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让恋爱开始》 第1章 第 1 章 一整夜大雪纷飞,华南地区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赶着早班车的过路人喝着凉气,不时抱怨两句冻死了之类的话。 太阳躲在云后无忧无虑睡着懒觉,天阴沉沉的,连风都是刺骨的凉。 时澜穿着黑色羽绒服,两只手在口袋里插着,漫无目的的踢着面前柏油路上一块小石头。这天冷的不像话,他把帽衫松松的戴在脑袋上,前额几缕碎发被压下来,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面前是一扇掉了漆的铜色大铁门。 华昌市平都监狱几个大字刚贴上去的时候还专门镀了一层鎏金,就贴在冷冰冰的铁门外面,平添一股威亚的气势。 如今被风雪摧残了好多年,褪了颜色,只剩下逼人的凉意。 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低着脑袋从门前走过,似乎从未有人注意到过这个不起眼的铁门。 “哎!小伙子!又来啦?”门外保卫亭里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从玻璃窗里探出头来,朝时澜扬了扬脑袋,随后跟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警员说:“这傻小子,今年都来了好几次了。” 起初老警员发现时澜的时候,他个子还没有这么高,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让人丝毫看不出他还没成年。 几年之前,这个老守卫也还是个雄心壮志为国家警察队伍光荣奋进的男人。 后来在这个门卫处坐久了,不知是不是受到狱中那些绝望与失望的感染,他渐渐的不再追求什么。 每年每天来监狱门口的人有时很多有时很少,大都是过眼云烟,可他却对时澜记忆犹新。 因为他也算陪着他走完了最关键职业生涯里的几年。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监控里。 灰色的屏幕闪着不清晰的噪点,声音吵吵闹闹,有几个一起入狱的都有家人来探望最后一眼,哭声,喊声,像利剑似的摩擦变得刺耳。 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佝偻着腰,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个小男孩笔直的站在一边,脸上沾着灰,眼睛低垂着,尽力的往远离男人的位置挪动。 旁边看守的警卫猜测两人的关系或许是父子,可感觉疏离的过了分,男孩明显惧怕这个男人。 直到男人挥了挥手,叫他过来。 男孩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监控里只能看见男人表情突然变得狰狞,铁青的脸顿时变得凶狠无比,音调提高,骂了句什么,老警官那时候没听清楚。 下一秒他心里一惊。只听“啪”的一声,男人高高扬起胳膊打在了男孩脸上,动作娴熟,早已习惯了似的。 再后来男人被看守制服。 男孩面无表情的看着,抬起手擦去了嘴角血痕。 时过境迁,监控里的小男孩从屏幕跳了出来,但他眼底那种克制与隐忍下的狠厉却从未变过。 以至于每次时澜出现在监狱门口时,老警官总能第一个认出他来。 他看向时澜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年长者对社会叛逆青少年的忧虑。 监狱里的事他见多了,就更担心这种原生家庭不好的孩子会走他父母的老路,于是多说了两句:“你妈在吗?叔找你妈聊两句行吗?” 老警官已经措好了词,打算跟这小孩的家长长篇大论一番家长缺乏对孩子的关爱会造成多么严重的社会后果,以及对孩子的心理会有多么严重的创伤。 时澜一脚踢开那块小石头,终于抬起头来:“不在。” 他瞳色比大多数更淡一些,看什么东西都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的感觉,眼尾细长,鼻梁挺直,还没褪去稚嫩,但是三岁看老,老警官不由感叹,这孩子确实帅气逼人。 这模样要是再不管管,以后到了社会上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而且他听同事说起过这个孩子,他爸在监狱里服刑,亲妈好像是生病去世了,挺不容易的。 现在的青少年本来就情绪不稳定,更何况是这种原生家庭悲惨的能写出一本《活着》的小孩,很容易心理扭曲的。 但是监狱不让无关人员逗留,监控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作为门卫,他必须得赶他走。 他看着小男孩,于心不忍,跟旁边的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不你来赶吧”,怎知年轻警员一个转身背了过去,留下一个潇洒背影。 沟通失败,老警官只能讪讪的从玻璃窗探出头,朝时澜道:“要不……你进来坐会儿?” 不站在监狱大门口就不算有危害社会安全嫌疑了吧。 “这里头暖和,外头多冷啊。你看,我这还有书呢,年轻人就得多读书是不是……”他随手举起手边一本书朝时澜晃了晃,想着还是得靠教育改变一个小孩受伤的心理,毕竟知识改变命运。 时澜盯着他手上那本《活着》,慢慢眯起了眼睛。 这是怕他要去死了吗? 雪越下越大,黑色的帽衫渐渐染上了一层白,时澜扯了扯嘴角,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从口袋里伸出手缓缓关上了老警官往外探出头的玻璃,关到一半顿了顿,没什么语调的说:“您自己留着读吧。” 然后啪一声关掉了窗户。 他把手重新缩回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这片他人生中最灰暗也是最不想要公之于众的地方。 离开之前,他又瞥了一眼那扇破败的铜色大铁门,没人看见他眼底那片阴郁,像这天肆无忌惮钻进人们袖口的风一样凉而刺骨。 - 监狱铁门开启又关闭,行人步履不停,转角面包店的烤肠香飘来,距离平都监狱八公里之外,坐落着一座上了年纪的公寓楼,楼层不高,没有电梯。 因为是老小区,烟火气满的快要溢出来,里头的人大都互相认识,一到晚上公园广场挤满了人,有溜冰的小孩,也有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男男女女齐聚于此,散步闲谈好不自在。 “对三!”祝苑嚣张的甩出两张牌,一脸得意的抬起眼来瞅了瞅对面的两位,“不是吧?这都要不起?” 她晃了晃手里仅剩的两张牌,欠欠的说:“不好意思啊各位,就两张了,不要我可跑了啊,有牌就别藏了,现在出还来得及啊。” 对面坐着的,一个是隔壁张婶家刚上初中的小儿子,正值叛逆期。 他穿着印着孤勇者歌词的蓝色外套,看上去颇为滑稽。 自从祝苑有一回碰到张婶家暴现场,将他从张婶手中解救出来以后,这小孩就铁了心的要认祝苑当大哥,说是要誓死跟随祝苑。 另一个是祝苑的好朋友姜甜,跟她一起上初中又一起上的高中,就是那种死了都要先把自己跟闺蜜的聊天记录删干净才能瞑目的关系。 “哎祝苑,前几天开家长会你妈是不是又没来啊?班主任还找我说你这事来着,问我你是不是你没人管。”