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枫》 第1章 平行线交汇的夜晚 北京的秋夜,风里带着干爽的凉意,也带来深入骨髓的清冷。 屏幕亮着,锁屏界面上,除了几条电商APP和银行系统自动推送的生日祝福,再无其他未读消息。 几小时前,远在老家的父母照例打来了电话,嘘寒问暖,末尾小心翼翼地附带了一个微信红包,我没好意思点开接收。 二十三岁了,还收父母的生日红包,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叫林晚秋。 名字是奶奶取的。她说我出生那年,北京的秋天格外漫长,胡同口老树的叶子,不急不缓地落了很久 奶奶就盼着我能像这季节一样,不冷不热,安安稳稳的,心里总装着点属于自己的暖意,别被生活的寒暑冻着或者灼伤。 现在回想起来,这名字倒像一句无心插柳的预言。长大后,我果真成了一个爱蹲在窗边看落叶的人。性子也和出生那年的叶子一样,落得慢悠悠的。 大学毕业入职这家广告公司时,我的工位就偏偏落在了部门办公区最靠里的角落,紧挨着一扇窗子。 窗外,正对着一棵和这层楼差不多高的枫树。 每年入秋,只要一开窗,吹进来的就不只是带着凉意的秋风,还有秋风裹进来的枫树叶。 有时候,那棵枫树的枝桠实在有些不“规范”,尤其靠窗的这一枝,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一个劲儿地往窗子里探。 彼时的我,坐在工位上,便对那些颜色炽烈的枫叶几乎触手可及。 但成功可不像枫叶好摘,工作的疲倦,生活的迷茫,同窗外年复一年飘落堆积的叶子,层层覆盖。 被压在下面的,是我刚出社会时那份不管不顾的莽撞,它们仿佛在缺氧的环境里,渐渐变得沉寂。 生日的这一天,最终在修改了第七版的方案和油脂凝结的外卖盒里快要过去。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转到23:00,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我座位这一盏孤零零的灯还亮着。 默默收拾好笔记本电脑和散乱的文件,胃里因为那盒冷外卖有些隐隐不适。 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反而让人精神一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不甘心二十三岁生日就在这样的平淡和疲惫中草草收场,或许只是想找个有温度的地方驱散一点独处的清冷,我破天荒地拐进了公司后街那家我偶尔才会光顾的清吧 推开厚重的木门,暖气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和低回的蓝调音乐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寒意隔绝。 光线昏黄而温暖,像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柔焦滤镜,终于让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照例缩进最里面的卡座,将背包放在身旁。点了一杯最常规的金汤力,似乎在这种日子里,需要一点酒精的刺激,又不想太过张扬。 等待的间隙,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低语声融在音乐里,听不真切。就在这时,隔壁卡座传来极轻的、持续的纸张摩挲声。这声音在我的印象里可不该出现在这儿,我下意识地瞥去一眼,目光却瞬间定住,呼吸下意识地一滞。 那是一个同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简单的灰色宽松卫衣和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整个人几乎陷在宽大柔软的座位里,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面上的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的矿泉水。 侧脸的线条,下颌的弧度,还有那专注时微抿的嘴唇……一种荒谬又强烈的熟悉感击中了我。 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张子枫? 我看得有些出神,试图从低垂的帽檐下寻找更多确认的线索。 然而,就在我目光逡巡的瞬间,她毫无预兆地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撞进我未来得及躲闪的眼里。 心跳骤然加重,擂鼓般在胸腔里轰鸣。我慌忙低下头,死死盯住眼前刚送来的金汤力 手心不受控制地沁出薄汗,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偷窥被抓个正着的尴尬,怕被误认为私生饭的恐慌 每一个念头让我如坐针毡,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微微抖腿。 “你好。”不一会儿,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音乐。 张子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桌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手里捏着那份卷起的剧本,目光平静而直接地落在我脸上,没有笑意,但也看不出恼怒。“我注意到你好像认出了我,”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可以麻烦你不要声张吗?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会儿东西。” “当然可以!”我几乎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甚至有点破音,“我……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也不会告诉别人!”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甚至下意识地举了举右手,像个在老师面前急于表态的小学生。 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声音里多了一丝缓和。她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侧过身的刹那,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许是酒精尚未入口就已上头的错觉,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个……生日快乐。” 她脚步顿住,有些诧异地回头,帽檐下的眼睛清晰地闪过一丝疑惑。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完了,她肯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跟踪狂了。我语无伦次地急忙解释:“不是说你!是……是说我,今天,今天刚好也是我生日。”最后一个字,声音小得几乎淹没在酒吧慵懒的背景音乐里,像一声心虚的嘟囔。 张子枫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上扬,这次绽开了一个比刚才真实的笑容:“这么巧。也祝你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柔了些。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后,重新埋首于那份剧本。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过去。 她看剧本时极其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个属于角色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约莫半小时后,她合上剧本,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然后,她站起身,收拾好剧本,再次朝我这边走来。 “介意我坐这里吗?”她指了指我对面的空位,语气自然,“我那边角落的光线太暗,看久了眼睛有点累。”