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第1章 粪土与朱门 (一) 腊月十八,粪坑结了一层薄冰,像蒙了层浑浊的玻璃。 陈弃蹲在坑边,木棍削得尖尖的,正小心地去捅那冰面。冰下沉着三枚铜钱,是他清晨失手滑落的,此刻像三只冻僵的眼珠,隔着冰层与他对望。风从土墙的窟窿里钻进来,刮在脸上,不锋利,却磨得人皮肉生疼。他缩了缩脖子,那件四处漏风的棉袄便往脖领里灌进更多的冷气,一直凉到脊梁骨。 名字是祖父给的。老人把他从这粪坑边捡回来时,浑浊的老眼望着坑里漂浮的污物,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是这家里多余出来,该被丢弃的一块肉。” 陈弃。多余的,该被丢弃的。这名字像烙印,跟着他十几年。 他捅得专注,冰面发出“喀啦”的脆响,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粪水的酸腐气混着凛冽的寒气,一股脑儿钻进鼻腔,成了他十几年人生里最熟悉的味道,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那三枚铜钱能换两个杂面馍,或者一小块猪油,让肚子里那团永不餍足、烧得他心慌的饿火,暂时歇息片刻。他想着那热乎乎的馍,口水悄悄咽了下去,肚子却叫得更响了。 巷口忽然响起锣声,很急,还夹杂着马蹄敲打冻土的闷响,像捶打着破鼓。这种热闹与陈弃无关,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连眼皮都没抬,心思全在那三只“冻眼珠”上。直到那锣声、马蹄声,竟在他家那扇一推就倒、歪斜着靠在门框上的破木门前,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呜咽的声音。 门被拍响了,不是往常债主那种要拆房子的砸法,带着一种奇怪的、克制的急促,仿佛门外的人既想叫开门,又怕惊动了什么。 陈弃捏着木棍,慢吞吞地走过去,冻僵的脚像踩着棉花。他拉开门栓。 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地上的雪沫,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眯缝的视野里,只见一片刺眼的红,红得灼人。几个穿着簇新官服的人站在门外,像一群突然降临的神祇,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为首一个面白无须,脸上光滑得不见一丝皱纹,手里捧着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绢布,那绢布如此华美,仿佛不该出现在这贫瘠之地。他身后,是本县的县太爷,平日里出行八面威风、前呼后拥的父母官,此刻却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谄媚与惶恐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 “恭喜陈老爷!贺喜陈老爷!高中甲辰科二甲第十八名进士!”那白面人展开绢布,声音又尖又亮,像瓷器刮过冰面,刺得人耳膜生疼。 陈弃没动。他看了看那卷华丽的绢布,又看了看卑躬屈膝的县太爷,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里那根还沾着污秽、散发着淡淡臭气的木棍上。他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这突如其来的喧闹。 “陈老爷?”白面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面具裂开了缝,看向县太爷。 县太爷赶紧上前一步,几乎是贴着陈弃的耳朵,低喝道:“陈弃,还不快接喜报!天使大人亲至,天大的恩荣!你祖坟冒青烟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撒了一把沙子,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你们认错人了。那个能读书,能考试,能写出锦绣文章的陈弃,是城东米铺陈老板家的独子,和他这粪坑边捡来的、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弃儿,不过是共用了一个名字,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间,如同云泥。 可他看见了县太爷的眼神,那不是恭喜,是命令,是威胁,深处还藏着一丝他看不分明的、近乎恐惧的东西。他忽然想起,半月前,似乎听人说起过,城东的陈公子赴京赶考,回来时乘的船在江上翻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当时他正蹲在沟边挖野菜,听了也只当是听了个遥远的故事。 风更冷了,吹得那绢布哗啦啦响,像招魂的幡。 他松开了手,那根捅粪坑的木棍“嗒”一声掉在脚边,滚了两下,停在了一坨冻硬的粪块旁。他伸出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做粗活、冻疮刚愈,布满了裂口和茧子,污黑得即使用力搓洗也显得不干净。 他接过了那卷光滑冰凉的绢布。 指尖触到的那一刻,他浑身一颤。那是一种他从未触摸过的质感,像梦里才有的云锦,柔软而坚韧,又像一块被夏日阳光晒暖的青石,带着奇异的温润。和他平日里摸到的粗麻、冻硬的窝头、冰冷的粪棍,全然不同。这种感觉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激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陈老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咱家进京吧。朝廷授官,耽搁不得。”白面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带着宫裡人特有的拿捏。 陈弃没说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喜报,那上面的墨字一个个在他眼前晃动,他一个也不认识。它们像一群神秘的符号,宣告着他命运的陡然转折。他只认得那方朱红的大印,鲜艳夺目,像一滴滚烫的血,突兀地滴在了他灰暗、单调的人生画布上。 他转过身,走回那间四处漏风、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茅屋。屋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一口掉光了漆、空空如也的木箱。他把那卷价值千金、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绢布,小心地放在床上,和那几件打满补丁、散发着身体气味的衣物放在一起。鲜明的对比,显得如此荒诞。 然后,他走到屋角,那里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是他昨天从结冰的河里敲回来、还没用完的清水,水面也结了一层薄冰。他蹲下身,砸开冰面,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一遍,一遍,用力地搓洗。指甲缝里的黑泥,冻疮裂口里渗出的血丝,混合着清水的冰冷,在指间纠缠。 好像要把那十几年的污秽,连同“陈弃”这个名字原初的、带着抛弃意味的命意,都从指缝里洗掉。 水花溅起,混着血丝,在瓦罐里漾开淡淡的、蜿蜒的红,像一幅写意的、关于贫穷的画。 门外,官靴不耐烦地踩着冻土,发出笃笃的声响。门内,他沉默地洗着手,只有水声哗啦。 洗了很久,直到指节发白、麻木,直到那水红得刺眼,直到他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 (二) 马车动了,轮子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呀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车厢里铺着厚实的毯子,熏着淡淡的、他说不出名字的暖香,甜腻得让人头晕。陈弃缩在角落,身子随着车辙的滚动微微摇晃。他不敢坐实,屁股只挨着一点边,仿佛那柔软的垫子会长出刺来,会把他这身粗皮糙肉硌疼。 县太爷备的这辆车,很暖,暖得让他发慌,像钻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过于舒适的壳。他这辈子没被这么暖地包裹过,像一块被丢进温水里的冰,正在不可抗拒地融化、消失,连带着过去那个在粪坑边刨食的自己。他偷偷把车窗的棉帘掀开一条缝,冷风像找到归宿般猛地钻进来,狠狠刮在他脸上。这熟悉的、刀子般的冷,反而让他好受些,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是那个陈弃。 车外是官道,平整、宽阔,是他从未走过的路。路两旁的枯树,枝桠狰狞,像一排排瘦骨嶙峋、向天乞讨的饿鬼,向后飞跑。偶尔能看到一些矮小的土房,墙皮剥落,比他那间茅屋好不了多少,几个穿着破烂棉袄、袖口露出脏污棉絮的孩子站在路边,袖着手,呆呆地望着这辆华丽的、与他们无关的马车。 他们的眼睛很大,嵌在冻得发紫、皴裂的小脸上,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麻木。像他曾经一样。 陈弃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几天前的自己。不,几天前,他连这样站在路边看马车的资格都没有,他应该在粪坑边,或者在哪个土沟里,像野狗一样刨食,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车里还坐着那位“天使”,姓孙,是个太监。孙太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又像是不屑于看这车外的荒凉。但他偶尔睁眼扫过陈弃时,那目光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轻飘飘的,不带重量,却让陈弃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比外面的风更冷。 “陈公子,”孙太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破车厢的寂静,惊得陈弃几乎跳起来,“京城不比乡下,规矩大,水也深。有些话,该烂在肚子里,就得让它烂透,连臭味都不要飘出来一丝。” 陈弃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仿佛声音也在这温暖的牢笼里被禁锢了。 孙太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又闭上了眼。“睡会儿吧,路还长着哩。” 