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来,万鬼消音》 第1章 第 1 章 朔方国昭云二十年春,雨水时节刚过。 寒凉的雨珠滚过油纸伞面,滑落在白无眼前。 白无呼出白气,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经过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口,被里面传来的人声止住脚步。 巷子里开着一扇小门,墙内露出碧绿楼阁的檐角,看上去是大户人家的后门,四个小厮打扮的人围站着,浑身使劲,对着中间一样打扮的少年拳打脚踢。 脚踢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脏污的脚印,少年顺势滚到另一边,避开了另一只脚。几个拳头密集落下,被他护在脑袋上的手悉数挡去。他的一套“挨打法”特殊,表面上挨揍,实则避开所有要害,仅留下一些灰。 身手敏捷,却隐忍着,不反抗。 少年周身,除了小厮,还有几个看乐子的鬼魂,那是寻常人看不见的,但是白无可以。 白无左手持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虚空中画着某种符文纹路,一步步向巷子里走去。 既然少年出于某种理由不能反抗,那就由她来出手。 手上的动作才进行到一半,眼前的人却突然散去,解气地回到小门里,砰地一声关上门,鬼魂觉得无趣,也都散去,只留下少年。 还有少年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 白无只好松松手指,转而伸进身上的布袋,拿出一个被细致包好的的油饼来,递给少年,“给你。” 少年利落地翻身坐起,背靠着墙,坐姿闲适,视线从眼前的雨转到白无身上。 白无见少年盯着自己看,问:“我的发色很奇怪?” 少年收回视线,接过了油饼,“不怪,谢谢。” 音色如竹声般脆响,语调闷沉,是不够爽朗的少年音。 白无想着,靠到墙边站着,将伞往少年头上移,挡去雨丝。 饼虽然不够酥脆了,但香味十足,就算是雨水的青涩味也掩盖不了这明显的香气。 听着少年一口口咬饼的声音,白无内心满足,这是对美味该有的诚意表现。 毕竟这油饼是她从五十里地外的的铺子得来的,当时白无恰巧路过油饼铺子,看到老板一家几口人都面色愁苦,询问一番才知道是小鬼作祟,就帮他们解决那小鬼,得到六个油饼酬谢。 一路上,白无自己吃掉了一个,两个给了一对行乞的爷孙,一个给了在河边边哭边洗衣的妇人,一个给了被亲娘当街打骂的女孩,最后一个给了挨打的少年。 白无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他脸上有灰,看不清具体模样,但五官端正,没有丝毫恼怒。 他吃完饼,随手在空中掐了点雨水,洗过手,站起身。 白无这才发现他比她要高一些,身形瘦削。 他侧过身,避免将身上的灰蹭到她,转身去开小门,“我叫乌砚,刚才谢过你的饼。” “咕噜。”白无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响声。 在乌砚开口前,白无抢先问:“你知道这附近有哪家在招驱邪师吗?” 乌砚迟疑了一下,然后指下自己要进的小门:“我所在的富家便是,你绕到前门去,自有人接待你。” 白无一笑,快步绕到前门去,她的钱袋子和肚子一样空瘪,急需敲大户人家一笔。 富家厚重的大门敞开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正好从里面出来,一路匆忙,连鞋跑掉了,不顾身后管事追喊着加码的酬金数额。 “本道驱邪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数量,除不尽除不尽……”老道连头也不回。 白无回味着管事说出的庞大的金额,爱财之心蠢蠢欲动,拦住了管事,管事浑浊的双眼直发亮。 白无的长发如瀑,乌亮的发丝间布着几缕银发,与看上去不及二十的年纪不符,但在姣好面容的衬托下,倒有几分特别的韵味。尤其她一双清冷的眼睛,如见过寒峰雪融,非寻常女子所有。 “敢问大师是否前来应征富家的驱邪令?” 管事说话间的目光忐忑,白无知道他怕刚才道长的行为吓跑了她,就开门见山。 “我是驱邪师,前来为贵府解愁。” 管事连忙请白无入府,白无穿过长廊,走过前厅,来到后院。 府内所见摆饰皆是奇异雅致的上品,彰显着主人的贵气,只是每个物件上贴着黄符,与府邸的格调格格不入。 这些符,有的只是单纯的瞎写乱涂,有的确有驱邪效果,但历久失效。 见过富家老爷,得知今日只有她一位驱邪师上门,白无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不怕同行竞争,为人消灾是好事,谁做都一样,重点是怕懂行的一眼识破她的驱邪手法师出何处,走漏了她的行踪。 富老爷说起儿子的体质,连连叹气,“唉,犬子从小容易磕碰受伤,我们本以为是小事,但后来他长大一些,游玩多了,开始撞见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时不时看到鬼,甚至还向他索命。我们这才知道从以前开始,鬼邪就经常出现在他身边戏弄他,一入夜更是猖狂……唉,快去请少爷出来,让大师给他看看。” 白无以为富少爷已被鬼邪缠身到无法主动见人的地步,没想到那人还未出面,就中气十足地骂了所谓大师都是在坑蒙拐骗,害他浪费时间。 富少爷看清了白无的模样,突然止住了骂声,一脸轻浮地笑,黑眼圈都跟着皱起来,被富老爷大喝几声才稍稍收敛。 白无正想拂袖走人,视线越过富少爷,看到了乌砚。 乌砚立在富少爷身后,比少爷高出个头,却故意弓着背,低着眼,跟他灰扑扑的脸和衣服一样不起眼。 白无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对比鲜明的少爷和小厮两人,周围人都以为白无在探究解法,全都屏息站立,直到她轻笑一声,大家的肩膀都松懈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大师,我儿是不是有救?” “大师,您笑是有把握对吧?” 白无摇摇头,“富少爷……” 白无刚开口,乌砚许是认出她的声音,抬起头来。 “这至阴体质非比寻常,我不看八字都能看出来。现在就有两个小鬼分别趴在他的左右肩头。” 富少爷一听,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跳起来,跳了两步,差点就朝白无跪下,膝盖弯到半空又起身,改为举手作揖。 “大师,你既有本事,就救救我吧!我堂堂男儿,岂能被这些死物纠缠浪费人生大好时光……” 白无打断他死到临头的聒噪,继续张口扯谎,打压富少爷那目中无人的气势,“这两个是调皮鬼,只要你不跪下,他们就会一直压着你的肩膀,伴你一日十二个时辰。” 富少爷扑通一声跪在白无面前。 “嗯,他们走了。” 白无面无表情地从富少爷跟前走过,忽视他既怕又恨的狰狞表情,走到富老爷面前,而富夫人赶紧去扶起她的儿子,一副心疼的样子。 “大师,老夫请过不少驱邪师来看过犬子,都说他的命格寻常,也和常人一样看不见鬼魂,不至于招致鬼邪,只有您看出了端倪,敢问如何解决他这至阴体质?” “富少爷的运气倒也不错,虽招鬼,但不至死,近来可有发生严重的灾祸?” 富老爷将发抖的手伸进袖子里,“唉,这些怨鬼肆无忌惮,连他的身边人也不放过,前阵子还害死了一个为他献唱的歌妓。唉,我这上辈子是做了多大的孽啊,我儿啊……” “老爷放心,这事能解。” “大师如若真能救下犬子,老夫定是奉上金山银山!”富老爷见白无不为所动,赶紧说:“大师若是趁此机会大展身手,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富家定帮你传开名声,好让你财源滚滚,觅得好夫君……” 白无在内心翻个白眼,“若我在家相夫教子,富少爷就遇不到我这样的救命恩人了,事成之后,我只要金山银山。” 眼见富老爷又要张嘴说废话,白无补充:“我见过比这更怪的事,少爷的至阴招鬼体质算不上什么。” 察觉到视线,白无转眼,和乌砚的目光对上。 乌砚的双眼清澈,透亮。 “那大师需要什么,我让人去备,请快快做法拯救我儿,这几日夜里缠住他的鬼邪越来越多,甚是折磨,只有白日他才敢透口气。” “所以白日他常流连烟柳之地?”刚才经过富少爷身边时,白无明显闻到一股脂粉香气。 富老爷面露无奈之色,“他寻欢作乐只为开解心中苦楚,老夫也别无他法……大师,这法事何时开始?” “给我备一桌吃食,再多备几双筷子,我替富少爷卜一卦。” 富老爷连声应好,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好菜,众人围着白无,好奇她如何用饭菜来卜卦。 白无拿起筷子,众人睁大眼睛,隐隐期待。 白无又动筷子,夹了一块肥美的肉,放进嘴里。 富夫人满腹疑惑,正要出声询问,被富老爷阻止,静待白无接下来要做什么。 白无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对自己不花一分钱就填饱肚子十分满意。 等吃饱喝足,她才拿起几根没用的筷子,扬手。 每抛下三根筷子,其中一根筷子必断一截。 原本富老爷想质疑白无这卜卦方法,但看到断掉的筷子,额头直冒冷汗,“大师,这……” “眼下开坛做法也起不了效,卦象太凶了。”白无把筷子扔到地上,坐到宾位喝起茶来,拿眼点同样一头冷汗的富少爷,“还请少爷说说,昨晚遇到了怎样的鬼,我好想其他法子。” 富少爷眼下一片黑沉,一想起昨夜就开始跳脚,一脸哀怨,一副不愿回想的样子。 白无又喝了一口茶,“这不同的鬼有不同的对付方法,比方说吊死鬼死于上吊,混入人间需要骗人穿过圆洞,人若丧失理智,穿过那奇怪的圆洞,实则是自己把绳子挂在脖子上……” 白无话还没说完,富少爷就咿呀乱叫。 “不关我事!她是自己吊死的!我让她多唱两句,她不乐意,就自己找根绳吊死了,怪她自己!跟我没关系!她凭什么找上我!”富少爷越说声音越大,就像在给自己壮胆,“乌砚当时就在门外,你也看见她是自己吊死的,对不对!” “这不就是死了一个歌妓,有什么好旧事重提的,闭嘴!” 富老爷发怒,可白无的眼睛还盯着乌砚,等着乌砚开口,富老爷也只好允许乌砚应话。 乌砚的脸上灰扑扑的,像是天生肤色较暗,面无表情地开口:“当时我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推搡吵闹的声音,少爷也不让进,我就守在门外。突然里面就没声了,约莫过了一刻钟,少爷打开门,我看到那歌妓吊死在房梁上。” 富老爷补充:“当时衙门来人调查,也说是歌妓自己寻死的,与我儿无关,大师您看怎么除掉那夜里索命的歌妓魂魄?” 白无环顾一周,富家的家眷都期盼着她尽快保下富少爷,而丫鬟们都面露难色,唯恐下个死去的人轮到自己,只有一个丫鬟除外。 怒火上心,也隐忍着。 白无放下茶碗,往外走去,望着灰蒙蒙的天和细细密密的雨,心中不快。 就是如此,她才总是分不清人和鬼。 天上响过一记惊雷,白无正盘算好一记,身后传来惊呼声,没等转身,她就被后退的人群挤向前,脚在台阶上踩空,整个人猛地向前栽。 手臂被一只手稳稳抓住,她被带往一旁,靠在柱子后,避开了慌乱的人群。 乌砚松开手,白无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就退让到边上,示意白无去看前厅的情况。 铿锵一声,金属落地的响声传开,所有人都噤声,只有白无走入人群中的脚步声,来到原本卜卦的大厅中央。 倒地的女子,染血的匕首,颤抖的富少爷。 白无望向富老爷,他只长长一声叹息,命人把富少爷带下去休息,才解释:“刚才这个丫鬟要对我儿行凶,场面混乱,她自知下手不成又逃不出,就自我了结。真是家门不幸,连区区下人都管教不严,让大师见笑了。我们换个地方谈卦象,解决我儿……” 白无一针见血,“这人命,恐怕与富少爷有关。” 第2章 第 2 章 “富少爷身上的鬼事皆因**而起,近日来鬼邪来势汹汹,就源于他背地里行事不端,想要斩断祸根,就要安葬好死者,给予应有的尊重。”富老爷面露难色,白无继续说下去:“今晚就此设灵堂,我需要一个人陪我留下来守夜,等我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自有解法。” “唉……那请大师挑个人吧,这些都是跟随富家多年的仆役。” 扫视过一众杂役,几乎每个人都面露惧色,害怕去看那女尸,仓惶的眼神还沉浸在刚才的祸事里。 白无知道,只要随便指一个人都能问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样会断了人家的生计,若有更好的去处,他们也不会担惊受怕地守在这里。 眼下世道不公,人命如蝼蚁。 既然问人不可,那她就问当事鬼。 白无注视着乌砚眼里潜藏的怒意,伸出手指了他。 乌砚摇摇头,“大师,能否换人?” 白无淡笑,“今晚守夜会有凶险,是可能丧命的活,你想换哪个仇人?” 乌砚一顿,“那就还是我……” “不可!”富老爷少有地严肃起来,“大师,如今怪事连连,您未解决一事,如今又要我搭上一家仆的性命,这让老夫……” 既纵容儿子欺凌乌砚,又怕乌砚丧命——这矛盾的态度,放在这家人的做派上,无非也一个“利”字吧。 “今夜之后,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决。”白无的眼里透出寒光,“区区一个下人的命,和少爷的命,还请富老爷做出定夺。” 富老爷无需思考便得出答案,让人清理了现场,搭设灵堂,命乌砚跟在白无身边。 入夜,全府上下的人都早早歇息,唯恐沾染前厅灵堂的邪祟。 灵堂上,白无背靠椅背,手肘撑在扶手上,额头靠着手指,指尖有节奏地轻点着,驱散困意,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乌砚烧纸。 “大师,你应该换个人的,我容易……给你招来麻烦。”乌砚头也不抬地说。 “怎么,你不信我会驱邪?以为我是在忽悠人?” 乌砚这时抬起头,眼里有同情之意,戳破她的忽悠之道,“今天少爷的肩上并没有鬼魂,你却说有魂魄,还有你每次卜卦,在扔筷子的瞬间用力折断了一根筷子,速度很快,但我看见了。” 白无扶额,她早已看穿乌砚能看得见魂魄,但没想到她故意骗富少爷肩上有小鬼压着一事,会被乌砚当作骗子。 她撒谎是为了杀杀富少爷目中无人的气焰,但卜卦却不好解释。 她实在是怎么都学不会卜卦,按师父的话说,她的姿势精准,动作完美,但卦象永远不准,是个适合表演卜卦动作的花架子。 要不然,照师父那随手万物可起卦的手艺,就够她开张的了。 “其实除了卜卦,我其他本事对得起驱邪师这个名头的。”这话当着乌砚的面说出来,白无连自己都觉得假,可这确实无半句虚假,谁让乌砚撞破她仅有的两个谎言。 “待会很可能会有鬼魂聚集,你有方法能保护好自己吗?”乌砚突然问。 她身为堂堂驱邪师,竟然被人问在鬼魂面前能不能保护好自己?? 白无这下不困了,坐直身子,“你过来。” “我不好靠近你,我这人容易给人招麻……” “麻烦就麻烦,招鬼我都不怕。” 白无话里坚定,执意要乌砚到她身边站着,乌砚只好顺从,他刚站定到白无身边,就有一声尖利的叫声在灵堂上空乍起。 哭声,嚎声,嬉笑声,窃窃私语声,女子高调魅惑声,男子怒骂声…… 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影影绰绰的人形却从前方而来。 白无抬眼。 来者五官乱飞,脚离地而行。 是鬼。 飘在最前的鬼身形极高,整张脸仅有一只眼睛,一双手如蒲扇般巨大,掌心各长一张大嘴。 一鬼披头散发,长发遮脸,露出一对绿色的眼睛,皮肤如抹油般反光,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又一鬼满脸只有一张大嘴和一双眼睛,嘴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双眼不住地掉泪,全身干瘪。 白无辨别着鬼相,“山鬼,落水鬼,食火鬼……五花八门,怎么什么鬼都有?” 她料想过今夜的鬼魂数量众多,但没想过类别也这么丰富,差点让她以为回到了酆都。 “大师,要不你赶紧离开这里?”乌砚好心地建议,脸上没有该有的惧意,像是见怪不怪。 白无掏出一把桃木剑,塞到乌砚怀里,“少废话,要是有鬼伤害你,你就拿剑刺,没有的话你就睁大眼睛看着我。” 她扔了几张驱邪符在乌砚脚边,腾地站起身,双手置于胸前,指尖朝天,掌心相对,向众鬼迈出第一步,“一气混沌灌我形。” 再迈步,“禹步相推登阳明。” 她每踏出一步的方位,与北斗七星的相对位置呼应,每个位置对应一句口诀。 山鬼飘速下降,脸上的大眼惊恐,双手上的嘴同时咿咿呀呀地念着:“天罡七星步?” 白无此时已经走完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个方位,其他鬼见前头的鬼停下,都齐齐停下,伸长脖子,脑袋飘逸,想看前方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危及如此庞大数量的鬼。 脚踏下一个玉衡方位,白无扫一眼停下的众鬼,念:“亚指伏妖众邪惊。” 天罡七星步可让施术者借上天之力,激发潜能,使其驱鬼术式发挥最大效用,越靠近施术者的鬼魂越有魂飞魄散的风险。 数鬼往后退去。 白无踏出倒数第二步,处于开阳方位,“天神助我潜身去。” 有鬼隐了身形,悄悄离去。 乌砚在府内也见过走出天罡七星步的道长,对方开设了法坛,一边走还一边使用桃木剑驱鬼,府内也因此得来几日安宁,没有鬼靠近。 但那道长是在白日设坛做法,且步伐身形远没有白无精练有力。 白无身处于最后一个瑶光方位,“一切祸殃总不侵!” 本就没有呼吸的众鬼连嚎哭咿呀都不敢发声,有脚的都将脚尖扭朝后方,准备逃跑,整个大厅一瞬间停滞,陷入诡异的宁静。 乌砚睁大眼睛。 …… 无事发生,一切如常。 众鬼意识到被耍了,纷纷跃起,龇牙咧嘴,扑向白无,一时间尖锐的鬼叫声乍起,声浪席卷整个富家,怨气冲天。 乌砚握紧桃木剑往前,但再快都比不上鬼飞的速度。 白无抬眼,目之所及都是以她为目标的鬼,数量多得形成一道鬼墙,堵在她的前方,墙上密密麻麻全是鬼眼和尖叫的嘴,扭曲地飞扑向她。 她聚气凝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早已于虚空画着扭曲的文字,指尖移速极快,所过之处溢出黑气,如墨般在空中书写下符文。 众鬼扑至眼前的瞬间,白无抬手画出最后一笔—— 符文成。 黑气凝成的符文霎时暴涨开,晕染成一张黑色巨网,正好将扑来的鬼魂悉数收入其中,落在后头的鬼见状,互相踢踏着飞逃了。 白无拍拍手,像拍灰尘那样拍去指尖余下的黑气,乌砚正好跑到她的跟前,隔在她与鬼之间,握着桃木剑对准前方,可众鬼都失去行动力,在黑网中哭得一个惨字了得。 “你都解决了?”乌砚很讶异,但又有几分狐疑,看向白无,“你刚才的天罡七星步是真有本事?” 白无原本要上扬的嘴角僵住,得,对鬼扯的谎也被他看到了。 算了,她对乌砚另有打算,还是坦诚为好。 “没,那七步只是为了唬住他们,让他们不要瞎跑,好聚到一块让我一起收了。” 天罡七星步确有奇效,但前提是非她来走。 白无已坦诚,但不想乌砚继续天罡步的话题,就绕到众鬼的面前去,用手点了下山鬼的脑袋,“你身为山鬼,参与到这种扰人清静的事里,不羞?” 山鬼的大眼躲闪着,不敢看白无,而乌砚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盯在白无身上,白无不用看也知道他的不解。 “山鬼并非寻常穿梭市井的害人鬼怪,而是藏于山间,能辨善恶的好鬼,日常守着山道,几乎不会下山。”白无一双冷眼看着身躯庞大的山鬼,“说说,怎么回事?” 山鬼的大眼耷拉着,“我也不知,只觉得黑夜中唯见一盏明灯,灯火跳动诱惑,就往灯的方向去,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 “哦,被招鬼的至阴体质吸引来的,那你害人了吗?” “不敢不敢,未曾未曾。” 白无屈指贴唇,思考着,“正好,我还不知道折磨山鬼的方法,也免得去查。” 山鬼身子一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白无。 山鬼比普通的鬼有智慧,力量也强,其他鬼魂见山鬼的样子,都清楚白无的驱邪本事高超,害怕被白无打得魂飞魄散,纷纷哭嚎起来。 “安静。”白无提高音量,鬼哭声瞬间停了。 落水鬼垂着头,数着自己身下滴落的水,看到一双脚走到自己的面前,先是一惊,然后睁大绿油油的眼睛瞪向白无,“区区一人类也敢嚣张?我就没见过能一口气消灭这么多鬼的驱邪师,等你这张破网的法力变弱那刻,就是我把你拖入水里溺死之时!” 白无冷呵,“区区一人类?怎么,你死前不是人?当鬼当上瘾了?你费力拖人溺死,不就是希望能找个替死鬼,好让自己早日投胎做人?” 落水鬼哑口无言,气焰弱了大半。 “我告诉你,酆都早就改规矩了,死后再害人的,就算入过大地狱受过刑,也轮不到投胎为人。你与其游荡人间,让城隍在你的罪行上多记一笔,不如早早归去酆都认罪。”白无踩过地上的水渍,“又或者继续这样,让驱邪师抓住你,将你扔进贴满符纸的火炉里,烧至魂飞魄散……” “啊啊啊……不、不要……”落水鬼如见到被焚烧的场景般惊恐扭曲,将头埋到腋下,不敢再应话。 白无再一抬脚,众鬼都瑟缩地后退,唯恐她走到自己面前,可白无转身,面向乌砚。 “乌砚,我没有骗你吧?” 乌砚的眼眸亮了,眼角染上笑意,“没有,你很有本事。” 白无满足地回到椅子上坐着,让乌砚站到她身后,乌砚照做了。 终于能靠着椅背休息,白无揉揉自己的手指,“这张网的法力不会消减,除非你们的魂力不足。” 众鬼面面相觑,还是山鬼先发现黑网正在吸收他们的魂力,怪不得他们越来越颓靡。 在鬼哭求饶声响起前,白无抢先开口:“这网不会让你们魂飞魄散,但也能拘着你们无处可逃,让我为你们不同鬼定制不同的消亡法,当然,那样我也费劲。” 所有鬼噤声,有眼睛的都望着白无,使得白无和乌砚周身弥漫着阴冷的寒气。 “你们以后只要别再瞧着那灯火,也让其他鬼别瞧着,不然谁来了,就别想往生。” 说罢,众鬼点头,白无撤去黑网,鬼魂钻墙遁地,消失地无影无踪。 鬼消散后,白无舒了一口气,搓着自己的手臂。 乌砚伸手探到她旁边,手指一颤,皱眉,“你怎么这么冷?” 不等白无回答,乌砚就将火盆搬到她的旁边,“现在还要继续守灵吗?” “守,这是我每次抓完鬼都会的老毛病,不碍事。” “那我去给你拿件袄子,再烧个火盆……” “不用,乌砚你留在这里,我们要等的人到了。” “叮当”一声响,地面漫上一阵白雾,前方的雾气里隐隐约约突现两个人影,来者皆戴高帽,身材颀长。 一人穿着黑色长袍,手持铁索,帽子上写着“见吾死哉”,一人身穿白色长袍,手持一簿,帽子上写着“见吾生财”。 “黑白无常?” 乌砚的声音极轻,还是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本只盯棺材的两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能看得见鬼的人可真少见……”白无常说着,看到白无,噎住了,“……” 黑无常也怔住,“……” 白无常扯了下嘴角,却笑不出来,一脸尴尬,扭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这报告该写不该写?” 黑无常面露难色,答不出来。 “谢必安,范无救,好久不见。” 白无向来不喜喊他们“黑白无常”,尤其是“白无常”的名字跟她的只差一字,叫起来很奇怪,索性直呼他们大名。 白无瞧见身为白无常的谢必安欲言又止,身为黑无常的范无救一脸沉默。 “谢必安,我是作为驱鬼师来驱鬼的,你们是来拘魂的,我们各做各的,就当没看见彼此。” 谢必安咬着牙,“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打招呼?这不是在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吗?” 白无扭头对上乌砚询问的目光,确认乌砚没有被吓到,甚是满意,对他解释:“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头儿,他们苦于要将遇到我一事写在报告上。”乌砚点点头,白无才回头看向黑白无常。 “我需要找一鬼问话,就是你们今夜要拘的魂。”白无的眼里无波澜,“只要你们不提我,我也就当作没见过你们。” 黑白无常双双叹气,开始干活。 谢必安从簿里抽出一张拘魂令面向棺材,范无救甩出铁索,铁索如有意识般没入棺材,再出来时拘束着一魂魄,长相与死去的丫鬟一致。 谢必安翻开簿子,确认这丫鬟就是今晚要拘的魂,也让丫鬟确认自身已死之事。 走完常规流程后,谢必安拿眼斜白无,白无从他眼里明晃晃看出“快问,我们赶着带她回去交差呢”。 白无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那鬼魂。 第3章 第 3 章 走近被铁索缠身的魂魄,白无才发现她生有一张清丽的脸,许是死后不久,身上的鬼气不重,哀怨的眼神里没有阴森感,而是惹人怜的凄凉。 “你是怎么死的?” 她垂头看着身上的铁索,又抬眼看看灵堂上的棺材,眼含水气,“是啊,我死了……” 静默一会,她凄苦地垂眸。 