出琥珀色的光,像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亮晶晶的。唇角的笑又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既美丽又迷人。 邬开霁喉头滑动,别开视线不看她的眼睛。 “承蒙姑娘多次相救,在下魏国公邬开霁,不胜感激。凡姑娘所求,邬某必当奉上。” 崔玄珠轻笑一声,低头拿出膏药用银勺敷在他的膝盖。 “我不要你的金银财宝。” 我要你做我的剑,为我,为我们屠了太子。 “国公身负皇命,前程远大,岂可因小疾耽误?” 邬开霁顿了顿,微微蹙眉,总觉得她有什么言外之意,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虑了半晌也没个头绪,只得回了一句: “姑娘大义,是我狭隘了。” 崔玄珠笑了笑没出声,起身去净手。转身时发丝随着动作轻甩,拂过邬开霁的鼻骨,痒痒的带着香气。 抬手摸了摸被她发丝拂过的鼻梁,忽的想起前两次见到她都是独自啜泣,抚琴抒情的悲痛模样。 再想到前几日侯府赏春宴上,她被画师胁迫的情景,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意。 西平侯府的嫡女,日子过的也不好吗? “姑娘回京以来过的可还舒心?” 崔玄珠正借着净手的间隙打量着这间竹屋。陈设齐全,案台洁净,里间的床榻上叠着被子,还能闻到东窗外飘过来淡淡的檀炷香味道。 老国公的牌位应该就在法善小筑中,邬开霁每月朔望或许还在此留宿。 听到他的问询,擦手的动作一顿。 舒心吗?或许吧,只是不太安心。 一想起自己顶了正主的身份,苦闷哀愁就涌上眉间。 可在邬开霁看来,就是大大的不如意。再配上她那句淡淡的“还好。”,更让他印证了这个想法。 第20章 贱种 “崔姑娘有任何事,尽可差人到魏国公府,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他身为外男同她内室密会已是于理不合,只能在这些方面补偿一二。 玄珠并未拒绝,点头称好。 等得就是这句话呢! “郎君可有闻到檀炷香的味道?” 垂首拔着他小腿上的金针,低垂的面上有几分紧张,小心的试探他。 邬开霁闻言往东窗外望去,那间竹屋里摆放着他父亲的牌位,来时确实上了三炷檀炷香。 轻点头,神色染上几缕悲怆和惆怅。 “我父亲的牌位在此。” “令尊忠勇报国,英魂永存,乃我辈楷模。” 拔针的手停顿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天真疑惑: “只是……小女曾在一本杂记中看到,南境儋州湿热多雨,瘴疠横行,军需辎重转运极是不易。当年战事那般惨烈,将士们粮草可还充足?若无充足补给,纵有令尊这般勇将,也……” 她适时住口,仿佛只是出于对历史的感慨和对英雄的惋惜,眼神清澈而无辜。 父亲留下的卷宗和老国公的绝笔都清楚的写着,儋州军饷被太子贪墨。阵前将士无米充饥,靠着树皮野草苦苦撑到太子援军抵达,却只有掺了砂烁的霉米。 儋州沙场的书信皆被太子拦截,他这个孝心感天的儿子,只怕也无从得知那被深埋黄土的秘密。 邬开霁闻言,眼神微微一凝,粮草二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父亲殉国后,他沉浸在悲痛和撑起门楣的责任中,加之朝廷对父亲功绩的褒扬,他从想过粮草问题。此刻被一个深闺女子以如此“无心”的方式点出,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 “南境转运确是不易。”邬开霁声音平稳,带着军人的务实,“家父治军,素来强调未雨绸缪。纵有艰难,将士们同仇敌忾,终是击退了强敌,不负皇恩。” 父亲当年殉国的消息一时震惊朝野,圣人曾大肆褒奖老国公,衣冠冢配享太庙,甚至罢朝一日亲自参加了父亲的丧仪。 虽心中闪过一点念头,也终究归结于战事的残酷常态。 崔玄珠将他瞬间的凝眸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他有军人的敏锐,并非全然麻木,只是被蒙蔽太深。 她不再追问,转而温言道:“郎君所言极是。忠勇之气,可贯长虹,非外物可移。” 看着她收拾药箱的背影微微凝眉,一个内宅女子倒是对此关注颇多。 “香山寺年久失修道路难行,崔姑娘怎的不去香火鼎盛的相国寺,反倒来这偏远难行之地?” 崔玄珠心中一紧,果然还是让他生疑了,稳稳心神说出早已编好的说辞: “相国寺香火繁盛,芸芸众生,神仙也只怕听不见我的祈求。香山寺路虽难行,但烧香拜佛总得诚心些,或许神仙就看在我诚心的份上成全我了呢?” 玄珠眉眼含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连忙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他。 “郎君,小女身份不便不宜久留,先行一步了。” 言毕,也不用他送一溜烟儿哼哧哼哧的下山去了。 “融金。” 邬开霁慢条斯理地理着裤腿,眉宇间满是凌厉的疑色。 