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肋骨》 第1章 第 1 章 这世道,有时候就是他妈一出荒诞剧。你越是想把自己捯饬得人五人六,生活就越爱往你□□里塞泥巴。邱意浓觉着自己现在就这感觉,而且这泥巴还他妈是带着馊味的。 深夜。他那辆新提的沃尔沃,漆面亮得能当镜子使,这会儿却像个傻逼似的杵在小区门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原因?车前头站着一位。那位爷,穿着身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短袖底下露着两条筋肉虬结的胳膊,灯光一照,泛着古铜色的油光。寸头,眉骨上一道断疤,看人时候那眼神,跟俩冻瓷实的浓茶冰块似的,没啥温度,但砸人身上准保一个坑。 “证件。”那位爷开口,嗓子跟砂纸磨过一样,糙,还带着点烟熏火燎的哑。 邱意浓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腿边那细链子冷光一闪。他尽量让自个儿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律师惯有的那种、能把活人气死死人说话的调调: “我姓邱,新搬来的业主,12栋2801。租赁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上周就提交给物业备案了。” “系统里没你。” 屠砺,对,他胸牌上就这名儿——屠砺,手里拿着个脏兮兮的登记本,另一只手的手指粗短,指甲剪得秃了吧唧,点着本子上一个模糊的名字,“要么,报身份证号,登记。要么,调头,滚蛋。” “你……”邱意浓那点引以为傲的修养眼看要见底。他今天刚在法庭上把对方律师绕得差点当庭心肌梗塞,晚上又应酬了个难缠的客户,这会儿累得只想把自己扔进那个能俯瞰半城夜景的进口浴缸里泡着。结果,家门口,让一保安给堵了。 “我理解你们的规定,但能否通融一下?或者,你可以打电话向物业中心核实。” 屠砺撩起眼皮,那双浓茶色的眼珠子在他那身剪裁精良的Thom Browne西装上扫了一圈,又落回他脸上,嘴角扯出个要笑不笑的弧度: “规定就是规定。装逼前,先看看自个儿后视镜。” 这话像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邱意浓那身华丽袍子底下最痒痒的肉里。他下意识瞥了眼后视镜,镜子里是自己那张过度修饰、却难掩疲惫的冷白脸孔。操。他心里骂了一句。跟这种人较劲,掉价。 他深吸一口气,雪松混着伯爵茶的尾香在鼻腔里打了个转,压下了那点邪火。犯不上。他告诉自己,律师的战场不在这儿。他拿出钱包,抽出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中指“无意”地推了推眼镜架,一个小动作,带着点无声的挑衅。 屠砺接过身份证,手指碰到一起,邱意浓感觉像被块糙石头硌了一下。那手,骨节粗大,虎口一道清晰的旧疤,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他低头登记,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带着股狠劲。 “行了。”屠砺把身份证塞回来,抬起栏杆,“下次记着带门卡。这地儿,不是穿身人皮就能进的。” 车缓缓驶入小区。邱意浓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岗亭的阴影里,像块被夜色浸透的磐石,又硬又倔。他猛地关上车窗,仿佛要把刚才那点混合着廉价皂角、汗味和混凝土尘埃的气息隔绝在外。 妈的。这小区保安是他妈从哪个石器时代剧组借来的? …… 屠砺看着那辆黑色的沃尔沃尾灯消失在拐角,这才从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过肺,稍微压下了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当然认得刚才那主儿。 邱意浓。新搬来的律师,租的顶层那套豪宅。 资料上看着人模狗样,刚才一见,更他妈像个……像个精心包装的商品。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透着“贵”和“别惹老子”的气息。尤其是推眼镜那动作,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骚劲儿。 屠砺吐出口烟圈,白色的雾气在夜色里散开。他讨厌这种装逼犯。法律?程序?他妈的钱和嘴皮子才是这帮人的法律。他见过太多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男盗女娼的玩意儿。这姓邱的,估计也不是啥好鸟。帮人渣打官司,赚着带血的钱,晚上还能睡踏实?呸。 他弹了弹烟灰,想起刚才碰到那姓邱的手,冰凉,滑腻,跟蛇似的。还有那身味儿,香得腻人,跟他这个人一样,假。 值班室隔壁就是他那个小单间,一尘不染,墙上挂着的几块健身比赛奖牌擦得锃亮。那是他的念想,是他打算一脚一脚踹出来的新路。可有些过去,像右臂内侧那串几乎褪色的数字纹身,洗不掉,也忘不了。他从前把个杂种打进医院,也把自己送进了号子里蹲了几年。 他掐灭烟头,拿起手电筒,开始夜间的巡逻。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沉重。这是他选择的路,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挣的是干净钱。虽然偶尔也会觉得憋屈。 走到12栋楼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顶层。那片巨大的落地窗黑着灯。那姓邱的,估计正搁他那豪华猪窝里,品着洋酒,琢磨明天怎么帮哪个王八蛋脱罪呢。 屠砺啐了一口,继续往前走。路过垃圾桶时,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猫叫。他停下脚步,蹲下身,从兜里掏出半根火腿肠,剥开,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 “吃吧,小畜生。”他声音低哑,却意外地柔和了点,“这世道,都不容易。” …… 邱意浓把自己扔进沙发,连解开西装扣子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顶层公寓视野极佳,窗外是流淌的灯河,繁华又冰冷。酒柜里那瓶年份山崎威士忌对他发出诱惑的信号,但他没动。 脑子里还是刚才门口那一幕。那个叫屠砺的保安。他那句“装逼前,先看看后视镜”,像个魔咒,在他耳边嗡嗡响。 他邱意浓,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从小到大,名校毕业,律所王牌,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保安来对他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是,他接的案子不少是替人渣辩护。可那又怎么样?法律赋予每个人辩护的权利。程序正义,是防止冤假错案的最后堤坝。他亲眼见过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因为证据链瑕疵被错判,一辈子就毁了。从那以后,他就信了这个邪—— 只有死死守住程序的底线,才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实质的公正。 至于那些被他从法律漏洞里捞出去的混蛋?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报应,或者,等着被屠砺那种信奉拳脚正义的莽夫物理超度?想到这儿,邱意浓嘴角泛起一丝冷嘲。 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又有个细微的声音在问:你他妈真的就一点都没动摇过?看着那些受害者家属绝望的眼神,你就真能心安理得地喝着你的威士忌,觉得你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在他冰冷的镜片上反射出斑斓的光点。 楼下,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打着手电筒在巡逻,步伐稳定,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守夜野兽。 邱意浓眯起了他那双狭长的,内双眼皮的眼睛。 行。磐石是吧? 他倒要看看,是这块石头硬,还是他邱大律师的手段硬。 这戏,才刚开锣。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他妈的不经混,尤其当你白天在法庭上跟人咬得满嘴毛,晚上还得跟自个儿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较劲的时候。邱意浓觉得,自打跟上回那保安杠上之后,他这日子就添了股说不出的味儿。 说麻烦吧,也算不上。就是像鞋坑里进了粒沙子,不走路不觉得,一走路就硌应你一下。 比如他半夜加班回来,车刚进地库,还没停稳,就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跟地标似的戳在电梯口附近,手里拿着个破手电,光柱在他车头上晃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你下车,锁车,往电梯间走。那眼神,跟X光似的,能把你从里到外扫个通透。 邱意浓一开始还试图维持点风度,点点头,或者从牙缝里挤个“谢”字。后来发现纯属自作多情。那位爷压根不接这茬,该咋看还咋看,仿佛他邱意浓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件需要重点监控的易燃易爆品。 操。这叫什么事儿。 更硌应的是有一回。那天邱意浓接了个电话,是他那糟心爹打来的,无非又是絮叨他放着家里安排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去钻什么刑辩的独木桥,接些“有辱门风”的案子。挂了电话,他心里堵得厉害,没直接上楼,靠在地库的柱子上点了根烟。他平时不怎么抽,除非心里烦得厉害。 刚吸了两口,阴影罩下来。一抬头,屠砺站跟前儿,皱着那两道带断疤的眉。 “地库,禁烟。”声音还是那么糙,没半点起伏。 邱意浓那点火儿“噌”就上来了。他扬了扬下巴,金丝眼镜链晃荡着冷光:“哪条规定的?物业手册我翻过三遍,没这条。” 屠砺盯着他,浓茶色的眼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似琥珀,没什么情绪,但压迫感十足。“我规定的。” 他指指头顶的消防喷淋,“这儿,敏感。”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邱意浓看着他制服底下鼓胀的胸肌,再看看自己这清瘦身板,硬刚肯定吃亏。 他深吸一口烟,故意慢悠悠吐向屠砺的方向,烟雾混着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雪松伯爵茶香,撞上对方身上那股子阳光暴晒后的棉布和皂角味儿。 “行。”邱意浓把还剩大半截的烟摁灭在随身带的金属烟盒里,动作带着点刻意维持的优雅,“听你的。毕竟,这是你的禁区,对吧?” 他特意咬了禁区两个字,带着律师玩弄词汇时特有的那点刻薄。 屠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接话,但眼神沉了沉。 邱意浓心里莫名升起一丝快意,像终于在那块硬石头上蹦出个火星子。他转身往电梯走,感觉到那目光一直钉在他背上,直到电梯门合拢。 屠砺看着那电梯数字往上跳,心里骂了句娘。这姓邱的,真他妈是个属刺猬的,碰一下哪儿都扎手。 他当然知道地库没明令禁烟。他就是看那小子靠在柱子边那副德行不顺眼。穿着挺括的西装,头发丝儿都透着精致,可抽烟那姿势,那眼神里藏不住的烦躁和……脆弱?跟他平时那副“老子天下第一冷静”的逼样反差太大。 像什么呢?像一只落了水还不让人靠近的猫,毛都奓着,假装自己很凶。 屠砺拧开随身带的大号塑料水瓶,灌了几口凉白开。他讨厌这种看不透的人。尤其是这种,表面上跟你**律讲条文,背地里不知道琢磨啥的聪明人。 他想起前几天,几个业主因为停车位划线的破事儿,在物业办公室吵吵把火,差点动手。 他过去维持秩序,那帮人看他有案底,话里话外挤兑他,说他一个蹲过号子的没资格管业主的事。当时,这姓邱的正好来交什么材料,倚在门口看热闹。 等那帮人越说越难听,屠砺拳头都攥紧了,那姓邱的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引用了不知道哪条哪款物业管理条例,又分析了几句侵权责任构成,轻飘飘几句话,把那几个闹事的噎得脸红脖子粗,屁都放不出一个,灰溜溜走了。 临走前,邱意浓还瞥了屠砺一眼,那眼神,说不清是解围还是看更大的笑话。 屠砺当时心里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不需要这号人帮他,更不欠这人情。可那股被人用知识碾压的憋闷,和那么一丁点莫名其妙的……被解围了的轻松,搅和在一起,让他更加烦躁。 这姓邱的,就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炸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炸,会炸伤谁。 晚上巡逻到后门那块僻静地方,又看见王奶奶喂的那几只流浪猫聚在那儿。屠砺照例从兜里掏出猫粮袋子,撒在地上。那只最胖的橘猫凑过来,蹭他的裤腿。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挠了挠橘猫的下巴。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还是你们好。”屠砺低声说,沙哑的嗓音在夜色里化开,“喂点吃的就行,没那么多弯弯绕。” 邱意浓站在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那杯终于倒上的山崎。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楼下,小区路灯勾勒出蜿蜒的路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打着手电,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停下,大概是又在喂那些猫。 他发现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老是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或者在这片小区的夜色里,寻找那个臭石头保安的身影。 是因为那次不算解围的解围?还是因为地库那次无声的对峙?或者,是因为偶尔深夜归来,看到电梯口那个等待——或者说监视的身影时,内心深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完全忽略的安全感? 操。邱意浓被自己这念头惊得一激灵。安全感?从那个满嘴糙话、信奉以暴制暴、还他妈坐过牢的家伙身上找安全感?自己这律师是不是当到头了,脑子也跟着瓦特了?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可有些画面就是挥之不去。 比如,屠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伤痕的手,温柔地挠着猫下巴的样子。 比如,他对着小区里那些调皮孩子时,虽然一脸不耐烦,却总会把手里刚买的矿泉水递过去的别扭劲儿。 比如,有次清晨他出门特别早,看见屠砺换班后,在小区空地上戴着拳套打沙袋,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淌成小溪,肌肉贲张,每一拳都带着股要把空气砸裂的狠劲。那一刻,他不像个保安,倒像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对着无形的敌人宣泄着最原始的力量。 矛盾。太他妈矛盾了。 邱意浓觉得自个儿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逻辑体系,在这个名叫屠砺的“观测样本”面前,有点不够用了。法律条文能分析他的行为动机吗?拳头正义能解释他对流浪猫的温柔吗? 法律条文解释不了这块滚刀肉。 他心里那点属于律师的探究欲,和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像发现了一个复杂的、未曾破解过的案件。 他把酒杯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行。屠砺是吧。 你不是觉得老子是帮人渣脱罪的混蛋吗? 你不是信奉你那套拳头正义吗? 邱大律师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跟人较劲,尤其是跟这种自以为是的硬骨头。 他拿起手机,翻到物业管家的号码,发了条信息过去: “麻烦把小区《管理规约》和《业主手册》的电子版再发我一份。另外,近期保安人员的排班表,方便的话也发我看看。” 他倒要瞧瞧,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到底是个什么成分。 这粒沙子,他还不信就硌不掉他了。 第3章 第 3 章 这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跟操蛋的墨菲定律一个德行——你越觉着哪块儿可能出幺蛾子,它他妈就真敢在哪儿给你撂挑子。 邱意浓觉着自个儿这几天右眼皮跳得跟他妈蹦迪似的。唯物主义战士也架不住这生理性的玄学暗示,心里头那点焦躁跟野草似的疯长,按都按不住。 手头这案子是个雷。被告赵半城,搞建材起家的土大款,开发的楼盘使了劣质玩意儿,塌了,出了人命。检方扣过来“危害公共安全”的大帽子,这老小子吓得屁滚尿流,砸下重金非得请邱意浓出马。 钱是真没少给,可这钱拿着烫手,邱意浓心里明镜似的——这就是个吃人血馒头的主儿。 他接这案子,不全为钱。主要是瞅见检方证据链上有个窟窿,想借着机会再夯实一下程序正义那套理论。至于良心?干刑辩这行,良心早他妈让狗叼走一半,剩下那半得掖着,不能当饭吃。 这天又在律所熬鹰,脑袋里塞满了钢筋水泥混凝土的破事儿,太阳穴蹦着疼。开车回小区,地库那股子阴冷潮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刚把车停稳,推门下来,就听见B区角落那边传来不对劲的动静。 不是寻常吵架,是压抑的、带着狠劲的殴斗声,夹杂着几句含混的咒骂。邱意浓心里一紧,下意识望过去—— 赵半城那辆扎眼的宾利旁边,三四条黑影正围着个滚圆的躯体拳打脚踢。地上那坨肥肉抱着头,杀猪似的哀嚎,不是赵半城还能是谁? 操。受害者家属找上门了。邱意浓脑子飞快转:报警?远水救不了近火。上去拦?纯属送人头。他手指刚摸到手机屏幕,眼角余光就瞥见另一头,一个高大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压了过去,快得像道黑色的闪电。 是屠砺。只穿了件紧身背心,一身肌肉绷得铁硬,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硬的油光。 邱意浓刚松了口气,觉着救星来了。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异变陡生! 那帮人里有个落在后面的小子,大概是被屠砺的架势吓破了胆,慌不择路,猛地朝邱意浓这边冲过来!那小子眼睛赤红,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半截锈迹斑斑的钢管,看见邱意浓挡在车前,想也没想,抡起来就砸! “操!”邱意浓只来得及骂出一声,那钢管带着风声已经照着他面门来了! 他平时那点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口才屁用没有,身体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铁疙瘩在瞳孔里越放越大—— 完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旁边猛地一股巨力撞来! 邱意浓感觉自己像被辆高速行驶的卡车刮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旁边踉跄摔去,手肘和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火辣辣地疼。 同时,“哐!”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炸响!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屠砺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横插过来,用他那条肌肉虬结的右臂,硬生生替他扛下了那一钢管! 屠砺眉头都没皱一下,左手如铁钳般探出,一把攥住那小子拿钢管的手腕,反向一拧! “嗷——!” 一声凄厉的惨叫,钢管“当啷”落地。屠砺顺势一个膝顶,狠狠撞在那小子柔软的腹部,对方立刻像摊烂泥似的蜷缩下去,只剩下倒气儿的份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邱意浓遇险到屠砺解决麻烦,不过两三秒的时间。 邱意浓还坐在地上,手肘膝盖钻心地疼,呼吸急促,金丝眼镜都歪到了一边,狼狈不堪。他看着屠砺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肌肉紧绷着,汗湿的背心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强悍的线条。刚才替他挡下钢管的那条胳膊,小臂上赫然一道醒目的红痕,迅速肿胀起来。 屠砺没回头看他,只是甩了甩那条受伤的胳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不知道是刚才打斗时磕破了嘴,还是别的。他迈步走向剩下那几个已经被吓呆的袭击者,三下五除二,全撂倒在地,哼唧都哼唧不利索了。 地库里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还有赵半城劫后余生的呜咽。 屠砺这才转过身,朝邱意浓走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骨那道断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走到邱意浓面前,蹲下身,浓茶色的眼睛扫过他擦破的手肘和膝盖,又落在他歪掉的眼镜上。 “能起来吗?”声音还是那么沙哑,带着刚动完手的戾气,但好像又掺了点别的东西。 邱意浓没说话,试着动了一下,膝盖一阵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屠砺皱了皱眉,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和旧伤,递到他面前。 邱意浓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起自己那只有些擦伤、但依旧干净修长的手,搭了上去。 