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掌中泪》 第1章 筹谋 楚国东宫书房的灯火,昼夜不息。书案上,奏疏堆积如山,十三岁的太子楚佐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眼底是连日熬夜留下的浓重青影,白日里在朝堂上与人唇枪舌剑的锐气,此刻被身心俱疲取代。 他刚放下一份关于楚燕边境军粮调拨的棘手奏本,门外便传来心腹太监福安刻意压低的通报:“殿下,昭华宫那边……公主又惊醒了,哭得厉害,嬷嬷们怎么哄都……” 片刻,他霍然起身,甚至顾不得披上外袍,只穿着常服便疾步而出,夜风灌入袖口,带来刺骨的寒意。 昭华宫内,灯火通明。十岁的靖渝,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榻角落,额发被冷汗浸透,哭得浑身抽搐。 几个嬷嬷围在床边,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 “靖渝!”佐宸冲到床边,一把将妹妹揽入怀中。 属于兄长的气息包裹上来,靖渝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小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哭嚎变成了呜咽。 “哥哥……好黑……有……有手……抓靖渝……”她语无伦次地抽泣着,身体颤抖不止。 佐宸紧紧抱着她,拍抚着她的背,心疼道:“不怕,靖渝不怕,哥哥在这里,什么妖魔鬼怪都伤不了你。哥哥在……”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靖渝沉沉睡去,小手依旧地抓着他的衣襟。 佐宸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枕上,盖好锦被,掖紧被角。 他坐在床沿,借着昏暗的烛光,凝视着妹妹,那稚嫩脸庞上残留的泪痕,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疲惫汹涌袭来。白日里与萧氏党羽在朝堂上寸土必争的硝烟尚未散去,深夜又被妹妹丧母的恐惧撕扯着心神,这东宫储君之位,如泰山压顶。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书房时,窗外已蒙蒙亮。 舅舅张衡渊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一身深青色朝服,显然是准备上朝。 他看着佐宸布满血丝的眼睛,眉头紧蹙,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 张衡渊关切道:“殿下,您这样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朝堂之事千头万绪,如履薄冰,半点松懈不得。靖渝公主这边,更是离不得您。” 他顿了顿,终于将思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臣有一议,或可稍解殿下之忧。” 佐宸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强打起精神:“舅舅请讲。” “殿下如今初登太子之位,按例,早该有伴读随侍东宫,既可切磋学问,议论时务,亦能分担些琐事,为殿下分忧。” 张衡渊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敏锐起来:“臣观朝中各家子弟,天策上将林震越之子林惟序,与殿下年岁相仿。此子自幼习武,弓马娴熟,性情……据闻刚直勇毅,颇有乃父之风。” “其父林震越,掌京畿卫戍,麾下北衙禁军乃国之重器,忠诚勇悍,向来不涉党争,只忠于陛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佐宸:“若能得林家儿郎为伴读,朝夕相处,情谊日笃……于殿下,于东宫根基,皆是大善。” 林震越!佐宸疲惫的眼中掠过精光。 天策上将林震越,手握京畿兵权,是父皇最为倚重的柱石之臣,其态度举足轻重。 若能借此机会,将林家这柄国之利刃拉近东宫……这步棋,无疑是舅舅深思熟虑的结果,直指要害! 林惟序!佐宸沉吟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关于这位将门虎子的零星信息——勇武,洒脱,不谙钻营。 这样的人,若能真心相交,便是最可靠的臂膀;若不能……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即,那厉色又被此刻的疲惫覆盖。 他抬眼看向张衡渊,眼中带着寻求确认的询问:“舅舅以为……此人可堪造就?父皇那边……” “林将军忠君体国,其子家风严谨,应非奸猾之辈。至于陛下……” 张衡渊微微躬身:“此乃东宫添置伴读,循例而行,合情合理。只要殿下言辞恳切,言明为学业精进、开阔眼界所需,陛下当无不允。” 佐宸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上,又仿佛看到了妹妹靖渝惊惧的睡颜。 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臂助,一个能让他稍稍喘息、集中精力应对更凶险棋局的空间。 为了靖渝,为了这东宫之位,为了母后临终的血泪……林家,必须争取! “好!”佐宸猛地站起身,眼中疲惫犹在,却决然道,“孤这就去面见父皇!”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楚帝楚明稷正批阅奏章,听闻太子求见,略感意外地抬了抬手。 佐宸恭敬地行礼,恳切地陈述为学业精进、需良伴切磋。 楚帝挑眉:“哦?太子可有人选?” 佐宸语出惊人:“天策上将林震越之子,林惟序。” 楚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日益显露出峥嵘锋芒的太子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带着帝王独有的审视与了然。 佐宸垂首侍立,姿态恭谨,后背却绷紧,等待着父皇的裁决。 他知道,以父皇的深谋,必然能看穿这“伴读”二字背后牵扯的军权与朝局。 他赌的,是父皇对嫡子的维护之心,以及对林家这块纯臣之玉的信任。 片刻的沉寂后,楚帝浑厚的声音终于响起:“林震越之子……林惟序?” “嗯……林家儿郎,弓马传家,是该有些血性。”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佐宸脸上,那目光了然,却又似乎默许了这层心照不宣的用意:“太子有心进学,选良伴砥砺,是好事。林震越教子有方,其子想必也是可造之材。准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佐宸心头一块巨石落地,深深拜下。这“血性”二字,父皇说得意味深长。 圣旨很快便传到了天策上将府。林震越接旨时,那张被战场风沙磨砺的刚毅面容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浓眉蹙了一下。 送走宣旨太监,他转身步入演武场。 场中,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身影正舞动一杆沉重的镔铁长枪。枪影翻飞,破空之声呼啸凌厉,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锐气。 少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正是林惟序。 “序儿。”林震越沉声唤道。 枪势骤停,林惟序收枪而立,气息微喘,额角挂着汗珠,一双黑亮的眸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看向父亲:“爹?” “收拾行囊,明日入东宫,为太子伴读。”林震越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林惟序一怔:“太子伴读?”他显然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那深宫之中的储君扯上关系。 “嗯。”林震越走上前,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儿子的肩膀上,“记住,你是林家的儿郎!入东宫,首要之事是护太子周全!” “其次,安守本分,谨言慎行!东宫不是边关军营,更不是市井街头,那里处处是眼睛,步步是深渊!” “莫要卷入那些污糟事里,莫要堕了我林家忠烈之名!只做你该做之事,护卫储君,光明磊落!” 林惟序挺直了脊梁,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那股初时的惊愕迅速沉淀下去,浮现的是属于将士的沉稳与担当。 他用力抱拳,声音清朗而坚定:“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定不负林家之名!” 一年后,春深时节,东宫的海棠开得正艳。 林惟序频频扯松领口,这本《君鉴》晦涩难懂,看得他头晕眼花。 佐宸正执笔临摹《兰亭集序》,头也不抬道:“陆太傅午后才来,惟序你且宽心。” “当年……殿下为何举荐臣?”林惟序终于问出憋了一年的话。 他看着眼前这本烦人的书,又望着佐宸执笔的手,想起那日父亲在演武场的叹息:“东宫是龙潭虎穴,你这样的性子……” 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点,佐宸搁下紫毫,叹了口气。 “孤心中始终挂念靖渝。在这深宫中,她尚且年幼,孤无法时刻亲自照料。因此,特请你入宫,旨在替我悉心守护她。” “你作为孤最为信赖的人,不仅武艺精湛,且心思缜密。有你在靖渝身边,孤方能稍感安心。” “你必须时刻关注她的安全,确保她不受到任何伤害。若遇任何异常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向孤汇报。” 林惟序闻言,想起靖渝,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单膝跪地,拱手道:“殿下信任,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靖渝公主乃金枝玉叶,臣自当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佐宸满意地点点头:“惟序,你深知我意,甚好。此外,你亦需留意宫中动向,若有不利于靖渝之人或事,需及时处置,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抬头望向佐宸,神色坚定:“殿下放心,臣定当谨言慎行,不负殿下厚望。” 林惟序领命,心中暗自思量,这深宫之中,暗流涌动,他需得更加谨慎行事,方能不负太子重托。 佐宸静静地看着林惟序,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晰地涌动起来。 一个英挺的少年将军,一个纯真的小公主。这并非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关乎未来、关乎权力格局的长远考量。 若能促成靖渝与林惟序的姻缘…… 佐宸的眼神变得复杂。这不仅仅是为妹妹寻一个可靠的归宿,更是将林家这柄国之利刃,通过血脉与情感,彻底地绑在东宫的战车之上! 林惟序的忠诚,林震越的兵权,都将成为靖渝未来最坚实的屏障,也将成为他佐宸皇权之路最有力的保障! 远处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声,打断了佐宸的思绪。 陆太傅踏入院中,老臣手持戒尺,雪白须发在风中飘动:“《尚书·无逸》有云‘君子所,其无逸’,殿下此刻应在温书。” 佐宸悄悄冲林惟序眨眼,口型分明在说:“你的劫来了。” 林惟序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太傅沉声道:“林伴读既入东宫,当知礼明仪。今日便从《周礼》学起。” 他盯着林惟序松开的领口,戒尺在掌心敲出清脆声响。 海棠花瓣随风卷入窗棂,落在太子未干的墨迹上。年轻的储君望着太傅身后捧着《礼记》的宫人,忽然觉得春风里也带着三分秋意。 第2章 砺剑 燕国北境,北风卷地,百草摧折。 当那辆破败的马车最终在北境守将府邸前停下时,车门被粗鲁地拉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狠狠扎在燕玄戎裸露的皮肤上。 他抱着那个空瘪的包袱,跳下车板,单薄的旧衣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几乎无法蔽体。十岁的少年,脸颊被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府邸大门洞开,几个穿着厚实皮袄、腰挎弯刀的亲兵分列两侧,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这个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少年。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轻蔑。 一个被发配到苦寒边陲的皇子?一个被帝王厌弃的“野种”?在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眼中,这不过是一个累赘,一个需要浪费粮食和精力的麻烦。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半旧铁甲的中年将领走了出来。他便是北境守将卫烈,四十岁上下,虬髯戟卫,本该是威风凛凛,可眉宇间却笼罩着不得志的愤懑。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玄戎,那目光如同在掂量一件废物,冷漠而疏离。 短暂的沉默之后,卫烈极不情愿地抱拳,微微躬了下身,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末将卫烈,参见殿下。”殿下二字含糊不清,更像是一种讽刺的称谓。 他直起身,甚至没有等玄戎有任何表示,目光便已移开,仿佛多看这少年一眼都嫌多余。 “殿下远来辛苦。北地苦寒,末将自当尽力照料。”这照料二字,说得敷衍至极。 玄戎在寒风中挺直了脊梁,他感受到了卫烈的不屑和轻慢,也感受到了四周军士们无声的鄙夷。 一股怒意和屈辱感席卷了他,但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冷静得不似十岁孩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漠然:“有劳卫将军。” 卫烈似乎没料到这小小少年如此平静,眉头微蹙,随即指向旁边一个亲兵:“带殿下去听涛阁安置。” 那亲兵应了一声:“殿下,请随我来。” 所谓的“听涛阁”,是守将府西北角一个独立的小院。几间瓦房虽还算完整,但门窗破旧,透风漏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到寒酸: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桌,两把摇晃的椅子。墙角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杂物。 院中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枝桠狰狞地刺向阴沉的天空,倒真应了“听涛”二字——听那北风鬼哭狼嚎般的“涛声”。 亲兵放下一个装着几件粗布棉衣和薄被的包袱,面无表情地道:“殿下请自便。” “将军有令,殿下身份尊贵,不必参与营中操练俗务,安心休养便是。若有所需,可吩咐院外守卫。”说完,便敷衍地躬身退了出去。 玄戎站在空荡寒冷的屋子中央,环视着这比冷宫梧桐苑好不了多少的“尊贵”居所。 卫烈那看似恭敬实则捧杀的优待,将士们鄙夷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扎进他心里。 他缓缓走到那张破桌前,手指拂过桌面厚厚的灰尘。指尖冰凉,心却像被滚油煎熬。母亲枯槁的面容,父皇厌弃的嘴脸,宫人鄙夷的目光……一幕幕在眼前翻腾。 “身份尊贵?”一声讽刺的低语,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捧杀……他们想把我变成一个废物!一个在这苦寒之地自生自灭的废物!” 他攥紧了拳头,轰然点燃了他胸腔中压抑了十年的烈焰。休想!母妃,您看着!孩儿绝不会就此沉沦!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顶,直刺向遥远的燕国宫阙,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我要活下去!我要在这刀山血海里闯出一条生路!” “我要用赫赫军功,铺就重返帝都的路!” “我要让所有轻视我、践踏我、害死我母妃的人,都匍匐在我脚下颤抖!” “我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刮目相看!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誓言,是仇恨的种子,是野心的火种,更是支撑他在此绝境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接下来的日子,卫烈果然将捧杀贯彻到底。玄戎被彻底“供”了起来。 一日三餐,虽不至山珍海味,却也比普通军士丰盛些,按时送到听涛阁。守卫名义上保护,实则监视。 将军府上下,见到他,无不恭敬地行礼,口称殿下,但那恭敬背后的轻视,无处不在。 当他提出要像其他士兵一样参加操练、学习武艺时,得到的永远是看似关切实则堵嘴的回应。 “哎哟我的殿下!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干那些粗活?万一磕着碰着,末将如何向陛下交代?”卫烈摸着虬髯,皮笑肉不笑。 “殿下,打仗有我们这些粗人呢!您就安心享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嘛!”副将打着哈哈。 “殿下身份尊贵,自有我等为殿下效死命!舞刀弄枪,岂是殿下该学?”校尉们语气恭敬,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玄戎不再言语。他看透了这虚伪的尊荣背后,是温水煮青蛙的绝杀。他不再祈求,只在心中冷笑。 无人教?那便自学! 白日里,他不再困守小院。顶着守卫或疑惑或讥讽的目光,他一次次走向校场。远远地,死死盯着场上操练的士兵。 看他们如何持矛突刺,如何挥刀格挡,如何结阵进退。他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关于战斗的知识。 天未破晓,当整个军营还沉浸在睡梦中,听涛阁那破败的小院里,已响起拳脚破风的呼啸声。 