融金得了主子召唤,推门而入行了一礼。 “有消息了吗?” 融金也正要为此事回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墨玉。 “汪副将在汴州公干,得了爷的令现已在府上等候,信笺和玉佩先行交给爷。” 邬开霁拿起那枚卷云纹饕餮的玄色玉佩,确是当初留给救命恩人的信物。 信中言明,崔玄珠乃西平侯府嫡女于幼时送往平崖养病,其外祖家乃名誉北地的杏林世家。裴呈裴老太爷任前朝太医院院判时,深得前朝皇帝信重。 后因朝代更迭,卸任归家在故地开起了药堂,如今裴氏药堂遍布大江南北,又做起了皇商。 他在平崖正素巷养病的私宅也确是在西平侯府名下,做不得假。 汪植得令把崔玄珠查了个清楚明白。 信笺被他捏在手里有了些许折痕,一字不落的扫过行文,心中却还是隐隐不安。 他年长崔玄珠五岁,父亲亡故之时她不过十岁女童。若说听得些消息也属正常,可闺阁女子对粮草转运,行军之事如此关注…… 实在让他有些疑惑。 “归府。” 有些事,他需得找汪植确认一下。 已是初夏,上山下山折腾了一通出了不少汗。从花房取来的素馨花撒了满池,玄珠正倚在池边香汤沐浴,水雾氤氲,香气弥漫,仿佛花仙下凡。 探春按揉着主子娇嫩细腻如同上好白玉的小腿,藏花拿着细密的篦子为主子沐发,发丝如绸缎柔顺,拿在手里都不住的往下滑落。 逐月敲了敲净室的门欠身进来,俯身在主子身边轻语: “姑娘,穿云那边已安排好了,问您那人可要暗中送来东京?” 玄珠缓缓睁开杏眸,沉思了一瞬开口: “不急,动作太快反倒引他疑我图谋不轨。” 探春年纪最小,忍不住好奇问出声:“姑娘,何不直接告诉他,左右咱们又没有骗他,何必还要浪费这许多心力功夫?” 玄珠轻笑着捏了把她的肉脸,惹得探春吃痛的捂着侧脸苦哈哈的憋嘴。 “傻探春,我若直接告诉他,他不信我也是会自己去查的,或许还疑心我的身份和目的。倒不如抛给他点线索,让他自己去查,到那时我再把证人送到他面前,他感激我还来不及。” 探春苦哈哈吃痛的表情逐渐转为崇拜,惹得她一阵轻笑。 近日母亲为她的及笄礼筹备,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开心得很。 笄礼在即,不少上门探听情况的官眷贵妇。这不,今儿二夫人邹氏的姨母杨李氏回京探亲,借着来看望甥女的名头到了府上做客。 拜见了老太君,直言备了大礼要见见这位远道回家的甥孙女。 得了祖母传召的崔玄珠,只得前往瑞安斋。一进门,就看见这所谓的‘姨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恨不能把她扒光了看个仔细。 再一转眼,她身旁的一个位一身青黛色圆领袍的男子眼神贪婪的在她脸上胸前来回扫视,轻浮无礼得很。 侯夫人看着女儿也见了礼,立刻上前一步微微挡在女儿身前,朝着首位的婆母福身行礼: “母亲,凝姐儿尚未出阁,有外男在此就不久留了,既见了姨婆我便送她回去了。” 侯夫人心里狠狠记了二夫人邹氏一笔,什么货色都敢肖想她女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眼见着老太君已经要点头了,邹氏赶忙上前拉住了玄珠的手,眉飞色舞的好似两人有多亲切一般。 “嫂嫂,这是我娘家外甥,怎么能是外男呢,实打实的亲戚才是呀!” 崔明珠从圈椅上起身,面上的笑像一朵美丽的食人花,一双眼睛像是毒蛇泛着青光钉在她身上,款步行至那男子身侧,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好妹妹,你合该叫一声彦哥哥呀。” 那男子被推的向前踉跄一步,眼瞧着离玄珠更近,迅速挣脱了二夫人邹氏的手和他拉开距离。 忍着面上的嫌恶,搁着三丈远的距离行了一礼:“公子安好。” 那男子立刻“欸。”了一声,一双眼睛依旧像膏药般黏在她身上。 “妹妹真是个美人。” 此言一出除了崔明珠,众人面上皆有些难看。 这不是夸赞,是**裸的冒犯。 侯夫人也不顾谁的面子了,翻了个白眼。 “杨夫人,您这孙儿还真是个风流人物啊。” 言毕,一只黑猫从敞开的门外踩着猫步慢悠悠地进了屋内,见它一迈进了门内,侯夫人立刻指着门口严词厉色的开口: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母亲的院子里进,还不把它轰出去!” 眼瞧着几个婆子丫鬟将那不知礼数的猫儿撵了出去,杨李氏面上挂不住,瞅了眼低头默不作声的甥女,谁还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只得怼了一下孙儿,杨六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之举。 连连作揖致歉,只可惜也没换来美人回眸。 有客至,碍着面子也不得不摆上席面。好在席上分席而坐,杨六郎同府上二位少爷崔少白和崔少桓同席,倒也还算平静。只是经了刚才的事情,席面上气氛有些微妙。 杨李氏席面上正夸赞着自己的孙儿如何好。 “六郎可是扬州刺史的公子,便是娶个郡主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想图个知根知底的门户,这才挑来挑去没成婚。” 