她解释着,声音里带着工作后的轻微沙哑。 许是怕被人认出来吧 我连忙摇头,手忙脚乱地把放在对面座位上的背包挪到自己身边:“不介意不介意,你请坐。” 她落座时,带过一阵极淡的木质香气,与她整个人清冷的气质很契合。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面前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还开着那份令我头疼了数日的营销文案草案,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凌乱的批注清晰可见。 “你是编剧?”她放下剧本,随口问道 “广告文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随即合上电脑屏幕,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被一个案子折磨好几天了,客户总是不满意。”我忍不住多抱怨了一句,说完又觉得在陌生人,尤其是她面前说这些不太合适。 “广告也不容易,”她表示理解,说话时习惯性地直视着我的眼睛,让人感觉被认真对待,“有时候,我们一句台词可能也要反反复复改上十几遍,一个几秒钟的镜头,为了追求最好的光影和情绪,有时也要拍一整天。”她语气平淡。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创作中遇到的瓶颈那种无力感。当我提到客户那些自相矛盾的修改意见,她轻轻笑了笑,笑声低低的,却意外地抚平了我话语里的焦躁和怨气:“导演和制片人之间也常这样。有时候为了一个镜头的取舍、一句台词的处理,会争论很久。但好的作品,往往就是在那种反复的打磨和甚至争吵中诞生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虽然过程很折磨人。” 她说话不急不缓,逻辑清晰,偶尔会用手势辅助表达,但幅度很小。我们的话题偶尔也会偏离工作,她问起我的名字,听到“林晚秋”时,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说:“很好听,有画面感。” 我也鼓起勇气,问了她一个关于她早期一部电影里角色动机的理解,她很认真地听了,然后给出了她的见解,没有敷衍,也没有说教,就像同行之间的探讨。 期间,她的手机屏幕亮过一次,似乎是经纪人或者助理发来的信息,她快速扫了一眼,回了条语音,声音压得很低:“快了,再看一会儿就回去,不用担心。”语气平和。 又坐了一会儿,她看了眼手腕上简约的表盘,再次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连忙点头:“嗯,再见。谢谢你……陪我聊天。” “也谢谢你。”她颔首,拿起自己的剧本和外套。 我目送她走向门口,纤细的背影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推开门,夜风趁机卷入,就在这时,服务生却端着一杯新的、杯壁挂着清澈水珠的金汤力,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位女士给您点的,说是……生日礼物。”服务生微笑着低声说。 我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张子枫半个身子已融入夜色。在她侧身完全出去的瞬间,她回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对我浅浅地颔首,嘴角似乎又牵起了那个极淡的弧度,随即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机恰在此时震动起来,是闺蜜发来的消息:“寿星,生日怎么过的?不会又在加班吧?” 我端起那杯她点给我的金汤力,冰凉的杯壁触感渗进指尖,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我抿了一口,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回复:“遇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第2章 润喉糖 那杯金汤力,我喝得很慢。直到冰块彻底融化,稀释了酒液的涩,我才喝完。 推开门,午夜的寒气比来时更重了几分,却不再觉得刺骨。 回到租住的公寓,一室清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最终还是没有点开父母那个未接收的红包,只是回复了一句:“谢谢爸妈,钱我够用,你们照顾好自己。” 附带一个笑脸。 有些东西,是要明确说不,明确坚持的。 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清吧里的片段。张子枫帽檐下平静的目光,谈论剧本认真的语气,还有最后那杯意料之外的金汤力。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或许,对我和她而言,那都只是繁忙生活中一个无需刻意铭记的插曲。 两条平行线因一个生日产生了一次微小的震动,之后理应回归各自的轨道。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淹没在无尽的工作里。那个折磨人的方案最终在又一次修改后勉强通过,紧接着是新的项目,生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一周后的周五下午。 部门正在为一个新接的文创品牌项目头脑风暴。客户想推出一系列以“城市记忆”为主题的香氛产品,要求文案既要体现北京的文化底蕴,又不能过于老气,要能打动年轻一代。 会议室里,各种想法碰撞,但总感觉差了点意思。组长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晚秋,你平时想法挺细腻的,说说看?” 我愣了一下。平时在这种场合,我多数时候是倾听和记录的那个。 我吸了口气,放下笔。 “我在想……或许我们不一定要用宏大的叙事。”我声音不大,但尽量清晰,“北京的味道,不全是故宫的红墙或者长城。可能…更像一条熟悉的胡同,老砖墙的味道…” 我顿了顿,看到组长示意我继续的眼神,鼓起勇气接着说:“这些私人的感受,可能更容易引起共鸣。我们能不能尝试用一些带有场景感的‘切片’,而不是大范围的写某个立意?”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有人点头,有人沉思。组长手指敲着桌面:“嗯,这个角度有点意思。晚秋,那你先沿着这个思路,试着出几个文案方向看看。” 我应下,心里却有点没底。想法是一回事,真正落笔成文是另一回事。 周末,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苦思冥想。试图捕捉那些记忆,将它们转化为文字。 这比写直白的营销口号难多了。写到卡壳处,我烦躁地起身倒水,目光掠过窗台,看到楼下街道旁堆积的落叶。 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那个清吧的夜晚,张子枫同我说的那些话,似乎与我现在试图做的事情,有某种奇异的共通之处。 于是按照这个思路,我尝试修改了文案,果然比之前看起来顺眼多了 周一,我交上了三组文案草稿。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种偏个人化的表达能否被客户接受。 下午,组长把我叫进办公室,脸色有些严肃。我心里一沉。 “晚秋,客户那边反馈了。”他看着我,“他们对其中一组特别感兴趣。” 我抬起头。 “就是那组以‘秋夜的温度’为主题的。”组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们说,感觉很特别,有辨识度。约了明天下午过来详细聊聊,你准备一下,到时候你来讲。” 我一时有些懵,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从组长办公室出来,心跳还有些快。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激动还是紧张 我久久地看着这些被夸奖过的文字和草图,试图找出它们被打动的点。或许,真诚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吧。 第二天下午,客户准时到来。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我尽量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创作思路,回答了他们的一些问题。 