玄戎模仿着白天偷偷观察士兵操练时记下的招式,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最基础的拳脚、步伐。 夜晚,玄戎裹着薄被,蜷缩在桌边,借着微弱的灯光,艰难地翻阅兵书。 书页泛黄,字迹模糊,多是些残篇散页。他读得很慢,许多字不识,许多道理不明。 有时实在困倦难当,头猛地一沉,额头磕在桌沿上,带来一阵疼痛,反而驱散了睡意。他揉揉发红的额头,继续埋首。 那枚贴身藏着的墨玉棋子,在灯下偶尔露出一角幽光,仿佛在提醒着他远方的智慧与期盼。 五年,整整五年。北境的风沙和严寒,磨砺了他的筋骨,也磨炼了他的意志。昔日那个单薄沉默的男孩,已悄然长成了挺拔的少年。 十五岁的玄戎,身形虽不如卫烈麾下那些魁梧老兵壮硕,却精悍结实,蕴藏着豹子般的爆发力。眉宇间褪去了稚嫩,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 机会,终于在一个深秋降临。 一支凶悍的羌胡骑兵,趁着边军换防的空隙,突袭了距离将军府百里之外、负责转运粮草的小镇——临河驿。 镇中只有三百守军和千余惊慌失措的百姓。羌胡骑兵足有八百之众,皆是百战精锐,烧杀抢掠,凶焰滔天。 告急的烽烟和染血的求援信,送到了卫烈的案头。 议事厅中将领们吵吵嚷嚷,有的主战,有的主守,有的则提议向更远的卫所求援——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卫烈烦躁地一拳砸在案几上:“够了!吵有何用!”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地响起:“将军,末将愿领兵驰援临河驿!” 满堂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议事厅角落,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燕玄戎。 卫烈愕然抬头,看清是玄戎,他气笑了:“你?殿下莫要说笑!此乃军国大事,岂同儿戏?殿下千金之躯,还是……” “末将只需三百敢死之士!”玄戎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卫烈的话,直视他惊疑不定的眼睛。 “羌胡骄横,此刻必以为我军主力不敢轻动,或援兵尚远,防备必然松懈!” “临河驿外十里,有碎风峡,地势险要,峡口狭窄!末将愿率三百精锐,提前埋伏于峡谷两侧高地!” “待羌胡押送掳获,通过峡谷时,封堵其首尾,乱其阵脚!再以强弓硬弩居高临下攒射!待其大乱,末将亲率死士,直冲其腹心,斩其酋首!必能一击溃敌,解临河驿之围!”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战机把握精准,战术布置大胆而狠辣!所有将领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日里被他们视为废物的少年皇子。 卫烈盯着玄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少年。那掷地有声的言语,那洞穿战局的犀利……难道这五年,这少年并非真的在享福? “殿下,此言当真?可知军前无戏言!若败……”卫烈审视着他。 “若败,末将提头来见!若胜,请将军依军法论功行赏!”玄戎的声音铿锵有力,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卫烈沉默了。他环视厅中,那些平日骄横的将领,此刻竟无一人敢出声请战,眼神躲闪。再看看眼前这少年眼中燃烧的战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让他去!成了,是自己调度有方,识人之明!败了,正好借羌胡的刀,除掉这个碍眼的麻烦!横竖,他卫烈都不亏! “好!”卫烈一拍桌子,眼中闪过狠厉与算计,“本将就给你三百敢死之士!殿下莫要辜负了皇恩浩荡!” 碎风峡,如其名,峡深风急,怪石嶙峋。 这些将士,最初对这个皇子殿下的冒险计划嗤之以鼻,甚至心怀怨怼,认为是送死。 但当他们看到玄戎一路上的身先士卒,看到他对行军路线、伏击点位的精准判断,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断力时,怨怼渐渐化作了惊讶,最终变成了此刻的服从。 远处,烟尘腾起,下方羌胡的喧闹声,牛羊的叫声,百姓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玄戎的手心全是汗,心脏狂跳。五年蛰伏,无数个日夜的苦熬,无数次的推演与渴望,成败在此一举! “放!”玄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沉重的巨石,从两侧高崖轰然砸落!谷口谷尾被堵死!羌胡的队伍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蛇,首尾不能相顾,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 “放箭!”玄戎的第二道命令!密集的箭矢从两侧高崖倾泻而下!居高临下,势不可挡!峡谷狭窄,羌胡骑兵人马拥挤,无处可躲! “杀——!”玄戎拔出腰间的佩剑,十五年隐忍的屈辱,母亲临终的不甘,所有积压的怒火与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身先士卒,第一个从高崖上猛扑而下! “杀!!!”三百死士被玄戎的悍勇彻底点燃,紧随其后,从陡峭的山崖上不顾一切地冲杀而下! 玄戎的目标异常明确,那个头戴金狼头盔的羌胡将领! 他的刀法并不华丽,却快、准、狠!一个羌胡百夫长试图阻拦,被玄戎一个侧身避过劈砍,反手一刀精准地抹过咽喉! 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脚步不停,继续冲向目标! 那羌胡将领看着这个如同杀神般冲来的少年,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他周围的亲兵狂吼着扑上。玄戎浑然不惧,硬生生在层层护卫中杀开一条血路! 近了!更近了!那首领惊恐的面容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死!”一声暴喝,玄戎化作一道致命的寒芒,狠狠刺下! “酋首已死!降者不杀!”玄戎用尽力气,将那狰狞的头颅高高挑起,用生硬的胡语嘶声大吼! 主将被斩,首尾被堵,箭雨倾盆,伏兵如狼……早已被杀得魂飞魄散的羌胡骑兵,哭喊着丢下武器,跪地乞降。 峡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百死士,以阵亡近百的代价,竟真的全歼了八百羌胡精锐!救下了临河驿的百姓和粮草! 消息传遍北境,也震撼了整个将军府! 庆功宴设在将军府最大的厅堂。灯火通明,酒肉飘香。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将领们轮番上前,向坐在主位下首的玄戎敬酒。他们的目光不再是轻蔑与敷衍,而是震惊、钦佩,甚至恐惧。 “殿下神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末将敬服!”副将端着酒碗,语气真挚,腰弯得极低。 “三百破八百!斩酋首于万军之中!殿下此战,当彪炳我北境军史!末将敬殿下!”校尉们的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激动。 “殿下!请满饮此杯!从今往后,末将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一名参与此战、脸上还带着伤疤的百夫长,激动得声音发颤,单膝跪地,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 玄戎端坐在那里,端起面前的酒碗,看着碗中辛辣的烈酒,看着周围敬畏与臣服的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如同烈酒般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席卷全身,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 那是什么?是力量!是掌控!是生杀予夺的快意!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如此令人迷醉,如此令人渴望! 他放下酒碗,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喧嚣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 “诸位,此战之功,非我一人。”玄戎的声音带着一种初具雏形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是三百死士用命搏杀而来!是临河驿守军拼死抵抗争取的时间!更是我北境将士同仇敌忾之心!” 他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些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名字牌位,声音沉凝了几分:“英灵不远,当敬!” 他再次端起一碗酒,走到灵位前,肃然将酒缓缓洒在地上。 厅内一片肃穆。所有将领,包括主位上面色复杂的卫烈,都默默地端起酒碗,洒酒祭奠。 重新落座,气氛更加热烈。无数敬仰的目光,无数恭维的话语,涌向玄戎。他微笑着,应对着,心中那团火焰却越烧越旺,越烧越清晰。 这才是第一步!玄戎摩挲着粗糙的酒碗,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那令人迷醉的权力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反而让他心底那幅早已描绘了无数遍的蓝图,更加鲜明! “母妃,您看到了吗?孩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孩儿活下来了!孩儿赢了!”他仿佛又看到了梧桐苑窗下,母亲枯槁的容颜和那刻骨的不甘。那眼神,是鞭策,更是无穷的力量。 父皇!那个高高在上、视他如敝履的男人……你看到了吗?你的弃子,正在这苦寒之地,用敌人的鲜血和战功,铸造着通往你宝座的阶梯! 他端起酒碗,再次饮尽。辛辣的酒液在他血脉中奔流咆哮。 这仅仅是开始!他会用更多的胜利,用开疆拓土的功勋,一步一步,踏着血与火铸就的荣光之路,走回那座金碧辉煌的都城!走到那至高无上的帝王面前! 他要让整个燕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燕玄戎,不是野种!他是注定要搅动风云、主宰沉浮的真龙! 他要替屈死的母亲,争回那迟到了太久的、无上的荣光! 他要夺回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第3章 兵法 夏日的午后,阳光灼人,却奈何不得昭华宫深处这一方幽静。 靖渝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远处隐约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交谈,她听得不甚分明,只觉那嗡嗡声搅得人心头烦闷。 她素来最厌烦这些,那些繁复的礼节,刻板的规矩,层层叠叠的宫装,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这位嫡公主缚得喘不过气。 唯独眼前这人,眼前这事,是她心甘情愿的束缚。 紫藤花架在她头顶撑开一片绿荫,垂下一串串紫色花穗,在微风中摇曳。 林惟序就坐在她对面的一方青石上,手里握着一卷《孙子兵法》。他低沉的嗓音,字字清晰,正解说着“兵者,诡道也”的精髓。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林惟序目光落在竹简上,偶尔抬起,掠过她微蹙的眉心。 那拗口的句子钻进靖渝耳中,听得她脑仁隐隐作痛。 那些“示之不能”、“示之不用”的字眼,在她眼前飞来飞去,组合又拆散,最终搅成一团乱麻。 什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腾地就窜了上来,压也压不住。 “够了!”她猛地直起身。 林惟序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这虚虚实实,绕得人脑仁疼!”靖渝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樱唇微嘟,带着被骄纵惯了的理所当然,“不学了!今日说什么也不学了!” 林惟序开口,目光牢牢锁住她:“殿下,此言差矣。” 他刻意顿了顿,指尖在竹简上轻轻一点:“臣记得清楚,不过月前,也不知是谁……” 他走到靖渝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离她近了些,仿佛要看清她眼神每一丝躲闪:“说什么‘惟序哥哥,你看什么书,我也要看什么书’!” 他学着她的腔调,此刻被他毫不留情地翻出来,窘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你胡说!”她底气不足地反驳,声音却羞恼地软了下去。 那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忽然伸出手,揪住了林惟序的袖口一角,娇蛮地左右摇晃起来。 她仰起脸,声音软糯:“惟序哥哥,今日……今日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你看外面日头多好,风也清爽,闷在这花架子底下多可惜呀。” 她眼波流转:“听说西市新来了一队胡商,带着好些稀罕物件儿,还有会跳舞的胡姬……带我去看看嘛,就一会儿?好不好?” 那摇晃的力道,清晰地传递到林惟序的手臂上。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揪着自己袖口的葱白玉指上,少女身上清幽的兰草香气,混着紫藤花的甜馥,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出口的话语却比方才更显肃然:“殿下,此事不可儿戏。” 他刻意不去看她瞬间垮下来的小脸:“当初既下定决心要学,便该有始有终。今日这一篇,尚未参透其要义,进度未及一半。若总是这般半途而废……” 他叹了口气,无奈又纵容:“何年何月才能将这浩瀚兵家之学真正融会贯通?” “哼!”靖渝立刻松开了他的衣袖,赌气似的双臂抱在胸前,像只被惹恼了的河豚。 “林惟序!你怎么比太傅还严苛古板!太傅教《女诫》时,还允我歇息饮茶呢!”她噘着嘴,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眼神却是倔强的。 林惟序看着她这副娇嗔又委屈的模样,那点强装的严厉荡然无存,漾起笑意。 他忽然将手中的竹简搁在一旁的青石上,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那本就微薄的距离。 他的影子笼罩下来,紫藤花的香气陡然变得浓烈而暧昧。 温热的呼吸,带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 “殿下,”他的声音温柔,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臣这般严苛,自然有臣的道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锁住她慌乱无措的眼眸:“殿下可曾想过……” “万一将来若做了将军夫人,统领府邸,应酬往来,却连一幅寻常的军阵图都看不懂,分不清何为方阵,何为圆阵,那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将……将军夫人?!”这四个字毫无预兆地在靖渝脑中炸开!瞬间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烧得通红!心口那只小鹿像是发了疯,横冲直撞。 “谁!谁要做将军夫人了!”她失声惊叫,带着被窥破心事的羞窘和慌乱,她猛地抓起刚才被她嫌弃推开、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的竹简兵书,死死地挡在自己红透的脸前。 林惟序静静地看着她。那卷竹简像一面小小的盾牌,挡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看着她这副羞窘慌乱、却又可爱至极的模样,林惟序心中又酸又软,继而涌起一股汹涌的情潮,冲垮了他的理智与克制。 他伸出手,搭上竹简的边缘,缓缓地将那面盾牌从她面前移开。 午后的阳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是林惟序骤然放大的脸庞。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她能看到他眼眸里映出自己那惊慌失措的倒影,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到他紧抿的唇。 那张俊朗的脸上,所有的戏谑和调侃都消失了,只剩下让她心尖发颤的专注和灼热。那目光紧紧锁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带着虔诚的郑重,也带着宣告所有权的霸道:“殿下不想嫁给臣,那……还想嫁给谁?” 靖渝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伶牙俐齿、娇蛮任性在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傻傻地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眸里要将她吞噬的浓烈情意。 林惟序的指尖,并未离开,顺着竹简滑落,带着试探般的珍重,落在了她滚烫的脸颊上。 他怜惜地摩挲着她柔嫩的脸颊肌肤,却又在她肌肤上点燃了红晕。 “嗯?”他歪了歪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灼热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莫非……”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促狭的笑意,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殿下心里……其实中意的是今科那位新晋的状元郎?” “状元郎?”靖渝回过神,瞪圆了那双朦胧的眸子,里面满是惊愕和被冤枉的羞恼,“那个只会捧着本破诗集,站在花园池子边摇头晃脑、吟风弄月的酸书生?!” 她急急地反驳:“林惟序!你、你浑说些什么!谁要嫁那种人!我……”后面的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那双因为羞急而愈发水光潋滟的眼眸。 她那气急败坏又羞窘万分的模样,彻底燃尽了林惟序最后的克制。