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藏鹭》 第1章 鹭安堂藏锋 暮春的雨总黏糊糊的,把青石巷泡得发潮。巷尾鹭安堂的木匾被风刮得歪歪斜斜,檐下晒着的紫苏叶滴着水,溅在门槛边的青苔上,晕开小绿圈。 苏鹭正坐在案前筛当归,指尖捏着竹筛轻轻晃动,褐红色的药片落在白瓷盘里,衬得她腕上那道浅疤愈发明显。堂内弥漫着苦艾与薄荷混合的气息,药柜上贴着的“专治男子隐疾”纸条,是她去年特意让木匠刻的,毕竟这年头,女医摆摊容易遭非议,挂个偏门招牌反倒能清净些。 “苏大夫,您在吗?”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面色蜡黄得像浸了水的宣纸,手里攥着的素色帕子边角磨得发毛。是街口绸缎庄的王老爷,上个月刚因心悸来诊过,今日却连肩背都塌着,走路时左脚尖悄悄往里撇,像是右腿沉得抬不起来。 苏鹭放下竹筛,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脉枕在桌上,自己垫块帕子,我这枕巾上周刚洗的。” 王老爷局促地坐下,锦袍下的手在膝头蹭了蹭,拽过帕子裹住脉枕才将手腕搭在脉枕上。他腕上的玉镯滑到肘弯,露出三道浅淡的勒痕,该是常年戴紧袖护腕留下的。“苏大夫,这几日……”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尾偷偷瞟向堂外,“我总觉得夜里睡不安稳,一闭眼就浑身发寒,连盖两床锦被都暖不透,您看是不是……是不是上个月的心悸又犯了?” 他话没说完,苏鹭的指尖已经搭了上去。指腹贴着他微凉的腕脉,先是轻按寸关尺,继而加重力道抵着脉门。王老爷肩头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却飞快咬住下唇,像是怕疼又怕丢人。苏鹭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脸,落在他领口松垮处露出的青痕上,那痕迹不是跌打损伤的紫黑,而是透着股阴翳的青灰,形状像片展开的柳叶,边缘还泛着极淡的白霜似的光泽,倒像是从皮肉里渗出来的。 “脉沉细而涩,寸脉弱得快摸不着,”苏鹭收回手,指腹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舌苔伸出来我看看。” 王老爷僵了僵,才慢吞吞张大嘴。舌尖抵着下齿,舌面淡白得没半点血色,边缘还留着深深的齿痕,舌苔白得像涂了米糊,舌根还发黏,“你是不是又偷喝冰碗子了?” 王老爷脸“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拢领口,“就……就喝了两口,天热……” “热也轮不到你这把年纪喝冰的。”“心悸倒没犯,”苏鹭拿起毛笔,蘸墨时笔尖顿了顿,“是寒邪入了少阴经,还缠上了络脉。夜里发寒是因为肾阳亏得厉害,连带着心阳也弱,两床锦被暖的是皮肉,暖不了你骨子里的寒气。” 王老爷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手指紧紧攥住帕子,“那……那领口这痕……” “是阴寒瘀在皮下了,”苏鹭把药方推过去,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你右腿是不是比左腿沉?夜里起夜时,是不是得扶着墙才能站稳?” 王老爷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苏大夫您怎么知道?我这几日连去铺子都得坐轿,右腿一沾地就麻得像过电……” “你常年在绸缎庄久坐,冬春之交又爱喝冰碗子,”苏鹭挑眉,指了指他锦袍下摆沾着的糖霜,该是今早吃甜汤蹭上的,“寒邪从足少阴经往上窜,先堵了下肢络脉,再往脏腑里渗。再拖上半月,怕是连路都走不了,还得添个五更泄泻的毛病。” 她顿了顿,笔尖在药方末尾添了味药,又补充道,“当归三钱,枸杞五钱,加两颗桂圆煮水,早晚各一碗,桂圆要去壳带核煮,核里的火性正好能温肾。另外,你领口那伤别用皂角洗,皂角性寒,越洗寒邪越重,找块粗布蘸着米酒擦,米酒要陈三年以上的,擦时顺着青痕往上揉,三日就能消。” 