对方负责人,一位约莫四十岁、气质干练的女性,最后点了点头:“林小姐的文案,很有代入感。我们希望能继续保持这种细腻的视角,后续的产品开发,或许也可以多交流。” 正当我以为这次会面要圆满结束时,周婷示意身旁的助理,助理会意,立刻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我。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组长和其他同事脸上也流露出些许疑惑,但出于礼貌都保持着安静。 几秒钟后,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助理侧身让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张子枫。 她今天穿着简约的燕麦色高领毛衣和黑色直筒长裤,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淡妆,比清吧那晚多了几分正式感 她的出现,让整个会议室的光线仿佛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她怎么会来这里?在组长和同事面前?在这样一个纯粹的工作场合? 周婷站起身,笑容得体地介绍:“各位,这是我们品牌项目的代言人,张子枫小姐。” 代言人?我心脏狂跳,心想,她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件事。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期待 我下意识地看向张子枫,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并没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 果然,她那么忙,肯定不记得了吧 “张老师,您好!”组长率先反应过来,热情地打招呼。同事们也纷纷从惊讶中回过神,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张子枫在周婷旁边的空位坐下,姿态从容。“不用客气,叫我子枫就好。请继续。”她的声音清冽,语调平稳,瞬间掌控了场面原有的些许骚动。 会议似乎回到了正轨,但气氛已然不同。组长示意我继续讲解。我只得干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紧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阐述“秋夜的温度”的文案内核 讲解完毕,周婷照例提了几个关于市场定位和传播渠道的问题。然后,她转向张子枫:“子枫,你觉得呢?从内容创作的角度看。” 过了几秒,她才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很好的理解。”只有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周婷接过话头,又讨论了一些后续合作的细节。会议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客户一行人走后,我低头收拾着散落的资料,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已彻底结束。 刚把资料规整好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本应早已离开的她,此刻却安静地站在门口,光影在她身后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接触到我震惊带着疑惑的眼神,她开口:“有东西落下了。”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只好佯装继续整理桌面的文件,不敢与她对视。明明知道她或许早已不记得那个清吧的夜晚,可每次面对她,那份没由来的紧张总会悄然蔓延。 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缓步走近,停在我身侧。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极淡的木质香气。 就在我屏住呼吸的瞬间,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生日快乐。好几天了。”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沉静的眼眸里。 时间仿佛骤然停滞 她记得我。 那个夜晚,那杯酒,那句仓促的祝福,她全都记得。 还未等我从震惊中回神,她已转身离去,脚步声轻而干脆,消失在走廊尽头。会议室重新归于寂静,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我怔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整理过的桌角,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润喉糖。 第3章 雨 我怔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目光死死盯着桌角那颗独立包装的润喉糖。证明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并非我的幻觉。 她记得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那颗润喉糖。糖体在包装纸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触感微凉。 “晚秋,愣着干嘛呢?收拾好了吗?开会了!”同事小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出神。 我猛地回过神,像做贼似的将润喉糖迅速塞进裤兜,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了好了,马上来!” 接下来的部门会议,我全程心不在焉。组长在台上总结今天与客户会面的“巨大成功”,表扬了我的文案创意,第一次同事们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指尖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那颗糖 她为什么折返回来?真的只是落下东西,还是…… 晚上回到冰冷的出租屋,那种熟悉的孤独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我脱下外套,那颗润喉糖从口袋里滚落出来,掉在地板上。我弯腰捡起它,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最终,我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浅黄色的润喉糖放进嘴里。很普通的味道,却因为赠予者的特殊,而变得截然不同。 这一晚,我失眠了。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继续埋头工作,跟进“城市记忆”香氛项目的后续,根据周婷团队反馈的意见修改文案。 我和张子枫之间,没有任何新的联系。那颗润喉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便再无动静。 我开始怀疑,那天会议室里的一切,是不是我过度解读了。或许对她来说,那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一颗随手给出的糖。是我自己,因为那点隐秘的好感和巨大的身份落差,赋予了它太多不切实际的想象。 接下来的几周,生活被“城市记忆”香氛项目彻底填满。邮件往来频繁,会议一个接一个,修改意见密密麻麻,我的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和周婷的沟通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工作精力。她每次交流都高效且直奔主题。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努力将她的要求转化为更具感染力的文案。 