屠砺稍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手掌接触的时间很短,邱意浓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和那层厚茧摩擦皮肤时粗粝的触感。 站稳后,邱意浓迅速抽回手,扶正了眼镜,试图找回平日里那副精英派头,可惜破损的西装和身上的尘土让他看起来更像只落了难的孔雀。 “谢了。”他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屠砺没应这句谢,目光越过他,看向那边瘫在车旁、哼哼唧唧的赵半城,嘴角扯出个惯有的嘲讽弧度:“你这金主,屁用没有,光会惹祸。” 邱意浓这会儿没心思跟他争论客户质量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屠砺肿胀的小臂上:“你的手……” “死不了。”屠砺打断他,满不在乎地活动了一下那条胳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他重新看向邱意浓,眼神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消失了,又变回了之前的冷硬和鄙夷,“邱大律师,下回看热闹站远点。你们那套嘴皮子功夫,挡不住钢管。” 这话刺人,尤其是刚经历过生死一线。邱意浓那股火又上来了,膝盖的疼痛让他语气更冲:“我的工作不需要挡钢管!倒是你,除了动用暴力,还会什么?” “暴力?”屠砺像是被这个词点燃了,他猛地往前一步,几乎再次贴上邱意浓,受伤的手臂抬起,指着地上那群哼哼唧唧的人,又指向吓傻的赵半城,“跟这帮杂碎讲道理?啊?等你讲通了你他妈早凉透了!老子刚才要是慢一步,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现在就得漏风!” 他喘着粗气,汗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眼神灼灼,像烧着的炭:“你维护你那套程序!我信我这对拳头能护着该护的人!今天要不是老子这点‘暴力’,你,还有你那宝贝人渣客户,都得进医院挺尸!” 地库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两人瞪着对方,像两头发怒的雄兽。 邱意浓看着他小臂上那道刺眼的红肿,想起刚才那声结实的闷响,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屠砺的话糙,理,却不全是歪理。 屠砺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不再废话。他弯腰,依旧利落地把赵半城拎起来塞回车里,然后转身,捡起地上的外套搭在肩上,那条受伤的胳膊垂着,步伐却依旧稳定,头也不回地走了。 邱意浓站在原地,手肘膝盖火辣辣地疼,心里更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沥青,咕嘟咕嘟冒着泡,又黏又烫。他看着屠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擦伤的手,最后目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半截锈迹斑斑的钢管上。 过程正义……拳头正义…… 去他妈的正义。 他现在只觉得,这地库真冷,膝盖真疼。 而那个满身汗味和血腥气的硬石头保安,和他那条为自己挡下钢管的胳膊,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怎么都甩不掉。 第4章 第 4 章 自打地库那档子事之后,邱意浓觉着自个儿跟屠砺之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冬天里哈出去的两口气,撞一块儿,看着散了,可那湿漉漉的劲儿还糊在空气里,黏糊,还带着点对方身上的味儿。 他手肘和膝盖的擦伤结了层薄痂,动作大了还丝丝拉拉地疼。这疼提醒着他那晚的狼狈,也提醒着那条替他挡了钢管的、肌肉结实的小臂。 操。欠人情了。还是欠那种他最看不上的、信奉拳头即真理的傻逼的人情。这感觉比吃了只苍蝇还他妈难受。 可日子还得过,班还得加,那姓赵的破案子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推。连着几天,他都熬到后半夜才回。车进地库,心就不自觉提溜一下,眼神往电梯口那边瞟。 头两天,没见着那人影。邱意浓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别的啥,反正不得劲。停好车,四下安静得能听见自个儿心跳,快步走进电梯,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第三天晚上,车刚拐进B区,他就看见了。屠砺还是那副德行,靠着水泥柱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手里盘着那个旧手电。没穿制服外套,就一件背心,那条受伤的右胳膊露在外面,小臂上那道红肿消了些,变成了一大片深紫色的淤痕,在惨白灯光下看着格外扎眼。 邱意浓的车灯晃过他,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没什么表示,又低下头,继续盘他那手电。 邱意浓停稳车,下来,锁车。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点啥?谢谢?还是接着上回没吵完的架?好像都不对味儿。 他磨蹭着往电梯口走。经过屠砺身边时,一股熟悉的、混合了汗味、皂角和一点点血腥气的味道钻进鼻子。他脚步顿住了。 屠砺没抬头,却像是知道他停住了,从嘴里拿下那根皱巴巴的烟,在指间捻着。 邱意浓从西装内兜里摸出烟盒。不是他平时抽的那种细支的、带薄荷爆珠的玩意儿,是盒新开的中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鬼使神差买了这个。他抽出一根,递过去。 动作有点僵硬,带着点施舍般的别扭,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屠砺这才抬起头,浓茶色的眼珠子在他脸上和那根烟上转了一圈,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邱意浓又感受到了那种粗粝的、属于体力劳动者的摩擦感。 “火。”屠砺把烟叼上,言简意赅。 邱意浓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燃。火焰跳动,映着屠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道断眉,也映着他小臂上那片刺目的淤青。 屠砺凑近,用手拢着火,吸了一口。烟雾升起,模糊了他一瞬间的表情。 邱意浓自己也点了根烟,他没抽,就那么夹在指间,看着烟雾袅袅上升。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谁也不看谁,就那么沉默地对着空气吞吐。 地库安静得只剩下排风扇低沉的嗡鸣。昂贵的中华烟丝燃烧散发出醇和的气息,试图中和这空间里原有的阴冷和尘土味,效果甚微。 一根烟抽完大半,屠砺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走了。”他哑着嗓子扔下俩字,拎起手电,转身又融入巡逻的路线里,步伐依旧沉稳,那条伤胳膊随着动作轻微地晃着。 邱意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把手里的烟也摁灭。他低头看了看指尖,沾了点烟草味。又抬眼看了看刚才屠砺靠过的那根柱子,空荡荡的。 从那天起,这成了他俩之间一种诡异的默契。 邱意浓加班晚归,车进地库,多半能看见屠砺在附近。有时在电梯口,有时在拐角,没什么规律,像真的只是巡逻路过。两人照例没什么话,邱意浓递过去一根烟,屠砺接过,偶尔会借个火,抽完,各自走开。 交流仅限于: “火。” “走了。” 或者连这也省了,全靠眼神和动作。 邱意浓试过换回自己常抽的烟,下一回,屠砺接过,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抽了两口就掐了,之后几天,地库就没见着他影子。邱意浓心里骂了句“事儿逼”,下回乖乖又换回中华。 他也试过不递烟,直接往电梯走。屠砺也不拦着,就是那目光,跟小刀子似的,能从他后背剜下二两肉来。搞得邱意浓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真成了啥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操。这他妈算怎么回事?保护费?还是封口费?邱意浓琢磨不透。他只知道,在这沉默的、弥漫着烟味的几分钟里,那块“磐石”好像没那么硌人了,甚至让他生出点荒谬的安心感。 至少,不用担心再被半路杀出的钢管关照。 他也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屠砺巡逻时,真的会仔细检查每个消防栓和摄像头。比如他喂猫的时候,会特意把猫粮放在干燥避风的角落。比如他那条胳膊上的淤青,颜色一天天变浅,从深紫到青黄,最后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有一次,邱意浓下车时没留神,被个没盖严的井盖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屠砺几乎是瞬间就从旁边闪了过来,手臂虚扶了一下他后背,等他站稳就立刻松开,快得像是错觉。 “看路。”他还是那副死样子,语气硬邦邦的。 邱意浓却觉得刚才被他碰过的后背那块皮肤,有点发烫。 这种诡异的“车库交易”持续了小半个月。直到那天晚上,邱意浓因为赵半城案子取证不顺,心里憋着火,回来得特别晚,烟盒也空了。他车进地库时,看见屠砺靠在柱子上,似乎等了一会儿。 邱意浓停好车,走过去,摊了摊空手:“没了。” 屠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自己那脏兮兮的烟盒里抖出两根皱巴巴的、牌子不明的烟,递了一根过来。 邱意浓看着那根品相不佳的烟,犹豫了一秒,接了过来。凑合着抽吧,他想。 两人点上火,照例沉默。 烟雾缭绕中,邱意浓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那手,没事了吧?” 屠砺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浓茶色的眼睛在烟雾后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活动了一下那条胳膊,轻描淡写:“早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 “那案子,”邱意浓鬼使神差地又冒出一句,“有点棘手。” 屠砺嗤笑一声,没接茬,但那意思很明显——关我屁事。 要是平时,邱意浓肯定得被他这态度拱起火。可今晚,他莫名地没力气吵。他只是看着指尖明明灭灭的烟头,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头那种空落落的累。 屠砺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碾灭。“走了。”他照例说,转身要走。 “喂。”邱意浓叫住他。 屠砺回头。 邱意浓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递过去:“买条烟。”他顿了顿,补充道,“……算我赔你那晚的……工伤。”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了。 屠砺看着那几张红票子,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刚才那点微妙的、因为一根廉价香烟和一句突兀问候而缓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带着侮辱性的笑容。 “邱大律师,”他声音低哑,像裹着冰碴子,“你这点钱,还是留着打点你的程序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脚步又快又重,带着明显的怒气,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邱意浓举着钱的手僵在半空,夜风一吹,钞票哗啦响。他看着屠砺消失的方向,心里头那点空落,瞬间被一种更操蛋的情绪填满了。 妈的。好像……搞砸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根还没抽完的、劣质的烟,猛吸了一口,呛得他直咳嗽。 这地库,真他妈冷。 第5章 第 5 章 邱意浓觉得自己最近有点魔怔,看谁都像欠了他八百万没还,尤其是镜子里的自己。 那天晚上在地库掏钱的行为,事后琢磨起来,蠢得跟他妈往高压锅里扔炮仗没区别—— 除了能把自个儿崩一脸灰,屁用没有。 自打那以后,小半个月了,地库再没见着屠砺那辆“人形坦克”戳在那儿。甭管他多晚回去,柱子边儿、拐角处,都空荡荡的,连根毛都没有,清净得让他心里头发毛。 起初他还绷着股劲儿,心说爱来不来,老子还不伺候了,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咋的?可连着几天,车停稳后,四下里死寂一片,只有排风扇在那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跟闹鬼似的。他锁车的手都不利索了,进电梯前总得回头瞅好几眼,耳朵竖着,神经绷着,生怕哪个犄角旮旯再窜出个抡钢管的,或者更糟的玩意儿。 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老祖宗的话真他妈是刻在骨头里的。让那家伙不明不白地护了几晚上,愣是把自个儿那点独来独往、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给护没了。现在倒好,回到解放前,反而更不自在了。 更让他心烦意乱,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的,是赵半城那破案子。检方那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补强了几份关键证据,虽然取证的路子还是有点野,不算完全光明正大,但足够把这案子钉得更死,把他之前想钻的那个空子挤兑得越来越小。赵半城一天三个电话催命,口气从最初的客套恭敬变得焦躁不耐,话里话外开始暗示他“手段”得再灵活点,别总抱着书本死磕。 “灵活他妈个蛋!”邱意浓又一次摔了电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那里面装了一锅煮沸的沥青,咕嘟咕嘟冒着绝望的泡。 他接这案子,初衷是想借着机会,证明哪怕是对付赵半城这种货色,也得按规矩来,一步不能错。可现在倒好,案子本身棘手不说,还得应付金主越来越露骨的压力。他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底下就是他最看不起的那片浑水。 正烦得想砸东西,助理敲门进来,脸色有点古怪,像是憋着个坏屁又不敢放:“邱律,刚接到法院通知,咱们那案子……多了个关键目击证人。” “谁?”邱意浓头都没抬,没好气地问,手指还在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小区保安,叫……屠砺。” 邱意浓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链因为动作过大而剧烈晃荡,甩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谁?!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都劈了叉。 “屠、屠砺。”助理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把打印出来的简单资料递过去,“当晚他在车库巡逻,目击了部分行凶过程,并且……呃,是他动手制止了犯罪行为。这是法院刚传过来的证人名单和初步证言摘要。” 邱意浓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块烧红的烙铁。目光死死钉在“屠砺”那俩字上,像是要把这名字烧穿。当看到后面括号里标注的——(有刑事案底)——时,他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口大钟在里面被狠狠撞响,震得他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躲都躲不开的瘟神!这名字,这人,简直像在他脑子里安了家,阴魂不散! 有案底?还是他妈暴力相关的案底!目击证人?这组合拳打的,简直是瞌睡给了个枕头——不过是送给对方检察官的!一个有过前科、尤其还是暴力前科的人,站上证人席,他说的每一个字,在陪审团和法官眼里得打多少折扣?更何况,屠砺那愣头青,脑子里压根没有“委婉”和“策略”这根弦,他信奉的是直来直往,是有仇报仇,在法庭那种地方,面对检方老油条的盘问,他能说出什么有利于这边的话?不他妈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万一被检方抓住他当年的案底和他那套“以暴制暴”的理论穷追猛打,反过来质疑他作证的动机,甚至把他描绘成一个有暴力倾向、证词不可信的人…… 邱意浓捏着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边都被他捏得卷了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西装革履的检察官,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带着怜悯又犀利的表情,指着屠砺那张带着断眉的脸,问他: “屠先生,你曾经因为故意伤害他人而入狱,对吗?你是否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合理手段?” 他甚至能想象出屠砺那混不吝的、带着嘲讽的眼神,和那句能把法官都噎住的糙话…… 这案子本来就走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再来这么个不可控的“重磅炸弹”在证人席上爆炸…… 不行。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出庭作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吸足了水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理智。必须想办法让他放弃作证,或者……至少得让他明白,法庭不是地库,拳头不好使,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打死也不能说。得把他那套野路子给摁下去,哪怕是用骗的,用哄的,也得让他按自己的剧本来。 可怎么跟他开口?上回在地库,自己刚用钱把那点刚冒头的关系给砸得稀巴烂,羞辱得彻彻底底。现在案子需要了,就腆着个大脸去找他,让他配合自己,在这套他根本瞧不上的游戏规则里跳舞? 邱意浓几乎能百分百还原出屠砺那时的反应——那浓茶色的眼珠子会先掠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被浓得化不开的嘲讽覆盖,嘴角扯出个冰碴子似的笑,用那砂纸打磨过的嗓子扔过来几句能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混账话。 光是想想,邱意浓就觉得脸上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过,火辣辣地疼。 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带,昂贵的真丝领带被胡乱扔在昂贵的办公桌上。他在宽敞却憋闷的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可这一切落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板。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屠砺那条替他挡了钢管、当时布满骇人淤青的胳膊,还有他最后碾灭烟头时,那句没有任何温度、直接把他冻僵在原地的—— “你这点钱,还是留着打点你的‘程序’吧。” 操。这都他妈什么事儿!邱意浓恨不得穿越回地库那天晚上,把那个掏钱的自己手给剁了。 但恼火归恼火,后悔药没处买。案子不能砸。他的金字招牌,他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攒下的那点名声和坚持,都不能砸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砸在屠砺这个变数上。 邱意浓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办公室香薰机里散发出的、昂贵的雪松味,却压不住他心底翻腾的浊气。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他此刻有些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他看着楼下渺小如蚁的人群和车流,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狠劲交织着涌上来。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翻到物业管家的号码。上次他借口要了解小区安全情况,要了排班表,当时没真看,只觉得是个无关紧要的备手,没想到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语气尽量显得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情绪:“麻烦再查一下保安屠砺最近的值班安排,有个与小区安全相关的法律咨询,需要找他当面了解一下情况。” 他刻意强调了“当面”两个字。 信息发出去,等待回复的那几分钟,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跳舞。 终于,手机屏幕亮起,新的排班表发了过来。 邱意浓点开,目光迅速锁定在“屠砺”的名字上,以及后面跟着的、清晰无比的夜班时间—— 今晚就在岗。 他看着那个名字和时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在敲打着某个计划的节拍。 行。屠砺。 你不是觉得老子满嘴规矩条框,虚伪透顶吗? 你不是信奉你那套拳头硬就是道理的野路子,看不起我们这帮在条文里打滚的人吗? 你不是嫌老子的钱脏吗? 这回,老子还非得把你拉进这滩你看不上的浑水里,让你亲眼瞧瞧,你瞧不上的这套玩意儿,是怎么把人框进去,又是怎么让人在里面扑腾的。 他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和桌上的车钥匙。动作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精英律师的冷静外壳,只有镜片后那双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混合着无奈、破釜沉舟和某种连他自己也品不明白的、类似于……期待的光。 