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受沦为替身后》 第1章 第 1 章 秋日才造访。 野地里的青草长起一茬又一茬,生得几乎齐膝高。 前些日连下几日细雨,浸得泥土路坑坑洼洼,深一块浅一块,大大小小蓄着水洼。 精瘦的黄狗竖起耳朵,张着嘴哈气,黑豆似的眼珠炯炯有神。 它晃了晃溅上泥汤的短尾,盯着耸动的草垛,跃跃欲试。 听得木头吱呀作响,辗过泥土的声音沉闷,有人开口,“阿黄,回来。” 黄狗似有不甘,纪悲声略大了些声,平着语调,又唤一遍。 “回来。” 狗才低声“呜呜”一句,忽听草垛中骤然暴起挣扎声。 却是几乎小臂粗的花蛇探起半身,口中擒着白兔,鲜血顺着它闪亮的鳞片缓缓流下,无端瘆人。 黄狗见状,似是被吓到一般,拔腿跑回主人身边。 它乖顺地伏在轮椅前,谄媚地晃了晃尾巴,望向面前素衣散发的瘦弱男人。 男人面上尚带着病容,像是一张学堂里落出的宣纸般,纤薄又苍白,偏偏带着股韧劲。 有些褪色的旧衣垂顺地盖在他膝上,透着黯淡的灰蓝。 “叫你别去,非要去,”纪悲声垂眸看着他,“日子清苦,又没短你吃食,若把小命丢了倒是白费我三个铜板。” 黄狗直起身,耳朵耷拉着,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灰溜溜跟在轮椅侧,走回村尾。 纪悲声膝上放着一小捆野菜,水淋淋的,尚且新鲜。 他没有钱,也没有熟人,自从半月前醒来,他就对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脑中没有任何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更无处可去,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值钱的只有颈上磕碎一角的玉坠。 他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截春芽,却生得太错,尚未嗅到第一缕春雨的土腥气,就先被暴雪打落掩埋。 甚至连“悲声”这个名字,都是源于玉坠背面篆刻的“莫作悲声”四字。 那时纪悲声坐在村尾的破庙里,饿得几乎要晕去。火光里瞧见那四字,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夜里,举着火把看他死没死的大娘见他醒着,期待地问他可想起什么,纪悲声盯着她,唇角弧度讽刺,轻声道,他叫纪悲声。 那坠子既要何不食肉糜地叫他莫作悲声,自然被纪悲声当掉,换来二两银子。 尽管他看得出玉坠价值不菲,也早已无力与那当铺老板纠缠。 他花了三个铜板买来阿黄,又收来村里人不要的旧衣,余下的钱,置办破屋一间,旧轮椅一架。另有贱田一亩,赠给大娘一家,只求对方偿予糙米野菜。 平日里,纪悲声带着阿黄走平路,去林前拾些野菜菌子,若一无所获,勉强借观音土果腹也不是不可。 毕竟他何尝不是天地蓬草,贱命一条。 瞧着天色尚早,太阳方从山尖冒了点头,纪悲声煮熟野菜,把阿黄留在院里。 今日有早集,他要去拾些旁人不要的烂菜回来。 村子与县城离得不远,又通了官路,纪悲声顺着路,不费什么力气便赶到集上。 聒噪的吵架声和叫卖声一瞬间充斥了他的耳膜,吵得纪悲声脑中隐隐嗡鸣作痛,他皱了皱眉,尽量贴近墙根,转着轮椅进去。 他不喜旁人探究打量的眼神,尤其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便早已将粗布兜帽围起,隐隐约约遮住上半张脸,颈侧那颗棕黑色小痣便变得惹人注目起来。 纪悲声周身气质阴郁,却的的确确生得一身美人皮、美人骨。 这样一个仙君般的人,舍得出面去拾旁人丢掉的瓜果,也算得县里一大奇景。 本要制止他动作的人,瞧见他僵在轮椅上的双腿,倒也支支吾吾,不敢说什么。 倒是借着残疾与面容,纪悲声收获颇丰,甚至有脸红的小姑娘悄悄递他新鲜蔬菜,他也只是一视同仁地点头道谢。 就在纪悲声准备离开的前一刻,他忽然被一旁摊位上的商贩叫住。 “这位公子,可否赏脸留步。” 纪悲声转轮椅,侧过脸去看他,忽而笑了。 “我只是山野村夫一个,可不是什么公子。” 商贩紧张地笑笑,紧紧盯着他的脸,连唇上胡子也微微颤抖,不自觉有些弯腰驼背。 “这,哈哈,公子说笑了,”他搓着手,递给纪悲声一小包粗茶,“公子面善,瞧着像我一位失联的故人,不知公子方不方便……放下兜帽?” 商贩语气紧张,却又带着纪悲声难以察觉的惊奇,以至于不断吞咽口水,手上小动作不断,搓着手心热汗。 纪悲声白白得了旁人礼物,思忖一二,倒也寻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抬手,将兜帽解下,连带着挑起几根发丝垂在耳边,滑进衣领里。 甫一看到纪悲声兜帽下的脸,商贩惊疑不定,围着看的人群里,也有一声倒吸冷气。 他与一旁的胖女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惧。 眼见气氛不对,胖女人挂着面善的笑容打圆场:“原来是认错了,误会一场。公子慢走。” 纪悲声心下有疑,却没说什么,点点头离去。 人群散开又合拢,恢复如常,商贩与胖女人双双长出一口气。 胖女人骤然抓住丈夫的手,靠在一侧灰墙上,呆呆地呢喃:“果然是……他居然没死……” “报官!快去……快去报官。” “五百两黄金,我们要发财了!” 纪悲声原路返回,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说不出一二,他盯着那包拆开的茶叶,拧眉思索,却也说不出对方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听得一阵脚步声,急匆匆从他身后赶过来。 放下茶叶,纪悲声警惕地转过头,瞧见一群壮汉身着府吏衣衫,一副来者不善。 见纪悲声起疑,从府吏堆里钻出一个含笑的慈祥老头,款步上前,紧紧盯着纪悲声,略一作礼。 “打搅公子了,只是觉得公子眼生,似乎从前未曾见过……不知公子现居何处,又为何至此?” “草民不过暂居,不日便搬走,”纪悲声不动声色,“劳烦大人挂怀了,还请回吧。” 见他已经起疑,软硬兼施都毫无效果,县令眉毛一竖,收起先前和颜悦色。 他对左右使了个眼神,府吏便紧步上前,将纪悲声团团围住。 纪悲声奋力挣扎,病弱身子却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很快被气喘吁吁地按住,惊疑不定地死死盯住县令。 县令急得团团转,“别伤着……万一有个闪失,可是要杀头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纪悲声手腕都被人抓住,厉声质问对方,连轮椅都险些受不住这么用力的挣扎,“我没有做过什么……” 他还要再挣扎,却已经被人用帕子捂住口鼻。 一阵奇异的刺鼻馨香随着呼吸涌入,纪悲声手上动作软下来,极慢地眨了眨眼,歪头晕了过去。 县令老爷看着纪悲声手腕上划出的血痕,脑门上挂着冷汗,默念几句“阿弥陀佛”。 府吏抬头看着他,县令缓了缓发抖的嗓音,低声呵斥。 “还愣着干什么,抬回去……啧,动作轻些,这富贵你们不想要了?” - 纪悲声再睁眼时头痛欲裂,似乎是迷药的后遗症,他昏昏沉沉,连抬头也使不上力气,艰难地转个身,却瞳孔骤缩。 眼前尽是富贵装潢,金架红烛,一片灯火辉煌,房内幽幽燃着熏香,连带他枕着的织金圆枕上也尽数是这种气息。 冷冽,沉稳,似是龙涎香,却有一丝胡椒般的辛辣。 他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自己是如何认出这些香料,先是心中警铃大作。 罗帐重重,帘外人影摇曳,忽听风声,似乎有人小步进来,轻轻把托盘放下,声音清脆。 “出去吧。” 一瞬间,纪悲声脑中抽痛,他下意识狠狠皱了皱眉,呼吸不稳。 这声音竟然和房中的香料有几分相似,威严冷冽,格外好听,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他打算静观其变,再多观察片刻,床帘却已经被人掀开,连带着桌上烛火摇曳,像是无声地呼救。 纪悲声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 一身锦绣华衣的男人却像是被这个动作刺到,猛然抓着他的手腕往外一拽。 他腕上尚有先前蹭出的伤口,裹着绷带,被抓得火辣辣生疼。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与那男人对视一眼。 