陈弃哪里睡得着。他感觉到马车轮子碾过一块石头,车厢颠了一下。就这一下,他怀里有个硬物硌了他胸口,生疼。是那卷喜报。他用一层油布仔细包了,贴身藏着,像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也像藏着一块烧红的炭。那卷东西,现在比他的命还重。命可以丢,这东西,丢不得。 傍晚,车队在一处驿馆停下。驿馆的官吏早就候在门口,穿着体面的公服,点头哈腰,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恭敬,把他们像迎神一样迎进去。饭菜摆了一桌子,碗碟精致,很多菜式陈弃没见过,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颜色鲜艳得可疑。他只认得中间那盘油光光、皮肉饱满的烧鸡,像个小山丘。 孙太监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优雅,筷子起落间没有一点声音。陈弃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筷子,那双握惯了木棍、搬惯了重物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微微颤抖。他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肉很香,很软,几乎不用嚼就化在嘴里,像一团温热的油。可他却尝不出味道,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吞咽变得极其困难,每一下都像在吞石头。 他想起离家前,用那三枚从粪坑冰层下费劲捞出来的、还带着污迹的铜钱买的最后一个杂面馍。硬得像石头,硌得牙床生疼,得就着冷水才能一小块一小块地咽下去。但那食物的感觉是真实的,粗糙的颗粒磨过喉咙,落在胃里是沉甸甸的,能真切地感觉到活着。 而这桌上的鸡鸭鱼肉,吃进去,却像吃了一口空气,除了腹部的饱胀,什么也没留下。 夜里,他躺在驿馆柔软的床上,被褥蓬松温暖,他却翻来覆去,像躺在针毡上。被褥太软,太暖,他浑身不自在,皮肤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舒适。黑暗中,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粪土、霉烂和贫穷气味的家的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只有驿馆熏香的腻人甜味,像一张无形的网,裹得他透不过气。 他坐起身,摸索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供他洗漱用的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清水,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蹲下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这个动作让他稍微安心了些,仿佛通过这熟悉的冰冷,触摸到了那个真实的、卑贱的、却属于他自己的过去。 第二天,他又变成了哑巴。孙太监不问,他就不说。驿馆的官吏向他请安,称他“陈老爷”,他只会僵硬地点头。他像个灰色的影子,被这辆华丽的马车拖着,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官道上沉默地前行,离熟悉的故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京城越来越近。 离京城越近,官道上的车马越多,形制各异,装饰华美。他看到更多穿着绫罗绸缎、环佩叮当的人,看到更多像孙太监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深沉如古井的脸。他们构成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光鲜,耀眼,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冰冷,像上了釉的瓷器,好看,但碰不得。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陡然增大。孙太监睁开了眼,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到了。” 陈弃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迎接一场审判,然后掀起了车帘。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灰色的、巨大的墙,像一条匍匐的巨龙,又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横亘在前方,高得望不到顶,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城墙下,是一个巨大的、深邃的门洞,黑黢黢的,像巨兽贪婪张开的嘴。无数的人、车、马,像被无形之力驱赶的蝼蚁,渺小而又忙碌,从那嘴里进进出出,被吞噬,又被吐出。 喧闹声、叫卖声、车马声、呵斥声、孩童的啼哭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搅拌、发酵,形成一股庞大而粘稠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从这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掀出去。这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也充满了挣扎。 阳光照在巍峨的城楼上,琉璃瓦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光芒,像巨兽鳞片的反光。 陈弃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睛,仿佛那光芒能灼伤他。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肠胃翻搅。这眩晕并非来自舟车劳顿,而是源于一种认知上的彻底崩塌。他过去十几年所认知的、那个以粪坑和破屋为中心的“天地”,在这一刻,被这道巍峨的城墙、被这无边的喧嚣,彻底碾碎了,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马车缓缓驶入那黑暗的门洞。 光线骤然暗淡,仿佛从白昼一步跨入黄昏。空气变得阴冷、潮湿,混杂着牲畜的臊气、尘土、汗臭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复杂体味,还有一种陈年石头特有的腥气。车轮在门洞内的石板路上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回响,咚……咚……咚……像沉重的鼓点,不紧不慢地敲在他的心口上,敲得他心慌意乱。 短暂的、与外界隔绝的黑暗笼罩了他,像一层厚厚的裹尸布。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他忽然清晰地闻到了。 那股来自他灵魂深处的、粪坑边独有的、混合着贫穷、卑贱与绝望的、刻骨铭心的味道。 这味道,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顽固,像附骨之疽。 它似乎比外面整个京城的光鲜与喧嚣,还要真实,还要持久。 它跟着他,一起进了这座巨兽的肚子里。他知道,这辈子,恐怕都甩不脱了。 (三) 马车从门洞的黑暗中钻出来,像是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光线重新涌入,却不再是乡野间那种坦荡的、毫无遮拦的亮,而是被无数高低错落的楼阁、飞檐翘角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带着浓重阴影的光。明暗交错,晃得人眼花。 声音也更稠密、更嘈杂了。叫卖声、车轴吱呀声、马蹄嘚嘚声、官差呵斥声、女子的笑语声、乞丐的哀告声……拧成一股浑浊不堪、泥沙俱下的河流,汹涌地冲刷着耳朵,让人无所适从。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香、女人发间桂花油的甜腻、骡马拉出的新鲜粪便的臊气、阴沟里泛起的腐臭味、脂粉香、酒气——混合成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具有侵略性的暖风,蛮横地包裹住他,无孔不入。 陈弃贴在车窗边,眼睛不够用了。街道那么宽,能并排跑七八辆马车,路面是平整的石板。两旁店铺林立,幌子迎风招展,用金线银线绣着他看不懂的陌生字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行人如织,穿着颜色鲜亮、质地不一的衣裳,脸上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或匆忙或悠闲或精明或麻木的神情。 他们活得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孙太监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嘲笑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局促样子。“陈公子,收起你那点眼珠子,京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惊奇。看多了,眼会瞎。”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宅邸前。门楣不算最气派,没有张牙舞爪的石狮,但干净、肃穆,透着一股不显山露水的威严。两个石狮子蹲在门前,眼珠是空的,黑洞洞地望着虚空,看不出喜怒。没有匾额,不知道主人是谁。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身形瘦削、管家模样的人无声地迎出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他先对着孙太监深深躬身,然后转向陈弃,脸上是一种打磨过的、毫无温度的、程式化的恭敬:“陈老爷,住处已备好,请随小的来。” 宅子里面比外面看着更深,曲径回廊,一重又一重。廊柱是暗红色的,漆色沉黯,仿佛吸饱了岁月的阴影。地板是青黑色的,打磨得光可鉴人,踩上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嗒,嗒,嗒,空落得让人心慌。