在这个过程中,我确实学到了很多关于品牌构建和市场精准定位的知识,专业技能被逼着快速提升。 但内心深处,总有一块是空落落的。那颗润喉糖带来的震撼,在日常工作的洪流中,渐渐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我和张子枫之间,仿佛真的回到了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之前的偶遇似乎花光了所有的运气 我再没遇到过她 甚至连周婷口中都再未提及她的名字。 又是一个加班的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我敲击键盘的声音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敲打着玻璃,让夜晚显得格外寂静清冷。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反复斟酌一段关于“雨后胡同青石板路气息”的描写,试图抓住那种混合着泥土苔藓的味道。但总觉得词不达意,文字显得苍白无力。 屏幕前的对话框,周婷还在提出修改意见,看着罗列起来的要求,我不免感到有些疲惫 就在我对着屏幕发呆,思绪有些涣散的时候,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的通知。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以为是某个新对接的媒体或者同事。然而,当我看清申请人的微信头像和昵称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头像是一张逆光的侧脸剪影,看不清面容,但轮廓依稀可辨。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句号“。”而申请备注信息栏里,赫然写着三个字: “张子枫。”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她? 我难以置信地拿起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反复确认那个头像和备注信息。没错,是她的名字。这个微信账号看起来非常私人,不像工作号。 她为什么会突然加我?还是在这个时间点?晚上十一点半,一个加班的雨夜。 是周婷有什么工作要直接交代?不对,周婷有我的工作微信和电话。 是项目出了什么紧急状况需要她亲自沟通?似乎也说不通。 难道……是因为私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别胡思乱想。可是,如果不是公事,她有什么理由用私人微信来加我一个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在“接受”和“拒绝”之间徘徊。接受?然后呢?说什么?问她有什么事?会不会显得太公事公办,甚至有些蠢? 拒绝?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张子枫……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婷的工作微信发了过来,是一份需要我明早确认的最终版合同草案。 这条及时的工作信息像一盆冷水,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些。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这真的只是和工作相关?或许是她对项目有了什么新的想法,不想通过周婷,想直接沟通? 抱着这种复杂且忐忑的心情,我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指,点击了“接受”按钮。 好友添加成功的提示出现。对话框里一片空白,只有系统自带的“你们已经成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的提示文字。 我盯着那片空白,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我该主动发消息吗?发什么?“张老师您好,我是林晚秋?”会不会太正式?“你好,收到你的好友申请?”好像更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话框里依旧安静,趁的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她添加了我,却并不说话。这沉默比直接开口更让人煎熬。她是在等我先开口吗?还是她只是加了而已,并无意交谈? 这种不确定感折磨着我。我的敏感不合时宜的开始作祟 ,各种焦虑纷至沓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引起了她的注意反感的注意? 就在我几乎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张子枫的对话框。她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她这个人一样,直接而清晰: “周姐要求高,别太熬夜。” 我看着这行字,愣住了。 这不是公事。这分明是一句……关心。她怎么知道我在加班?是猜的?还是……她其实有关注我的动态,甚至知道我这个项目压力很大? 那句“别太熬夜”,语气平淡,却像一股暖流,所有之前的自我怀疑、忐忑不安,在这一刻,似乎都迎刃而解。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打了很多字,又删掉。最终,我只回复了两个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如常: “谢谢。” 发送成功后,我紧紧握着手机,等待着。她会再回复吗?会说什么? 然而,对话框再次陷入了沉寂。她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仿佛刚才那句关心只是我的又一个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放下手机,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段关于雨后青石板的文案,忽然间好像有了灵感。 那种微凉湿润,带着一丝清新和岁月感的味道,似乎与此刻窗外雨夜的气息,以及我内心那种被悄然浸润的感觉,微妙地重合了。 那个晚上,我最终在凌晨前完成了修改稿。发送给周婷后,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 雨,还在下。而我的世界,已经悄然改变。 而这一次,我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点的……主动权。 第4章 电话 那个雨夜之后,我的世界确实不一样了。不是因为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是心底某个角落,被一盏微弱却坚定的灯点亮了。 张子枫的私人微信,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安静地躺在我的联系人列表里,头像那个简单的句号“。”,仿佛蕴含了无数未言明的可能。 我们没有立刻开始热络地聊天。那次“别太熬夜”和我的“谢谢”之后,对话框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如果她立刻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那才不符合我对她的认知,也会让我无所适从。 工作依旧忙碌。周婷的要求一如既往地高,甚至更高了。香氛项目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从文案延伸到视觉概念和产品命名,我需要和设计团队、调香师等多方沟通,压力有增无减。 但奇怪的是,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减轻了许多。每当熬夜修改方案感到疲惫时,我会不自觉地点开那个句号头像,看着空白的对话框,心里会莫名生出一股力量。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终于将一套修改了无数遍的命名方案发给了周婷。发送成功后,我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窗外万籁俱寂,已经是凌晨两点。