王老爷拿着药方的手都在抖,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那……那这病……是……” “是男子隐疾里的‘寒疝’初起,”苏鹭语气没半点波澜,指了指案上的银锭,“诊金五两,不还价。现在治还能靠汤药调过来,等寒邪钻进□□,怕是得用针挑络脉,到时候疼得你哭爹喊娘,可就不是五两银子能解决的了。” 王老爷连忙掏出银子放在桌上,指尖都在发颤,拿起药方正要走,又忽然停住脚,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苏大夫,我昨天听店里的伙计说,最近有批穿黑衣服的人在巷子里打听,问有没有能解‘奇毒’的大夫,您说他们是找……” 苏鹭捏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她抬眼看向王老爷,语气听不出情绪,“黑衣服?有没有说别的?” “没了,就说要找‘懂桑皮线连肉’的大夫。”王老爷摇摇头,又怕惹麻烦,连忙拱手,“那我先回去了,谢苏大夫!” 木门关上后,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苏鹭盯着案上的黑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筛边缘,“桑皮线连肉”是她给人缝合伤口时用的法子,除了三年前救过的那个老乞丐,再没人知道。那些黑衣人,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 她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青囊诡札”四个字。指尖刚碰到书脊,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随后便是“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极重,像是要把木门撞碎。 苏鹭眼神一凛,随手抄起案上的银刀,那刀是她去年从铁匠铺定做的,刃口锋利,平时用来切药材,关键时刻也能防身。她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谁?” 门外没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一丝血腥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她手指扣住门栓,缓缓拉开一条缝。 巷口的雨地里,两个身影蜷缩着。靠前的那个半跪着,素白折扇掉在泥里,扇骨断了两根,他撑着半边身子,月白暗纹锦袍被血浸得发黑,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怀里还护着个老者,老者胸口插着半截黑针,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紫,显然没了气息。 第2章 携伤叩医门 “救……他。” 那人抬起头,苏鹭才看清他的脸,眉峰清隽,眼尾带着点内敛的弧度,鼻梁高挺,唇色因失血泛白却轮廓规整。肤色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瓷白,唯有额角擦破块皮,渗着细小红血珠,反倒添了几分落魄的清俊。他眼神亮得惊人,像蒙尘的玉璧,藏着难掩的风骨,即便狼狈倒地,脊背也没塌下去半分。 苏鹭推开门,银刀仍握在手里,目光扫过两人领口,那里绣着朵极小的黑色曼陀罗,和“秘药阁”标记分毫不差。她脚步顿在门槛上,“秘药阁的人,也需要求医?” 那人眼神一紧,手往袖中摸去,刚伸进去就疼得闷哼一声,指缝里的血滴在泥地里,晕开小团暗红。他喘着气,指节因用力泛白,那指节干净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绝非寻常武夫。“我不是秘药阁的人。”他声音沉稳,即便疼得发颤也没失了条理,“这是我家老仆,护着我逃出来时遇害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苏鹭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那尸体的伤口,腕子突然被攥住。