在她脸颊上流连的拇指,缓缓地抚过她的下唇。 那温软的触感,带着属于她清甜的气息,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世界陡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不再犹豫,也无需再言。身体遵循着心底的渴望,缓缓地向她倾靠过去。 靖渝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被抽空了,她睁大了眼睛,她甚至能数清他浓密的睫毛,那灼热的视线,最终牢牢锁定了她的唇瓣。 她下意识地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闭眼。”一声低哑的命令,钻进她的耳朵。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她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即将落下的触碰上。紧张、羞怯、眩晕般的期待……无数种情绪在她心里翻腾冲撞,让她呼吸凝滞。 就在那温软的触感即将印上她唇瓣的前一瞬——然而,那预料之中的触碰,却并未如期降临。 一丝异常突兀的金属摩擦声,短促地响起,像是刀刃划过刀鞘,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方被阳光和花香浸泡的甜蜜结界。 林惟序那正缓缓靠近的身体,僵滞了一瞬! 那几乎已经触碰到她唇上的灼热气息,猛地顿住,倏然后撤了几分。 靖渝困惑而迷蒙地睁开眼。她看到林惟序脸上的柔情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的目光,在万分之一秒的失神后,射向花架之外某个方向! 靖渝顺着他的视线,瞥见远处月洞门外,一个身着宫中禁卫服饰、利落矫健的身影,隐入旁边假山里,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若非林惟序那异乎寻常的反应,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她再回过头,只来得及捕捉到林惟序眼底的冰寒。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短刀,刀柄顶端镶嵌的红色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冷硬的光。 林惟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重新转回头看向她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大半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惊变只是她的错觉。 然而,周身气息中的冷冽,悄然覆盖了方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炽热。 “殿下,今日……”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泛着动人红晕的脸颊和那双被打断后困惑的眼眸,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西市胡商之事,改日吧。”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月洞门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叠叠的宫墙。 紫藤花的甜香依旧浓郁,阳光也依旧暖融,可昭华宫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改变了。 第4章 骑马 紫藤花架下的旖旎和那声突兀的刀刃声,在靖渝心底久久未平。接连几日,她总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月洞门外一闪而逝的禁卫身影,以及林惟序瞬间锐利的眼神,扎在她心头,隐隐的不安感挥之不去。 这日午后,林惟序并未如往常般带着兵书竹简出现,反而牵来了一匹马,是林惟序惯常所骑,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名唤踏云。 林惟序站在昭华宫后开阔的临风台上,玄色劲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利落非凡。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刻意驱散了那日残留的凝重:“殿下,兵法艰深,久坐伤神。今日,臣教殿下骑马如何?” 靖渝正对着满池新荷发呆,闻言转过头,那双因连日心绪不宁而黯淡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她雀跃着站起身:“骑马?!” 目光触及踏云那睥睨四顾的眼神时,恐惧令她下意识地后退,方才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她退缩道,“那马……太高了,也太凶了……”她甚至不敢再看踏云。 林惟序将她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那点小小的退缩,在他眼中非但不显怯懦,反而是惹人怜爱的娇憨。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是了然于胸的笃定。 “殿下莫怕。”他迈步向她走来,走到踏云身侧。 那匹桀骜的黑马认得主人,见他靠近,硕大的头颅竟亲昵地蹭了蹭林惟序伸过去的手掌,方才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气收敛了大半,显出几分驯服。 林惟序熟练地拍了拍踏云的脖颈,动作间带着与坐骑心意相通的默契:“踏云是臣的伙伴,看着凶,实则最通人性。” 他转头看向靖渝,目光柔和:“殿下若要学,便从它开始。臣担保,它定稳妥护主。”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此刻显得无比耐心和可靠:“来,殿下。” 靖渝看着那只手,又看看踏云,心头的恐惧被信任感冲淡了些许。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将指尖小心地放入了林惟序的掌心。 他的手掌立刻合拢,坚定有力地将她的指尖完全包裹,暖意传递过来,熨帖了她那颗不安的心。他引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匹高大的黑马。 她仰着头,看着马背上那高得仿佛遥不可及的位置,刚刚被压下的恐惧又冒了出来,腿都有些发软。 “别怕。”林惟序并未立刻扶她上马,一手稳稳地控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自然地扶在了她纤细的腰侧。 隔着夏日轻薄的云锦衫子,他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大脑一片空白。 “看着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力量,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 “听臣的。”他扶在她腰间的手用力,带着稳稳的支撑和托举,“左脚,踩稳马镫。” 靖渝几乎是下意识地照做,左脚有些慌乱地寻找着那马镫。她的心思全被腰间那只大手占据,心跳加快,脸颊绯红。 她甚至没注意到林惟序是什么时候松开她的手,转而用双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腰。 “对,踩实。”林惟序鼓励道,右手扶住鞍桥,“稳住。好,现在——”他话音未落,双臂骤然发力! 一股平稳的托举力量从腰间传来,靖渝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被一股柔和的风托起,视野瞬间拔高! 下一瞬,她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马鞍之上! “啊!”她低呼一声,本能地俯身,双手死死抓住了鞍桥。 身下是踏云温热的躯体,随着它一个甩头动作,马背的起伏感清晰地传来,让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视野骤然开阔。 “坐直,殿下。”林惟序沉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并未松开扶在她腰间的手,那手掌依旧稳稳地托着她的侧腰:“腰背放松,不必用死力抓着鞍桥。缰绳,轻轻握着,感受它,像握着臣的手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整着她的坐姿,动作耐心而细致。指尖偶尔不经意地划过她紧绷的脊背或腰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和更深的红晕。 “很好,就这样。”他牵起缰绳,开始引领着踏云缓慢地迈开步子。 每一步的颠簸,都让靖渝的心悬起又落下。腰间那只大手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每一次晃动,那掌心都及时地稳住她的重心,消弭她的惊慌。 她渐渐放松了死死抓着鞍桥的手,尝试着按照林惟序的指引,挺直腰背,感受着马匹行走时背部肌肉的律动。 “对,放松,随着它的节奏……很好,殿下学得很快。”林惟序的鼓励适时响起,低沉悦耳,如同最好的定心丸。 她紧绷的唇角慢慢扬起,眼底的惊慌被小小的得意取代。 临风台宽敞平坦,林惟序牵着她,一圈又一圈,步伐渐渐加快到平稳的慢步。靖渝的脊背越来越挺直,身体也越来越放松。 接下来的几日临风台成了靖渝最流连的地方。 林惟序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从最基础的控缰、平衡,到如何用腿和重心微妙地引导马匹转向、停止。 他的讲解清晰,示范精准,每一次在她动作有误或身体不稳时,那双沉稳有力的手总能及时出现,或轻轻扶正她的肩膀,或稳稳托住她的腰背,或在她因马匹突然的小动作而惊呼时,及时攥紧缰绳稳住局面。 到了第三日午后,靖渝已能熟练地独立控着踏云在临风台上小跑。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利落的骑装,窄袖束腰,石榴红的云锦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缠枝牡丹,衬得她肤白胜雪,明艳照人。 “惟序,你看!”她声音带着满满的兴奋和自信。 她一夹马腹,手中缰绳微抖。踏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愉悦和信任,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四蹄发力,速度骤然提升! 风,瞬间变得猛烈起来!那身石榴红的骑装被风吹得扬起,金线绣就的缠枝牡丹在疾风中尽情怒放,宛如一团流动的烈焰! 她乌黑的长发挣脱了发簪的束缚,如泼墨般在身后飞扬,几缕发丝拂过她因兴奋而染上红霞的脸颊。 就在这疾驰之中,她竟大胆地侧过身,回眸看向一直策马紧随在她侧后方守护着她的林惟序! 那一瞬间的回眸,仿佛被时光定格。 “吁——!”林惟序勒紧了缰绳,他座下的栗色马顿住脚步。 他看着前方那个在风中肆意绽放的火红身影,看着她回眸时的璀璨光芒,一股悸动直冲头顶。 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那句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靖渝”,被他用尽力气、死死地咽了回去,灼烧着胸腔。 他只能定定地望着她,惊艳、赞叹、骄傲、还有要满溢出来的宠溺。那目光灼热,仿佛要将她此刻飞扬的身影烙印在灵魂深处。 靖渝并未察觉他的失神,她畅快地笑着,一勒缰绳,踏云在她娴熟的指令下稳稳减速,最终停在了临风台边缘。 她微微喘息着,脸上是运动后健康的红晕,眼中的光芒璀璨夺目。 她转过头,脸上带着纯粹的得意和期待夸奖的神情,再次看向林惟序,兴奋道:“惟序!你看!我做到了!我能自己骑了!” 林惟序强压下心头的汹涌激荡,策马缓缓靠近,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臣看见了。” 他停在她身侧,深情地看着她,温柔地赞许道:“殿下天资聪颖,学得极快。比臣当年初学时,强得多。” 靖渝被他夸得心花怒放,眉眼弯弯。 夕阳沉落,晚霞瑰丽。晚风骤然转凉,吹拂在汗意涔涔的身上。 “阿嚏!”靖渝被这凉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林惟序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瑟缩。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便走到踏云身侧。没有任何迟疑,他抬手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披风。 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密实地裹住了靖渝微凉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因疾驰而泛红、此刻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亲昵举动而更添红晕的小脸。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林惟序站在马下,仰头看着她。 “殿下若冷,”他深邃的眼眸锁住靖渝,里面翻涌着某种压抑已久的炽热情愫,用那沙哑得惑人的嗓音,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臣怀里……更暖。”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这句低沉而滚烫的话语,和那双在暮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靖渝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蔓延,一直烧到耳根。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试图遮掩着慌乱和羞怯。 指尖攥紧了包裹着她的披风,却清晰地触摸到一处异样的凸起——那枚林家祖传的玉佩!烙在了她的指腹,也烙进了她的心底。 这是林惟序的印记。是他从不离身的秘密,是他身为天策上将之子的责任与荣光,更是他此刻站在她面前,将带着体温的披风裹住她,说出那句石破天惊话语的全部底气。 靖渝攥着披风的手指收得更紧,心口那只小鹿早已撞得头昏眼花。 寂静的暮色笼罩着临风台,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融。仿佛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刹那,光与影偷尝了那份他们不曾宣之于口的亲密。 晚风终于再次流动,带着荷花的清芬,拂过靖渝红透的脸颊,却吹不散那弥漫在彼此之间的悸动。 第5章 权衡 东宫,红墙深院,雕栏玉砌。相国张衡渊,身着朝服,脚步轻轻地走近,他并未跪拜,只是沉默地站在佐宸侧后方,声音压低,却字字如惊雷:“殿下,萧贵妃娘娘……已有动作。” 佐宸收回望向窗外远方的视线,紧盯着舅舅张衡渊,声音平静:“说。” “娘娘母族的萧氏亲信,工部侍郎萧朗,昨日深夜密访了大皇子府邸。”张衡渊的声音凝重,“时长近两个时辰……” “哦?”佐宸黑沉的眼瞳里,露出森冷的厉色。那厉色,名为恨,名为怒,名为被逼至悬崖的绝然。 他走到桌案前,稳稳地握住了案头供奉的一柄仪剑——那是当年父皇赐予母后,象征她皇后威仪的饰物,剑鞘镶嵌宝石,华美却久未出鞘。 “锵”地一声,他抽出了那柄仪剑!寒光乍现,映亮了他眼中的戾气与决心。剑锋直指前方,指向章华宫的方向,也指向那朝堂深渊。 他不再是那个在母亲羽翼下温顺的嫡子,他是战战兢兢五年的东宫太子,蛰伏的利爪终于探出。 “孤,不敢忘母后临终前的嘱托……是母后用命换来孤这太子之位。” 他盯着那寒光凛冽的剑刃,一字一句:“传孤令,明日东宫议事。孤要知道,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心向孤这‘名正言顺’的太子!” 翌日,东宫偏殿,佐宸身着储君常服,端坐主位。 下首坐着舅舅张衡渊和另外几位神色肃穆的官员,皆是张相国一系的中坚力量,如吏部侍郎李严、御史中丞赵肃。 他们面前的案几上,铺陈着厚厚的卷宗和名册。 张衡渊指着名册上几处用朱砂圈出的名字:“殿下,这几人,皆是萧朗一手提拔,或在工部河工、营造等要害位置上,或与各地藩王、豪商过从甚密。他们,是萧氏在朝堂伸出的爪牙。” 御史中丞赵肃须发已白:“老臣已暗中察访多时。去岁秋,大河凌汛,凌州段堤防决口,淹没三县。朝廷拨下八十万两赈灾修堤款,可真正用于河工的,不足半数!” 他手指在名册上一个名字旁:“其中四十万两,便是经萧朗之手,以‘采买筑堤石料’之名,划给了其内弟在凌州所开的‘万盛石场’。而万盛石场所供石料,质次价高,且数量严重不足!此乃贪墨国帑、祸国殃民之铁证!” 殿内一片沉寂,佐宸目光扫过几位心腹重臣:“证据,可确凿?” “人证、物证、账册往来,皆已暗中掌握,只待雷霆一击。”御史中丞赵肃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为国除奸的刚烈。 佐宸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他望着那片黑暗,仿佛看到了章华宫里那双恶毒的眼睛,看到了大哥佐安府邸深夜不熄的灯火,也看到了母亲临终前赌上夫妻情谊、以死相逼楚帝立太子时那绝望的泪。 “不必再等了。”佐宸决断道,“明日早朝,孤要亲自上奏父皇!”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里不再是少年储君的温润,而是被逼入绝境的孤注一掷。 “母后的血泪,孤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偿还!这东宫之位,孤既然坐了,就绝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将它夺走!” “萧朗,便是孤送给章华宫的第一份大礼!”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少年太子挺直的脊梁,在这深宫的寒夜里,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通往那至尊之位的路上,从此荆棘密布,血火交织。