白无看向鬼魂身后的白无常,“谢必安,再给我点时间,当我欠你的人情。” 明明没有呼吸,谢必安还是拿鼻子出气,“哼,你还在乎多欠这一个吗?” 等到鬼魂眼里的水气散去些,白无问:“你还记得自己姓名,如今身处何处吗?” “我叫何蕙兰,年方十七,身处长铃坊……”何蕙兰想到了什么,说话急促起来,“我的妹妹也在长铃坊……不对,我在富家,为我妹妹报仇来了!她死了,她被富家少爷害死了,我要杀了富少爷报仇我要报仇!” 尖利的鬼声划破灵堂上空,扰得富家上下不宁,可所有门窗紧闭,宛若一座空宅邸。 何蕙兰半是诉苦半是怨恨地叙述着,无人打断。 何蕙兰和妹妹何婉兰是一起被卖到长铃坊的,她们一人学舞一人学歌,好不容易挨过打骂,挨到长大,一起许下攒钱为自己赎身的愿望,可何婉兰在给富少爷献唱那天就死去了。 官府以何婉兰上吊结案,只有何蕙兰知道妹妹从未有过自我了结的念头,在替妹妹敛尸时留心,发现何婉兰的后脑勺有血迹,再到当初何婉兰献唱的房间一看,桌角也有血迹,若非被推得摔倒,妹妹不可能会撞倒那低矮的桌角,而那天房中传出的推搡声,让何蕙兰认定了妹妹被富少爷害死的。 她趁着富家请驱邪师的时机,假扮丫鬟混入人群,伺机刺向富少爷,却被富少爷夺过匕首,反杀了她。 何蕙兰双眼通红,盯着自己的棺材,哭出血泪。 白无心下了然,看向黑白无常,“你们前阵子可拘过一个叫何婉兰的魂魄?” 谢必安不理睬她,范无救回答:“是,现在她应该已被判官大人评定功过,在转生池前排队了。” “何婉兰的真实死因是?” 范无救又答:“吊死。” 白无和乌砚的脸色一沉,眼见何蕙兰痛苦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妹妹不可能自杀。 白无心生怜悯,不愿再跟何蕙兰解释其中的曲折,直接了当,“何蕙兰,你妹妹已喝过孟婆汤,你现在去,兴许还来得及跟她站在同一条转生队伍里,来世还做姐妹。” 何蕙兰一怔,安静下来,黑无常趁机拉动铁索的另一头,她便跟着走去,大厅里再起迷蒙的烟雾。 黑白无常走进那烟雾前,谢必安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白无平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谢必安,范无救,再见。” 范无救刚发出沉闷的一声“嗯”,谢必安就提高音量,“免了,你是人,我们是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白色的雾气和两位鬼差的声音一同消散,灵堂恢复平静。 乌砚双手下垂,捏紧拳头,紧皱的眉下是情绪翻滚的黑瞳。 “你在生气?” “气,我气少爷害死两条性命,偏偏我在场也没派上任何用处。” 白无拉开乌砚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又坐到他的对面,在桌子上排开几张黄符,“你会有用处。” 将折成三角的驱邪符拆开,露出里面复杂的符文,白无拿出一张空白的黄符和朱砂笔,让乌砚照着驱邪符的符文,倒着抄在新的黄符纸上。 乌砚抄写完毕,白无拿起符文欣赏,“你写得不错嘛,有天赋。” 她左手夹起符纸,右手双指并拢,在空中一划,指尖渲出黑气,黑气注入乌砚写的符纸中。 “这是什么法术?我从未见过。” 白无眼角晕染上笑意,“拜我为师,我就告诉你。” 乌砚缄默,眼神认真起来。 “不急,你慢慢考虑,等富家的事解决之后,你再告诉我想法。”白无将黄符递给乌砚,“你是在富少爷院里当差吧?你现在就去富少爷的房间,悄悄地将这张符放到他的枕头底下,然后小声念出何婉兰的死因。” 乌砚不解地接过黄符。 白无拍拍手,“今夜没有鬼会缠上你,但是有鬼缠上他,明日好戏登场。” 白无回到自己的房外,看到石灯笼里的灯芯,确信乌砚会照她说的做,因为他的言行符合师父常说的好苗子水准,师父的话里还有一句转折—— 但不管是否是学驱邪术的好苗子,希望世间所有孩子都能长大。 回忆着,白无又想到师父她的各种发言,比如如何种地,如何做饭,如何戏耍小鬼,声音犹如绕在耳边,令她困顿至极。 眼皮刚合上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得梆梆响,幸亏白无没有解衣睡觉的习惯,一起身就去开门。 门外,天刚蒙蒙亮,可大半个富家的人都聚在了她的门前,慌忙紧张,只有乌砚神色如常地盘手靠在廊下,等待着。 白无从乌砚的动作得到启发,不顾门外七嘴八舌的求救声,回屋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门前,坐下,“富老爷,您说。” “大师啊,你快拿出解法吧!昨夜我们府中许多人都听到鬼声,彻夜难眠!尤其是我儿,他整夜整夜被鬼缠着……” 富少爷打断他爹的话,比划着手,“爹,要不我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白无挑眉,“富少爷,只要你说出昨夜的见闻,我就一定帮你解决。” 富少爷神色挣扎着,一会拍胸,一会握拳,“我……我昨夜看见数不尽的鬼,看不见脸的鬼,那些鬼说……何婉兰是吊死的!” 富老爷重重地拍了下富少爷的肩,勒令他冷静,“那歌妓就是吊死的,这有什么可再提的!” “可是爹……”富少爷还陷于昨夜的惊恐中,说话止不住地颤抖,“我推了她,她头撞上桌子就死了啊!我是在她死后才挂的绳,把她吊上去,她怎么会吊死的呢?” “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你这个不孝子休得再瞎扯!” “富老爷,他是说歌妓何婉兰本来只是被他一推,摔晕了,可他却当她死了,把她吊起来假装吊死,没想到真让她吊死了。” 白无说完,静静地看着富老爷的反应,所有人都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围在富少爷身边的下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富少爷。 富少爷惊恐大作,紧抓着富老爷的手,“原来是她当时没死?怪不得夜夜闹鬼,爹,是她来向我索命了!爹,你快救我!” “啪!” 富老爷一巴掌呼在富少爷脸上,富夫人立刻心疼地去照看她儿子脸上那连巴掌印都没有的伤势,富少爷哭哭啼啼,求他娘去跟爹说好话。 “富老爷,物腐虫生,想要让富少爷摆脱这被鬼缠身的命运,就让他去官府认罪,害死几条人命,认几桩罪,熄了怨鬼的冤,自然再无鬼上门。” 富老爷将颤抖的手收进袖子里,眼神发冷,“大师,只有此下策了吗?别无他法?” “你们富家请过多少驱邪师,我料无人敢断言能让富少爷摆脱这至阴命运,这是上策还是下策,我想富老爷心里门清。”白无冷言道,“只要富少爷认了罪,我只会拿出法子,彻底驱走他身边的邪祟。” 富老爷冷着脸,却被白无的气势生生压下,不甘心却也无办法,良久才说:“大师所言极是……来人,带少爷上官府。” 白无跟着去了官府,见证富少爷为害人性命付出代价,还死去的歌妓一个公道。歌妓被害一事真相大白,人们为她惋惜,谴责富少爷。 看着县令和富老爷的眼神交流,白无问过乌砚,得知县令本就跟富老爷有利益勾连,会假意将犯案的富少爷收入牢里,说是念在富少爷自认罪名的份上,从轻发落,估计关几天就会被放回来。 白无垂眸,“我也想过,与其让他在官府里走一遭,是不是让他夜夜被鬼缠身更好。” “不,你这样做很好。” 白无抬头,对上乌砚明亮有神的眼。 他说:“像少爷这种人,在富贵窝里被恩宠长大,就算从小被鬼缠身,也只会觉得上天对他不公,他更要补偿自己,消遣他人,可如今不同了。富家在我们泽都的名气盛大,不日少爷草芥人命的事就会传遍整座泽都,富家的生意必会受到影响。为了自家的生意,老爷自会约束少爷的行为,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遭殃。” 白无的心头涌上怀念之感,乌砚这番话跟她师父的风格极像,洞悉人情世故。 她独自闯荡江湖将近一年,看过多少脚踏实地的平民被富少爷这样的人欺辱,她见到便帮助一个,却不能插手她离开后的事。若如乌砚所说,富少爷会被管束,不再能害人,那她便能宽慰许多。 她冲乌砚一笑,“希望如此。” “大师,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乌砚问。 “白无。” “白无,我愿意拜你为师,可我爹让我在这里等他,若是我走了,我怕他哪天回来,寻不到我。”乌砚的性子沉稳,说话考虑周全。 白无点点头,“怪不得你宁愿被欺负也要留在这里……富老爷也知道此事吧,是你爹亲手将你托给富老爷的?” “是,我爹应该是抓住了老爷的什么把柄,让他肯一直收留我。” 白无轻点着手指,“倘若我有法子,只要你爹一回来,我们就能得到消息,立刻往回赶,你跟不跟我走?” 她的双眼无喜无悲,眸里的光辉如黑夜的繁星,令乌砚想到他和父亲穿越森林时指路的星光。 乌砚郑重地抱拳一拜,“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厚重的云层散开,晨光从云间迸发,照亮两人所站之处,身后长长的影子间,距离缩小。 管事请白无去见富老爷,白无亲口对富老爷承诺再也无鬼会缠上富少爷,除非富少爷本人行事不端,就会恢复至阴体质。 白无还额外教了富老爷一简易的驱鬼法子,就是将泔水和尿壶放在富少爷的院子里,鬼邪避秽而不侵。 解决完富少爷的事,白无直接向富老爷要人,富老爷倒也不留乌砚,只是担忧着别的什么事。 “放心,就算我把乌砚带走,乌砚他爹也不会把你那点事泄露出去的。”白无随口一说,富老爷真心一惊,“只要他爹回来时,你留下他几日,然后把这张符给烧了,我们就会立刻赶来见他。” 富老爷收下符纸,嘴上言谢,巴不得赶紧请他们离开。 白无倒不急着走,托管事带乌砚去洗漱,再给他换上新衣裳,管事看着富老爷的眼色,照办了。 数着富老爷给的大把银票,白无盘算着接下来去哪个地方花钱,顺便把师父教给她的本事传给乌砚,不过在此之前得让乌砚好好吃饭,他实在太瘦了,再去光顾那家肉臊面也不错…… “师父。” 白无闻声,将挡在眼前的银票拿开,看见乌砚。 乌砚的发色本就乌亮,眼眸如夜月,如今洗去掩盖的灰,整个人如一方雕刻雅致的墨,沉稳正气,稍一沾水便能化开一砚墨水,滋养出一卷卷书画。 白无笑了下,“我徒儿真好看,富少爷就是嫉妒你的长相,才天天欺负你吧?” 乌砚没有傲色,默默地点下头。 “这说明我徒儿打小就长得好看,放心,有师父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乌砚笑了,跟在白无身后,告别了富家。 “师父,你教给老爷那个驱鬼的方法,是真的吗?” “假的。日游神和夜游神分别于白日和黑夜负责在人间巡游,抓捕小鬼,可他们最厌污秽之物。” 白无狡黠一笑,“若是富少爷再次害人,惹得怨鬼索命,那日夜游神绕道而行,可帮不了他。” “我好像有点了解师父的作派了。师父,我还有一事要向你坦白……” “你放心,你师父我是真有本事,你尽管跟着我,不用担心找上你的鬼会影响我。” 乌砚一顿,停下脚步,“你知道是我?”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你身边就围着几个小鬼,我本想利用小鬼帮你赶走打人的小厮,没想到那几个小厮散了,鬼还在,当时我还不确定,直到我看见富少爷和你站在一块。”白无注视着乌砚,“你是故意在富少爷身边晃悠,让被你吸引来的鬼也缠上他的吧?” 乌砚默认。 “乌砚,我有驱鬼的本事,但无法帮你解除……你的至阴体质。” 乌砚的眼波荡漾,不解,“那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白无双眼含笑,“我说过,就算你招鬼,我也不怕。” 第4章 第 4 章 如一颗小石子落入冰面,所击之处裂出一道缝隙,长缝蔓延,整块光滑的冰迸出无数裂痕,冰碎下沉,激起千层浪—— “我这人容易给人招麻……” “麻烦就麻烦,招鬼我都不怕。” 那夜白无在灵堂对乌砚说过的话,回响在他耳旁,卷动在他内心深处冰封的海。 “乌砚,你也觉得我这样的师父不错吧?想否定的话,先收起你的笑。” “我笑了?” 白无摇摇头,瞧着自己徒弟如沐春风的笑意,感慨少年就该如此,而非灰扑扑地隐藏自己。 “乌砚,你今年几岁?” “二十。” 白无一愣,引来乌砚询问的目光,她故意装作没看见,正好拐过街角,避开乌砚的目光,“走,我们吃饭去,你接下来给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个。” 免得让她误会他年纪比她小! 她实属没想到,徒弟会比自己大一岁,就连师父和师祖都没收过比自己年纪大的徒弟,算了,反正拜师学艺一事不讲究年龄,还有…… 只要她不告诉乌砚,乌砚也就不会知道。 到了熟悉的面摊,老板一看见乌砚就热情地招呼起来,“乌砚,你终于来了!稍等,我给你下两碗面,不收钱!” 老板不等乌砚回应,转头看见白无,“客官,青菜面和肉臊面,您要哪样……诶,您是和乌砚一块的?” 白无打趣,“我还以为你刚才说的两碗面里,有一碗是我的。” 老板露出朴实的笑,手脚麻利地端上三大碗肉臊面,给白无讲起乌砚的事。 那日老板正要支起摊子,天就下起雨来,正好出府跑腿的乌砚经过,搭了把手,让面担和木柴免遭雨淋。老板记下恩情,想请乌砚吃一顿,可他迟迟不来,倒是推荐白无过来。 “我徒儿人好,老板你也不错,你放心,现在乌砚有钱,以后饿不着,也付得起这顿饭钱。” “饭钱倒是免了……您是说,乌砚是您的徒弟?” “嗯,乌砚未来会成为独当一面的驱邪师。” 老板狐疑地打量起白无,在乌砚说起白无的本事后,老板连连向白无道谢,就像自家孩儿得到好去处。 乌砚将空碗放到一旁,把第二碗端到面前,“老板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一大户人家做活,离这远,很久才见一面。” 白无放下筷子,思绪飘远,喃喃,“爱屋及乌……” “师父,我之前就想问了,我现在是师从何派?” “有名望的大门派,坐拥几座充满灵气的山头,桃李满天下,就连朝廷……”白无下意识地念出,回过神来,赶紧止住,“咳咳,这些话都是你师祖老在我耳边念叨的,我要是会说梦话,估计也是念的这句。” 她师出有门,可惜回不去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跟你说的,反正你跟着我学,绝对不会学歪。对了,你之前用蜡烛避鬼的方法,是你爹教你的吗?” “是,小时候挺有效的,越长大,我吸引来的鬼越多,就难以发挥作用了。像那天在灵堂上的群鬼,我一般都只当没看见,挨一挨就天亮了。” 白无在内心叹口气,那种数量的鬼带来的阴气,绕梁不绝,虽说她无法看得见阴气,但能想象得出如高山般的压迫感,毕竟那是连经验丰富的老道一见就逃的,乌砚却没得选择,常陷其中。 “你这种体质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经历了什么事才造成的?” 乌砚坦然,“是天生的。” 天生的啊…… “师父……我能问问关于黑白无常的事吗?” 白无知道乌砚在好奇什么,“如你所见,他们负责将死者魂魄带回酆都,要是你想问我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说。” 春天好不容易有了点暖意,她不想坐在日头里,回到比冬日更严寒的过去。 “师父不想说就不说,等什么时候师父想说了,我随时都想听。”乌砚说完,推开面前的空碗,伸手指了指白无剩大半的面,“你不吃了?” 白无点头,乌砚就拿过她那碗剩大半的面,埋头吃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乌砚已经把两碗肉臊面吃光光,也不在乎她吃过的坨了的面,三两下就解决了。 乌砚放下空碗,解释:“我跟着我爹云游四处的时候,什么都吃过,像这样的面算是美味。” 白无不愿去探究“什么都吃过”具体是指哪些,当即改了马上离开泽都的决定,带乌砚找到一家上好的客栈住下,晚上又带乌砚去泽都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 乌砚越是说不用,她越是坚持给他多点几道达官贵人或像富少爷那样的败家子常点的肉菜。 边吃着,白无拿出驱邪符,让乌砚回去誊写几遍,记下符文,日后好自己画符。 乌砚向店家借来笔墨纸砚,在纸上流利地画出那日在灵堂上画出的符文,也就是驱邪符的逆画法,他又正着画了一遍,即与驱邪符的符文一致。 白无确认他画得无误,“你画过一遍就都记下来了?” 乌砚点头,拿起逆画的符,“这种能引来鬼的符,叫什么?” “那种符以后不会用到,你不用学。”白无拿出一本薄薄的《符文手札》,“这本是我记的,里面都是关于驱鬼的各种符文,你拿去誊写,等你全记下后,再用朱砂画符。” 白无想了想,又拿出一本封面无题的书给乌砚,“这本是各种实用的阵法,你也拿着看,我根据情况再带你实地练习。” 乌砚双手接过,用纸包起来,放到椅子上,惟恐沾染到桌上的油污。 既有一双能辨别鬼的眼睛,又耐得住群鬼的阴气,记忆过人,态度也无可指摘,乌砚若是早被她师父遇到,那她就只能是乌砚的师姐了。 “你有天赋,等积累经验,很快就能出师。” 乌砚欲言又止,看白无动起筷子,就继续吃饭。 一顿吃饱喝足,白无回到客栈,走入自己以前从来舍不得住的雅间,看见房正中央的石刻摆件,闻到空气中特有的熏香,才如梦中惊醒。 她可无法带乌砚长期过这种日子,万一乌砚由奢入俭难,怎么办? 怪不得师父以前带她时会适时加餐,但在其他方面绝不会纵容她,仅有的钱两都花在刀刃上。 念及此,师父带她下田种地的画面又浮现在她脑海里,赶紧挥手打消。 她打定主意从明日起,要回归朴实的生活作风。 正打算躺下,怀里一阵发烫,白无从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形状如牌位,上面写着“阿顽”两字,白无摩挲着字,犹豫着,将牌位置于一旁,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拿牌位。 还是发烫。 她索性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牌位上凭空画符文,黑气遁入木牌。 “白无,你眼下身处泽都?”男子的声音从木牌中发出,浑厚低沉。 “嗯,明日就打算离开了。” “去哪?” “没想好。”白无思索着,“是范无救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 “你怎么不认为是谢必安?” 白无回想起谢必安拿鼻子出气的模样,无奈,“他越来越讨厌我了,不屑跟我说话,不愿提起我的事,跟我划清界线。” “谢必安做得不对,”牌位发出的声音冷几分,“人鬼殊途,该划清界线的是人和鬼。” “阿顽。”白无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在。” “我上次主动联系你,是在多久以前?” “四十八日前。” 白无将牌位搁在一旁,“你也知道,人鬼殊途。” “……” “我……” “我……” 异口同声。 阿顽的声音轻了些,“你先说。” “我要睡了。” “……好。” 白无再度翻来覆去,脑子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去的事,累及了才睡去,一夜无梦,醒来已是中午。 按理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幸亏她是个无梦的体质。 白无敲了乌砚的房间,没人应答,就走下楼,小二一见到她就笑脸相迎,招呼她去后院寻人。 原来乌砚一早起来帮店家劈了柴火,手法利落,柴的大小正合适,劈完还堆得整整齐齐的,赚足了一顿免费早餐,因为白无早上没起,乌砚就托小二把她那份先放厨房里。 白无和乌砚对视,刚想开口夸他,就听到乌砚说:“师父,我算过,照我们昨日的花法,老爷给的银票再多都撑不了多久,我们日后还是记账,统算好花费……” 白无提了一半的嘴角僵住,掏出钱袋子扔给乌砚,“我觉得你说的甚是有理,以后就由你来管账吧,替为师分忧。” 不给乌砚推拒的机会,白无转身就走,吃饭去。 在乌砚的张罗下,他们一顿饭荤素得当,既能吃得饱足,花费又得当。 怪不得师父说过,招徒弟要选勤快的,勤能补拙,不仅学得好,还能担起师门的各种杂活……不,是学到师门内的所有绝学,出门不怕饿死同行人。 白无看乌砚巴拉着米饭,比起师父的道行,她确实还差得远。 见白无放下筷子,乌砚就给她倒上茶,白无呷了一口茶,再次品到师父的话。 走出客栈,白无想起还没买路上的干粮,刚回头看眼客栈,乌砚就提了提身上背的包袱,“师父,水和干粮我都备好了。” “做得好,今晚在荒郊野岭也有着落了。” 白无没有开玩笑,他们走到夜里,正好走出泽都,到了郊外的一处林子里。 乌砚生起火,找来一些干草给白无做了一个简易的垫子,又把包袱给白无当作枕头,自己靠着与白无相对的一棵树睡。 听乌砚说他爹带他从小在各地游历,有丰富的野外生活经验,白无也就不推脱,在周围的四棵树上贴上驱邪符,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到那师父专属的“床”上。 乌砚靠着树闭目,身心休息,唯有听力保持敏锐,一有动静,就立刻睁开眼,扫视摇动的树丛。 他起身确认只是小动物经过,蹲到白无身旁,察看她身旁没有异样,安心下来。 白无闭着眼睛,整张脸放松无表情,双手自然垂落,十分静……近乎安详。 乌砚意识到不对劲,伸出手探她的鼻息—— 鼻翼冰凉,没有呼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有一滴雨滑过脸庞,该睁眼起身躲雨,可困意席卷全身,四肢慵懒,再等等。 果然,雨不下了。 无法分神去探究那滴雨的温度,白无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此地很安全,可以放心继续睡。 她曾特地勘查过附近,距离这两里地外的大路边上有座破庙,过路的人基本都会选择那处歇脚,不会经过这僻静的林子。如今他们歇息的这处,中间土地平整,四角正好有树可以贴符,既避鬼又避人,是安全安静的好地方。 当初在进入泽都前,她就是在这里过夜的,所以此次也不会有问题,更何况她还多一了一个靠谱的徒弟…… 胡乱的思绪又将她卷入深睡,思考中断。 黑暗褪去,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光亮,白无半睡半醒,莫名又接上了昨夜思考的问题。 徒弟……没错,她现在有个徒弟,他在距离她十步以内的地方休息…… 又想到昨夜那滴带有温度的雨,白无惊得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乌砚正坐在她的身旁,与她对视。 忧虑,惊喜,安心,疑问,多种情绪在乌砚的眼中轮换,始终注视着她。 白无下意识地摸了下脸,什么也没有,再看乌砚的双眼已恢复冷静,找不到昨夜那滴泪的痕迹。 她感受到自己冷冰的指尖慢慢恢复暖意,伸手轻触一下乌砚的指尖,“暖的。” “暖的。”乌砚重复着她的话,目光不移。 白无一个人惯了,向来睡觉也小心地避人,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昨夜会没考虑到在乌砚面前露陷的可能性。 “你发现了?”她想知道乌砚的态度。 乌砚点头,“我爹说起过,有时候阳间德高望重的人会被选中当阴差,白日在阳间照常活动,夜里睡去后灵魂离体,走入阴间酆都,在其中任职,等到天亮,灵魂回体,这叫过阴,也叫走阴差。” 白无默默地听着。 “我在富家见老爷请过各种驱邪师,属师父你的驱鬼手法最特别,你对鬼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就像到酆都住过,活人又无法进入酆都。夜里你的身体如同灵魂出窍,符合走阴差的特征,”乌砚的双眼清明,“然而你不是。” “因为走阴差的人夜里身体如尸首般冰凉,没有呼吸,直到白日才会恢复正常,但是我昨夜守在你身边,发现期间你动弹了下,身体稍微回温,而后又恢复冰冷,就像要醒来时又睡去一样,跟走阴差不同。” 原来不是白无的错觉,昨夜那滴泪是真的。 大概乌砚的第一反应是她死了,所以流下泪,但又想到走阴差的说法,便在旁边守着她回魂,可中途她有点醒来的迹象,天亮时乌砚也没有看来她归来的灵魂,她就自然地醒了。 白无摸摸昨夜那滴泪落下的位置,安心了不少。 既然是会为她哭的人,那知道她的一点秘密也无妨吧。 “乌砚,就像你招鬼的至阴体质,我也有特殊的体质,就是入睡如死去,醒来如复活。你的体质是天生的,我的体质是人为的。”白无看见乌砚眼里的波澜,“那个导致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个术士,已经死了,魂飞魄散,所以我难以寻到解法。” 乌砚静默了一会,走到熄灭的火堆旁生起火来,将干巴巴的饼沾点水,然后放在火上烤热,连同水一起递给白无。 “师父,先吃吧。” 白无接过烤得温热的饼,这是她第一次在野外吃到热食,以往都是胡乱对付或者干脆不吃。 “师父,下次到水边我给你抓鱼,我带了烤鱼的香料,烤出来的鱼不输给酒楼。” “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那我可就期待了。”