那人的掌心温热,指腹带着细腻的薄茧,力道虽大却没伤着她,“针上有毒,碰不得。” “松开。”苏鹭语气冷下来,另一只手的银刀已经抵上他的小臂,“我是大夫,能不能碰,比你清楚。” 那人动作一顿,竟真的松了手。苏鹭趁机抽回腕,指尖避开毒针,捏起尸体颈侧的皮肉,已经凉透了,却还带着种诡异的僵硬,像是被冻住一般。她又摸向半跪者的手腕,指腹刚贴上脉门,便皱紧了眉。 “脉迟而结,气息如游丝,你身上的毒比他还重。”苏鹭收回手,指腹沾了点他袖口的血,凑到鼻尖轻嗅,“腐心毒混了‘牵机引’,毒发时骨头会像被拆开一样疼,你能撑到这来,倒是命硬。” 那人,后来苏鹭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叫阿砚,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手抖得厉害却动作规整,打开时一方端溪老坑砚“咚”地砸在泥地里。砚台侧面刻着极小的“砚”字私章,边缘还嵌着细小红宝石,虽沾了血泥,却难掩温润光泽。“我盘缠遭劫,只剩这方传家宝。”他语气带着几分窘迫,却不卑不亢,“求你救我,日后定当十倍奉还诊金。” 苏鹭盯着那方端溪砚,至少值百两银子,绝非寻常人家能有。又看了看他胸口不断渗血的伤,那伤口边缘泛着青黑,显然是被毒刃所伤,再拖半个时辰,毒就要攻心。她咬了咬唇,转身往堂内走,“人进来,别弄脏我的药庐。” 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扶怀里的尸体,却被苏鹭喝住,“死的扔去巷尾乱葬岗,我这只救活人。” 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老仆,终是咬咬牙,将人轻放在草堆里,还拢了些干草盖在身上。回来时,裤脚沾了草屑,胸口的伤又崩了血,却依旧脊背挺直地站在药庐门口,抬手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带着种刻在骨子里的规整。 苏鹭已经在案上摆好了陶罐、桑皮线和鹿骨针,还有一小碗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脱了上衣,趴到里间的榻上去。”她将药碗推过去,“先把这个喝了,能暂时压下毒性,就是会有点疼。忍不住就哼两声,别硬撑。” 阿砚接过药碗,指尖碰到碗沿时下意识顿了顿,那是避免碰翻器物的习惯,绝非寻常百姓能养成。他仰头灌药时动作利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指腹沾了药渍也没乱抹。额角的青筋都爆起来,却没哼一声,只攥着碗沿,指节把瓷碗捏得发白。他走到里间,褪去外衫,背上的伤露出来,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被人从后偷袭所致,除此之外没有旧疤,显然不是常年习武之人。左肩胛骨处,有个极淡的梅花形印记,像是小时候烫的认亲标记,边缘都模糊了。 苏鹭端着陶罐走进来,看见那疤,手顿了顿。她把药粉倒在伤口上,指尖刚碰到皮肉,阿砚的脊背就猛地一抽,却死死攥着榻边的狼皮褥子,把褥子都攥出了褶子。 药粉是《青囊诡札》里记载的“活肌散”,混了少量的麻沸散,却抵不住腐心毒的烈。苏鹭看着他伤口处的黑血渐渐变成暗红,拿出银刀,在火上燎了燎,“毒已经渗进肌理,得把腐肉刮掉,再用桑皮线缝合。” 阿砚闷声应了句“好”。苏鹭握着银刀,一点点刮掉伤口周围的黑肉,每刮一下,阿砚的身子就抖一下,汗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砸在榻上,晕开小湿痕。直到她穿好桑皮线,开始缝的时候,才听见他低低的一声闷哼。 “疼就说,别硬撑。”苏鹭手上动作没停,鹿骨针穿过皮肉,桑皮线在伤口上留下细密的针脚,“你这伤要是再晚半个时辰,就算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我知道。”阿砚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在巷口看见你的药庐时,我已经快撑不住了。”