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的酸爽有谁懂》 第1章 出嫁 三月十八,嫁娶吉日,魏国公府四处高挂红绸,暮春的夜风习习,檐下鎏金囍字红灯笼摇曳,碎影鎏金,满院喜庆。 阮妈妈剜了眼,歪趴在大红喜铺上的人,白眼翻得脑仁疼。 行过却扇礼,喝完合卺酒,梳头合发过后,郦郎君说要先去答谢贵宾,这不前脚一走,后脚她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不过半宿没睡,至于么。 盯梢的十月在外间轻咳一声,想来是郦郎君答谢亲友回来了,阮妈妈即刻上前摇晃:“娘子?娘子醒醒,郦郎君回来了。” 阮妈妈心急,手下没轻没重,探微的膀子险些被晃折,梦境也如水中月,随着波澜乍起,碎成残影。 红烛煌煌,百年好合,探微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到一男子走进寝室,他身着喜服,金冠束发,芝兰玉树般的身姿当得风度翩翩一说。 哦,她的“新婚”夫君回来了。 只是他的脸…… 细看之下,探微通身要凉了。 方才…… 方才打盹儿时,探微做了一个梦—— 夜风萧瑟,月华铺陈,透过窗上铁栏,照进陋室,阴冷暗湿的角落赏得一丝亮堂。 清冷月色下,草毡子破烂流丢,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半躺其上的女子玉容惨然,乌云蓬乱,织金锦面料的衫裙污浊不堪,刺绣精细繁复的图纹,不复曾经的光鲜,裙裾的破损,更是昭示着它昔日的遭遇。 若不是失了颜色、全是死寂的双眼还时不时眨一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仿若枉死良久。 有脚步声传来,随着锁链抽动的动静,咯吱一声,房门推开。 来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她进门一璧摸着眼泪,一璧放下食盒,轻声哄道:“娘子,好歹吃些吧。” 女子眼神空洞,仿若未闻,妇人又道:“听闻昨日圣上斥责了郦公,您好歹吃些,留得青山在,总有出去的一日。” “出去?”大概被触动到,女子嗤地一笑,“父亲弃我,郦家憎我,妈妈告诉我,天地之大何处容我?” 妇人语竭,艰难支吾,“郎君——” “休要提他!”女子打断妇人,“那腌臜鼠辈,看似瞧着父亲的面儿饶我一命,实则不想给我一痛快罢了,把我送到这猫狗都不待的地方,他就是要折辱我,他想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说着,女子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她面目狰狞,仰头咒骂:“郦隐!你这犬豕不如的杂种,不得好死,即便我变成鬼,也永生永世诅咒你!苍天有灵,郦氏当族灭不久!” “娘子休妄言。”妇人满目惊慌,急忙俯身,探手捂女子的嘴。 女子狼狈挣开,凄然冷笑,“清风习习无纤尘,时人都道郦五郞澹宁温雅,宽简有大量。他们都不晓得......不晓得他郦隐,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豺!” .. 妇人自知约束不了女子,慌慌张张的退出陋室。 探微似化为一缕清风,随妇人而行。 明月皎皎,照亮前路,出了这方小院,一路西行,穿过半个繁华的上京,妇人进入一座占地宏阔的府邸。 