姜甜一边看着手里的牌,一边跟祝苑讲话。 祝苑撇了撇嘴:“她给时澜开家长会去了呗,给他开能被夸成花,说她教子有方,给我开被讲的抬不起头,你说我妈选哪个。” 姜甜丝毫不拖泥带水:“选时澜。” “去你的。”祝苑给她脑门来了个爆栗,“你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钱小前!”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突然从四号楼三单元六楼传出来,“回来吃饭!” 几个人就坐在小区楼下小花坛中间亭子里,声音一清二楚的全都跟着风飘进祝苑耳朵里。 祝苑捏紧手里最后一张牌,直勾勾盯着钱小前,仿佛在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把打完就敢走你试试看。 钱小前被他妈那一声河东狮吼吓得肝都颤了一下,看着自己手里这一把毫无逻辑毫无章法甚至狗看了都摇头的一副牌,又跟旁边同样是农民的姜甜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慢慢将手中的牌扣在桌子上,说“姐,我妈找我了。” 祝苑啪一声把牌撂下:“钱小前!你找打是不是!还说什么誓死效忠,想当初我把你从你妈手上救下来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想回家啊!” 姜甜一把搂住祝苑的腰,手脚并用才总算把她压制住:“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婶一分钟之内看不见钱小前就直接全军出击,到时候又看见你带着人家在这打牌连你一块揍。” 钱小前抱头鼠窜,一边跑还不忘一边着补:“姐我绝对不是输不起,我真的效忠你,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除非我妈叫我回家吃饭!”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回家吃饭,祝苑更是生气,这辈子都不想回家吃饭了。 故事的开头还要从这次期中考试说起。 高二开始就要进行分班,所以这回期中考试算是一次比较重要的分水岭,基本上就决定了接下来要侧重学习的科目,没必要搂着九科学了。 可祝苑考出来的成绩,九门学科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一样的烂。 正当大家都心满意足的决定自己未来的选科时,只有祝苑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嘶,选文科吧,理科也没低多少分。 选理科吧,这文科也还行。 祝苑这孩子天生就有一种从容不迫,自信优雅的气质,坚定的信奉着天生我才必有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道理,对待任何事情都无比的乐观积极,始终恪守八字箴言: 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以至于当她拿着那张倒数第三的成绩单胸有成竹的回到家,将正在做饭的祝梅从厨房里拉到沙发上,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研究了好久已经蹂躏的皱皱巴巴的成绩单,询问祝梅的意思时,忽略了祝梅表情肉眼可见的从女儿回来啦到祝家要亡。 对于祝梅这个当妈的来说,祝苑拿着这张成绩单过来义正言辞的问她选科的事那就是**裸的挑衅。 好像在说,我就考这样了你能咋滴。 不出所料,在祝苑惊恐的目光下连人带成绩单都被祝梅给赶了出去。 深冬的气温直逼零下,尽管祝苑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严实,还是有些不懂事的凉风丝丝缕缕的从缝隙里穿进来。 她纤细的脖子上围着一个红色针织围巾,针眼织的很密,能抵挡大部分的风霜,上面装点着用心勾勒的花纹。 “要不咱也回家吧。”姜甜劝她,“又冷又饿的,你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祝苑蹙眉,斩钉截铁:“不回!” “我今天可是受了奇耻大辱,你居然还让我回去投降,我今天就算是冻死,饿死,也绝对不会回去!”祝苑两个胳膊抱在胸前,小声抱怨:“亏我还好心拿着成绩单回来找她商量。” 姜甜无奈的说:“祝苑啊,你是真缺根筋啊,你那成绩能看吗你就敢在阿姨面前晃。” 祝苑一脸不解:“那咋了,成绩差难道就没有拿回家的权利了吗?成绩差难道就要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拿成绩评判一个人的好坏!迂腐!” 姜甜总是能被祝苑一口舌战群儒的好口才整的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世界上到底有何方神圣才能降的住她。 光秃梧桐树后的阴影里,黑衣少年踩着积雪走近。他走路的姿势像在丈量什么,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地面上凸起的井盖,黑色羽绒服掠过结霜的灌木丛时发出簌簌的响动。 祝苑心里堵得慌,正滔滔不绝跟姜甜抱怨,没有注意到姜甜的视线已经落了在三米开外的长椅旁。 少年摘下鸭舌帽的动作让一缕黑发滑落到额前,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祝苑。”一道低沉又透着少年气的声音伴着凉风传来,把温度拉的更低。 他身上虽然裹着刚从房间里出来余留的丝丝暖气,但浑身上下依旧给人一种无法靠近的疏离感,穿着一身到小腿的长款同色羽绒服,整个人像是融入了黑夜中。 他垂眸朝祝苑的方向扫了一眼,瞳孔里映着远处亮起的路灯,淡淡开口:“跟我回家。” 第2章 第 2 章 姜甜正愁劝不动这位小祖宗呢,抬眼一看,呦,能降她的来了。 时澜手插在口袋里,走到亭子边,自上而下的看着翘着个腿一脸不忿的祝苑,视线疏离而冷淡,仿佛只是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他个子正在发育,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后,整个人像刚下过雨的春笋似的拔节生长,一身黑色直筒羽绒服将他整个人圈在其中,更显挺拔。 祝苑蹙眉,不愿看他:“我妈让你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以她对时澜的了解,用脚丫子想也能猜到肯定不是这家伙自愿来找她的。 “嗯。”时澜声音懒洋洋应了她一声,随后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麻烦下回离家出走跑远一点,走这么近想找不着都难。” 祝苑:“......” - 从初二开始,祝苑就非常顺利的和大部分孩子一样进入了叛逆期。跑去网吧打游戏不小心睡过头被网吧老板打电话给家长啦,上课在教室最后一排煮自热火锅烟冒到老师脸上被叫家长啦,看不惯别人欺负人上去就要干架结果还赔了人家一堆医药费啦等等等等,而祝苑也因此获得了皮糙肉厚特别抗揍的荣誉称号。 正是因为有这些事情作为铺垫,区区考试没考好这种事祝梅都懒得出手。 