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本以为是周婷的回复,拿起手机的瞬间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是张子枫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 她发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图片。 图片有些模糊,像是随手拍的: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旁是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枫树,湿漉漉的地面上映着斑驳的光影。 没有配文。 我怔怔地看着这张照片。它没有任何明确的指向,却瞬间将我拉入了那个雨夜的氛围,清冷孤寂。 这像极了她这个人,不直接表达,却用意象传递情绪。 电影不就是如此吗 她是在分享她看到的夜景?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我之前文案里试图捕捉的“城市记忆”?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试图解读其中的含义。最终,我也回复了一张图片 不知道为什么 但就是觉得应该发 发出去后,我又有些后悔,是不是太无厘头了 脑海里浮现出她深夜从片场或工作室走出来,可能同样疲惫,抬头看到这片雨夜景象,然后随手拍下发给我的画面。 一种奇异的亲近感油然而生。我们仿佛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共享着同一份深夜的疲惫和同一种雨夜的静谧。 她没有再回复。对话到此为止。 我们仿佛建立起一种无声的默契。 不过多打扰,不刻意寒暄,只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分享一点彼此世界的碎片。 这种相处方式,似乎脱离了任何一种世俗标准 这之后,我们偶尔会有这样极其简短的交流。通常是在深夜,她收工后,或者我加班时。内容无非是: “下雨了。”(附一张窗外的雨景) “嗯,听到了。” “方案过了。” “恭喜。” “今天NG了十几次。” “[摸摸头]” 没有表情包轰炸,没有琐碎的日常报备,更没有逾越界限的关心。 每一次交流都克制简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但正是这种“少”,让我觉得无比珍贵和真实。 我能感觉到,她在小心翼翼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尝试着与我建立一种联系,一种基于尊重和理解的联系。 人和人之间,是需要距离感的。 周婷那边,对项目的推进依旧严格。有一次,她对一组视觉设计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会议气氛有些凝重。会议结束后,我心情有些低落。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在和张子枫的对话框里输入:“今天被周姐批了。” 输入完,我又删掉了。觉得这样像是在抱怨,很不专业。 但几分钟后,她居然主动发来了消息: “周姐对事不对人。” 我愣住了。她怎么知道? “习惯就好。”她又补了一句,后面跟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小太阳表情。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阴霾瞬间被驱散了。 我们的“聊天”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像夜空中间歇闪烁的星星。 直到项目临近最终提案的前一周,我遇到了一个巨大的瓶颈。我写了十几版都觉得不够有力,焦虑和怀疑几乎将我淹没。 又一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我对着空白的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绝望感像潮水般涌来。我点开张子枫的对话框,上一次聊天还停留在三天前。 我犹豫了很久,打下了一行字,又删掉。反复几次后,我最终还是发送了出去。这次,不再是分享片段,而是一个直接的求助: “核心概念卡住了,写不出来。[崩溃]” 发送成功后,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敢看回复。觉得自己很冒昧,把工作的压力传递给了她。 然而,手机几乎立刻震动了起来。 持续性的震动告诉我这次不是一个信息,是一个电话。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她的名字和那个句号头像,心脏骤停了一秒。她……直接打过来了?这是我们成为微信好友后的第一次语音通话。 我手忙脚乱地戴上耳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过了几秒,她的声音才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慵懒沙哑,却异常清晰: “卡在哪里了?” 没有寒暄,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打扰她,直接切入了主题。她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一下子哽住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细碎的感受,提炼成一个有力量的感觉……感觉我捕捉到的那些东西太个人了,不够有普遍性。” 我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困惑。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舒缓:“你觉得,是什么让那些个人的瞬间,变成了你所谓的‘城市记忆’?” 我愣了一下,思考着。 “是……共鸣?”我试探着回答。 “是时间。”她纠正道,语气笃定,“是无数个相似的个人瞬间,你写的雨后青石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踩过;你写的午夜清吧,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坐过。你要找的,不是你的独特,而是藏在你的独特里的,那种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普遍。” 她的话像一道灵光,瞬间照亮了我脑内混沌的前路。 我一直纠结于如何让个人的东西变得宏大,却忘了,真正的力量恰恰源于无数个“个人”的汇聚,拼凑的宏大也是宏大。 “比如,”她继续举例,声音像在引导,又像在自言自语,“你文案里写‘秋夜的温度’,那种微凉里的暖意。它可能是陌生人的善意,也可能是一件家人寄来的毛衣,甚至可能只是……一句迟到的生日祝福。形式不同,但内核的情感是相通的。你要抓住的,是那个内核。” 当她说出“迟到的生日祝福”时,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记得,她一直记得。并且在此刻,用这样一种自然的方式,将那个属于我们之间的私人记忆,融进了工作指导中。 那个夜晚,我们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大部分时间是她听我说,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或者用一个简单的比喻点醒我。她没有给我任何现成的答案,而是引导我去思考,去挖掘自己内心更深层的东西。 通话结束前,她说:“很晚了,去睡吧。别想着一次写完,有时候放一放,答案自己会出来。” “谢谢你,子枫。”我由衷地说,第一次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她极轻的一声:“嗯。晚安。” 挂了电话,我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动弹。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低沉舒缓的声音。 疲惫和焦虑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思路和澎湃的创作欲。 