湖心小亭中立着一位锦衣郎君,月华之下,他长身鹤立,一袭月白竹叶纹襕袍衬得眉目温雅,似可胜过霁月。 只匆匆一眼,竟让探微生出清雅和暖,春风过江南之感。 妇人过去,深深福礼,“回禀郎君,娘子还是不肯进食,一心求死。” 男子静望湖面,半响,淡声吩咐:“遣俩有力气的婆子过去,务必伺候好娘子进食。” “这……”妇人面色一僵。 “怎么?”男子眸色微动,淡淡看过去,“你这是打算,让你家娘子绝食而亡?” “不、不敢!”妇人膝头一软,噗通跪下,她将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哭腔:“奴、奴一心盼着娘子康健,怎么舍得娘子受饿......” “下去吧。”男子抬手轻轻一挥,妇人如获大赦,慌忙起身,垂首倒退着碎步离去,直至转过廊角,才敢稍稍直起腰来。 探微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他眉目始终温宁,语调和缓,俨然一位谦谦君子。 而那含垢匿瑕,温良近人的表象之下,他口中说出的话,细思之下,探微只觉毛骨悚然—— 她明明不想活,他却不容她轻易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道怨偶千万,过得如梦境中这样,仿佛刨了彼此祖坟,恨不得对方生不如死的,属实不常见。 人生在世,求死非难事,只有生不如死的活过,方知何为人间炼狱。 凄徨感萦绕探微心头,不仅因噩梦,更因眼前所见。 梦中男子,竟是她面前之人。 至于那位女子…… 好似是她,又好似是她表姊陆柔然? 到底是谁? 探微觉着,必须是陆柔然。 毕竟她说父亲憎我,而探微的父亲早已于十年前战亡。 况且这桩时人眼中的良缘,本就是她表姊陆柔然的。 说起陆柔然这桩婚事,据说当初她一见钟情郦五郎,后得陈国公夫人保媒,终如愿以偿。 此前,探微时常听陆府下人夸赞,说二娘子的眼光极佳,一眼识得明珠。 这郦家是四世三公的顶级甲族,郦五郎呢,他乃大昱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如今又跟随杨公戍边有功,日后定会青云直上。 如此一桩亲事,放眼整个大昱也是上上乘姻缘。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不想那郦五郎戍边期间,遭敌人暗算身中剧毒。 秘闻命不久矣。 没有哪个女郎,愿意嫁一位大半截身子埋进坟里的夫君,更何况骄纵任性的陆柔然。 原本的心上人,如今成了陆柔然眼中晦气的将死鬼,她娇花一样的年纪,玉雕一般的人儿,如何能嫁去郦家守活寡,日日沾染将死之人身上的晦气。 是以,她一哭二闹三撞墙,总之宁死不嫁,以性命逼迫其父陆玠为她退亲。 身居高位,陆玠自有他的考量,退亲自是不成,不过陆玠终是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于是乎,父女俩一合计,不如让探微易容替嫁。 探微:“......” 用她姑丈奉承她的话来说,她才堪补天,器可擎鼎,万钧之仁,惟她当之。 探微被夸得,几近恍惚,差点真以为自己乃不世之材。 不过嘛,若一定为陆柔然选个替身,放眼整个大昱,确实没人比她更堪此重任。 一来,她身怀祖母留下的易容秘术,且善口技; 二来,陆柔然与她乃亲姑表姊妹,外甥像舅,女儿肖爹,探微与陆柔然不管身高体型,还是长相,有六七分相似。 若再易容,别说郦家人,陆玠一时间也难以分辨哪个是他女儿。 再说举止行为的问题,陆郦两家主君虽为同僚,私下里家眷之间却并无往来,若非联姻,两家恐怕永远都是点头之交。 