眼不见心不烦,赶出去就行了。 所以从小到大,她“被迫”离家出走的次数可以说数不胜数。 从小区最北边到最南边每一个风景雅致的小庭院她都坐过,就连小区里有几只流浪狗流浪猫,哪的花开的最鲜艳,谁家小孩跟谁家小孩又打起来了她都门清。 而每次离家出走的结果,都是被时澜揪着后脖颈拎回家去。 拖她的福,时澜虽然只是寄住在这个小区,但他对这个小区的构造以及人物的了解的数一数二了。 “你走不走?”时澜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凉的不耐烦,但被他掩饰的很好,跟春寒料峭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跟祝梅的这个小女儿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虽然两人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但时澜在特优班,祝苑在普通班,不,是普通班中的普通班。 但是对此祝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并骄傲的称自己的班级为特普班。 在她看来,她祝苑就是最特别的,就连普通也要特别的普通。 两个人的班级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是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两边全都是硕大的落地窗,时澜除了偶尔会听见祝苑一边骂一边追着某个男生揍以外,在学校并不怎么跟祝苑打照面。 除了偶尔祝苑犯错要找家长而祝梅有事来不了的时候,老师会先把时澜叫过去骂一遍来消解心头之气。 所以除了跟他们关系很亲密的同学才知道他俩认识,他俩住在一起几乎算是半个亲人的事就更没几个人知道了。 至于每次祝苑闹脾气离家出走时澜都会来找她,其实也并不是他自愿的。 祝梅跟她吵架,拉不下脸自己来找,又怕孩子在外面冻死,于是每次都差遣时澜去找,美其名曰“当哥哥的”。 对时澜来说,这种低级的躲猫猫游戏对他来说着实幼稚了些。不过他很听祝梅阿姨的话,毕竟自从他家出事以后,祝梅就让他搬过来一起生活了。 吃人嘴短嘛,就算再觉得无聊,时澜每次也都很听话利索的批件衣服就出门找人。 姜甜见祝苑还闹脾气,轻轻推了她一把,说道:“行了苑苑,人家都给你台阶了,再不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啊,难不成你真想在这被冻成狗啊。” 祝苑暗自腹诽,敌未动姜甜怎么先败坏自家士气!让她回去她就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到时候祝梅肯定觉得自己没出息,每次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她心一横,头一扭:“我不回。” 时澜掀起眼皮淡淡的看着祝苑,开口依旧完全不带一点私人情感:“行,那我明天早上过来收尸。” 然后直接拉去火葬场解冻。 说完他丝毫不犹豫的转身要走,决绝的好像祝苑是个瘟神似的。 祝苑一听这话瞬间火就上来了,之前跟祝梅吵架就已经受了一肚子气,哪还能忍得了这个:“时澜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你天天在那帮大人面前装的斯斯文文的那么乖巧你累不累啊?这么能装你怎么不去演戏?至少也得奥斯卡级别的吧?” 祝苑越说越气,天那么冷,她的脸却因为委屈憋的通红。这些话本来应该是说给妈妈听的,可她不想跟祝梅吵架,于是每次都憋在心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垃圾桶,终于可以将那些阴暗的,不应该属于她的情绪倾泻而出。 “我妈以前多疼我现在就有多偏心!每次吃饭她就只会给你加菜,只会问你够不够吃,只会担心你冷不冷,自从你来了我家,她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好像你成了她全世界的中心一样!都是因为你她才把我的漫画书给丢了哇啊啊啊啊!” 那可是她攒了多少零花钱才集齐全套的心血啊! 祝苑在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地将拳头攥紧,仿佛要抓住那些被夺走的东西。 “她就只会说你有多么好,多么优秀,明明我才是她女儿啊!要是没有你的话,这些都应该是我一个人的!” 眼泪终于没躲过引力控制,争先恐后夺眶而出,又被祝苑用手背抹去,嘴唇被她咬的发白,“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开我家啊!” 如果没有这么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就不用被比较,妈妈会有更多时间陪我玩,吃饭的时候只给我加菜,所有肉都是我吃,衣服少穿一点她都会觉得我冷,零花钱不需要被分成两份。 在时澜没有被祝梅收养之前,祝苑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笑的是祝苑连家里为什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大个“不速之客”都不知道。 天色整个阴沉下来,月光朦朦胧胧撒向大地,风里没有一丝暖意。 时澜垂着头,面容冷白,眉眼沉黑,额前碎发随风轻轻晃动,鸦羽般的眼睫茫然的闪烁了两下,听见祝苑带着哭腔的声音时眼底恍惚一丝无措,但随即又被一惯的淡漠掩盖。 他两只手依然插在羽绒外套口袋里,整个人像个尽职尽责的垃圾桶,半晌没出声。 几秒钟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出手想把祝苑讲话时滑落的围巾裹上去,却被祝苑偏头躲开。 僵在半空的手顿了顿,随即重新收了回来,塞进了口袋里。 寄人篱下的日子其实并不舒服。 虽然他只比祝苑大两岁,但他却不能任性,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父母带自己去玩,不能叛逆,不能学坏,不能肆无忌惮交朋友,不能毫无节制的在游戏的枪林弹雨里跟兄弟背靠着背,不能考砸,要懂事,要优秀,要做一个称职的哥哥。 从来没人教过他要如何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好想他天生就会,永远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不会失望。 虽然祝梅讲过很多很多次,让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可是那种麻烦别人,寄人篱下的拘束感以及不知何时又会被人抛弃然后彻底无家可归的危机感始终萦绕在他身边,像个恐怖的幽灵般挥散不去。 他必须成为所有人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按部就班的长大,这样才能让他心中因为给别人制造麻烦而产生的愧疚感稍微减轻一点。 你看,你捡来的“麻烦”其实也有点值得骄傲的,是吧。 接着就是,一年,两年,三年。 