他被引到一间厢房,里面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依旧是没有烟火气的、过分的整洁,像没人住过的客房,或者说,牢房。 “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拉一下床头的绳子即可。”管家递过一套折叠整齐、浆洗挺括的衣物,是和他身上粗布棉袄截然不同的细棉布,带着皂角干净而单调的气味。“明日,会有人来教您规矩。”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念着早已写好的台词。 门被轻轻带上,几乎没有声音,像怕惊扰了谁。 陈弃站在原地,很久没敢动。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尘土和旅途疲惫的旧棉鞋,鞋底还带着乡下的泥块,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模糊而肮脏的脚印,像闯入者留下的罪证。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几乎想蹲下去,用袖子把那脚印擦掉。 他终于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很硬,但铺着的褥子柔软。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套新衣服,布料细滑,带着凉意,像某种温顺小兽的皮毛。这触感提醒着他身份的转变,但他心里却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 晚上,有人轻轻敲门,然后无声地送来饭菜,四菜一汤,白米饭粒粒分明,菜肴精致得不像食物,倒像仅供观赏的摆设。他默默地吃,机械地咀嚼,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如同嚼蜡。饭后,另一个仆人端来热水让他洗漱。他看着铜盆里晃动的、自己模糊而陌生的倒影,那张被风霜刻蚀过的脸,在摇曳的水波中扭曲、变形,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管家便带来了一个人。那人四十上下年纪,面白,微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长袍,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飘在地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 “陈老爷,这位是秦先生,今后由他教导您翰林院的规矩和礼仪。”管家说完,便像完成任務般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像一道瞬间消散的影子。 秦先生上下打量他,目光像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量着他的身高、骨架、肩宽,最后,那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他的手上。陈弃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仿佛那双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伸出手。”秦先生说,声音平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像冬天的冻土。 陈弃僵了一下,喉咙发干。他慢慢伸出手,摊开掌心。那双手,指甲缝里或许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垢,掌心和指腹是厚厚的老茧,手背上还有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暗红色疤痕和裂口。 秦先生捏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不容挣脱。那手指冰凉、干燥,像蛇的皮肤。他仔细看着陈弃手上的每一处细节,像是在鉴赏一件破损的、有待修复的古董,目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审视。 “握笔。”他松开手,递过一支早已备好的、笔杆温润的毛笔。 陈弃接过。他认得笔,小时候趴在村学窗外偷看过里面的孩童习字。他也曾用树枝在沙地上、在雪地里,依葫芦画瓢地划拉过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但他从没真正握过这样一支正经的、属于读书人的笔。笔杆光滑,带着微凉的温度,却让他觉得烫手。 他笨拙地用手指圈住笔杆,像握着锄头。 “不对。”秦先生的手指搭上来,纠正他的姿势。那冰凉的触碰让他控制不住地一哆嗦。“手腕要虚,指要实。力从腰发,贯于指尖,而非用死力。” 秦先生的手带着他,在空中虚划了几个基本的笔画。横、竖、撇、捺。陈弃浑身僵硬,关节像生了锈,感觉自己像个被牵线的、毫无生命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来自外力的操控。 “你不再是那个在土里刨食的陈弃。”秦先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冰冷,清晰,像一把小锤子,一字字敲进他的脑髓,“你是进士陈弃。翰林院庶吉士。你的手,将来是要写奏章,批公文,执掌权柄,决定他人生死的。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陈弃就在这座无声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宅院里,跟着如同鬼魅般的秦先生学习。学如何正确地握笔,学如何不轻不重地磨墨,学写那种端正、规范、却毫无个性与生气的“馆阁体”。学走路时步幅多大,学站立时身姿多挺,学作揖时弯腰几度,学应对时目光何处。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成最细微的部分,然后被反复纠正,直到他做出一丝不差、如同模具刻出来的样子。 秦先生很少说废话,教导也仅限于动作和格式,从不解释缘由。他从不问陈弃的过去,仿佛那是一片需要被彻底遗忘的废墟。他也从不谈及未来,仿佛陈弃只是一块需要被雕琢成特定形状、派上特定用场的木头,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一天,练习跪拜起身时,陈弃的膝盖不小心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钻心的疼瞬间传来。但他没出声,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便继续一丝不苟地完成整个动作,仿佛那疼痛不属于自己。 秦先生站在旁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疼,就记住这疼。在这京城里,在这官场上,骨头硬,不如骨头听话。听话,才能活得久。” 陈弃低着头,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青砖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他看着地上砖缝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挣扎求生的灰尘。 他想起了老家粪坑边那根捅冰的木棍,想起了瓦罐里自己搓洗手时混着血丝、渐渐变红的水。 那些是看得见的脏,是物质的,可以清洗,至少是部分清洗。 而这里,这整洁得近乎诡异的宅院,这冰冷到极致的规矩,这要求他彻底忘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教导,是一种看不见的,往骨头缝里、往灵魂深处钻的脏。这种脏,无从洗起。 晚上,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他主动要求换掉了那柔软的、让他不安的褥子),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不是磕碰的皮肉疼,而是一种被无形的东西挤压、扭曲、重塑所带来的、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酸胀和疲惫。 他翻了个身,面朝冰冷的、刷着白灰的墙壁。 黑暗中,他慢慢蜷缩起身体,膝盖顶住胸口,像一个终于感到寒冷和无助的孩子。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微若游丝的声音,极轻地,念了一遍那个赋予他最初身份、也带给他最初耻辱的名字: “陈弃。”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 (四) 日子在笔尖与青砖的反复磨蚀中,像凝滞的墨汁般,缓慢而粘稠地流过。陈弃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似乎被灌进了沉重的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秦先生的教导不再局限于僵硬的姿态与枯燥的笔墨,开始涉及其它,一些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御史台王大人,籍贯陇西,三代清流,好茶,尤嗜蒙顶石花,忌人谈论其祖上曾贩盐起家。” “户部李侍郎,出身江南士族,家资巨万,性俭,恶奢华喧哗,但其侄子在扬州盐引一事上,手伸得颇长。” “北镇抚司赵指挥使,姓赵,名罡,陛下潜邸旧人,不喜文臣,忌谈边事,尤其厌恶旁人提及其早年行伍时,曾在一次败仗中被俘月余的旧事。” 秦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彩,像在念一本与他毫无关系的、记录着京城人物**的账簿。陈弃默默听着,垂着眼,将这些名字、籍贯、喜好、禁忌、乃至见不得光的隐秘,如同背诵圣贤章句般,一字字、一句句,强行刻进脑子里。他知道,这些不是风雅的知识,是保命的符咒,或是未来某一天,能无声无息勒死自己或别人的绳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 他偶尔会走神,想起城东那个淹死的、素未谋面的陈弃。那个真正的进士。他读过什么书?四书五经?策论文章?他可曾寒窗苦读,期盼着一朝成名天下知?他可曾想过金榜题名后的风光,跨马游街,琼林赐宴?他死的时候,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是何种感觉?绝望吗?还是解脱?这些念头像幽暗水底偶然冒起的气泡,刚接触到意识的微光,就被秦先生那适时扫过来的、冰冷如刀的目光,或者被他自己内心强行压下的、对于未知命运的恐惧,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碾碎在黑暗里。 