邹氏和颜悦色的附和着,侯夫人和玄珠默不作声不搭茬。正听着她吹嘘呢呢,突然间屏风后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粗嘎跋扈的男声异常刺耳地响起: “给脸不要脸的贱婢!爷摸你一把是看得起你!装什么贞洁烈女?” 接着是杯碟清脆的碎裂声和女子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与告饶: “杨郎君息怒!奴婢只是上菜…求郎君饶了奴婢吧!” “饶你?一个下贱胚子,也敢驳爷的面子?爷告诉你,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些眼皮子浅、骨头轻的贱种!” “贱种”二字,如同两块臭烘烘的石头,狠狠砸进了女宾席。杨李氏吹嘘的声音语戛然而止,所有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夫人们蹙眉,姑娘们面露惊惶或羞愤,连看好戏的崔明珠也冷了脸。 主位的老太君脸色瞬间铁青!在她西平侯府的宴席上,公然打骂侯府婢女,还口出如此污言秽语,这简直是将侯府的脸面踩在脚下摩擦!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屏风这边,一个清泠泠、如玉石相击的女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难堪的僵局: “女人都是贱种?”那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冰针划过琉璃,“杨六郎此言,倒叫我好生费解。莫非……”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引得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杨六郎天赋异禀,与众不同,竟是从男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 “噗嗤—” 短暂的死寂后,崔宝珠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侯夫人的嘴角也忍不住抽动了几下,掩着帕子轻笑,揶揄的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杨李氏和邹氏。 崔明珠狠狠瞪了眼还在偷笑的庶妹,崔宝珠扣着手只得收了笑。 杨六郎显然没料到女宾席上竟有人敢如此不留情面地回呛,还精准地戳中了他话里最大的荒谬! 崔玄珠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却足以让他心惊胆战的锋利: “若按杨六郎此论,”她微微提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字都砸进对方耳朵里,“那教养您的祖母,生养您的母亲,刺史府的姑嫂姐妹乃至您将来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的爱女……还有今日在座的我等女眷,” 她目光缓缓扫过席上众人,最后定格在屏风方向,一字一顿,“岂不都成了杨六郎口中的‘贱种’?”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轰!杨六郎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这顶帽子太大了!若再让这崔七攀咬下去,传到宫里……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他浑身一激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更何况,他打骂的是侯府的婢女,这本身就是在打西平侯的脸! “不不不!七妹妹误会!天大的误会!”杨六郎慌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甚至能听到他撞开座椅踉跄起身的动静。 “六郎酒后失德,胡言乱语!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啊!给西平侯夫人赔罪!给诸位夫人小姐赔罪!六郎该死!这就自罚三杯!不!自罚一坛!向七妹妹赔礼!向侯府赔罪!” 他语无伦次,声音惶急,唯恐崔玄珠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够了!”屏风后,一个清朗含着怒气的少年声音响起,是崔少桓。 他猛地一拍桌子:“杨兄醉了,来人,送他去厢房醒酒!莫要在此惊扰了诸位!” 话音落,侯府两个健壮的家丁立刻上前,“请”走了狼狈不堪、连声告饶的刺史公子。 