是以,郦家人对陆柔然本人并不了解。 至于定亲后,陆柔然与郦五郎打过两次照面,却未讲过一句话。 之后两年,郦五郎作为机要录事,随恩师远赴秦州驭边;陆柔然则陪同祖母前往怡县老家颐养,直至三个月前定下婚期,陆柔然才回上京。 故而,只要探微不背信弃义,出卖陆家,绝不会被谁看穿她非陆二娘子。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要说探微不是上天送到陆府,助陆柔然渡劫的,陆玠第一个驳斥。 探微:“......” 难为日理万机的姑丈,如此好耐心的为她分析利弊,托委她以重任。 “当然了。”陆玠话锋一转,“说到底你喊我一声姑丈,陆家不好让你白辛苦。这样吧,只要你恪尽职守,待郦君命赴黄泉,你便可得良田五十顷、铺子十间、白银五千两。” 探微:“......” 瞧瞧这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钱财,谁又能指责姑丈在工钱上苛待她? 至于探微接受不接受,其实并无选择的权利。 因为姑丈深谙先礼后兵的道理,好处给足,隐患全无,若探微还不识时务,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毕竟现如今,她已知左相为女谋划替身之事,今后何去何从,自己且掂量吧。 如此**裸的威胁,别说蚍蜉如何撼树,探微压根没想反抗—— 陆家父女有盘算,探微亦有她的算计。 故而,今日与郦五郎行昏礼的人是她,蔺探微。 可这事吧,也不知是她那缺德的姑丈和表姐,又被狗啃了大德,还是密探确实有误—— 亲迎的时候,探微就在心里嘀咕,不是说郦五郎缠绵病榻吗?怎么还亲自接亲,而且瞧那步幅,半分虚浮都没有。 当时探微侥幸想过,或许郦五郎已然病得无法下榻,于是便由他兄弟代为亲迎、行礼。 直到饮合卺酒的时候,她还如此以为呢。 可眼下,该洞房了,总不能还由兄弟相替吧。 这世上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激动的心颤抖的我,终于开坑了! 走过路过的看官们大家好! 对小文感兴趣的看官请辛苦收藏一波,[求你了]感谢感谢隔着屏幕鞠躬谢! 祝万事胜意,财源滚滚! 看文愉快![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出嫁 第2章 千金 “娘子?”瞧这怪行货神色怪异,阮妈妈唯恐她当下就露馅,及时调转脚步,以身子遮挡郦隐视线。 一璧假模假样帮她正发冠,一璧狠拧她一把,语调却不失温和:“娘子可是梦魇了?” 老虔婆下手着实狠,探微吃痛皱眉。 说起来,这位阮妈妈,就是方才梦中那位,一奴二主的妇人。 “是。”探微假意花容失色,捏着嗓子娇娇唏嘘,“梦境好可怕哦妈妈,出入太多了,这可如何是好?” “莫怕莫怕,梦而已。”阮妈妈轻拍她的背以做安抚,“娘子快醒醒神,郎君回来了,娘子先服侍郎君就寝。” 郎君?就寝? 所以眼前这位? 名实相副的郦五郎! 遥想当初,阮妈妈是怎么劝她来着—— 她讲,那郦五郎余下日子不足俩月,别说洞房,就他一个日日瘫于床榻的将死鬼,自己吃喝还要人伺候呢,哪有精力过正常夫妻间的日子哟。 所以啊,说是出嫁,实则与从前的日子无异,不过换个地方待一阵子罢了。 混吃混喝俩月,快了也许一月,就可得良田百顷、铺子十间、白银千两。 届时,探微可买一座宽敞大宅,雇佣三两婆子、几个女使,还能在乐丰坊开一家梦想已久的香铺。 是否已过上此生最逍遥的日子不好说,确实妥妥步入辉煌大道呢。 