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屏息垂首,御座旁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 佐宸立于丹陛之下,他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奏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震荡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儿臣启奏父皇!工部侍郎萧朗,主理凌州河工期间,罔顾国法,贪墨渎职!朝廷拨付八十万两修堤赈灾款,实用于河工者,不足半数!其罪证有三!” 他目光如炬,扫过阶下脸色煞白的萧朗,以及萧朗身后大皇子佐安骤然握紧的拳头。 佐宸展开奏疏,声音陡然拔高:“其一!经三司会核查证,萧朗伙同其内弟,虚设‘万盛石场’,以次充好,采买劣质石料,虚报银两达四十万两之巨!凌州府库调拨记录、万盛石场虚开票据、石料采买经手人证词俱在!” 他每报一项,便有内侍将誊抄好的证据副本分发给几位重臣。御史中丞接过,手指颤抖着翻看,须发皆张,厉声附和:“铁证如山!此乃祸国殃民,罪不容诛!” 萧朗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却仍在狡辩:“陛下!臣冤枉!此乃……此乃小人构陷!” “那万盛石场……确系臣内弟所有,然石料采买皆按市价,绝无虚高!定是……定是河道监管不力,账目混乱,才致此误会!” “臣……臣督管下属不严,甘愿领罚,然贪墨巨款,实属无稽之谈啊陛下!”他频频叩首,涕泪横流。 佐宸眼中寒光更盛,丝毫不为所动:“其二!萧朗于任内,利用河工物料采买之便,暗中输送巨额利益予凌州豪商李万财,换取其在京畿购置的田庄、铺面!地契、银钱往来密账,已由刑部查获呈上!此乃公器私用,中饱私囊!” 佐宸的声如雷霆,狠狠砸下:“其三!去岁秋汛,萧朗明知堤防隐患,为节省开支以充私囊,竟克扣加固堤坝之工料银!致使三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数百!凌州知府冒死上陈的告急文书、灾民血泪控诉的万民书在此!” “萧朗,你还有何话说?!”他将最后几份染着陈年血迹的文书掷于萧朗面前。 大殿死寂。证据环环相扣,将萧朗牢牢锁死在罪责的十字架上。萧朗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父皇!”就在这时,大皇子佐安猛地出列,跪在佐宸身侧,声音恳切,“萧侍郎或有失察之过,然其于工部多年,督办漕运、修葺宫苑,亦多有苦劳!” “况其乃母妃族兄,若因此等‘查无实据’之事重惩,恐寒了为国效力之臣的心,亦有损皇家体面啊,父皇!”他刻意加重了“查无实据”和“皇家体面”几字,目光闪烁,意有所指地瞥向御座。 龙椅之上,楚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真切。 他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慷慨陈词、步步紧逼的太子佐宸,又扫过急于维护母族、言辞闪烁的长子佐安。 帝王的目光,在无声地衡量着朝局的砝码。 良久,楚帝低沉浑厚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疲惫与考量:“萧朗渎职失察,贪墨国帑,致使百姓罹难,罪证确凿,不容宽宥。”此言一出,佐安脸色微变,萧朗更是抖如筛糠。 然而,楚帝话锋一转,权衡道:“然念其为官多年,确有些许微劳。其贪墨所得,着令其全数吐纳充公,并罚没家产半数。削去工部侍郎之职,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其内弟及涉案豪商,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佐宸:“至于灾民,着户部从内帑拨银,妥善安置抚恤。太子揭发有功,然水至清则无鱼,为君者,当知权衡之道。” 这“权衡之道”四字,瞬间浇熄了佐宸眼中燃起的烈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父皇终究还是顾忌萧氏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顾忌章华宫那个女人! 萧朗虽倒,根基未伤!他费尽心机布下的杀局,竟只换来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结果! 一股失落与不甘缠绕上心头,他垂下头,声音干涩:“儿臣遵旨……” 而佐安,在最初的惊愕后,眼中迅速掠过得意与轻蔑。他微微侧头,与同样跪伏在地、却劫后余生庆幸的萧朗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佐宸……也不过如此!声势浩大,雷声震天,最终却只下了一场毛毛雨!看来这东宫储君,也并非不可撼动!佐安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沾沾自喜的冷笑。 退朝的钟磬声在金銮殿上空沉闷地回荡。 佐宸步出大殿,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冰寒。他挺直的背影在长长的汉白玉阶上投下孤寂的影子。 佐宸知道,朝堂上的博弈虽未竟全功,却彻底激怒了那条盘踞在章华宫的毒蛇。而毒蛇的反噬,必将更加阴狠毒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昭华宫的方向,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6章 觉醒 昭华宫,更漏滴答,万籁俱寂。就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一声清晰的瓦片碎裂声,骤然从寝殿上方响起! 靖渝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下一瞬,殿门被猛地撞开!两道黑影带着杀意,闪电般扑入!他们动作迅捷,目标明确,手中闪烁着寒光的短刃,直刺向锦帐低垂的床榻! 靖渝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柄索命的凶刃,越来越近!瞳孔因惊骇而放大,映着那狰狞的刀光! 就在那刀尖即将刺穿锦帐的千钧一发之际—— “大胆逆贼!休伤殿下!”声音来自她寝殿内两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本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中年宫女,一个则是常年沉默寡言的小太监! 四条人影以快打快,兔起鹘落,在有限的空间内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靖渝蜷缩在床榻最里侧,身体颤抖不止。 她惊恐地看着外面那炼狱般的景象:她熟悉的宫女太监,此刻化身成悍勇的战士,以命相搏;而那两道黑影,招招狠毒,完全是不死不休的亡命之徒! 战局看似胶着,但两名刺客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就在这时,那名受伤的刺客,他竟不顾刺向自己心口的软剑,拼着同归于尽,将手中淬毒的短刃用尽全力,朝着锦帐内靖渝模糊的身影狠狠掷出! “殿下小心!”那宫女装扮的高手惊喊,回救已然不及! 靖渝看着那一点致命的幽蓝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她连恐惧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绝望的窒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天神降临,轰然撞破寝殿的窗棂!木屑与琉璃碎片如同暴雨般散射! 来人手中一柄短刃,精准无比地砸在那柄飞射的淬毒短刃之上! 短刃被这沛然莫御的巨力砸得落地! 来人正是太子佐宸!他一身寝衣,显然是从睡梦中惊起,一路狂奔而来。 紧随其后的东宫护卫,迅速绞杀了刺客! 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刺杀,终于在佐宸雷霆万钧的介入下,尘埃落定。 佐宸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妹妹那失魂落魄、小脸惨白的模样,他眼中翻涌着滔天怒火,但更多的是痛惜和后怕。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轻柔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渝儿……没事了,哥哥来了,没事了。” 他的指尖还未触碰到她,靖渝却像是受惊过度,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床角更深处蜷缩,眼中满是惊魂未定的恐惧。 佐宸的手顿在半空,心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用那双与靖渝有几分相似、此刻却盛满疼惜的眸子,沉痛地看着她。 “来人!”他沉声下令,恢复了东宫储君的沉稳与威仪,“立刻清理此地!所有破损之物尽数移出!血迹务必擦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死了的那个,拖出去,查!” 训练有素的东宫亲卫和宫人立刻高效地行动起来。 “跟哥哥走。”佐宸再次开口,温柔道,“去东宫。” 靖渝依旧沉浸在惊恐中,佐宸不再多言,直接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抱起。 她身体僵硬,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任由他抱着,穿过一片混乱的寝殿,穿过被亲卫严密把守的回廊,一路进入守卫森严的东宫暖阁。 暖阁内熏着安神香。佐宸将她安置在榻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一盏昏黄的宫灯。 靖渝蜷在榻上,抱着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那火焰里还映着刚才那幽蓝的刀光。 良久,她才带着浓重的哭腔,不解地问道:“哥哥,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她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天真的茫然:“我做错了什么吗?” 佐宸坐在她身边,闻言,身形一僵。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放下。 他看着她那双盛满了无辜和委屈泪光的眼睛,心头的怒火与疼惜交织翻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没有为什么,渝儿。” 他直视着她,目光沉痛而坚定:“你并未做错任何事。” “那他们……” “因为这里是深宫。”佐宸打断她,“因为你是大楚最尊贵的嫡公主。因为人心叵测,利欲熏心……” 他顿了顿,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敲打在靖渝的心上:“有些人,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可以践踏一切伦常,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屠刀挥向无辜之人。” “你我的存在本身,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最大的障碍,最好的筹码,或者最该清除的目标……” 他的话语残酷,剥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了深宫之下涌动的暗流。 他环视着这看似安全温暖的东宫暖阁:“这里,没有一处是真正安全的。每一处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杀机。信任?在这里,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他重新看向靖渝,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渝儿,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小心,都要谨慎。”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独自去偏僻之处,入口的饮食,贴身的物件,都要十二万分地留意……明白吗?” 靖渝听着哥哥的话语,看着他眼中的忧虑和疲惫,只觉得一股寒意席卷着她。最终只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佐宸看着她点头,心中并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如同幼时哄她入睡般,坚定地守着她。 直到天色将明,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靖渝才在身心俱疲和哥哥的守护中,勉强合上红肿的眼睛,陷入不安稳的浅眠。 佐宸看着她终于睡去,只觉得一股无力感和后怕将他淹没。 他该如何保护她?在这步步惊心、处处陷阱的深宫之中,他这东宫储君的位置尚且如履薄冰,又该如何护得他这至亲的妹妹周全? 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是翻腾不息的杀意。 宫外,天策上将府。天色刚蒙蒙亮,昨夜宫中惊变,虽然消息被东宫以雷霆手段封锁,但深夜宫门异常的调动,又如何瞒得过耳目灵通的将军府? 林惟序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丝不祥的预兆,目标直指昭华宫! 他一夜未眠,在校场疯狂地挥动长枪,试图压下心头的焦灼和不安。 天色微亮,宫门初开,林惟序便再也按捺不住,策马狂奔而来。 昭华宫内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熏香味,但林惟序那经过战场磨砺的敏锐嗅觉,依旧从中捕捉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林惟序的脚步顿在寝殿门口,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宫人,扫过被水反复冲刷的地面,扫过那扇被撞破、此刻正被拆卸的窗棂……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他的脸色铁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一名老嬷嬷认出了他,急忙小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林……林将军!您怎么来了?” “公主殿下呢?”林惟序的目光死死盯着老嬷嬷。 老嬷嬷被他眼中那骇人的戾气惊得后退了半步,声音发颤:“殿……殿下她……没事!受了些惊吓……昨夜太子殿下亲自来了,已经将公主殿下接到东宫安置了!” 东宫……林惟序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一瞬,但眼底的阴霾和焦灼却丝毫未减。他不再多问,转身朝着东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佐宸早已换上朝服,准备去上早朝。他站在榻边,看着妹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惊惶不安的睡颜,眼中满是疼惜。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仿佛怕惊醒了她,又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好好守着公主,寸步不离。”他低声对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宫女流萤吩咐。流萤无声而郑重地行礼。 佐宸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妹妹,带着一身沉凝的气息,大步离开了暖阁。 佐宸走后不久,靖渝便从一场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噩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里衣。 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精致的云母屏风,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血光。后怕和无力的茫然,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林惟序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气息还有些不稳。 脚步在踏入暖阁的瞬间顿住,当看清她苍白憔悴的小脸,红肿未消的眼睛,林惟序只觉得心口一窒! 愧疚和后怕席卷了他!他昨夜竟不在她身边!在她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他竟不在! 他几步抢到榻前,半跪下来,视线与她齐平。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一寸寸地扫过:“靖渝,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靖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焦急和关切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的心疼和愧疚……积蓄了一夜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扑向前,死死抓住了林惟序劲装的前襟! “呜……林惟序……”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压抑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我怕……我好怕……那刀……那血……他们……他们要杀我……呜……” 她的泪水刺穿了林惟序的心脏。他僵了一瞬,随即伸出双臂,将她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 林惟序只觉得喉头发紧,胸口闷痛得无法呼吸。