他不再去房间角落的铜盆边搓手了。那盆水每天都由沉默的仆人换得干干净净,清澈见底,映不出他想要的、属于过去的痕迹,也洗不掉那已深入骨髓的、另一种形态的污浊。 一天傍晚,冬日天黑得早,秦先生比平日早到了半个时辰。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素净衣裙、低眉顺眼、如同哑巴般的婢女,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澜衫,一双厚底官靴,甚至还有一顶代表身份的方巾。衣物是沉稳的青色,针脚细密。 “换上。”秦先生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说明。 陈弃依言照做,在婢女无声的协助下,脱下旧衣,换上这身象征着他新身份的“皮”。细棉布贴着皮肤,是一种陌生的、略带僵硬的柔软。靴子有些紧,包裹着脚,走路时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让他很不习惯。他走到房间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子里,一个面目模糊、穿着体面衣冠的陌生人,与他面面相觑。镜中人的眼神空洞,带着一丝茫然,与他记忆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秦先生走近,仔细替他整理好衣冠的每一个褶皱,拉平袖口,正了正腰间的束带,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得像在完成一件即将进献的珍贵作品。他的手指偶尔碰到陈弃的皮肤,依旧是那种毫无温度的冰凉。 “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秦先生最后替他正了正头顶的方巾,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摩擦着耳廓,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看着地面。除非问到你,否则,你的舌头就是多余的。记住,多看,多听,多想,但一个字,也别说。” 说完,秦先生退后一步,垂手肃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也成了这房间里一件没有生命的、高级的摆设。 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骤然降临,如同实质般压迫着空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由昏黄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仆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像幽灵般点亮了角落里的两盏宫灯。光线并不明亮,昏黄柔和,只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两团模糊的光晕,将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留给更深的、蠢蠢欲动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时间在寂静中失去了意义。门外廊下,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几个人的,步伐一致,节奏均匀,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千钧重的压力,让原本凝滞的空气几乎要冻结成冰。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像被风吹开,没有发出一点吱呀声。 陈弃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那双新靴子一尘不染的鞋尖上,不敢移动分毫。他只能看到几片质地精良、颜色深邃、绣着繁复暗纹的袍角,悄无声息地移动进来,停在不远处。那袍角的颜色,是象征高位的深紫和暗红。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他感觉到目光,不止一道。那些目光像无形却冰冷的探针,在他新换的、合身得体的衣冠上缓慢逡巡,掠过他低垂的、纹丝不动的头顶,停留在他自然下垂、却微微有些僵硬的手指上。冰冷,审慎,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仿佛在评估一头刚从远方运来、有待驯服的稀有牲口,或是一件刚刚入库、需要鉴定其真伪与价值的器物。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疯狂流动、撞击血管的声音,咚咚,咚咚,响得像战场上的擂鼓,震得他脑仁发麻。他拼命克制,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牙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打颤。 时间在几乎凝固的沉默中,缓慢地、痛苦地爬行。 终于,一片最为厚重的深紫色袍角,向他所在的位置,不疾不徐地挪近了一步。停在他面前,咫尺之遥,他甚至能闻到那昂贵衣料上沾染的、更浓郁的檀香气。陈弃的呼吸几乎停止,心跳也漏了好几拍。 那人没有弯腰,身姿挺拔,只是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微微垂落下来,更加沉重、更具穿透力地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穿他灵魂深处所有的不安与秘密。陈弃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极淡的、清冽悠远的檀香气,混合着一种陈年顶级墨锭散发出的冷冽书香。 然后,在一片死寂中,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仿佛从鼻腔里发出的气息。短促,轻微。像是满意,又像是不置可否,更像是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无意识的生理动作。 那片深紫色的、代表着无上权柄的袍角,移开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如来时一般轻微、一致,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步步,消失在门外的廊道深处,连同那迫人的压力一起,渐行渐远。 压力骤减。 陈弃几乎虚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澜衫内层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敢妄动。 秦先生这时才仿佛“活”了过来,他走到陈弃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打磨过的平静。 “你可以休息了。”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那是谁,想问自己算不算“过关”,但看着秦先生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地脱下那身崭新的衣冠,换上自己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他自己的真实感。 夜里,他躺在硬的硌人的床板上(他主动要求换掉了柔软的褥子),睁着眼看头顶的黑暗。 那个带着檀香和墨香的人,是谁? 是那个将他从粪土里捞出来,放进这黄金笼子里的手吗? 他想起那人靠近时,自己感受到的、并非刻意却无处不在的威压。那不是孙太监的阴柔,不是秦先生的冰冷,而是一种久居人上、执掌生杀予夺的、理所当然的力量。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 在这个庞大的、黑暗的京城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一枚棋子。 他是一枚被放置在棋盘上,正被棋盘另一端,那双隐藏在更深阴影里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的棋子。 而那阴影,深不见底。 本人的处女作,谢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可以指出我的不足和缺点,后续会推出更好看的作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粪土与朱门 第2章 棋子与棋手 (一) 授官的旨意下来了,像片被虫蛀空的枯叶,轻飘飘落在他掌心。那叶子曾经长在参天大树上,如今却枯黄干瘪,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脉络,记录着它曾经活过的证据。 翰林院庶吉士。 秦先生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淡淡说了句:“清贵之地,好自为之。”那“清贵”二字从他嘴里出来,带着一股陈年墨汁的酸腐气,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虽然镶着金边,却掩不住那股子死气。 陈弃换上了那身浅青色的官袍,像套上了一层别人的皮。布料细腻光滑,却磨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站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条浑浊的河流在看对岸的自己。那身官袍穿在他身上,不像穿,倒像是长在了皮肉上,成了另一层皮肤,一层再也撕不下来的皮肤。 他被领着,走进了翰林院的大门。那门很高,高得让人脖子发酸。门槛也很高,他抬脚跨过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界线这边是他熟悉的粪坑、泥泞和饥饿,界线那边是墨香、青砖和另一种形式的饥饿。 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旧纸、墨锭和霉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却照不进那层层叠叠的书架深处。那些书架高耸入云,上面堆满了卷宗,像一座座用文字垒砌的坟墓。偶尔有穿着同样青色或深蓝色官袍的人影走过,脚步放得极轻,彼此遇见,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一触即分,像水面的浮萍。