总之,郦郎君死的越快,她的好日子来的越快。 探微与郦郎君无冤无仇,自是不会咒他速速下黄泉,只是..... 面前这位面色红润,全无病容的郦郎君,别说两三月,怕是二三十年也死不了吧。 病入膏肓有病入膏肓的应付之法,生龙活虎......那便得琢磨琢磨生龙活虎的应对之策。 “哦,郎君回来了呀。” 探微咬咬后牙槽,先微微一笑,搭在阮妈妈手臂的指尖,深深掐住她的皮肉,狠狠掐重重拧,口中则慢条斯理地说着,“那梦里的事,稍后再同妈妈讲噢。” 阮妈妈被掐得额角青筋跳得老高,却不敢露声色,只一味装蒜,温笑着撤身子,“奴去给郎君、娘子备水。” 说罢,领着十月、新月退出婚房。 这个罪奴,以为替娘子嫁,就真成左相家娘子了? 竟敢下黑手掐她。 阮妈妈恨得牙根痒,不过却没过多心思同她计较这些事。 探微不认识郦五郎,阮妈妈却是认的,自亲迎那会儿见到他起,阮妈妈这颗心就没平稳过。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直到此刻,阮妈妈也没想通。 四个月前,郦五郎负伤回京,随后传出他身中秘毒,命不久矣。 郦陆两家有婚约,关乎娘子的大事,家主自是不能掉以轻心,是以不管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不止一次探过此事。 郦家这边,倒从未说过郦五郎不行了,只说受了些小伤,尚在静养中,待到大喜日子定然无恙。 但暗地里探来的消息,的的确确说是郦五郎不成事了。 从情感上来说,既然郦五郎已然半只脚踏进棺材,那是万万不能再把娘子嫁过来。 可他们家主仁义,重声誉,陆家的女儿可以是贞女节妇,但陆家万万不能遭人背后戳脊梁骨。 万幸最后由蔺探微这个替身顶上,虽险,但好歹她家娘子不必亲自来受这份腌臜罪。 谁承想,亲迎时郦五郎登门,整个人容光焕发,身子骨看起来也硬朗得很。 家主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彼时他尚镇定从容,阮妈妈却慌了手脚,幸好活了这把年纪,也算能成事,这才勉力撑到眼下。 阮妈妈不知家主作何打算,到了现下还未传来任何消息。 而里头那位,本就不愿替嫁,现今又与先前承诺的不一样。 阮妈妈料她大抵不敢背叛家主,但问题是,若郦郎君的身子没毛病,那么过会子必得圆房。 圆房不在计划之中,她懂得灵活应变吗? 若她与郦郎君圆了房,那她家娘子怎么办? 越琢磨这些事,阮妈妈越心惊肉跳,人还未出新房,已又又心慌意乱的站不住脚。 …… 探微这头,想想可怖的梦境,再看看身子健朗的郦五郎,说实话,她的后脊有些冒冷汗。 湛湛长空黑,万籁俱静,阮妈妈临出门前灭了灯树,只剩两盏红烛,失去煌煌光亮的洞房转瞬晦暗。 少了直白的光亮,探微的胆子稍微壮了些,她慢悠悠抬眼,悄悄打量她表姐的新婚夫君。 都说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瞧瞧眼前这人,可谓朗朗澄洁,煦煦和雅。如此皮相绝艳,仿若春山畅风般的男子,当真越瞧越令人心神摇曳,也难怪陆柔然对他一见钟情。 若非探微德行尚可,或许今夜真可人财两得。 **一刻值千金,天知地知,若今夜探微舍去贞洁与他**一刻,便可得货真价实的千金呢。 说起这千金,认真论起来,算是探微讹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直到昨日,陆府都未派嬷嬷来教授她有关敦伦的学问。 探微就纳闷了,难道在女儿出嫁的事宜上,陆家与寻常百姓家不同? 