硬着头皮,也得上。 第6章 第 6 章 邱意浓把车停在地库离电梯最远的角落,这个位置能看清整个B区的动静。他没立刻下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着,像在等着什么信号。 车窗降下一条缝,地库特有的阴湿气味混着汽车尾气的余味钻进来。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半。按照排班表,屠砺应该正在这一带巡逻。 他有点后悔没在办公室多磨蹭一会儿。这种主动找上门的感觉,像是在认输,尤其是在两人闹掰之后。但他没得选。赵半城的案子像块巨石压在他胸口,而屠砺这个名字,就是悬在石头上方最不稳定的一根钢丝。 远处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某种特有的沉重感。邱意浓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手指停下敲击。 屠砺的身影从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后转出来。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制服,紧身背心勾勒出块垒分明的胸腹肌肉。他没拿手电,双手空着,随意地垂在身侧。那条受过伤的手臂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摆动起来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走得很专注,目光扫过每一个车位,每一处角落,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直到走近邱意浓的车位,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掠过那辆黑色的沃尔沃,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向前。 邱意浓推开车门下车。 “屠砺。” 声音在地库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 前面高大的背影停住了,但没有立刻转身。他就那么背对着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慢慢转过来。浓茶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没什么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直直地看向邱意浓。 “有事?”声音依旧是那种被烟熏火燎过的沙哑,平淡无波。 邱意浓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那双眼剥开摊平。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谈公事:“关于赵半城那个案子,法院通知我,你是目击证人。” 屠砺脸上没什么意外表情,只是极淡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带着点嘲讽:“所以?” “我们需要谈谈。”邱意浓往前走了一步,试图拉近距离,但屠砺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他停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外,“你的证言对案子很重要。” 屠砺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真伪。“谈什么?那天晚上该看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听见了。”他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老子没闲工夫跟你扯皮。” 他说完,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邱意浓心里一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你知不知道你出庭作证意味着什么?” 屠砺再次停下,这次他转过身,正对着邱意浓,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被挑起了些许兴趣,又像是等着看笑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子得把那天晚上怎么揍那帮杂碎的过程,再当着法官的面说一遍?” “不止是这样!”邱意浓感觉跟他沟通简直像对牛弹琴,“你的……背景,你的过去,会在法庭上被放大检视!对方律师会抓住你曾经入狱的事情,质疑你的证词不可信!他们会把你描绘成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甚至暗示你当晚的行为是过度执法,或者别有用心!”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紧紧盯着屠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理解。 屠砺听完,脸上那点嘲讽的意味更浓了。他往前踏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邱意浓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与皂角的气息,强势地压过了自己身上清冷的雪松香。 “所以呢?”屠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邱大律师是觉得,老子这个蹲过号子的粗人,不配上你们那金贵的法庭,不配给你们这些体面人作证,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意浓被他这话堵得胸闷,他知道屠砺误解了他的意图,或者说,刻意曲解了他的意图,“我是说,我们需要策略!需要让你知道在法庭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避免你被对方利用,反过来伤害到案子本身!” “策略?”屠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词,嗤笑出声,那笑声在地库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子亲眼看见的,亲手做的事,还需要你教老子怎么说?怎么,按你们那套弯弯绕绕的说法,把黑的说成灰的,把白的描成花的,就叫策略?” 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刮在邱意浓脸上:“你们那套玩意儿,老子玩不来,也不想玩。事实就是事实,老子看见什么就说什么。至于别人信不信,法官怎么判,关我屁事。” “这他妈不是关不关你事的问题!”邱意浓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专业素养和耐心都在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面前土崩瓦解,“这关系到案子最终的走向!关系到……” 他顿住了,差点把“关系到我的胜败和声誉”说出来。 他及时刹住车,换了个说法,试图唤起对方哪怕一丁点的同理心: “关系到那些受害者家属能不能得到一个相对公正的结果!赵半城是不是人渣另说,但走正常的途径让他付出代价,总比私下动用暴力来得强吧?你那天晚上阻止了暴力,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屠砺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就在邱意浓以为自己的话起了点作用时,他却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地库里的水泥地: “我那天晚上动手,是因为那帮人吵着老子睡觉了,顺便,看你差点被开了瓢。”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邱意浓头上,让他瞬间僵住。 “至于什么公正结果?”屠砺嘴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你们律师嘴里说出来的‘公正’,跟婊子嘴里的‘真爱’一样,听着就他妈恶心。” 他说完,不再给邱意浓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开。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影决绝得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迅速被地库的阴影吞噬。 邱意浓僵在原地,地库的冷风顺着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冷。屠砺最后那句话,像把钝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割锯。 他看着空荡荡的通道,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和屠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对“规矩”和“手段”的不同看法,而是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源于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和根植于骨髓的信念差异。 他之前那些所谓的“攻略”想法,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这第一步,不仅难看,还他妈彻底踩空了。 第7章 第 7 章 邱意浓在地库吃了瘪,连着好几天脸都是绿的。律所里的人精们察言观色,一个个绕着他走,生怕触了霉头。连他养在办公室那盆娇贵的蝴蝶兰,都仿佛感知到低气压,蔫头耷脑的。 他把自己埋进案卷里,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证据图表把脑子里那个家伙的身影挤出去。可那家伙的话,像他妈循环播放的劣质唱片,在他耳边嗡嗡响—— “你们律师嘴里说出来的‘公正’,跟婊子嘴里的‘真爱’一样,听着就他妈恶心。” 操。邱意浓摔了钢笔,墨水在昂贵的实木桌面上溅开一小滩蓝黑色的污渍。他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感觉自己的专业素养和二十年多来的优越感,都被这句话按在地上摩擦。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案子不能砸,这口气……也他妈不能就这么咽了。 硬的不行,得来软的。虽然“软”这个字眼跟屠砺那块石头放一起,显得那么滑稽。邱意浓开始翻通讯录,琢磨着能不能通过物业经理或者别的什么渠道,给屠砺施加点压力。可转念一想,就屠砺那油盐不进的驴脾气,逼急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到时候更没法收场。 正一筹莫展,助理又敲门进来,这次脸色更怪了,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又怎么了?”邱意浓没好气。 “邱律,刚……刚物业那边打电话来说,王奶奶,就是咱们小区那个独居的、经常喂猫的王奶奶,她、她家的猫……” “猫怎么了?”邱意浓皱眉,他对这些鸡毛蒜皮没兴趣。 “猫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快不行了。王奶奶急得直哭,物业的人也没办法。然后……然后屠砺抱着猫,跟物业打听,问咱们这栋楼有没有住户是兽医,或者认识宠物医生的……” 邱意浓猛地抬起头。 猫。王奶奶。屠砺。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屠砺蹲在垃圾桶边喂猫时那与他形象违和的柔和侧脸;王奶奶颤巍巍提着猫粮袋子时,屠砺顺手接过去的自然动作……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划着的火柴,“嗤”一声亮了起来。 机会。这他妈是送上门的机会! 他迅速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他记得微信列表里好像有个前客户,开了家挺有名的宠物医院,就在不远。 “张总吗?我邱意浓。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有件急事想请您帮忙……” 他语气瞬间切换成社交模式,温和、恳切,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 五分钟后,他拿到了那家宠物医院值班医生的电话和地址,对方表示现在就可以接收急诊。 邱意浓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邱律,您这是……”助理一脸懵。 “出去一趟。”邱意浓脚步不停,“你跟物业说,让他们告诉屠砺,我找到能救猫的地方了,让他抱着猫到地库电梯口等我。” 助理张了张嘴,看着自家老板那难得透着一丝……亢奋?的背影,把疑问咽了回去。 邱意浓快步走向电梯,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他知道自己这举动有点冒险,甚至有点……掉价。但他顾不上了。这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根稻草,管它能不能救命,先攥住了再说。 他下到地库,刚走出电梯,就看见屠砺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用旧毛巾裹着的小小身影,那只橘猫软绵绵地瘫着,只有微弱的起伏显示它还活着。屠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和那站得笔直如标枪的身姿,透出一种无声的焦灼。 听到脚步声,屠砺抬起头。看到是邱意浓,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被浓重的戒备取代。 “你怎么在这儿?”他声音硬邦邦的。 “我联系了宠物医院,现在就能过去。”邱意浓言简意赅,没理会他的戒备,目光落在猫身上,“它怎么样?” 屠砺抿了抿唇,没回答,但抱着猫的手臂收紧了些。 “车在那边,走吧。”邱意浓不再多问,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屠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怀里的猫微弱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催促。他最终还是迈开腿,跟了上去,步伐依旧沉稳,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邱意浓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他上车。 屠砺看着那干净整洁、散发着皮革和香水味的真皮座椅,又看了看自己怀里脏兮兮的猫和身上可能沾到的污迹,眉头皱得更紧。 “磨蹭什么?等它断气吗?”邱意浓不耐烦地催促,语气冲,却精准地戳中了屠砺的软肋。 屠砺不再犹豫,弯腰坐进了副驾驶。他身材高大,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他尽量缩着身体,避免碰到太多地方,把猫紧紧护在怀里。 邱意浓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沃尔沃平稳地驶出地库,汇入夜间的车流。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猫偶尔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呻吟,和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 邱意浓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屠砺。他坐得笔直,像尊雕塑,目光一直落在怀里的猫身上,那双布满粗茧和伤痕的大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抚摸着猫的脑袋,动作笨拙,甚至有点僵硬,却透着一种与他外形极不相称的小心翼翼。 邱意浓心里那股因为地库吃瘪而燃起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他甚至觉得,此刻这个沉默地、专注地守护着一条弱小生命的屠砺,比那个在地库里跟他针锋相对的混蛋,顺眼多了。 当然,这话他打死也不会说。 “右转,前面路口那家亮着绿灯的就是。”邱意浓打破沉默,声音平静。 屠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子停在宠物医院门口。早有准备的护士迎了出来,从屠砺手里接过猫,快步送往急救室。 屠砺跟着下了车,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那扇关上的门,一动不动。路灯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孤零零的味道。 邱意浓锁好车,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根烟。这次是中华。 屠砺看了一眼,没接。 邱意浓也不在意,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放心吧,这家医院技术不错。” 屠砺还是没说话,只是掏出了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劣质的烟草味瞬间弥漫开来,与邱意浓指尖中华的醇和气息格格不入。 两人就这么并排站在深夜的街头,沉默地抽着烟,等着一个关于一只猫的生死判决。 邱意浓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荒谬,又有点……说不出的平静。至少,比在地库吵架强。 第8章 第 8 章 两根烟快烧到尾巴的时候,急救室的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额头上带着细汗。 屠砺几乎是瞬间就掐灭了烟,一步跨到医生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浓茶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医生,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 邱意浓也慢一步跟上,站在他侧后方,能清晰地感受到屠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紧张。 “食物中毒,还好送来得及时。”医生语气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洗了胃,用了药,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需要留院观察两天。” 屠砺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但眉头还皱着:“能活?” “大概率没问题。”医生点点头,“以后注意点,别让它在外面乱捡东西吃。” 屠砺没应声,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急救室的方向。 “费用方面……”邱意浓适时开口,拿出钱包。 “我来。”屠砺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伸手从制服内兜里掏出一个旧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皮夹,里面钞票不多,但叠得整整齐齐。 邱意浓看着他数钱的动作,那双手布满了新旧伤痕和厚茧,与那些略显陈旧的纸币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他没再坚持,只是对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会意,领着屠砺去前台办理手续。 邱意浓站在原地,看着屠砺高大却莫名显得有些笨拙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摸出烟盒,又想点一根,想了想,还是塞了回去。空气里还残留着两人刚才抽的不同牌子的烟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构成一种复杂难言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屠砺办完手续回来,手里拿着缴费单。 “完了?”邱意浓问。 “嗯。”屠砺把单子折好,塞回口袋,“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宠物医院,重新回到车上。夜色更深了,街上的车辆也变得稀疏。 回程的路依旧沉默,但车厢里的气氛似乎和来时有些不同。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各自心事重重的凝滞。 快到小区时,一直看着窗外的屠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多少钱?” 邱意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医院费用。“没多少。”他含糊道,不想再触发关于钱的敏感神经。 屠砺却不依不饶:“我问,多少钱。”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邱意浓侧脸上,带着一种固执。 邱意浓无奈,报了个数。 屠砺听完,没说话,只是重新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邱意浓听:“下个月发工资还你。” 邱意浓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他忽然觉得有点憋闷。这男人,倔得像头驴,穷得叮当响,却把自尊看得比命还重。 “随便你。” 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 车驶入地库,停稳。 屠砺推门下车,动作干脆利落。他站在车外,看着还坐在驾驶座上的邱意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句硬邦邦的:“谢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员工通道的方向,背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邱意浓坐在车里,没立刻动。