白无笑着点头,乌砚才放下心去拿自己吃的饼。 尽管他低下头,白无还是发现他嘴角的小小得意,明明是个天生吃尽苦头的命,却还保留着同情心,想要讨她开心。 她喝了一口水,把水壶递给乌砚,“乌砚,这样的体质确实给我带来过不少麻烦,比如有一次我睡觉时被人以为是死人,钱袋子被偷走,人还差点被扔到坑里,可是我都化险为夷了,人好端端地在这呢。你师父我呢,可比你想象的要厉害,所以你尽管放心。” 乌砚接过水,也不喝,“师父,以后你睡觉,我都守着。” “好徒儿,快吃吧,吃完我们去云山镇。” “云山镇?那里有个桃花村,我爹送我来富家前,就去过那里。师父,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去桃花村看看吗?” “没问题,反正我去云山镇没啥要紧事,只是为了买符。” “买符?” 云山镇上,乌砚被白无带到一个热闹的市集上,躲在一个卖簪花的摊后,看见白无略微鬼祟地张望不远处的一个卜卦摊。 卜卦摊十分简陋,就一张白桌,桌上放着几枚占卜用的山鬼花钱,桌后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戴冠束发,做男子打扮,衣着面料讲究,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态,无人敢上前询问,更有甚者绕开几步走,摊前无人经过。 若非白无的话,乌砚都不会注意到这是个卜卦摊。 “师父,你要我去那里买符?” “对,你别看那人一脸狂妄,张嘴说话能噎死人,一副吃不得苦的千金大小姐做派却追求着成为最正派的驱邪师的样子,她画符的本事是实打实的。” “师父,你认识她?” “算吧,总之我不能在她面前出现,你过去买,记得驱邪符两百张,现形符、定魂符、隐息符各十张。等你学会画符,我们就不用来这买了。”白无想了想,又补充:“她要是问你是什么人,你就说你是新入门的驱邪师,其他一概不说。” 白无继续躲在原地,看乌砚前去交谈买符,那人始终如一的冷面态度,交钱拿符,钱货两清。 除了现形符通通留给自己外,白无把符纸分成两份,和乌砚人手一份。 办好事情,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店吃饭。 乌砚给白无倒上茶水,“师父,你之前用的符也是从那个卜卦摊买的吗?” 白无尴尬地笑笑,“反正你也见过我的本事,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懂得如何画符,可用朱砂正经画下的符都没有效果,这可能跟我的体质有关,所以我自创了自己的一套抓鬼方法。” 乌砚的目光真挚,“师父在我眼里很厉害。” 白无意外,乌砚竟自然地接受这一怪异的事实,准备好的一套让乌砚放心跟她学的话术磕绊起来,挑重点说,“你有天赋,画符没问题。” 乌砚相信她的话,把酱肉推到白无面前,“对了师父,刚才那人真如你说的那样问了我的身份,我答完,她还告诉我她是三生派的裴雪涧。” 白无夹起肉片放进嘴里,含糊说话,“她是不是要你记住她的大名,以后她必定地名震天下。” “师父,你无一字说错。” 白无巴拉两口饭,看到乌砚一碗饭已经吃光,又添了一碗饭,“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和裴雪涧这人说上话,说上几回,你就能知道她出口大概是什么话了。” 白无刚放下碗,打算去端茶喝,乌砚突然按下她的手,将她轻揽到怀里,伸手挡住她朝向门外的侧脸。 她抬眼看了下乌砚的颜色,乌砚稍点头,她就顺势将头埋得更低。 门外传来一声冷哼的女声,“死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随着脚步声远去,乌砚松开手,白无如逃过一劫般松了一口气,伸伸差点僵住的筋骨,压低声音,“裴雪涧这人真有眼力,我真怀疑若是我以后化成灰,和别人的灰混在一起,她都能精准地挑出来。” 乌砚伸手帮白无理了下额前乱掉的头发,“你以前是怎么跟她买符的?” “乔装,装成个胖老头,可累人了。”白无轻松一笑,“以后有我的好徒儿分忧,我就不必再折腾了。” “师父,我会勤练驱邪术,尽早帮上你的忙。” 见乌砚眼里有几分怜悯,白无给他碗里夹菜,“你是不是以为我跟裴雪涧交恶?其实不是,顶多算有点误会,没多大事。” 吃完饭,乌砚先出门探情况,白无才跟在他身后出来,发现乌砚高了她不少。 果然要好好吃饭和睡觉才能长个,以往他在富家吃不上好的,也被群鬼扰了清梦,想到这,白无正好看到有人挑了担瓯柑在卖,就选了两个大的塞到乌砚怀里。 然而其中一个更大的,被乌砚剥好皮,又回到白无的手里。 这个时节吃柑正好,瓯柑又是泽都这一带的特产,清香多汁,白无将一瓣瓣柑肉送进嘴里,瞬间觉得连前方的鬼都不那么扎眼了。 山道上,一队挑担子的卖货郎经过两个大鬼身边,大鬼们立刻伸长手臂,双手上的大眼扫视着卖货郎们的脑袋。 乌砚点出,“那是山鬼,我们在灵堂上见过。” “对,山鬼能看得见人头上的阳火,通过火的颜色辨别人的善恶,善者无祸,若是恶人,山鬼会吃掉那人的阳火,一日内,那人就会得到报应死去。” 白无解释着,一只山鬼停在一人面前,那人的脸上有长长的疤痕,山鬼端详了他头上的阳火,然后吞下,不经意间看到她和乌砚。 山鬼瞬间哆嗦一下,阻止了同伴飘向他们,“您是那天的驱邪师大人吧?” 不同于山鬼认得人,在白无眼中,没有化成人形的同类鬼长得都差不多。 “原来当时被吸引过去的鬼就是你?这离泽都可真远。” 山鬼期期艾艾地朝他们低下脑袋,伸手指明山间小屋的方向,像是在赔罪。 往山鬼指的小道走去,恰在夜幕降临时,道上出现一间木屋,旧且简陋,好在屋顶和门窗俱在,遮风挡雨不成问题。 屋内没有火光,附近的树木稀疏,月光照在屋前,透过窗棱能看到里头浓稠的黑。 乌砚推开门,和白无一起走了进去。 第6章 第 6 章 不同于屋外的破旧,里面没有常见的腐旧气味,白无不小心蹭到桌子,手上也没有粘腻或粉尘触感。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乌砚在屋内找到一个火盆生火,火光照满整个屋子,驱散黑暗,照出床榻上的人影。 白无以目光询问乌砚,乌砚肯定,“她身上没有阴气,是人。” 有乌砚在,节省了白无的一张现形符,在各类符纸中属现形符要价最高,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定价的人是在嘲讽无法辨鬼的驱邪师。 瞧见是个老妇人,白无打算上前查探,乌砚抢先一步挡在她前面,刚靠近妇人,妇人陡然睁开眼睛,朝眼前人抓去,乌砚快速一擒,将妇人的双手反束在她背后。 “饶命啊饶命!我身上的钱都拿去,不要伤害我!”老妇人抖着肩膀,不敢看向乌砚,“求求饶我一条命,我还要去见我阿囡……” 乌砚松开手,老妇人想要下跪,被他拦住,“老人家,刚才对不住了,我们不是山贼。” 乌砚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白无,老夫人瞧见有小姑娘在场,定了定神,相信乌砚的话。 这会白无看仔细了屋内的陈设,一张方桌两张长凳,一张破了洞的木板床,小堆的木柴和火盆,看似陈旧,但一尘不染。 “老人家,您在这住了多久了?”白无问。 老妇人眨了下有些浑浊的双眼,思考一瞬,才缓慢回答,“我傍晚刚到这,山路不好走,正好这里有个屋子,就简单收拾了住下。” 白无和乌砚对视了眼,都对老妇人的话存疑。 从山道上走来木屋只有一条小路,老妇人若是走在他们前头,他们不可能没发现,其他通往这里的路崎岖曲折,寻常老人不会走。 更何况这屋内过于整洁,倒像是有人住了许久。 乌砚拉开长凳,让白无靠里坐下,自己坐在近门的位置,面向老妇人,“老人家,您刚才把我误认成山贼,可是这附近有山贼?” 白无警觉,这附近若常有山贼劫道,那这老妇人最可疑,像是引他们放低戒心的饵。 老妇人回想着,“从二十年前起,也就昭云元年,这条去桃花村的路上就有山贼出没,若是好运碰到桃花村的村民,走他们熟知的小路,就可以避开山贼。十六年前,我阿囡嫁到桃花村时,运气很好,一路都没有坎坷……” 说着说着,老妇人双眼迷离,神情戚戚,“当初她爹挑选的是一户有钱的好人家,阿囡许是过得不错,才这么久不与我回信,阿囡啊阿囡,娘想你了……” 白无还想问点什么,老妇人自顾自地躺下,迷糊地睡去,嘴里念叨着:“我要早点睡下,明日去寻我阿囡……” 拿不定主意老妇人是否有异,白无守在屋内,乌砚出去围屋察看一番。 “师父,这附近除了我们三个的脚印外,没有其他人的脚印。”乌砚凑在白无身边,压低声音。 白无注视着老妇人睡去的背影,老妇人在撒谎,可是这附近又无山贼的迹象,她的谎能带来什么呢? 鬼的心思易探,人的心思难猜,她和乌砚各有本事,在这待着也不会吃多大的亏。 白无好奇起来,决定留在这里面过夜,乌砚就拿出笔墨练画符文,她单手撑着脑袋,坐在一旁看着,顺带给他讲解各个符文的使用方法和效果。 看了好一会儿,她都不觉得有困意,因为乌砚画起符文来姿势板正,凝神聚气,笔下的符文流畅有灵气,不愧是一身正气的少年。 自然而然地,她脑里浮出当初她第一次画符时,师父对她的夸奖,还有符文无效时,师父满腹怀疑地质疑符纸,不认为是她的问题。 一开始师父总说,她是她带过的最有天赋的徒弟,日后定能继承她的位置,虽然后来师父认清现实后,不再提起那些话,可还是给她讲解了驱邪的各种窍门,师兄师姐也从来没有敷衍过她,若是她发呆漏听要点,他们都会耐心再讲一遍…… 视线中的笔画骤然一歪,她看到乌砚第一次出错。 乌砚眼里讶异,“师父……” “画错也没关系,再看一遍符文,重新画就好。” 白无适才双眼含笑,眉眼温柔,倏地眼里又多了一层落寞。 乌砚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挪不开看她的眼睛,顾不上笔的方向。 一声尖利声划开黑夜的静,他们齐齐看向窗外。 一只漆黑的鬼手在窗棱边滑过,指甲抠着门板,挣扎着想要进来。 白无养成了习惯,一进屋就锁门贴辟邪符,免得她的睡相吓到人,或者鬼扰了她的睡眠。 她盯着门上贴着的辟邪符,符文一气呵成,十分板正,给人一种不容质疑的感觉。 “乌砚,你拿出朱砂黄符纸,画一张驱邪符,把门上那张换下来。” 乌砚照做,守在门后,细听着门外的反应。 指甲在门窗之间反复划过,鬼没有进门,说明乌砚画的驱邪符有效。 白无的嘴角上扬,乌砚就是天生做驱邪师的料,只不过是缺了指点,这点她能给他补上。 她掏出桃木剑扔到乌砚手里,“你首次画符能达到这种效果,已是新人驱邪师的佼佼者,但也抵不住鬼的纠缠,若待会驱邪符失效,你就用桃木剑与之一斗,出招就照以往所学的功夫即可。” 话刚落音,驱邪符裂成两半,鬼穿门而入! 乌砚挥动桃木剑,手起剑落,刺中鬼的胸口,那鬼如人被剑所伤一般痛苦,可被刺的位置流出阵阵黑气,而非鲜血。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妨碍我!” 鬼嘶叫着,扑向乌砚,乌砚转身避开,鬼手伸长抓向他眼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却穿过鬼手,只感受到一阵寒凉。 “人是无法碰到鬼魂的,别忘了你手中的桃木剑。” 白无退到老妇人的床前,视线追随着乌砚使用桃木剑的一招一式,鬼魂节节败退,魂相扭曲着—— 忽地扭向她! 鬼魂张牙舞爪,嘴裂到耳根边上,犹如看到弱小猎物般狂欢。 “师父!” 白无单手向前,曲起手指,掐住鬼魂的脖子,鬼裂开的大嘴惊得忘记合上。 不等鬼魂有下一步动作,白无一掌拍过去,将驱邪符贴在魂魄上,鬼痛苦地上蹿下跳,没入墙根消失。 乌砚快步走过去,“师父,你的手……” 她目睹乌砚担忧的眼神,便把手伸过去,示意他可察看。 掌面上并无异常,乌砚伸出手轻触她的指尖,“好冷。” 她收回手,搓了搓,“这也是我这诡异体质带来的,对驱邪师这个身份倒有帮助,只是碰过鬼之后,会有冰冷不适感,但也不会影响什么。” 乌砚把火盆挪到她旁边,她俯身去探老妇人的鼻息。 “我们闹得这么响,她也醒不过来,我见过许多人和鬼,她却是睡得最安稳的那个。” “师父,照刚才那鬼的言行,许是冲她来的。” “我也这样想。”白无翻过老妇人的衣领,看到后脖颈明晃晃有个黑色的掌印,“鬼印?她被鬼下咒了。” “鬼能给人下咒?” “只有厉鬼能做到,刚才我们碰到的不过是普通的游魂野鬼,没这能耐。” “师父,这是什么咒?” “我也看不出来,鬼印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但根据鬼的欲念不同,咒的内容也不同,现在看来,这咒并不危及她的性命,但她的行迹怪异。等到明日,我也许能看出端倪。” 乌砚在门后多贴了两张买来的辟邪符,然后把两条长凳并在一起,把包袱做枕头,让白无睡在上边,自己靠在白无和老妇人中间的墙边休息。 白无躺在长凳上,轻晃着脚尖。 其实她的行程十分随意,一路上边驱邪边赚点吃食,对住也不挑剔,去泽都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能讨到个徒弟。 换做以前,她不会进入这个人明显会住的屋子,这还是头回住到有人的屋子里,不怕一觉醒来,被当死人丢到外边。 “乌砚,等我们逛完桃花村,我带你去阳城,那里有家酒肆做烤猪可香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呼吸声渐渐弱下去。 乌砚凝视着她,不觉莞尔。 他从未想过,在能遵守和爹的约定的情况下,有机会离开富家,获得一种新的身份,一种新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里,有师父。 白无的呼吸声渐渐停止,乌砚知道,明日她会醒来,这就足矣。 一觉睡得舒坦,白无伸着懒腰起床,看到乌砚挡在自己面前,目视一脸惊吓的老妇人。 “你们是山贼吗?”老妇人说完,看到从乌砚身后探头出来的白无,才放松下来,喃喃着,“不像啊……你们是在我睡着之后过来借宿的吧?看起来像新婚夫妇呢。” 白无狐疑着,没有应声,乌砚也如此。 “方才是老身对不住了,我是过来寻我阿囡的,从她出嫁后我们就没见过面,我得早点出发去找她,就先走了。” 老妇人背起身侧的包袱,和乌砚互相道别,乌砚趁机往老妇人的包袱里塞了驱邪符,白无全程沉默,盯着老妇人的一举一动。 她靠在门边上,望见远去的老妇人后脖子溢出的黑气。 “鬼咒生效了。” “这咒和她的记忆有关?她忘记昨天和我们打交道的事了。” 白无点头,“有关联,但应该不止,我们今天就留在这,我猜傍晚就能知道答案。” 这天里,乌砚在附近的林子里设了陷阱,然后回屋画了一上午的符,午饭时间去看陷阱,抓到了一只兔子,撒上香料烤着吃。 白无啃着肥美的兔腿,相信乌砚烤鱼绝不输给酒楼。 饭后,白无指着她早上在屋前地上画好的阵法,给乌砚讲解,再让乌砚练习画阵。画阵比画符耗神,乌砚一时还没掌握其中的窍门,阵法没有白无画的漂亮。 白无不在意这种小问题,因为好看不如有用,而她手下的阵法都只是徒有其表。 乌砚已经明白,师父所教他的都是通常驱邪师所用的法门,也是师父使用不了的,而师父用得来的,寻常人都学不了。 日落西山,白无收起在地上比划的树枝,一抬头瞧见朝这里走来的老妇人。 “打扰了二位,我是过来寻我阿囡的,眼下日光暗了,山路不好走,我能在你们家暂借一宿吗?我手脚勤快,能洒扫煮饭,绝不会白白借住的。” 第7章 第 7 章 白无故意不作声,也按下欲回答的乌砚,观察着老妇人逐渐焦灼起来的表情,看上去不会有假。 “我就借住一宿,有个角落就行,这天色实在不好走路,要不是这身子骨不中用,我也想继续走,早点见到阿囡……” “老人家,这屋里有张床,您就放心歇下吧。” 白无说话时带着笑,老妇人感激地连连道谢,还拿出鲜花饼分给白无和乌砚,这饼还保留了点酥脆口感,不像是放三四日以上的。 老妇人自称崔氏,说这鲜花饼是她昨日出门前做的,打算带给女儿,她女儿也有这门手艺,做的饼味道还比她的要好。 崔氏说着又犯困了,不愿霸占仅有的一张床,在白无的劝说下,才将将睡下。 盆里的火光跳动着,门上的驱邪符又新添一张,关上门,白无和乌砚守在门外坐着。 “乌砚,这里离桃花村有多远?” “按我们的脚程,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走到。” “嗯……你说,把她困在重复的一日中,就连她身上之物也被困在同样的时间里,如此大费周章地不让她去桃花村,是为何?” “我有个猜测,崔氏为寻女儿而来,一番心切,兴许她女儿已亡故,怕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施咒不让她去见她。” 白无用手撑着下巴,前方夜色渐沉,“这个猜想挺合理的,前提是她女儿已成厉鬼,厉鬼通常生前受过巨大的折磨苦难,留在人间多为报复,难以有理智做出这种事……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曲折。” 她转向乌砚,眼睛发亮,“桃花村本就在我们的计划里,去一探便知,但在此之前需要借用你的至阴体质一用。” 乌砚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在她面前摊开手心,“如何用?” 白无狡黠一笑,双指并拢,在乌砚眼前凭空画下符文,黑气隐现,聚拢飘到乌砚的正上方,停在头顶,形似一簇火苗。 凭空写符的手势未变,白无起身站在乌砚前方,面向黑压压的林子,风扬起她的长发,半挡住她锐利的双眼。 “乌砚,你坐着不动,我在你身上施了法,如今的你正如鬼眼中的荧荧巨火,很快周遭的鬼魂都会朝这聚来。” 树叶的沙沙声渐起,声音越来越密,无需细听,也能清晰地听到其中此起彼伏的呜咽声,越来越近。 她抬起手,正欲在空中书写符文,最先出现的山鬼映入眼帘。 轻声一笑,她转身将乌砚头上的黑气抹去,伸掌按在他的头上。 从山鬼身后冒出的游魂野鬼突然陷入茫然中,四处张望,似看不见所寻之物般,又似不知自己为何身到此处,悄然退去。 乌砚抬眼仰望白无,白无理了下他刚才被她弄乱的头发,“我方才利用你的体质,目的是寻来山鬼,本想着在等到山鬼之前,需费力抓下其他野鬼,幸好他来得快,省了功夫。” 不同于其他离开的游魂,山鬼看见白无,便低着头上前,脸上的大嘴张合着,“大师,可有吩咐?” 白无拍拍手,手上的黑气消失,“这屋里的人你可见过?” “见过,我记得惊蛰刚过,一连五日,我每日都会在山道上碰到她。” “也就是说,从她的阳火来看,她并非恶人。”白无的语气变得郑重,“山鬼,托你一事,你守在她附近,直到我们回来,期间不要让其他鬼靠近她。” 山鬼答应了。 天色渐明,崔氏再次向他们道别,山鬼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地尾随着。 眼见崔氏走路缓慢,走过一段路又拐弯折回,在山道上如鬼打墙般原地打转。 白无穿过林间,绕道到崔氏的前方,在乌砚的指引下,往桃花村的方向去。 沿着山道走到尽头,到了分岔口,一条宽敞平整,一条只有一步距离宽,延伸到林子里,路就断了。 这条看起来不像路的小路,鲜有脚印,白无跟着乌砚身后走上去。 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溪边,再沿着溪水往上流走去。 “乌砚,你是什么时候来过桃花村的?” 乌砚注意着脚下湿滑的路,“十年前,当时我爹带我到桃花村歇了几日,好像是见了位老朋友,然后就把我送往富家。” “十年前……那当时崔氏的女儿已嫁过去六年了。” “当时我爹不让我出门,让我天天在院子里练字练功夫,所以我也不知道村里的情况,只记得村里很安静。” 白无后知后觉,“不对,你待在富家已经十年了?” 乌砚点头,提醒着白无注意脚下的路,白无避开了滑石。 “起初我爹每年都会给我来信,让我安心待在富家,他必定回来寻我。”乌砚顿了下,“直到四年前,我爹不再来信,我想过要去寻他,又担心我离开时,他正好回来,所以就一直守在富家。我爹从来没有违背过和我的约定,许是遇到什么难事,解决了自会去找我。” 从乌砚提起“四年前”,白无的内心咯噔一下,他后面说的话变得模糊了。 昭云十六年,华丽的宅邸,女人的辱骂尖叫声,吐着黑气的熊熊烈火,地狱的腥与恶。 一切都发生在那年,她的周遭发生巨变,往后再回想起,连呼吸都会变得焦灼。 她无数次感激她夜夜无梦,足够的休息令她的身体能恢复力气带她前进。 “师父!” 回过神来,乌砚正抓住她的手,而她脚下踩空,乌砚紧握着她,让她的身体有了支点,避免摔倒。 直到他们走到溪流的尽头,来到平地上,乌砚才松开手,拿出水囊递给白无。 白无环视周遭,镇定下来,“乌砚,你走的这条道不像是普通人来往的,倒像是崔氏所说的桃花村村民专属的小路。” “我也不清楚,当年我进出桃花村都是走的这条路。”乌砚往前走了几步,“师父,我们到了。” 走过如人高的灌木从,一座村庄豁然进入眼中。 屋舍成片,人们挑担买卖,络绎不绝,一派欣欣向荣,就连村口左右的两棵桃花树都开得正好,其中一棵树下立着刻有“桃花村”的石碑。 走入村口,卖货的赶紧吆喝起来,好不热闹。 殴柑色泽鲜亮,一看就是刚摘下不久的,白无挑了几个,乌砚拿出钱袋付钱。 隔壁摊上卖着雕刻的小玩意,她瞧着有趣,但考虑到这一路来都在花存粮,没有收入,多瞧了两眼就走。 再走两步,前方几个卖货郎正挑着担子,寻着空位,正好挡在他们面前。 白无和乌砚退到一旁,给他们让路,其中一人憨笑着言谢,脸上赫然挂着一道长长的疤痕,正是被山鬼吃掉阳火的那位! 不适感油然而生。 白无抓住乌砚的手腕,扫视着村民来往招呼说笑的温馨画面,不等她发问,乌砚就和她想到一块。 “师父,那人身上没有阴气,是活人。” 白无用力扯了下乌砚,两人拔腿将往村口的方向跑去。 手上的殴柑散落一地,道路两旁的人声变得模糊,风呼呼地响,刮疼了她的脸,但现下什么都顾不上,必须先离开这。 被山鬼吃掉阳火的人,从不可能活到第二天,不是这人有问题就是这村有问题! 他们明明自走入村里起,就在几个货摊耽误不少时间,并没走多远,可近在眼前的村口却无论如何都到不了。 是村子有问题! 若是放在以往,白无不怕这点诡异技俩,可如今她带了个**凡胎的徒弟,不敢在这未知的环境里冒险,更是加快步伐。 她的体能比不上乌砚,始终落后于乌砚一步,只能紧抓着乌砚的手腕,靠着他的力道提高步速。 这周遭全是人,白无针对鬼的法子用不上,乌砚往旁边扔了几张符纸,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师父,得罪了!” 乌砚心一横,抱起白无,以最快的爆发速度往前冲去。 白无抓紧乌砚的衣襟,眼见与村口的距离一步步缩小,终于跑到眼前,跨过村口,经过石碑—— “殴柑!新鲜的殴柑!” “客官,看看我这货,便宜给你。” 热闹的集市映入眼帘,就如同刚才在村内见过的景象一般,可他们并没有在村外见过集市。 白无转身看向后边。 两棵盛开的桃花树立在村口两旁,花香阵阵。 果然,他们穿过村口,再次回到了村里。 乌砚放下白无,“那些人看见我们跑也没有反应,却是实在的活人,这不是普通的鬼打墙。” 白无松了松肩膀,气极反笑,“害我们白费力气,有点能耐……我倒要留下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没想到带你第一次驱邪,就碰上棘手的。” “有师父在,我不怕。” 乌砚捡起刚才掉落的殴柑,剥开吃了,确认没问题就拿给白无。 白无嘴里品着清甜,“这里都是人,那吃食必然都没问题,只是困住这些人和崔氏能有什么好处?” 离开不了,白无反而暂时放松下来,左看看,右逛逛,打探看还有哪些异常的地方。 所到之处都十分正常,若非她刚才察觉不对劲要外逃,根本不会发觉这个村子有古怪。 走出集市,拐入一条宽敞的街道,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直盯着白无。 白无不解不惧,就站在原地,阻止了想挡到她面前的乌砚,就任她看着,等着抓出点怪异来。 那女子睁大眼睛,面露喜色,三步作两步走到白无面前,“小姐,真的是你!” 第8章 第 8 章 一声“小姐”让白无混身激灵,勾起脑海里昔日熟人的声音,可此地与她的旧地相去甚远,不可能有联系。 她静默着,以不变应万变。 “小姐,我们才三日没见,你就忘了我吗?我是你的贴身丫鬟小桃啊!”自称是小桃的女子笑吟吟地拉住白无的手,抬头看向乌砚,“福安你也真是的,夫人命你领小姐去镇里上香,你怎么把小姐看成这副样子?” 小桃打量白无的简朴着装,毫不掩饰心疼的眼色,张罗着要带白无去梳洗换装,好面见夫人。 白无哭笑不得,用口型对乌砚念着“福安”这个新名字,乌砚无奈地摇摇头,眼里的寒光扫着靠近他们的小桃。 “小桃,我来时摔伤了脑袋,现下连家在哪都记不清了,你在前面带路吧。”支开小桃后,白无和乌砚并肩走着。 乌砚稍微低头靠近她,压低声音,“估计普通人来到这里,都会像崔氏一样变得记忆模糊,甚至像我们这样被冠以新身份。” “你没猜错。”白无回想着,“你师祖跟我提起过厉鬼不仅会下鬼咒,还能造出一种名为‘虚’的幻境,来到其中的人都会被迫入戏。” “鬼制造的幻境应该充满阴气,可这里并无异样,且给我的感觉和当年一样,我能肯定我们身处于现实中。” 白无摸了下怀里发凉的牌位,若是她身处于幻境,牌位理应烫得不行,“是现实没错,有可能我们碰上的鬼咒不一般,在让厉鬼现身前,只能将计就计。” 乌砚想再说些什么,前面的小桃突然停住脚步,他们随即看去。 喧闹声落在远处,眼前陡地矗立一座朱红大门,门上悬着“紫气东来”的金字牌匾,两尊石狮踞守左右,在日光下透着威严的气息。 “小桃,你成天喊我小姐,莫不是忘记了我的名字?”白无故意反问。 “小姐,你名叫庄云湄,我怎可能忘?” 白无顶着“庄云湄”这个首次听到的名号,和暂时名为“福安”的乌砚一起步入这深宅之中。 穿过沉重的大门,一堵雕琢着“桃娘娘送福”的绿影壁迎面而立,壁上画着一队年轻女子跪在桃娘娘的石像前祈求,石像上的面容娇嫩,目光仁慈,从身形相貌看来却比信徒的年纪要小,与眼神格格不入。 白无将影壁细节收入眼底,自然地挪开视线,假装熟视无睹。 深入内宅,一切陈设都无特别之处,跟富家比起来,少了几分奢靡,多几分生活气息。 小桃领着白无走入正院的闺房中,里面有四个婢女候着,洗漱的用具已一应备全,就像早就预知主人今日会到来。 白无给乌砚使眼色,乌砚抱手守在门外,手放在随时能拿出桃木剑的位置上。 小桃过来合上门,把白无的视线阻断,笑着领她去洗漱。 桃花瓣顺着水流滑过手臂,脂粉轻施两颊,发簪的流苏珠子圆润泛光。 她坐在铜镜前,从未想过会重温昔日的体验,但鬼不可能窥探人心,尽管是巧合,也让她不禁挺直腰背,汗毛竖起。 随着打开门的“吱呀”声,白无走出门,逢上乌砚的目光,乌砚微微一怔。 白无身着素雅的月白色绫罗褙子,下系一条水碧色的百迭罗裙,裙幅宽大,层层叠叠,如春色里初生的嫩叶。夕阳西下,光辉斜进檐下,恰好描摹出她的半面轮廓,黛眉如远山,长睫如蝶翼,一双眸子清冷明亮。 白无苦笑下,乌砚回过神来,轻唤了声:“师父?” “是我,放心,我扮着相,演着角,并未入戏。” 乌砚定神,不自觉地微笑,点头。 小桃吩咐好屋内的婢女洒扫,就走到白无前头去,领她去见夫人。 白无故意放慢脚步,跟乌砚小声交谈,“你可看出这宅邸有何古怪?” “并无。”乌砚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白无莞尔一笑,“我们师徒之间有话就说,无需嘴里含着话,心里独猜着。” 乌砚果断开口,“师父,你是不是比我小?或者与我同龄?” 白无的嘴角僵住,这徒儿,机灵是机灵,但好像用错了地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的语速变快,掩饰惊讶。 “我以前在富家见过少爷的表亲姐妹,她们年纪与我相仿,也做师父这样的打扮,但师父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乌砚的话语诚恳,眼神疑问,需要白无给他一个肯定。 白无撇开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捏捏自己微红的耳垂,故作严肃,“好看就比你小?你这推测没道理。” “师父说得有道理,刚才是我唐突了。”乌砚说着,却注视着白无的小动作,心照不宣。 白无很满意乌砚的回答,笑道,“不用介怀这种小事,待会你留意着身边的人,有鬼出现,立刻知会我。” “是。” “湄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可让娘亲想你许久,快过来让我瞧瞧。” 厅堂里,小桃口中的夫人声音柔和,雍容有气度,一见白无,就热切地牵住白无,邀她坐在身旁。 一坐下,婢女们就纷纷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仅是坐了她们两位的圆桌。 “湄儿,你此去求姻缘,可是求到什么签?”夫人边说着,不忘给白无夹菜。 原来庄云湄去镇里上香,是去求姻缘签?那这可在她熟知的领域内,她晓得各种卜卦方式,编得来各式卦相。 白无端起饭碗,慢条斯理地望向乌砚,乌砚轻微摇头,她就放心地把菜夹进嘴里,“娘,我一路风尘仆仆,福安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你先让他去吃饭,也让我吃饭,我慢慢跟您说。” 夫人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向白无赔不是,命人带乌砚去厨房。 白无嚼着嘴里的鱼肉,肉质鲜美,调味恰好,这里的厨子手艺可比富家的更上一层。 她吃了大半碗饭,又喝了半碗汤,刚夹起个鸡腿,余光瞧见夫人殷切的目光。 吃人嘴短,该编还得编。 “灵源欲访不曾闲,捉得之时为伴侣[1]。”白无背了句好意头的诗,“这是我求到的签,时机成熟姻缘自会来,娘不用担心。” 白无又剥了只虾,“娘”字叫得越发顺溜。 夫人连连道好,兴致高昂,又让人吩咐厨房做好庄云湄喜欢的糕点,给她当夜宵。 白无不知道庄云湄喜欢什么糕点,只知道她这个假庄云湄什么都不挑,正好这几日在野外已经吃腻了噎人的干粮,可以把糕点带走换换口味。 吃得满足,白无静坐着,等着还要配合夫人做什么安排,没想到夫人只让她去歇息,明日再来谋划婚嫁对象,想办法为她觅得一段好姻缘。 白无留了个心眼,在桌底下贴了张驱邪符,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屏退了要伺候她歇息的小桃。 乌砚正坐在门外的长廊等候,一看到白无就起身,走到她面前。 “乌砚,吃饱了?” “嗯,这里的饭菜比富家的要好些。” 白无一笑,这就算是师徒的默契吧。 院子里,一小株桃花树开得正好,点缀着静谧的夜色。 这座院子稍偏,陈设说不上好,不像是一家千金会住的地方,白无思索着,和乌砚一起坐在长廊中。 “我跟厨房里的人交谈过,他们都是从云山镇来这里做活的,说是来这不久,只知道庄家有钱,但不知道钱从何来。不过庄家有种几亩地,也有鱼塘虾塘,平时家里的吃食都从那里来。”乌砚说着,“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像是在撒谎。” 今儿夜风拂面,没有往日的寒凉,白无转了下眼睛,“乌砚,你能带我到屋顶一看吗?” 乌砚背起白无,脚踏柱身,飞跃到屋檐上。 白无眺望着整座家宅,“这里果然不是庄云湄住的地方,而是给客人住的偏院。” “可我们进来时明明是朝着中轴线走向正院的位置,怎么住进来的却是偏院?”乌砚恍然,“这里面也有鬼打墙?” 白无在屋顶上走着,面向正院的方向,“厉鬼费心劳力地戏耍着整个桃花村的人……谜底许是在故意藏起的正院里。” 在白无的指示下,乌砚手夹着现形符,脚下飞速踏过瓦片,朝着正院的方向跑去。 眼见乌砚跑到正院上方,纵身往下跳,倏地人又回到白无面前。 “又是鬼打墙?”白无紧皱眉头,“乌砚,你刚才有看到阴气吗?” “我来不及看,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就回到原地。”乌砚看着手中裂开一条缝的现形符,隐隐担忧起来。 白无重新拿出一张现形符,双指夹起,用力往前一掷,符纸随风往前,飞至正院上方——悬于空中,裂成两半,燃起蓝色火焰。 “鬼火?”白无右眼直跳,“它在挑衅我们……” 她瞬间凝神聚气,双指并拢,抬手间指尖书写出黑气。 “师父,有人来了!” 白无停止动作,瞟了一眼前方,和乌砚翻身回到院子里。 不一会儿,小桃提来一盒点心,那是夫人特地为白无准备的点心。 小桃想要摆好点心再走,白无说她自己来就好,小桃也不坚持,转身出门后打了个哈欠。 白无坐下,手指在桌面上点着,乌砚拿起茶壶倒水。 “师父,刚才的鬼火……” “那是鬼魂燃烧发出的火光,不同于普通火焰,鬼火阴冷,且为蓝色。” 乌砚手下一顿,“没有鬼魂会想燃烧自我,魂飞魄散。” “没错,所以这厉鬼手段了得,咒得了人,害得了鬼,这是炼多少年才变得如此厉害……” 她暂时想不出解法,只能先保证自己休息充足,喝起水来,乌砚和她想法一致,去拿糕点。 打开食盒,最上一层是鲜花饼。 乌砚狐疑地吃了一口,眼里讶异,白无立刻拿来咬下。 与崔氏做的鲜花饼味道一模一样! *[1]取自宋太宗《缘识其一》(宋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细想来,庄夫人和崔氏的长相有相似的地方,尤其那双眼睛笑起来的神韵简直一模一样…… “崔氏要寻的女儿就是庄夫人?” “夫人就是崔氏嫁入桃花村的女儿?” 白无和乌砚一前一后说出了猜想,事情过于蹊跷,这手中的鲜花饼是再也吃不下。 “崔氏说过,她女儿做鲜花饼的手艺要比她好些,应该是对庄夫人疼爱有加,高赞了庄夫人,其实两人手艺不相上下。”白无推测着,“崔氏身上的鬼咒定是跟庄夫人有关。” 乌砚把鲜花饼放回食盒中盖起,“会不会是庄夫人得罪了什么人?那人死去之后,连带恨上跟庄夫人相关的所有人,连带整个桃花村。” “不无可能。”白无抽出隐息符,“我们分头行动,去婢女和小厮住的下房,查探他们身上是否有下咒的印记。” 在身上贴上隐息符,白无悄然推开婢女住的下房,屋内的人都早已睡去,无人察觉白无的闯入,就连她伸手去翻看每个人的后颈,比较敏锐的婢女也只当有飞虫掠过,抬手挠挠,无人醒来。 查过所有人,她想起还漏掉她和庄夫人的贴身丫鬟住的耳房,还有庄夫人本人。 经过花园,乌砚迎面走来,两人交换了信息。 乌砚去过厮舍,每一位仆役的后颈都有鬼掌印,与白无看过的婢女们一样。 有火光忽然照进前方的小路,他们立刻退至假山后面,稍微探头,庄夫人正提着灯笼走来。 白无将乌砚往后推了把,只身走出去,“娘,您也睡不着吗?” 庄夫人一惊,未曾想白无也在此,“湄儿,这么晚了,你在此做甚?” 白无浅笑着过去挽住庄夫人的手,提过灯笼,“想到自己未着落的婚事,我辗转反侧,就索性出来透透气。” 庄夫人怜爱地拍拍白无的手背,叹气,“都怪娘没本事,你爹挑的人又都是些空有名头的酒囊饭袋,嫁不得。” 原来还有个爹?爹在何处? 忍住疑惑,白无由着庄夫人继续说下去。 “娘想过若觅不到好夫婿,就把你留在身边,可娘又护不了你一辈子。”庄夫人又叹气,“娘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埋怨过长辈指的婚事,可到了自己身为人母时,才懂得女子嫁一户好人家,堪比再生投胎。” “娘,若有本事护住自己,甚至护住娘,是不是就不用嫁人了?” 白无一双眼直视着庄夫人,目睹庄夫人怔愣住,尔后留下眼泪。 “湄儿说得对。”庄夫人忍着哭腔,温和的音色颤抖着,“可这世间不给我们机会,女子不嫁人,会遭受天大的非议,处处为难,更别提找到能安身立命的活计……” “湄儿,娘不想你嫁人,娘也不想嫁人,娘却成了娘,眼见自己的女儿也要……”庄夫人无声地哭泣,弯下了腰。 起初,白无以为庄云湄只是个空头名号,用来引她入局,而如今看来倒似确有此人……这人眼下在何处? 她轻手抚着庄夫人的后背,“娘,我们宅里近日可有什么人离世?” 庄夫人骤然停止哭泣,猛地抓住她的手,力气极大,双眼瞪得如圆铃,“娘不会让你死的!你不会死的!娘一定为你谋得一桩好姻缘,让你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乌砚闪到庄夫人身后,给她贴上定魂符,再悄无声息地退回假山后的阴影中。 庄夫人如被抽掉气力般,刚才那股莫名急切的神志稳定下来,松开抓疼白无的手,“娘刚才是怎么了?许是夜深困乏……湄儿,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日娘会为你做主的,不会让你所托非人,不必担忧。” 她接过白无手中的灯笼,颓然离开花园。 乌砚走到白无身边,望着庄夫人的背影,“方才她的魂魄不稳,我才给她贴了定魂符。” 白无说:“她长期处于被下咒的桃花村中,神魂离散,分不清过去与当下,若非定魂符,她一日之内必灵魂出窍。要是村内其他人都跟庄夫人一样的状态,那我们一日内若无法将此地的鬼咒解除,没有定魂符的人们都会灵魂出窍。” 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继续说,“我有招魂的本事,但无法保证算无遗漏,倘若漏掉魂魄,一到时限躯体就会死亡,到那时就是鬼差的范畴,不是我们驱邪师能转圜的……也不对,若是我再欠几个人情,求谢必安和范无救帮忙找回生魂,兴许能赶在时限内救下所有人……” 宽大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膀,白无从杂乱的思绪中抽回。 “师父,我来画定魂符,只要给每个人都贴上符,就能留下更多时间给我们找解咒方法。一般定魂符的时效是七日,我法力不够,画出的符纸大概能有两日时限。” 白无的眼眸亮起,“这个方法好!只要给我一日,我势必能揪出那厉鬼!” 回到房中,乌砚着手画符,一连画到四更天,耗神耗力,把食盒里的糕点吃个精光。 “早知道今晚吃饭的时候,我就应该藏个大鸡腿回来。” 乌砚闻声回头,身后白无正盘腿坐在床上,手撑着下巴。 “师父,你醒了?” 白无根本没有睡,一直坐在床上守着,怕乌砚不遗余力,耗尽法力,轻则呕血,重则昏倒,以前裴雪涧就如此。 她本想适时阻止乌砚,想不到他挺直腰背,气息沉稳,顶多分神去倒水拿糕点,没有力竭迹象,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是困乏了。 “乌砚,你爹以前是不是从来不让你睡觉?” “我爹教过我丹田调息之法,短暂歇息也能事半功倍,在以往可减少夜里被鬼扰眠的影响,眼下这种情况,偶尔一两天不睡也无妨。” 白无听不进这“无妨”,起身数了数画好的定魂符,数量足够了,就让乌砚收起朱砂笔,两人将桃花村画了范围,分别潜入各家各户,在每人贴上定魂符。 定魂符贴在隐蔽处,不易被人发现,若是不慎弄丢,只是几个出窍的灵魂,白无也有把握寻回来。 一通折腾,东方既白,两人回到房中,白无刚沾床就睡去,乌砚在门后贴上辟邪符,靠在门边闭目调息。 一通拍门声响起,一句句“小姐”喊声犹如拍在白无的脑门上,令她的体温迅速恢复,不得不睁开眼,乌砚正站在床边。 “师父,是小桃。” “哦……”白无伸着懒腰,在心里给厉鬼又记上一笔账。 乌砚退到门后,白无打开门,小桃不复昨日的笑意,语速着急。 “小姐,这么大的日子,你怎么现在才起?我都喊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白无斜眼看向一旁,乌砚做出口型:“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 他们今日就要强闯正院抓鬼,没必要再陪小桃演戏,她就是再睡上半个时辰也无妨。 白无的眉眼含笑,朝乌砚点下头,转向门外,“小桃,今天我另有安排,就不用你伺候梳洗了。” “小姐,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在说什么胡话?” “大、喜?”白无眨了眨眼。 “是啊,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夫人一起挑中了夫婿,今夜就要在庄家内完婚啊!夫人心疼你近日来为婚事操劳,就许你今日起得晚些,倒是睡糊涂了。新郎官再过两个时辰就到,我们要快点换上嫁衣,去正院里候着,以免误了时辰……” 等下,她昨日才求完姻缘,说好今日挑夫婿,怎么就跳到大婚之日了?这桃花村里的时间怎就不跟黄历走? 他们身为驱邪师,才没被鬼咒搅乱记忆,若换作普通人,莫不是就稀里糊涂完婚了? “师父,我们直接硬闯出去……”白无听到乌砚的小声提议,忽然想起小桃话里的重点。 “小桃,你刚才说我要去正院等新郎?” 小桃莫名其妙,“是啊,要回到正院,去你的房中等候,你忘了?是夫人请来大师为你算姻缘,大师指点要让你先搬到偏院住一段时间,再去求姻缘签,事后回到正院结婚,才能圆满。” 这种奇奇怪怪的指点,如诡异带刺的蔓草,缠着熟悉感爬上白无的心头,令她后脑发麻。 “大师现下在哪?” “半个月前就离开了。” “那人长什么样?” “只有小姐你和夫人见过他……小姐,我们快梳洗换衣服吧,不然来不及了……” “替我换嫁衣。”白无念及过往,话里含笑,双眼却如雪峰冰寒,小桃不禁吓一跳。 趁着婢女们搬东西出入的间隙,乌砚闪到屋外,待白无命小桃留时间给她和福安说话,屏退左右,才走近白无的身边。 殷红的嫁衣,润泽的朱唇,他的师父又换了副打扮。 乌砚眼里墨色浓稠,凝视她头上的凤冠,“师父,重吗?” “重。”白无咬牙切齿,“我一定要让那厉鬼付出代价。” 乌砚擅自拿下白无的凤冠,暂搁一旁,白无活动了下脖子。 “乌砚,我之前跟你提过害我变成这种体质的术士……”乌砚严肃起来,听白无继续说下去,“他就好借着人算姻缘的理由,给人提出一些不合常理的圆满法子。他是死了,可我忽略他可能有徒孙之类的人,继续行着他那邪门害人之事。” “师父是猜,庄家的厉鬼有术士作为幕后推手?” “很有可能,因此我改了主意,不能硬闯,而是将计就计深入其中,最好是抓鬼的同时能抓到人。” 乌砚沉思着,“小桃说大师半月前就离开了,桃花村的时间混乱,她口中的半月有可能是更早以前,或许那人还留在村里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小桃就来催白无,白无随她向正院走去,乌砚紧跟其后,一路上都没看到庄夫人,所见之处也未贴一个囍字。 火红的嫁衣裙摆拖过路面,在正院门外停下。 小桃退到一旁,白无只身走进去,一声短促的“师父”喊话未完就被截断,尾音消失在空中。 白无转身,扯下盖头,乌砚正站在她对面,隔着门,他每走入院内,又被弹到原地,小桃无视这一切,脸上依旧挂着喜笑。 乌砚眉头紧拧,一手捏拳,一手抓着符纸,朝她喊着什么,可她听不到半点声音。 “乌砚。” 白无张开口,乌砚瞬间安静了,指了指她,又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摆摆手,眼里充满忧色。 白无的声音也传递不到外边。 她展颜一笑,做出口型,“放心,等我。” 第10章 第 10 章 走入庄云湄的房中,一架素绢屏风横陈,屏上画着《桃娘娘送福》图,同庄家大门内的影壁图画一致,墙边设着竹榻,铺着素锦坐褥,褥上的花纹绣工同屋内的其他陈设一样细致讲究。 白无行至闺房深处,坐上那张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榉木拔步床,扔下累人的凤冠,盯着大开的房门。 双指并拢,在空中快速书写符文,黑色符文悬停半空,末尾气息与她的指尖相连。 静待着,期期艾艾的低吟声,夹杂着呜咽的风声,交织成哭声。 细听着,哭声中掺杂着一两声笑,哭哭笑笑,起起落落。 杂音逐步靠近门前,倏地陷入寂静,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男子立在门前。 白无在空中一划,符文冲向男子,在他想要遁形逃走之前,已形成一只大网兜住他,将他拖至白无的面前。 她俯视下方,怒气比鬼更甚,看得底下的男鬼瑟瑟发抖,“你不是有下咒本事的厉鬼,真正的幕后黑手在哪?” 男鬼不敢看向白无,魂魄痉挛着游离,发出声音,“我的娘子……” “这下你连入地狱的机会都没了。”白无果断抓起男鬼的脖子,使劲,手中的魂相更加薄弱了。 男鬼重复着刚才的话语,趁机向白无伸出手,她冷眼拍掉鬼手,双手一使劲,他的脖子断开,溢出黑气,魂飞魄散。 拍开手上余下的黑气,白无起身,按下心中不快,仔细察看房中的每一样物件,研究墙体是否有中空密道。 一切都看似平淡无奇。 她身上仅剩八张现形符,不敢轻易使用,只有直觉有古怪的地方才贴上符纸,谨慎地用了四张。 庭院宽敞阔大,游廊曲折蜿蜒,中间一方池塘倒映着碧空流云,时而被风拨动搅碎画面,令人摸不清这水的深浅。 诺大的空间只有一点灵动的红,白无一袭嫁衣在庭院中漫步,所到之处出奇地静。 她的手掠过朱红鲜艳的廊柱,拂过池畔的太湖石,按过铺地的方正青砖,三张黄符分别贴上。 一丝颤动的黑色阴气飘散于空中,似从未出现过。 白无转眼,快步走到池塘边上,刚才的阴气就是从池水里溢出的,这会来看,池水又恢复平静,连同边上的一小株桃树都寂然不动。 只要在与鬼相关的地方贴上现形符,阴气就会无从遁形,她能轻易识出鬼怪藏于何处。 她不善游水,不敢轻易下水,凝视着水中的桃花树影,掏出符纸,正欲贴在树身上—— “湄儿!”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抱住她,将她撞倒至一旁,现形符飘落地上。 白无顾不上右手的阵痛,伸出左手抓住最后一张现形符,收回怀里,才去看磕在她身上的庄夫人。 庄夫人仓皇无措,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湄儿,他打你了吗?你伤哪了?” 白无蹙眉,待庄夫人从她身上起开,她才发现右手撞在池畔凸起的假山上,原本黑漆漆的石面被鲜血染红。 她果断用袖子捂住手心直流的鲜血,忍着剧痛去活动手指,手指也无法动弹。 “湄儿,你的手!”庄夫人惊呼着,泪水直流,“他把你的手怎么了?都怪娘软弱无能,没能阻止你爹把你嫁给王家的纨绔,他和你爹一样动起手来毫无手软,真是畜生!” 白无不知道庄云湄过去是否真嫁给了个畜生,但清楚她的手受伤全是庄夫人的错,眼见庄夫人痛彻心扉,她面上冷漠。 庄夫人本身许是无辜之人,但她长期身处桃花村内,已成为厉鬼的推手。 白无敢肯定,她边上的池塘和桃花树必有古怪。 鲜血浸湿嫁衣,袖口变成暗色。 白无动了动左手,站起身的同时给庄夫人贴上一张定魂符,然而庄夫人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 “我说,娘,我的手好疼,能不能先请个大夫给我看看?” 她现下右手暂废,就算找出厉鬼,也无法画出符文抓鬼,只想尽快离开,找乌砚联手。 既然庄夫人能走进来,那她也应该能带她出去。 庄夫人猛地要抓住她的右手,白无侧开身子,用左手臂挡住庄夫人,“娘?” 若是面对普通的小鬼,她剩左手也能把对方撕了,但面对人就麻烦多了。 庄夫人紧抓住她的左手,哀求着,“湄儿,去求桃娘娘!只要金诚所至,桃娘娘就会庇佑女子一生,无需再活在世俗的约束中!” 右手袖口的暗色连片,白无耗尽耐心,甩开庄夫人的手,抬脚就往外走去。 身后没有传来追逐的脚步声,白无暗感不妙,转身。 庄夫人独立在池塘边上,桃花树下,双眼悲戚,眼角流下一行血泪。 狂风突至,桃花瓣落满水面,遮住碧空倒影,天地摇动—— 白无脚下不稳,眼前扭曲,俯身蹲下,脚边的草丛赫然露出朱砂粉。 风在耳边呼啸着,此刻她却只能听见自己逐渐放大加速的心跳声,逐渐失去节奏的呼吸声,已无心顾暇手上的阵痛,她使劲稳住身形,站起,环顾整个庭院的东西南北四角。 整个庭院早被画下阵法,朱砂被掩盖在花草石下,东方一角写着红字“虚”,另外三角有视线阻碍,白无看不见是什么字,但也无需再看。 虚、冥、敕、钥——这是传送阵! 传送阵乃是各类阵法中最难的一类,而且阵法覆盖范围越大,越消耗法力。她接触过的人里,只有师父能画出大范围的传送阵。 她要对付的根本不止是厉鬼那么简单! 她疾速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画出符文,可书写远不及右手流畅,一旦稍有停顿,黑气立即断开,符文散去。 当下没有放弃的选项,她坚持又试了几次,手上被黑气的寒意侵蚀,愈发无法将符文一气呵成。 刹那间,她眼前的事物变得扭曲,庄夫人的身影远去,传送阵已开始起阵。 白无咬着牙忍着不适,目睹周围的景色模糊变幻,尔后恢复清晰,四周环境彻底变成另一个地方。 她被传送到一个陌生的庙宇大堂上。 里面没有门,灰白的地砖一尘不染,四面墙上都雕着《桃娘娘送福》的壁画,中央放着供桌,桌上鲜花水果等贡品一应俱全,香炉星火点点,供奉着与壁画一致的桃娘娘石像。 白无走到石像前方,冷眼瞧着,“出来吧,自以为是神的厉鬼。” “桀桀桀……” 从石像内飘出的鬼魂,面容清丽,身上穿着与白无别无二致的火红嫁衣,年纪却要比白无小上三四岁。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冷下几分,女鬼俯视着白无,声音尖锐,“你的驱鬼法子很有意思,我从未见过驱邪师能在空中画符,那是什么符?竟能让你徒手抓鬼。” 白无确认这里并无活人的身影,彻底镇定下来,故意挑衅,“你下来,我让你再见识见识。” “你是第一个能摆脱我控制,不陪我玩的,让你一下子就死掉多无趣啊。”厉鬼转动着将掉不掉的眼睛,“哦不对,还有你徒弟,等你死后,我要怎么利用他呢?折断他的手脚,让他当下一个人的新郎官好了……” 白无面上无情,打断她的话,“你在大婚当日被害,怎么还执着于玩重现当日情形的婚嫁把戏呢?庄云湄。” 庄云湄不再调笑,瞪大眼球,“你怎么知道是我?” “庄夫人十分爱护你,自己所托非人,想尽力为你谋桩好婚事,甚至找来奇怪的大师,可惜你爹坚持要把你嫁给品德有亏的人……你爹应该是从你的新郎那里获得什么好处,任你娘亲如何劝都无用,甚至还对娘动手了。” “那种人渣不配作我爹!”庄云湄尖叫起来,桌上的贡品七零八落地掉下,“要不是他,我娘就不用成日受欺辱,我也不用死!” “是,他的确是人渣,但如今他应该死无葬身之地了吧?”白无望见庄云湄得意的笑,眼里怜悯,“你呢?新婚之日你欲逃走,却和新郎纠缠至庭中池畔,你是和我一样不幸撞到假山,还是失足落入水中?” 庄云湄低眼啾着白无的右手,“先是撞到假山失血而亡,然后被他沉入池中,所有人都当我是失足落水而亡。” “你不会任他逍遥法外,理应亲手报仇了,让新郎的死相很难堪吧?别这样瞪我,我不会同情那种自掘坟墓的人,只是你不该牵扯无辜之人。” 庄云湄无视白无后半句话,粲然一笑,嘴角裂开,“姐姐,你挺合我心意的。” 白无假装去看右手的伤口,左手暗暗伸进右袖中,刚碰上驱邪符,头上就响起鬼声:“姐姐,别白费力气了,普通的驱邪符对我没有用,你的手现在也画不了符。” 