她怎么琢磨都觉着不应该,于是便装作随意,问了陆柔然一嘴。 岂料不问无事发生,一问事便来了。 原来陆家深信,郦五郎病入膏肓,想他已无能力行夫妻之事。 故而,他们便奉行着,既无能力,又何必多此一举,横竖出嫁的并非真的陆柔然的原则,对此天大之事,既不上心也不提及。 探微就笑了,他们如此糊弄事,那她便不能随意囫囵揭过。 探微:“谁也没真的与郦五郎接触过,密探来的消息,万一呢?万一病入膏肓是夸大其实,万一没病得不能人事呢?” 陆柔然蹙眉,“妹妹这是何意?” “没有何意。”探微拧着帕子,声音软糯,“只是我这人一向思虑周全,我想着姑丈只说替嫁,可没说圆房。” 陆柔然错愕:“哪家夫妻不同床共枕?” 探微:“阮妈妈说的啊,她斩钉截铁的说,郦郎君病入膏肓,已无能力行夫妻之事,我不必与他同床。” 未出阁的小娘子,公然谈论夫妻房中事,当真羞臊死个人,陆柔然打量探微坦然的模样,心中一阵鄙夷。 “即便同床又如何!他都已病得下不来床,你觉着他能把你如何?” 探微:“我不晓得他能把我如何,但万一他要把我如何,我该如何?阿姊你晓得的,我有心上人。若非要与他同床.....这得另外的价钱吧。” 她还真把自个当物什卖了? 陆柔然心中鄙夷,睨她,不耐烦道:“休再啰嗦,若圆房,另赏你百两便是。” 时人口中贞洁重于命,在陆柔然眼里,她的贞洁只值百两? 哦,不对,应当说竟值百两,毕竟在陆柔然眼里,她这条小命都不见得值百两。 许她巨万,不过看上她能为他们父女所用,不代表她这条贱命值巨万。 贞洁重于命,可若小命都拿捏在旁人手中,还谈何贞洁。 故而,百两...... 少了。 探微哀婉一叹,“自打重遇以来,阿姊、姑丈待我不薄,能为您二位分忧是我的福气,可是......阿姊知道的,我原本打算秋后成亲,若我与郦郎君......” 说着,她以帕掩脸,悲泣的声音自缝隙中溜出,“我还有什么脸见他,不如死了算了。” 明日便是喜日子,今日她明面上为了贞洁,实则为了价钱寻死腻活,陆柔然真真瞧不起她。 不过也正因她贪财贪生,才好拿捏,若她刚正不阿,明日掉进郦家那个火坑就是她陆柔然了。 “瞧你这点出息。”陆柔然呲哒她,“另想法子弥补你心上人便是,寻死腻活算什么能耐。这样吧,我再添一百两。” 探微不理她,只摇头痛哭。 贪得无厌,也不怕撑死。 陆柔然不耐烦同她啰嗦,大方道:“千金。不都说**一刻值千金吗,我给你千金,总成了吧!” 探微抽抽涕涕睁开眼,打着噎,弱弱道:“阿姊出手如此阔绰,让我好生为难啊。可是......可是阿姊确定么?以千两金雇我与你夫君圆房?开弓没有回头箭,姊姊可别后悔啊。” “啰嗦。”陆柔然烦得不行,一锤定音,“那么个将死鬼,谁稀罕谁拿走。我若反悔,不得好死,你再啰嗦,想死便去死。” 第3章 不孝 夜渐渐深了,月华如水,透过直棂窗倾泻进屋子里,一室柔漪。 都说洞房花烛夜乃人生一大喜,郦家这对新人互相打量对方,均从彼此眉目间探究出别样况味。 郦隐这厢,他冷眼打量,他的新妇。 烛火摇曳下,她浓长的眼睫微微敛着,明艳的眉目间时而起褶皱、时而舒展。打量他没在意她,匆匆瞧他一眼,眼睫再深深覆下去,千愁纠结的样子,别有一种脆弱美。 只是美则美,他越瞧越觉着,她眉目流转间透着一股子盘算。 仿佛他是一只待沽的猎物? 探微呢,她怎么瞧都未从郦郎君的眉眼间,看出半分新婚的喜色。 他神色静淡,眼神更淡漠,偶尔望过来的那么一眼,充满戒备与研判。 难不成,他并不愿结这亲? 故而,放出假消息,迫使陆家主动退亲。 眼下算盘落了空,不会已恼羞成怒了吧。 陆柔然这人虽品性不佳,长得却无可挑剔,放眼整个上京,也难找出几个出其左右的美人。 