他回味着那声“谢了”,干巴巴的,没什么温度,甚至算不上友好,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敌意了。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今晚这步棋,走得险,但目前看来,没走错。至少,把那块石头上敲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接下来的几天,邱意浓没再主动去找屠砺。他知道过犹不及。但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小区的信息。 他从物业那里“偶然”得知,王奶奶因为猫的事情受了惊吓,有点感冒。他又“顺便”让助理以律所的名义,买了些营养品和更安全的猫粮送过去。 他也开始调整自己的作息,不再总是熬到后半夜才回。有时晚上**点就开车进地库。好几次,他都“恰好”遇到正在巡逻的屠砺。 两人依旧没什么交流。有时是眼神一触即分,有时是邱意浓递过去一根烟,屠砺默不作声地接过。偶尔,邱意浓会在放下车窗递烟时,看似随意地问一句:“猫怎么样了?” 屠砺的回答通常极其简短: “还行。” “能吃了。”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邱意浓车刚停稳,就看到屠砺站在不远处,手里没拿手电,像是在等他。 邱意浓心下微动,推门下车。 屠砺走过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拿出那支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圆珠笔,借着地库昏暗的光线,在本子上写了什么,然后撕下那一页,递给邱意浓。 邱意浓接过,纸上是一串数字,后面跟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屠砺。 “欠条。”屠砺言简意赅,“发了工资还你。” 邱意浓看着那张皱巴巴、字迹却异常认真的纸条,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捏着那张纸,感觉指尖有点发烫。 “猫,”屠砺顿了顿,补充道,“接回来了。王奶奶看着。” “哦,那就好。”邱意浓把欠条折好,放进西装内袋,动作刻意放得很慢。 屠砺看着他收起欠条,似乎完成了某种仪式,转身就要走。 “喂。”邱意浓叫住他。 屠砺回头。 邱意浓从车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宠物医院logo的袋子,递过去:“给猫的。营养膏,它现在需要这个。” 屠砺看着那个袋子,没接,眼神里带着审视。 “别多想,”邱意浓语气平淡,“王奶奶年纪大了,买这些东西不方便。猫好了,她也安心。” 屠砺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袋子。他的手指擦过邱意浓的手背,粗粝的触感一闪而过。 “走了。”他拎着袋子,转身离开。 邱意浓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粗糙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温度。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从内袋里拿出那张欠条,展开,看着上面歪扭却有力的字迹,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缝隙,好像又大了一点。 他收起欠条,发动车子,驶向车位。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第9章 第 9 章 天儿一凉,这城市就跟换了副面孔似的,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片肉。邱意浓那件羊绒大衣算是派上了用场,裹得严严实实从地库往电梯走,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案子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赵半城催得更紧了,话里话外透着“再没进展就换人”的威胁。邱意浓心里烦,面上还得端着,不能露怯。这行当就是这样,你稍微松点口,后面就有一群饿狼等着扑上来把你撕碎。 他这几天没再“偶遇”屠砺,那家伙好像又回到了神出鬼没的状态。地库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那张皱巴巴的欠条还躺在他西装内袋里,像个烫手的山芋,时不时提醒他那晚的荒谬。 这天他回来得早,不到十点。车刚拐进B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蹲在垃圾桶旁边,不是屠砺是谁。他面前围着那几只熟悉的流浪猫,其中那只刚捡回条命的橘猫显得格外精神,正用脑袋一下下蹭着屠砺的手。 屠砺没穿外套,就一件单薄的制服,背心领口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皮肤。他手里拿着个小碗,正把里面的猫粮一点点倒在地上,动作依旧带着那股子与他体型不符的耐心。 邱意浓把车停在不远处,没立刻下车。他隔着车窗看着这一幕。路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屠砺低垂的侧脸上,那道断眉在光影下显得没那么狰狞了,反而添了几分粗粝的沧桑感。他嘴里好像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隔着玻璃听不清,但看那口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多半是“慢点吃,饿死鬼投胎”之类的糙嗑。 邱意浓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画面太他妈违和了,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推门下车,脚步声惊动了屠砺。屠砺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神没什么波动,又低下头继续喂猫,像是没看见他这个人。 邱意浓也不在意,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猫儿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没什么威胁,又埋头苦干起来。 “恢复得不错。”邱意浓看着那只橘猫,没话找话。 “嗯。”屠砺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一阵冷风吹过,邱意浓裹紧了大衣,屠砺却像是毫无所觉,连个哆嗦都没打。 “你倒是抗冻。”邱意浓啧了一声。 “皮厚。”屠砺言简意赅。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猫儿们咀嚼猫粮的细微声响。 邱意浓看着屠砺那件单薄的制服,忽然想起助理前两天随口提的一句,说物业好像因为成本问题,要削减夜班保安的取暖补贴,连厚外套的采购都推迟了。他当时没往心里去,这会儿看着屠砺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案子,”邱意浓鬼使神差地又开了口,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有点麻烦。” 屠砺倒猫粮的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关我屁事。” “对方证据补强了,”邱意浓像是没听见他的拒绝,自顾自说下去,更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我之前想钻的那个空子,快被堵死了。” 屠砺把最后一点猫粮倒完,拍了拍手,站起身。他个子高,站起来瞬间带来一股压迫感。他低头看着邱意浓,浓茶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你跟老子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没什么用。”邱意浓迎上他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就是觉得,跟你这号人说话,不用绕弯子。” 屠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扯了下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怎么?你们那套弯弯绕绕玩不转了,想起老子这号直来直去的了?” 这话刺人,但邱意浓没像以前那样立刻炸毛。他只是看着屠砺,看着他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的眼睛,忽然问了一句:“你当年,为什么进去?” 话一出口,邱意浓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也太冒犯。他以为屠砺会立刻翻脸,或者用更难听的话怼回来。 出乎意料地,屠砺没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邱意浓,眼神复杂,像是在掂量着什么。地库的风还在吹,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邱意浓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找补点什么的时候,屠砺开口了,声音比平时更哑,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 “为我妹子。” 就四个字。再没多余的解释。 但邱意浓瞬间就懂了。他脑子里闪过资料上那寥寥几句关于屠砺案底的记载——故意伤害。再结合屠砺这性格,和他此刻眼神里那种深埋的、沉重的东西,故事的大概轮廓已经清晰得残忍。 为了妹妹,愤而出手,将施暴者打成重伤。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空气里只剩下风声,和猫儿们满足的呼噜声。 邱意浓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程序、规则的大道理,在屠砺这短短四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不是认同了屠砺的做法,而是、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那看似鲁莽的行为背后,压着多重的分量。 屠砺移开目光,弯腰拎起那个空了的猫粮碗。“走了。” 他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语气,转身朝着巡逻路线走去。 这一次,邱意浓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心里有点沉甸甸的。 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案子还是那个棘手的案子,屠砺还是那个难搞的屠砺。 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摸出烟,点上一根,却没抽,只是看着猩红的火点在指间明明灭灭。 这世道,谁他妈还没点说不出的苦衷。 第10章 第 10 章 那晚在地库的简短对话,像颗小石子投进邱意浓心里,漾开的波纹几天都没散干净。他发现自己开会走神的时候,眼前会闪过屠砺说“为我妹子”时那双沉得不见底的眼睛;翻阅案卷烦躁时,会无意识地摩挲口袋里那张欠条粗糙的边缘。 这感觉挺操蛋的。他习惯了掌控局面,习惯用逻辑和规则把一切人和事分门别类。可屠砺这块石头,偏偏不按他的套路来,硬邦邦地杵在那儿,撬不动,绕不开,现在还他妈开始往他脑子里钻。 赵半城的案子依旧胶着。检方补强的证据像几根结实的楔子,把他之前看好的那个突破口钉得死死的。他连着熬了两个通宵,把案卷翻来覆去地啃,眼睛熬得通红,太阳穴蹦着疼,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安心下脚的着力点。 助理看他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小心翼翼地建议:“邱律,要不……我们再接触一下那个保安屠砺?虽然他有案底,但毕竟是现场目击者,也许能提供点我们没注意到的细节?” 邱意浓捏着鼻梁,没立刻反对。他想起屠砺在地库里那副“事实就是事实”的倔样。或许……或许这家伙眼里看到的,反而是最原始、最没经过修饰的真相?虽然这真相可能带着他个人强烈的好恶色彩,但有时候,最朴素的观察恰恰能打破思维定势。 这个念头让他有点动摇,但更多的是一种拉不下脸的别扭。上次是他主动凑上去,结果碰一鼻子灰。这次再去,算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事儿自己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混乱的时间线发愣,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皱着眉接起来。 “邱律师吗?”电话那头是个有点耳熟的老太太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我是老王,就是小区里喂猫的那个……小屠,小屠他出事了!” 邱意浓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屠砺?他怎么了?” “他跟人打起来了!在物业办公室那边!好几个人围着他一个……我、我听着动静不对,我怕他吃亏啊……”王奶奶语无伦次,“我找不到别人,就记得你上回帮过忙,邱律师,你能不能……” “我马上过去。”邱意浓打断她,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连西装外套都忘了拿。 他一路油门踩得狠,脑子里乱糟糟的。打架?屠砺那身手,等闲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能闹到让王奶奶打电话求救的地步,对方肯定不是善茬。是因为上次赵半城那事被报复?还是又撞见了什么不平事? 车还没停稳,他就看见物业办公室门口围了一小圈人。他拨开人群挤进去,里面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屠砺被四五个穿着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小区住户的男人围在中间。他嘴角破了,渗着血丝,额角也有一块明显的青紫,制服衬衫的领口被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底下绷紧的古铜色肌肤和贲张的肌肉线条。但他眼神依旧像头被激怒的豹子,凶狠,锐利,没有丝毫退缩。地上已经躺了一个,抱着肚子蜷缩着呻吟。 对方手里没拿家伙,但显然也是经常打架的主,配合默契,出手阴狠。一个黄毛瞅准空子,从侧面一脚踹向屠砺的膝窝! “操!”邱意浓骂了一句,身体比脑子快,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他没练过,但他知道不能看着屠砺吃亏。他一把抓住那黄毛的后衣领,用力往后一拽! 黄毛没防备,被拽得一个趔趄,踹出去的脚落了空。他恼怒地回头,看见邱意浓,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冒出这么个穿着讲究、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的家伙。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屠砺已经抓住机会,一记狠厉的肘击撞在正面那人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 “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黄毛反应过来,指着邱意浓骂道。 邱意浓没理他,快步走到屠砺身边,和他背靠背站着,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屠砺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帮杂碎,偷电瓶,被老子撞见了,还想灭口。” “报警了吗?” “没来得及。” 对面那几个人见又来了个帮手,虽然看起来不像能打的,但气势上似乎弱了一点。领头的那个刀疤脸眼神阴鸷地在邱意浓和屠砺之间扫了个来回,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行,算你们狠。今天这事没完!我们走!” 说着,招呼还能动的同伴,扶起地上那个,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邱意浓没去追,他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转过身,面对屠砺。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脸上的伤,嘴角开裂,颧骨那块肿得老高。 “你怎么样?”邱意浓皱眉问道,下意识想伸手去碰他额角的伤,手抬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僵在了半空。 屠砺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动作粗鲁。 “死不了。” 他看也没看邱意浓,目光扫过周围渐渐散去的人群,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一脸惶恐的物业经理身上,眼神冷得像冰。 “你们物业请来的‘好业主’?” 物业经理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邱意浓没心思听他们扯皮,他一把拉住屠砺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先去我那儿处理一下伤口。” 屠砺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小:“用不着。” “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犟!”邱意浓火气也上来了,声音拔高,“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破相了算谁的?” 屠砺猛地转过头,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因为怒气而显得格外亮,像烧着的琥珀。 “算我自己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 邱意浓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是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管这闲事?可看着屠砺脸上那刺眼的伤,和他眼神里那点不让人靠近的固执,他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老子看你顺眼,行不行?”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屠砺眼底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上下打量着邱意浓,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发病的精神病。 邱意浓说完也后悔了,脸上有点挂不住,耳根微微发热。他妈的,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周围还没完全散尽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物业经理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脸尴尬。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屠砺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过了好几秒,屠砺忽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没再看邱意浓,转身朝着员工通道走去,扔下一句: “随你便。” 邱意浓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虽然带伤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比连续加了48小时班还累。 这都什么事儿!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迈开腿,跟了上去。 第11章 第 11 章 员工通道又窄又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儿。邱意浓跟着屠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屠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的、属于独居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淡淡的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带着点清冽的皂角气,意外地并不难闻。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行军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墙上挂着几□□身比赛的奖状,用透明胶带贴着,边角已经卷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净得近乎苛刻,每样东西都摆在最该在的位置,像军营。 屠砺径直走到水龙头前,拧开,弯腰,掬起冷水就往脸上泼,动作粗暴,水花四溅。血混着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陈旧的水池里,晕开淡红的痕迹。 邱意浓站在门口,有点无所适从。这地方太逼仄,屠砺的存在感又太强,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 “有药箱吗?”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屠砺没回头,声音混着水流声传来:“抽屉。” 邱意浓走到那张旧桌子前,拉开唯一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个绿色的、军用的旧药箱,边角都磨白了。