他侧过头,看着苏鹭低头缝针的样子,暮色从窗棂钻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软软的。他眼神柔和了些,带着几分探究,“你为什么救我?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还带着杀身之祸。” 苏鹭把最后一针系好,剪断线头,低头收拾工具,“看这方砚台呗。”她把银刀擦干净,放进刀鞘,“端溪老坑砚,够我买半年的药材,这笔买卖不亏。何况,秘药阁的人追杀的,未必是恶人。” 桑皮线的最后一针系紧时,窗外的雨已经歇了,晨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亮斑。阿砚趴在榻上,后背上的活肌散泛着淡苦的药香,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 “起来试试,别崩开线。”苏鹭把染血的桑皮线团扔进脏水盆,溅起的水花沾在她袖口,“走两步我看看,要是瘸着腿出去,别人还当我这鹭安堂治坏了人。” 阿砚撑着榻边起身,动作慢却稳,玄铁短刃被他靠在榻角,刚站直就踉跄了一下,倒不是疼,是毒刚压下去,身子还虚着。苏鹭弯腰收拾药罐,“你得答应我件事,出去别说是在我这治的伤,秘药阁的人要是缠上我,我先把你未好的伤口再划开三寸。” 还没等说完,突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搜!那小子肯定跑不远!找到赏五十两!” 苏鹭脸色骤变,快步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五个黑衣人站在巷口,正往这边看。“他们追来了。”她转身看向阿砚,“你现在动不了,得藏起来。” 阿砚撑着榻边想起来,动作虽急却没碰倒旁边的药罐。苏鹭一把按住他,“别逞能,你毒还没解,出去就是送死。”她指了指药柜后的暗格,“那里能藏人,进去,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阿砚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钻进暗格。苏鹭刚把暗格门掩好,“砰”的一声,药庐的木门就被踹开,五个黑衣人涌进来,为首的盯着案上的血迹,冷笑,“苏大夫,看见个带伤的男人进来没?” 苏鹭把银刀藏在袖里,脸上堆起笑,“官爷说笑了,我这药庐只治男子隐疾,哪来的带伤男人?”她拿起案上的抹布,慢悠悠地擦着血迹,故意把抹布扔到脏水桶里,溅起水花,“刚才有个醉汉来讨水喝,吐了一地,我正收拾呢。” 为首的人眼神阴沉沉的,挥了挥手,“搜!仔细搜!” 黑衣人翻箱倒柜的声响撞在墙上,苏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还是拿起药篓,慢悠悠地捡着地上的紫苏叶。暗格里,阿砚屏住呼吸,就连咳嗽都压抑住。 “头,没找着人,会不会跑别的巷子里去了?”一个黑衣人凑到为首者身边,小声嘀咕。 为首的人扫了眼满地狼藉,目光落在苏鹭手里的药篓上,又往里间瞥了瞥,终是啐了口,“走!去下一家搜!” 木门“砰”地被带上,巷口的马蹄声渐渐远了。苏鹭捏着紫苏叶的手松了松,指尖泛着白,她走到药柜边,敲了敲暗格门,“走了,出来吧。” 暗格门吱呀一声打开,阿砚扶着柜壁走出来,脸色还是苍白,却先理了理衣襟,才看向满地狼藉,语气带着歉意,“给你添麻烦了,这些损失我日后一并赔偿。” “赔偿?先把你这砚台抵给我再说。”苏鹭弯腰捡起地上的端溪砚,擦了擦上面的泥,放进药柜抽屉,“你现在能走吗?再待下去,要是那些人回头,咱俩都得栽在这。” 阿砚试着动了动肩,眉头皱了皱,却还是站直身子,仪态依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桑皮线,从颈间解下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隐晦的梅花纹,边缘有断裂的痕迹,显然是成对的信物,“这个你拿着。要是遇到麻烦,去城东‘砚心斋’找掌柜,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帮你。” 苏苏鹭捏着那块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抬眼看向阿砚,这人脸上还沾着泥,却难掩眉眼间的风骨,眼神里带着感激又透着几分深藏的沉稳,“怎么?