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我在……” 过了许久,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未散的恐惧,此刻却燃烧起执拗的光芒。 “惟序……”她吸了吸鼻子,是孤注一掷的决心,“教我剑术。” 林惟序一怔,看着靖渝那异常坚定的眼神,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我要学剑!”靖渝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决绝,“我要能自保!我才不要……不要整日躲在深宫里,只能等着你和哥哥来救我!”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惟序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昨夜生死边缘的惊悸和痛定思痛的清醒:“万一……万一等不到呢?”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彻骨的后怕,砸在林惟序的心上:“就像昨夜……万一哥哥晚来一步……万一……万一你不在……” “万一等不到呢?”这几个字,狠狠刺进林惟序的心脏!他拥着她的手臂一僵!是啊,万一呢? 深宫似海,杀机四伏。他林惟序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能确保时时刻刻护在她身侧? 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魑魅魍魉,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而动。总有他鞭长莫及之时,总有他守护不到的死角! 昨夜那惊魂一幕,就是最残酷的警钟! “学剑很苦……”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殿下金枝玉叶,身娇体贵,刀剑无眼,磕碰损伤在所难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非有坚韧不拔之志不能成……” “我不怕苦!”靖渝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她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直视着林惟序:“比起吃苦,我更怕……更怕像昨夜那样,只能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刀光刺来,却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更怕……任人宰割!”任人宰割四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刻骨铭心的恐惧和不甘。 林惟序凝视着她。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他面前撒娇耍赖、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是经历了血与火的锤炼后,挣扎着破茧而出的雏凤。那光芒刺痛了他,却也深深震撼了他。 看着她眼中那份不甘沦为鱼肉、渴望握住力量的光芒,林惟序心中那“金枝玉叶何须习武”的固有念头,分崩离析。 深宫处处杀机,暗箭难防。他能护她一时,又岂能护她一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一股沉重的责任感混合着心疼,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如同立下誓言:“好。” 忽闻门外传来声音,流萤声音洪亮,躬身行礼:“李总管,公主正在梳妆,不便即刻见客,还请公公稍等片刻。” 说罢转身轻叩门扉:“殿下,陛下身边的李总管前来问安。” 室内,林惟序与靖渝对视一眼,随即隐入屏风后。靖渝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请李公公进来。” 李忠躬身入内,拂尘搭在臂弯:“听闻昨夜有宵小惊扰公主,陛下忧心不已,老奴奉陛下之命,特来问安。” 靖渝端坐镜前描眉:“劳父皇挂心,虚惊一场,本宫稍后便去请安。” 李忠目光扫过四周:“老奴告退。” 待脚步声远去,林惟序从屏风后转出:“臣不宜久留,东宫处处耳目,若让人瞧见……” 靖渝抓住他的袖角,又缓缓放开:“小心。” 林惟序颔首,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7章 证明 晨雾朦胧,散在空旷的庭院中,林惟序负手而立,周身散发出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威严。 “公主需应我三件事。其一,鸡鸣即起,闻鼓而动,不可有一日懈怠。” “其二,剑锋无情,见血不惊,落泪者,出。” “其三……”他目光扫过靖渝身上繁复华丽的宫装,手腕一翻,剑鞘精准地挑起了她腰间碍事的丝绦广袖,“舍了这些累赘的广袖留仙裙。战场之上,一瞬迟滞便是生死之隔。” 话音落,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清越的龙吟声响起,剑光劈开晨雾,寒气逼人。 林惟序的声音与剑光一样冷冽:“剑术,首重‘神’字。眼观六路,明察秋毫;耳听八方,辨微知著。身法须如风似电,动若脱兔;剑招须精准狠辣,一击必中。你可记住了?” 靖渝迎着那逼人的剑气和目光,深吸一口带着寒雾的空气,挺直了纤细的腰背,眼神坚毅:“记住了!” 霜降之日,寒意已深。佐宸踏着满地薄霜来到昭华宫深处,便被不远处临风台上的景象吸引。 只见靖渝身着紧束的绯色箭袖劲装,身形已初显利落之姿。她低喝一声,手腕疾抖,木剑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直刺前方林惟序的后心!动作虽显青涩,那份果决与狠劲却已初露峥嵘。 木剑眼看便要触及,林惟序仿佛背后生眼,身形不动,反手一剑,稳稳格刀开木剑。旋即他旋身,动作却刻意放慢了半拍。 靖渝收势不及,手腕恰好磕在他坚硬的腕骨上。靖渝嘶地一声,痛得蹙眉,却咬唇忍住了。 林惟序眼中掠过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 林惟序忍着笑替她拭去脸颊汗珠,就在这微妙的一瞬,却在瞥见远处杏黄衣袍时骤然松手,垂落身侧,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错觉。 “哥哥!”靖渝觉察到,雀跃转身,她鼻尖还凝着细汗。 佐宸走近,目光在靖渝身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林惟序身上,声音不高却迫人:“孤竟不知,林将军除却军务操劳,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亲自教导起公主的剑术来了?” “是臣逾矩。”林惟序没有任何辩解,单膝跪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惊得靖渝后退半步,心头莫名一紧。 他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太子,那目光中的审视与不悦,让他心生凛然。 “臣见此处清寂,公主……颇有习武之心,一时……一时……”他罕见地语塞了一下,最终沉声道,“臣失于分寸,请太子殿下恕罪。” 靖渝心中警铃大作,她下意识抓住兄长衣袖,佐宸接过侍女递来的斗篷裹住妹妹。 佐宸指尖拂过妹妹掌心那层新生的薄茧时,他抬眼,看向正沉默收剑入鞘的林惟序,语气听不出喜怒:“渝儿的剑术,瞧着倒是越发精进了。只是,林将军何时改行当起剑术师傅了?” 佐宸锐利的目光扫过林惟序玄色的肩头,那里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深色暗渍,在玄衣上几乎难以分辨。那是靖渝初学乍练,控制不住力道,木剑尖刺破了他外袍留下的痕迹。 小公主至今不知,林惟序特意挑选了与血色最相近的玄色劲装来陪她练剑。 林惟序突然扯开话题:“殿下可知上月柔然进贡的雪狼?笼子关得再牢,利齿终究要见血。” 此时靖渝被匆匆赶来的女官唤去试穿新制的冬衣,身影消失在月门后,演武场上只剩下两人。 佐宸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尽,他猛地抬手掐住了林惟序的手腕!常年批阅奏折、执笔握剑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道。 “林惟序!”佐宸的声音严厉,“你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把她养成出鞘的剑?让她也沾上这满手的血腥?!” “殿下见过永不开刃的剑吗?”林惟序任由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 他迎向佐宸燃烧着怒焰与不解的视线,反问道:“这深宫危机四伏,稍不注意就要出意外,你、我又能护她到何时?!” “她需要自保之力,需要能够在这险象环生的深宫活下去!殿下,仁慈若不分对象,便是对自身与旁人的残忍。钝刀割肉,更痛!” 佐宸掐着林惟序的手,力道松了一瞬。他想起了眼线秘密呈上的禀报:小公主近来频繁索要活血化瘀的膏药,宫人回禀时,次次都推说是练字久了手腕酸痛…… “半月后西郊围场秋狝。”佐宸松开手,拿起侍者递上的暖炉,看也不看,随手掷进林惟序怀中,那力道带着余怒未消的意味。 “若她能在围场狼群之中,亲手猎得那头象征祥瑞的白鹿……孤便不再干涉此事。否则,昭华宫内外,寸铁不得入内!” 半月后的西郊围场,旌旗猎猎,号角长鸣。 太子佐宸端坐于观猎台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下方那片危机四伏的莽莽林原。 靖渝一身杏黄色骑装,身背雕弓,腰悬短刀,策马立于林原之上,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却一往无前。 林惟序一身玄甲,跨坐在一匹高大的乌骓马上,落后她半个马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殿下,看到白鹿,莫管其他,只管追,狼群自有臣料理。殿下只需专注目标。” 号令旗挥动!围猎开始! 马蹄踏碎积霜,众人如离弦之箭冲入林海。很快,狼嚎声由远及近,凄厉刺耳。 十几头饿得眼冒绿光的恶狼从四面八方的枯木乱石后窜出,獠牙毕露,直扑向冲在最前的杏黄身影!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白羽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冲在最前方头狼的咽喉!靖渝保持着引弓的姿态,眼神冷静,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就在头狼毙命的刹那,一头体型硕大的恶狼已从侧翼扑至靖渝马前,林惟序的陌刀后发先至!刀光一闪,林惟序正割开扑向她的恶狼咽喉。 温热血雨泼在少女杏黄骑装上,她反手将备用短刀掷向他身后:“低头!”染血的刀刃擦着林惟序发冠飞过,刺入偷袭的恶狼眼眶。 这一切,都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靖渝却连眼睫都未曾眨动一下。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林惟序,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 在狼群惨死的间隙,一道圣洁的白色身影如同梦幻,自密林深处一闪而过!是白鹿! 观猎台上,佐宸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咔嚓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茶盏在他掌心碎裂,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片溅落在华贵的衣袍上,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靖渝的身影,此刻正策马扬鞭,直追那白鹿而去! 那份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份在血雨腥风中磨炼出的冷静与果决,那份为了目标不惜一切的狠劲……如此陌生,又如此耀眼。 佐宸脸上紧绷的线条,在这一刻,竟奇异地缓缓松动了。他看着妹妹消失的方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他侧过头,对身旁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张相国感慨道:“舅舅,看见了吗?这局棋……终究是林惟序赢了。” 暮色四合,将围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篝火熊熊燃起,驱散着深秋的寒意。 靖渝在万众瞩目下,亲手将猎获的、象征祥瑞的洁白鹿茸,恭敬地献给了端坐于主位的父皇。皇帝龙颜大悦,抚须大笑,连声称赞。 在一片恭贺声中,靖渝转身,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脚步轻快地走向等候在人群边缘的林惟序。 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飞快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林惟序的掌心。 那东西坚硬、冰冷——正是那支贯穿了头狼咽喉、染着狼血的白羽箭簇。 箭尾的翎羽上,一个细小清晰的渝字,在篝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那是林惟序亲手所刻,在她第一把练习用的小弓上。 如同这些年来,他始终将自己的真心,小心翼翼地藏在那凛冽的刀光剑影之下,藏在一次次无言的守护之中。 他在等。等这只被他亲手推离金丝笼的雏凤,在经历过风霜雨雪、见识过血与火的真实后,终有一日,能慢慢读懂这沉默背后的千钧重量。 指尖触及那箭簇和刻痕,林惟序的掌心收拢,将那染血的印记紧紧握住。他微微垂眸,心潮翻涌不息。 风雪未散,前路犹长,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第8章 想法 冬日的演武场,偌大的场地空旷寂寥,只有角落的马厩里透出昏黄的光,林惟序正专注地为他心爱的战马”踏云”梳理鬃毛。 踏云舒服地甩了甩头,打了个满足的响鼻,喷出一团团白雾。 角落里,一个裹着雪白貂裘的身影,像只灵巧的雪狐,悄无声息地靠近。 靖渝屏住呼吸,明亮的眸子狡黠地弯起,视线锁住了林惟序的后颈。 她悄悄褪下右手上的鹿皮手套,任由冷空气包裹住指尖。 一步,两步……她踮起脚尖,冰凉的手,迅捷无比地探进了林惟序后颈! “嘶——!”林惟序毫无防备,激得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鬃刷的手都抖了一下。踏云也似有所感,不安地踏了踏前蹄。 “哈哈哈哈哈……”一阵清脆的笑声在他身后放肆地响起,是恶作剧成功的快活。 林惟序倏然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靖渝那张笑得眉眼弯弯的脸庞。看清是她,林惟序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方才被惊扰的薄怒化为无奈和纵容。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裸露在寒风中的右手时,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胡闹!”他的声音低沉,一把抓住了她那只冰凉的小手。 靖渝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林惟序不由分说地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手怎么这么凉?”语气是少有的严肃,更多的是关切。 靖渝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却只是在他掌心里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挣开,任由他握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 靖渝只觉得脸颊上的热度更甚,几乎要烧起来。 “宫里……太闷了嘛。”她小声嘟囔着,试图转移这亲昵带来的羞涩,“天天不是赏雪就是听戏,翻来覆去就那几样,真没意思。” 她抬起头,眼中燃起期待的光芒:“惟序,元宵节快到了!听说宫外头可热闹了,满街都是花灯!我们……我们出去看花灯吧?” 林惟序揉搓她手指的动作一顿。带她溜出宫?这可不是小事。上次去西市已是冒险,何况是元宵节这等鱼龙混杂的盛事?万一被有心人察觉,或是遇到危险…… 他眼中的犹豫,清晰地映在靖渝眼中。她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一枚玄铁腰牌被她掏了出来,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喏!你看!哥哥给的!他准了的!”她得意道,“他说我闷坏了,出去散散心也好,只要……只要跟着你,他放心。” “太子殿下……”林惟序看着那枚令牌,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不再犹豫,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反而紧了紧。 “好。”他应了一声,话音未落,他手臂骤然发力! 靖渝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身体瞬间腾空!她低呼一声,眼前景物旋转,下一瞬,已经稳稳落在了踏云宽厚温暖的马背上! 林惟序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身,将她娇小的身躯牢牢地护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一手稳稳控着缰绳,一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一只小手,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坐稳了。” 踏云四蹄翻飞,踏碎宫道上的薄雪,很快便出了宫门。 林惟序并未直接带她去最繁华的灯市,而是先策马回到了林府。他需要换下这身过于惹眼的劲装,而她,这身华贵的宫装也太过显眼。 林府的下人对这位常客早已见怪不怪。