庄云湄飘得低了一些,慢慢接近白无,“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白无的左手依旧罩在袖中,“若非你娘刚才特地跑来撞伤我,我也不会发现。我原以为庄夫人是厉鬼的被害者,可当我欲给池畔的桃树贴上现形符时,她却妨碍了我。我猜,你的尸首就藏在那棵桃树下吧?” 庄云湄无声地鼓掌,“姐姐你好聪明呀,我决定了,不吃你的魂魄,你做鬼之后干脆留下来陪我玩好了。” “你擅自决定可没用。” “你会答应的!”庄云湄狂笑着俯冲向白无。 在庄云湄未近身时,白无就看出了她的意图,人无法触碰鬼,但鬼能如穿墙一般穿过人身,阴冷的鬼气会留在人的身上,导致人暂时意识恍惚,体弱者重则生病。 就在庄云湄贴近白无,欲穿过白无的身体时,却实打实地撞上了白无,在愣住的一霎那,白无从袖中抽出现形符,贴在庄云湄身上。 庄云湄错愕,“你为什么能碰到我!” “这下无论你逃闯到何处,行踪都会暴露在我眼底下。” 庄云湄惊恐地伸出指甲去扒身上的现形符,手径直穿过现形符,始终无法触碰到它,再抬眼,看到—— 白无眼里的寒光锁住她的身影,左手用力擒住她的手臂,“说,大师是怎么指点你成为厉鬼的?” 第11章 第 11 章 “原来你在意的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庄云湄又恢复了莫名的笑,“哦不对,他救不了我的命,但给了我死后的自由,让我不再像生前那般弱小。” 说着,庄云湄的面容发生改变,头发凌乱起来,额头流下大片血液,双眼发白,逼近白无,然而白无目不转睛,手上的力道不减半分。 “好姐姐,你是除了我娘以外,唯一不怕我这副死状的人。”庄云湄的眼睛轱辘一转,黑眼仁恢复正常,“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你了,也罢,我就都告诉你吧,大师指点我娘把我的尸体埋在桃花树下,就是我院中的那棵……” 庄云湄忽地扑向白无的右手,白无早已做了防备,被她扑了个空,依旧把她擒住,但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力道,将白无撞倒在一旁。 白无吃痛一声,掏出一张驱邪符,抬手往上,正好贴在要再次撞向她的小鬼身上。 小鬼嚎叫着逃走,庄云湄早已趁机飘走了。 白无站起身,扫视大堂,“庄云湄,你到底制造了多少怨鬼供你驱使?这都是大师教你的?” “姐姐,你擅长踢蹴鞠吗?” 庄云湄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大堂内回荡,教人辨不清来源方位。 白无察看过石像,移步到墙壁前,盯着上面的画,下垂的左手双指并拢,不断练习着画符。 “我蹴鞠踢得好,你不会的话,我教你,以后你就陪我踢蹴鞠吧,我好久没玩了。”庄云湄娇俏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欢乐,“我们还能一起下棋,不过我棋艺不佳,你可以让让我,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白无漠视杂音,快步走到另一面壁画前。 “我的好姐姐,你打算怎么死?以往被传送阵送到这里的人都会跪我,最终不是被我吓死,就是被我逼得自寻短见,这些对你都没有用,不如你和我一样流血而亡……” 庄云湄话未说完,尾音变得惊颤。 白无的嘴角上扬。 壁画上,跪在桃花娘娘前的一行女子中,其中一位透着细微黄光,白无向前抓去,那名女子瞪大眼睛,藏匿其中的庄云湄立即飘了出来。 庄云湄恶狠狠地挠了挠身上的黄符,“这东西竟真能让我现形!” 无法触及符纸,庄云湄倏地一笑,“姐姐,捉迷藏也好玩!”话一落音,又快速藏起。 白无抬起右手,血已经止住,尝试动弹手指,钻心的疼痛一阵又一阵。 她咬着唇,再次去寻庄云湄,左手不间断地画符,纵使总是无法一气呵成,也不放弃。 只有当她抬手去抓庄云湄时,练习才停止一瞬。 石像里、贡品的鲜花上、壁画的桃娘娘…… 白无找到庄云湄的每个藏身地,用力把她扯出,也不紧抓住她,反而使劲将她甩至一旁,看她魂相震颤扭曲。 “呜啊——!” 尖啸的鬼声响起,震得贡品全部翻倒。 庄云湄不再躲藏,流着血泪,直瞪白无,“枉我叫你一声姐姐!同为女子,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心疼我!!” 白无冷静地与她对视,左袖下的手维持着画符动作,“那些路过桃花村的女子,她们又有什么错?她们被你影响记忆,被逼重复你的死前遭遇,被你害死在这里,你罪行累累,叫我怎么心疼你?” “我没有罪!” 大堂内刮起阴风,地面摇动,墙体裂开一道豁口,光线照入其中。 白无瞥见那一抹光,加重语气,“你何止有罪,简直罪大恶极!你害死无辜的女子,让她们断送未来,还让你娘亲长期处于鬼咒之中,欲灵魂出窍……” “胡说!”庄云湄额头的血液汩汩直流,“那些女子活着也只会落得像我一样的遭遇,我这是在给她们送福!从此她们得到解脱,再也无需在这不公的世间经历苦难……” “你说得对,”白无突然的肯定让庄云湄安静下来,狐疑地听白无继续说下去,“这世间确实不公,女子举步维艰,并没有多少选择。我认识一个生于官宦世家的千金,就连地位不一般的她,志向成为驱邪师,而非相夫教子,也要付出十一分努力,更别提寻常女子。” “庄云湄,我同情你的死。” 额头上的血液淌过眼睛,庄云湄的眼里似有氤氲。 “那些被你所害的女子,她们或许会遭遇像你一样的不幸,或许不会,只要活着就有万千可能,但前提是活着,活着才能去挣扎,才能等到这世间变好。”白无郑重地说着,“庄云湄,你只要告诉我大师是怎么让你变得如此,我就会向酆都为你求情,你入地狱受完刑罚,兴许还能投胎做人……” “求情?哈哈哈哈!”庄云湄裂开嘴巴嘲笑起来,“我吃了四十六个女子的魂魄,只消再吃下三个魂魄,我就能成为本地的保护神桃娘娘,酆都鬼差又算得了什么!” 白无的瞳孔紧缩,双手一颤。 那“大师”利用她的执念,不但设下传送阵助她害人,还教她如此歹毒的方法成为厉鬼! 人死后灵魂出窍,意识模糊,随风飘荡,通常由鬼差带回酆都入六道轮回,获得新生。若是鬼差无法及时赶到,让魂魄游走,或是魂魄有强烈执念,有意识地避开鬼差,就有可能成为游魂野鬼,但终会被日夜游神寻到,送回酆都。 然而魂魄被吞噬,就彻底魂飞魄散,再无可能! 吞噬魂魄者,自身魂魄也会倍受煎熬,在某种阵法的帮助下,才能将力量化为已用。 白无克制着心颤,打量大堂的地面,没有任何朱砂痕迹。 “姐姐,你的肩膀在颤抖,你害怕了?” 又来了,那股诡异的熟悉感,如荆棘般缠绕住她的心。 白无悄然走近石像旁边,左手使劲抓向右手,戳开伤口,鲜血滴下,身子不再颤抖。 “哈……”庄云湄飘到上空,俯视着白无,“通过自伤来使自己冷静?我没看错,你很适合留下来陪我,你只须讨我欢心,兴许我愿教你如何成神……” 白无猛地掀开石像底座的盖布,现出底下用朱砂画的圆阵,果然如她想的那样,是炼鬼阵法! 庄云湄料不到白无找到阵法所在,疯狂尖叫,俯冲下去,想要白无远离阵法。 右手掌心快速抚上阵法,按在扭曲的符文上,白无使劲一划,符文被鲜血抹成模糊一片。 “啊啊啊啊——!!” 庄云湄瞪大鬼眼,“你毁了它!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白无避开了庄云湄的冲撞,快步跑向有裂口的墙面,边厉声喊道:“鬼不可能成神!大师是在利用你害人!” “你这个恶毒的人,我要你死!我要一口一口吞掉你的魂魄!” 庄云湄痛苦地吼叫着,头发散开,阴风拂起她的火红嫁衣。 大堂内狂风大作,供桌翻倒,烛台香炉摔裂在地,石像裂开的缝隙从上而下,延伸至地面,裂缝连着爬上四面壁画。 地面震动,地砖翻起,显出森森白骨。 白无惊愕,“这是?” “哈哈哈!除了我娘,真正的桃花村人都在这里。”庄云湄话里调笑,眼里发狠。 一个又一个魂魄从满地白骨间窜出,叫嚣着扑向白无。 一靠近白无,就被她贴上驱邪符,嚎叫着逃窜。 怨魂数量众多,她手上的驱邪符告急,经不起这样折腾,贴符的手速也在逐渐下降。 抬头瞧见庄云湄得意的笑,白无突然冷静下来,在这关键时刻,她怎能自乱阵脚? 收回贴符的手,她反手将驱邪符贴在自己身上,又往衣服上多贴了几张。 群鬼瞬间止步。 她飞快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爬满裂缝的豁口。 墙体的裂口猛地向外凹陷,上面的裂缝如一张狰狞的蛛网扩张开来,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撕裂,细碎的灰尘落下,尘土味道呛入白无的鼻腔。 “轰——!” 墙体倒塌,白无随着惯性滚到外面,俯在比庙宇里亮不到哪去的地上。 她疼痛地挣扎起身,头上是遮天蔽日的云层,脚下一片碎石瓦砾,眼前是瓜果田地和鱼塘,正在其中劳作的人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这座庙宇原来独立于庄家之后,紧挨着田野。 感受到熟悉的视线,她随即扭头,乌砚正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手上提着长柄朱砂笔,不敢置信。 乌砚朝她喊了句什么,她无法听见,连同外界的一切声响也无法传来。 白无猜测,这里与庄家的正院一样,是个无法自由进出的空间。 “乌砚,快让大家逃走!逃!快逃!” 尽管声音无法传达到,她也必须费力喊着,庙里的怨鬼众多,一旦倾出,势必会对普通人造成影响。 乌砚看懂了白无的口型,转身去疏散人群,走之前,望了一眼她的右手。 乌砚走开后,他原本站的地方空出来,显出地上的阵法。 那是追祟阵,阵里的符文凝结成针,指向庙宇。 不知乌砚是怎么发现正院里有传送阵,竟巧妙地利用追祟阵,找到白无被传送到的地方。 白无走近一看,旁边的地上还有几个画废的阵法,是用来突破庙宇的鬼打墙的。 她并非孤军奋战。 “你还有余裕在笑?就算逃到外边,你也一样无法逃出我的掌心。” 白无看向庄云湄时,余光看到逃开的人们,而庄云湄一心针对她,没有注意到外界的情况。 乌砚重回她的身边时,庄云湄才注意到地面上的阵法,面色阴暗。 “你的徒弟在画什么阵?你破坏了我的阵法,还想再做什么?!” 白无转身,背对庄云湄,面对乌砚,张合口型,乌砚恍然大悟。 乌砚退到已画好的追祟阵外,提起朱砂笔在外围画圈,同时跑起,打算将整座庙宇都绕在圈内。 “阻止他!”庄云湄大吼一声。 阴风呼啸声乍起,空气如寒针般刺骨,鬼哭声响彻上空。 群鬼如万箭齐发,向她和乌砚涌去。 白无转身,眼眸里倒映着众鬼的身影,抬起左手,双指并拢。 符文凭空而画,一气呵成。 第12章 第 12 章 黑色符文向前飞去,如墨晕染开来,延展成一张蛛丝大网,扑向群鬼。 一触及魂魄,大网吸入鬼身上的阴气,如活物般生长,膨胀,将数不胜数的魂魄都囊入其中,有几个敏捷的鬼魂争相逃走,黑网抽出部分线,索住鬼魂,一个不留。 电光火石之间,群鬼全被抓入网中,挣扎着,叫嚣着,网线愈发结实。 庄云湄十分错愕,“你的双手都能画符?那之前为什么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多亏你,我刚刚学会左手画符。” 庄云湄怛然失色,想要俯冲向已绕到庙后的乌砚,一道黑色符文凭空飞向她,她急于避开,错失了袭击乌砚的时机。 白无伸直左手,并拢的双指朝向庄云湄,指尖的黑气散开,她方才画的符文竟被庄云湄躲开了。 她无法一次性使用两张抓鬼的黑网,原本的网已经抓住数量众多的怨鬼,无法再束缚住庄云湄这种厉鬼,她只能画出驱邪的符文,却被庄云湄一次又一次躲开。 就算如此,也足以替乌砚争取时间。 乌砚凝神聚气,绕着整座庙宇画下圆阵,在图阵边缘画下符文。 庄云湄被白无多次妨碍,眼见乌砚不受呼啸不止的阴风影响,恼羞成怒。 原本冰冷的空气此刻竟恢复正常,庄云湄的衣袖却凝结成冰。 骤然间,阴风以庄云湄为中心旋起,越演愈烈,形成龙卷风,飞沙走砾,庙墙上裂缝俱增。 “轰!!” 在庙宇坍塌的瞬间,庄云湄张开双手,旋风分成两拨朝村子两头袭去。 风声扫过,预想中房屋倒塌的声响并无传来,反倒是密集的脚步声在向这里靠近。 许多村民突然都朝这里跑来,妇孺老弱,双目失去焦点,却纷纷冲向乌砚! “在我的鬼咒之下,桃花村内的人都要听我调遣,你说你徒弟会对这些人动手吗?” 情急之下,白无想要冲出庙宇地界,去拦妨碍乌砚画阵的人,然而她往前几步,就被弹回原地。 乌砚埋头画符,摒弃杂念,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情况,就在他差最后一句符文时,被人推向一旁,朱砂笔被夺走。 庄云湄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我特地挑了些没有力气的人,你徒弟只要动手,压制那些人不成问题。” 白无咬牙,兴许庄云湄生前尚有善念,但她如今吞下数十魂魄,无论再如何用人的声音讲话,也是不折不扣的恶鬼! 乌砚想要抢回妇女手中的朱砂笔,却被两位老人拦住前路,还有几个小孩抱住他的腿,让他不敢轻易动弹,怕伤到他们。 这些人受庄云湄控制,承受着鬼咒的力量,一举一动之间轻颤着,躯体和魂魄都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若非定魂符,早已灵魂出窍。 白无不忍心再看乌砚那边的情形,双手下垂,低着脑袋,眼泪滴在碎石上。 “姐姐,其实你不用哭。”庄云湄飘到低空,靠近白无,“在我见过的驱邪师中,属你最厉害。” 庄云湄咯咯的笑声愈发靠近白无,凸出的鬼眼低下,瞧着白无的哭相,“你应该知道怎么重画成神阵法吧?只要你画完,我可以放你们两个离开桃花……” 趁庄云湄不备,白无伸出左手要去抓她,庄云湄似早就料到,反应敏捷,躲开了。 “这点把戏可骗不了我……”话刚落音,庄云湄一颤,将脑袋转向身后。 一道黑色符文正贴在她的背上! 庄云湄仓惶地伸手去抓符文,却无法碰到,“这是什么时候……” 白无抬头,眼里已无泪花,“在我抓向你之前,已画好符,你防得了我的抓手,却忽略了符。” 一瞬间,村民们都愣住,犹如梦中惊醒般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于此处。 几个孩童懵懂地松开抱住乌砚的手,原本夺走朱砂笔的妇女一脸茫然,丢下笔。 乌砚迅捷地拿回朱砂笔,折回阵中画下最后的符文。 白无画出的驱邪符,能暂时压制厉鬼的能力,但只要庄云湄再次发动鬼咒,符就会失效。 庄云湄惊慌失措,利爪张扬,打算再次控制村民时,乌砚停下笔。 阵法已成。 一道红光从地面上的图阵中发起,一闪而过,人们纷纷清醒过来。 “这里是哪?” “是桃花村……我来这里做买卖,我记得货卖完了,就要回家去,怎么还在这?” “我是云山镇人,从来没到过什么桃花村。” “娘,我要回家……” 大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人们都朝一个方向看去。 一个个诡异的朱砂图画,坍塌的庙宇,两个穿着喜服的女子,其中一名顶着死相,飘在空中。 惊恐在人群中传递扩散,尖叫声和呼救声形成浪潮,席卷人们向外逃去。 “你破了我的咒!” 庄云湄咬牙切齿,飞向乌砚复仇,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手却穿过乌砚,无法触碰他,“你们师徒怎么不一样?” 乌砚的眼睛亮起,庄云湄能来他眼前,说明庙宇范围内的鬼打墙已破。 白无因为失血和力竭,刚才有一瞬间恍惚,听到村民恢复神志的议论声,才回过神来,看到村民们逃开远去的背影。 她安心一笑,从她看见在鬼打墙范围外的乌砚那刻起,就想到让他围绕庙宇画出除祟阵,就算无法除去庄云湄,至少也能除掉鬼咒。 大范围画阵对驱邪师要求极高,可乌砚成功画出了追祟阵找到这里,一旁画废的数个阵法也下笔利落,每个阵法都以十足的法力去对待。 因此,她相信他能做到。 他也做到了。 白无转身,乌砚正径直穿过庄云湄的魂魄,舍不得绕道,以最快的速度,踩过碎石瓦砾,来到她的面前。 他的眼眸黑如深潭,在她看来却清澈见底。 潭里映出焦灼,信任,喜悦。 “师父,你的手……”乌砚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又收住,生怕碰疼她。 “没事,会好的。”白无伸出左手,拍拍乌砚的肩膀,“乌砚,我就相信你能办到,你做得很好……” 阴风乍起,乌砚挡住白无,掏出桃木剑。 然而庄云湄略过他们,冲向被黑网抓住的群鬼,一把撕扯着黑网,瞬间如被网吸走力气般抖动,魂相若隐若现。 不妙,白无果断再次画出符文,甩手飞贴在庄云湄的魂魄上,但庄云湄不躲不顾地继续拉扯着网。 阴风将庄云湄护在中心,乌砚手持桃木剑上前,却被风刮得寸步难行。 白无不停地凭空画符,手上愈发寒冷,指尖伴随着黑气,也结成了冰。 黑符一次又一次打在身上,庄云湄的眼角和嘴角都淌着血,双手痉挛魂散,拼命爆发出全身力量。 黑网断开一截,又一截,分崩离析,群鬼倾巢而出。 白无睁大眼睛,庄云湄竟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成功破坏了她的网! “哈哈哈哈!” 庄云湄狂笑着,目睹群鬼涌向人们逃窜的方向,“不陪我玩,一个也别想逃!” 群鬼都是普通的游魂野鬼,成不了气候,只是数量之多,阴气之重,会影响生者。 乌砚掏出身上所有驱邪符,递给白无,“师父,你去帮助大家逃出村外,我来对付她!” 白无迟迟不接过。 她注视着乌砚不解的神情,大脑飞速思考着。 她的双手都笼在袖中,右手已止血,一阵又一阵抽痛,手指曲着,连伸直都困难,左手五指都结着冰霜,连着手腕都冻僵。 她悄悄地把左手贴在腿部摩挲着,试图回一点点温度。 只消左手能动,不,两指能动即可,她就能拿得动驱邪符,阻止怨鬼伤害村民,或者能再次画符,暂时拖住庄云湄,让乌砚去解救村民。 两秒过去,左手还没有回温,她咬紧下唇,难道不得不让乌砚拿出阿顽的牌位? 依靠鬼的能力? 不,她是人,人鬼殊途。 不,事关他人性命,她不能顾虑太多…… 乌砚看出白无的异样,果断将驱邪符贴在桃木剑上,欲刺向庄云湄,“我很快就解决她,然后去拦住群鬼!” “轰隆——!” 一鬼二人循着雷声望去,黑云压在村口的上空,一道惊雷降下。 乌砚惊喜,“引雷符?” 方才白无还处于暗无天日的冰窟中,现下犹如冰川融化,万物复苏,情绪激动着,左手也恢复了点知觉。 她提高语调,声音里透出希望,“引雷符的画法难度极高,一旦画出即认主,不可售卖……不愧是将来要成为伟大驱邪师的人!” 白无迅速抬手,凝神聚气,画出最后一道符。 符文打在庄云湄的胸口上,阻止她飘向村口的方向,又削弱了她的力气,使她再也无法到处飞窜。 “乌砚,趁现在!” 乌砚挥起桃木剑,庄云湄刚避开一招,乌砚马上又使出另一式,她生前乃闺阁女子,再加上破坏黑网已耗费她的许多鬼力,这下根本不是习武之人的对手。 桃木剑刺中庄云湄的肩膀,所刺之处散出黑色雾气,伤口形成空洞。 “疼!好疼好疼好疼……” 庄云湄挣扎着,只顾着身上的疼痛,无暇顾及乌砚再次出招,避都不避。 在桃木剑再次刺向庄云湄时,乌砚停手了,眼里悲悯。 他掏出几张驱邪符给庄云湄贴上,她就再也不敢造次了,停在原地,哭泣着喊疼。 白无遥望着村口方向的惊雷,不知裴雪涧为何来到桃花村,估计她原本被鬼打墙挡在村外边,方才鬼咒消失,她才进到村内,看到逃跑的人们和紧追其后的怨鬼。 有裴雪涧在,那些不成气候的怨鬼休想害到人。 这里聚集的鬼魂众多,想必鬼差很快就会赶到这里,庄云湄已无处可逃。 大路上,一个妇女身影朝这缓缓走来,看见满地瓦砾和其中一抹殷红,又加快脚步,不慎被石块绊倒,发簪掉在一旁。 她起身,再次跑来。 庄夫人一把抱住庄云湄,手从庄云湄身上穿过,但还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湄儿,我可算见到你,娘好想你。” 庄云湄抬头,认清是庄夫人,豆大的泪水滚落下来,“娘,我好疼,好疼,娘……” 庄夫人做出抚摸的手势,也忍不住泪,“湄儿,我的好湄儿,不怕,娘在这。” 白无凝视着庄云湄身上的现形符,本意是用现形符抓庄云湄,现下却让庄夫人看得见她,成全了她们的相见。 乌砚给庄夫人让出空间,走回白无的身边,听到白无说:“那个所谓的大师哄着庄云湄被困在庙中,大概是承诺只要她能成神,就能重见天日,永远陪着庄夫人。” 白无的双眼冷漠,“他们都一样,最擅利用人心。” 锁链叮当声忽至,白无和乌砚敏捷地各向两旁退一步,铁索从他们中间穿过,飞向庄云湄,捆住。 一袭白衣的谢必安从雾气中来,冷眼打量白无,“真狼狈。” 第13章 第 13 章 铁索冰冷无情,缠绕几圈,力道收紧,庄云湄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 她喊着疼,泪眼婆娑地望着娘亲。 铁索碰到庄云湄身上的现形符,也显现在庄夫人眼中,她看不见铁索的来路,只一心要去扯开铁索,扑了个空。 “大师,求求您……先前害您手受伤,都是老身不对,老身会以死谢罪,求求您,对我阿囡从轻发落……” 白无背对着那对母女,不用看,也能从庄夫人颤抖的声音听出万千情绪。 不一定悔恨,但一定心疼。 身为黑无常的范无救如他的装束般严肃,充耳不闻,手上稍一用力,铁索就往回拉扯。 白无抬手抓住铁索,手上的冰霜与铁索表面相触,说不清是哪个更冷。 谢必安和范无救齐齐盯住白无的手,又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谢必安微微蹙眉,范无救面无表情。 “村口还有许多怨鬼……” 谢必安打断白无未说完的话,“那边有阿傍他们在,你别想动歪脑筋支开我们。” 阿傍也就是牛头,看来牛头马面等鬼差也出动了,酆都很重视这个事件。 白无思索着,她跟这黑白两鬼打交道久了,拐弯抹角也容易被看穿,干脆坦白,“我只是有话要问她。” 谢必安冷哼一声。 范无救握着铁索的手放松,示意给白无点时间。 白无和乌砚一前一后走向庄夫人,庄夫人立即将庄云湄挡在身后,拼命摇着头。 白无蹲下身,轻拍庄夫人的肩膀,没有半点要出手的意思,庄夫人逐渐冷静,庄云湄瑟缩着,躲在她娘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无助的眼睛。 庄夫人不明白白无为何要了解过去的事,但此情此景,有人能听她讲起过去,她如被困住在黑夜许久的人看见光亮般,情绪倾泻而出,全无保留。 庄夫人原名叫温梅,生于农家,却从小体弱无力,帮不了农活,但一手女红人人称赞,就常和娘亲到云山镇去卖绣品,也补贴不少家用。 一日,她们照常去云山镇,途经山道遭遇山贼,是庄老爷救下她们,也看上温梅。 温梅不愿离开娘亲,不想过早嫁人,可庄老爷亲自登门求娶,更何况庄老爷的原配已病逝,并无留下子女,她爹盼着她嫁过去就是一家之母,眼瞧庄老爷耐性不足,催着她早日成婚。 虽然娘亲疼爱她,也想她能陪伴身边,但终还是和爹统一口径。 出嫁后,她娘亲不识字,托人写信给她,她从来不回。 她曾埋怨娘亲多年,直至自己也有了女儿。 一开始,温梅在庄家的日子并不难过,很快诞下庄云湄,有了操持好一家的心,但庄家既不做买卖,又不为官,却财源不断,好生奇怪,于是她过问老爷。 那是她第一次被打。 她本就体弱,孕育之后更是气血有亏,经不起再次出血,从此难以再怀胎。 此后,她算不清被打的次数。 她不在意老爷纳了多少妾,一心护住湄儿,重新拿起女红,想为湄儿存下一笔钱,然而老爷纵容妾室剪掉她的女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湄儿面前哭。 湄儿一及笄,庄老爷便给湄儿定下婚事,是同村另一大户人家王姓的儿子,经常出入烟柳之地的纨绔。 温梅阻止未果,遇到一专门指点姻缘的大师。 求姻缘签,搬入偏院,顺从婚嫁——大师所指点的,温梅让湄儿一一照做,不料那纨绔害死湄儿。 她抱着湄儿湿漉漉又冰冷的身体,看见池畔假山的大片殷红,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湄儿失足落水的说辞。 但是,除了她,所有人都信。 她奔溃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抱起湄儿,不顾众人的阻拦,闯出宅子,想要带湄儿回家。 一出大门,就有村民拦住她,正是当年在山道拦截她的山贼,换了身打扮,可她认得。 手上持着大同小异的器械,一个又一个村民闻声而动,全村人都出动了。 原来,这就是庄家的营生。 桃花村,应叫桃花寨。 她走投无路,大师又出现了。 大师犹如神仙降世,惑住拦路的村民,指点她把湄儿埋在桃花树下,她见到湄儿的魂魄,开始帮助湄儿再生成神。 湄儿惩戒了全村人,又惑来各路人,成为桃花村的新住民。 可惜在大师走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湄儿,只能在庙宇之外,和湄儿说说话。 她期待着,只消引来七七四十九位年轻女子,将其送到湄儿原来的房中,让她们重演湄儿的遭遇,引她们诚心去拜湄儿,湄儿就能成为真正的桃娘娘。 大师说,拜过桃娘娘后,庙宇内的传送阵会将她们平安送出村,还能帮她们摆脱婚嫁命运,是功德一件。 听到这里,白无下垂的右袖笼着地面,下方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被覆上一滴血。 她握紧双手,忘记疼痛,右手的伤口再次裂开。 所谓的大师,和当初害她的术士一脉相承,愚弄弱者,祸害无辜。 