我没有立刻开始写,而是听从她的建议,关掉电脑,走到窗边。 我想起她的话,想起那些属于我的、也属于这座城市的记忆碎片。 也许我们之间,早已经不是粉丝和偶像,乙方和甲方了。 天,快亮了。 第5章 庆功宴 最终提案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旦,将根据张子枫点拨后的核心概念反复打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奇怪的是,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走进会议室时,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但心底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笃定。 周婷和她的团队准时出现,气场强大。我不由得将视线投在了她身后,果然,张子枫没有来,这在意料之中。 整个提案过程,我尽量让自己专注于讲述,将那个核心观点,与我精心打磨的文案娓娓道来。 过程中,周婷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她的沉默比直接的质疑更让人压力倍增。当我结束最后一页PPT的讲解,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然后,周婷合上了笔记本,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团队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可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力度,“概念立住了,文案的感染力也出来了。就按这个方向,推进后续执行。” 一瞬间,巨大的成就感像潮水般涌来 周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语气缓和了些许:“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今晚七点,我在‘兰庭’订了位置,庆功宴,请大家务必赏光。” ‘兰庭’是一家以隐秘和高品质著称的私人会所,价格不菲。周婷的邀请,无疑是对这次合作成果的高度认可。 下班后,我回到公寓,看着镜中带着黑眼圈却难掩兴奋的自己,有些犯难。穿什么去庆功宴?太正式显得刻意,太随意又似乎不够尊重。 最终,我选了一件质地不错的浅灰色针织衫和一条黑色修身长裤,简单化了淡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 到达‘兰庭’时,周婷和她的核心团队已经到了。 包间雅致私密,氛围轻松了许多。周婷换下了白天严肃的职业套装,但眼神依旧干练,她作为东道主,举止得体,率先举杯感谢了大家的努力。 几轮酒下来,气氛更加热络。大家开始聊项目过程中的趣事,互相敬酒。我酒量一般,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着倾听,偶尔附和几句。 就在大家聊得兴起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让原本喧闹的房间瞬间安静了几分。 是张子枫。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着,素颜,脸上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惫,却依然清新脱俗。 她的出现,像一阵清风吹进了略显沉闷的酒局。 “子枫?你怎么来了?”周婷率先反应过来,语气带着一丝惊讶。 “刚结束那边的工作,听说大家在这里庆功,就过来看看。”张子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没打扰大家吧?” “怎么会!张老师能来,我们蓬荜生辉啊!”组长赶紧起身招呼,其他人也纷纷从惊讶中回过神,热情地搬来新的座位。 我的心脏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就开始失控地跳动。她怎么会来?这种公司层面的庆功宴,以她的身份,完全没必要出席。是因为项目成功?还是…… 最后那个想法我实在没胆子想,太自恋了,太莫名其妙了。 她自然地坐在了周婷旁边的空位上,那个位置,恰好斜对着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侧脸的轮廓和偶尔眨动的长睫毛。 她点了一杯温水,安静地听着大家聊天,很少主动插话,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当有人提到项目中我的文案时,她会抬起眼,很认真地看过去,偶尔嘴角会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有同事大着胆子向她敬酒,称赞她的表演。她以水代酒,礼貌地回应:“谢谢,我只是做了份内的事。” 整个过程中,我们的目光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汇。每次都是我下意识地看向她时,发现她也正望向我。 她的眼神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快速移开。 有一次,当一位同事讲到一个关于我熬夜改方案的趣事时,我正好看向她,发现她也在看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心疼? 但等我再次去捕捉的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我全当看错。 这种在公众场合下,隐秘的眼神交流,滋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感。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在喧闹的人群中,只连接着我们两个人。 酒过三巡,包厢里气氛渐浓,笑声、谈话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越缠越紧。 我本就不是擅长应付这种热闹场面的人,持续的社交消耗让我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地跳。 感官过载了 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偶尔点头附和,但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感官似乎被放大了,周围嘈杂的声音变得刺耳,灯光也有些晃眼。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很想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几分钟也好。 但理智告诉我,作为项目的关键人员,在庆功宴上提前离场或者频繁进出,显得很不合时宜,也是对周婷和团队的不尊重。 我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温吞的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用这点微弱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适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对面的张子枫。她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大部分时间听着别人说话,偶尔和周婷低声交流几句。 她似乎很好地融入了这种场合,但又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将周围的喧嚣适度隔绝在外。 我注意到张子枫微微蹙了一下眉,她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那一刻,我或许是因为太难受,没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眼神里的疲惫和勉强。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大约一秒,非常短暂,但她似乎瞬间读懂了我的窘迫和不适。 