崔少白斜睨了眼被架走的杨六郎,再看看脸黑成锅底的三哥,不禁有些可怜他。 他这三哥可谓是陌上公子人如玉,偏偏摊上这么个母亲,和奇葩亲戚。 杨李氏此刻在席上也是如坐针毡,低着头连看一眼上首的老太君和侯夫人都不敢。 他这孙儿哪哪都好,就是喝多了酒就出洋相!开席前多翻叮嘱他莫要饮酒,莫要饮酒就是不听! 这倒好,得罪了侯府不说,让一个小姑娘一顿呛,面子也丢尽了! 第21章 真相 穿云让王爷旧部的两个男子扮做公子哥,在邬开霁常去的东兴楼守株待兔。 可巧今日一下朝,就见邬开霁和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郎君进了东兴楼,直奔二楼雅座。 两人对了个眼神,在邬开霁二人落座后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表演。 蓝袍男子率先开口:“哎,听说了吗?前些年供应儋州军需的粮商隆昌号,我听说都成皇商了!” 另一个头戴玉冠的立马附和道:“是那个江南道颇有名气的大粮商?” “是,这隆昌号从供应儋州军需后就接连收了好几个粮商铺子,一路从江南道做到了东京城,这才几年都成皇商了!” 另一个故作惊讶和疑惑:“一个粮商,即便供应军需,如此巨额的银钱所为何来?莫非……这粮草生意,也水深的很?” 紫袍男子凑近了些,拿着扇子挡着脸,故弄玄虚道:“陆兄,你也太过天真了,那供应军需的差事油水最大了!你看看这些个皇商,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邬开霁和汪植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一片凝重。 紫袍男和玉冠男起身离开,临走瞥了眼那二人肃穆的神色便知此事成了。 主子说了,能在他心里种上颗怀疑的种子就好,别说太多。 是以,当崔玄珠在山下换乘四人抬的轿撵,一路轻松愉快的到了法善小筑。一推门就看见坐在梨花木圈椅上,眼下青黑一片愁眉不展的邬开霁。 挑了挑眉,唇角微勾。 他的痛苦,证明种子开始发芽了。 一见她进门,邬开霁抬起眼眸,像个虎视眈眈的豺狼,眼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审视。 说实话,那眼神她从未见过,只一眼后背便冷汗涔涔,但她不能慌。 “你怎么知道粮草有问题?” 全然不复往日待她敬重感恩的语气,声音冷漠的质问,如同陌生。 崔玄珠放下药箱,快步走置他身前,佯装关切的蹙眉查看他难看的脸色。 “郎君这是怎么了?只是从前在杂记上偶然翻阅过,故而才有此揣测。难不成粮草真的有问题?” 邬开霁坐在圈椅上和她关切的眸子对上视线,虽是仰视的姿态却丝毫不减骇人的气势。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旦发现她欺骗于他,就咬断她的喉管,让她命丧于此。 他直接切入主题,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崔姑娘博览群书,见识不凡。不知可曾听闻,数年前供应儋州军需的粮商隆昌号?” 崔玄珠心中了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色:“隆昌号…似乎在裴氏藏书楼的地方商志中见过记载。记得是……江南道颇有名气的粮商?世子为何问起此等商贾旧事?” 邬开霁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波动: “正是此商号。我偶然发现,此号在供应儋州军需前后数年,资金流动异常庞大频繁,远超其正常贸易规模,且最终流向无法得知。” 他刻意停顿,观察她的反应。他话语中已带着明显的质疑和暗示。 崔玄珠心中暗赞他敏锐,面上却一派清正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义愤: “郎君此言,令人心惊。若真如郎君所查,此商号资金流动异常,又涉及军需重地,那绝非小事。军粮乃边关将士性命所系,社稷安危所托。若有人敢在此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那简直是……是蠹国害民,罪该万死!” 她语气激越,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感,将一个深明大义的闺秀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番义正言辞,让邬开霁一时语塞。她的愤怒如此真实,逻辑也自洽。 难道真是巧合? 邬开霁依旧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语气转沉:“姑娘心怀大义,开霁佩服。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姑娘还是莫要深究为好。” 崔玄珠迎上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郎君放心,玄珠自知力微,唯愿郎君能顺藤摸瓜,查明真相。