林惟序将靖渝安置在温暖的花厅,自有伶俐的侍女上前伺候。 “委屈殿下,这是些寻常衣物,都是崭新的,没上过身。”侍女行礼,将衣物捧上,是一身素雅的锦缎袄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疏落的兰草,清雅而不失精致。 靖渝好奇地摸了摸,与她平日里繁复华丽的宫装截然不同:“无妨,多谢姐姐。”她展颜一笑,欣然随侍女去内室更换。 当林惟序换好一身绀青色云纹锦缎常服,束了同色发带,从偏厅走出来时,正巧看到靖渝在侍女的帮助下整理好最后一丝鬓发,转过身来。 花厅温暖的烛光下,藕荷色的袄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纤腰不盈一握。卸去了繁复宫妆,只薄施脂粉,眉眼更显清丽灵动。 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了个偏髻,斜插着一支素银梅花簪,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与邻家女孩般的温婉可人。 那身普通的衣裙仿佛卸下了她公主的身份,只余下一个巧笑倩兮的明媚少女。 林惟序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了。他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她。 见过她盛装华服的高贵雍容,见过她骑装猎猎的英姿飒爽,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家常而动人的模样。仿佛褪去了所有身份的桎梏,只剩下最纯粹的美好。 他深邃的眼眸里,惊艳与温柔交织,他定定地看了她几息,喑哑开口:“殿下……这样,很好。” 靖渝被他看得脸颊微热,低头理了理裙摆,再抬头时,眼中也满是新奇的笑意:“林公子,我们走吧?”她故意学着宫外人的称呼,带着促狭。 林惟序眼中的笑意更深,他伸出手:“好,楚姑娘,请。” 当两人真正置身于上元夜的金陵街市时,靖渝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桂花糖藕的诱人甜香,混合着烟花爆竹燃放后的硝烟气息。 林惟序始终护在她身侧半步之内,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潮。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新奇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她偶尔回过头,指着某个新奇玩意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满足感充盈着他的胸腔。 “惟序!快看那边!”靖渝忽然指着前方一个围满了人的高台,那里正上演着精彩的百戏,喷火的艺人引来阵阵惊呼喝彩。她一时忘情,拉着林惟序的衣袖就想往前挤。 就在这时,人流从侧面的巷口涌出,冲散了原本还算有序的街道。 林惟序只觉得衣袖一紧,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来!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护住身边的人,却只抓了个空! “靖渝!”他心头猛地一沉,厉声呼喊!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林惟序!”靖渝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在人潮的缝隙中显得那样微弱。 靖渝被人群冲得晕头转向,等她终于稳住身形,身边早已不见了林惟序的踪影。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寻找那个让她心安的身影。 就在她孤立无援,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挡住了晃眼的灯火。 靖渝警惕地后退一步,猛地抬头。 来人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青面獠牙,面具下的眼睛,幽深难辨。 “这位美丽的姑娘……”面具后传来怪异腔调的声音,轻佻地试探,”可是在等谁?” 然而,就在那恐惧攀升到顶点的瞬间,她忽然捕捉到面具下那双眼睛,即使隔着狰狞的鬼面,那眼神里熟悉的促狭笑意…… 她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方才的惊慌委屈化作了嗔怪的狡黠:“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呀?莫不是……我家的哪位故人?” 面具后的眼睛,变得笑意盈盈。 下一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面具被缓缓地、一寸寸地揭开。 先是线条清晰的下颌,然后是微笑的唇,接着是挺直的鼻梁……最后,是那双盛满了笑意的眸子——林惟序的脸庞,完整地显露在流光溢彩的灯火之下。 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周围是涌动的人潮,璀璨的灯海,震天的喧闹,可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彼此。 林惟序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方才失散时的惊惶,此刻重逢的喜悦,还有那份在心底压抑的情意……都清晰地写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如同一个漩涡,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靖渝也回望着他,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委屈和依赖涌了上来,眼眶又微微发热。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吓到了?”他心疼道,在鼎沸的人声中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靖渝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走。”林惟序看着她滚落的泪珠,心尖像是被烫了一下。他不再犹豫,他手牵着她,不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重新汇入那片璀璨的灯河之中。 接下来,林惟序寸步不离。 他猜中了所有她看中的花灯上的灯谜,赢得摊主连声赞叹,然后将那些造型各异的兔子灯、莲花灯、金鱼灯都塞到她怀里。 他护着她挤到视野最好的地方,看那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映亮了她欢喜的脸庞。 每一次她因新奇而雀跃,每一次她回头对他露出璀璨笑容,每一次她的小手依赖地反握住他的大手……都在林惟序心底激荡起汹涌的涟漪。 他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快乐,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无法抑制地疯长起来。 他要娶她。 他要娶这个在深宫中娇养长大、却心性坚韧的公主;要娶这个会在他身后搞恶作剧、会为了一盏花灯雀跃的灵动少女。 他要带她离开那座金碧辉煌却处处杀机的牢笼,给她一片自由的天地。 他要让她永远像今夜这般无忧无虑地笑着,看遍这世间所有的花灯烟火,尝尽人间百味。 他要给她一个家,一个只有温暖、没有刀光剑影的家,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平凡而甜蜜的未来。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清晰,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握着那个美好未来。 夜色渐深,子时的更鼓遥遥传来,提醒着宫门关闭的时辰。璀璨的花灯依旧明亮,但人潮已开始缓缓散去。 林惟序眼中的缱绻被凝重取代。他护着怀里抱着好几盏赢来的花灯、还有些意犹未尽的靖渝,穿过逐渐稀疏的人流,走向拴在僻静巷口的踏云。 翻身上马,她依旧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朝着那巍峨宫墙的方向疾驰而去。 寒风掠过耳畔,吹散了烟火的气息,却吹不散怀中人温暖的馨香和那几盏花灯透出的微弱暖光。 宫门的巨大阴影已在眼前。林惟序勒住缰绳,踏云在宫门前稳稳停下,他将靖渝抱下马。守门的禁卫验过太子腰牌后,恭敬地放行。 宫门内的阴暗长道,与宫门外的热闹喧嚣,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进去吧。”他低声留恋道。 “嗯。”靖渝抱着花灯,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跑进了幽深的宫门。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悠长的声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林惟序依旧立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久久未动。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温软的触感,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她清脆的笑语。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顺触感。 那个在灯火长街上疯狂滋长的念头,此刻在宫门寒冷的阴影下,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娶她?谈何容易。她是大楚最尊贵的嫡公主,他是手握重兵的天策上将之子。这中间横亘的,岂止是宫墙? 然而,那份想要带她远离一切纷争、给她一世安稳的渴望……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心底熊熊燃烧,无法扑灭。 他一勒缰绳,踏云长嘶一声,掉转马头。林惟序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宫门,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不再犹豫,策马扬鞭,身影很快便融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 第9章 血铸 大楚嫡公主楚靖渝十七岁生辰,是举朝瞩目的庆典。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盛大而庄严的金辉之中。 含元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上,旌旗猎猎,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如同沉默的彩绘人俑。 礼乐声庄重悠扬,编钟浑厚,丝竹清越,交织成恢弘的乐章,在巍峨的殿宇间回荡。 靖渝身着繁复的公主吉服,华贵逼人。宽大的袖口与曳地的裙裾上,用五彩丝线绣着象征山河永固的云海江崖纹。腰间束着玉带,环佩琳琅。 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饰以赤金点翠凤冠,凤口衔下的珠串垂落额前,随着她微微的动作摇曳着,珠光映着她年轻却极力维持庄重的小脸。 她一步步,在司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喏声中,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沿着猩红的地毯,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脚下是蜿蜒的汉白玉,头顶是沉重的凤冠,每一步都需谨记宫规礼仪,腰背挺直,下颌微收,目不斜视,心脏狂跳。 这无上的尊荣,此刻却像一副华美的枷锁,压的她喘不上气。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挺住,楚靖渝,这是你的责任。 终于,在冗长而繁复的叩拜、献礼、聆听圣训之后,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太子佐宸,一身储君朝服,面容沉静而威仪,手捧一卷明黄圣旨,缓步出列,立于御阶之前。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阶下那个在厚重吉服下显得格外纤细的妹妹身上,眼中满是疼惜与骄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嫡公主靖渝,柔嘉淑慎,毓质名门,静正垂仪,动循礼则……”佐宸的声音沉稳有力,他宣读着那些溢美之词,字字珠玑。 “……兹值芳辰,特赐封号——含章!” 含章二字落下,在肃穆的氛围中激起一片低低的赞叹。 “钦此——!” “吾皇万岁!含章公主千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席卷了整个广场。 靖渝在司礼官的引导下,再次深深叩拜谢恩,那“含章”二字却在心间反复回响。 冗长的册封仪式终于结束。回到自己那布置得喜庆华丽、处处堆满奇珍异宝贺仪的昭华宫。 靖渝被侍女们簇拥着,七手八脚地卸下了那身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沉重吉服和凤冠。换上轻便的常服,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刚想喝口热茶缓缓神,外面便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靖渝连忙起身。佐宸已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卸去朝堂威仪后独有的温和笑意,挥退了侍立左右的宫人。 “累坏了吧?”他走到榻边坐下,仔细端详着妹妹疲惫却难掩光彩的小脸,语气里满是兄长对幼妹的宠溺,“那身行头,看着都沉。” 靖渝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撒娇地抱怨:“何止是沉,简直像背了座小山!脖子都要断了!” 随即,她又好奇地凑近佐宸,眼睛亮晶晶的:“哥,这‘含章’是什么意思?是你给我挑的吗?” 佐宸看着她这副娇憨模样,笑意更深,点了点她的额头:“自然是哥哥亲自定的。”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了几分:“《周易》有云:‘含章可贞’。章者,美也,光也。‘含章’,是赞誉女子内蕴美德光华而不轻易显露,温润内敛,品性高洁。” 他看着妹妹似懂非懂的眼睛,声音放得更缓,带着深沉的期许:“同时,章亦有‘文采’、‘法度’之意。哥哥更希望我的渝儿,不仅品德无暇,更要有辅佐明君、经纬世事的胸襟与才具。” “这天下,未来不止是哥哥的,也需我楚家的明珠,以你的聪慧与坚韧,为国分忧,为万民谋福祉。” “辅佐君王……”靖渝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兄长眼中的信任与期许,一股身份的责任感,悄然涌上心头。这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着尊荣的封号,更是兄长对她的一份郑重托付。 “嗯。”佐宸郑重地点点头。他不再多言,从袖袍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幽香。 靖渝的目光被那木盒吸引。一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佐宸缓缓打开木盒,是一支凤钗。 金丝缠绕的凤身,线条流畅而古拙,凤首高昂,口中衔着一颗纯净无瑕的鸽血红宝石,凤翼舒展,尾羽长长垂下,末端点缀着几颗莹润的珍珠。 “这是……”靖渝的声音哽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认出来了!这是母后生前最珍爱、也最常佩戴的一支凤钗! 多少个晨昏,母后抱着年幼的她,温柔地给她梳头,那支凤钗就在母后鬓发间轻轻摇曳,红宝石的光芒映着母后的笑靥,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温暖安心的画面。 “母后的遗物。”佐宸声音也哽咽了,他注视着那支凤钗,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母亲慈爱的容颜。 “这些年,一直由哥哥妥善收着。今日你受封‘含章’,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母后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哥哥把它交给你,愿母后的福泽与智慧,永远庇佑你。” 他拿起那支承载着无尽思念的凤钗,簪入靖渝的发髻间。既添了一份超越年龄的端庄雍容,又仿佛将母亲慈爱的目光也一并带了回来。 “母后……”靖渝抬手,颤抖着碰触那冰凉的红宝石,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让她泣不成声。 佐宸看着她发间那抹沉静的红,看着她与母亲越来越相似的坚韧轮廓,笃定地说道:“母后在天有灵,看到她的渝儿出落得如此美丽,如此勇敢坚韧,从当初那个只会撒娇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受封‘含章’、心怀天下的公主……她一定会无比欣慰,无比骄傲的。” 他的话语缓缓抚平了靖渝心头的哀伤。她努力止住眼泪,泪光朦胧中,对着兄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佐宸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安抚了她的情绪,见天色不早,便起身离去,嘱咐她好好休息。 兄长离去后,昭华宫内安静下来。靖渝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发髻间的凤钗,红宝石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靖渝心中一动,还未回头,便听到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是刻意为之的恭敬:“臣林惟序,参见含章公主殿下。” 