温梅不知真相,倒感激这些女子,每次都会盛情款待她们,只有白无例外。 白无所念的签文与其他人不同,还在饭桌下贴黄符,因此她留心着,阻止白无将黄符贴在桃花树上。 那是正院传送阵的阵眼。 白无恍然,“原来是将怨气极重的尸骨作为阵眼,怪不得能发动如此大范围的阵法……啧,歪门邪道。” 她冷眼剜了庄云湄,“你告诉你娘,害那些女子重演你的遭遇,变得惊怨之后,你是怎么对待她们的?” 庄云湄低眼,闭口不答。 “大师,都怨我,不怪湄儿……”温梅哀痛着,恳求着,“大师,您能不能为湄儿做一场法事?超度湄儿,就算成不了神,也让她来世做人……” 一阵风拂过白无的耳旁,她听到谢必安很轻的一声冷哼,知道他在嘲笑温梅的说法。 白无想要再去拍拍温梅的肩膀,才发现方才握拳时,左手被自己的指甲戳得生疼。 怒火冲上心头时,就如这刺人的指甲。 “怨不得你,你也是不得已,至于超度……无论是人是鬼,都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担下惩罚,受过罚之后,便是超度了自身。”白无看见温梅眼中的希望暗下去,“庄云湄注定要下地狱,等刑满后,六道之中,人道是不可能的……” 温梅突然跪在白无和乌砚的面前,两人速速避开,她还是一下又一下对着虚空磕头,任身后的庄云湄如何劝都不起身。 “老身愿以死谢罪,同湄儿上黄泉路,只求东方蓬莱神明,西南酆都鬼差能网开一面,允老身和湄儿来世能再做鸟兽母女,或是相邻的花草树木,若我来世能为人,就请求让湄儿投身为我的爱宠,如一只能窝我怀中的猫……” 说到后面,温梅已经泣不成声,庄云湄更是痛哭,悔恨自己过往的罪行,愿自己担当,求娘亲好好活下去。 “如果你以死谢罪,那你在桃花村外的娘亲如何作想?” 温梅顿住。 “娘,你让我拦在村外的人,是我外婆?” 温梅的双眼氤氲,不知如何向湄儿解释,但庄云湄看懂了她的神情,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后背,纵使触碰不到。 白无转身,抚着连接庄云湄和黑无常的勾魂索,一下,又一下。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母女。 铁索轻晃着,弹开她的手。 范无救依旧抓着勾魂索,不动声色,彷佛那一小下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范无救,谢必安,你们也听见了。” 白无凝视着他们俩,两鬼此时的神情倒如出一辙,与一些庙内不苟言笑的泥塑雕像没有两样。 “范无救,谢必安。” 一时间,风停了,温梅不知白无对着虚空说话的意思,但充满希冀地望着她,湄儿也望着她的身影,哭声停止了。 白无坚持注视着他们,直至他们看向她。 “又是人情?”谢必安的话里没有情绪。 “恩情。”白无的眼神认真,“就在今天,我已提前报过恩。” “哼。” 谢必安出声,一挥手,范无救拉回铁索,庄云湄被带到他们面前,忍着恐惧,回头去看她娘亲。 黑白无常周身起了烟雾,雾气将庄云湄笼罩其中,她一步三回头,频频看向温梅。 白无上前两步,走到烟雾之中,谢必安惊喜,而范无救蹙眉。 “你也要跟去酆都?”说话时,谢必安佯装严肃。 “村口的怨魂众多,你们不过去看下情况?” 谢必安垮脸,烟雾散去,范无救扯着铁索,带着庄云湄朝村口飘去。 温梅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赶紧跟在庄云湄身旁,庄云湄趁着机会,再和她娘亲多说几句话。 白无和乌砚并肩走在后头,乌砚看向她,信任也担心。 “师父,你刚才说的报恩,是指我们抓住厉鬼吧?” 白无一笑,“聪明,驱邪师抓鬼,也算帮酆都的忙,互相协作很常见,所以偶尔提点小要求不过分。” “那师父呢?” “什么?” “师父想要什么?” 白无瞅一眼暂废的右手,眼里闪过狡黠的光,“等这次事情结束后,你就知道了。” 走近村口,白无才想起重要的事,拉过乌砚耳语了几句,随后躲到一条小巷中,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情况,连探头都不敢。 “……去酆都领罚吧!生前做山贼害人,死后还做怨鬼继续罪孽,要不是我阻止了你们,你们下地狱还得再往下一层!” 裴雪涧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见方才的战斗并没有耗费她多少气力,“苦了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这件衣服的。” 听到裴雪涧拍灰的声音,白无能想象得出她可惜那身华贵面料的表情。 “原来是你抓住了厉鬼?” “多亏前辈的符纸,我才能顺利完成。”乌砚话里谦虚。 “好说。”裴雪涧说话的调调里透着得意,“下次来买,我给你打折。” “多谢前辈。” “嗯,瞧着你,身手和态度一样不错,有两把刷子,叫什么名字?” “乌砚。” 乌砚,我的徒弟。 白无在心里应着,有些许自豪,裴雪涧这算是将他们师徒二人一同夸了。 她真想看到,要是裴雪涧知道乌砚是她的徒弟,会是什么表情。 光想想都觉得有趣,一时有些忘形,她靠在墙上,蹭歪发饰,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裴雪涧警觉,朝她的方向喊,“什么人?” 第14章 第 14 章 “好像是老鼠……” 虽然乌砚在拿话搪塞裴雪涧,但白无知道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裴雪涧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只要认定这里有人,就会亲自过来看。 她瞧着身后的墙,早知道就不要躲到死胡同里了。 眼光扫视着,地上有一块碎布,她毫不犹豫地抓起。 裴雪涧的脚步停住,看到白无身穿沾灰带血的嫁衣,头盖一块灰色的布。 “鬼?不是,一点阴气都没有。” 白无听出裴雪涧莫名其妙的语气,正想着发出假声,乌砚快步走到她的身旁,“这是与我同行的驱邪师,为引出厉鬼才做这打扮,现在眼睛受伤,不好被风沙刺激。” 好徒弟。 “哦。”裴雪涧不以为意,但脚尖还是对着白无,目光打量着她,“不止眼睛,你的右手伤得很重吧?撩起来,我瞧瞧。” 原本正在跟牛头确定怨鬼数量的黑白无常,谈话中断。 倏地,白无能感受到新添了两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以往,她在各类事件中都和黑白无常打过交道,但他们从没见过她受伤的样子,有一次他们见到她身上带血,那是她被扔到死人堆里,沾到别人的血。 他们大概从来不觉得她会受伤,也当她袖口的暗血是别人的。 乌砚感受到白无的抗拒,“我们会自行疗伤,就不劳烦前辈了。” 一阵衣袖的窸窣声过后,裴雪涧扔了什么东西到乌砚手里,“拿着,这是上好的伤药,能止血生肌,每日用上三次,很快就能好起来。” 乌砚道过谢,白无松了一口气,以为裴雪涧到此为止,没想到她还没有走的打算。 裴雪涧走近她一步,“太狼狈了,再有下次,你们莫不是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你们看起来没钱又爱闯的样子,若是无门无派,不如加入我们三生派,我有一个师叔就喜欢招你们这种人为徒,门下却一直只有三个弟子,原本一个被逐出师门,现在又招了一个。” 看来师兄师姐还安好,也不知道新来的是怎样的人,但不管如何,师兄师姐都会尽心指导。 白无庆幸头上盖着布,不用费力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新招的这个,跟原来那个倒有些像,不言不语,不在乎吃喝,但原来那个好歹后来变正常了,现在这个都没有转好的迹象。”裴雪涧下结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来历和怪异,想来的话,我帮你们引荐。” “多谢前辈的好意,就不劳烦了。”乌砚拒绝得干脆,然后说了术士炼厉鬼之事。 裴雪涧记下,“我会禀报师门的,你们遇事也掂量着自己的实力,走了。” “前辈稍等,”乌砚说出白无要他问的问题,“我们是误打误撞被卷入桃花村,敢问前辈是怎么发现异样的?” 裴雪涧坦然,“途经这一带时,瞧见个熟人,跟上来,就到了这,说来要么是我看错了,要么是厉鬼引我上门的幻术,毕竟那人是个不可能在世的死人。” 裴雪涧这张嘴啊…… 罢了,白无杵在原地,听着裴雪涧远去的脚步声,才听到庄云湄悠悠的一句“我可不会用幻术……” 看来连厉鬼在裴雪涧面前,都不敢顶嘴。 “师父,她走了。” 白无扯下盖布,大口地呼吸着,清走裴雪涧留在她心里的郁气。 “白无?”牛头看见她,手上扯着铁索的力道加重,被捆住的一众鬼魂颠来飘去。 “阿傍,好久不见。” 她一出声,牛头抓着群鬼一溜烟消失了,就好似人见到活阎王,留下几个小鬼差面面相觑,跟着打道回府。 事出有因,白无也不觉得尴尬。 范无救扯了扯铁索,也欲回酆都。 谢必安身处于烟雾中,面上终于不那么冷漠,“你的伤……白无,你应该回一趟酆都疗伤。” 白无拿过乌砚手上的玉瓷瓶,“人怎么能去酆都呢?再说,我有这上好的药。” 谢必安沉默着,眼里好似无奈,白无没等来预想的嘲笑,他们就都消失了。 她撇撇嘴,让乌砚把药收好。 温梅看着庄云湄消失,一言不发,盯着虚空,不知作何思考。 白无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地上,挨着墙,总算能歇会了。 “乌砚,你捡几个地上的殴柑,给我剥皮,不吃多可惜。” 乌砚坐到她身边,将殴柑在衣服上擦擦,又将沾了朱砂和灰尘的手擦擦,发现衣服上也沾了不少灰尘,擦完,手上还是灰。 见状,两人一同笑起来。 “我们确实很狼狈。”白无调侃着,语气里没有半点低落。 乌砚注视着白无,“不过我们还活着。” 白无展颜一笑,“是啊,你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 “只是……” “只是小伤,不碍事。”白无拿过乌砚剥好的柑子,吃了起来。 吃过东西,白无稍稍恢复精神,循着温梅的影子,看向她孑然的背影,“温夫人,你还记得那大师长什么样吗?” “就是……寻常中年男子的模样,外貌上没有特别的地方,”温梅的语速很慢,像还停留在思绪里,未回到现实,又像是艰难回忆着,“哦,对了,他的眉心有颗痣。” 剥好的殴柑突然滚落在地。 乌砚一脸讶异,没察觉手上的东西掉了。 “你认识的人里也有这样长相的人?” 乌砚点点头,转向温梅,“你是几时遇到大师的?” “半年前……” “他的脖子是不是戴着一枚白玉?” 温梅摇摇头,乌砚不再狐疑,转为安心。 “巧合吧。”白无说着,闭上眼睛,“只要那人不停止作恶,就早晚会被驱邪师除掉,尤其是三生派绝不会放过这种人。” 乌砚看白无有在这街口闭目养神的意思,“师父,我们得先离开这,找个地方给你养伤。原本被困在桃花村的人都逃出去了,官府很快就会查到这里,自会查明山贼之事,我们不便卷入其中。” “你说得对……”白无懒洋洋地睁眼,乌砚正背对着她蹲着。 “师父累的话,我背你。” 不用多想,白无直接趴上去,乌砚背起她走到温梅身边,“温夫人,你也尽快离开这吧。” 温梅如梦中惊醒般,“我有一请求,你们可否送我到我娘亲那去?” 温梅回庄家中简单收拾了下细软,白无在温梅的帮助下换回自己的衣服,顺手抓了点吃的,乌砚也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几人一同离开桃花村。 一走出村口,就有一陌生男子横尸桃树下。 那人脸上有条长长的疤痕。 温梅惊吓着躲到乌砚身后,白无扫过一眼,“是那日被山鬼吃掉阳火的人,离开鬼咒的影响,时间恢复正常,自会死去。” “师父,你说这人真的是作恶多端的人吗?那为何山贼盘踞此地多年,为何山鬼没有惩罚他们?” 白无俯在乌砚的背上,长叹一口气,“回去一问便知。” 她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乌砚,一开始我们都认定厉鬼就藏在正院,我也当着你的面走进正院,你是怎么想到要用追祟阵去查厉鬼所在的?” “因为我等不到你出来,就爬上正院的屋顶,看你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庭院中画着传送阵,想到厉鬼必是将你转移到他真正的藏身处,就试着用了追祟阵。” 眼前正是乌砚的脑袋,白无顺势就轻抚了下他的头,“乌砚,你不仅聪慧,还有一颗无畏探索的心,为师很欣慰。” 乌砚的耳根微微泛红。 白无发现了,“你是不是累了?我现在好些了,可以自己走。” 乌砚没有回答,径直往来时的路走去,刚穿过草丛,温梅就疑惑不解,指向旁边的平整小路。 “出村的路在那边。” 温梅当年嫁入桃花村走的是外人进村的路,她趴在轿窗旁偷瞄着,就记下了路线,到现在都不曾忘。 她曾想着,哪天回家时要走这条路的,没想到一晃十六年,再要见到娘亲时,却情怯了。 走近山间小屋,温梅踌躇了许久,才敢进去。 相别多年的人再见,在泣声中互诉,温梅像个孩子那般俯身在崔氏的怀里。 原来温梅她爹前阵子去世,崔氏在家不受待见,想来寻求温梅相助,这会儿才知道温梅遭遇了什么,疼惜着。 白无听着屋内逐渐变小的哭声,两人做得了鲜花饼和女红,在云山镇谋生不成问题。 “师父,我们送她们到离这最近的云山镇吧。” 乌砚的想法和白无不谋而合,她笑了,“好啊,把他解决了就去。” 山鬼不明所以,双手上的大眼略显无辜,“大师,我听从您的吩咐,护好了屋中之人,又是何罪之有?” 白无坐在台阶上,示意乌砚疗伤,他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右袖口,露出一道道伤痕,连山鬼都意外地多看两眼。 乌砚细心地拿清水帮她冲洗掉伤口,拿了温梅路上给的干净帕子,将水珠沾去,用上裴雪涧给的伤药,再拿碎布绑好。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且轻柔,白无全程连眼睛都不眨,就盯着山鬼。 “山鬼,你听好了,我们刚从桃花村出来。” 话刚落音,山鬼的魂纵飞起,扑至白无面前,双手各朝她和乌砚的头上抓去。 咻地一声,两张驱邪符各贴在山鬼的两只手心上,紧覆盖住他手心里的眼睛,惊得他吱呀乱叫,连连向后退。 乌砚还保持着手夹黄符的姿势,早在他为白无上好药时,就抽出了黄符,是山鬼一心想趁人之危,疏忽了他的动作。 白无满意地看着包扎完好的右手,“说吧,为什么要袒护山贼?” 山鬼的双手再也抬不起,脸上的大嘴张合,声音颤抖,“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就会魂飞魄散。” “谁会让你们魂飞魄散?” “不可说……不然我刚才也不会对你们出手了。” “那我说,说对了你就点头。”白无的左手双指并拢,在台阶上轻点着,“威胁你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山鬼点头。 “他眉心有颗痣?” 山鬼摇头。 “再问一个无关此人的,你们袒护桃花村多少年了?” “二十年。” 也就是说,那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威胁了山鬼们,如今人已到老年,与温梅说的不一致…… 白无突然想到什么,“那人的头发是不是半白半黑?” 山鬼点头。 瞬间,呼吸不畅的感觉扼住她,“那是害过我的术士。” 第15章 第 15 章 乌砚伸手按住白无的左手心,挡下她将握拳的动作,免得指甲戳到手。 “师父,那个术士已经死了,倘若我们遇到他的接班人,绝不会放过他。” 对,那人连魂都散了,她不该再受到影响。 白无恢复理智,站起身来,吓得山鬼一哆嗦。 山鬼忍着某种痛苦,费劲抬起双手,手心上的瞳仁移到驱邪符没有覆盖住的边缘上,透过狭小的缝隙观察,防着白无出手。 白无略过山鬼,直接朝树林里走去,留下一句,“乌砚,你在这看着他。” 往远离小屋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白无蹲在一棵树后,掏出巴掌大的牌位,因为只有单手能动,所以她将牌位放在地上,再并拢双指在上面画出符文。 黑色符文遁入木牌中,很快,低沉的音色从中传来。 “白无,你受伤了?” 白无不在乎是谁把消息告诉阿顽,随口应了一声,转换话题,“只是小伤。阿顽,我找你是有事要跟你确认,当年祸害我们的术士,真当魂飞魄散了?” “是,我亲手毁的。” 阿顽说的肯定不会有错,白无稍稍安心下来,有三生派在,那术士的后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为何突然问起他?” “我遇到个和他手段类似的歹人,可惜没有机会正面交锋……” “你应该唤我,我会帮你。” 阿顽的声音沉稳,听起来像是情绪毫无波澜,但是白无知道他有点不高兴了。 “我这不是顺利解决了吗?”白无故作轻松,“而且你离开酆都,对你不好。” 这只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她不想养成遇到困难就想依靠他人的坏习惯。 阿顽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么低沉,“好,那你下次小心,不要让自己受伤,如果这次很难痊愈,谢必安会去接你回酆都……” “阿顽。”白无稍微重音,阿顽安静了。 她很清楚,她必须跟阿顽保持距离,不然就别怪阿顽说出她不爱听的话。 “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事,我在云山镇前往桃花村的山道上遇到了山鬼,山鬼仗着能辨善恶的能力,被日夜游神网开一面,在人间自由游走。然而,他们袒护了山贼二十年,那谁又说得清以往被他们吞掉魂火的没有好人呢?” “好,我会查明此事,肃清道貌岸然的山鬼。” 事情都说完了,白无将手放在牌位上,打算收回木牌中的符文气息,“那辛苦你了……” “白无。”阿顽短促地喊了声。 白无停下动作,“什么事?” “你接下来要去哪?” “先在云山镇住一段时间吧,后面还没计划。”白无很难对阿顽撒谎,眼下说出了实话,心中又堵着一口气,“不过你无需问我,谢必安啊范无救啊,还是哪个我在路上碰到的鬼差,都会把我的行踪上报给你,不是吗?” “……” 阿顽没有呼吸声,一旦不言语,空气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白无抓了下头发,她不可能和阿顽为敌,但他们也难以站在同一立场上,单听各自的话没有错,但搅在一起就生了刺。 上次她和阿顽起矛盾,故意不与他联系,后来隔了四十六日,阿顽主动找她,她勉强应付谈话,如今气已消,她不想再生出新的嫌隙。 “阿顽,你公事繁忙,我就不叨扰你了。” 趁着阿顽没有回答,白无抽出牌位中的黑气,对话中断,心平气和。 走出林子,乌砚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鬼,手上的黄符随风飘动,山鬼垂头丧气,不敢乱飘。 乌砚的面上冰冷,眼里无光,充满威慑。 白无笑了,原来她徒弟还有这一面,如此行走江湖也不会被轻易拿捏,是好事。 “乌砚。” 乌砚闻声,眼里缀上光,眉眼的冰霜融化,“师父。” 白无走过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做得好。” 乌砚只当白无是夸他看住了山鬼,“师父,接下来如何处置山鬼?” “放了他。喂,山鬼,你走吧……”白无话未说完,山鬼一溜烟飘走了,“接下来自有鬼差去清算,我们就不操心了。” 乌砚点头,跟着白无走进屋里。 在山中木屋将就一晚,翌日清晨白无和乌砚带着温梅和崔氏前往云山镇,简单吃过一餐,找来房牙。 连连看了几处房屋,白无都不大满意,温梅也觉得租金太高。 房牙面对白无既要便宜又最好带院子的房屋要求,讪笑着,“其实这样的屋子也不是没有,只是……” “但说无妨。”白无预想对方后半句是“价格稍微高一点”之类的,做好砍价的准备。 “那屋子闹鬼,殃及邻居,先前住进去的几户人家全都搬走了,临近的也没人敢住!”房牙一脸可惜,“屋主远在皇城经商,不在乎这屋子能否租赁出去,也不请个驱邪师来看看,真是可惜了这好好的屋子……” 崔氏听着跟房牙露出一样的神情,想开口拒绝,被温梅拦下,看着白无和乌砚相视而笑。 白无一笑,乌砚就爽快地掏出钱袋子,和温梅一起用低价租下了房牙口中的两间屋子。 房屋不大,院子清幽,稍加打扫,便现出宜居舒适的样子。 趁着乌砚洒扫之际,白无掏出黄符,温梅见状就带着崔氏出去采买,给白无留下驱邪的空间。 日落西山,乌砚打扫好两间屋子,就在院子里劈起柴来。 白无在积灰的几间房子里转悠,晃晃手里的符纸,“现在出来还能从轻发落,要是等晚上扰人清梦,要你好看。” 突然,白无的衣服下摆被扯了一下。 她转身,空无一人。 “我能碰到人了,能碰到人了!”女孩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透着高兴。 是小孩…… 白无收起驱邪符,掏出乌砚给她买的肉包子,故意吃得津津有味,还发出感慨,“真好吃。” 面对小鬼,她这招百试百灵。 一道阴影从上方落下,飞扑向她,和她撞个满怀。 白无揪住这不到十岁的瘦小魂魄,小鬼扒着她的手,想去抢包子,手却从包子穿过,重复几遍,越来越着急。 “为什么我可以碰到你,就是碰不到吃的,我好饿啊……” 她应该是亡故没多久的饿死鬼,还没适应无需食物的魂魄体质,保持着生前的饥饿感。 “小鬼,你知道自己的姓名和生卒年吗?” 小鬼摇摇头,依旧去抓她手中的包子。 若是牌位刻上姓名和生卒年,她还能给小鬼烧点什么,可眼下是行不通了。 “你跟我来,我不会再让你饿着的。” “你是第一个能跟我讲话的人,我听你的。”小鬼盯着白无手上的包子,痴痴地跟着白无走了。 白无记得她来时经过一个土地神龛,就将小鬼带到那里去,她对着石制神龛拜拜,土地神就出现了。 “你跟着这位爷爷,他会带你到城隍庙,城隍会送你去酆都,到了那里你就能投胎转世,不会再挨饿。” 小鬼不明所以,只知道可以不挨饿,就牵住土地神的手。 白无向土地神颔首,一神一魂消失。 朝临时的家走去,白无远远就看到温梅和崔氏合力推着推车,车上堆着被褥等用品,还有瓜果蔬菜。 她跑过去搭把手,才知道温梅也买了她和乌砚的份。 “大师,您别客气,你们帮我们租到这么好的屋子,还打扫得如此干净亮堂,就收下吧。” 白无只好收下,让乌砚多送些劈好的柴火给她们。 晚上,在乌砚要进厨房做饭时,温梅和崔氏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招呼他们过去一起吃。 白无的右手派不上用场,以为能像画符那样,左手练一练也能拿筷子,可屡试多遍都不成,只好用勺子吃饭。 一开始,指使乌砚夹菜这件事让她有些不好意思,来回两次,乌砚已经驾轻就熟地按她的喜好顺序给她夹菜,白无的适应能力也快,指使乌砚起来十分自在。 不愧是师徒。 白无在心里点评着,嘴上吃得满足。 温梅瞧着他们,不自觉露出慈祥的笑,久而久之,笑眼里又蒙上一层哀伤。 白无看出温梅的欲言又止,饭毕,在乌砚帮崔氏收拾桌子时,拉着温梅到院子里。 她伸着懒腰,“温大娘,你的手艺真好,谢谢啊。” “哎,没什么,只是小小心意……”温梅的眼神躲闪着,抿嘴。 白无不急不躁,望着天空,数着星星,星光缀在眼眸里,夜风吹过长发,心情自然跟着夜静下来。 “大师,”温梅终于开口,“您说过湄儿会入地狱,我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是不是跟画本里说的,当真如火炉一般?” 眼里的点点星光暗下去,白无不知如何作答。 嗜杀成性的厉鬼,会被投入黑绳大地狱,里面分为几个小地狱,小地狱的刑罚不同,但本质都是捣舂,将魂体进行反复捣舂折磨,直至罪孽消尽。 白无没有亲眼见过,单从酆都的册子上看过介绍,也知道是极其痛苦的酷刑。 “是吧,大抵处于火烤般的热气里,口干却无水喝。”白无说了远比实际要轻的刑罚,看到温梅背过去用手抹眼睛,“斯人已逝,温大娘,您要照顾好崔大娘和自己。” 温梅的声音哽咽,“我今天出去采买时,听到有人在讨论桃花村的事,原来进入村里的年轻女子都失踪了,是湄儿做的……对吧?” 白无默认。 “我身为娘亲,却没能发觉湄儿的所作所为,反而助长着她害死他人的女儿,我也有罪,但我在清楚她罪孽深重的同时,也依然心疼她……” “庄云湄害死无辜的人,确实有罪,她已在受罚,但这也磨灭不了她也是受害者。”白无回想起在庙宇里的那日,“我曾拿话激庄云湄露出破绽,当时心里预想了多种回话,最怕的是她问我,如果我处于她的位置,我当如何应对?” “幸好庄云湄没有那样说,因为我不敢保证,假设我处于她的困境,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不会被成神的诱惑迷住。”白无的内心悲戚,“我比庄云湄强的地方,只在于我还活着,我遇到过许多好人,否则我与她并无不同。” 白无望向温梅,两人对视,“温大娘,我们无法改变死者的命运,但我们还活着,我们能做未来某个人遇到的那个好人。” 第16章 第 16 章 温梅眼里的雾气渐渐散去,“谢谢你,白姑娘。” 