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像是被水泡过的纸,五官都化开了,只剩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 他被引到靠窗的一个位置。桌案光滑,能照出人影,只是那人影也是扭曲的。桌上堆着些空白邸报和待抄录的文书。一方砚,几支笔,便是他全部的家伙事。他坐下来,屁股底下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在抗议他的重量。 “陈年兄,新来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庶吉士凑过来,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在他身上迅速扫过,像在掂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在下李丙,江西人士。” 陈弃按照秦先生教的礼节,僵硬地回礼:“陈弃,江州。” “江州?好地方,好地方。”李丙的笑容热络了些,压低声音,“陈年兄初来,有些规矩不知。这抄录邸报,也是有讲究的。哪些该详,哪些该略,哪些人的名字需写得格外周正……里头学问大着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 陈弃默默点头。他懂了,这里的笔,写的不是字,是分寸,是立场。每一个字都是一步棋,落在纸上,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工作枯燥得令人窒息。整日里,便是对着发下来的文稿,用那千锤百炼过的“馆阁体”,一字不差地誊抄。他的手腕很快就开始酸胀,那感觉不同于幼时砍柴的钝痛,是一种精细的、往骨头缝里钻的疲惫。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正在变成笔杆,关节正在变成笔斗,血液正在变成墨汁。 偶尔,他会接触到一些从六部送来的、需要整理归档的旧档。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某年的粮赋,某地的水患,某位官员的考评。文字是死的,干巴巴的,但他仿佛能透过这些墨迹,看到背后翻滚的民生,听到遥远的哭声。只是那哭声太远,传到这里,只剩下档案库里尘埃落定的死寂。那些饿死的、冻死的、冤死的人,最终都变成了纸上几个冰冷的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遗忘。 同僚们并非都是李丙那样的“热心肠”。更多人是冷漠的,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像庙里的泥塑神像,互不干涉。他们的生命仿佛也变成了馆阁体,方正,规矩,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但也有例外。 一位姓韩的编修,年纪稍长,面容清癯,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他很少与人交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书、校勘。一次,陈弃在归档时,对一份关于边镇军饷的旧档多看了几眼,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上面一个模糊的数字。那数字像是一只垂死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觉得不对?”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弃一惊,回头见是韩编修。 韩编修没看他,目光落在那份旧档上,像是自言自语:“泰和三年,蓟州镇实发饷银,不足账目六成。当时的总兵,姓杜,第二年因''贪墨''被革职查办。” 陈弃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秦先生提过的名单里,有一位杜将军,是北镇抚司赵指挥使的旧日同袍,也是……如今某些人的对头。那些名字像一串念珠,在他心里滚过,每一个都沉甸甸的。 韩编修说完,便拿起自己要找的卷宗,转身走了,留下陈弃一个人对着那份旧档,手心渗出冷汗。那冷汗是黏的,像沼泽里的泥。 他明白了。这翰林院,哪里是什么清贵之地,这是一座用文字垒砌的牢笼,每一份档案,每一笔记录,都可能是一把看不见的刀,或是一道索命的符。而他,刚刚亲手触摸了一把刀的刀柄。 几天后,他接到了第一份带有明确指向的“任务”。李丙笑眯眯地拿来一份奏章草稿,是某位御史弹劾一位地方督抚的。 “陈年兄笔力稳健,这份奏章,烦请帮忙誊录一份,明日要送通政司的。”李丙的笑容意味深长,“抄录时,务求''清晰''、''无误''。”他把“清晰”和“无误”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要把它们钉进陈弃的骨头里。 陈弃接过那份草稿。他认得那位被弹劾的督抚,是秦先生口中“可用之人”。而这位御史,则属于另一个阵营。这是一次试探。看他是否听话,看他笔下的“分寸”会偏向哪边。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面是秦先生的期望,一面是李丙的威胁,还有一面是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良知,正在滋滋作响。 他坐在案前,铺开纸,磨墨。墨锭在砚台上一圈圈转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看着那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潭。他想起老家村口的那口深潭,小时候总有孩子淹死在里面,尸体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是青紫色的。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那颤抖很轻微,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写字,而是在雕刻自己的命运。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将他推向未知的深渊。翰林院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周围那些看似伏案疾书的同僚,他们的沉默似乎都变成了无声的注视。那些注视是冰冷的,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墨香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想起秦先生说过,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落笔。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开始碎裂。他知道,从他落下第一笔的那一刻起,那个从粪坑边爬出来的陈弃,就已经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将穿着这身官袍,在这座文字的牢笼里,继续活下去。 (二) 誊录那封弹劾奏章时,陈弃的手很稳。稳得像一块石头。他严格按照要求,字迹清晰周正,无一笔错漏,仿佛抄录的不过是圣贤书中无关痛痒的段落。李丙来取时,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那手掌拍在肩上,不像是鼓励,倒像是盖章确认。 陈弃垂下眼,继续磨他那方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掩盖了他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轻响。他知道,从落笔的那一刻起,他身上某些属于“粪坑边陈弃”的东西,便彻底留在了过去。就像蛇蜕皮一样,那层旧皮被遗弃在荒野里,新的皮虽然光亮,却也更薄,更敏感,更容易受伤。 翰林院的日子依旧如水般流过,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他变得更加沉默,观察却愈发仔细。他发现韩编修偶尔会借阅一些关于河工、粮赋的旧档,看得十分专注,眉头紧锁,像是在和那些枯燥的数字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他发现李丙总在午休时消失片刻,回来时袖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那酒气混着他身上的熏香,变成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烂的花朵;他还发现,那位曾来“审阅”过他的、带着檀香墨味的紫袍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姓周。周学士几乎从不与他们这些庶吉士直接交谈,但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他的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能让整个翰林院安静下来。 这日,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在脸上,像细密的针。陈弃被派去库房找一份前朝的地方志。库房在翰林院最深处,要穿过几条少有人迹的回廊。廊下积着未扫净的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踩碎了谁的骨头。 就在库房旁的角落里,他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颜色比他的青袍更深些,是个**品的小官。他蜷缩在背风的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身体在寒风里抑制不住地发抖,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像一块被冻僵的石头。 陈弃停下脚步。那人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冻得僵硬,险些摔倒。 陈弃认出了他。是典簿厅的张录事,一个负责抄写、搬运杂物的老吏,平日里像个影子,无人注意。他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纸,上面布满了生活的折痕。 “你……”陈弃开口,声音在冷风中有些发涩。 