他拿出药箱,打开。东西倒是齐全,碘伏,棉签,纱布,胶带,还有几盒常见的消炎药,摆放得跟他这房间一样整齐。 他拿着药箱走到屠砺身后。屠砺已经关上了水龙头,正用一块看起来不算太干净的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脖子,额前短短的头发茬湿漉漉地滴着水。 “坐下。”邱意浓命令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 屠砺动作顿住,从毛巾上方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和一点点……不耐烦?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拉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坐下了,背对着邱意浓。 邱意浓打开碘伏瓶,用棉签蘸饱了棕色的液体。他走到屠砺面前,蹲下身。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屠砺脸上的伤。嘴角开裂,皮肉外翻,看着就疼。颧骨那块肿得老高,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色。额角那道旧断眉旁边,也添了道新的擦伤。 他抬起手,棉签小心翼翼地靠近屠砺嘴角的伤口。 就在棉签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屠砺猛地偏了一下头,躲开了。 邱意浓的手僵在半空。 “我自己来。”屠砺的声音硬邦邦的,伸手就要去拿他手里的棉签。 邱意浓手腕一翻,躲开了他的手。 “别动。”他皱眉,语气更沉,“你后脑勺长眼睛了?能看见在哪儿?” 屠砺不说话了,浓茶色的眼睛盯着他,里面情绪翻涌,有抵触,有戒备,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他终究没再动,只是身体绷得像块铁板,下颌线咬得死紧。 邱意浓不再犹豫,棉签精准地按在了那道裂开的伤口上。 “嘶——”屠砺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拳头瞬间攥紧,小臂上的肌肉和青筋虬结凸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邱意浓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但他手上动作没停,稳稳地、用适当的力道给伤口消毒。棕色的碘伏晕开,掩盖了血色。他能感觉到屠砺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腕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压抑的痛楚。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棉签划过皮肤时细微的摩擦声。 处理完嘴角,邱意浓又换了根棉签,去处理额角的擦伤和颧骨的淤青。他靠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屠砺脸上粗大的毛孔,那道断眉的每一根断茬,甚至他鼻梁上几颗浅淡的雀斑。屠砺一直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邱意浓忽然发现,这家伙的皮肤其实并不粗糙,只是常年暴露在外,显得干燥,肤色深。凑得这么近,他甚至能闻到屠砺身上那股更清晰的、混合了暴晒后的棉布、廉价皂角和一种……属于混凝土和钢铁的冷硬气息。这味道不香,甚至有点糙,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为什么帮我?”屠砺突然开口,声音低哑,打破了沉默。 邱意浓正在蘸碘伏的手一顿。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那张欠条?是因为那句“为我妹子”?还是因为刚才看到他被人围殴时,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和……担心? “顺手。”邱意浓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尽量显得平淡,“总不能看着你被那帮杂碎打死。” 屠砺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你们律师,不是最讲究明哲保身吗?” “那也分人。”邱意浓脱口而出。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他妈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屠砺不笑了,抬起眼看他。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在近距离下,颜色显得更深,像两潭搅浑了的浓茶,里面情绪复杂难辨。他就那么看着邱意浓,看了好几秒,直看得邱意浓心里发毛,手上动作都慢了半拍。 “看什么?”邱意浓有点恼羞成怒。 “看你嘴里能不能吐出句人话。”屠砺语气平淡,却带着刀子。 邱意浓气得想撂挑子走人,但看着屠砺脸上还没处理完的伤,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手下用力,棉签在颧骨的淤青上按了一下。 “操!”屠砺疼得骂了一句,眉头紧紧皱起,“你他妈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邱意浓冷笑,“刚才打架那股狠劲儿呢?” “老子愿意!”屠砺梗着脖子。 两人互相瞪着,像两只斗鸡。空气里火药味又开始弥漫。 半晌,邱意浓先败下阵来。他跟这浑人置什么气!他深吸一口气,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继续处理最后一点伤口。 等所有伤口都涂好碘伏,邱意浓收拾药箱。屠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哒的轻响。 “谢了。”他又吐出这两个字,依旧是干巴巴的,没什么诚意。 邱意浓把药箱放回抽屉,没应声。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屠砺说:“那帮人,会不会再来找麻烦?” “来一个揍一个。”屠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邱意浓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挂了彩却依旧桀骜不驯的脸。“下次动手前,先动动脑子。报警不行吗?” “报警?”屠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等那帮穿皮的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又是这套!邱意浓那股无力感又上来了。他知道跟这人在这个问题上争不出结果。 他拉开门,外面的冷空气涌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走了。” 他迈步出去,没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员工通道,重新回到灯光相对明亮的地库。 坐进车里,邱意浓没有立刻发动。他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碘伏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屠砺的,混合着血、汗和冷硬气息的味道。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和预期。 他好像,把这滩水,搅得更浑了。 第12章 第 12 章 连着几天,地库又恢复了那种让邱意浓心里发毛的空荡。屠砺像是人间蒸发,再没在他晚归时“恰好”出现在电梯口。那晚员工通道里消毒水混着血腥气的味道,还有指尖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粗粝触感,都像场不真实的梦。 只有口袋里那张欠条,硬邦邦地硌着,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邱意浓有点说不清的烦躁。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小区里搜寻那个高大的身影,甚至在一次开车进出时,目光扫过保安岗亭,看到里面坐着的是另一个陌生面孔时,心里竟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 操。他骂了自己一句,把这归咎于案子压力太大导致的神经衰弱。 赵半城的案子到底还是走到了庭审前夕。证据对这边不利,邱意浓手里能打的牌不多,屠砺这个不可控的证人成了他最头疼的变量。他必须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至少得确保这愣头青在法庭上别把天捅个窟窿。 他给屠砺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关于出庭作证,需要和你最后确认细节。明天下午三点,小区门口咖啡厅。” 信息石沉大海,直到晚上才收到一个字的回复:“嗯。” 邱意浓盯着那个冷冰冰的字,几乎能想象出屠砺打下这个字时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 第二天下午,邱意浓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美式。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熨帖的西装袖口和纤尘不染的铂金表带上跳跃。他习惯性地挺直脊背,目光扫过窗外匆匆行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和防御机制自然流露。 三点整,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 屠砺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深色运动服,但依旧掩不住那一身过于饱满的肌肉线条带来的压迫感。寸头,断眉,古铜色的皮肤在咖啡厅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突兀。他站在门口,目光略一环视,就精准地锁定了邱意浓的位置。 屠砺看着窗边那个人。 阳光把他整个人勾勒得发亮,那身浅灰色的西装料子看着就贵,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紧紧包裹着清瘦修长的身形。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狭长,看人时总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但此刻被阳光晃着,那眼神好像没那么锋利了,反而透出点……说不清的疲惫。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和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放在一起,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这家伙,确实长得人模狗样。屠砺心里嗤了一声,压下那点莫名的异样,迈步走了过去。 他在邱意浓对面坐下,动作间带起一阵微小的风,混合着室外阳光和干净衣物的味道,冲淡了邱意浓周围萦绕的雪松伯爵茶香。 “喝什么?”邱意浓把菜单推过去,语气公事公办。 “不用。”屠砺看都没看菜单,目光直接落在邱意浓脸上,“直接说事。” 邱意浓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也没再客套,从公文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资料。“这是法庭的基本流程和注意事项。你是目击者,只需要客观陈述你看到、听到的事实。不要添加个人判断,不要使用带有情绪色彩的词汇,尤其不要提你后来动手制止的行为细节,除非法官问及。” 屠砺拿起那张纸,粗粗扫了一眼,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和注意事项让他眉头拧得更紧。“事实就是事实,老子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认为’的事实!”邱意浓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又立刻压下去,身体前倾,压低嗓音,“法庭要的是能被证据支撑的‘法律事实’!你带着个人情绪上去,很容易被对方律师抓住把柄,攻击你的证词可信度!” “攻击?”屠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扯出个嘲讽的弧度,“老子行得正坐得直,怕他攻击?” “你……”邱意浓感觉太阳穴又开始跳着疼。他跟这人简直无法沟通!“你知不知道你的案底会让你在法庭上非常被动?对方律师一定会拿这个做文章!” 屠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像骤然结冰的湖面。“所以,还是觉得老子不配给你们作证。” “我不是这个意思!”邱意浓简直要抓狂,“我是想帮你!让你知道怎么在规则内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证词的有效性!” “用不着。”屠砺把那张纸扔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老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看着邱意浓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冷白的皮肤染上这点颜色,倒比平时那副死人样顺眼点。金丝眼镜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有点晃眼。 屠砺移开视线,心里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这律师永远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其实骨子里还是瞧不上他这套。 邱意浓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屠砺,算我求你,行吗?这个案子对我很重要。你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 屠砺准备起身的动作顿住了。他重新看向邱意浓。阳光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投下小小的阴影,那总是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此刻有些无力地松开着,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妥协。这副样子,跟他记忆中那个在地库里趾高气扬、在办公室运筹帷幄的精英律师判若两人。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 屠砺沉默了几秒,重新拿起那张被他扔掉的纸,粗声粗气地说:“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你给老子划出来。” 邱意浓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屠砺,对方却已经低下头,目光落在纸上,侧脸线条依旧硬朗,但那股拒人千里的气势似乎收敛了一点。 “……好。”邱意浓压下心头的诧异,拿起笔,开始逐条解释,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屠砺,在法庭上,哪些是他需要重点描述的客观事实,哪些是需要模糊处理或避免提及的雷区。 屠砺听得不算专注,偶尔会不耐烦地打断,问几个在他看来完全是脱裤子放屁的问题。但至少,他这次没有直接甩手走人。 阳光慢慢西斜,在桌面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邱意浓讲得口干舌燥,端起已经凉透的美式喝了一口。他看向对面的屠砺,发现这家伙虽然一脸不耐,但眼神却盯着他刚才划过重点的地方,浓茶色的眼珠在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拧着,像是在努力理解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条条框框。 这一刻,邱意浓忽然觉得,这块石头,好像也不是完全捂不热。 第13章 第 13 章 庭审那天,阴天。厚重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邱意浓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站在法院台阶下,手里提着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到,不是为了准备材料——那些东西早已烂熟于心——而是需要这点时间来平复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紧张。 不是对案子本身,而是对那个即将走上证人席的变量。 他深吸一口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转身走进庄严肃穆的法院大楼。 屠砺到得比他想象的早。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是新的、但款式依旧老气的深色夹克,衬得他肩膀更宽,背脊挺得像块钢板。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僵硬,眼神直直地看着对面墙壁上的国徽,浓茶色的眼珠里没什么情绪,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屠砺老远就看见了邱意浓。 那人从门口走进来,像是把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也带进来了一点。深色的西装把他衬得更瘦了,腰线收得利落,走起路来带着一种他妈的说不上来的劲儿。金丝眼镜擦得锃亮,镜片后那双眼睛扫过来,带着惯有的审视,但在看到他时,似乎停顿了一下。这家伙,在这种地方,倒是像鱼回了水,浑身那股精英范儿更冲了。 邱意浓走到他面前,脚步顿了顿。“来了。” 屠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依旧钉在国徽上。 “别紧张。”邱意浓在他身边坐下,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声音压低,“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问什么答什么,没问的不用多说。记住那几个要点。” 屠砺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烦躁:“啰嗦。” 邱意浓被他噎住,心里那点紧张反倒被这熟悉的糙话冲淡了些。他不再多说,从公文包里拿出最后一遍检查资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里人来人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证人屠砺,入庭!” 法警的声音在走廊响起。 屠砺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让长椅都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 邱意浓也跟着站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理一下那件因为动作太大而有些歪斜的夹克领子。 手伸到一半,屠砺警惕地侧身避开,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邱意浓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插进西裤口袋。“去吧。”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屠砺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跟着法警,迈着那双充满力量感的长腿,大步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国家司法权力的木门。 邱意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他回到座位,却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字。耳朵竖着,试图捕捉门内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他知道,屠砺此刻正站在那个他无比熟悉的战场上,面对着完全陌生的规则和潜在的恶意。 对方律师果然没有放过屠砺的案底。 当那个戴着金边眼镜、语调油滑的检察官,用那种故作惋惜又带着尖锐暗示的语气,询问屠砺关于他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时,邱意浓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他紧紧盯着证人席上的屠砺。 屠砺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风霜摧折过却未曾弯折的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骨那道断疤在法庭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面对检察官咄咄逼人的追问,他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是用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对方。 “是,我动过手。”屠砺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因为该打。” 检察官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正要继续引导。 “但今天,”屠砺打断了他,目光转向陪审团,语气斩钉截铁,“我来这里,只说我在车库看到的事实。赵半城被人围着打,我看见了,我拦了。就这些。”