白无转身,乌砚正站在门边注视着她,她展颜一笑,“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床板铺上暖和又绵软的褥子,白无坐在上面,肩膀都不自觉地放松,她一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能睡在这样的床上,伤口都变轻盈了。 就连乌砚给她的手上药,她都没想起不妥之处,等明日一早乌砚再拆开她的纱布,她才察觉忘了跟乌砚交代的事,但如今也不用多说了。 敷在右手上的药粉不损一丝一毫,不入血肉,伤口与昨夜一样,全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乌砚蹙眉,“师父,这是正常的吗?” 白无喉咙苦涩,点点头。 她一旦睡着,身体就如死去般停滞,伤口不再流血,也不会愈合,若非裴雪涧给的好药,伤口会恢复得更慢些,这也是她就近留在云山镇疗伤的原因。 原以为乌砚会惊诧,会好奇她这奇怪体质的更多问题,但他只是沉默着,帮她重新包扎好,起身去做饭。 从此以后,乌砚还是保持睡前为她上药的习惯,早上再察看伤口的情况,还去抓来一些草药,帮她调理体寒的症状。 为了避免遇到熟人,白无不出门闲逛,成天在院里来回走,乌砚就买来木料和锯子,敲敲打打,不出几日就给她做了把摇椅。 身靠着椅背,脚下晃着,椅子摇来摇去,她一上看见蔚蓝天空,一下看到乌砚,乌砚或写符画阵,或练功夫,或做木刻活,让她的眼睛也没闲着。 “师父,我今天遇到裴雪涧了,她问起你的伤。” 白无摇着椅,啃着乌砚从温梅那里学来做好的肉饼,“嚯,我还真不习惯她这么体贴,要是她知道你身边的是我,她走过你身边时,只会斜你一眼,嫌你也不找个有志向的师父。” “师父,你很好,我只认你这个师父。” 白无吃完饼子,想起昨夜跟温梅说的话,闭上眼睛,嘴角浮现笑意,“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好,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很好的师父……” 风吹得舒服,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没有发现乌砚凝视她的眼睛。 一抹光亮底下是黑沉的,浓稠的,夹杂着特殊的情感。 初次看见白无,乌砚只觉得她是个有自知之明且好心的人。 她看着他挨打,给他吃的,为他撑伞。 乌砚感激她,但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从她这个陌生人手中得到一丝温暖后,终要转身回到富家宅邸的围墙里。 在富家的日子,他每走一步都如踏在浓稠的墨水里,若是少爷掺和几下,墨水就会晕开,染遍他全身。 刚来富家的时候,他对一切充满新奇,尽管爹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对同龄的少爷抱有期待,当善意招来亏待时,他和少爷打过架,紧接而来的是老爷的叱责和惩罚。 重复几次,他就无意跟富家的人来往了。 他把自己装在坚硬的壳里,低调做事,暗地里练着爹教给他的功夫本事,摸索出如何避开拳头又不惹人怀疑的方法。 日复一日,偶有点乐子。 他从小就是至阴体质,见惯被吸引来的各类魂魄,除了有点扰眠以外,并无不适,但少爷不同。 看到少爷被吓得咿呀乱叫,他觉得有趣。 可时间一长,所有情绪都沉到海里。 生活又恢复到如墨一般,唯一的光亮是他期待爹回来寻他的一天。 他反复诵读爹写来的信,思考着见面时要对爹说的话。 也许明日爹就回来了。 明日又明日,一年又一年,十年过去了。 他已有四年没收到来信。 脚下的墨水干涸了,每走一步都踏在看不见界限的漆黑上,寻不到方向,无处可去。 生活唯一小小的波澜,仅是富家来了位骗吃喝的驱邪师。 乌砚识破她撒谎看见调皮鬼和假装卜卦的把戏,想着配合她,帮她从老爷那赚点钱,让她平安离开。 不料陪她守灵时,群鬼而至。 他担心自己殃及无辜之人,试着对鬼魂出手,她却挡在他面前。 冲他而来的鬼魂,被她收伏。 她大胆,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识破鬼的迷障和人的狡诈,驱散恶鬼,为死去的人伸冤。 她说,“拜我为师。” 她说,“倘若我有法子,只要你爹一回来,我们就能得到消息,立刻往回赶,你跟不跟我走?” 她说,“就算你招鬼,我也不怕。” 脚下的墨水又涌动起来,汇入清水,冲淡墨色。 她涉入水中,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走上岸。 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看向她,她的消失令他慌乱。 在桃花村,当他用追祟阵赶到白无所在的庙宇外,看不见她的身影,恍惚间闻到血腥气。 那一刻,失去理智的冲动撕扯着他的心,想起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他绝对不能使用的方法,打算违背对爹的承诺,拼死救下她。 庙墙轰塌,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脱困,立于天地之间。 她火红的身影刻在他心里,她手上的伤刺痛他眼睛。 必须再努力一点,尽力而为,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丁半点伤害。 绝不能。 乌砚走到摇椅旁,蹲下身,凝视着白无一动不动的长睫。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她住在一间房子里,在小而安的院子里说着话,她会在他面前放松地睡着。 此处,只有他和她。 内心深处,有某种情愫在膨胀,他说不清具体,但明确一点。 未来,他也想陪在她身边。 若是看不见她,他的心便会遭到啃噬。 白无的意识沉浮着,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自己身处于水边,睁开眼,乌砚正将烧好热水倒入盆中。 “师父,刚才温大娘拿来些皂荚叶,说给我们洗头用。” 白无一听,瞬间觉得头皮是有些痒,挥了挥缠着布的右手,又伸出左手指了指头发,还没开口,就听见乌砚说,“师父,我帮你洗吧。” 皂荚叶捣烂,加温水过滤,水轻柔地拂过发间,清香的气味钻进她的鼻腔里。 白无平躺着,望着天空,左手轻快地点着。 “水温可以吗?” “好,很好。” “师父,你还会招新弟子吗?” 话题跳得有些快,白无思忖着,脑里浮现乌砚在桃花村的狼狈模样,不好再添一人跟着她冒险。 “应该不会了。” 隐隐约约,白无好似听到乌砚很轻的一声笑,但又被水流冲散,像是错觉,不去在意。 察觉到乌砚的手指在几簇发间流连,白无平和地提起过去,“一开始我也不习惯这些银发的存在,甚至剪掉一些,但除了又生,后来我想通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身体,就接受了,不折腾了,看久还挺顺眼的。” “师父的黑发和银发都生得好看。” 白无想起初次见面时,乌砚就说她的头发不怪,他本就是个不会把未知当作怪异的人。 乌砚洗头的指法轻柔,白无不禁嘴角上扬。 白无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把玩着小巧的猫狗木雕,这是乌砚刚才拿来给她的,说他做坏了几个,这两个是雕得最好的。 原来那日在桃花村的集市上,她想要买木刻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她已经很久没过这种好日子了,既能脱下外衣睡觉,不怕醒来换了个地方,又有善解人意的人陪在身边。 乌砚拿布轻拭了几遍她的湿发,她就坐回摇椅,借着风吹干头发,看着乌砚起身去倒水。 他好像又长高了。 在云山镇养伤的这段日子,乌砚的厨艺见长,他们确实吃得不错,但乌砚这也长得太快了。 白无假装看乌砚干活,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地对比两人的高度。 与在富家初见时相比,乌砚如今已经高她不少,身体也壮实了许多。 白无欣慰一笑,她受自身体质所限,不会再有所生长,至少身边的人能正常成长。 “师父,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好久没喝酒了。”她随嘴一说,不过也是事实,“以前我受伤时,就会喝点小酒,冲淡疼痛感。” 乌砚蹙眉,眼里是不容分说的拒绝。 白无错愕,原以为这乖徒儿会二话不说出去买酒。 鲜少看见乌砚这种表情,白无绕到他面前盯着,“不可以?” 乌砚毫不动摇,“大夫说养伤要忌酒。” 面对乌砚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白无突然就不想喝酒了,产生别的想法,故意说,“那我偏要喝呢?” 乌砚抿嘴,看似为难,实则陷入思考中。 白无点到为止,不好再逗乌砚,打算收回话。 “你喜欢喝哪种酒?” 这是要帮她去买酒吗? “桂花酒,桃花酒,带花香的都可以。” 乌砚记下,第二天就做了桃花饮,说是从温梅那里学来的,不含酒酿。 白无尝了几口,虽无酒味,但有花香,口感很好。 她心情极好,把乌砚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包括乌砚每日勤加练功,洒扫煮食,厨艺出色,品行尤佳。 曾经她师父也常寻到机会就夸她,主张多鼓励弟子。 乌砚听着,嗅嗅桃花饮的气味,无奈地轻笑,“师父,这桃花饮是水,你倒像醉了。” 白无瞧出他不好意思,故意又把话重复一遍,强调自己思绪清明。 乌砚走远几步,背对着她,忍着心尖莫名的痒意。 她瞧不见他的表情,就当他在害羞,哈哈大笑起来。 正巧此时,温梅来敲门,乌砚三步作两步地去开门。 温梅看到这欢馨的画面,也跟着笑了笑,“衣裳做好了,你们试试合不合身。” 前段时间温梅用从庄家带出来的银钱开了家裁缝铺,起初因为铺子里没有男人,单是女子经商就招来不少闲话,好在温梅踏实,本着薄利留人缘的方针,生意渐渐好起来,前阵子他们也去定了两身衣裳。 白无的手指滑过舒适的面料,“不用试,肯定合身。” 说话间,有个女孩从门外探头,与白无的目光对上,又怯生生地躲回去。 温梅发觉白无的视线,就回头朝女孩笑了下,再向白无解释,“她在我的铺子上帮工,手脚麻利,是个好孩子。” 那女孩大概十岁出头,黄瘦的面容与身上的新衣格格不入,恐怕过往遭遇一般,温梅半有收留的意思。 白无没有多问,乌砚已经从厨房出来,包好几个刚蒸好的包子给女孩。 女孩朝白无和乌砚甜甜一笑,比着手势,竟是不会说话。 白无摸摸她的脑袋,温和地笑笑,她就开心捏捏白无的手,笑容灿烂。 温梅牵着女孩的小手,一大一小的身影远去,白无才收回视线。 刚想关门,几个路人的谈话引起她的注意。 “三生派还是朝廷钦点的名门正派呢,也不是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哄着大家去送钱。” “枉我之前那么信任三生派,还到处宣扬他们的名声呢。” “三生派护卫皇族,一年到头不知道捞到多少好处,居然还叛国,真是利益熏心!” 白无听得刺耳,“请问各位,三生派发生什么事了?” 一瞧见新听众,其中一人就打开话匣子,“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三生派表面除魔卫道,护佑我国,实则从来帮富不帮穷,如今终于露出马脚了!” 另一人受不了同伴啰嗦半天说不到重点上,抢过话头,“三生派打着正义的旗帜,却暗中协助敌国,侵犯我国边境!” 第17章 第 17 章 “胡言乱语!三生派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白无大声呵道,有人想要反驳她,认出这是闹鬼的房子,立刻使眼色给其他人,几个人连拖带跑地离开。 望着几人匆匆跑开的背影,白无有些懊恼,她不该跟不知情的普通人置气,可心中就是有不快。 裴雪涧给的伤药已经见底,她的体质再拖累,右手的伤也已结痂,活动起来不碍事。 她揣着心事,舒张起十指,转眼看到乌砚走到她身边。 “师父,我去打听下三生派的情况。” “我也去。”白无关上门,“我去买顶帷帽戴上,见到裴雪涧不出声就行。” 到了集市,无需他们出手打探,就听到关于三生派的各种各样的传闻。 三生派承诺庇护万民不被邪祟侵扰,至今领了朝廷不少赏赐,却奢淫度日,在门派领地的山上大兴宫殿,过着神仙日子,为了掩人耳目,不许外人上山。 听着传闻,乌砚将原本打开的钱袋子又合上,白无把挑好的帷帽又放回去,眼前的帽摊老板跟隔壁的簪花摊老板说得眉飞色舞,像极亲眼见证了三生派新兴宫殿的全过程。 “三生派不许外人上山,你们是怎么知道山上有宫殿的?” 白无的话一出,两位老板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拍着手下结论,说不可能空穴来风。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爬上喉咙,来到舌尖,哑火了,白无向来不擅长与人争口舌。 “老板,我记得我先前路过,还听到你在夸三生派的弟子在各地巡视,不辞辛劳,不计所获,为百姓们驱邪分忧。”乌砚话里如打趣般轻快,眼里却无半点笑意,“你说前阵子你家在编制帽子时总有一股怪风作祟,是三生派的弟子路过帮你止了这阵怪风,如今你倒似三生派的怪风?” 老板噤声了,避开乌砚审视的目光。 白无长舒一口气,拍下乌砚的肩膀,“乌砚,原来你还有能言善辩的一面。” 乌砚眼里含着精明的光和浅浅的笑,“为师父分忧。” 白无明晃晃地走到对面的帽摊上,这老板见到刚才白无和对家的不愉快,热情招呼,没半句多嘴。 她刚挑中一顶合适的帽子,老板的熟人路过又来拉闲话,话里话外不外乎三生派的弟子守在边境,表面上为我军祈福,实际上暗中将我军情报投敌,致使我军打了败仗。 老板朝熟人挤眉弄眼,希望对方少说几句,正等着乌砚掏钱呢,白无直接丢下帽子,“不买了。” 白无径直朝先前跟裴雪涧买符的地方走去,“谣言来势汹汹,裴雪涧不可能坐得住。” 果然,原本摆着占卜摊的地方空空如也。 “乌砚,我们分头找裴雪涧,半个时辰之后在这里汇合。” 乌砚看出白无的担忧,应下。 白无这阵子躲着不出门,就怕遇到裴雪涧,因为云山镇这一带是裴雪涧负责巡视的地方,裴雪涧向来不会擅离职守,出门遇到她的几率极大。 然而,他们分头找了一圈,都没看到裴雪涧的身影,倒是顺手清理了几个捣蛋鬼。 白无当机立断离开此处,乌砚租了两匹马,回住处收拾包袱,两人跟温梅她们道别后,往裴家所在的盛城去。 “裴雪涧不是恋家的人,也不知道去裴家能不能找到她。”白无一边赶路,一边念着。 “师父,你怕她出事?” “对,照裴雪涧的性子,她不把造谣者揪出来亲手揍一顿,决不罢休,但这搞不好就会被利用,坐实三生派弟子胡作非为的传闻。” “你要见她?” “我是怕见到裴雪涧,但更怕她出事,我会远远地看着,必要时再出手。” 乌砚点头,“我小时候就听过三生派的名声,朝廷不会放任谣言四起,恐怕谣言能发展到这种地步,背后很不简单。” “若推动谣言的有心之人是其他驱邪门派,只是嫉妒三生派的壮大,那还只是小事,就怕有人要借谣言限制三生派,趁机行不轨之事。” 赶路时途经一处森林,穿过森林可以遥望见三座高耸的山峰,山间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世人皆知那三座山是三生派的领地,底下密林路况曲折蜿蜒,普通人很难抵达山下,纵使侥幸到了山脚下,直插云霄的山峰也令人望而却步。”白无仰望着高处,放慢了速度,“但人们不知道,山上的人也都是普通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付出十分努力,才成为驱邪师。” 白无收回飘得遥远的视线,看向身边人,“乌砚,我还没跟你说起三生派的由来。” 三生派的名字源于老子道德经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创始门派的掌门人认为鬼和人乃世界的阴和阳,此消彼长,融和为一整体,善恶也如此。 掌门教导三个弟子要辨明真正的人和鬼,保护手无寸铁的人们,并以身作则。 当年有一术士利用鬼害人,祸害百姓,掌门与之斗法,以身殉道,打败术士。 留下的三位弟子,分为三个脉系,各居一山。 “裴雪涧是二脉弟子,师父在弟子中排行老二,名为玄鹤,玄师……”白无停顿,想要咽下未出口的“伯”字,又觉得在乌砚面前无需多此一举,“玄师伯收徒不分门第出身,上门拜师的,只要有成为驱邪师的资质,他都会收下,也不会强行插手弟子的去留,逐渐地他这脉中只剩下名门望族的子弟。” “玄师伯性情平和,凭实力受皇上重视,也受弟子敬重,虽然弟子们出身显贵,但在玄师伯的带领下都收敛心性,刻苦研习,形迹光明。”说到这,白无想起裴雪涧神气的模样,“二脉不少都是官员子弟,如今身处于朝廷之中,他们大约不止是受到谣言中伤那么简单……” 白无讲述着,全程乌砚都认真聆听着,目光不离她身上。 她莞尔一笑,果然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放下芥蒂,她又多补充了句。 “大师伯叫陈昭明,负责一脉,我师父叫鹿蹊,负责三脉。师父她爱云游,喜劫富济贫,收徒情况就是裴雪涧之前说的那样。” “你们看起来没钱又爱闯的样子,若是无门无派,不如加入我们三生派,我有一个师叔就喜欢招你们这种人为徒,门下却一直只有三个弟子,原本一个被逐出师门,现在又招了一个。” 乌砚回忆起昔日裴雪涧的话,和白无四目相对,“我先前也有过猜测,师父是三生派的,和裴雪涧同门。” 乌砚说话自然,就如同在聊三座山峰各有美景般,令白无放松了不少。 “同门不同脉,我可受不了和她在同一脉,他们云墟峰贵气逼人,我们三脉还是居在南山好。”白无说着,张开双手,风从五指间溜过,“师父说,南山之道,在风里。” 乘着风,赶到盛城。 一穿过盛城的城门,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人们来往经营,到处生气盎然。 白无熟门熟路,同乌砚寄养好马匹,直奔裴家。 宽阔的主路上坐落着一座大宅子,外观与其他大户人家类似,不同的是门旁栽着一棵粗壮的树,上面还系着红绸带,被悉心照料着。 只要瞧见这树,不看牌匾也知道到了裴府。 白无拉着乌砚蹲在一旁的支干小路上,盼着有人出门来,好去一问究竟。 可瞅了半天,都没看到有人来,倒是有几句熟悉的喊声从高墙内传来。 “这一看就是有人在故意使坏,凭什么要我们禁足?这非但无法洗清我们的嫌疑,还会让幕后黑手趁虚而入!” “小姐哟,您小点声,这可是皇上的命令。” “我远在边关的爹娘和大哥知道这命令吗?再说我这不好好守着规矩么?从被你们骗回家起,我不就被关起来了,现在我也好好被你们关着呢。” 一阵窸窣声过后,墙内传来丫鬟小厮此起彼伏的哎哟喊疼声。 “你们都别拦着,就当我还在房中关着,罪罚落不到你们头上。”裴雪涧越说越气,“我们将军府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白无的耳朵贴着墙,凭着声音想象府内是怎样人仰马翻,没人能拦得住裴雪涧的画面。 裴将军夫妇坐守漠北边关,如今府中就算裴雪涧的哥哥嫂嫂在,也没人能抵得住她的大小姐脾气,谁让她身负实力。 听到裴雪涧中气十足的声音,白无稍稍安心,跟乌砚商量好,一会他去委婉提点裴雪涧小心言行,免得代表三生派做出落人把柄的事。 等待着裴雪涧踏出府门的时刻,高墙内却传来咚咚的声音。 裴雪涧怎么还不走出府门?难道她这一身的本事还能被困住不成? 白无正想跟乌砚交流看法,乌砚突然警觉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小路尽头,一个废弃的破旧木桶看起来毫无异样。 白无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乌砚,那边是有阴气吗?” “有阴气,但眼下更关键的是……”乌砚的耳朵一动,来不及解释,迅速起身挡住白无,连同天光一起挡去。 白无狐疑着,什么鬼她都不怕,就伸手拉开乌砚。 乌砚对白无不设防,猝不及防地被白无拉开,想再挡住她,为时已晚。 天光照在白无身上,她望着小路尽头,没有特别之处, “白无??” 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响起,白无抬起头—— 裴雪涧坐在墙头,俯视着她,动着嘴,却失去言语,只能再出声短促的一句。 “白无!!” 第18章 第 18 章 逃? 不,裴雪涧已经亲眼见到她了,当着裴雪涧的面逃走,只会引得裴雪涧好胜心上头,追她十街八巷的。 倘若她运气好,甩掉了裴雪涧,裴雪涧定会运用他们裴家的人脉势力,在大街小巷贴上她的悬赏令,让她走到哪都无法以真容示人。 她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伪装底下,更何况只要裴雪涧一宣扬,整个三生派都知道她还活着,到那时候,她就难以再避开还无法面对的人。 须臾之间,各种想法在白无脑海里演示一遍,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有种事情已经发生的恶寒感,冷静下来,再定睛望向墙头,裴雪涧还一脸震惊地坐在上方。 不,挽回一切还来得及。 白无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面对裴雪涧。 乌砚看到白无眼里的光在坚定和心虚之间摇摆,打消了用手刀劈晕裴雪涧,再带着白无逃开的想法,给白无让开前路。 白无往前一步。 裴雪涧往下一跳。 小路尽头的木桶一震。 裴雪涧突然声色俱厉,“白无……” 白无看裴雪涧下落的姿势突兀地变化,以为是被她吓到,立即再往前,打算搀她一把。 白无张开手,朝裴雪涧的下方跑去。 就在跨过某条看不见的界线的瞬间,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 乌砚紧急伸出手去拉白无,手将要触碰到白无的刹那,裴雪涧和白无一齐消失在眼前。 裴雪涧跌落在白无身上,白无被撞倒,两人双双摔在地上,东倒西歪。 “那么重的阴气,你还跑过来自投罗网干吗……”裴雪涧揉着摔疼的臂膀,再疼也只是皱眉,“我可没想过和你在这种鬼地方重逢。” 空气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与方才日落之时的干爽全然不同。 粘腻,沉闷。 白无站起身,都不用看,就知道她们一起掉进了虚里。 虚,厉鬼制造的幻境,能利用进入者的执念,变幻不同的景象,困死来者,平添乐趣,恶劣至极。 看来那只破木桶里藏的,就是厉鬼。 白无朝跌坐在地上的裴雪涧伸出手,“这鬼摆明是冲你来的,或者说冲着你们裴家来的。” 裴雪涧盯着白无的手,不情不愿地搭上,“这种程度的厉鬼,我一个人也能轻松拿下,你倒好,没事进来凑热闹。” 白无不敢解释自己看不见阴气,免得裴雪涧又一阵埋汰。 “哦我想起来了,”裴雪涧撇嘴,“你看不见阴气,鬼若是扮人扮得像,就能糊弄过你。” 白无接不了话,无视怀中发烫的木牌,环顾四周的绿林景象,眼前的客栈显得突兀,又熟悉。 “裴雪涧,你不是以为我死了吗?”白无一边察看客栈外围,一边转移话题,“怎么看见我不惊讶?” “惊讶啊,还没进虚之是前挺惊讶的,看你能自投罗网地进来,就不惊讶了,不愧是你。”裴雪涧绕到客栈后巡视一圈,敲敲外墙,“再说,我之前看过几回你的背影,那就表示你还活着,本小姐绝不可能看错。” 这种自信的话从裴雪涧口中说出来,白无觉得莫名有说服力,总而言之,她反驳不了。 裴雪涧绕回白无面前,“你从鬼门关走一圈还能活着回来,也不枉曾是三生派的弟子,这种等级的厉鬼制造的虚,想必你能很快就找到虚眼,破除幻境吧?” 白无忽视裴雪涧的挑衅,捕捉到关键点,“现在三生派给厉鬼分等级了?” 裴雪涧看了白无一眼,“你离开三生派快两年了,我师父和师伯又把《驱邪师入门手册》写厚了许多。以往厉鬼的能力大差不差,这两年来厉鬼数量激增,又生出许多能力高强的,就给分了甲乙丙丁四级。” 这种简单明了的分级方式,白无不用想就知道是大师伯陈昭明的主意。 裴雪涧说起正事来收起了私人情绪,至少没有借机埋怨她师父没有参与门派典籍的编写,白无想着,又摇了摇头。 正常讲话理所当然,怎么到了裴雪涧这,不嘲讽他人就要称赞呢? 白无站在客栈前方,犹豫着推门的时机,“那在桃花村的厉鬼算什么等级?” “乙。” 白无讶异,没想到和乌砚首次联手解决的厉鬼等级如此之高,回去要好好跟乌砚说道说道。 裴雪涧的嘴角上翘,看向白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我差点忘了,桃花村的厉鬼是你解决的,我早说你的水平不该混得籍籍无名,若你在更早时候努力,而不是在南山混日子……” 说着,裴雪涧又想到什么,闭眼叹气,“算了,再努力你也注定要死过一回,旧事重提也无意义,只要这回你不要再埋没自己便好。” 话刚落音,裴雪涧一手拍在门板上,客栈的门大开,她迈步走进去。 白无紧跟其后,就当没有听见裴雪涧方才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警惕着昏暗的环境里随时会冒出的危机。 “裴雪涧,你能看出制造出这个虚的厉鬼是什么等级吗?” “丁。”裴雪涧不假思索,“仔细找就能找到虚眼,破除虚眼后出去,再找那小鬼算账。” 