日子风平浪静,星移斗转,有时他会沉溺在这个温馨的充满人味的家里无法自拔,好像他真的成为了这里的一员,妈妈是他的妈妈,妹妹是他的妹妹。 却又会突然在回家路上经过监狱大门时陡然惊醒。又或者是因为梦里掐着他脖子的男人死死不松的双手而崩溃。 窒息般的压迫感仿佛在提醒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不属于这里。 他知道祝梅丢掉了祝苑的漫画书。 因为祝苑糟糕的成绩,祝梅总会下意识把两个人进行比较,总觉得祝苑是被这些东西给害了。 他那晚从楼下的垃圾桶里翻出那几本漫画书时,书已经被狗咬的不成样子,挤压的都变了形。 于是他想方设法的恢复它们,可是却怎么都复原不成原来的样子。 就像他硬要插在别人家里,就不可能复原出他所渴望的幸福家庭。 所以他知道了,美梦做的太久,也必须要认清,这只是梦。 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就在姜甜觉得祝苑是不是话说的太重惹时澜生气了的时候,站在台阶下的人突然掀起眼来,一张光洁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生气,没有怒意,没有愠色。 平静的就好像被骂的人不是他一样。 风雪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在姜甜惊慌的注视下,时澜重新将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掌心里还印着几个指甲印。 他长腿一迈,一步跨上亭子,径直朝背对着他还在偷偷抹眼泪的祝苑走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伴随着祝苑一声惊呼,下一秒,她整个人趴在时澜宽厚而充满骨骼感的肩膀上。 时澜竟然直接把她给扛起来了。 还像个麻袋一样! 两人的衣服彼此摩擦出细碎的静电,祝苑脸颊上残余的眼泪浸湿了他露出的高领毛衣的绒线,两人重叠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模糊了监狱方向新落的积雪。 “你说得对。”时澜嗓音低沉而平静,“我是没人性。” 第3章 第 3 章 风流云卷之中,月光终于逃离云层厚厚的遮挡,更加灿烂的撒向广袤无垠的人间大地。 时澜单手轻松扛起祝苑,硬朗小臂横亘在她膝弯处,将她整个人紧紧的箍在自己肩头,身高差的优势在这种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 祝苑还沉浸在自己刚才悲伤到仿佛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情绪中没回过神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微红的脸颊上没来得及擦去,沾湿的睫毛茫然的扑闪了两下,随即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 带着颤音的恐慌声这才终于从嗓子里发出来:“我我我我我靠!时澜你疯了吗!放我下来!姜甜救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强抢民女啦!救命啊!” 肩膀上的女生像一条溺死的鱼似的打着滚的扑腾,时澜置若罔闻,不动声色的收紧胳膊,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黑沉沉的瞳孔看向姜甜:“需要把你送回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天那么凉,姜甜后背却出了一层薄汗,看向祝苑求救的呼号,她抿了抿嘴唇,给了她一个大义凛然的眼神,坚定的仿佛下一秒要入党似的,语气里是强装的镇静:“不必了澜哥。祝苑跟你走我放心!不用担心我,我家就在旁边,再见。” 说真的,如果知道姜甜能跑这么快,当初八百米体考试的时候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答应替她跑。 寂静的小区此时四下无人,天色暗淡,唯有祝苑凄惨的求救声响彻云霄。 不管她如何挣扎,时澜总是能轻而易举把把她固定住,就是逃脱不开。 以前看过的所有普法栏目剧全都在同一时间涌上脑海。 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明明知道时澜这家伙不正常,怎么脑子一空把那些话都秃噜出来了啊? 为了避免上普法栏目剧的窘迫处境,祝苑立刻停止了毫无用处的求救,开始威胁他:“给你三秒钟,你要是在不把我放下来,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闻言,时澜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你以为我会怕你跟我数三二一?” 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无功。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像条完全缺了氧的鱼,蔫头耷尾的被时澜扛在肩膀上。 仔细想来,他们一起生活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可是她对他的了解除了优秀的不像个活人以外,好像一无所知。 每天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走同一条上下学的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靠近他。 或许是时澜身上那种天然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自动隔绝了一切有可能的沟通与交流,而她天生的骄傲感也并不允许她主动低下头来朝时澜示好。 唯一能够在物理层面上拉进两人距离的时间也就只有那几个寒假和暑假,可是时澜每次一放假就会去各种地方打工,甚至一整天连人都见不到。 于是他们就只能这样僵持着,不上不下。 有时学校里会有一些女生找到祝苑想通过她跟时澜认识一下,可是祝苑自己都好像不太认识这个“哥哥”。 “喂。”祝苑很轻的叫了一声,嗓子里还带着刚刚哭过的颤抖,“你到底为什么来我家啊?” 这个问题祝苑不知道问过祝梅多少次,可每次祝梅就只会含糊过去,说什么大人的事情不该问的别问,或者说等她考试考进前十名就告诉她,又或者说她从小不是想要一个哥哥吗给你了你还不满意吗之类的,总之就没有正面回应过她。 时间久了,祝苑也就不想再去纠结。 反正也得不到答案。 可是这一刻她内心的好奇像是一条盘曲而上细蛇萦绕,搞得她心里痒痒的。 空气静止了大概有半分钟,风声略过耳畔,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祝苑以为时澜再也不会告诉她答案了。 她侧过头去,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见时澜漂亮而凌厉的侧脸,他皮肤颜色很白,显得眉眼沉黑又明亮,五官利落清晰,其实是很有攻击性的一张脸,可瞳孔里满是隐忍。 “我没地可去。”时澜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嘶哑。 “你把我当成一个流浪汉就行了。”他自嘲的笑了笑。 祝苑心跳一滞,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她心中有好多好多种答案,或许时澜是祝梅的私生子呢,是她不好意思告诉自己。 又或许时澜是自己不知道的某个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暂时借住在家里而已。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跟时澜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祝苑从小乐观向上,积极开朗,生死之外的事对她来说都是小事。 她其实跟祝梅很像,洒脱,帅气,做什么都会往最好的结果去想,她的世界太美好了,祝梅给她打造的是一个天堂般的人间。 死亡,监狱,流浪,这些词仿佛遥不可及。 她并没有意识到她与时澜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横沟就在于,一个关心的是如何将美食变得更加精美,而另一个在乎的只是要拿什么来填饱肚子。 “需要扛你上楼吗?” 直到时澜出声打断了祝苑脑海里天翻地覆的波涛,祝苑才回过神来。 “快放我下来!” 时澜劲瘦的腰稍弯,稳稳的将祝苑放在地上,两人的身高差一下子显露出来,祝苑不得不仰着脑袋才能直视时澜的眼睛,本来刚骂了人家心里就虚,现在显得气势更弱了。 少年身后是一盏不高的路灯,像今夜的月亮一样圆滚滚的,发出的光昏黄混浊,给夜的沉黑增添了一股朦胧的氛围。 时澜居高临下的看向祝苑,他背着光,周身是一圈暗淡的光晕:“回去跟祝阿姨好好说,别让她担心了。还有你这动不动离家出走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多大了都。” “不用你管。”祝苑不情愿的慢悠悠转身迈上了前往“地狱”的第一层台阶。 回去肯定又要接受祝梅的审判了。 啊啊啊啊啊。 不想回去。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祝苑抬脚的动作顿住,就停在了第一级台阶上,然后转过身,深深撞进时澜深入寒潭的眼眸。 她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眼睫时,某种比物理距离更遥远的隔阂感突然涌上心头——就像透过博物馆的防弹玻璃看展品,再真实的触碰都隔着一层永恒的距离。 但她不在乎那些隔阂,只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利用一下这个祝梅身边的“大红人”,于是说:“我其实也没那么不待见你,要不以后咱俩就冰释前嫌吧,咱们联手怎么样?我妈再拿成绩压我,你就出来帮我解围好不好……”她最后重重的在时澜肩膀上拍了拍,“以后跟姐混吧,我保证罩着你!” 时澜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可察觉的冷笑了一下。 他就知道。祝苑突然说不讨厌自己什么的,都只是为了利用他在祝梅面前给她打掩护。 他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数都决定于第一眼。 两人的第一眼在他十岁那年,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不会喜欢他。 因为他不可避免的要夺走属于她的一部分东西,爱也好,恨也好,总之她无法再拥有全部了。 可这并非时澜的本意。 他不过只比她大了两岁而已。决定权从来都不在他手中。 他只是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诞生下来的不幸产物而已。 很多时候他甚至要怀疑自己的心理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祝苑的讨厌,恶作剧,斗嘴,竟然让他产生了一丝他现在并非孤身一人的切实感。 好像他已经完全的,彻底的,从那个蜷缩在客厅一角的小小世界里走了出来,祝苑的存在让所有事物都变得鲜活起来。 所以他还蛮享受跟祝苑斗嘴并把她气的跳脚,感慨她恶作剧的幼稚并且以同样幼稚的偿还。 因为这会让他找到某些缺失的被在乎的感觉。 尽管这种被在乎并不是什么好的在乎。 对于时澜的这种变态心理毫不知情的祝苑仍满怀希望的拉时澜下水。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制定出了一套成熟的计划。 要是能拉着这个乖乖男跟自己一块玩,看祝梅还能怎么说她! 对此时澜唯一的回应就只有两个字:“叫哥。” 果然,有些人是不配有嘴的。 就因为他知道祝苑不可能管他叫哥,所以每次都要这样逗她。 祝苑刚刚差点忘了时澜是没有人性的,两人那种有些尴尬的微妙气氛一扫而光,转而又开始斗嘴:“你要死吗时澜?你是不是忘了谁先来的这个家?先来后到懂不懂?” “你班主任今天放学又叫我过去了。”时澜蹙眉假装沉思,“说你在班里拼课桌跟同学打乒乓球,严重影响其他同学学习,也不知道祝阿姨知道吗。” 祝苑:“……” 第4章 第 4 章 厨房暖光灯在瓷砖上晕染出橙色光斑,蒸锅发出规律的嘶鸣。祝梅将最后一片白菜倒入沸腾的铁锅,油星溅在围裙上。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油腻的蒸汽模糊了逼仄公寓楼的玻璃窗,单人床上躺着另一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是一个正在熟睡的男孩。 女人面色苍白,但依然面带微笑,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拍着孩子,轻声对祝梅说:“你也真该有个自己的孩子。” 祝梅拿着锅铲的手顿了顿,又听见女人悲哀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快要消散在风里:“等我死了,这孩子就给你好不好。”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命定般一语成畿。 祝梅做饭的好手艺一直也没放下,却也没什么长进。 总是那几样。 每次炒菜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以前自己死活都不学做饭时的倔强样子。 她老是觉得学会做饭以后就要天天做饭。 给丈夫做,给孩子做,给各种各样的人做,就是不能再给自己做。 后来她谈了第一场恋爱,被渣的很深,所以也是最后一场。 自此,祝梅彻底丧失了对男人的信任,也可以说对男人完全没了兴趣,开始自立自强,往事业型女强人发展,争取再创辉煌。 期间父母为了让她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废了不少功夫,连哄带骗的相了两次亲,不知道祝梅用的什么手段,男方都是吃了一次饭就能被吓跑的怂货。 等到了三四十岁,经济自由心灵境界也到了一定的高度,反而开始觉得孤独。 猛然想起曾经人有劝自己该有个自己的孩子。 