他脸色并不好看,脖颈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似乎也是大病初愈。 “你就这么躲着朕?” 只消这一句话,纪悲声自然明白对方身份,唇上毫无血色,却仓促别过眼去。 在他眼前的,是当朝天子,楚嗣霜。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天子手中,更不知道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心中的不安却愈演愈烈。 “草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若是草民身有滔天大罪,也合该由刑司定罪。” 纪悲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侧过脸,脑中思量对策。 方才混沌的头脑却也因着伤口的刺激,有片刻清明。 “定罪?” 皇帝意识到什么,松开抓在他腕上的手,蹙眉。 “楼岚回来,朕欣喜还来不及,如何能治罪。”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纪悲声用力撑着床铺,向后逃去,试图逃离对方的桎梏。 “陛下认错人了,草民并不是什么楼岚,更从未来过宫中,还望陛下开恩,放草民一条生路。” 慌乱之中,他手胡乱推着,像是触到楚嗣霜哪处伤口,年轻的帝王沉下脸,钳住他的下颌,猛然抬高。 纪悲声被抬得说不出话,眼神带着恐惧和厌恶,不安地盯着帝王的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楚嗣霜看着他,锐利而火热的目光从他眉眼缓缓向下,扫过高挺鼻梁,和干涩而浅淡的唇,终于停顿片刻。 纪悲声这样抬着头,微微颤抖着阖着眼眸,倒像是折颈的白鹤,憔悴又凄美。 他断断续续哑声道:“还请……陛下,开恩……” 纪悲声单薄的寝衣早已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半个苍白瘦弱的肩头,锁骨旁缀着一道殷红的伤痕,半遮半掩藏在黑绸般光亮的长发里。 只是被人卡着喉咙抬起头,他病弱的身子便有些喘不上气,憋得眼中隐隐泛了生理性的水光,胸膛起伏,气息不定。 楚嗣霜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看着他光裸的胸口,忽而突兀开口。 “你的玉呢。” 此番进气少出气多,纪悲声眼前阵阵晕眩,所剩的力气都用来勉强维持呼吸,他根本想不起哪里有个玉。 “玉料珍贵,草民……囊中羞涩……” 楚嗣霜眼里的好整以暇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先是不可置信,随即黯淡下来。 半晌,他松下手中力道,轻嗤一声。 “朕知道了。方才底下人说,你叫纪悲声?” 他忽然冷静下来。 遇到人的地点不对,状态不对,连惯用的语气都大相径庭。 纪楼岚是个骄纵惯了的,哪怕惹了自己不快也从不知“卑躬屈膝”四字何解,总是笑嘻嘻地凑过来,揽着他的臂膀细语。 “阿霜……太子哥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嘛……” 楚嗣霜缓慢地滚了滚眼珠,紧盯着眼前人,却无法将那个笑脸与面前人重合。 纪悲声缩着身子,脖颈上一圈鲜红的指痕刺目。 他极慢极轻地喘着气,没有抬眸,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 “……还请陛下开恩。” 楚嗣霜顿了顿,松下手,回身慢条斯理地端起托盘上微凉茶水,屈尊降贵亲自推到纪悲声唇畔。 纪悲声自不肯喝,偏过头去,脖颈的线条绷得几乎颤抖。 帝王面色却有些阴沉,盯着他的侧脸,半晌展颜一笑,笑不达眼底。 是,他们相处那么多年,他绝无可能认错。 再像他,也不会是他。 那他大可以放下那份愧疚,大可以自我欺瞒。 他是天子,是至尊,他的垂青本就是旁人求不来的。 楚嗣霜举杯一饮而尽,而后扣住纪悲声的后脑,渡到对方口中,逼着他咽下喉咙。 他力道大得吓人,纪悲声无法挣脱,几乎被碰得唇齿生疼,眼里也泛起一层雾气。 楚嗣霜轻轻松开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看着他身体颤抖着深深呼吸,忽然放慢语气,眼底有几分戏谑。 “开恩?” “朕费尽力气把你寻回宫里,莫非只是为了听句开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楚嗣霜的影子落在纪悲声身上,仿佛永远都消解不掉的阴翳。 他惶然地抬头看着对方,脑中的弦忽然一紧,已猜到对方要做什么,本就苍白如纸的面上更无血色。 他试着推开对方,却只像蚍蜉撼树般无力,反倒被扯着发带缚住双臂,失去了最后反抗的机会。 纵然楚嗣霜是病初愈,却也不是他命薄如纸的残躯能够抗衡。 肌肤接触到冷气时微微颤抖,被寒气沁得泛起一层红。 仓皇之中纪悲声死死闭着眼睛,含恨别过头去,无论对方怎样逼迫,都始终未出一声。 鹅黄色的纱帐在眼前晃着,光线忽明忽暗,他不肯睁眼去看楚嗣霜覆着薄汗的额,更不肯面对他与对方的接触。 他只是一个双膝之下毫无知觉的废人罢了,他本应该清苦而平淡地过完未来的日子。 怎么会落得如今一个比那阁中小倌还狼狈的处境。 楚嗣霜玩味地盯着对方,眸中映着那人泛红的肌肤,白得像雪。 某些时候,的确是与他的阿岚不同。倒是如今这幅模样,瞧起来脆弱着,让人生出凌虐的心思。 对方纵然奋力抵抗,却被双腿连累,最终也不过被自己摆弄,屈辱地雌伏于此。 楚嗣霜挑起他额上一缕发丝,俯下身直勾勾数着对方的睫毛。 像他,却不是他。 不过没关系,只要像他便够了。 这张脸、这副身子,就足够他饮鸩止渴,一醉方休。 就在临近极限时,楚嗣霜手指强硬地撬开他紧闭的唇齿,逼他开口。 “别这么死板,说句话。” 纪悲声颤了颤睫毛,缓缓睁开眼,眼眶鲜红,连同眼白布满血丝,裹着盈盈的泪。 他面上神情分明是被眼前人牵动,眼里的凄怆却不加掩饰。 “陛下希望我说什么。” 他随着身后动作颤了颤,这才哑着嗓子,发出一声比哭还落魄的笑音。 眼角的一滴眼泪也骤然失去屏障,顺着高挺漂亮的鼻梁滚下来,重重砸在床褥上,落下一片幽暗的深痕。 纪悲声浑身一颤,垂颈低下头去。 楚嗣霜看着他光滑的脊背,手指慢慢从凸起的脊骨移到肩头,顺手撩起他一缕长发,余光里,却发现有什么在缓缓滴落。 猩红,刺鼻。 触目惊心,接连不断。 他顿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骤然失了兴致,掰着纪悲声的面转过来。 本就瘦弱的男人唇边不断涌出鲜血,苍白的面几乎透明。 楚嗣霜仓皇地裹上寝衣,失去理智一般冲殿外大喊:“传太医,快去!” “纪悲声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好看!” 宫中一片兵荒马乱。 来往端水传药的下人来来往往,忙得脚不沾地,阖宫上下都知道这位性情大变的陛下身边多了个男宠。 男宠孤僻漂亮,却是个清高性子,进宫第一日便咬舌自尽。 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 “就是,要我说啊,贵君殿下日夜盼着陛下垂青,求了那么多日都求不来的美事,让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山野村夫落到了,还要寻死觅活。” 二三太监宫女躲在角落里闲话,其中一个太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听说还是个双腿残废的,啧啧。” 另一宫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运气这般好,还敬酒不吃吃罚酒要自尽,真把自己当……” “说够了吗。” 几人聊得热络起劲,忽然听得一尖细嗓音扬声喝道。 几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转过身,齐刷刷跪了一地。 “元公公……” 大太监笑里藏刀的表情挂着,眼神冰冷地扫过一众宫人,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咱家来传陛下旨意,凡是妄议纪小郎君、妄议皇家事宜的,都该死。” 元齐狭长的上挑眼眯了眯,对着身后整装待发的侍卫侧过脸,眼神没有一分多余情绪。 “还不动手?” 几个宫人立即慌了神,连哭带喊,无比吵闹。 若是遇到旁人还好,可他们几个偏偏倒霉,遇到这位陛下眼前的红人,元齐。 