还打算还我这个人情?”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阿砚说完,弯腰捡起地上的素白折扇,即便断了扇骨也小心拢在手里,转身往门外走。月白锦袍虽染血,却依旧身姿端方,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光里,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着淡青,巷口的泥地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却步幅规整的脚印。 苏鹭捏着那半块梅花玉佩,走到檐下,看着那串脚印被风刮得渐渐模糊,才转身回堂内。她把玉佩塞进药柜最底层,压在《青囊诡札》上,指尖划过玉佩的梅花纹,这纹路精致考究,绝非民间工匠能刻,这人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她又摸了摸那方端溪砚,砚台底下竟刻着个极小的“御”字,被磨得浅淡,却依旧能辨认出来。 刚要收拾地上的碎片,就听见巷口传来个脆生生的吆喝,“胭脂水粉,上好的玫瑰膏、珍珠粉嘞!” 第3章 柳娘递消息 吆喝声越来越近,很快一个挎着朱红漆匣的妇人走进药庐。她穿件水绿布裙,鬓边簪着朵半开的蔷薇,匣子里整齐码着胭脂盒、香膏罐,最上面还摆着两串糖葫芦,是给巷口小孩带的,倒像个寻常商贩。 “苏大夫,可算逮着你了。”妇人把漆匣放在案边,拿起案上的紫苏叶闻了闻,“我这玫瑰膏要加些薄荷提凉,跑了三家药铺都没好货,就你这的最香。” 来人是柳娘,城南有名的胭脂贩,每月都要来鹭安堂买些薄荷、白芷做原料,一来二去就熟了。苏鹭却知道,这女人不简单,去年张老爷家丢了账本,就是柳娘“卖胭脂时听巷口婆子说”,指了条偷账本的小厮的踪迹。 “薄荷刚晒好,在檐下竹筛里。”苏鹭擦了擦手上的药粉,“要多少?还是老规矩,一两薄荷换你半盒玫瑰膏?” 柳娘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檐下,却没急着装薄荷,反而回头瞥了眼巷口,凑到苏鹭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昨儿我去北巷卖胭脂,看见秘药阁的人在打听‘桑皮线缝伤’的大夫。”她指尖敲了敲漆匣侧面的铜扣,“领头的是个左脸带疤的,手里捏着块玄铁碎片。” 苏鹭心尖猛地一缩,左脸带疤,正是三年前烧了苏家药庐的领头人!她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片薄荷凑到鼻尖轻嗅,语气平淡,“他们找这样的大夫做什么?难不成是自己人受了伤?” “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柳娘装了把薄荷塞进匣子里,又从怀里摸出颗蜜饯,塞进苏鹭手里,“说是要找‘藏札子的人’,对了,昨儿夜里,城西破庙烧了,说是走水,可我看那火是从里头点的,像是毁痕迹。” 蜜饯是桂花味的,甜得发腻。苏鹭却觉得舌尖发苦。。 “谢了。”她从药柜里取了包晒干的玫瑰花瓣,塞进柳娘匣子里,“这是去年的重瓣玫瑰,做香膏比新花浓。”她顿了顿,瞥了眼柳娘匣子里的糖葫芦,“巷口陈家小娃最近总咳嗽,下次来带两包枇杷叶,我换你串糖葫芦,那娃娘总托我留药,你顺带帮我捎过去,也卖个人情。” 柳娘笑得眼睛弯成缝,把玫瑰膏塞进苏鹭手里,“还是苏大夫会算!”她挎起漆匣,转身走远了。 药铃叮响的余韵还绕着檐角,苏鹭捏着那盒玫瑰膏走到药柜前,指尖抚过暗格的木栓,犹豫了片刻,还是抽出了《青囊诡札》,指尖刚触到《青囊诡札》的布面封皮,就觉掌心一阵发烫,回忆像浸了药的棉团,猛地堵上心口。三年前的除夕夜,雪比今年大,苏家药庐的灯笼刚挂上,就被秘药阁的火把映得通红。领头的人左脸带疤,手里举着的玄铁令牌,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秘药阁的“蛊师令”。 风卷着薄荷香钻进窗棂,苏鹭猛地回神。