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白,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试图为自己的过去辩解,也没有落入对方试图激怒他的陷阱,只是牢牢守住了“目击者”这个身份的边界。 邱意浓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原地。他看着证人席上那个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以一种笨拙而坚定的方式守住了阵脚的男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欣慰,不是松口气,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击中的震动。 这家伙,比他想象的更硬,也更聪明。 后续的盘问,屠砺始终保持着这种简洁而有力的风格。他没有给检方任何可乘之机,也没有说出任何超出邱意浓划定范围的话。当他最终从证人席上走下来时,步伐依旧沉稳,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示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擦肩而过时,邱意浓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很好。” 屠砺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见。但邱意浓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 庭审结束后,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邱意浓站在法院门口的廊檐下,看着雨中匆忙奔走的人群。屠砺站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件新夹克被雨水打湿了肩头,颜色更深了些。 “我开车送你回去。”邱意浓打破沉默。 “不用。”屠砺拒绝得干脆,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汽,“走了。” 他没再看邱意浓,径直走入雨中,高大的背影很快被雨幕模糊。 邱意浓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去追。他站在原地,雨丝带着凉意飘到脸上。 他忽然觉得,这块石头,他好像有点搬不动了。 不是因为他太重,而是因为,他好像有点,不想松手了。 第14章 第 14 章 雨连着下了两天,把城市里积攒的灰尘和燥气都冲刷了个干净。邱意浓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逐渐多起来的行人和车辆,心里却不像天气这般清明。 庭审的结果出来了。赵半城最终还是因为证据确凿被判了刑。邱意浓靠着揪住取证过程中的几个不妥之处,算是勉强守住了底线,没让案子彻底崩盘,但也没能创造出什么奇迹。 赵半城那边很快换了律师,据说找了门路更广的同行。消息传来时,邱意浓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他甚至隐隐觉得,这样或许更好。 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另外一件事。 屠砺那张带着伤、却异常坚定地站在证人席上的脸,总在他眼前晃。那沙哑的、说着"就这些"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发现自己开始理解屠砺的某些做法。过去他觉得这人太莽撞,可现在他明白了,当有些人等不及繁琐的程序、当有些角落暂时照不进阳光时,总需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就像屠砺保护王奶奶,就像他喂那些流浪猫,就像他在地库里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些看似冲动的行为背后,其实是最朴素的良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物业管家发来的信息,提醒小区即将举行业主委员会换届选举。 邱意浓本来对这种邻里琐事毫无兴趣,准备随手删掉。目光扫过候选人名单时,却意外地看到了"屠砺"两个字。 他愣住了。 屠砺参选业主委员?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精明的业主们,看到屠砺这么个粗人坐在会议室里,会是什么反应。 但仔细一想,为什么不行呢?屠砺或许不懂那些繁琐的条款,但他对这片小区的用心,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关照,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比不了的。 一种冲动涌上心头。他回复了物业管家的信息:"我推荐保安屠砺作为候选人。他工作认真,熟悉小区情况,真心为住户着想,我认为他能更好地代表大家。" 信息发出去,邱意浓放下手机,感觉心里某个地方松快了一些。他不知道这举动能起多大作用,甚至不确定屠砺自己愿不愿意。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邱意浓难得准时下班。车进地库时,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通风口斜斜地照进来。 屠砺站在车旁,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他换回了保安制服,身姿依旧挺拔。脸上的伤基本好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夕阳在他身上跳跃,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些平日的冷硬。 看到邱意浓下车,屠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的。"他把信封递过来。 邱意浓接过,打开。里面是崭新的一叠钞票,正好是上次宠物医院的数目。还有那张欠条。 钱还了。两清了。 邱意浓捏着那叠钞票和欠条,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业主委员的事,"屠砺看着他,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是你推荐的?" "觉得你合适。"邱意浓把信封随手放进西装内袋。 屠砺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那地方,不是我这号人待的。"他声音低沉。 "没人天生就该待在什么地方。"邱意浓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为那些你觉得该护着的人,做点什么。" 屠砺沉默着,没有反驳。 两人并肩站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地库里,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屠砺才低声开口: "我试试。" 邱意浓闻言,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他和屠砺之间依然有很多不同。关于做事的方法,关于看待问题的角度,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完全一致。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各自认定的道路上,朝着让这个小区、让这个世界更好的方向,各自努力,甚至偶尔并肩。 这就够了。 邱意浓拉开车门,准备上楼。在他转身的瞬间,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极轻的: "谢了。" 他脚步未停,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 地库的灯次第亮起,驱散了最后的暮色。新的夜晚,即将开始。 第15章 第 15 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淌。小区里的银杏树叶子黄了又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金黄。天气转凉,邱意浓那件羊绒大衣彻底派上了用场,每天裹得严严实实地进出地库。 自打上回屠砺说了那句“我试试”之后,邱意浓发现这家伙还真不是随便说说。业主委员会的选举他竟然真的参加了,虽然最后票数差了点没选上,但这事儿在小区里掀起的波澜可不小。 有人说一个保安凑什么热闹,也有人觉得这小伙子实在,是真心为小区好。邱意浓有次下班,就听见两个老太太在楼下晒太阳时念叨:“小屠那人是不错,上回我家水管坏了,大晚上的,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邱意浓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这块石头,好像真在慢慢往水里沉,虽然姿态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不再是剑拔弩张,但也没到称兄道弟的地步。地库里的“香烟交易”又恢复了,只是频率低了些。有时邱意浓加班到深夜,还能看见屠砺在巡逻,两人碰上了就点根烟,靠在柱子上抽完,偶尔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 “天冷了,王奶奶的咳嗽又犯了。”屠砺吐出一口烟,看着白色的雾气在冷空气里散开。 “我那有瓶枇杷膏,明天让助理送过去。”邱意浓接得很自然。 “不用,我买好了。” 然后就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默契。 邱意浓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他甚至开始期待这些在地库里的短暂时刻,期待看到屠砺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格外生动的脸,期待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冷空气的味道。 这感觉让他有点慌。他邱意浓活了二十八年,什么时候对一个男人——还是个这么糙的男人——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惦记?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发现自己看屠砺的眼神开始不对劲了。那天屠砺弯腰喂猫,运动服绷紧勾勒出饱满的臀部线条,他竟然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等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时,邱意浓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杯捏碎。 操。他暗骂自己,是不是单身太久了,看个小保安都觉得眉清目秀? 但这种自我欺骗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天邱意浓接了个新案子,是个挺复杂的商业纠纷,对方请的律师是圈里有名的难缠角色。他在律所熬到凌晨三点,脑袋里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开车回小区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地库空荡荡的,只有排风扇在不知疲倦地转着。他把车停好,疲惫地推门下车,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邱意浓一激灵,差点跳起来。他猛地回头,看见屠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眉头微皱地看着他。 “你他妈走路没声的?”邱意浓抚着胸口,没好气地说。 屠砺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你脸色很难看。” “熬了个通宵,能好看吗?”邱意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绕过他往电梯走。 屠砺跟在他身后,沉默了几秒,突然说:“我那有参片,提神的。” 邱意浓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看他。屠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粗声粗气地补充:“王奶奶给的,用不上。” 这话说得别扭,但邱意浓听懂了。他看着屠砺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轮廓,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那就尝尝。” 于是,在这个凌晨三点多的深夜,邱意浓又一次坐在了屠砺那间简陋的房间里。 这次的感觉和上回完全不同。没有血腥味,没有紧张的气氛,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和两个男人之间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屠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几片干参。他掰了一小片递给邱意浓:“含着的。” 邱意浓接过来,放进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你这地方,还挺干净。”邱意浓没话找话,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上次来时光顾着处理伤口,没仔细看。这次他才发现,这房间虽然简陋,但处处透着主人严谨的习惯。被子叠得像豆腐块,鞋子整齐地摆放在床下,连桌上的那几本书都按大小排列得一丝不苟。 “习惯了。”屠砺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支着。 邱意浓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屠砺今天没穿制服,就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袖T恤,布料柔软地贴合着他饱满的胸肌和结实的臂膀。灯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勾勒出肌肉流畅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邱意浓感觉喉咙有点发干。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正好对上屠砺的目光。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看什么?”邱意浓下意识地问,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 屠砺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是在研究什么难解的谜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最近,有点怪。” 邱意浓心里一跳,强作镇定:“哪里怪?” “说不上来。”屠砺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从微蹙的眉宇到紧抿的嘴唇,“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话说得含糊,但邱意浓听懂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自从认识屠砺之后,他很多固有的认知都在被打破,很多坚持的原则都在被动摇。他开始理解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开始在意那些他曾经视而不见的人和事。 这种变化让他不安,却又无法抗拒。 “人都是会变的。”邱意浓垂下眼,避开那道过于锐利的视线。 屠砺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房间里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亲昵感在空气中流淌。 邱意浓能听到屠砺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淡淡汗味的气息。这味道曾经让他嫌弃,现在却莫名地让他感到安心。 他偷偷抬眼,再次看向屠砺。灯光下的男人坐姿放松,眉眼间的戾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邱意浓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他挺拔的鼻梁往下,落在那张总是紧抿着的薄唇上。 那张嘴,说出来的话总是又糙又冲,可偶尔也会吐出几句笨拙的关心。邱意浓突然很好奇,如果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火一样瞬间燎遍全身。邱意浓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 “我、我该回去了。”他声音发紧,不敢再看屠砺。 屠砺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嗯。”他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我送你到电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沉默地走在昏暗的走廊里。邱意浓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被那道目光烧出两个洞来。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心动过。 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高大的身影,邱意浓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感觉双腿发软。 完了。他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 邱意浓,你他妈真的栽了。 栽在一个又糙又硬、满嘴脏话、还坐过牢的保安身上。 这都什么事儿! 第16章 第 16 章 自打那晚从屠砺房间里逃也似的离开后,邱意浓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到晚泡在律所,连助理都忍不住提醒他注意休息。可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让他全神贯注,字里行间总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屠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有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浓茶色眼睛。 更糟糕的是,他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屠砺。 他调整了作息,尽量在天黑前回家,避开屠砺值夜班的时间。偶尔在地库里远远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他会立刻调转方向,宁可多绕一圈。甚至连那辆黑色的沃尔沃都仿佛成了共犯,每次驶入地库时都带着心虚的迟疑。 这种刻意的躲避持续了快一个星期。直到周五晚上,邱意浓因为一个临时会议,不得不再一次加班到深夜。 他把车停进车位时,已经快凌晨一点。地库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他快步走向电梯,心里默念着千万别碰上那个人。 就在他伸手按电梯按钮的瞬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最近在躲我。”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邱意浓的手僵在半空,心脏猛地一跳。他缓缓转过身,看见屠砺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旁,双手插在制服裤兜里,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很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邱意浓,里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躲你干什么?”邱意浓强作镇定,按下电梯按钮,“最近比较忙而已。” 屠砺没说话,只是迈步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实,脚步声在寂静的地库里格外清晰。他在邱意浓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是因为这个吗?”屠砺突然问。 邱意浓一愣:“什么?” 屠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天晚上,在我房里。你看我的眼神,不太一样。” 邱意浓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用他一贯的伶牙俐齿把这话挡回去,可当他迎上屠砺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门缓缓打开。里面的光线流泻出来,照亮了两人之间这方狭小的空间。 邱意浓看着屠砺,看着他那张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立体的脸。那道断眉,那微微有些歪的下巴,那紧抿的薄唇……一切都那么清晰,又那么不真实。 他忽然就不想再躲了。 “是又怎么样?”邱意浓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我就是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了。不行吗?”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放纵的轻松。 屠砺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地承认,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盯着邱意浓看了好几秒,像是在确认这话的真伪。