张录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大、大人……小的,小的只是……只是取些炭……”他慌乱地打开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几块乌黑的、最劣质的石炭。“库房……库房的炭敬还没发下来,小的……小的实在熬不住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 炭敬。陈弃知道这个。是地方官员在冬日孝敬京官,用以购买取暖炭火的一种常例钱。翰林院的炭敬,按理说早该发了。 他看着张录事冻得开裂的手指,那双手和他曾经的一样,布满劳作的痕迹,只是更加苍老,像枯树的枝桠。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混着对这冰冷规则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冬天,蜷缩在漏风的茅草屋里,抱着几根潮湿的柴火,祈祷它们能燃起一点微弱的火焰。 他没有扶他,只是问:“炭敬,为何没发?” 张录事抬起头,眼中恐惧更甚,嘴唇哆嗦着,不敢言语。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恐惧。 陈弃明白了。不是没发,是被人扣下了。扣下这最底层官吏活命取暖钱的人,或许就是某个穿着紫袍、带着檀香气的大人物,或许只是李丙之流,利用手中微末权力进行的盘剥。在这架庞大的权力机器里,每一层都在啃噬下面一层,直到最底下的张录事,只能偷几块劣质石炭抵御严寒。这让他感到一阵恶心,那感觉比闻到粪坑的味道还要强烈。 “起来吧。”陈弃说,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张录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依旧不敢看他,像是怕自己的目光会玷污了这位年轻的大人。 陈弃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库房。找到地方志出来时,张录事还站在原地,像个等待发落的囚徒,身体缩得更紧了,仿佛想要钻进墙壁里。 “以后需要炭,”陈弃看着他,目光平静,“去我值房取。我那里,用不了许多。”他说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他抱着地方志,转身走入呼啸的寒风中。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混合着惊愕、感激与更深畏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像一根无形的线,拴在他的脚踝上。 那天傍晚散值时,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仿佛要把整个京城都埋起来。陈弃走到翰林院门口,看见一辆驴车陷在雪泥里,赶车的老汉正拼命鞭打那头瘦骨嶙峋的牲口,车上堆着些用草席盖着的物事。张录事挽着裤脚,正和另一个小吏在后面奋力推车。他们的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像两条离水的鱼。 陈弃脚步顿了顿。 李丙揣着手从旁边经过,嗤笑一声:“真是晦气。”便钻进了一顶暖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人间的苦难。 陈弃看着那在风雪中挣扎的一车、一人、一驴。他想起张录事青白的脸,想起自己那间虽然冷清、但至少不至于冻死人的值房,也想起秦先生说的“骨头听话”。他的骨头此刻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沉默地走过去,将手中的书匣递给门口值守的杂役,然后走到车后,挽起官袍的下摆,将手抵在了那冰冷的、沾满泥雪的车板上。 张录事回过头,看到他,惊得忘了用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推。”陈弃只说了一个字。 车轴在泥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驴子在前方喘息,老汉的吆喝声在风雪中显得破碎。陈弃弓着身,官袍的下摆浸在冰冷的泥水里,沉重的车身将力量反震到他的骨骼上。他能感觉到脚下的雪泥冰冷刺骨,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闻到驴粪和泥泞混合的气味。这气味很熟悉,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江州的老家。 很沉。比粪坑边捞钱沉,比跪拜青砖疼。 但这一次,骨头没有发出那种被挤压的酸胀声。它们默默地承受着重量,像是在履行一项早已注定的使命。 在驴车终于被推出泥淖的那一刻,张录事看着陈弃,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一眼很复杂,有感激,有惶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陈弃放下袍摆,泥水顺着布料往下滴淌,在雪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接过杂役递回的书匣,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入漫天风雪之中。风雪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但他却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清醒。 官袍脏了,可以洗。 有些东西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 而有些东西,在泥泞与寒冷中,反而生出一点微弱的、坚硬的核。那核很小,却很沉,坠在他的心口,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三) 雪下了整整一夜,将京城的肮脏与喧嚣都暂时掩埋。次日清晨,陈弃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翰林院,官靴湿冷,每一步都像踩在浸水的棉絮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街道两旁的屋顶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布,那些蜷缩在屋檐下的乞丐,也被雪盖住了,一动不动,像是街头新增的雪雕。 他以为昨日推车之事,会像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雪总是能掩盖很多东西,血迹、污秽、还有那些不该被人看见的秘密。 他错了。 刚进翰林院大门,那股凝滞的空气便与往日不同。几个低阶的文书、杂役聚在廊下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噤声散开,目光躲闪,却在他背后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那网很黏,让他感觉步履维艰。 李丙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来。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腰杆挺得笔直,专注地誊写着什么,仿佛陈弃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但他的嘴角,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陈弃走到自己的案前,发现砚台是干的,墨锭规整地放在一旁,无人替他准备。往日里,总会有殷勤的杂役提前磨好墨。他沉默地自己动手磨墨,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像是在刮着每个人的耳膜。 晌午时分,风暴终于降临。 典簿厅的掌案,一个姓钱的主事,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差役,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像是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钱主事目光在堂内扫过,最后钉在陈弃身上。那目光像是两把冰冷的锥子。 “陈庶常,”他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昨日申时三刻,你在何处?”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过来。李丙的笔尖在空中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迅速晕开,像一只黑色的眼睛。 陈弃放下笔,起身,行礼:“回钱大人,下官在库房查阅典籍。”他的声音很平稳,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查阅典籍?”钱主事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有人看见你与张录事在库房外交接私物!随后你二人更是在院门外,于大庭广众之下,推搡一辆来历不明的货车!可有此事?”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向陈弃。 “交接私物”,“来历不明”。字字诛心。 陈弃感到血液一点点冷下去,像是被注入了冰水。他看向张录事常待的角落,空无一人。那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漂浮的尘埃。 “下官只是见张录事取炭艰难,天寒地冻,故而……” “取炭?”钱主事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翰林院的炭敬皆有定例,何须私下交接?那车上的东西,当真是炭吗?张录事现已招认,是你授意他夹带私盐!人赃并获!” 私盐!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陈弃的呼吸一滞。这不是克扣炭敬的小事,这是足够流放杀头的大罪!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带着枷锁的自己,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路两边是麻木或嘲笑的面孔。 他猛地看向李丙。李丙依旧低着头,嘴角却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但陈弃捕捉到了。 是了。