就在大家都呼了一口气,觉得祝梅终于愿意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她反而另辟蹊径,在外面玩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就多了个种。 要说孩子父亲是谁,不知道。 于是祝梅开启了漫长的单亲妈妈的新身份。 就这样皱纹像春天抽芽的树一般蔓延的停不下来。 岁月的痕迹不可避免的攀上了一张张脸。 祝苑慢慢长大,她不听话,有自己的个性,既勇敢又胆小,跟祝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想起第一次带她去吃肯德基时祝苑眉飞色舞的吃了整整三个汉堡,想起第一次带她去公园野餐祝苑和那时养的一条小狗一起追逐一只紫色的蝴蝶,想起第一次两人吵架因为祝苑撒谎说要去网吧用电脑学习却被祝梅逮到游戏打的正起劲,又想起祝苑在班里说她的妈妈是超人因为她又当爹又当妈……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从此她不必在一个人孤独的消化所有情绪。 要是这辈子真只有她一人,还真不知道怎么过才好。 - 自从上次给祝梅看过成绩之后,祝苑有一阵子突然开始发奋图强,妄想在分班之前再冲一把,万一自己在哪方面真的特别有潜力呢。 不过她是属于那种完全盲目蛮干的类型。 本着提前去学校上早自习多学一会儿的心愿,祝苑开始自己定闹钟起床。 结果第一次闹钟五点钟响起的时候,祝苑毫不犹豫的直接按掉并一觉睡到八点,直到老师给正在公司上班的祝梅打电话她才从床上爬起来。 于是她就一连串定了八个。 后来她终于能在五点钟准时从床上爬起来了,走在凌晨漆黑小路时都快被自己伟大的求学精神感动的哭了,结果发现学校没开门。 她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学校门口望而却步。 他娘的,不干了。 从这以后,祝梅就开始让时澜叫祝苑一起去学校。 一来是怕她又睡过头,二来太早去学校也不安全,路上又那么黑,虽然她女儿战斗力爆表,但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祝苑心如死灰。那自己放学还怎么出去玩! 以她毫不夸张的三十秒热度,这股突如其来的学习动力不出意外一个礼拜就坚持不下去了,后面万一想去玩岂不是还得跟时澜报备? 因为祝梅每天下班很晚,有时候甚至要在公司通宵,除了周六周日几乎没什么时间照顾这俩孩子,当然也不会知道祝苑放学后的夜生活有多么丰富。 祝苑当然不愿意,于是让时澜别来烦自己。 可时澜不听,每天都要来框框敲门。放学了也会等她一块回家,搞得她哪都没法去。 她知道时澜是因为听祝梅的话,于是秉持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跑来找祝梅理论。 可谁料想差点被祝梅套出话来,自己天天放学不回家在外面乱晃的事差点被她发现。 她急中生智,用惯用方法快速转移话题:“妈,时澜为什么会来咱家?你那么偏心他肯定有原因吧。” 祝梅握着祝苑的手一顿,像以前一样逃避话题:“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别问。你拿他当你亲哥就好了。” “他又不管你叫妈,怎么就是我亲哥了。”祝苑不满祝梅每次都不正面回答自己,只会扯东扯西的敷衍,于是又说,“有一回我们吵架,他说他是因为没地方去才来咱家的,也就是说他是被你收养的,为什么啊,他自己没家吗?” 话音未落,祝梅就打断道:“你们吵架了?为什么吵架?你是不是又对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祝苑蹙眉,不满的提高了音调:“妈!你怎么又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怎么不问问他有没有欺负我啊!” “你这孩子!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都是一家人。”祝梅在空中对着祝苑点了点,“就你我还能不知道吗?吃一点亏就要死要活的,人家咬你一口你恨不得把人家牙给掰了。肯定是你单方面跟人家吵,时澜都不一定搭理你吧。” 祝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晚上,貌似真被祝梅给说中了。 从头到尾就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不管!我就是觉得有了他之后你就开始偏心!你都不在乎我了。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时澜的事了?”祝苑放慢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他该不会真是你私生子吧?” 一个暴栗打在祝苑脑门。 “啊!”祝苑往后推了一步,一脸痛苦的捂住脑门,“疼!” “让你乱讲!”祝梅起身将卧室的门关上,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寂静,然后她走到床沿坐了下来,慢慢开口,“他这孩子,能活到今天其实挺不容易的。我收养他其实就是觉得可怜。其他的你也别问了。 她轻声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比什么都知道要好得多。” 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沉重,可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祝苑听得一头雾水。 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呗。 整这么复杂。 “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去给时澜道个歉。”祝梅嘱咐她,“你又不是小孩了,还争宠呢?” “凭什么?我才不去呢。”祝苑咬牙,“光是想想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祝梅一边铺床一边说:“我提醒你啊,人家时澜马上高三了,你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人家学习,知道了没?” “我有那么无聊吗我?再说了,我还马上就高二了呢,我也要好好学习了好不好?”祝苑抱着胳膊椅在门框上,眼神飘忽,最后几个字声音越说越小。 只听祝梅冷哼一声,走到门口揽着祝苑肩膀推出门外,冷冰冰的比了个三的手势:“三天,你这劲头能超过三天,我认你当妈。” 祝苑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祝梅一个人。 她走到床边坐下,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眼睛盯着空气中某一点出神。 半晌,她缓缓弯下腰,拉开了木质床头柜最下面一层的抽屉。 抽屉两侧的铁轨已经生锈,拉开的过程中卡顿了好几次,磕磕绊绊的。 