若真有蠹虫,还望郎君为边关将士,为社稷苍生,除此大害!玄珠静待佳音。” 她完美的表达了支持和期待,却再次划清界限,并将他推向了追查的台前。 邬开霁看着她执着的脸庞,心中疑云更浓,却也更添一份难以言喻的触动。她像一团迷雾,让他看不透,又像一盏微灯,在黑暗中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这场试探,他抛出了线索的饵,她给出了义愤的反应,彼此都在对方心中刻下了更深的问号。 这次诊治,寂静无声。他的痛苦疲惫显而易见,崔玄珠却不能心软。 真相都是让人痛苦的,可他们都必须面对。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眼躺在竹塌上双眼空洞的看着屋顶的邬开霁,好像看到了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自己。 根深蒂固的思想被摧毁,痛苦、无力、愤怒争先抢后的占据着她的大脑,逼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第三次诊治。 崔玄珠来到后山的法善小筑,远远看见邬开霁独自立于松下,背影透着疲惫与沉重,她缓步上前。 “郎君。” 邬开霁转身,眼中布满血丝,但目光锐利如昔,深处却翻涌着巨大的震惊与愤怒。他看向崔玄珠,声音沙哑: “隆昌号确有其事,数额之巨,触目惊心!军粮竟成了某些人囊中私产!” 他攥紧了拳,骨节发白。此刻,他已完全相信儋州军饷存在惊天贪墨。但崔玄珠知道他对父亲的死,或许仍停留在“因粮草不足导致战事艰难最终殉国”的认知上。 但只仅此一点已让他愤怒欲狂,若是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崔玄珠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痛苦,心中同样激愤,却强自按捺。她走近,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真相虽痛,终见天日一角。这足以证明,郎君的坚持是对的,令尊和儋州将士的牺牲没有被彻底掩盖!” 邬开霁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崔姑娘,事到如今,我仍有一问,如鲠在喉。”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你究竟知道多少?或者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又为何选中我?” 他不再掩饰对她信息来源的强烈怀疑。贪墨案的水深程度,让他绝不相信一个闺阁女子能“偶然”点中要害。 山风骤紧,松涛阵阵。玄珠感到巨大的压力,他离真相越近,对她的怀疑就越深。她不能暴露,但此刻的否认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和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决绝,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不知你口中的背后之人是谁。只知外祖常言,‘位卑未敢忘忧国’。玄珠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所能做的,不过是多读几本书,多留几分心。当日在书中读到儋州旧事记载模糊,粮商名号却异常显赫时,便觉蹊跷。将此疑惑告知郎君,不过是尽一个知晓些微末线索的普通人之责,盼能对郎君查清真相、告慰英灵有所助益!”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坦荡无畏,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至于‘选中’世子,不是我选中了你,是这朗朗乾坤下的冤屈与不公,是那些被掩埋的忠魂与血泪,冥冥之中在呼唤像郎君这样心存公义、手握权柄之人!我若真有‘私心’,那便是不忍见忠良蒙尘,不甘看奸佞逍遥。此心,天地可鉴!” 邬开霁被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悲愤与凛然所震撼。这番话,掷地有声,情真意切。他心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但那份为公义发声的赤诚,却让他无法再咄咄逼人。尤其是她提到“告慰英灵”,深深触动了他此刻为父鸣冤的心情。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信赖萌芽。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受教了。