扣下炭敬的是他,怂恿张录事去“取”炭的或许也是他,最后将“炭”变成“私盐”的,还是他。一石二鸟,既除了不听话的张录事,也将自己这个新来的、可能碍事的“陈进士”拖下水。手段卑劣,却足够致命。这官场,果然是不见血的沙场。 “陈庶常,你有何话说?”钱主事逼问,目光如钩,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钩出来。 堂内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磨墨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是翰林院,清贵之地,却也吃人不吐骨头。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同僚,此刻都成了看客,等待着下一幕戏的上演。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他能说什么?说那只是几块劣质石炭?谁信?张录事已经“招认”。说他与李丙的恩怨?空口无凭,反像攀诬。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四周都是猎犬的吠声。 就在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钱大人。” 是韩编修。他放下手中的笔,慢慢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只是坐久了活动一下筋骨。“昨日申时三刻,陈庶常确实在与下官讨论《水经注》中关于黄河冰凌的记载。下官可作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圈圈涟漪。 堂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有人惊讶,有人不解,也有人幸灾乐祸。 钱主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韩编修,你……” “至于那车货,”韩编修不等他说完,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下官散值时也看见了。车上草席覆盖不严,露出的确实是石炭,并非盐包。若钱大人不信,可询问昨日值守院门的军士,他们也曾上前查看,并未阻拦。”他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尺子,量出了事情的真相,也量出了钱主事的窘迫。 钱主事的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他死死盯着韩编修,又狠狠剜了陈弃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哼!纵然不是私盐,身为翰林官,与末流小吏拉拉扯扯,推车揽活,成何体统!”他甩下一句,带着差役,悻悻而去,像一条被打败的狗。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并未散去。 陈弃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将内衫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看向韩编修,韩编修却已坐回位置,重新拿起了笔,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好”。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李丙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敢再看陈弃,低头假装整理文书,但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散值时,陈弃在回廊下追上韩编修。风雪依旧,回廊里光线昏暗。 “多谢韩年兄。”他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韩编修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依旧沉静,那沉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东西。“我并非为你。”他顿了顿,望向廊外依旧纷飞的雪花,那些雪花像是永远也下不完,“只是不喜欢有人,把墨水弄得太脏。”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陈弃的心上。 说完,他转身走入风雪中,青色的官袍很快就被白色吞没。 陈弃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它们那么洁白,那么轻飘,却能将最肮脏的东西掩盖,也能将最坚实的道路变得泥泞险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仁慈和软弱,都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借口。张录事倒了,因为他弱小。李丙敢陷害他,因为他看似无根无基。那车炭没有温暖任何人,反而点燃了第一缕烽烟。这烽烟不是照亮前路,而是为了烧死敌人。 他抬起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雪花在他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微小的水珠,像眼泪,也像某种觉醒。那水珠很快就被体温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不能再只做一枚被动的棋子了。棋盘上的棋子,随时可以被牺牲。他要做那个下棋的人,至少,要做一颗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棋子。 他需要力量。不是来自那神秘紫袍人的赐予,而是属于他自己,能在这冰雪泥泞中,站稳脚跟的力量。这力量可能来自交易,来自威胁,来自一切他能抓住的东西。 他得去找那个,唯一可能在这件事上,与他有共同利益,并且足够弱小到需要他这棵“新树”荫庇的人。 张录事。这个名字像最后一点火星,在他黑暗的心里闪烁了一下。 (四) 张录事不在典簿厅,也不在任何他可能待的角落。同僚的眼神躲闪,问及,只含糊说“被带走了”。那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下传来。 “带走了”三个字,在冰冷的翰林院里,意味着很多种可能,最轻的一种,是回家待参。但陈弃知道,张录事的家,或许就在某条污水横流的巷子尽头,连遮风挡雪都难。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张录事被拖走的画面,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留下的应该是绝望吧。 他想起韩编修的话,想起昨日值守的军士。他需要证实,需要找到那微乎其微的、能反将一军的证据。他裹紧官袍,第一次主动走向翰林院那扇象征着权力边缘的朱红大门。那门像是巨兽的嘴巴,吞噬着进出的人和事。 门口值守的军士换了一班,面孔生疏。他出示腰牌,询问昨日之事。那军士眼神警惕,上下打量他一番,瓮声瓮气道:“大人问错人了,小的今日当值。”他的脸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没有任何表情。 另一名年长些的军士抱着膀子,靠在门洞避风处,闻言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找昨日那俩晦气鬼?天没亮就被调去守皇陵了。”守皇陵,那是个比冷板凳还要冷的去处,几乎等于流放。 陈弃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无底洞。调走,封口,动作干净利落。李丙,或者他背后的人,手脚很快。这让他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比风雪更甚。 风雪更急,扑打在脸上,像冰冷的耳光。他站在翰林院高大的门楼下,看着街上行人裹紧衣衫匆匆而行,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但此刻在他看来,却像一片巨大的荒漠,没有一处可以藏身。 他需要帮助。可他无人可求。秦先生?他只会教导规则,不会破坏规则,在他眼里,自己或许已经是一枚废子了。韩编修?他已仁至义尽,不能再将他拖下水。那神秘的紫袍周学士?自己不过是对方棋盘上一枚刚过河,尚未显出差别的卒子,不值得为此与李丙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直接冲突。卒子过了河,可以当车用,但那是在它展现出价值之后。 李丙背后是谁?钱主事?还是更高的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若就此退缩,张录事便是他明日的下场,甚至更惨。这官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你不把别人推进去,就会被别人推进去。 一股混着绝望的狠厉,从他心底最肮脏的角落里滋生出来。他想起了粪坑的冰冷与恶臭,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敢做的本能。那种本能曾经让他从粪坑里捞出了第一枚铜钱,现在,它或许能让他从这更肮脏的泥潭里,捞出一条生路。 他转身,没有回值房,而是径直走向翰林院后街一条窄巷。那里有一家不起眼的茶铺,是三教九流混杂,也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灰色地带之一。秦先生曾“无意”中提起过,说那里是“听风”的好地方。风里什么味道都有。 茶铺里烟气缭绕,劣质烟草和茶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刺鼻的气味。几个穿着号衣的衙役、几个眼神精明的闲汉散坐着。陈弃这身浅青官袍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只白鸽子飞进了乌鸦群。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最便宜的茶沫。那茶水浑浊,味道苦涩,但他一口喝了下去,像是要借这苦涩来镇压内心的慌乱。 他安静地坐着,听着周围的议论。漕帮的纠纷,某位大人外室的闲话,米价的涨落……那些声音嘈杂而混乱,像是一锅煮沸的杂碎汤。直到他听见邻桌两个穿着刑部皂隶衣服的人,低声抱怨。 “……妈的,这鬼天气,还得去诏狱送饭,那地方,进去一趟沾一身晦气。” “知足吧,比去乱葬岗强。