什么也没说,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一瞥。然后,她自然地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像是在查看信息。 几秒后,她站起身,对周婷和靠近她的几个人略带歉意地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周婷点点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理解。她拿着手机,步履轻缓地走出了包厢门。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仿佛她的暂时离开,也带走了一部分令我窒息的压力。我重新靠回椅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 然而,不到一分钟,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这个频率,是来电震动。 我的心猛地一跳,带着疑惑和一丝紧张,掏出手机。当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我整个人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两个字: 子枫。 巨大的震惊和不知所措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机在手心持续震动着,像一块烫手的山芋。 震动持续着,似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地站起身,低声对旁边的同事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同事正聊得兴起,随意点了点头。 路过周婷的时候,我晃了晃手机示意,她心下了然对我笑了一下。 握着持续震动的手机,快步走出包厢,仿佛逃离一般。走廊里安静许多,空气也清新了。 我走到一个离包厢门稍远的拐角处,这里光线昏暗,相对隐蔽。 深吸一口气,我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带了一丝沙哑 透过听筒,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还好吗?” 我一下明白,这个电话,根本不是有什么正事,她就是特意打给我,为我创造一个可以理所当然离开包厢的借口。 一股复杂的热流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是被看穿的窘迫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里面太闷了?”她见我没立刻回答,又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烦。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有点……透不过气。” “走廊尽头有个小露台,人少,通风不错。”她的声音很平静。 “好……谢谢。”我哑声回答 “嗯。”她只回了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说,“那我先挂了。” “好。”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是用一个看似巧合的电话,和一个具体的建议,无声地帮我解了围,给了我一个喘息的空间。 这种体贴充分尊重了我的边界和自尊,没有让我感到任何尴尬或难堪。 我按照她说的,沿着安静的走廊向尽头走去。果然,那里有一扇玻璃门,通向一个不大的露天平台。 推开门,晚风带着凉意迎面吹来,瞬间驱散了胸腔里的浊气。平台上有几盆绿植,摆放着两张藤编椅子,空无一人。 内心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她要是也在就好了。 仅过了一瞬就被我打消了,算了太不切实际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回头,看到张子枫正轻轻关上玻璃门。 她走到我身边,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也望向远处的夜景。我们都没有立刻说话,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静。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微微眯起眼,侧脸在夜色和远处灯光的映衬下,轮廓柔和而清晰。 “是不是觉得……这种场合挺累的?”她忽然开口,声音融在风里,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 我转过头看她,老实回答:“嗯,不太习惯。感觉……比连续加班还耗神。” 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我以前也很不习惯,”她顿了顿,继续说,“现在……算是被迫适应了吧。但还是会觉得累。”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她作为公众人物的感受,虽然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谢谢你。”我看着她,真诚地说,“刚才……那个电话。”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脸上,夜色中,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没什么,”她语气淡然,“正好也想出来透口气。” 我知道她在轻描淡写,但我没有戳破。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亲近。 “如果觉得差不多了,”她看了看时间,提醒道,“可以准备回去了。就跟周姐说家里有点事,或者不太舒服,先走一步。她不会说什么的,”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我会和她解释。” 这次心脏没有不可救药的跳动,但脸颊似乎开始烧了,我只得点点头:“好。” “那我先进去了。”她说完,对我微微颔首,便转身推开玻璃门,重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走廊。 我独自在露台上又待了几分钟,彻底平复了心情,然后按照她的说法,给周婷和组长发了微信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都没问什么,只是让我好好休息。 走出‘兰庭’,夜风清凉。我不免思索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算朋友吗? 不算吧…但我似乎在我们之间的事情上总会少有的不纠结 可能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关系 目前还没有被人类发现 第6章 主动 从‘兰庭’那晚之后,日子像被调成了0.75倍速,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涌动。 项目进入平稳的执行期,我的工作节奏缓和下来,不再需要彻夜鏖战。但另一种更耗费心神的能量,却悄然占据了我的日常 思考我和张子枫的关系。 我们算朋友吗?这个问题像个幽灵,在我独自吃外卖时,在我深夜对着天花板发呆时,在我挤在地铁里随着人流摇晃时,总会不合时宜地蹦出来。 理智告诉我,不算。朋友是可以随时打电话吐槽老板,可以周末约着逛毫无意义的街,可以分享最琐碎甚至不堪的日常。 而我和张子枫之间,横亘着身份、地位、生活圈子的巨大鸿沟。我们的交集,始于一个偶然的生日夜,维系于一个即将结束的项目。就像两条交叉线,在某个点短暂相遇后,理应奔向各自的远方。 可是,心底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反驳。如果只是工作关系,她何必在意我在包厢里的不适?何必用那样迂回的方式为我解围? 这种反复的自我拷问和不确定感,持续了将近一周。直到周五晚上,我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画面里主角收到一条意外的短信,嘴角不自觉上扬。那个瞬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 我为什么要一直被动等待,反复猜测?