丁级的厉鬼比庄云湄还要低两级,在裴雪涧口中只算小鬼,明显并不难缠。 可裴雪涧站在原地打量着柜台,并没有去找虚眼的心思。 “白无,原来你还在意当年那件事,那为何你当初不争?” 白无莫名其妙,“这个虚难道不是你的执……” 啊,白无瞬间想起来了,这里是当初她和裴雪涧一起驱邪的客栈。 厉鬼既然蹲在裴家附近,那就是做好准备针对裴家人,这个虚利用的自然是裴雪涧的执念。 白无不明白,裴雪涧当真不知这是她自己的执念?为何当年那点事能成为她的执念? 当年白无还在三生派,山下发生了一桩怨鬼扰民的事件,正巧裴雪涧来南山瞧她这个新人,刚接到玄师伯安排下山驱邪的任务,就顺手将她掳下山去。 表面上说一起执行任务,实际上是裴雪涧想见识下白无的本事。 白无觉察自己天生和裴雪涧的气场不合,想要走人,奈何她刚开口,就被裴雪涧一顿妙语连珠堵回去。 当时她还没有独自闯荡江湖的经验,不像现在懂得如何撇开死缠烂打的人。 白无起初只是跟在裴雪涧身后,还差点被扮人的怨鬼骗去,是裴雪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她护到身后。 没想到怨鬼比预想的狡猾,裴雪涧与之缠斗许久,稍占上风,那鬼竟拿白无做幌子,旋风卷起重物砸晕了裴雪涧。 眼见怨鬼要扑向裴雪涧,白无深感无力,埋怨自己无法使出任何驱邪手法的效力,还拖累了裴雪涧。 怨鬼呼啸而过。 曾经目睹重要之人死去的场景,彷佛在眼前再现。 不,她不愿再重蹈覆辙。 无力感如铁索般将她困住,内心的反抗情绪喷薄而出。 回过神来,她的手上滑过一阵寒凉。 那是她第一次亲手扭断魂魄。 裴雪涧醒来后,见白无已经解决了怨鬼,惊喜之余又埋怨白无暗藏本领。 众人撤退之前,亲眼所见裴雪涧驱邪的身影,而白无只会躲在裴雪涧身后,于是口口相传是裴雪涧成功驱邪。 裴雪涧否定无果,要白无说出驱邪过程。 白无惜字如金,默认众人口中的功劳指向裴雪涧。 虚里的空气似没有一丝流动,人声沉寂,客栈内的氛围低沉。 裴雪涧许是想起当年的事,再也无法忍受白无的沉默,“你刚才要说什么,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白无假装看客栈内的陈设,“没什么。” “没什么?”裴雪涧气结,“你为什么总是不说实话?别人说功劳是我的,你认!别人说你是三生派的叛徒,你还认!” 裴雪涧一只手拍在桌上,桌面出现裂缝,“你并不弱,为何要如此畏畏缩缩?!” 白无终于对上裴雪涧的眼睛,她的眼睛清冷如水,对方却如怒火中烧。 她没想过要和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心境,从结果上来说,那些人也没说错。 若非裴雪涧将怨鬼斗到仅剩几分魂力,她也无法成功抓住怨鬼。 三生派所选弟子都是充满阳气之人,她却隐瞒许多,在三生派中混迹许久。 “你的志向是成为一名隐士吗?当年明明是你除掉怨鬼,却把功劳推给我,如今在桃花村除了厉鬼也要拿破布遮脸!”裴雪涧拍在桌上的手握拳,“既然那么爱做甩功名,承曲解的隐士,又为何要在三生派的谣言满天飞时,第一时间出现在我家附近!!” 两人重逢时,白无就讶异于裴雪涧的冷静,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裴雪涧话上怨她刺她,藏着话底的却是一句,为何活着不见我,为何活着不回三生派。 她听懂了。 白无浅浅地呼吸着,自从经历许多之后,她已经知道要怎样平和地应对这种场景,只是裴雪涧的话过于浓烈,牵动了她内心的酸楚,让她一时无法言语。 良久。 “裴雪涧,你明明可以对我视而不见,却还是说了一番肺腑之言,你是个好……” “咚”地一声响,裴雪涧的拳头砸在桌上,加深了裂纹。 白无抿下嘴,明白裴雪涧要她别说“废话”。 “我虽已不是三生派的弟子,但念着旧,心系门派,所以想过来打探下消息,没想到撞见你。”白无拣了最轻的问题回答,但总算有裴雪涧想听的相关回复,她的怒火稍微熄了些。 就在裴雪涧等着白无继续解释时,白无又沉默了。 正当裴雪涧要喷出怒火,白无示意她往楼上走,她才安静地跟上去。 白无知道裴雪涧在等她的回答,因此加快寻找虚眼的动作。 裴雪涧纵使不耐烦,也知道阴气重的虚里不是对话的好地方,也仔细找起来。 一间没有特别之处的客房内,一个香薰炉正飘着烟,如不细心看,都发觉不出那点点烟气。 “丁级的厉鬼就这点本事而已,除了让人浪费时间,没多大能耐。” 裴雪涧斜睨着香薰炉,“这炉的阴气最重,谁来随便看一眼就能发现这是虚眼,除了你。” “我看不出香薰炉的阴气,但能察觉到它在整个寂静环境里格格不入。” 裴雪涧拿出桃木剑,“贴符浪费,不如拿去卖给你,还是拿桃木剑劈吧。出去后,你必须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白无作势要去拿起香薰炉。 “你疯了!虚眼的阴气会腐蚀人体……” 白无侧身避开裴雪涧阻挡的动作,顺势用左手端起香薰炉,右手并拢双指,在炉前凭空画出一道符文。 手指掠过之处溢出黑气,黑气聚成符文,文字入炉,炉体崩裂。 周遭的环境开始变幻。 裴雪涧抓过白无的左手,手心上没有任何被侵蚀的痕迹,“白无,你到底……” 白无十分平静,叫人差点看不出她眼底的悲伤。 “裴雪涧,这就是我的答复。” 第19章 第 19 章 整个客栈如蜡烛融化般逐渐溶解。 裴雪涧克制着自己,但是微颤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 白无的眼睛又恢复了清冷,眼里再也看不出一丝伤感,注视着裴雪涧又抓起她右手察看的动作。 “你在桃花村受伤的手怎么才结痂?我给你的药是我家独门秘制,连我大哥被砍几刀,用上药都能好得比你快!还有我从未见过凭空画符,且是我从未见过的符文……”裴雪涧的语速极快,欲在白无沉默的眼睛里找到答案,“白无,你从酆都归来,就变成这种人不……” 裴雪涧咽下未说完的话,但白无读懂了。 “人不人鬼不鬼”。 确切来说,白无变成这样,是在裴雪涧认识她的更早以前,但她还是选择不解释。 她轻声开口,“裴雪涧,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 裴雪涧咬牙切齿。 四周环境消解,她们回到裴家旁边的小路上。 正当裴雪涧想说些什么时,身后传来乌砚的声音:“师父,快躲开……” 白无警惕起来,将将并拢双指,四周环境又开始变幻。 原封不动地,她和裴雪涧被卷入另一个虚中。 “厉鬼制造出一个虚就要耗费巨大的魂力,无暇再做其他,看来裴府外不止一个厉鬼。”身处于一个设计讲究的官家庭院中,白无悟到什么,扭头看向裴雪涧,“这是你家?” 见白无已经有心思去探寻新虚的幻境,裴雪涧还处于咬牙切齿的状态中,更加郁结于心,沉闷地应了一声,“嗯。” 白无歪歪头,打量着与裴府一致的幻境,这些虚里果然都是裴雪涧的执念。 想起上一个虚的执念,白无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她一直以为裴雪涧是觉得她没出息,然而是为她抱不平。 “裴雪涧,谢谢你。” “啧,言谢就免了,我还没答应帮你守住秘密。”裴雪涧气鼓鼓的,忽而想到什么,口气又好了许多,“白无,你在酆都的遭遇……” “我在酆都经历了许多有意思的事,但那地方不是人能待的地方,”白无眨眨眼,语气轻松,“所以我回来了。” 裴雪涧见她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过问,打量起幻境来。 “我家庭院是这么气派没错……”裴雪涧刚往前迈出一步,脚下突发痉挛。 白无快步上去扶住裴雪涧,眼见将要抓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 定睛一看,裴雪涧变得比她矮上一大截,身上的衣服也随着缩小了。 白无蹙眉,“裴雪涧,这该不会是你**岁时的执念吧?” 面容变得肥嘟可爱的裴雪涧,斜了白无一眼,“啧”一声,权当回答。 好吧,“可爱”一词确实不适合裴雪涧。 裴雪涧蹬着小短腿,频率极快,几下将整座庭院翻查了个遍,站在池塘边上看着开得正好的荷花。 “夏日……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驱邪。从小我和我三哥就看得见鬼魂,我爹娘请来驱邪师布阵,寻常野鬼入不了我们府,偏偏溜进个难缠的鬼。”裴雪涧说着,眼里有亮晶晶的光,“那鬼好色,我三哥从小生得俊俏,她就追着我三哥戏弄,其他人都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不一样。” “我哪能放任别人欺负我自家人,鬼更不行。”裴雪涧说着往事,手持桃木剑,快速挥过,一朵荷花正正停在她的剑上,又化解消散,“我将我三哥护在身后,拿出我亲手做的桃木剑,一剑劈了那鬼。等家里人请来驱邪师,那好色鬼早就被我刺出几个窟窿,灰溜溜地逃跑了。” 裴雪涧走到白无身边,和她一起看向池畔边上唯一一朵能无风而动的小荷花,“从那时起,我的目标就不再是成为将军,而是成为世间最伟大的驱邪师。” 裴雪涧纵身跃上大石,借着石块的高度弥补身高的不足,利落出手,那朵荷花落地。 庭院景色开始消融。 在白无赞赏的笑眼里,裴雪涧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这一次,她们在未出幻境前,就已经做好冲刺的动作,打算一回到现实,就立刻离开原地,往乌砚的方向冲去。 然而,在回到现实的瞬间,她们只来得及看一眼前方的乌砚,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动作。 一只被贴上符纸的厉鬼蜷缩在墙角,正当乌砚给第二只厉鬼贴上符的霎那间,第三只厉鬼不知从哪冒出,冲破乌砚的防线。 就这样,她们掉入第三个虚。 景色一变幻,裴雪涧刚一迈步,又回到了**岁的样貌。 白无端详着化作裴府前厅的幻境,“裴雪涧,你小小年纪,执念真多。” 裴雪涧气得直跺脚,用力踩了两下地面,没意思,就巡视起幻境来。 “出去后,我要那些厉鬼定在我裴家大门外,等着日出,硬生生地晒他们个魂飞魄散。”说完,裴雪涧又贴心地补充句,“丙丁级厉鬼怕太阳,甲乙级的厉鬼最多只是被日光消弱点魂力。” 白无点点头,瞧见裴雪涧正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动作,又补上回应,“原来如此。” 前厅的摆设少,白无在几个花瓶见来回察看,“裴雪涧,你**岁在想什么?” “我想得可多了。”裴雪涧的语调高起来,话里不掩饰鄙视,“这厉鬼真是低级,也不挑点别的花样耍,真以为把我年纪变小,我就出不去?” 裴雪涧身板小小的,双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环视着前厅,“好歹来个高级别的厉鬼,连我的记忆一同抹去,方能困住我。” 白无摇晃起陶瓷花瓶,“我徒弟还在外面等着呢,可不兴困在这里虚度时光。” 裴雪涧盯着主座底下的亮片,“原来与你同行之人是你徒弟?真是稀奇,我还以为你成天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弯腰看清亮片是反光的小块陶瓷碎片时,裴雪涧蹙眉,扭头。 两人分站在前厅两头,此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声音重叠。 “厉鬼的目的是拖延时间!” “厉鬼在拖住我!” 裴雪涧快步走向白无,“我想起来,这个执念很小,根本影响不了我的心性,但厉鬼乐此不疲地将我拖入其中,不为别的,就是要浪费我的时间。” 白无有种不详的预感,“在三生派谣言四起之际,负责巡视云山镇一带的你被拖住,难道有人要在那一带行不轨之事?但如此大费周章也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我们必须快点出去。”裴雪涧言罢,将白无眼前的陶瓷花瓶砸在地上。 裴雪涧用桃木剑挑开碎片,里面并无其他东西,“继续找,虚眼在花瓶里。” 前厅里的花瓶不超过十个,方才白无也查看过五六个了,并无异常。 然而,在裴雪涧话刚落音的瞬间,整个前厅倏地出现数几十个一模一样的花瓶。 裴雪涧一脚踢翻近旁的几个花瓶,“厉鬼被发现目的,气急败坏起来了。” 白无看碎片里没有异常,“裴雪涧,你的执念是什么,花瓶里的物件又是什么?” “你知道的,我想成为厉害的驱邪师。” 清脆的陶瓷碎裂声音响起,伴随着裴雪涧的话语。 “我大哥想成为将军,二哥成为文官,三哥成为吟游诗人,唯独我的目标是我家鞭长莫及的领域,我爹娘当然不同意。” 白无一边摇晃花瓶,给空无一物的做上记号,一边听着裴雪涧的讲述。 “我娘说,世间女子多不易,若我想成为女将,她凭借自身的经验和能力,尚且可助我一臂之力,免去我踏上她走过的弯路,但驱邪师一职,难保我在阴阳两道不吃亏。我现在知道,她平时苦练我身手,心里还是百般护着我的,但我当时哪能听进去。” “爹娘当我一时兴起,并未将我的话当真,令我气不打一处来,正巧那时何家小子撞我枪口上了。” 何家和裴家是世交,裴雪涧的二哥就和何家的大女儿指腹为婚,两家人来往难免总提起这桩喜事,把这事说进何家小儿子何故的心坎里。 何故比裴雪涧小一岁,喜欢追在裴雪涧身后跑,偶尔摔疼了,怕被裴雪涧嘲笑,最多吸吸鼻子。 裴雪涧瞧不上何故那鼻涕虫,但也赶不跑他,就任他跟着。 自从裴雪涧立志成为驱邪师之后,就爱拿着桃木剑往有闹鬼传闻的地方钻,有一回听说一女孩在某个破屋捉迷藏后走丢了,她就往地方去。 女孩被小鬼使了障眼法,令外人看不见她,她看不见来人和外出的路,困在屋内的角落里。 裴雪涧手持桃木剑,直刺向小鬼,不料身后还跟着何故这个小尾巴。 何故看不见魂魄,被未知戏弄得哇哇大哭,裴雪涧将他和女孩护在身后,凭借裴家功夫和桃木剑,硬着和小鬼打得有来有回。 待两家大人找到他们,何故和小女孩安然无恙,只有满脸泪痕。 裴雪涧随手抹一把脸上的伤口,血汗交加,一脸神气。 不日,何家上门道谢,还有要向裴雪涧定下婚事的意思。 在对话其乐融融的前厅上,何故神神秘秘地送给裴雪涧一个盒子,打开是用白玉雕刻的莲花,小巧精致。 何故的目光躲闪,害羞着。 裴雪涧撅嘴,“有话快说。” 何故压低声音,“雪涧,今天我爹就会跟你家定下婚事,等我,等我们长大,我们……” “哐当”一声,木盒摔在地上,引得所有目光聚来。 裴雪涧拿起白玉莲花,重重摔在地上,“我长大后的事,要凭你们来定!” 不顾爹娘的训斥,裴雪涧瞧见白玉莲花完好无损,怒火攻心。 她大步往前,抓起白玉莲花扔进身旁的花瓶里,拔出桃木剑。 抬手一刺,花瓶落地。 白玉莲花躺在一地陶瓷碎片中。 “我,裴雪涧,将来要成为最伟大的驱邪师。” 说完往事,前厅里一边是一地碎瓷片,一边是白无做上记号的空花瓶。 白无看向裴雪涧,“然后呢?” 裴雪涧站在最后一个花瓶的碎片中,拿桃木剑刺向埋藏其中的白玉莲花。 她的嘴角上翘,唇线加深。 桃木剑击中白玉莲花的一刹那,玉花消散,幻境溶解。 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然后我就成为了我。” 第20章 第 20 章 白无心中还有疑问,但眼下从幻境中出去,彻底摆脱虚更为关键。 幻境的最后一点景象消失殆尽之时,空气中混入朱砂的气味。 “别动!” 一听到乌砚的声音,白无立刻稳住提前准备好的冲刺姿势,没有迈步,同时伸出手去抓也打算跑开的裴雪涧。 裴雪涧练过功夫,体能在白无之上,当白无伸手的瞬间,裴雪涧已经冲刺到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 裴雪涧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 白无亲眼目睹裴雪涧的身形消失,又被卷入虚中。 “啧……” 夜色中,只剩下裴雪涧咋舌的尾音。 此时,白无才发现一众裴家的家丁提着灯笼,目瞪口呆地围着此处,在乌砚的安抚下,继续耐心地等待裴雪涧从虚中出来。 白无的脚下,是足以站下三人的除祟阵,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裴雪涧没有跑到阵外,就不会再被拖入虚内。 乌砚收起朱砂笔,“师父,你可以出……” 白无直接走出阵外,没有任何异常,“我知道,这些厉鬼都是针对裴雪涧来的。” 只要不紧挨着裴雪涧,她就不会被一同拉入虚中。 白无俯身,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乌砚画的阵法,“乌砚,你的阵法画得越发在行了。” 乌砚走近白无身边,“我盘问过那些厉鬼,他们是受人委托困住裴雪涧,不让裴雪涧离开裴府,说事成之后,厉鬼们就能获得自由。” 白无警觉起来,“他们是被人炼出来的厉鬼?” “是,那人戴着面具,鬼魂们不知他的长相,只知道是个男子。”乌砚捏紧手上的驱邪符,“那些厉鬼不及庄云湄厉害,方才夜游神已将他们带走,可是我找不到这源源不断的厉鬼从何处来,无法阻止一个又一个的虚生成。” 白无摇摇头,“对方有备而来,我一时也无法破解……” “师父,我担心那人拖住裴雪涧的目的,已经将情况禀告过裴府,裴三公子已派人加强巡逻裴雪涧日常负责巡视的地带,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乌砚的反应很快,但白无总觉得对方不可能单针对裴雪涧,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 思忖间,裴雪涧的身影凭空而现,站在除祟阵中不动。 “真是没完没了,烦死人了!”裴雪涧手持桃木剑,瞧见底下的阵法,“白无的徒弟,除祟阵只能保住厉鬼无法在阵内范围用咒,你应该画破虚阵,让虚眼自曝……” 裴雪涧烦躁地抓抓头发,“也不对,破虚阵只能提示虚中的人知晓虚眼在哪,解决不了我重复被卷入虚的境况。” 白无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裴雪涧笑。 “啧,我承认你徒弟做得好,还不行吗?”裴雪涧收起桃木剑,“我记得你徒弟在桃花村说过,名叫乌砚是吗?” 白无满意地一笑。 乌砚拱手。 “这名字倒是跟你师父很合得来。” 裴雪涧说话期间,一众家丁见她无恙,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没人敢先开口。 “我没事,你们回去吧。”裴雪涧见家丁们无人敢动,声色俱厉,“我马上就回府内。” 家丁们这才整齐地退出小路,回到裴府。 裴雪涧盘着手,“厉鬼冲我而来,除非我每走一步脚下都有除祟阵,或者将所有厉鬼都困在除祟阵内,否则我必又会被扔进虚里,这下我不得不回府中再从长计议。” 白无和乌砚也想到这点,所以静默等待着。 裴雪涧见师徒二人出奇一致的平静脸色,再不悦也只能闷在心里。 她抬脚踢在墙根上,纵身爬上墙头。 刚才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循着原路线,打道回府。 白无憋着气,终究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雪涧的声音从墙内传来,“白无,我听见了!你给我进来!” 白无和乌砚从大门走入裴家,裴雪涧已经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候着。 白无走在裴雪涧身旁,“现在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你的困境,就先解开我的困惑吧。” 裴雪涧还惦念着刚才的爬墙回家的糗事,昂起下巴,“什么?” “你当众摔了何故的信物,你爹娘怎么处置?” “当然是臭骂我一顿,就算他们心里认同我的话,也得做做样子给别人家看。送走外人之后,他们将我送上三生派拜师,我师父看我有天赋,就收下我。他们呢,联络了在门派中的其他官宦子弟照顾我,勉强安心了。” 跟白无猜得**不离十。 “裴雪涧,就算你没有天赋,凭借你父母的照拂,你在三生派的日子也很好过。” “我不否认,但事实是我不仅有天赋,还刻苦,我很强。” 白无目视裴雪涧的笑意,如冬日里透过雪花的阳光,“是,你有资格成为伟大的驱邪师。” “不仅伟大,而且要闻名。”裴雪涧读懂白无眼里的赏识,眼神坚定,“我大哥在战场取得战功,我二哥在朝廷争得功名,我三哥混在市井之间,也欲博得人们对他的诗词一声夸赞,如果身为将军府掌上明珠的我,在三生派的加持下,连自己想做的事都无法做到,无法争得名声,那世间女子还有谁能做到?” 此时此刻,白无想起了她师父。 师父的实力远超裴雪涧,曾作为三生派的代表入朝廷,但被皇上看中,师父本就无意做代表,从此称病云游寻医,两位师伯也帮师父争得自由。 师父的原话是,“那老头看上我想把我做成后宫的摆件,我嫌弃他如粪坑里的石头。” “裴雪涧,我希望你能做到。”白无的语气郑重,“如果你有需要我协助的,我会尽力而为。” 裴雪涧在餐桌的主位上坐下,丫鬟们就陆续上菜,但菜摆在宾位前,唯独给她的前方留出空来。 “放心,有需要利用你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裴雪涧示意让他们吃菜,“先吃饱再说事,对了,你需要吃饭吗?” “你怎么活,我便怎么活。”白无动起筷子。 须眉全白的管家给裴雪涧拿来一沓书信,裴雪涧就摊在餐桌上看起来。 “裴雪涧,那何故后来呢?” “时不时给我写几封信,唠唠他在朝廷的艰辛,言外之意是希望有人和他并肩同行,能更好地为百姓谋福。”裴雪涧得意地笑笑,“所以我顺了他的意,搓了几个局,让他和我二哥熟络了不少。” 白无哂笑,裴雪涧的二哥和何故的二姐结亲,二哥本就是何故的姐夫,哪里需要裴雪涧牵线,恐怕那两人也是明知裴雪涧的意思,陪着演戏。 裴雪涧精明,大抵也是看破不说破。 白无盯着裴雪涧手上的信看。 裴雪涧的目光从信件移开,“这可不是何故的来信,是我同脉的师兄姐弟的,除了我大师兄,我也帮着料理我们二脉的事务。自从大师兄被调去漠北边关帮忙占卜战事,看天相,我的活便多了些。” 谈话间,白无注意到乌砚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她能猜到,乌砚在替她和裴雪涧的关系有所缓和而高兴。 乌砚平日里做事就一丝不苟,无言之处更是心细,白无心知肚明。 裴雪涧空出一只手,给白无夹了一块卤鸡翅,“我家厨子的手艺,可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言下之意,要白无称道称道。 白无认真地细嚼慢咽,还吃了一口饭,在吊足裴雪涧的胃口后,说:“还不错,但是不如乌砚上次在院中做的烤鸡。” 裴雪涧不服,又给白无舀了一碗鱼汤。 白无咂了两下,“好喝,但是不如乌砚上次在河边钓到的鱼新鲜。” 裴雪涧放下汤勺,“别挡了,我看见你笑了。” 乌砚端着饭碗吃饭,也挡不住嘴角上扬的明显弧线。 白无笑了,此情此景,倘若她会做梦,都不曾想到会梦见。 “阿雪,开饭也不喊我。” 一阵松香飘来,一名比裴雪涧稍长一两岁的男子走来,他的眼角上翘,与裴雪涧有神似之处,但相较裴雪涧的利落,他显得更加风流倜傥。 他收起纸扇,扇柄打在手上,露出粲然的笑。 “三哥,原来你回来了啊。”裴雪涧头也不抬,“这是我三哥,裴霁川,这是我两位同行,白无和乌砚。” “白无,这名字听得有点耳熟,像是你平时不爽时念叨的词。”裴霁川的声音沉稳温和,“见过两位驱邪师……” 裴霁川瞧见乌砚,突然顿住。 他偏离餐桌,脚步往外,“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乌砚察觉不对,立刻开口,“方才我还没谢过裴公子,若不是你派人巡视云山镇一带,我们也不知那一带平安无事,不敢安心坐在此处用饭。” 裴霁川打着哈哈,“不谢不谢……” 裴霁川刚一转身,被突然闪到跟前的裴雪涧吓一跳,“阿雪,别老拿你那身功夫吓我……” 裴雪涧抬眼,气势逼人,“三哥,你派人去巡视我负责的地带了?那些人里可有看得见魂魄的?” “没,没有。”裴霁川有些心虚,脑袋往偏离裴雪涧的方向避开,像是在避开即将发生的什么麻烦事,“总之没事发生不就是平安无事嘛。” “那你回家一路上,可有见过游魂野鬼?” “鬼……”裴霁川的额头流下冷汗,像是触及到禁区,“大晚上提那些东西做什么。” 裴雪涧扭头,对上白无和乌砚疑惑的神情,解释,“我三哥能看得见魂魄,辨得出藏起的阴气,写的一手祝词传颂可驱邪。” 裴霁川一脸尴尬,“我可不想要这些本事,阿雪,你莫要再拉我插手那种事,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裴霁川突然想到什么,往乌砚的身边坐下,松了口气,“不过如今多了两名驱邪师在场,应该轮不到我上场,我就实话实说了。今天我回来时,尽管不想看,也看到了些,而且奇怪的是,越靠近我们家,那些东西越多。” 裴雪涧恍然大悟,立刻返回餐桌上,将余下的信件一同拆开,快速阅过。 “我以为只是特殊情况,竟然……我这一脉的所有弟子,都一样被丁级的厉鬼困在家中,一旦踏出门外,就掉入虚中。”裴雪涧一脸惊愕,“谣言令皇上有所忌惮,命令加入三生派的官家子弟都留守家中,有人借此催使厉鬼令我们寸步难行。” 白无不敢置信,“那个人要拖住的是……三生派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