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铁链磨出的疤痕早已淡成浅粉色,只有在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苏家世代行医,耐药性强,你就做第一个‘生蛊’试验品。”疤脸男捏开她的嘴,将蛊虫灌了进去,“成了,你就是秘药阁的活蛊器;不成,就喂野狗。”那只钻进经脉的蛊虫虽死,却让她的体质变了异,对百毒有了抗性,连寻常风寒都染不上,这也是她能精准解腐心毒、敢徒手处理毒伤的原因檐下的原因。 她将札子锁回药柜暗格,转身去收檐下的白芷。指尖触到温热的药片时,巷口传来陈家小娃的笑闹声,和柳娘的吆喝声混在一起,脆生生的。苏鹭弯腰捡起片掉落的白芷,放在鼻尖轻嗅,苦中带甜的香气里。 刚要转身,就听见巷口传来柳娘的吆喝声,混着陈家小娃的笑闹,倒让这刚经历过毒伤的药庐,多了些烟火气。苏鹭低头笑了笑,把枇杷叶塞进药篓,先给娃娘送药去,至于秘药阁,总得等她把这炉新晒的白芷收完再说。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鹭安堂的木匾被最后一缕霞光浸成暗红。苏鹭仔细锁好药柜暗格,又拎了个装着伤药的竹篮,借着关铺门的动作,飞快扫过巷口,在看到没有其他人后,才转身拐进西侧的窄巷。 巷子里没有灯笼,只有月光从墙缝里漏下几缕,映着墙根的青苔泛着冷光。苏鹭脚步轻快,避开积水的水洼,在第三道青砖墙前站定,指尖扣着墙面的凹陷处,轻轻敲了三下,短长错落。 墙面“吱呀”一声轻响,竟有块青砖向内缩进,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一男子的身影从门后探出来,看不清具体长相,见了苏鹭,只点了点头,“跟紧我,脚下别踩青砖缝里的青苔。” 苏鹭刚迈进门,就被男子拽着胳膊往侧一拉。她脚下“咔嗒”一声轻响,原本落脚的地方竟翻起块巴掌大的翻板,底下是插着铁刺的深坑。“至于吗?”她拍掉男子的手,皱眉看着暗巷里交错的绊索,“这可是京城腹地,摆这么多陷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藏在这?” 男子没回头,伸手拨开头顶悬着的陶罐,罐口塞着干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铁砂。“秘药阁的追踪术比猎犬还灵。”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常年身处险境的沉冷,说话间,他又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是缠着倒刺的绊索,“再走三步,靠左墙,别碰墙根的铜钉。” 苏鹭依言贴墙走,指尖划过墙面时,触到几处细微的凹痕。拐过三道弯后,眼前出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串风干的艾草,遮住了门上的铜锁。男子摸出腰间的短刃,挑开锁芯,推门时低声道,“我这次受伤了,需要你医治。” 苏鹭刚跨过门槛,闻言脚步一顿。她看向男子,男子慢慢将肩上的衣服掀开,左肩上的绷带渗着淡淡的血渍,显然伤口还没完全长好。“你可是秘药阁石字营首领黑石,以你的身手,秘药阁的寻常喽啰伤不了你。”她将竹篮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伤药,“除非……是你自己不想躲。” 黑石坐在木凳上,任由苏鹭解开他的绷带,露出还泛着红肿的伤口。 “答案在门后。”闻言苏鹭手上动作一顿,走过去伸手推开木门,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后是间狭小的耳房,房梁上悬着根粗麻绳,捆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他衣衫破烂,手腕被麻绳勒得渗血,浑身不住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扯。见有人进来,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流着涎水,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麻绳拽得重重摔倒在地。 