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屠砺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我知道。”邱意浓迎上他的目光,不退不让,“那你呢?你介意吗?” 这话问得大胆,几乎是在明示了。邱意浓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但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屠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邱意浓,那双浓茶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困惑,有挣扎,还有一丝……邱意浓不敢确定的悸动。 地库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电梯门因为长时间无人进入,又开始缓缓合上。 就在电梯门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屠砺突然伸手,一把按住了即将闭合的门。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这个人,”屠砺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糙,没钱,还坐过牢。跟我扯上关系,对你没好处。” 这话像是在劝退,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邱意浓看着他那双写满挣扎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屠砺,”他轻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禁锢。屠砺眼中的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他猛地向前一步,另一只手撑在邱意浓耳侧的电梯门上,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和电梯之间。这个姿势极具侵略性,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 “这是你自找的。”屠砺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危险。 邱意浓没有躲闪。他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感受着对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淡淡汗味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让他一阵眩晕。 “所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屠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从他的眼睛缓缓移到他的嘴唇。那眼神太过直白,带着毫不掩饰的**。 “所以,”屠砺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别后悔。”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低下头,准确地攫住了邱意浓的唇。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凶,带着屠砺一贯的粗暴和不容拒绝。他的嘴唇有些干裂,摩擦着邱意浓柔软的唇瓣,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那触感却是滚烫的,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邱意浓全身的血液。 邱意浓先是僵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他伸手抓住屠砺制服的前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初吻——不够温柔,不够浪漫,甚至带着点血腥味,把彼此的嘴唇咬破了。 但这很屠砺。粗糙,真实,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生涩地回应着,感受着对方霸道的掠夺。屠砺的舌头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这个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最原始的本能和冲动。 电梯门因为长时间被阻挡,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但两人都充耳不闻。在这个寂静的、空旷的地库里,在这个被惨白灯光照亮的角落,他们像两个困兽,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屠砺才缓缓放开他。两人都在急促地喘息,额头相抵,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在一起。 屠砺看着邱意浓被吻得红肿的嘴唇,眼神暗沉。他抬手,用拇指轻轻擦过邱意浓的唇角,动作带着与他形象不符的轻柔。 “这下,”屠砺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真他妈扯不清了。” 邱意浓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情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就别扯清了。” 他伸手按下电梯按钮,在门再次打开的瞬间,拉着屠砺的手腕,一起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空气中尚未平息的暧昧气息。 邱意浓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屠砺也正在看他,眼神复杂,但之前的挣扎和犹豫已经不见了。 “看我干什么?”邱意浓问,声音还带着喘息后的微哑。 屠砺没说话,只是伸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泛着血色的下唇。那动作很轻,却让邱意浓浑身一颤。 “看你,”屠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邱意浓看着屠砺近在咫尺的脸,忽然觉得,这个深夜,这个地库,这个粗鲁的吻,或许就是他等待了二十八年的答案。 第17章 第 17 章 那晚之后,地库里的空气都变了味。 邱意浓不再刻意躲避,但也没有更进一步。他像是揣着个滚烫的秘密,每次开车进出地库,眼角余光总不自觉地去搜寻那个身影。而屠砺,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巡逻,站岗,喂猫,仿佛那晚在电梯口的失控从未发生。 可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比如现在,邱意浓晚上十点回到地库,车刚停稳,就看见屠砺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个旧手电,没开,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邱意浓推门下车,没立刻走。他靠在车边,从西装内袋摸出烟盒,是屠砺常抽的那个便宜牌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备着的。他抽出一根,却没点,只是夹在修长的指间,目光落在屠砺身上。 屠砺看着他那副样子。 昏黄灯光下,邱意浓微微侧着头,脖颈线条拉出优雅的弧度。金丝眼镜链垂在颊边,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晃出细碎冷光。他夹着烟的手指白皙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与那根廉价的烟形成了鲜明对比。那身昂贵的西装将他窄腰长腿勾勒得清清楚楚,明明站姿松弛,却无端透出一股招人的劲儿。 这律师,天生就是来克老子的。屠砺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心里骂了句脏话。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忽视邱意浓的存在,就像无法忽视自己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失控的心。 邱意浓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眼望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点慵懒的、试探的笑意。他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下唇。 就这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像根羽毛,不轻不重地在屠砺心尖上挠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半拍。 邱意浓终于点燃了那根烟,吸了一口,却没怎么过肺,慢悠悠地吐出烟雾。白色的烟圈在两人之间缓缓扩散,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站那儿当门神?”邱意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像裹了蜜的钩子。 屠砺没动,只是盯着他,目光和原先一样,只是多了些又沉又热的东西:“等你。” “等我?”邱意浓挑眉,往前走了一步,进入屠砺气息笼罩的范围,“等我干什么?还想……扯不清?” 他靠得很近,近到屠砺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雪松味里,似乎混进了一丝自己常用的、廉价的烟草气息。这种交融让屠砺心头躁意更盛。 “你他妈故意的?”屠砺声音低哑,带着警告。他看着邱意浓近在咫尺的脸,那冷白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眼尾微微上挑,藏着若有若无的挑衅和骚动。 邱意浓心里也在打鼓。他清楚地感受到屠砺身上散发出的热度和压迫感,那双浓茶色的眼睛像盯住猎物的野兽,危险,却又该死的迷人。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甚至又往前凑了半分,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拂过自己额发的微痒。 “故意什么?”他装傻,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抽根烟而已。屠队长管天管地,还管人抽烟?” 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无辜,眼神却像带着小钩子,一下下撩拨着屠砺紧绷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但这火烤得他浑身发热,甘之如饴。 屠砺猛地伸手,不是去碰他,而是一把夺过他指间那半截烟,看也没看,直接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狠劲。 “抽我的。”屠砺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递到邱意浓嘴边。他的手指粗糙,不经意间擦过邱意浓温热的唇瓣。 两人同时一震。 邱意浓感觉被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一阵酥麻。他抬眼,看着屠砺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翻滚着压抑的**和挣扎,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没有躲,反而就着屠砺的手,微微张口,含住了那根烟。柔软的唇瓣再次擦过对方粗粝的指腹。 屠砺的手僵住了。指尖传来的温热湿软的触感,让他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下冲。他看着邱意浓含着烟,用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神里有试探,有挑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邀请。 “火。”邱意浓咬着烟,含糊不清地说,气息喷洒在屠砺的手指上。 屠砺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燃,火焰跳跃着,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邱意浓被火光柔化的侧脸。 邱意浓微微低头,凑近火焰。这个姿势让他几乎靠在屠砺怀里。他能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的心上。 烟点燃了。邱意浓却没有立刻退开。他保持着这个近乎依偎的姿势,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故意地,将烟雾吐在屠砺的颈侧。 温热的,带着邱意浓气息的烟雾,缠绕上屠砺的皮肤。像无数细小的电流窜过,激起一阵战栗。 屠砺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猛地扣住邱意浓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将人狠狠往后一推,邱意浓的后背撞在冰冷的车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他妈……”屠砺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眼睛里布满血丝,“到底想怎么样?” 邱意浓被撞得生疼,手腕也被攥得发痛,但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屠砺失控的样子,心里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感。 “我想怎么样?”他重复着,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竟大胆地抬起来,用指尖轻轻划过屠砺紧绷的下颌线,感受到那里肌肉的剧烈跳动,“屠队长这么聪明,猜不到?”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划过皮肤却带起一片燎原之火。 屠砺猛地低头,狠狠堵住了他那张不断挑衅的嘴。 这个吻比上一次更加凶狠,带着惩罚和掠夺的意味,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本能。屠砺的舌头野蛮地闯入,扫过他口腔的每一寸,吮吸,啃咬,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 邱意浓被动地承受着,后背抵着冰冷的车门,身前是屠砺滚烫坚硬的身体,冰火两重天。他感觉氧气被剥夺,头脑发晕,浑身发软,只能凭借本能回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屠砺背后的制服布料,将那平整的布料抓出深深的褶皱。 地库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屠砺才喘息着放开他。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剧烈地喘息。邱意浓的嘴唇被吻得红肿,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眼神迷离,带着水光,那副斯文模样被撕得粉碎,只剩下被**浸透的狼狈和性感。 屠砺看着这样的他,全身绷得更紧。他伸手,粗鲁地将邱意浓歪掉的眼镜扶正,动作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 “别招我。”屠砺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可怕,“老子不是什么好人,发起疯来你吃不消。” 邱意浓微微喘着气,闻言,却勾起一个带着水色的、挑衅的笑。 “巧了,”他声音微哑,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也不是。”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擦过自己被咬破的唇角,看着屠砺瞬间暗沉下去的眼神,补充道: “而且,我就喜欢,不是好人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屠砺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第18章 第 18 章 接下来的几天,地库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邱意浓依旧穿着他那些剪裁精良的西装,但屠砺看他的眼神变了。以前是审视和抵触,现在则像带着钩子,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些以往被忽略的细节。 比如今天,邱意浓穿了件深蓝色的丝绒西装外套,料子在灯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将他本就冷白的皮肤衬得几乎有些晃眼。里面是件解开两颗扣子的真丝衬衫,露出一小段清晰的锁骨线条。 屠砺靠在电梯旁的墙上,看着他从不远处走来,步子不紧不慢,腰背挺直,那股子精英范儿刻在骨子里。可屠砺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随着步伐若隐若现的锁骨上,那凹陷的阴影处,仿佛能盛住所有晦暗不明的心思。 操。真他妈会穿。屠砺心里骂了一句,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单纯地用装逼来形容邱意浓的穿着,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高级的挑衅,专门针对他这种粗人的视觉陷阱。 邱意浓走到近前,似乎没注意到屠砺过于专注的视线,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乐在其中。他今天没抽烟,手里只拿着个轻薄的文件袋。 “看够了?”邱意浓在屠砺面前站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屠队长最近执勤,眼神倒是比以前忙。” 这话里的暗示太明显。屠砺脸上有点挂不住,粗声粗气地回怼:“少他妈废话。大晚上拿的什么?” “案子资料。”邱意浓晃了晃文件袋,没多做解释。他目光落在屠砺因为微微烦躁而扯开的制服领口,那里露出了一小片古铜色的坚实胸膛。邱意浓的眼神在上面停留了半秒,才慢悠悠地移开,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抱怨:“楼上灯坏了,物业说明天才能修。” 他说完,也没等屠砺反应,径直伸手按了电梯上行按钮。 屠砺看着他纤细手腕上那枚低调的铂金古董表,表带松垮地扣着,更显得那截手腕不堪一握。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和“脆”,偏偏眼神和行为又带着钩子,专往人心窝子里挠。 电梯门打开。邱意浓走进去,转身,看着还站在外面的屠砺,挑眉:“不进来?不是要确保业主‘安全’到家?”他特意咬重了“安全”两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屠砺。 屠砺暗骂一声,最终还是迈步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两人身上的气息填满—— 清冷的雪松伯爵茶,和粗粝的皂角汗水味,再次无声地交锋、交融。 电梯缓缓上升。 邱意浓靠在轿厢壁上,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文件袋被他随意地抱在胸前,真丝衬衫的袖子因为动作稍稍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上面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屠砺的视线像被钉在了那截小臂上。他想起这双手曾经笨拙却坚定地给自己处理伤口,想起它抓住自己衣襟时的力度,也想起它指尖划过自己下颌时带来的战栗。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的冲动在他体内叫嚣。 就在这时,电梯猛地顿了一下,头顶的灯光闪烁两下,骤然熄灭!轿厢陷入一片黑暗,停止运行。 “怎么回事?”邱意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故障。”屠砺的声音依旧沉稳,他在黑暗中也能视物,迅速按了紧急呼叫按钮,对着话筒沉声报了情况。得到回复需要等待至少二十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密闭的黑暗空间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怕黑?” 屠砺忽然问,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 邱意浓在短暂的沉默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点强自镇定的虚浮: “怕你比较实际。” 这话像是点燃了某种导火索。屠砺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邱意浓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热源在靠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现在知道怕了?”屠砺的声音近在咫尺,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刚才在下面,不是撩得很起劲?”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邱意浓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轿厢壁,无路可退。 “谁撩你了。”