他竟朝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之礼! 靖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刚刚因母后遗物和兄长抚慰而生出的暖意,骤然冷却。 她猛地转过身,小嘴不自觉地噘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不悦和委屈,瞪着那个躬身行礼的高大身影。 “林惟序!”她声音带着嗔怪,“你做什么?连你也这样!” 林惟序缓缓直起身,抬眸看向她。他看着她发间那支凤钗,看着她因薄怒而更显生动的眉眼,唇角上扬。 “臣是真心替公主高兴。”他真诚道,“‘含章’二字,实至名归。这是你应得的尊荣,值得所有人,包括我,向你行礼致意。” 他向前走近两步,带着一种只有两人才能懂的亲昵和宣告:“您说是不是,我的公主殿下。” “我的公主”四个字,令她脸颊泛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早已软了下来,波光潋滟。 “油嘴滑舌……”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唇角却抑制不住地笑。 随即,她眼珠一转,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朝他伸出手,理直气壮地问:“那……我的生辰礼呢?林将军不会空着手就来参拜本公主吧?” 林惟序看着她这副娇憨狡黠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狭长的锦盒。 靖渝好奇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把剑。 “这是……”靖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冰凉光滑的剑鞘。 “公主剑法已有小成,该有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剑了。”林惟序温和道,“此剑,名唤‘惊鸿’。是臣亲手所铸。” “你亲手铸的?”靖渝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喜和感动。 “怪不得你最近神出鬼没的!”她嗔道,语气里却满是甜蜜的抱怨。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剑鞘,感受着那精工细作的纹路:“惊鸿……真好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叫惊鸿剑!” 剑身出鞘,寒光乍现! 剑身修长笔直,并非纯然的银白,而是一种独特的、如同冰层下流动的寒泉般的幽蓝色泽。剑光流转间,寒气森森,仿佛连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好剑!”靖渝由衷地赞叹,被那凛冽的剑光所慑,同时又为它的美丽而倾倒。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幽蓝的剑身。 “当心!”林惟序立刻出声阻止,手腕微转,避开了她的指尖。 他握着剑柄,将剑身横在她眼前,让她可以更清晰地欣赏:“此剑锋锐异常,吹毛断发,不可轻触。” 他的左手此刻为了稳住剑身,手腕不可避免地露了出来。靖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那原本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上,此刻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这些伤口纵横交错,虽然细小,却异常整楚,绝非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杂乱伤疤,更不像寻常打斗所能造成。 靖渝的心头涌上一股不安。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林惟序的脸:“惟序,你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林惟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哦,这个啊。前些日子与人切磋,不小心擦碰的,小伤而已。” “切磋?”靖渝的眉头紧皱,怀疑道,“和别人切磋比武,伤口怎么可能这么……这么整齐?” 她盯着那些排列有序的细小疤痕,想起林惟序给她讲过“以血铸剑、以魂养锋”的传说…… 她的脸色刹白,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你……你……你不会……割了自己的手……用血……铸造了这把剑吧?” 林惟序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看着靖渝那双因震惊和猜测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没有辩解,缓慢地点了点头。 嗡的一声,靖渝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真的是血铸! 传说中,唯有以铸剑者心头精血为引,反复淬炼,方能使剑与人灵性相通,护主于危难! 那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需要多少次的割裂与煎熬?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扑上前,抓住了林惟序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泪水砸在他手上狰狞的疤痕上。 “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谁要你这样!谁要你这样伤害自己!”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心口疼得像是被那柄剑刺穿。 林惟序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她泪水的滚烫。他看着她为自己心碎的模样,心中那份深藏的情意再也无法抑制。 他反手,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更紧地握住了她颤抖的小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汹涌的泪水。 “因为,你是我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人……”他的目光深情而坚定。 “深宫似海,杀机四伏。我林惟序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总有我鞭长莫及之时,总有我力所不及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柄惊鸿剑上,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这把剑,承载着我的血,我的念,我的誓愿。我不在你身边时,让它守护你。” 他抬起眼,再次深深看进她泪水迷蒙的眼:“以我之血,饲此剑灵。愿它如我一般,护你周全,为你斩开一切荆棘险阻,化险为夷。愿它代我,常伴你左右。” 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不是缠绵悱恻的我爱你,而是这以生命为誓的我护你。 靖渝再也无法承受这汹涌澎湃的深情与心疼。她扑进林惟序的怀里,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放声大哭起来:“林惟序……你好傻……你好傻……”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心疼、感动、后怕,还有一种被爱意包裹着的震撼与幸福。 林惟序缓缓地回抱住了她颤抖的身躯。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守护誓言,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 暖阁内,烛影摇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她的哭声和他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生辰快乐,含章公主殿下。” “愿你……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世间最朴素也最奢侈的愿望,由他带着满手伤痕和一身孤勇,郑重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她含泪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10章 不公 含章公主册封大典的余韵尚未在皇城彻底散去,那恢弘的礼乐、山呼的万岁,深深刺在了萧贵妃的心上。 章华宫内,萧贵妃坐在贵妃榻上,指尖绞着一条鲛绡帕子。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脂粉敷得匀净,可那双原本妩媚含情的凤眸里,此刻却死死盯着窗外昭华宫的方向。 “含章……含章……”她红唇微启,讥诮道,“品德高洁,辅佐君主?呵,好大的名头!好大的脸面!” 她将手中的帕子摔在案几上,一旁侍立的宫人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本宫协理六宫这些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可陛下呢?可曾想过给本宫的靖淑一个像样的封号?可曾为她办过如此盛大的典礼?” 萧贵妃的声音带着怨毒和不甘:“她楚靖渝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是嫡出,仗着有个当太子的哥哥!皇后死了那么多年,这后宫还不是本宫在操持?她凭什么?!” “靖淑!”萧贵妃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十六岁的楚靖淑手一抖,她连忙放下绣绷,起身垂手恭立:“母妃。” 萧贵妃起身,缓步走到女儿面前,那双凤眸里的怨毒收敛,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却又字字诛心的面具。 “看到了吗?昨日含元殿的盛况?”萧贵妃的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那是你嫡出的好姐姐,楚靖渝的风光!含章公主,多么尊贵的封号!陛下亲封,太子亲捧旨意!整个皇宫都在为她庆贺!” 靖淑被母亲的严厉刺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低低应了一声:“女儿看到了……” “看到了?”萧贵妃冷笑一声,“那你看清楚了吗?看清楚我们母女的处境了吗?你是庶出!庶出!懂吗?在这深宫里,庶出就是原罪!” “你父皇眼里只有他那个嫡出的宝贝女儿和他的太子!我们娘俩算什么?不过是这偌大皇宫里,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靖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庶出二字,是她心底最隐秘的痛楚和自卑。 她想起每一次宫宴,靖渝总是坐在最靠近父皇的位置,接受着所有人的注目和赞美;而自己,只能在角落,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萧贵妃看着女儿眼中升起的屈辱和不甘,语气转为蛊惑的关切:“淑儿,母妃是为你好。你想想,你那位好姐姐得了如此尊荣还不知足!你可知她最近在做什么?” 楚靖淑茫然地抬起头。 “她仗着自己嫡公主的身份,不知廉耻,整日与那天策上将之子林惟序厮混在一起!” 萧贵妃充满了鄙夷和煽动:“学剑?哼!不过是掩人耳目、勾引男人的手段罢了!” “她那点心思,瞒得过谁?不就是想借着林家的权势,替她的太子哥哥巩固东宫吗?好一个兄妹情深,好一个未雨绸缪啊!” 林惟序……在楚靖淑心中激起涟漪。那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策上将的嫡长子,林家拥有世袭爵位,手握重兵,地位显赫,是这京城里多少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楚靖渝她竟然…… 嫉妒涌上楚靖淑的心头,压过了之前的自卑。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她楚靖渝的? 尊贵的身份,盛大的典礼,父皇和太子的宠爱……现在,连那样出色的男子,她也要霸占? 萧贵妃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眼中闪烁的嫉妒之火,心中冷笑,面上却更显悲悯和焦急。 “淑儿,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占着!你再不为自己打算,将来会如何?你想过吗?” 她凑近女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低语:“你是庶出公主!没有强有力的母族支撑,没有你父皇的另眼相看!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和亲!远嫁到那些苦寒蛮荒之地!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酋长做妾室!一辈子生不如死!这就是你的未来!” 和亲二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楚靖淑心上!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那些关于和亲公主悲惨下场的传言充斥脑海,让她不寒而栗! “不!我不要……”她失声低呼。 “不要?”萧贵妃紧紧抓住她的手臂,“那就去争!去抢!林惟序!他就是你摆脱庶出命运、摆脱和亲噩梦的唯一机会!” “他未来会承袭林家的爵位!家世显赫,手握重兵!嫁给他,你就是未来的天策上将夫人,一品诰命!” “后半辈子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到那时,谁还敢轻看你这个庶出的公主?你那位好姐姐,也得在你面前低头!” 荣华富贵……将军夫人……一品诰命……不再被人轻看……楚靖淑的心跳骤然加速,野心的火焰在萧贵妃的煽动下熊熊燃烧起来,她看着母亲,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母妃,可是林将军他……他似乎对姐姐……”她还有些犹豫。 “她楚靖渝算什么东西?”萧贵妃厉声打断,眼中满是鄙夷,“不过是仗着嫡出的身份近水楼台罢了!我的靖淑如此乖巧可人,容貌才情哪点比她差?” “只要你肯用心,主动去接近林惟序,让他看到你的好,看到你的贤惠体贴,看到你比她楚靖渝更适合做一个将军夫人!男人嘛,哪有不爱新鲜?哪有不爱温柔乡的?”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去吧,淑儿。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为了母妃,也为了你将来不再受人欺辱!去把林惟序的心,从你那位好姐姐手里抢过来!让她也尝尝,什么叫做求而不得的滋味!” 昭华宫后花园内,靖渝一身利落的素色劲装,正手持那柄幽蓝流转的惊鸿剑,凝神练习着林惟序新教的一套剑招。 剑光清冽,如惊鸿掠影,身姿灵动矫健,带着一种不同于深宫女子的飒爽英气。 林惟序站在一旁,背靠着廊柱,双臂环抱,柔和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女清脆甜美的呼唤:“林将军!原来你在这里呀!” 靖渝收势转身,剑尖斜指地面。 只见楚靖淑穿着一身娇嫩的粉红宫装,衬得小脸明媚动人。 她手里捧着一个红木食盒,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目标明确地直奔林惟序而去,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练剑的靖渝。 “林将军!”楚靖淑在林惟序面前站定。 她仰起小脸,笑容灿烂,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和娇憨:“听说将军近日在宫中当值辛苦,靖淑亲手做了些杏仁酥,想着送来给将军尝尝,解解乏。” 她说着,献宝似的将食盒双手捧到林惟序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是期待。那姿态,那语气,俨然一副体贴入微、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 林惟序的目光从靖渝身上收回,落在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四公主身上。他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他并未去接那食盒,只是微微颔首,客气地疏离:“多谢四公主殿下美意。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公主千金之躯,更不必为臣费心。这糕点,还请公主收回。”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楚靖淑脸上的笑容僵了,捧着食盒的手指收紧,她脸上飞快地掠过难堪和羞恼,但很快又被更甜美的笑容掩盖。 “将军不必客气嘛!不过是些小点心,不值什么的!靖淑只是……只是感念将军护卫宫禁的辛劳……”她说着,又往前递了递,身体也微微前倾,几乎要挨到林惟序的手臂,姿态亲昵得有些刻意。 林惟序眉头蹙起,身体向后撤了半步,拉开距离:“公主殿下厚爱,臣心领了。只是宫规森严,外臣不便接受内宫公主私相馈赠。请殿下自重,莫要为难臣下。” “私相馈赠”和“自重”几个字,如同耳光,狠狠甩在楚靖淑脸上。 她精心营造的亲昵和体贴,在林惟序这冷硬的拒绝和刻意划清界限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捧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泫然欲泣地看着林惟序。 一旁的靖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收剑入鞘,动作流畅自然,脸上看不出半分愠怒。 她甚至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妹妹表演。