元齐在宫中侍奉多年,略大陛下五六岁,说是看着皇帝与君后长大的也不为过,陛下自然对其格外信任。 宫中下人间早有言语,说在宫中见元公公,几乎同见陛下。 如今见元齐口口声声说着陛下旨意,其实是自发要维护这位纪小郎君。 对方连出身显赫的贵君都毫不在意,却唯独对他如此挂怀。 纪悲声究竟有什么不同。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人早已无缘得知。 望着被拉下去下人涕泪横流、几乎失禁的模样,元齐嫌恶地在鼻前扇了扇,吩咐一旁的义子:“走吧,臭虫都清了,还在这吹冷风作甚。” 义子谄媚地应了声。 元齐望着大殿里灯火幢幢,兀自叹了口气。 他本来也不理解皇帝为何如此心急,直到那时瞧见那位的面容。 哪怕闭着眼,哪怕憔悴苍白,他也惊得几乎晃了晃神。 太像了,太像已故的君后殿下了。 眉眼,骨相,连颈上小痣的位置都那么像。 他惊愕之中,却对上皇帝沉默的神情。楚嗣霜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像,但不是他,甚至可谓来路不明。 元齐神色慢慢平静下来,目光在被褥下瘦脱型的腿上逡巡片刻,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从秋猎遇险、纪楼岚罹难失踪那日起算,至今不过一月有余。 皇帝的伤至今未痊愈,纪楼岚当时可是摔下山崖,伤势只会比皇帝更严重。 除非纪楼岚真如话本里写的那般得高人相救,否则怎么看,都对不上。 元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兀自行礼退下了。 殿外候着的义子投来好奇的目光,被他一记眼刀杀得百转千回,不敢多言。 宫中向来忌讳多言,何况陛下自苏醒后便愈发暴戾。 余光里盯着表面老实的义子,元齐幽幽叹了口气。 即使是他,如今也要担惊受怕,忧心这项上人头了。 - 殿中,纪悲声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 他咬舌时不留余地,好在体弱力气不大,并未伤及根本,前日由着太医好一顿劳心费力,才勉强称得上一句如初。 如今口中垫着棉麻似的料子,使不上力气,伤口糊着层苦涩药膏,从唇舌到胸腔染得尽是苦味。 楚嗣霜走了,兴许是上朝去,现在偌大的寝宫只留下他一个人。 纪悲声缓慢地直起身,看了一眼周遭。不借助轮椅或是轿子,他根本无法移动,眼前钩着金丝的帷帐轻若无物,却比天地间最顽固的囚牢还要强横。 他根本无力逃脱。 听到榻上的动静,从廊外转进一个年轻宫女,细心地观察过对方的状态,随即备上温水,双手捧着,恭敬地递给纪悲声。 “公子请用。” 纪悲声接过茶盏,并没有饮下,只是伸出食指沾了沾,一笔一划在桌面上写字。 他不知道宫女是否识字,也没报太大希望。 【能为我寻架轮椅吗。】 他的字温润而有风骨,当真是应了那句字如其人。 宫女蹙眉,歪着脑袋辨认片刻,实诚地摇了摇头。 “陛下要奴婢好生照料公子,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几日吧,想来过几日也能早些见到贵君殿下。” “未来也是同一片屋檐下的主子了。” 【贵君?】 纪悲声愣了下,情绪隐约有些恍然,随即又在桌上追问。 宫女眨巴眨巴眼,“是呢,贵君殿下是当朝宰相之子,半月前刚刚入宫。” 闻言,纪悲声垂眸思忖。 倒是没想到这皇帝并非一心一意的,如此倒也好办。 他想要出宫,伺机借这位贵君殿下的力便是了。 宫女看着他一副心结不解的模样,只当对方对皇帝有情,终是不忍地开口宽慰他:“公子不必难过,陛下纳贵君入后宫,也只是同宰相大人逢场作戏,以度难关罢了,若说喜爱,还是……” “哪来多嘴的丫头!” 宫女话还没说完,就被殿外大摇大摆闯入的年轻男人打断。 对方一身粉衣,生得风流眉眼,倒是流连花丛的模样,只是周身矫揉造作的姿态,非但没增添气度,反而叫人不忍直视。 他身侧乌泱泱跟着一群宫人,个个是庸脂俗粉,反倒衬得粉衣男人出挑不少。 如此大胆地在宫中拉帮结派,兴师动众情形,自然吸引到纪悲声的注意。 他掀开一寸遮挡视线的帘子,眼眸转过去,手上不徐不疾的动作似乎刺到那男人。 一时让对方忘了,自己才是来挑衅的一方。 “茗朱,擅闯陛下寝宫,你当真不要命了。” 宫女嫌恶地皱了皱眉,替不能言语的纪悲声斥回去。 茗朱趾高气扬地瞥了她一眼,手中半月似的扇子晃了晃,“啪”一声合拢。 “瞧你这贱模样,照顾两天倒还认主了。” “听说陛下新收了位容貌上等的男宠,奴婢替贵君殿下来探望一二,只是不知……” 他面上挂上几分讽刺,刻意加重了“男宠”二字的读音。 “从前君后殿下深得君心,罹难之后数一数二的只剩下贵君殿下,如今却被这位新人抢了圣宠,倒也不知……可否是个妖媚惑主的东西。” “茗朱!”宫女恼怒,伸开手臂挡在他与纪悲声之间,“你骂我便罢了,休要过分!” “我不与你计较,”茗朱打量着,见纪悲声半晌不作声,只当他胆小怕事,便迫不及待上前,一把推开宫女,“倒是让我瞧瞧这新来的小郎君姿容……” 他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喉咙里,“咳咳”两声也没吐出只言片语,只是活见鬼一般瞪大双眼。 帘后,纪悲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对方这样,不知是认得他,还是认错了他。 他倒是期待能从茗朱嘴里听到些关于自己的信息。 可惜天不遂人愿,茗朱的脸憋得通红,血色又一点点褪下去,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宫女瞧着他样子便恼火,倒也不怕对方,叉着腰赶人。 “还不快走,扰了公子清净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茗朱恨恨,不忘啐她一口,呈口舌之快:“阿翠,你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死鬼主子卖命,真真蠢得好笑……” 他没听到阿翠的骂声,先听身旁人呼啦啦跪了一地、衣袍割裂空气的闷响。 “……奴等见过陛下。” 独留下一个茗朱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而帐中,纪悲声方才收住最后一个尾钩,闻声惶然抬起头来。 湿润的字迹在深褐色的桌面上发亮。 楚嗣霜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茗朱,径直走过来,垂下眼眸。 纪悲声本祈祷对方瞧不见,余光里,那水渍还亮着,是最得力的罪证。 【阿翠,你可了解君后?】 第3章 第 3 章 “你不知道?” 楚嗣霜意外地挑眉,视线随着回身的动作,渡到茗朱战战兢兢的背影上。 方才还猖狂无比的人,如今却缩成鹌鹑模样,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他对你不敬,你可要他死?”楚嗣霜凑近了些,在榻沿上坐下,姿态亲昵得几乎暧昧,“你像他,朕都允你。” 寝殿偏殿不大,楚嗣霜也并未压着音量,在场之人听着分明清晰。 纪悲声说不出话,视线迟钝地停在楚嗣霜面上。 茗朱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个蠢人,他无心与其争执。 他更在意的,不过是对方戛然而止的那句话而已。 茗朱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楚嗣霜真会顺着对方,见纪悲声半天不作声,心跳如鼓。 方才那些趾高气昂的炫耀顿时被惶恐取代,茗朱很快意识到,跌跌撞撞地跪在帷帘前,“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再抬头时额上已经鲜血淋漓,汩汩顺着眼眶流下来。 纪悲声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没有暴虐的爱好,对杀人也不感兴趣。 茗朱的死活不重要,但茗朱死了,这皇宫之中,又哪里能找一个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的蠢人呢。 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何处来,然后逃出去。他死都不会留在皇宫里,留在楚嗣霜面前。 纪悲声垂下眼思忖片刻,默然摇了摇头。 “你不想杀他?”