多谢姑娘点醒。” 他不再追问,心中已将她视为一个极其特殊、值得警惕却也值得敬佩的存在。 而崔玄珠知道,在他彻底查清儋州案、得知父亲真正死因之前,这种在怀疑与信赖间摇摆的试探,仍将持续。 她必须更加小心。 回府的路上命穿云立刻将证人接至东京,就安排在香山寺。 只隔了一日,证人李渊进京的第一时间,玄珠就派穿云去国公府传信。深夜传信,邬开霁来不及多想披上衣服立刻动身到了法善小筑。 他到时,崔玄珠的侍女小厮都守在小筑外,将这法善小筑围得水泄不通。只看几个小厮的身量,就知不是寻常看家护院的三脚猫草包。 疑心更甚,脚步加快步入小筑之内。只见她独身一人站在屋外,黑色的披风兜帽罩在她未加妆点的素发之上,一张瓷白的小脸隐隐透着几分不安,看得他心头警铃大作。 “发生何事了?” 崔玄珠见他来了,伸手撩开兜帽,将一张由桑木制成的小弓交到他的手里。 邬开霁接过那张弓,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翻过弓身去看内侧,用他最熟悉的字体刻着两个小字:云止。 是他的表字。 是父亲答应从儋州回来就送给他的弓。 时隔六年,才终于送到他的手中。 他抬眸看她,想问她如何得来,还没等问出口就听她说: “郎君想知道的真相,就在里面。” 第22章 儋州军饷贪墨案 昏暗的油灯下,李渊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等待多年的煎熬。当他确认眼前之人确是将军之子后,这个铁打的汉子瞬间老泪纵横,“噗通”一声重重跪地,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世子!属下李渊苟活至今,终于等到您了!” 他对邬开霁身份的记忆还停留在世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见到李渊的一瞬间,邬开霁心头震惊难以附加。连忙扶起他,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沉声道:“李叔?!你还活着!快请起!” 李渊被扶起,却依旧佝偻着背,仿佛背负着千斤巨石。 邬开霁扶着他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到底如何殉国的?可是军粮送达不及时?” 李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邬开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 “将军他不是殉国!他是被太子亲手斩杀于阵前啊!” 轰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邬开霁的天灵盖上!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多年来支撑他信念的“父亲英勇殉国”的基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什……什么?!” 邬开霁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撕裂般的痛苦。他一把抓住李渊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李渊痛哼出声,但他毫不在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渊: “你说清楚!太子……他凭什么?!我父亲是朝廷命官,儋州主将!” 李渊的泪水混着鼻涕流下,悲愤欲绝地嘶吼着,将那段尘封的、令人窒息的惨剧倾泻而出: “粮草!世子,是粮草啊!我们儋州军在前线饿得啃树皮、吃老鼠,最小的飞鱼就是饿极了抓老鼠吃,染上鼠疫活活疼死的啊!好不容易盼来的军粮,整整七万石打开一看,全是掺了砂砾的霉米,有的袋子连一粒米都没有!药材呢?布帛呢?全都没有!就这,还是太子亲自押送来的!” 李渊双手紧握着邬开霁的胳膊,死死抓着他的衣裳。一双眼睛红的充血,嘶吼出埋藏多年血淋淋的真相。 “将军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冲进粮仓查看,脸都白了!他去找太子理论,求他开恩,哪怕给我们一口能下咽的粮食!可太子他根本不在乎将士死活!更可怕的是,圣上派来的援军,被太子从上京到儋州的路上,一路强抓壮丁凑数!六十岁的老翁,十五岁的娃娃,连刀都拿不稳,就被推上了战场!那就是去送死啊!” “将军忍无可忍,在阵前,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再次向太子恳求,求他收回强征的百姓,求他调拨真正的军粮和军械!将军说:‘殿下!这些人上了战场就是白白送命!请殿下开恩!’ 可太子……太子他怎么说的?” 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他说:‘邬将军,你这是在动摇军心,贻误战机!