祝梅将视线放在了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小匣子。 匣子表面因为经常擦拭而变得光滑,卡扣处看起来像是被摔过,缺失了一角,所以扣不严实。 祝梅拿起匣子,轻柔的抚摸着,仿佛正透过这个老旧的小匣子看向更深处的东西。 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块琥珀手链,蜜色琉璃在其间流淌,折射出千万片金箔般的碎光,仿佛往事都凝冻成了液态永远封存。 手链下面压着一张比手掌更小的照片,照片上,祝梅穿着一身休闲服,松松的扎着马尾辫,俨然一副女大学生的模样,而另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由于病态显得苍老许多,他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小男孩,两个女人都笑得很甜。 相片得粗粝感犹如砂纸一般,她的眼眶渐渐泛红。 那是女人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总是拿着花瓣做成标本,夹在各种各样的书本里。 此刻却仿佛从照片里挥发出来,与现实中的霉味、心脏的苦涩杂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当第一滴眼泪坠落时,祝梅感觉自己再次闻到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二十多年前的今天,女人正躺在一张病床上,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苍白的额角。 那便是时澜的母亲段爱柔,祝梅的大学同学。 于二十三年前,死于重度抑郁以及外力击打所致的身体多处严重创伤。 祝梅关上木匣子,阴影笼罩下来,没人注意到匣子侧面刻下的那句: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逃亡。” 第5章 第 5 章 今晚的月亮像指甲盖上的白月牙,发出微弱的细细的亮光。 祝梅从公司赶回来做了顿晚饭,但祝苑说学校老师要补课,自己在外面买着吃。 于是饭桌上只剩时澜和祝梅两个人。 其实时澜也是被祝梅逼着坐到餐桌上的。 他本人现在还沉迷在数学题海无法自拔,连吃饭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刚刚那道做了一半的三角函数。 “澜澜。”祝梅吃饭吃的很急,她轻轻唤了一声,然后问道,“最近让你带祝苑一块回家,是不是影响你学习了?” 时澜回过神来,摇头道:“没,顺道一起。” 祝梅听他这么说,心里吐出一口气,但随即蹙眉一脸愁容:“前天祝苑班主任打电话跟我说,老看见她跟几个男生待的很近,还有别的学校的,怀疑她是不是早恋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孩子爱玩,有什么话也不跟我说,我脾气也不好,一点就着,你帮阿姨看着点,别让她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接触。” 时澜听见“早恋”这个字眼时怔了一下,抬眼,表情看起来事不关己,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但是祝梅都这么说了,他便随口答应:“知道了。” — 将近半夜十二点钟,时澜“咔”的一声合上笔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窗外路灯几乎比月亮还要亮,过完年之后小区的彩灯没有被拆掉,盛大之后总是无尽的冷清。 他的卧室不大,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一张书桌,两扇衣柜,里面的衣服几乎清一色黑白灰,散发着好闻的皂香味,桌子上厚厚一摞试卷和习题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两个笔筒,其中一个塞满了用完的空笔芯。 桌子上摊开着一本叫作《精神分析引论》的书,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标记。荧光笔重重的画了这样一句话: 为应对内心冲突,自我会启动防御机制,如压抑,投射,合理化。 他是个理智远超过感性的人,只要他想隐藏自己的情绪,那么就能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藏在心里。 可某些时候,他又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矛盾与不安的情绪,想到这样的日子会像一场怪诞的梦随时破碎时,那种不安的情绪像魔鬼般在他心中隐隐作祟。 他单手扣开床头柜上的一小瓶安眠药,娴熟的倒了两粒,随着喉结的滚动仰头干脆的咽了下去,准备上床睡觉。 突然一声清脆的水滴声打破了宁静的夜晚,是微信的提示音。 他合上那本厚厚的书重新放回书架上,拿起手机,屏幕上散发的莹莹光亮照在他俊朗的脸庞。 手机屏幕上显示,上一次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很久之前。 【打个掩护,今天血洗网吧。】 五分钟后。 【你大爷的时澜!让你打掩护不是打小报告!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下回再让你帮忙我就是狗!】 紧接着是一个月以前: 【帮我,求你。】 以及五分钟之后祝苑对时澜单方面的一段漫长,粗暴,不带一句重复的大骂。 再后来就到了现在,晚上十二点零五分。 祝苑给他发了两个字: 【开门】 深更半夜,外面小风嗖嗖从身边略过,祝苑拢紧了脖子上围的红色围巾,下半张脸淹没在里面,只剩下两只略显焦躁的眼睛露在外面。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时澜的微信头像,一个有些模糊的风景图,大致能看出是一片绿色的草地,硕大的太阳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背光的角落处是一只狗和一个人奔跑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祝苑总觉得这张照片里的场景似曾相识。 对方回的很快,但答复的内容却让祝苑的脸立马黑了下来,捏着手机的指节咔咔作响,再使劲一点感觉手机能碎成渣了。 【睡了】 她气的想直接把门拆下来,又怕第二天被祝梅发现,于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狠狠打字道: 【你行行好,外面冻死了】 鬼知道她打这几个字忍了多大的屈辱。 【叫哥】 靠,等鼻子上脸是吧。 祝苑的暴脾气也不是吹得,于是她抄起手机,使劲在键盘上按了两下,恶狠狠点击发送。 【哥】 果不其然,下一秒,门开了。 而就在开门的瞬间,祝苑眼疾手快点下撤回,并且伸出一只脚挡在门缝里,得意洋洋的朝时澜挥了挥手机。 只要我不承认,谁都没证据。 臆想中时澜吃瘪的表情并未出现,相反,他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得笑,似乎带着某些嘲讽的意味。 “早料到了。”时澜用相同的姿势朝祝苑挥了挥手机,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截图了。” 祝苑眼疾手快踮起脚尖伸手去抢,不料时澜一个侧身,拿着手机的手以惊人的反应速度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下意识攥住祝苑伸过来的手腕。 他食指第二关节抵住她腕骨内侧,女生的手腕很细,他一只手松松的虚握着,仿佛不小心一使劲就能撅断一般。 两人温热的体温纠缠在一起,细风从尚未关紧的门外涌过来,轻柔的掀起她鬓角的发丝,露出她耳后那粒小小的朱砂痣。 时澜的视线从那一抹红色处一扫而过,黑羽般低垂的眼睫沉沉如墨,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晚香玉的清香,那是祝苑发丝的味道。 祝苑踉跄了一下,没站稳靠在门框上,一抬眼便落入了一双陌生的眼睛。和往常一样,她从来没读懂过他的眼睛。 定格的僵局中,祝苑咬牙向前倾身,一脑门子撞到时澜头上。 时澜倒吸一口凉气,祝苑立马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在电光火石之间,顺手夺下他的手机。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经验十足。 三下五除二从时澜手机里删掉了截图照片,顺便连回收站都清理干净了。 “还你。”她洋气眉毛,学着时澜的口气,“早料到你会截图。” 她趾高气昂的擦着时澜的肩膀走过去,顺便施舍给了手下败将一个高傲的眼神。 可这副胜利者的姿态并没有维持太久。 时澜将手机滑进灰色外套的口袋里,手心里少女温热的体温依然存在,他抱着胳膊,朝祝苑的背影皱起眉,恶魔低语般吐出四个字: “你喝酒了。”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鼻腔中那抹晚香玉的味道夹杂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刚刚两人近在咫尺时更为明显。 他对酒的味道是及其敏感的。 那是存在在他大脑深处的晦涩记忆。 源自于大脑中海马体和杏仁核的共同努力,从而造成了那段念念不忘的阴影留下漫长的余韵。 女人红色的指甲油斑驳不堪,死死的抓着沙发的边沿。男人摔碎第三个酒瓶。布料撕裂发出冰冷的无力感。小小的男孩瑟缩着鼓起勇气走了上去,却被烟蒂烫在细瘦的手腕上。 破碎的画面随着酒气渐渐被拼凑完全。 时澜骨节分明的指节不自觉的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道挥之不去的疤痕,这个动作已经刻入了他的潜意识。 他朝祝苑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只见祝苑高傲白天鹅般的背影僵在原地,仿佛石化了似的,其实她的心中早已奔腾过一万只草泥马。 都怪姜甜跟邢和那两个家伙,跟他们打赌班长跟她男朋友到底会不会复合,结果她赌输了,那俩人居然联合起来让她去学校门口当众唱跳爱情买卖,还必须声泪俱下感情充沛,不唱的话就晚上校门口star清吧见。 一向把面子看的比钱还重要的祝苑毅然决然选择了喝酒。 不过这他都能闻出来?时澜真的是狗吧?嗅觉这么好! 一滴无形的汗从祝苑额角缓缓下垂。 关上门后,屋子里的温度开始升高,祝苑已经分不清背后是冷汗还是热出的汗了。 一想到这件事被祝梅知道了以后自己的种种下场,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祝苑僵硬的扭过脖子,尴尬的笑了笑:“你闻错了,怎么可能呢,我没有。” “你就是喝了。”时澜坚定的语气仿佛下一秒要拉她去警察叔叔那里吹气。 祝苑扶额,软的不行那只能来硬的了,她挺直脊背,装出一副嚣张的口气:“我喝了又怎么样?你家住海边吗管那么宽?我劝你今天就当没见过我,否则我……” 等了半晌,也没听见祝苑说出个一二三,于是时澜问道:“你什么?” “我……我”祝苑像个卡壳的磁带,大脑疯狂旋转可是却想不出任何能对时澜产生威胁的东西,半晌认命般的妥协了,“只要别让我妈知道,怎么都成。” 时澜轻哼了一声,嗓音慵懒而低沉:“怎么?不威胁了?” 祝苑讪讪一笑,潇洒的摆了摆手:“跟你闹着玩的,我怎么会威胁你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微笑着说,“哥。” 祝苑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能屈能伸。 “不想让祝阿姨知道也行,不过有个条件。”时澜抱着胳膊,眼睛染着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意。 落到祝苑眼中他就成了没安好心的大尾巴狼。 “说。”祝苑干脆道。 “以后跟我一起上下学。”时澜隔空在祝苑脑门上点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不许逃跑。” 既然祝梅让自己看着点她,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人放在自己身边。 除了上下学以外,也就是监管时间之外出的事可就跟他没关系了。 前几天两人一到上下学就开始玩躲猫猫和老鹰捉小鸡,时澜是奉祝梅之名捉拿祝苑的老鹰,而祝苑则是那只精通躲猫猫却永远被时澜克制的小鸡仔。 整个客厅只有玄关处亮着灯,时澜站在灯光里,祝苑被淹没在昏暗之中,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有轮廓分外清晰。 “成。”反正也跑不掉,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祝苑站直身子,肩上挎着一个扁扁的蓝色书包,她绕过沙发,抬脚往自己的卧室走。 “等等。”时澜走出火焰似的灯光,和她一样融进昏沉的暗色。 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宽松的领口露出精瘦明显的锁骨,发尾沾着潮湿的水汽,空气中带着清香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 祝梅不满的转过头,嗔怪的抱怨:“你够了啊,不准再提条件了,刚说好了就一条。” 扑鼻而来的清爽瞬间包裹住晚香玉的淡然,交织盘旋凝结成一股独特的质感,同时在祝苑的脑海中用气味刻画了一道深刻的记忆,从此,这个味道就变成了某个人的缩影。 时澜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雕刻般的五官此刻端正的有些不近人情,喉结上下一滚,沉声道:“喝酒的事,别有下次。” 祝苑一愣,觉得自己一定是酒意上头了,竟然觉得时澜是在担心自己。 整个昏暗的客厅里,只有时澜的眼睛明亮而深沉,像是被云遮住的月亮,发出模糊而暧昧的光。 下一秒冷水便当头而下。 “下次我一定会一秒不耽误的让祝阿姨知道你在外面鬼混到十二点染上一身酒气才回家。” 祝苑:“……” 就说不能把狗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