苏鹭下意识后退半步,眉峰蹙起,“你把他带回来做什么?这模样怕是随时会断气。”黑石侧身让她看清男人的状态,声音沉缓,“我瞧他症状古怪,又知道你一直在查秘药阁,觉得你或许会感兴趣,他是我从秘药阁的秘密试蛊点带出来的,身上定藏着线索。” 黑石挡在苏鹭身前,声音沉了些,“我去到那里时,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没发作时还算清醒,发作起来就神志不清,见人就咬,力大无穷。”他指了指那男人的脸,男人正用头撞着地面,嘴里反复念叨着“要……要蛊引……”,“这半个月开始发作,每天寅时最凶,像丢了魂似的,只求一口‘蛊引’,跟疯了一样。” 苏鹭走近两步,看清男人的模样,他颧骨高耸,面色青灰,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泥垢。抽搐的间隙,他会突然停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嘴里喃喃着“娘……我错了……”,下一秒又开始疯狂挣扎。这模样,倒像爹当年记载的“蛊毒成瘾”之症,只是比记载中更癫狂。 苏鹭定了定神,缓步走近,蹲下身仔细观察男人的神态,他抽搐时指节蜷曲如爪,脖颈处青筋暴起,皮肤下隐约有淡青色纹路游走,正是《青囊诡札》里记载的“蛊虫噬脉”征兆。她伸手要探男人腕脉,对方却突然猛地张口要咬,被黑石眼疾手快按住肩头。“是中蛊了。”苏鹭收回手,指尖沾了点男人嘴角的涎水,凑到鼻尖轻嗅,“脉象乱如麻,蛊虫已侵心脉,看这青纹走势,怕是‘牵机蛊’的晚期。”她起身拍了拍裙摆,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我得取他几滴血配药检测才能确定,但他气息已散,撑不过今晚了,能提取的线索有限。” 黑石闻言沉默片刻,抬手将耳房的门掩上大半,隔绝了里面的声响,“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也比一无所知强。”“你更该担心自己。”苏鹭打断他,从竹篮里取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这里面是药膏,每日换一次,比你身上的管用。”她语气沉了沉,想起柳娘的话,“柳娘来送胭脂时说了,秘药阁最近在全城搜捕,描述的特征和你很像,你这段时间别再露面,更别往我药庐去,免得被他们顺藤摸瓜。” 黑石接过油纸包攥在手里,指尖传来药膏的温热,“我知道了,后续有线索我会让铁头张传信给你。”他送苏鹭到暗门边,指着墙外的路径,“沿着墙根走,第三个岔口左转有片芦苇丛,能绕回你药庐后巷,比正门安全。”苏鹭点点头,脚步轻快地钻进暗巷,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快消失在芦苇丛的方向。黑石站在原地,摸着怀里的药膏,又看了眼耳房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他知道,要毁了秘药阁,这只是开始。 第4章 东宫夜议断疑踪 永宁宫偏院的烛火被风裹得轻晃,映在雕花窗棂上,竟透着几分森冷。萧珩褪去外罩的常服,露出里层浆洗得笔挺的中衣,刚要解下缠胸的绷带,门外就传来轻叩声,是亲信侍卫长秦风的暗号,三下轻响,间隔均匀,是他约定的“周太医至”的信号。 “进。”萧珩重新拢好衣襟,坐到临窗的圈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扶手。门被轻推而开,秦风引着个穿青布袍的老者进来,老者背着个乌木药箱,帽檐压得极低,进门后先规规矩矩行了礼,连头都没敢抬。 “周太医,不必多礼。”萧珩声音压得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劳你微服而来,是遇袭所受之伤,需你过目。”说罢,他抬手解开绷带,露出后背那道刚缝好的伤口,桑皮线的针脚细密整齐,伤口边缘泛着健康的淡红,连肿胀都消了大半,唯有渗血的痕迹还留在绷带上。 周太医这才敢抬头,从药箱里取出银质探针,轻轻拨了拨伤口周围的皮肉,又捏起萧珩递来的药膏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峰渐渐扬起,“殿下,为您治伤的这位医者,医术当真是顶尖。”