楚嗣霜面上转过一分复杂,紧紧盯着纪悲声睫毛垂下的一小片阴影。 他不喜欢纪悲声这样,不会告状,受了委屈也不说,一点都不像他的阿岚。 纪悲声抓紧了被褥,“嗯”了一声。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茗朱见状,眼里涌上几分欣喜若狂,又麻利地磕头谢恩,可话还没说完,就见阴晴不定的帝王忽而沉下面色。 “谁允许你这样的。” 纪悲声眼里闪过一分茫然。 他怎么了。 纪悲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楚嗣霜出手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两人维持平视。 前者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即垂下眼,不愿与对方交换眼神。 分明是卑躬屈膝的姿态,落在楚嗣霜眼里,却像是在表达屈辱和不屑一般。 仿佛连呼吸的气流都变得凝滞,在场之人瑟瑟发抖,时间不声不响地流动着,纪悲声脖颈都隐约有了酸意,轻轻地颤了颤。 他舌根的伤在抬头时也会被牵扯,强行忍了半晌,已经疼得几乎麻木。 “将这群贱奴拖下去,杖责六十。” 楚嗣霜眼里攀升着怒气,半晌露出一抹戏谑,轻飘飘决定了一地蝼蚁的命运。 纪悲声不想要茗朱死,他偏偏想看对方失态。 “至于……茗朱?罢了,名字朕不记得了,杖毙吧。” 纪悲声猛然抬眼死死盯住面前的帝王,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他急得几乎想要开口,却意识到自己狼狈的姿态,张了张唇,连气音也发不出。 茗朱几乎瘫软在地,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他不敢抬头看帐子里的模样,只能听出帝王亲昵的低语。 “纪悲声,你要替他求情么?你求朕,朕考虑放过他,如何?” 纪悲声在他手中动弹不得,仓皇想要转身,却发现杯盏已经随着方才的动作撞洒,冷透了的水顺着雕花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小滩中倒映出帐中人冰冷颤抖的手。 他说不出话,也写不了字,可楚嗣霜却还在装模作样,无奈似的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那便罢了,朕不强求。” 纪悲声抬起来的手被他一把抓住,腕骨捏得泛白,叠着旧伤,青年冷汗顺着额角落下。 他分明看得见帝王唇角恶劣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怜悯的。 楚嗣霜拨开帘,终于正眼瞧过茗朱,却很快冷漠地移开,看向赶来的侍卫,“拖下去,杖毙。” 宫中片刻的骚乱转瞬清零。 连那滩滴滴答答的水也被洒扫的宫人擦去,一切恢复如常。 龙涎香缓缓飘散,鹅黄幔帐上抓皱的褶子却依旧如昨。 “纪悲声,你这样朕很不喜欢,”楚嗣霜爱惜一般摸了摸他的脸颊,撩起对方的鬓发,“你要看着朕,笑一笑,总绷着脸哪里好看。” 纪悲声别过去,避开他的手。 帝王的手修长有力,却也能瞧得见握笔的薄茧,蹭过脸时微微发痒,拂过的风却发寒。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理对方。 楚嗣霜却轻轻眯了眯眼,“你在生气?” 帝王的威压依旧,纪悲声不愿看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 他的确生气,气对方能为一己之私杀一群人,也气自己到手的情报没了。 然而对方却曲解了他的意思。 楚嗣霜“腾”地站起,挥袖时卷起的风迅疾,“你为了一个奴才,生朕的气?” 他忽而冷冷笑了笑,“纪悲声,朕是不是待你太过宽厚,让你忘了身份?” “元齐叫你一声郎君,旁人唤你一句公子,你便真把自己当成足以要挟朕的人物了?” “其实方才他说的不错,你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男宠而已。” 楚嗣霜说着话,直觉得血液上涌,头脑愈烫,言语却愈冷。 “朕随时都能杀了你。所以你最好祈祷,朕对阿岚的爱,你能多代替一些。” 他每句话都像是钢针,直直扎在纪悲声单薄的脊背上,剥落去血肉皮囊,只留下那根坚韧的脊骨。 纪悲声微微颤了颤,脸终日惨白,也瞧不出什么变化。 楚嗣霜盯着他,也觉得心脏烦闷,像是被被褥蒙住,半晌呼吸不畅。 正此时,元齐闯进来,拱手闷声道:“陛下,宋大人在候着,您可要见?” 能让这么懂分寸的人精硬着头皮闯进来,楚嗣霜一眼瞧出事态紧急。 他眼神没再分给纪悲声,从元齐手里接过一叠折子,大步离去,“知道了,让他等着。” 楚嗣霜走后,纪悲声才颤抖着耸下身,左手覆盖住眉眼,整个人陷在被褥间,薄得像一张纸。 他猛吸一口气,熏香伴着冷气灌入鼻腔,呛得猛咳几声。 方才还胆怯着探头探脑的阿翠慌神,匆忙端着托盘小跑进来,给他披了件衫子。 “公子,奴婢去太医院请人来给您瞧瞧吧。” 纪悲声摇摇头,方才楚嗣霜才说过,他只是个没名分的男宠而已,论身份,恐怕与这小丫头无差,哪里请得来太医。 他拉住阿翠的袖子,做了个喝水的动作,阿翠立即明白,点头如捣蒜。 “奴婢这就去倒水,公子您稍等。” 纪悲声偏头看着对方的背影,半晌才收回视线。 他固然想着逃,可他连走路的能力都没有,还是……从长计议。 阿翠回来时,身旁多了一个小侍。 小侍瞧着平静温和,与茗朱那帮人架势不同,对纪悲声不谄媚也不漠视,规规矩矩见了礼。 “纪公子,我家主子听闻公子入宫,特意赠了些礼来。主子说,望公子莫要嫌弃。” 纪悲声倒是意外,不紧不慢地沾了沾杯中的底,写给小侍瞧。 【怎敢,贵君慷慨。】 小侍读了字,拢袖笑了笑,又作一礼:“如此便好,奴婢便不多打扰,先回去复命了;望公子痊愈后得与我家主子一叙。” 纪悲声目送着小侍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转廊尽头。 阿翠垂下眼,扫了扫屏风上的灰,询问纪悲声:“东西都在门外,您可要瞧瞧?” 得了纪悲声同意,阿翠便与院中洒扫下人一同搬进来。 东西品类不多,除去轮椅一架送到纪悲声心口上,其余大多是玉牌香囊一类,另还有些胭脂水粉,纪悲声说不出是何种意思。 倒是阿翠表情有些难看,瞧见那些胭脂水粉,立刻脏了眼一般愤愤转过头来。 她忍不住对纪悲声控诉:“公子,就算陛下尚未定下您的位分,贵君他也不该……也不该如此折辱您啊!” 纪悲声茫然地看着她。 他能明白对方送胭脂水粉,大抵是有取笑之意在其中,不过阿翠为什么会这么大反应。 “公子您,您不知道?” 阿翠识别了对方的茫然,勉强冷静下来,组织措辞,委婉道。 “……啊,倒也正常,这些东西,瞧着包装花花绿绿,其实只有阁里那些……小倌会用,都是些引人的玩意。” 纪悲声这才明白自己错看,仓仓促促别过眼,不敢再多看。 可他还是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阿翠明白他的窘迫,连忙盖好匣子,推到一旁。 “不过公子,这下您也能出去逛逛了,”阿翠迅速岔开话题,“不如奴婢推您出去瞧瞧吧,宫里的枫叶要红了,很好看的。” 眼瞧着阿翠欢欢喜喜推着纪悲声出了殿,方才来送礼的小侍从树后扭头便走,对着凉亭里温书的男人耳语几句。 “本宫知道了。” 男人懒懒地应付他,随即放下书,转了转手腕,鬓边一支金簪坠子晃悠悠。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未翻一页的书却暴露了他的烦躁。 男人又草草扫了两眼,拍在桌上。 “不过他真有那么像,你确定不是纪楼岚大难不死?” 小侍垂下头,谨言慎行。 “奴婢不敢肯定,不过……既然陛下都笃定不是,想来殿下也无需忧心了。” “不是最好,”男人阴恻恻勾唇一笑,“入宫几日便把茗朱除了,枉费本宫多日经营;若不是宋家在前朝把持着,他怕是要把本宫也除掉,如此一个人物,纪楼岚果真比不过他。” 宋九歌把玩着手上玉串,垂下的玉珠不时敲在石桌上,脆如凤鸣。 “罢了,”宋九歌随手丢下玉串,视线穿过广袤的湖,落在另一侧的树梢上,“你再过一炷香,去请陛下吧。” “想来,他很快就能发现了。你说陛下若是发现一个本就来路可疑的替身,知晓皇家秘密后却有了出逃的心思,会如何处置呢?” 宋九歌含笑看向小侍,把玉串拂进湖中,听得“扑通”沉水声。 “……啊呀,那可不太妙了呢。” 第4章 第 4 章 虽说是出来逛逛,阿翠再如何胆大,也不敢带人走远。 好在宫中绿植众多,光是寻了一处角落赏赏落叶溪流,纪悲声便已经很满足了。 阿翠悄悄侧眸看他。 