那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和刻意的亲近,在她眼中,如同拙劣的戏,只觉乏味。 楚靖淑感受到了靖渝那平静的目光,如芒在背。那目光里只有洞悉一切的淡然。这种淡然,比愤怒更让她感到羞辱! 仿佛她楚靖淑费尽心机的表演,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靖淑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也顾不上再装委屈,猛地收回食盒,狠狠瞪了靖渝一眼,随即,她跺了跺脚,转身捂着脸,带着哭腔飞快地跑开了。 花园内恢复了安静。林惟序这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靖渝身上。 方才面对楚靖淑时的冷硬疏离瞬间冰雪消融,深邃的眼眸里只余下歉意,仿佛怕这插曲扰了她的兴致。 靖渝缓步走到他面前,带着了然的笑意,声音清越平静:“她从小就这样。看到什么好的,都想要。看到我有的,就更想要。争宠,争东西,争父皇的注意……乐此不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楚靖淑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通透和无奈:“不过,她争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你。” 林惟序挑眉一笑,带着询问。 靖渝抚摸着手中的惊鸿剑,她望进他深邃的眼瞳深处,那里清晰地映着她自己。 “她争的,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的安稳,是她心底那份填不满的惶恐和……一个永远看不清的虚幻泡影罢了。” “而你,林惟序,从来就不是她该争,也争得去的东西。你的心在哪,我很清楚。” 林惟序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全然的信任与笃定,看着她面对挑衅时这份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淡然,所有的冷硬在她面前都化为绕指柔。 他缓缓伸出手,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昵,轻轻拂开她汗湿的碎发:“嗯。” 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是回应,是承诺,是无需多言的懂得,更是对她这份信任与通透的珍视。 惊鸿剑在她手中安静地躺着,幽蓝的剑光在阳光下流转,守护着这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宁静与默契。 深宫的暗流,他人的觊觎,在这一刻,都被这纯粹的信任隔绝在外。 第11章 落水 盛夏,御苑太液池,水榭风亭沿着曲折的湖岸延伸,处处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袅袅。 萧贵妃精心筹备的这场夏日宫宴,排场极大,不仅后宫嫔妃、皇子皇女齐聚,连久未踏足后宫宴饮的皇帝,也难得地露了面。 水榭中央的主位,皇帝身着明黄常服,神色略显舒缓,萧贵妃盛装侍立一旁,巧笑倩兮,不时为皇帝布菜斟酒,眼角眉梢尽是得色。 佐宸坐在皇帝下首,一身赤金锦袍,面容沉静。 靖渝今日穿着一身清爽的湖蓝色宫装,发间簪着那支鸽血红的凤钗,在满池碧荷的映衬下,更显清丽脱俗。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姐姐!”一声娇脆的呼唤响起。只见靖淑穿着一身娇艳的粉霞色宫装,笑盈盈地朝着靖渝走来。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眼神却紧紧锁住靖渝。 靖渝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抬眸:“淑妹妹。” 靖淑亲昵地挨着靖渝坐下,亲热地挽住了靖渝的胳膊,声音拔高了几分,足以让主位上的皇帝和周围人都听得清楚。 “姐姐,你看这满池的荷花开得多好!父皇难得清闲,我们姐妹俩也好久没一起玩耍了。不如……我们泛舟游湖,采几支新鲜的荷花献给父皇和母妃,可好?” 她说着,还撒娇似的晃了晃靖渝的胳膊,一派天真烂漫、姐妹情深的模样。 靖渝只觉得被她挽住的胳膊瞬间僵硬,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泛舟?和靖淑?在这深不见底的太液池上?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几乎想立刻甩开靖淑的手,冷言拒绝。 然而,皇帝的目光已然被这姐妹情深的一幕吸引了过来。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宽慰笑容,对着萧贵妃微微颔首:“靖淑倒是懂事,知道亲近姐姐了。靖渝,你身为姐姐,就陪妹妹去玩玩吧。”语气温和,却是旨意。 萧贵妃也立刻笑着附和:“是啊,含章公主殿下,靖淑这孩子一直念叨着想和姐姐亲近呢。姐妹俩泛舟赏荷,也是一桩雅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靖渝身上,佐宸的眉头蹙紧,目光警告地射向靖淑。 靖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和不安。她知道,此刻拒绝,不仅扫了父皇的兴致,更会落人口实,说她这个姐姐刻薄妹妹。 在深宫,有时候情非得已比心甘情愿更重要。 她强迫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反手拍了拍靖淑挽住自己的手背:“妹妹有此雅兴,姐姐自然奉陪。” 靖淑眼中飞快地掠过得逞的阴狠,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姐姐最好啦!”她拉着靖渝起身,朝着水榭边停泊的一艘精巧画舫走去。 画舫离岸,缓缓驶入接天莲叶的深处。岸上的喧嚣丝竹渐渐模糊,被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和潺潺水声取代。 船头,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和一名在船尾默默摇橹的老宫人。 湖心,四周被层层叠叠的碧绿荷叶包围,岸上的人影已变得渺小模糊。 刚才还笑语嫣然的靖淑,脸上的甜美面具瞬间剥落,如同变脸一般,换上了怨毒。她猛地甩开靖渝的手,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嫉妒和恨意,死死盯着靖渝。 “楚靖渝!”她的声音不再娇脆,而是尖利刺耳的怨恨,“你装什么大度!装什么姐妹情深!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笑话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演戏,是不是?!” 靖渝早已料到她的变脸,神色平静:“靖淑,你想多了。我从未……” “闭嘴!”靖淑厉声打断。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占着最好的!嫡出的身份!父皇的宠爱!太子的庇护!连母后留下的遗物都是你的!你拥有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看上的东西,你也要抢?!” 靖淑越说越激动:“林惟序!他是我先看上的!他那样的人,那样显赫的家世,那样出众的样貌和本事,本该是我摆脱庶出命运、成为人上人的最好阶梯!是我摆脱将来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唯一希望!” 她的神态变得疯狂:“我放下身段去接近他,给他送东西,对他温言软语,百般示好!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而你呢?!” 她猛地指向靖渝:“你做了什么?你不过是仗着嫡公主的身份,仗着太子哥哥的关系,就能让他对你俯首帖耳,为你鞍前马后!凭什么?!楚靖渝!你告诉我凭什么?!” “你抢走了父皇的宠爱不够,抢走了所有的风光不够,现在连我喜欢的人你也要夺走!你让我怎么不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消失!” 靖淑看着靖渝那张清丽脱俗、仿佛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脸,毁灭一切的冲动席卷了她! “你去死吧!”靖淑如同疯子般,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靖渝狠狠推去! 靖渝虽早有戒备,但画舫船头狭窄,又是在晃动的湖心,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被巨大的推力撞得向后趔趄!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船舷,却只抓了个空!身体朝着湖面倒栽下去! 而靖淑在推搡的瞬间,脚下被自己疯狂的冲势带得也跟着不稳,加上靖渝本能地挣扎抓挠,竟也被一股反作用力带着,尖叫着一起跌入了湖中! 接连两声巨响的落水声,在湖心炸开!水花四溅! “啊——!公主落水了!两位公主落水了!”船尾摇橹的老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喊起来! “靖渝——!”佐宸几乎在落水声响起的同时,猛地从席位上弹起! 什么储君仪态,什么身份顾虑,在至亲生死攸关的瞬间,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来不及脱掉外袍,推开试图阻拦的侍卫,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太子殿下!”岸上惊呼声四起,一片混乱! “快!快救人!救四公主!”萧贵妃也花容失色,尖声命令着侍卫,声音带着真切的恐惧,毕竟落水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跳下水,七手八脚地朝着靖淑挣扎扑腾的方向游去。 萧贵妃递给佐安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御座前,殷勤道:“父皇莫忧!太子水性精湛,如今他亲自下水施救,妹妹们定能平安无事!您且坐着歇会儿,仔细动了肝火伤了龙体。” 楚帝正皱眉盯着湖面,闻言看向佐安,声音威严:“安心?那你杵在这里做什么?靖渝与靖淑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难不成要等别人把人救上来,你再过来领功?佐安!你处事可顾及半分骨肉亲情?!” 佐安张口结舌:“儿臣……” 这话刚落,萧贵妃示意佐安噤声,她敛衽行礼,语气柔缓:“陛下息怒,臣妾替安儿赔罪。” 她抬眼偷瞄皇帝神色:“安儿他水性不佳,幼时还曾失足呛水,自那以后便怕极了深水,哪里敢贸然下水救人?可他心里是记挂着妹妹们的,方才也是急着宽慰您,才失了分寸,这一片孝心,是真的啊。” 佐安此刻得了母妃的话头,忙跟着躬身:“儿臣确实是担心父皇,也盼着妹妹们平安……” 佐宸水性极佳,入水后如同游鱼,迅速朝着靖渝下沉的方位潜去。很快,他抓住了妹妹的手臂,奋力将她托出水面。 靖渝呛了水,剧烈地咳嗽着,但意识尚存。 侍卫们也七手八脚地将挣扎哭喊的靖淑捞了上来。 萧贵妃立刻扑上去,用干燥的锦布裹住瑟瑟发抖、妆容尽毁的女儿,心肝宝贝地叫着,眼泪也簌簌落下。 佐宸抱着浑身湿透、不停呛咳的靖渝,一步步艰难地涉水上岸。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中是尚未褪去的惊悸和后怕,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 皇帝在最初的震惊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着狼狈上岸的太子,看着他怀中惊魂未定的女儿,再看看被萧贵妃搂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次女,一股帝王威严受损的邪火窜了上来! 他几步走到刚站稳的佐宸面前,龙颜震怒,指着他的鼻子厉声斥责:“佐宸!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岂能如此鲁莽行事!不顾身份,不虑后果!竟敢以身犯险,跳入这深不见底的湖中?!” “你置自己的安危于何地?置江山社稷于何地?!若你有半分差池,叫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叫这大楚江山托付何人?!简直混账!” 皇帝的斥责狠狠抽打在佐宸心上。他抱着妹妹的手臂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 这是他的亲妹妹!血脉相连、从小护到大的妹妹!在看到她落水、生死一线的那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她!哪还顾得上什么身份地位,什么江山社稷?!这本能,何错之有?! 佐宸张了张嘴,那句“她是儿臣的至亲妹妹,儿臣岂能见死不救!”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对上父皇那双帝王威严的眼眸,只有怒火,却无半分对儿女劫后余生的疼惜,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在父皇眼中,太子这个身份的重量,远重于两个女儿的性命。 他垂下头,将怀中妹妹抱得更紧,压下翻涌的情绪,是麻木的顺从:“儿臣……知罪。一时情急,行事鲁莽,虑事不周,有负父皇教导与社稷重托。请父皇责罚。” 看着太子低头认错,皇帝胸中的怒火似乎才稍稍平息。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两个女儿,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好好的一场宫宴,竟闹出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祸事! “哼!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他烦躁地一挥袍袖,“来人!送两位公主回宫!传御医好生诊治!太子!你也即刻回东宫,闭门思过三日,好好想想今日之失!”说罢,皇帝再不看众人一眼,带着一身怒气,拂袖而去。 萧贵妃搂着抽噎的女儿,看着皇帝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狼狈不堪、被皇帝斥责后沉默低头的太子,以及太子怀中脸色苍白的靖渝,心中畅快。 虽然女儿受了惊吓落了水,但看到佐宸兄妹吃瘪被斥,尤其是太子因此被罚闭门思过,她心中那口因靖渝受封典礼而积郁的恶气,总算出了大半。 昭华宫内,御医诊过脉,开了驱寒安神的汤药,确认靖渝只是受了惊吓呛了水,身体并无大碍,便退下了。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香汤,为公主沐浴更衣。 佐宸没有立刻离去,他换下了湿透的衣物,穿着一身干净的常服,坐在外间的暖阁里等待。 直到靖渝沐浴完毕,换上了干爽的寝衣,裹着锦被,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小口啜饮,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他才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 “现在,可以告诉哥哥了。”佐宸目光探究地看着妹妹,“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靖淑为何会与你一同落水?” 靖渝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兄长眼中洞悉一切的锐利,知道瞒不过他:“因为林惟序。” 佐宸听闻,眉头一拧。 “靖淑喜欢林惟序,屡次示好,都被林惟序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靖渝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幸灾乐祸。 “她伤透了自尊。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但凡能争的,哪样不是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在她看来,林惟序本该是她的囊中之物,是她摆脱庶出命运的救命稻草。如今这稻草被我抢走了,她如何能不恨?”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出靖淑那张嫉妒的脸:“在船上,她撕下了所有伪装,控诉我抢走了父皇的宠爱,抢走了她的一切,现在连林惟序也要抢……然后,她就疯了,想把我推下湖。” “果然是她!”佐宸一拳砸在床榻上,眼中怒火升腾,脸色铁青,“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为了一个男人,竟敢谋害嫡姐!” “哥哥,”靖渝看着盛怒的兄长,轻轻唤了一声,“她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那么深的心机。这背后,没有萧贵妃的怂恿和撑腰,她不敢,也想不到用这种法子。” 佐宸眼中的怒火被阴鸷取代:“萧氏……好,很好。为了打压你我兄妹,为了替她那不成器的子女铺路,竟敢把手伸得这么长!连这等阴毒手段都用上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格外沉重而冷峻。 今日父皇的斥责犹在耳边,那无情的帝王心术,让他心寒。而萧贵妃母女在背后掀起的恶浪,更是让他感到了前路危机重重。 佐宸转过身,目光凝重地落在妹妹身上:“渝儿,这件事,哥哥记下了。萧氏、还有靖淑……她们欠你的,哥哥迟早让她们加倍奉还!” “从今日起,你要更加小心!至于林惟序那边……我会让他增派人手,暗中加强你这里的护卫。” 靖渝看着兄长眼中那份深沉的保护欲和压抑的怒火,心中既暖又涩。她点了点头:“哥哥,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佐宸最后深深看了妹妹一眼,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沉重的思绪,转身离开了昭华宫。 窗外的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而深宫的夜,却比那太液池水更加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