他放下探针,语气里满是赞叹,“桑皮线选的是三春新桑的韧皮,泡过姜汁去腥还能促愈,针脚是‘锁边缝’,既防渗血又能让皮肉贴合,这手法,老臣只在太医院的古籍里见过。” 萧珩指尖一顿,“哦?这药膏呢?” “更是精妙。”周太医挑了点药膏放在瓷碟里,借烛火细看,“主料是活肌散的底子,却加了紫苏梗和雪见草,紫苏梗能化毒滞,雪见草是解毒的奇药,寻常医者只会单用活肌散,哪会想到这般配伍?看这伤口愈合的速度,药效至少比太医院的方子强三成。”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这手法太过凌厉,不似宫廷路数,倒像民间隐世的医派。” 萧珩指尖微动,神色间多了几分关切,“周太医,依你之见,这伤口后续还需不需要辅以其他疗法?比如针灸通络或是汤药调理,总归稳妥些。”周太医连忙躬身回话,“殿下无需多虑,这位医者的药膏配伍精准,针脚处理更是恰到好处,已将毒滞化去大半,伤口愈合态势极佳。只需每日按时换药,避水避劳,再过七日便可拆线,无需额外施针服药,过度治疗反而可能扰了气血调和。 萧珩闻言颔首,这才让秦风取了诊金给周太医,又命人“送”他出府,所谓的送,是秦风亲自护着他从偏院密道离开,确保无人察觉太医入过东宫。待院门关严,萧珩才重新解下绷带,看着镜中那道伤口,想起鹭安堂里那个眉眼带利的女医,嘴角竟牵起丝极淡的弧度。 “殿下。”秦风刚回来复命,就见谋士沈砚之从屏风后转出,他手里捧着卷密报,神色沉凝,“晨间遇袭的事,属下已查过,城西至城南的眼线均未传回黑衣人的踪迹,倒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萧珩转身坐回圈椅,指尖叩在案上,“我微服出府查粮价,是临时起意,除了父皇和你们三个心腹,再无他人知晓。遇刺时我故意没声张,只带了老仆突围,按理说,追兵不该追得那般精准。” “是内鬼。”沈砚之将密报摊在案上,上面是用朱砂标注的东宫人员名单,“您此次出府,仅提前半个时辰告知秦风备马,连掌印太监都未知晓。能泄露消息的,必然是能接触到您行程的核心圈层,老仆已死,秦风是您的奶兄,剩下的,就只有掌管东宫起居注的李詹事,和负责膳食的刘总管。” 秦风猛地攥紧拳头,“属下这就去拿人!” “不可。”萧珩抬手制止,目光扫过密报上的朱砂印,“没有实据,打草惊蛇。对方敢在京城腹地行刺,必然留了后手,若我们贸然动手,反倒会让幕后之人察觉我们的底牌。”他指尖点在“李詹事”的名字上,“李詹事的独子在吏部任职,刘总管去年告假时,是太后宫里的人替他暂管膳食,两人都有嫌疑,但也都可能是烟雾弹。” 沈砚之颔首附和,“殿下所言极是。你中的毒虽罕见,但能拿到此毒的势力不在少数。对方既没留下活口,又毁了踪迹,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这正是萧珩心中的疑团。他想起巷口那具中箭的老仆尸体,想起女医说“腐心毒混着牵机引”的论断,眉峰皱得更紧,“此事需从长计议。秦风,你明日去查鹭安堂的大夫,她的底细、来往的客人、甚至三年前在何处行医,都要查清楚,能解腐心毒,还会‘锁边缝’,绝不是寻常的市井女医。” “殿下怀疑她和刺客有关?”沈砚之问道。 “不是怀疑,是好奇。她的药庐挂着‘专治男子隐疾’的招牌,却藏着这般医术。寻常医者避之不及的毒伤,她却敢接手,连价都不还就收了砚台。”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深意,“这般胆识和医术,若没接过见不得光的活计,怎么可能练得出来?或许,从她身上,能摸到刺客的线索。” 沈砚之眼睛一亮,“殿下是想……借查她的底细,引幕后之人现身?” “不错。”萧珩将密报卷起,扔进炭盆里,火光映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对方要杀我,必然关注我的行踪。我与苏大夫有过交集,他们若想斩草除根,定会盯上她。我们只需暗中盯着鹭安堂,既能护她周全,也能等鱼上钩。”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秦风领命退下,偏院的烛火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