这位纪公子不皱眉的时候,分明是更好看的,可是陛下总要让他不开心。 倒是奇怪。 妄议皇帝可是要杀头的。 这番话她在心里嘀咕几句,到底没敢说出来。 她看纪悲声,纪悲声则抬头看天。 四角围墙之上,瓦片反射着天空的色泽,干枯的红叶顺着倾斜的坡度,轻悄悄落下来,掉在他浅色的衣衫上。 纪悲声刚要伸手去拾,忽而来一阵微风,将落叶拂到地上。 那片叶子形状饱满漂亮,看着分明可爱。 纪悲声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捡。 他捻着干涩的叶脉,一抬眼忽然顿住。 眼前的一小片竹子里,有一排低矮的栏杆,而栏杆之间却是断掉的。 摩擦的痕迹很新鲜,几乎没有尘土,想来近日还有人走过。 只恍了一瞬,纪悲声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他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宫中常会有下人偷偷出宫,典当些物品,或是替宫里不变走动的主子采买,这是下人之间不成文的秘密。 看来他运气不错,偶然出来一次便遇上了。 纪悲声回过身,看向阿翠。 阿翠会意,靠近些询问道:“怎么了公子?” 眼看纪悲声做了个披衣服的动作,阿翠便恍然大悟,不禁自责:“是奴婢失职,秋日晒不着太阳的地方的确有些冷,您稍等,奴婢去去就回。” 看着阿翠的背影,纪悲声缓缓叹了口气,转动轮椅逐步靠近竹林尽头。 虽然他行动不便,从宫里逃出去的概率微乎其微,却还是要试试的。 短短一节小路,寻常腿脚利索的宫人两步便能穿过,对于纪悲声而言,却是难上加难。 且不说道路本就是脚踏出来的逼仄小道,光是一路上磕磕绊绊的石头子,也够他艰难颠簸一阵。 纪悲声却喉头发紧,死死盯着那处空隙,心里竟攀上几分几乎冲动的幻想。 ……也许,他是不是可以试试,从这里钻出去。 面对着栏杆,纪悲声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抚上粗粝的木纹。 “你在做什么。” 冷不丁的,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直直撞入纪悲声的耳朵。 他无端浑身一颤,触电般收回手转头看去。 阴晴不定的帝王就站在他身后,头顶着盛日天光,而他坐在竹林深处,在竹叶切割的细碎光斑里仓皇对上对方视线。 愈发冷了。 这是纪悲声心里第一念头。 像是中邪一样怪异的念头烟消云散,纪悲声这才懊恼地闭了闭眼。 他怎么敢如此莽撞,做事不考虑后果。 就算他出得去这道门,再往外呢,躲得了一时,也难免撞上深宫之中的宫人侍卫。 这么渺茫的前途,他竟也发了疯一般试上一试。 他到底是…… 就在一须臾的转神,楚嗣霜已经步步紧逼,站到了他面前。 帝王发丝有些凌乱,连衣襟都扯开几寸,一副赶路着急的模样。 能让楚嗣霜失了仪态,纪悲声想不到原因,也无心去猜。 左右不过如先前的茗朱一样,葬身在茫茫深宫无人知晓的角落,死法固然有些丢脸,但也算一种解脱。 纪悲声想着,方才复杂的心绪竟也平静几分。 楚嗣霜低下头,逼着纪悲声与他对视。 他是真正的帝王,在气场压制之下,纪悲声显得无力而单薄。 裹在这身垂顺的衣袍里,连突出的骨骼点都有些触目惊心。 就在入宫这短短几日,他竟更瘦了些。 这些念头在楚嗣霜心头停了一瞬,他皱了皱眉,强压下心里的一分怪异,开口质问:“你就这么想跑?” “留在宫中,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你居然想跑?” “是不是朕今日再晚来一刻钟,你就像土上的水一样蒸发掉不见了。” 楚嗣霜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恼意积累着,甚至危险的笑笑。 “好,好。” 他一连道了两个好,呼出一口气来。 “你找死。” 听到这三个字,纪悲声心里还是无可避免滑过一分不甘,后知后觉的悔恨和畅快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 不过一死。 纪悲声颤了颤眼睫,试探着拉过楚嗣霜的手腕,翻过对方手掌。 他以指作笔,在对方手心轻轻写下回复。 【谢陛下成全。】 几乎在他动作的一瞬间,楚嗣霜就猜到了对方的回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愤怒难以消解。 楚嗣霜反手抓住对方手腕,撕下衣上布料,将纪悲声的手腕抓在一处,随即大开大合将人扛在肩上,转身便走。 不过一个闭眼便天旋地转,纪悲声骤然瞪大了眼睛,动了动身子试图挣扎,却只是被对方的手臂箍得生疼,毫无作用。 纪悲声的头发垂在他背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毛茸茸的发蹭着脖颈。 隔着胸腔与心脏的距离,他听楚嗣霜古怪地笑了笑,声音发闷。 “纪悲声,你尽管做你的黄粱美梦。” 他一路被人连扛带拽押到偏殿,才取了衣裳急匆匆冲出来的阿翠见状,吓得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脚发软,连那件衣裳都险些掉在地上。 楚嗣霜睨了她一眼,只骂了句“粗笨”,便无多言。 阿翠低着头,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偏殿中,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 冷汗早已顺着她的眉骨流进眼中,刺得火辣辣发痛,卸下紧张,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阿翠看着偏殿的方向,兀自祈祷,希望陛下能善待对方。 阿翠的担忧并不无道理。 纪悲声失去轮椅便失去行动能力,甫一进了卧房,便被人丢在榻上。 他还没从方才倒置的晕眩里回过神,眼前昏昏沉沉一片,却突然感觉有一只冰冷的东西环住手腕,“咔哒”一声,也让他彻底回了神。 这一转眼,便看到桌上大敞的木匣子,和自己手腕上的金环。 他几乎立刻明白对方意图,惶然盯着楚嗣霜的动作,想要挣脱,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楚嗣霜感受到他的挣扎,只是嗤笑一声,很快将盒中的物件全都用上。 一条金锁,不过两米余长,便将他牢牢桎梏在方圆之内。 纪悲声眼里流露出一份哀意,看在楚嗣霜眼里,只有屈服的畅快。 他伸手抵开对方的唇舌,瞧了一眼伤口,随即怜惜似的摸了摸眉眼,冰冷的手抚过面颊,纪悲声颤了颤,竟也觉得如生铁般冷硬。 楚嗣霜做完这一切,只留下一句“好生待着”便离去,似乎还有要事在身一般焦急。 日头逐渐西斜,偏殿里的光线被一寸寸褫夺,徒留满目灰暗褪色。 只要纪悲声一动作,手腕金环上的铃铛便会摇曳作响,几乎让他产生捂住耳朵的冲动。 这份仿佛对待宠物一样的侮辱,用在他身上,便是楚嗣霜内心最尖锐的冷漠。 他要一寸一寸打碎纪悲声的脊梁,让他像娈宠一样雌伏在自己身边。 可是为什么呢。 黑暗里,纪悲声闭上眼睛,抵挡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黑暗。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从楚嗣霜的表现能看出,他的“阿岚”和自己秉性完全不同,难道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纪悲声浑浑噩噩,思绪越飘越远。 他没有记忆,却清楚地知晓自己怕黑,恍惚间,他想,要是有个人能秉烛闯入,抚着他的背安慰他说“不怕”便好了。 这是何等荒谬的渴望。 蜷缩在夜晚的寒冷和黑暗中,他模模糊糊陷入昏迷一样的睡眠。 漆黑的梦魇之中,似乎有人替自己裹紧被褥。 是谁呢,纪悲声睁不开眼。 大抵是阿翠吧,这小姑娘做事仔细,恐怕也只有她会来看看自己吧。 天边一声高亢的鸟啼犹如流线,顿时惊醒窗旁站着打盹的小侍女。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刚眨眨眼清醒过来,手掌心便挨了不轻不重一板子,她委委屈屈地低下头。 “站着都能犯困,像什么样子,莫要再让咱家瞧见第二回。” 元齐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收回竹板,丢给一旁的义子,“接好了。” 义子“哎哎”两声,手忙脚乱地接住竹板放到一旁。 元齐坐回桌前,撑着下巴,眯眼看着忙碌的众人。 “都仔细些,小心漏清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出了什么事小心掉头。” 他亲自监督大殿内的宫人打理。 若论平时,大太监元公公是没有这个耐心和时间的,但今日不同。 ……毕竟是宋岑那老狐狸来过的。 且不说什么旁的,只是他嫌晦气罢了。 哦,差点忘了,连同宫里那位贵君,他也觉得晦气。 想到讨厌的人,元齐脸上闪过一分阴霾,没说什么。 他对着义子挥挥手,叫对方附耳过来。 “你盯着这里。” 陛下这几日被前朝的事情绊得脱不了身,几乎脚不沾地,自然也没空往后宫去。 不过他倒是该去瞧瞧那位纪小郎君,不知几日没见,那倔脾气好些没。 元齐在心里叹了口气,既希望对方改变,又担心对方真的改变,只得先一步寻过去。 他到时,纪悲声靠在床旁,敛眸看着手中书卷,面带病气。 干瘦的手腕套着一只金环,另一端连着床柱,手腕上青红连片淤痕未消,旧伤倒是好得差不多,几乎瞧不见了。 纪悲声整个人裹在棉麻制的衣袍里,青丝未束。 只看过去一眼,元齐便心灰三寸。 对方看上去一切照常,可他分明能看出心气也散了半数。 像是失去了一部分倨傲的自我,永远被锢囚在深宫一隅的平淡取代了。 听到动静,纪悲声抬眸看过来,舌上的伤这几日养着,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于是他开口唤对方,“元公公。” 到底是个讲礼数的人。 元齐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了句“小郎君”,这才好奇地看向纪悲声手里的书。 “小郎君这是在看……” “棋谱。” 棋谱。 听觉和视觉同时接收到信息,元齐却像是动摇一般,被人从头顶刺到脚尖,过电似得浑身一麻。 书籍泛黄,一旁还有温润字迹的批注,瞧着倒是很有天赋之人落笔。 元齐心神动荡,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他如何能不认得,这……这分明是君后当年留下的旧书。 第5章 第 5 章 “这,可否容奴才多嘴问一句,”元齐干巴巴地笑了笑,舔舔嘴唇,“不知道小郎君这书……是从何处得来的?” “下人昨日送来。”纪悲声从书里转过视线,看向元齐。 他伤口尚未痊愈,还不能说太多话,发音也有些含糊,不过几个音节就能感受到微微刺痛。 “怎么了?” 元齐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不过奴才昔日也粗略瞧过这书,若是小郎君有需要,奴才也能献丑瞧上一瞧。” 纪悲声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随即又看一眼书上棋谱,于是摊开放在两人之间,当真不客气。 “白子分明无胜算,分明……” “……分明已是死局,却能起死回生,”回忆里眉目俊秀温柔的青年笑起来,眼里似乎缀满了星子,“当真有趣,元齐,你又输了,杏子拿来!” 元齐方是青年模样,闻言无可奈何,从一旁的匣子里抓来两个金灿灿的杏,洗了洗递给对方。 “殿下,您就别再为难奴才了,这宫中哪还有人下棋下得过您啊,怕是要把家当丢光。” 面前黑白子交缠交锋,黑子步步中规中矩,稳重谨慎,白子却有锋芒蛰伏,瞄准机会又步步紧逼,最终反败为胜。 圆润的指尖拎起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中,姿态不紧不慢。 被他尊称殿下的青年一袭淡紫鹅黄交叠衣衫,玉簪金坠,却也没压弯眼里那抹真挚笑意。 他一手抓着杏子,漫不经心收着棋子。下一刻,杏子却被来人拿过,放回果盘中。 青年方抬眸去看,就被那只手塞了一口葡萄,堵住要说的话。 “阿岚,高抬贵手,别欺负元齐了,你分明知道他下不过你的。” 分明是责备的话语,从那人口中说出,却字字句句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宠溺。 青年鼓着腮帮子咀嚼几下,咽下口中的葡萄,撇撇嘴,“可是……” “别可是了,”来人捏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净他唇边的渍,“真这么无聊?等下陪父皇批完折子,你同我下可好?” 青年偏过头靠在那人肩上,随手揽起他脖颈上坠着的玉坠,在手心把玩。玉坠还沾着那人体温,微微发热。 “还是太子哥哥体贴……不过还是以国事为重,莫要让我当了祸国妖妃了。” 青年吃吃地笑,努力抬起头去看对方的眼,脸颊泛起一片桃粉。 那人笑着偏过头,吻在他发际,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把珍宝护在手心。 “阿岚又在胡思乱想。” 元齐瞎眼一般转过头去不敢多看。 “……元公公?” 犹豫的呼唤声骤然把元齐拉回现实。 与方才春光融融的温馨不同,眼前纤瘦的男人蹙眉,抬眸看过来,带着病态的脆弱。 “哎哟,奴才真是不中用了,”元齐假模假样拍了一下脸颊,作出痛心疾首模样,立刻小心翼翼反问一句,“小郎君方才说到哪了?” 纪悲声眨了下眼,又断断续续把疑惑重复一遍。 他只是说话费力些,言语之间的逻辑却很好把握,不过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疑问在何处。 元齐怔愣,也没想到对方问题如此剑走偏锋,全凭着当年与小君后对弈的成果,连哄带骗把纪悲声的疑惑解答了。 他不禁汗颜,怎么连寻来的替身都如此痴迷棋道,他这陛下当真是个怪的。 悄悄环视一圈,偏殿里不缺吃喝不少穿。 他本来是抱着救人于水火的心思来的,现在一看,倒也没了必要。 又陪着对方坐了会,不咸不淡体贴两句,元齐正准备告退时,忽听到外面有动静。 两人一同偏头看了过去。 一转过眼元齐就后悔了。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烦谁谁上赶着凑上来找不痛快。 门外赫然是宋九歌的身影。 他常年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神情,看得元齐直翻白眼,心里暗暗骂了句晦气。 “见过贵君殿下,不知贵君殿下今日寻来……可是得了陛下的旨意?” 元齐的做派挑不出什么错,于语言上就毫不收敛了。 这分明就是借着茗朱的下场打压对方。 纪悲声怔了一瞬,却也转过弯来,倒是不知对方此次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替自己说话。 莫非楚嗣霜的宫里人丁凋零至此? 听了这么不客气的话,宋九歌表情也丝毫未变,仍然挂着合时宜的浅笑,拢着袖口。 “元公公说笑了,这不是见纪公子入宫多日,还无缘得见,有些担心。” 他故作害怕地轻轻后退半步,“毕竟关心则乱,元公公,您说对吧?” 毕竟元齐自己的到来也不大合规矩,听了对方带刺的话,元齐也没有鱼死网破的心思,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 纪悲声手里的棋谱还摊开着,一旁小楷圈红批注的字迹整齐漂亮,稳稳当当放在桌上,却似是吸引了宋九歌的视线。 他挑挑眉,凑过去看。 “纪公子还有这样好的兴致?” “左右无事,”纪悲声抬眸看向他,随即轻轻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敌意,让人无端发毛,“聊以打发时间。” 宋九歌“哦”了一声,笑着拎起书本,“巧了,本宫也感兴趣,可否借来翻看一二?” “贵君殿下自便。” 纪悲声不想牵扯到无端的瓜葛,侧过头去。 哪知对方象征性翻了几页,忽然竖起眉毛,神情严肃起来。 “纪公子,这书的来历……” “私入中宫取先君后遗物可是重罪,纪公子,先君后的棋谱可从未出过中宫,你如何解释?” “棋谱来历与我无关。” 这堆书本就是下人取来堆放在角落的,现下即使要抓人,他也认不出那人的面容。 纪悲声盯着他手里的书,兀自叹了口气。他倒是没想到,这位贵君是个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贵君殿下说笑了,纪小郎君入宫才几日,出殿次数又才几日。何况小郎君腿脚不便,即使对宫中地形感兴趣,又从何知晓君后殿下所藏棋谱在何处?” 纪悲声还没顾得上多言,元齐先已冷笑一声。 “今日奴才与纪小郎君探讨棋技,贵君殿下便恰巧出现……那奴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取书的下人与贵君殿下的关系,会不会更紧密呢?” 宋九歌冷下脸。 “元公公,说话前还请三思,本宫清清白白,莫要乱泼这般脏水。” “奴才失言,”元齐也收敛下来,自知说话有些过火,“还望贵君殿下莫要怪罪。” 纪悲声看出对方的袒护,意外地抿了抿唇,“宫中之人以陛下为尊,贵君殿下若是心中有疑,大可去向陛下求个说法。” “草民人微言轻,即使说些什么,恐怕也没有下人在意。” 他对上宋九歌的视线,分明是仰视的姿态,气势却与对方打了个平手,仿佛早已养成的习惯。 宋九歌不由得头皮一麻,“你……” “陛下到——!” 门外小侍朗声,打断了殿内的暗潮涌动。 三人皆是意外,一齐垂下头行礼。 纪悲声腿脚不便,便只是直起身,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 他手腕的淤青裸露在外,楚嗣霜走进带来的风掠过,无端生了冷意。 “宋贵君,”楚嗣霜视线落在宋九歌身上,眉头紧皱,左手虚虚握成拳,“朕记得未曾传你。” “陛下,”宋九歌泫然欲泣,连忙跪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臣妾是关切纪公子安危,才贸然前来,哪知道牵扯出君后殿下的旧物……陛下若是要罚,便罚臣妾吧!” 楚嗣霜定定看着他,半晌冷笑一声。 “那棋谱是朕叫人取来的,你倒是做起好人从中作梗?” 他没有再看宋九歌发愣的表情,按了按眉心,强压下心里阵阵不悦。 “你既这么爱管,朕便成全你,回去好好反省一月,整理你殿中杂物遗书吧。” 宋九歌猛然抬起眼,眸中的不可置信远胜过伪造出的悲伤,一时忘了尊卑,嗫嚅两句:“不,我爹他……” 几个细碎的字音从喉中溢出,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匆忙噤声,垂下头去。 他鬓边铃铛徒劳的晃着,殿里无声冷寂。 贵君很快被人带回去。 纪悲声始终垂着头,没看任何人,低久了头脖颈阵阵酸软。 “请陛下责罚。” 元齐“扑通”跪下,表情木然着,磕了个头。 他今日,倒也是如宋九歌所言,关心则乱。 前头有宋大人那老匹夫压着,皇帝都能罚贵君禁足一月,当真是动了怒的。 得了。元齐在心里哀嚎一声。他今日是打折了腿也不为过了。 楚嗣霜半晌没说话。殿里轻烟一缕一缕,缓缓覆上纪悲声的面,雾中越发不真切,越发与那人身影重叠。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语气里隐隐有疲惫。 “元齐。” “奴婢在。” “做好你分内之事,”楚嗣霜看着亦友亦兄的大太监,眼里怀旧的情绪转瞬即逝,“朕不希望你再被人揪住小辫子,你可明白?” 元齐愣了一下,心中石头骤然落地,却还有一分不可思议,涩声道:“奴婢明白。” 楚嗣霜已无心再多言,疲惫地转过身去,“自己去领罚吧。” 元齐如释重负,几乎是一路跪着出去的。 “你有什么对朕说的?” 方才的热闹消失,殿里空旷凄冷,纪悲声的手不动声色地抓紧了被褥。 终于轮到他了吗。 “我……不该与贵君殿下起争执。” “也不该乱涂画君后殿下的遗物。” 不知道是哪个词刺到楚嗣霜,他靠上前,抓起纪悲声垂在褥上的手。 “还有呢,就只有这些吗?” 纪悲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不知心里作何想法。 天愈发凉了,连楚嗣霜的手都带着从外赶来的冷意。 “不该……不该想抗旨,逃出宫。” “就这些吗?”楚嗣霜皱起眉,“你为什么不同朕说贵君如何欺辱你,求朕替你做主?” 他敢吗? 纪悲声抬眸看他,难得对视一次。 看着楚嗣霜,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悲凉的嘲讽。 “草民不敢。” 他很少这么自称,几乎每次都是被楚嗣霜逼急了,才会自欺般用上。 楚嗣霜看了他一瞬,眸光微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罢了。” “贵君一向冲动刁蛮。朕赏你些东西,莫再与他计较。你可有想要的?” “想要的?”纪悲声眸光天真,歪了歪头,脖颈上的小痣也跟着晃,“草民想要的,陛下给不起。” “倘若我要陛下放我走呢。” 纪悲声叹了口气,声音滞涩。 就在楚嗣霜要发作前夕,纪悲声弯起唇,温声改口。 “我知道,陛下会说‘你想都别想’,然后继续把我锁起来,对不对?” 他从被褥里摸出那条冰冷的金锁链,在两人之间晃了晃。 多耻辱的象征啊。 “所以,陛下帮我找找阿黄吧。” 纪悲声垂下手。 沉重的金链子掉在他锦被覆盖的膝上,无知无觉。 第6章 第 6 章 “阿黄?”楚嗣霜皱了皱眉,随即意识到那是他的狗,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你在宫里好生待着,把身体养好,朕叫人替你寻。只是莫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他握着纪悲声的手,略微用力,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你明白的。” 纪悲声吸了口气,鬓边发丝随着呼吸微微颤抖,“我知道了。” 刨去他被拘来那日皇帝用了强,其余时候皇帝对他的态度,甚至都称得上仁慈。 给他置备高规格的服饰、餐食,还配了丫鬟小厮日常照料起居,甚至还安排太医来关照他的伤口,唯独将宋九歌送来的轮椅没收走。 据窗外窃窃私语的下人的表述,楚嗣霜给他安排的衣食住行仅次于先君后当年,甚至比宋九歌的待遇还要高上一大截。 只是似乎怕风声走漏,第二日他便再未见过那下人,而是换了一个更沉默寡言的少年。 皇帝……似乎在害怕什么,又在对什么保持沉默。 纪悲声心里有一层模糊的猜测,并没多想。 这几日楚嗣霜没再锁着他,那副金锁链落了灰,堆放在桌子一角。 宫中的主子少,宋九歌被禁足一时出不来,楚嗣霜不来给他找事,他就能安生惬意地过日子。 纪悲声白日里配合着太医用药,无事便研究棋谱,偶尔也听下人讲讲外界的趣闻,打发时间是次,他试图借着这些找回些自己的记忆。 就连下人都谙熟了纪悲声的习惯。 半夜不能将烛火尽数熄灭,至少要在大殿一角留一盏;不能对纪公子提起陛下,纪公子会烦心;纪公子吃完药,喜欢吃些酸甜的果子压一压…… 诸如此类,纪悲声自己不会要求,下人却想尽办法做到极致。 安生日子过了十日有余,就在纪悲声已经习惯一个人在宫中的日子时,楚嗣霜却忽然来了。 他来时夹杂着庭外落叶萧索的气息,是纪悲声喜欢的气息。 纪悲声这两日心情不错,见了楚嗣霜,难得主动行了礼。 “见过陛下。” 楚嗣霜凑过来扶起他,应了声。 这时候纪悲声才看到他身后跟着一溜下人,“这是?” 楚嗣霜从身后下人手中接过笼子,从中抱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卷毛小狗,小狗似乎刚会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粉嫩的舌头耷拉半截在外,耳朵晃着,很是活泼。 光是看它色泽漂亮光鲜的皮毛,纪悲声便能知道它价值的珍稀。 楚嗣霜递过来,他却没第一时间接过。 “陛下这是何意?” “你要寻的是什么土狗,土狗有什么好的,”楚嗣霜耐下性子,强行把“呜呜”叫唤的小狗塞进他怀里,“朕给你寻了只血统纯净又漂亮的狗儿来,比你那土狗好一万倍。” “可是……” 可是再纯净又漂亮的狗,也不是他花了几个铜板买来的阿黄。 这一刻,纪悲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默不作声接过小狗,扯着唇角自嘲一笑。 他和这小狗儿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被人豢养着的,给人逗乐的玩意罢了。 “那这狗若是病了呢?”他抬起眼看有些自得的楚嗣霜,年轻的帝王眉目凌厉俊朗,一双眼眸深如寒潭。 楚嗣霜不以为意,“病了?若是咬人的疯病,打死丢掉;若是能治的,且治几日看看,倘若还无好转,不如再买只新的来。” 果然。 纪悲声在心里悲戚一笑。 “我知道了。” 他的情绪明显消沉下去,楚嗣霜却不知为何。 “朕许久未来,你这几日过得如何,下人可有苛待?” 楚嗣霜传人布菜,侧过眸看他。 其实不问也罢,自纪悲声生出出逃心思那一日起,他便安插了人手在暗处盯着,每日都会来汇报纪悲声的情况。 有时候楚嗣霜在一旁处理着头大的琐事,听着暗卫絮絮着纪悲声的喜悲,知晓对方今日多笑了几次,多看了几页书,心里也会萌生出几分惘然。 他对纪悲声的了解,几乎就是在这一日日的窥伺中补齐的。 有时楚嗣霜也会谴责自己,却已无法收手。 就这样维持着表面功夫,得过且过吧。 纪悲声是个细致内敛的性子,明明外在瞧着孤僻冷清,却爱吃甜食,亦爱喝热酒热茶,从来不苛待下人。 