有违军令者,杀——无赦!’” 李渊猛地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就这样!当着我们所有儋州军的面,太子他抽出佩剑一剑就砍下了将军的头颅啊!!”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的嘶吼从邬开霁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脱眶而出。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父亲那个如山岳般巍峨、教导他忠君爱国、顶天立地的父亲,竟然是被太子像屠狗一样,在阵前,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斩首示众?! 穿心剜骨之痛! 这比千刀万剐更甚,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摧毁了他多年来的信仰。所谓的“殉国”,竟是如此屈辱、如此卑劣的谋杀!是太子用来掩盖滔天罪行、夺取兵权的垫脚石!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邬开霁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无法想象父亲临死前那一刻的悲愤与绝望!无法想象父亲的头颅滚落尘埃时,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是何等的恐惧与心寒! 李渊扑上前,紧紧抓住邬开霁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嘶声道: “是真的世子!千真万确!将军一死,虎符立刻被太子夺走!他假惺惺地对我们说,会向圣上禀报将军是‘英勇战死’,还会为将军请封,保您一家富贵平安,以此堵住悠悠众口。我们当时……我们当时被吓懵了,也恨极了!可我们群龙无首,又饿着肚子,还被太子的亲兵围着……” “更可恨的是!” 李渊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将军生前早已看穿太子的阴谋,多次秘密上书给圣上!你看!” 他颤抖着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折子,纸张发黄发脆,边缘甚至染着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 他哆嗦着展开其中一份,指着上面的字迹,那是邬开霁无比熟悉的、和小弓上一样的,父亲刚劲有力的笔迹: “臣邬靖顿首泣血,太子督运粮草,七万石新米入库,开袋查验竟掺砂砾过半,霉变不可食。所调援军非梧州军,皆老弱妇孺,强掳而来,手无寸铁,实为驱民送死!臣屡次恳请太子调拨实粮、遣散无辜,太子皆以军令如山斥之。军心涣散,饿殍盈野,儋州危矣!恳请陛下……” 折子没有写完,字迹在“儋州危矣”后显得仓促凌乱,显然是被强行中断。后面几份,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泣血控诉太子贪墨军饷、强征民夫、贻误军机的罪行,无一例外都被拦截,未能送达天听。 “这些折子,是将军写好,让我偷偷送出去的。可刚出营门就被太子的人截住了,我趁着混乱,偷偷藏下了这几份!我李渊忍辱偷生这么多年,改名换姓,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等到今天!为了把这些证据,交到世子您的手上!为了给将军,给我们冤死的三万儋州军兄弟讨一个公道啊!” 李渊嚎啕大哭,将剩下的折子塞进邬开霁冰冷僵硬的手中。 “三万…儋州军?” 邬开霁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嘶哑得不成样子。 “是!” 李渊眼中迸发出滔天恨意,“太子怕我们这些亲历者泄露真相,就在我们打了胜仗,攻下三城,以为噩梦结束的时候!他在我们营地唯一的水源里投了剧毒。那天我和老三因为偷偷去将军的衣冠冢祭拜,才侥幸逃过一劫。等我们回来……营地里全是尸体。没有死在敌人刀下,全死在了我们未来国君的毒手里!!” 他捂着脸,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而太子回京后,竟然向圣上奏报,说儋州军在将军‘战死’后,畏敌怯战,阵前退缩,险些导致大败!是他临危受命,指挥他的亲兵力挽狂澜!这泼天的功劳是他的,泼天的脏水却是我们儋州军的。” “世子!我们儋州军没有未战先怯,我们饿着肚子都在前线打仗啊!将军和兄弟们死不瞑目啊!!” 李渊捶胸顿足,悲愤欲绝。 血淋淋、**裸的真相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邬开霁的灵魂上。 