他嘴硬,声音却泄露出了一丝慌乱。在绝对的黑暗和贴近的距离下,他那点游刃有余的伪装正在迅速剥落。 屠砺的手在黑暗中抬起,没有碰到他,却悬停在他的脸颊侧方,那存在感强烈得让邱意浓脸颊发烫。 “你这身衣服,”屠砺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磨砂般的质感,“料子挺软。”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邱意浓心跳漏了一拍。他感觉到屠砺悬停的手缓缓下移,隔着那层昂贵的丝绒面料,虚虚地划过他的肩膀,手臂,最后停留在他的腰侧。并没有真正触碰,但那灼热的体温似乎已经穿透了布料,熨烫在他的皮肤上。 邱意浓屏住了呼吸。黑暗中,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闻到屠砺身上越来越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能听到他沉重而克制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悬在腰侧、蓄势待发的手带来的、令人腿软的威胁和期待。 “屠砺。”他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细微颤抖。 这声低唤像是一道指令。屠砺悬停的手终于落了下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将他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 “唔!”邱意浓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里的文件袋“啪”地掉落在脚边。 黑暗中,他看不清屠砺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双浓茶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像锁定猎物的野兽。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如同铁钳,勒得他生疼,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种被填满的踏实感。 “现在,”屠砺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他的鼻尖,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还嘴硬吗?” 邱意浓仰着头,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上方的人。所有的伶牙俐齿在此刻都失了效,他只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以及腰间那几乎要将他熔化的热度。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屠砺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又沉又哑,带着得逞的意味。他箍在邱意浓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手抬起来,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邱意浓滚烫的脸颊,然后缓缓向下,抚过他微微颤抖的喉结。 邱意浓浑身僵直,感觉那只带着厚茧的手所过之处,都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又像是在无声地邀请。 就在屠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衬衫敞开的领口时,电梯顶部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啪”地一声重新亮起!轿厢也轻微震动了一下,恢复了运行。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屠砺箍在邱意浓腰上的手瞬间松开了,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方才的失控。 邱意浓靠在轿厢壁上,微微喘息着,脸颊绯红,嘴唇湿润,金丝眼镜下的眼神还有些迷离。他看着恢复正常的电梯指示灯,又看向站在对面、已经恢复成那副硬邦邦模样的屠砺,心里涌起一股荒谬又失落的感觉。 电梯到达他所在的楼层,发出清脆的“叮”声。 门开了。 邱意浓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掉落的文件袋,没看屠砺,径直走了出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却依旧挺得笔直。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屠砺低沉的声音: “明天修灯,我上去看看。” 邱意浓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嗯。” 第19章 第 19 章 第二天晚上七点刚过,门铃响了。 邱意浓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案卷,闻声动作一顿。他放下文件,走到玄关,透过猫眼向外看去。屠砺穿着那身熟悉的保安制服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工具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骨那道断痕在廊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邱意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柔软的质地将他周身那股精英的锐气柔和了几分,他打开了门。 “灯坏了?” 屠砺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是那股被烟熏过的沙哑,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过邱意浓。这家伙在家穿得倒是随意,柔软的羊绒勾勒出清瘦的肩线,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看着比穿西装时更他妈招人。 “书房。”邱意浓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平淡,仿佛昨晚电梯里那场近乎失控的纠缠从未发生。 屠砺拎着工具包走进来,脚步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模糊的鞋印。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空间。顶层公寓,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色调清冷,每一件摆设都透着不菲的价格和刻意的品味,空气里弥漫着雪松与伯爵茶交织的淡香,整洁得像个样板间,却也冷清得没有人气。 这地方,跟它的主人一样,漂亮,昂贵,却没什么活人味儿。屠砺心里评价着,跟着邱意浓走向书房。 书房比客厅更显肃穆,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精装典籍,巨大的实木书桌上文件堆放整齐。唯一不协调的是天花板中央垂下的吊灯,此刻黯然无光。 屠砺放下工具包,拖过一把椅子,利落地站上去检查灯罩。他动作熟练,肌肉贲张的手臂抬起时,制服布料紧紧绷在身上,充满了力量感。 邱意浓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安静地看着。他的目光落在屠砺宽阔的背脊和专注的侧脸上,看着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灵巧地摆弄着那些精细的零件。这种强烈的反差,带着一种粗野的、令人心安的可靠。 “只是接触不良。”屠砺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沉闷。他三两下弄好了线路,从椅子上跳下来,落地沉稳。“试试开关。” 邱意浓走到门口,按下开关。 “啪。” 柔和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书房,也照亮了站在灯光下的两个人。 屠砺抬手挡了一下突然的光线,眯起眼。灯光下的邱意浓,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羊绒开衫的柔软质感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些居家的温和。只是那双眼睛,在金丝眼镜后,依旧带着能看穿人心的锐利,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看着自己。 “谢了。”邱意浓开口,打破了沉默。 “分内事。”屠砺收回目光,开始收拾工具,动作刻意放慢了些。他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邱意浓也没有催促。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僵持。 “你这儿,”屠砺收拾好工具包,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间过于整洁的书房,“平时就你一个人?” “不然呢?”邱意浓挑眉,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难道还金屋藏娇?” 屠砺没接这个话茬,反而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书桌。他的视线被桌角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相框吸引。照片里是年轻许多的邱意浓,穿着学士服,站在一位面容严肃、身着法官袍的老人身边,笑容青涩而克制,却俊得出奇。 “你父亲?”屠砺问。他记得资料里提过,邱意浓出身法学世家。 邱意浓脸上的那点松散瞬间收敛了。他走过去,将相框扣倒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嗯。”声音冷淡,显然不愿多谈。 屠砺看着他瞬间竖起的防备,识趣地没再追问。他转而看向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夜景,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守着这么大片夜景,不觉得空?” 这话问得突兀,却像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邱意浓那层华丽的外壳。他微微一怔,随即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看得见整座城市的灯火,总比只能看见一地鸡毛强。” 这话里带着刺,是针对屠砺那间简陋的值班室,也是针对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屠砺闻言,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转过身,正面看着邱意浓,浓茶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一地鸡毛怎么了?至少那是活人过日子。”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邱意浓能再次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皂角和汗水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这气息强势地侵入了这片被雪松和伯爵茶统治的空间。 “邱意浓,”屠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你把自己圈在这金笼子里,就真觉得安全了?就真能眼不见为净了?” 邱意浓被他问得心头一窒,下意识地想反驳,想用他擅长的伶牙俐齿把这话挡回去。可当他迎上屠砺那双仿佛能看透所有虚饰的眼睛时,那些华丽的辞藻突然变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屠砺,看着这个与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男人,这个满身伤疤、坐过牢、信奉拳头、却会为了一只猫和独居老人拼尽全力的男人。这个人,粗鲁,直接,像一把未经打磨的刀,劈开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让他无所遁形。 一种混合着恼怒、狼狈,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恐慌,涌上心头。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邱意浓偏过头,避开那道过于锐利的视线,声音冷了下去,“灯修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在下逐客令,试图重新拉起距离。 屠砺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看了好几秒。 就在邱意浓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时,屠砺却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带着点说不清的无奈和……纵容? “行。”屠砺干脆地应道,拎起工具包,转身就往门口走,没有丝毫留恋。 邱意浓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感又开始作祟。 走到玄关,屠砺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下次灯再坏,直接给我打电话。别等物业那帮孙子磨蹭。” 说完,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门“咔哒”一声轻响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偌大的公寓里,又只剩下邱意浓一个人,还有窗外那片永恒闪烁、却无法触及的灯火。 他缓缓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单元门,融入夜色之中,步伐稳健,没有丝毫迟疑。 邱意浓抬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着昂贵的羊绒衫,站在奢华的公寓里,却莫名显得有几分孤单。 屠砺最后那句话,和他离开时毫不留恋的背影,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个莽夫,好像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戳到他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第20章 第 20 章 修灯事件过去没两天,邱意浓就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他大学时的学弟,现在在城北一家公益法律援助中心工作。 “师兄,这次真得求你帮帮忙。”学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透着焦急,“我们这边接了个挺棘手的案子,涉及一个老社区的强制搬迁,对方背景有点复杂,我们这边……有点扛不住压力。” 邱意浓捏着眉心,他手头并不缺案子,甚至可以说排得很满。公益案件费时费力,报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向来不在他的优先考虑范围内。 “什么情况?”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学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城北的老棉纺厂社区,住的多是以前厂里的老职工,现在厂子早就没了,社区也破败不堪。最近有家叫“鼎峰实业”的公司看中了那块地,要搞商业开发,搬迁补偿却压得极低。有几户老人家不肯搬,就被断了水电,甚至有人上门威胁恐吓。法律援助中心介入后,对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中心这边取证困难,压力巨大。 “我们查到鼎峰实业背后可能牵扯到一些,不太干净的人。”学弟压低了声音,“有个叫‘黑皮’的,是那片有名的混混头子,很多下三滥的手段都是他指使的。我们报警,效果不大,证据不足,而且……”学弟顿了顿,“我们担心志愿者和住户的安全。” 邱意浓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昂贵的实木桌面上敲击。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番景象—— 破败的筒子楼,无助的老人,手段龌龊的地痞流氓。这和他平时接触的那些衣着光鲜、在规则内博弈的商业客户,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本该拒绝。这案子一看就是泥潭,惹一身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但学弟最后那句话,像根细针,扎了他一下—— “我们担心安全”。 安全。这个词让他莫名想起了屠砺。 那个总能用最直接方式解决问题的男人,如果他在那种环境下,会怎么做? “把相关资料发我邮箱。”邱意浓最终说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先看看。” 挂了电话,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他生活的这个世界,规则清晰,秩序井然,一切都可以用法律条文和利益交换来解决。而学弟描述的那个世界,规则模糊,力量至上,是他早已陌生甚至刻意回避的。 他打开邮箱,接收了学弟发来的资料。里面有一些现场照片,破败的楼道,被砸坏的窗户,还有几张偷拍到的、面目不善的混混在社区附近转悠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一个穿着旧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死死护着自家门口,眼神里是浑浊的绝望和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那眼神,莫名地,让他心里堵得慌。 晚上回到小区,已经快十一点。地库里,屠砺果然在。 他靠在那根熟悉的柱子旁,这次没玩手电,只是安静地站着,像是在专门等他。看到邱意浓下车,他直起身,走了过来。 屠砺一眼就看出邱意浓今天状态不对。虽然还是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脊背也挺得笔直,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却像蒙了一层灰,带着点罕见的烦躁和……心不在焉。连他走近了,邱意浓都像是没立刻察觉。 “怎么了?”屠砺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地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邱意浓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没像往常那样用带刺的话回敬。他揉了揉太阳穴,难得地显露出一丝真实的倦怠:“接了个麻烦案子。” “还有你邱大律师觉得麻烦的案子?”屠砺挑眉,语气里习惯性地带着点调侃,但眼神却认真了几分。 邱意浓没理会他的调侃,反而从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调出那张老人护着门口的照片,递到屠砺面前。 “城北,老棉纺厂社区,强制搬迁。”他言简意赅,“对方用了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屠砺接过平板,目光落在照片上。他看着那个老人倔强的眼神,看着照片背景里破败的环境,眉头渐渐拧紧。这种场面,他太熟悉了。 “鼎峰实业?”屠砺看着资料上的名字,眼神沉静,“那个‘黑皮’,是这片有名的地头蛇,专干这种欺压百姓的事。” 邱意浓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了解情况?” “听说过。”屠砺把平板递还给他,语气平稳,“那一片,以前治安就不太好。这些人欺软怕硬,专挑老实人欺负。”他顿了顿,看着邱意浓,“你接这种案子?需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法庭上的对手。” 邱意浓收起平板,目光坚定:“所以呢?就因为这样,那些老人就该任人欺负?法律就该在那里失效?” 屠砺看着他眼中难得一见的灼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法律不会失效,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需要有人举着火把先走过去。”他声音低沉有力,“你要去,就得做好万全准备。收集证据要更周全,保护措施要更到位。” 这话说得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的笃定。邱意浓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头那点迷茫被驱散了不少。 “需要我做什么?”屠砺问得直接。 邱意浓愣了一下。屠砺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对付这种人,除了法律程序,现场的安全和取证时的保护也很重要。有些现场情况,我比你们更熟悉。” 邱意浓的心脏微微一动。他明白屠砺的意思。不是以暴制暴,而是用经验和力量,在法律框架内,为弱势者筑起一道安全防线。 “好。”邱意浓这次没有拒绝,他看着屠砺,眼神清亮,“我们一起,用正确的方式,帮他们把该得的公道讨回来。” 屠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第一步,去那边的时候,衣着低调些,太显眼了容易打草惊蛇。” 他说完,拍了拍邱意浓的肩,转身走向巡逻的路线。 邱意浓站在原地,看着屠砺挺拔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昂贵的西装。 这一次,他感到的不是彷徨,而是一种奇异的、并肩而行的力量。 他知道前路艰难,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