听说昨夜北镇抚司又送进去几个,估计熬不过今晚。” “哪个衙门的?” “好像有个是翰林院那边过来的,姓张,是个没品没级的小录事,不知犯了什么事,进去就用了刑,怕是……” 陈弃端茶的手稳得像铁铸,茶水却泼了一半在桌上,滚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官袍,灼烧着他的皮肤。诏狱。那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很少能完整地出来。张录事……用了刑…… 他放下茶杯,走到那两个皂隶桌前,将身上仅有的几钱碎银子——那是他全部的家当,放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两位差大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天寒,喝碗酒驱驱寒气。”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里面有一种让他们感到不安的东西。 两个皂隶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桌上的银子。年长的那个迅速将银子扫入袖中,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大人,诏狱的事,小人可不敢……”他拖长了语调,眼睛却瞟着陈弃,像是在掂量还能榨出多少油水。 “不是诏狱里,”陈弃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是进去之前,押送的路上,或者……在你们刑部交接的时候。”他知道,这些底层胥吏,有时候比他们的上司知道得更多。 年轻点的皂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同伴,小声道:“好像……好像是念叨过几句,说什么''炭……不是我的……是陈……陈大人让拿的……''然后就晕过去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在陈弃听来,却像是惊雷。 陈弃闭上了眼睛。一股混合着愤怒和悲哀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张录事到最后,还是没有完全把他供出来,或者说,没来得及。这微弱的、濒死的证词,就是他反击的火种。这火种很小,但足以点燃一片草原。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陈弃再问,声音有些沙哑。 “有个病婆娘,还有个半大小子,住在城南窝棚区。”年长皂隶答道,随即补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大人,小人劝您一句,这事,沾不得。”他看陈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陈弃没说话,转身离开了茶铺,走入漫天风雪。那风雪像是要把他淹没,但他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冰冷的火。 他没有回翰林院,也没有去找李丙对质。那太蠢,等于是自投罗网。他直接去了张录事家。他要看看,这盘棋里,他还能抓住什么。 那甚至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个用破烂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窝棚,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蜷在草堆里咳嗽,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单衣,正试图用几块捡来的湿柴生火,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小脸被熏得乌黑。 陈弃站在窝棚外,风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那男孩,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在粪坑边刨食的自己。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挣扎。只是这个男孩,可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走进去,将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官袍外氅脱下,裹在男孩身上。男孩惊讶地看着他,身体因为突然的温暖而颤抖起来。然后,他掏出那方代表他庶吉士身份的、材质普通的私印,塞进妇人冰冷的手里。那印章很凉,但妇人的手更凉。 “拿着这个,”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但他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去南城兵马司,找一个姓王的副指挥。就说……是陈弃让你去的。他能给你们找个遮风的地方,一碗热粥。”王副指挥是秦先生名单上的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但安置一对孤儿寡母,应该还能办到。这是他第一次动用秦先生的资源,为了一个看似毫无价值的目的。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印章,似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男孩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警惕,有疑惑,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陈弃没有解释,转身离开。官袍下的棉衣很快被风雪打透,冷得刺骨。但他心里那团由绝望和狠厉点燃的火,却越烧越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挣扎,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微末如尘。他也有了需要报复的对象,哪怕那对象强大如斯。 他回到翰林院时,已是傍晚。他直接去了李丙的值房。 李丙正收拾东西准备下值,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陈年兄,有事?”他的声音有些发飘。 陈弃关上门,走到他面前。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眼神平静得可怕,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张录事,在诏狱。”陈弃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块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李丙手一抖,书本掉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你……你胡说什么!”他的脸色开始发白。 “他进去前,说那炭,是我让他拿的。”陈弃盯着李丙的眼睛,一字一顿,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他的脑子里,“李年兄,你说,北镇抚司的赵指挥使,若知道有人在他的地盘上,用构陷同僚的手段清除异己,甚至可能牵连出''炭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会怎么想?”他把“赵指挥使”和“炭敬”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赵指挥使是皇帝的心腹,掌管诏狱,最恨被人利用,也最讨厌文官内部的龌龊事闹得满城风雨。而“炭敬”虽然是常例,但摆到台面上,就是贪腐的证据。 李丙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北镇抚司,那是连阁老都要忌惮三分的阎王殿!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诏狱里那些可怕的刑具。 “你……你血口喷人!”李丙的声音发颤,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陈弃逼近一步,他身上那股从底层带来的、混着粪土和血腥气的压迫感,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这气息让养尊处优的李丙感到窒息,“我不想惹事。但谁想让我死,我就算咬,也要咬下他一块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像是西伯利亚的寒流:“张录事的家小,我已经安顿好了。他们若再出任何意外,李年兄,咱们就一起去赵指挥使面前,分说分说这''私盐''和''炭敬''的官司!看看是你的靠山硬,还是我的骨头硬!” 说完,陈弃不再看他,转身开门,走入渐暗的廊道。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李丙僵在原地,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他看着陈弃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源自骨髓的恐惧。那不是对上官的恐惧,而是对亡命徒的恐惧。这个陈弃,和他想象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从穷乡僻壤来的书生,完全不同。这是一条被逼到绝境的野狗,随时会跳起来咬断他的喉咙。 陈弃回到自己的值房,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人还残留着些许过去的影子,另一个人,则在黑暗中悄然成型。 他赢了这一局,用威胁和亡命徒的姿态。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丙不会甘心,他背后的人更不会。前面的路还很长,也很黑。 他抬起手,看着这双曾经捅过粪坑、推过粪车、如今却要执笔定人生死的手。这双手曾经沾满污秽,如今又要沾染上另一种形式的污秽。 诏狱的价钱,他付了。用一件官袍,一方私印,和一部分残存的人性。这代价很沉重,但他付得起。因为他从粪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条命。 从今往后,他脚下的路,将更加泥泞,也更加……只有前进一途。后退就是万丈深渊,他只能往前走,哪怕脚下是刀山火海,哪怕最终会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