也同他的阿岚一样喜欢下棋。 偶尔意识微微混沌,他也会想,如果纪悲声与阿岚遇到,会不会也能成为挚友。 可是没有如果了。 他的阿岚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他尽管不信,却也无可奈何。 阿岚死在深不可测的悬崖之下,是为了保护他才落得如此下场的。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是愧疚。 而这份愧疚被他刚愎自用地收藏起来,隐隐成为他肆无忌惮伤害纪悲声的刀锋。 这些话,尽数隐藏在暗卫来来去去的身影之间。 谁也没有立场说出口。 宫人一样一样把菜端上,精致鲜艳的菜品摆在特质的饭盒中保温,带进殿时还冒着丝丝热气,却几乎没被水汽熏染。 不少酥点口感依旧香脆,格外诱人。 “怎会,”纪悲声有一搭没一搭晃着筷子,看到楚嗣霜亲自为自己夹菜,微微蹙眉,却还是乖乖吃下,“陛下的人,自然都是公事公办、训练有素的。” 他的回答一向中规中矩,了无乐趣,楚嗣霜抬眼看着,却觉得对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那只雪白的小狗被下人抱下去,此时正在殿外撒欢,小小身板叫起来却很响亮,很有活力。 楚嗣霜也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起身,“宫里的菊花快开了,你过些日子有兴致,叫人带你出去瞧瞧吧。” 这是要给予他一部分的自由。 纪悲声闻言,微微挑眉,下意识答了句:“谢陛下。” 话音刚落,他却也梗了一瞬。 这本是属于他自己的自由,却早已大权旁落,成为楚嗣霜的一丁点恩赐。 他当真……越发麻木了。 楚嗣霜不知道他心里这些繁杂情绪,看着对方冷淡的面上露出些旁的表情,却也觉得好受许多。 简单交代完下人,楚嗣霜先行一步回去处理政务。 纪悲声盯着他的背影,慢慢叹了口气。 阿翠松了口气,凑过来,满心满眼好奇。 “公子,陛下这是……没生您的气啊?” “生气又如何,”纪悲声取来帕子擦了擦唇角,转头看向阿翠,“生杀予夺的大权在陛下手里,他若真容忍不得,砍了我便是。” “公子,这种话就莫要说了……”阿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扭了扭新染蔻丹的指尖。 纪悲声心情好了些,不动声色地抿唇,“好了,我知道,你推我回去吧。” 他今日要好好研究那本棋谱。 前几日粗略一瞧,才发现那位君后是个同自己极为投缘的人,对方在棋局的造诣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出一大截。 可自己却能精准理解到对方字里行间的想法,并且落实到指尖,更觉得奇妙非常,尽是精妙巧思。 这份隔空的心有灵犀下,纪悲声更好奇这位君后是何等人物。 可惜人已经不幸罹难,也算是无缘得见了。 也不对,毕竟他是因着这幅与先君后相似的皮囊,才被人迷晕了带入宫的,若是先君后还幸存于世,他也没有和对方心灵共鸣的机会。 纪悲声撂下书,顿觉世事荒谬非常。 他向下人要了热茶,恍恍惚惚自斟自酌半晌,不觉春困秋乏,趴在棋盘上缓缓睡去。 窗子被风吹开,转轴一晃一晃,发出喑哑的摩擦声,却没能吵醒殿中伏案而眠的清瘦青年。 一片红叶顺着大开的窗落在地板上,被金灿灿的午阳晒得发亮。 楚嗣霜听着下人的汇报,从他窗前路过,只是余光一瞥,便走不动道,改了脚下方向,向对方的窗口靠过去。 他赐给对方的小白狗在自己脚下转来转去,吐着舌头,仰头看着树枝上清洗羽毛的禽鸟。 林叶婆娑,细碎的光斑像是从青年眉眼间筛过一般,柔和而缱绻。 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给两人之间的距离覆盖上一层浅浅的轻纱。 纪悲声颧骨一侧被棋子硌得泛红,蹙着眉偏过头去,刚好露出一片绯红色,衬得眉眼更温柔。 这副模样几乎难以和他咬着牙落泪的模样重叠。 楚嗣霜有一瞬间恍神。 他不该是这样的,那他本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屋子里浅眠的人微微动了动,楚嗣霜立刻变了神色,带着下人做贼一般绕开。 直到回归原路,楚嗣霜心里才蓦然生出几分荒谬的好笑。 这里是他的宫殿,他是天下的皇帝,他为什么要跑。 摇摇头甩掉这些想法,楚嗣霜恢复那副无悲无喜的严肃神情,对着一旁吓破胆的内侍道:“接着说。” 内侍颤巍巍地“诶”了一声,险些腿一软跪地上。 除去和君后殿下相处时,他什么时候见过皇帝露出这幅模样。 莫非这小郎君真能顶替君后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一句入青云……好像也不一定,毕竟贵君殿下势力广大,若是强强联手也说不好…… 他在心里嘀咕一阵,猛然对上楚嗣霜不悦的神色,额上出了一溜儿冷汗,忙不迭开口。 “不过,也有将军认为北祁只是一群蛮子,且按兵不动,试探对方口风……” 楚嗣霜不悦地“啧”了声,低声骂了句:“废物点心。” 随即也顾不得身后跟着的人,猛然加快步伐,拂袖而去。 内侍擦了把冷汗,连忙小跑着追上去。 纪悲声一觉睡醒,才发觉枕着的胳膊早已麻木。他一低头,先瞧见地上的红叶,微微卷了边,形状却依然很漂亮。 阿翠见他醒了,将小白狗抱进来给他逗乐,顺嘴提了一句:“公子,这小狗儿还没有名字,不如您给取一个吧。” 纪悲声看着它咕噜噜转的大眼睛,随口道:“就叫葡萄吧。” 阿翠甜甜“诶”了声,立即会意,逗弄怀里的小毛团,“葡萄,葡萄,以后你就有公子赐下的名字啦。” 纪悲声瞧着对方模样,难得失笑。 在殿里又休息几日,楚嗣霜亲自命人送了架轮椅来,用料和制作工艺都属上乘,甚至连座椅上都安了绸子制的软垫,比起纪悲声用过的都舒适太多。 设计的匠人特意设计了手动的部分,这样纪悲声独自出殿行动也不成问题。 说内心没有一分触动自然是假的,纪悲声盯着座椅上的云纹团花,一时说不出话。 “替我谢过陛下。”他对着下人温柔笑了笑。送轮椅的下人没见过他这么温柔漂亮的模样,仓皇也羞红了脸。 想起楚嗣霜说过秋日有菊花可赏,纪悲声说服了阿翠,让他一个人出去逛逛。 其实不止是菊花,秋日里一切都格外明媚动人。 殿外穿过回廊便能瞧见湖泊,湖水清棱棱,透出些金灿灿的鱼背鳞光,几卷枯荷犹在,出露水面,形单影只。 纪悲声盯着湖里的鱼看,一时没注意到眼前来人,听着一句猛然响起的“当心”,才骤然回过神,堪堪与来人错开。 他惶恐,连声道着抱歉,“可有伤到你?” 来人摆摆手,叫他安下心。 “无妨,并无刮擦,公子日后可要多注意些。” 纪悲声安下心来,想要离去,却又被那人叫住:“公子留步。” 那人似乎怕他走得急,又匆忙靠上前来,“从未见过公子,不知公子是……” 这一句却又戳到纪悲声的心事,他顿了顿,勉力一笑,“无名无分,身份尴尬,大人莫要多问了。” 来人眸光微动,眼神落在他面上,顿时了然,并未深入。 他对纪悲声介绍自己。 他名云漪,是宫中任职的云太医的长子,近几日跟着父亲在宫中学习,为不日入宫就职积累经验。 眼前人也是丰神俊朗的好皮囊,虽不及纪悲声那般清冷绝艳,也不比楚嗣霜带着邪气的威严令人难忘,却也是生得周正英俊的。 见纪悲声喜欢,云漪又亲自帮他涉浅滩寻了几支枯莲蓬来,拿在手中摇晃作响。 他难得见这些玩意,死寂一般沉闷眼里有了新奇。 看纪悲声喜欢,云漪唇角也噙起一抹笑意,觉得他的性子十分有趣。 纪悲声颇不自在地顿了顿,忽而试探地问对方:“云公子曾经……可见过我?” 云漪眨了下眼,半晌摇头,“无意欺瞒,确实未曾见过公子。否则如公子这般容貌,怕是见之难忘、寤寐难眠的。” “不过,”他笑着看过来,“愿与公子做个朋友,不知公子是否赏脸?” 他极少听这种话,闻言侧过脸去,低头道:“公子这种话,还是不必多说的。公子愿意,自然盛情不却。” 云漪见他难为情,爽朗地笑笑,“罢了,是我失言,以表诚意,可否允我为公子看一看这腿伤。” 他自然应允,带人到隐蔽处,挽起衣摆与裤腿,露出一双纤瘦修长却病得苍白的腿。 云漪沉下面色仔细瞧了瞧,又轻轻按压几处,“可有感觉。” 随着对方动作,纪悲声一会点点头,一会摇摇头。 时间流得比湖中的潮波要慢得多。 忐忑地盯着对方凝重面色,纪悲声死灰一般的心猛然狂跳起来。 他,会有机会吗? 在村里见过的大夫都说,他从被人捡回去就双腿瘫痪,找人瞧了也药石无医。 其实他本该认命当个残废,为何此时,心里仍然会不合时宜地涌上这般激情。 半晌,云漪放下他的裤腿。抓着他的手,目光含笑却又坚定。 他对上纪悲声的眼睛,后者不安地抿了抿唇。 “公子的腿还能治,下官不才,愿勉力一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