为什么不能主动发出一个信号?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证实了我的“一厢情愿”,然后让生活回归原有的轨道。但万一呢?万一那不是我的错觉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我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和尴尬,但心底那份因她而生的勇气,竟然压倒了怯懦。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每次弹出都会让我激动的微信头像。对话框里还停留在几天前她发来的一个夜空照片,和我回复的一个[月亮]表情。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打什么?直接问“我们算朋友吗”?太蠢了。问“周末有空吗”?太突兀。 我删删改改,最终打出了一行尽可能自然、不带压迫感的话: “周姐那边反馈说产品下个月初上线,预告片的最终版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以工作为由头,最安全。发送时间特意选在晚上九点多,不算太早打扰,也不算太晚冒昧。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我像完成了某个重大仪式,迅速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沙发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来。 我强迫自己继续看电影,但剧情完全没看进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身旁那个被扣住的手机。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十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焦虑开始像潮水般漫上来。她是不是在忙?没看到?还是看到了,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懒得回?或者,她察觉到了我拙劣的借口背后那点小心思,感到厌烦? 二十分钟过去了。电影演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内心戏已经上演了八百个版本,从“她肯定觉得我很烦”到“也许她手机没电了”。那种熟悉的、源于敏感的自我怀疑又开始占据上风。我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发那条消息,破坏掉之前那种至少表面平静的状态。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去洗漱睡觉,用睡眠来逃避这煎熬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来电震动!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赫然是子枫。 她……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不自然:“喂?” 电话那头先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像是风吹过的声音,然后才是她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平日里和她说话,她的声音总会被风分掉一部分,但今天不用 我的耳朵贴手机上,挨得紧紧的 “刚看到消息。”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预告片下午看过了,剪辑效果不错,你的文案和画面配合得很好。” “哦,那就好。”我机械地回答,大脑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电话而宕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轻微的风声。然后,她话锋一转,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闲聊:“你今晚没加班?” 我愣了一下,老实地回答:“嗯,项目告一段落,今天准时下班了。” “在看电影?”她似乎听到了我这边微弱的电影背景音。 “啊……对,一部老片子。”我有些不好意思。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又停顿了一下。这次沉默的时间稍长一些,我能听到她那边隐约的车流声,她好像在户外。“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她问出来了!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接过了我抛出的橄榄枝,并且轻轻往回拉了一下。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随意的口吻:“还没想好,可能……在家补觉吧。”说完,我又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尽量不让它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式的邀请:“你呢?最近排期不紧,应该可以休息一下吧?” 问完这句话,我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头,风声似乎大了一些。她沉默了几秒,这短短的几秒钟,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的声音,接着,她用那种一如既往的语调说: “明天下午,我要去城西的美术馆看一个新展。听说……还不错。” 她没有直接发出邀请,只是陈述了自己的行程。但在这个语境下,这分明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抛回来的橄榄枝。她把选择权,再次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但心底却涌上一股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喜悦和激动。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尽量克制的语气回应: “是吗?我最近也正想找时间去看看展览。明天下午……我刚好有空。”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安静了一瞬。然后,我听到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像羽毛划过心尖,转瞬即逝。 “那,”她的声音里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明天下午两点,美术馆门口见?”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但无比坚定。 “嗯,早点休息。”她说。 “你也是,晚安。” “晚安。” 通话结束。我握着发烫的手机,久久没有动弹。窗外是城市的霓虹,房间里只有电影片尾曲在缓缓流淌。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包裹着我,让我又想哭又想笑。 我主动试探了。而她用她特有的方式,回应了。 那条我以为虚无缥缈的“线”,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结实起来。明天下午两点,美术馆。这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期待,而是一个即将发生的约定。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将彻底改变。而我,这个一向习惯退缩的人,终于朝着那个光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夜还很长,但我知道,我今晚注定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