父亲被阵前冤杀,忠心耿耿的儋州军被灭口。滔天的功劳被窃取,泼天的脏水被泼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当朝太子! “噗——!” 急怒攻心之下,邬开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那几份染血的折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不是哭,那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苦咆哮! “太——子——!” 一声饱含着血泪、刻骨仇恨、毁天灭地怒火的嘶吼,终于从他胸腔中炸裂开来!这声音穿透屋顶,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深邃沉稳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和滔天烈焰。那是焚尽一切的恨意,是要仇敌血债血偿的誓言。 “我邬开霁在此立誓,穷尽碧落黄泉,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你之颅,祭我父在天之灵!以你之血,慰我儋州三万忠魂!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向旁边的木柱!剑锋深深嵌入木头,发出刺耳的铮鸣,木屑纷飞! 崔玄珠在竹屋外,清晰的听见李渊的控诉和邬开霁的崩溃、暴怒、立誓。她紧咬着下唇,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她早已知道真相,但亲耳听到李渊血泪的控诉,亲眼目睹邬开霁这痛彻心扉、恨意焚天的反应,所带来的冲击力依然让她心神剧震,胸口闷痛,眼中酸涩难忍。 她看到那个沉稳如山、隐忍克制的男人,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垮,又被无边的仇恨重塑成一个复仇的修罗。 他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剧烈,那喷出的鲜血,撕裂般的嘶吼,血红的双眼,毁天灭地的恨意……没有半分作伪!这绝不是演给她看的! 这一刻,崔玄珠心中那堵坚冰筑成的、对所有的警惕高墙,终于被这血与泪、痛与恨的洪流冲开了一丝缝隙。 她看到了他灵魂深处与自己同源的巨大痛苦和永不妥协的复仇意志。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反复试探、评估风险的潜在盟友,而是一个与她背负着同样血海深仇、同样在黑暗中执着寻找光明的同道者。 这份基于共同仇恨和目睹对方最真实痛苦而产生的初步信任,虽然只有一点,却无比沉重和真实。 她知道,至少在对抗太子这件事上,邬开霁的决心和能力,都已无需再怀疑。 崔玄珠眼中的同情与信任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她深知,信任的萌芽只是开始。太子的势力盘根错节,接下来的青州案、乃至更后面的斗争,将更加凶险百倍。 邬开霁此刻被仇恨冲昏的头脑,是否会影响判断?他得知真相后的极端情绪,是否会被太子党利用?她抛出的线索,他是否会在狂怒之下不加甄别地全盘接受?她需要更冷静地观察他在巨大冲击后的恢复能力、判断力和行动力。 青州案,将是下一个试炼场,她会继续在暗中观察、引导,甚至……设下新的试探,以确保这个刚刚被她初步认可的“同道者”,拥有足够的心智与她并肩走到最后。 邬开霁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李渊在一旁老泪纵横地看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恨意。 崔玄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推开门。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邬开霁身边,递过一方干净的、带着淡淡素馨香的素帕。 和那晚他递出帕子的瞬间一样。 她的动作很轻,眼神复杂,有痛惜,有理解,更有一份无声的承诺。 此路虽险,吾道不孤。 但她的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试探”的弦,并未放松,只是暂时沉入了更深的湖底,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浮出水面的时刻。儋州案的仇算是明了,但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 青州的烈火与桐油,将是他们并肩面对的第一个真正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