况且,即便他郦家是四世三公的高门,陆玠现今却正得圣心。如日中天的陆家女儿作配他,还真说不好,到底是下嫁还是下娶。 他对陆家这门亲事,到底有何不满? 难道,这郦郎君是个既不为美色所动,亦不为权益所惑的奇人? 品性高洁固然值得夸赞,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俩相对无言的场面便难堪了。 新房内的气氛逐渐凝固,静寂冰冷的怕是比之坟墓也不逊色。 探微觉着,倘若她始终静如处/女,或许两人能在这座坟墓里,静峙到地老天荒。 其实如此也没甚不可,毕竟她蔺探微也不是,只要美人便可的好色之徒。 只是这静峙,探微着实不擅长,思忖片刻后,她站了起来。 “郎君,夜深了,咱们歇息吧。”探微柔和着声气,以一副温柔娇怯的姿态走近郦隐,“妾伺候郎君安置。” 她如画的眉目,因丝丝笑意鲜活生动起来,郦隐却瞧得眼皮直跳。 随着一股呛鼻子的脂粉气蹿进鼻端,她的手搭上他的衣襟。 纤指灵巧,外衫衣襟手到擒来,眼看她的手指又勾上中衣系带,心里的不适感再难按捺,郦隐抬手阻隔她。 云英之女入洞房,硬着头皮试探人性,一颗心在腔子里七上八下,毫无预防地被隔档这一下,心间不设防的一踉跄。 探微愕起俩眼,“怎么了?妾身哪里做错了么?” “不必。” 男人声音低低,似藏着压抑的隐忍? 探微打量他的神情,须臾,秀美的眉宇间浮起几分哀怨,“难道郎君嫌弃妾么?” 郦隐抬睫看过来,对视间,他唇角浮起一抹笑。 “抱歉。”他说,“夫人莫要乱想,我只是不适应。” 探微望着他唇边那抹笑,又想起方才那怪诞的梦,疑心如此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并不纯粹。 此前倒是听闻,郦五郎澹宁高洁,性情宽简温文。 也不知,这传闻的可信度有几分。 探微悄悄调整呼吸,勾着唇角,歉疚地笑了笑,“该说抱歉的是妾。是妾孟浪了,夫君莫怪。” 说罢,后退一步,与他隔开一定周全距离。 夜风顺着半敞的窗牖吹进屋里,烛火摇曳,一支红烛经不住风虐,倏然熄灭。 郦隐不动声色,轻扫一眼她的脚,“夫人言重了,夫妻之间谈何孟浪。” 夫妻之间不谈孟浪,那...... 曾有人告诉探微,为人行事就像奏乐,需得在节奏上,方才能悦人不伤己。 探微不了解他的脾性,行事需谨慎,需试探着琢磨着。 她含蓄抬睫,深望他一眼,又羞怯敛睫,秀唇轻启,话刚涌到舌尖,外头忽然沸反盈天起来。 紧接着房门乍然撞开,人群潮水一样乌泱泱涌来。 阵仗之大,当真令人眼花缭乱,探微还未细看全貌,只感觉一阵风扫过耳边,随着众人的惊呼声,棒打皮肉的动静贯入耳中。 探微循声望去,凝神一瞧,几乎懵了。 只见,郦隐称手持棍棒的妇人为姑母,妇人却似与他有深仇大恨,不止一进门就直冲他而来,更有乱棒打死他的架势。 更让探微发懵的是,妇人乱棒狂打的同时,还不断瞥过头来,跟她说:“沁儿莫怕,阿娘来带你回家。” 阿娘? 沁儿? 探微来不及细琢磨,又见棍棒直冲郦隐面门而去,她吓得呼吸一窒,惊恐声险些跳脱嗓子眼。 幸而郦隐尚有抵御之力,他偏身一躲,揽臂夺过木棍。 然而这妇人是个泼辣的,武器被缴,她赤手空拳而上。 若不是郦隐抬臂挡住,怕是已又挨了一巴掌。 几位女使婆子一个个跃跃向前,又似在顾忌什么,不敢动真格的阻止。 阮妈妈、十月、新月几个从陆府过来的则躲在一侧,看样子只想站干岸儿,不愿沾染因果。 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只有不主动揽事,才能不沾染乌糟因果。 大概是怕伤到妇人,郦隐只一味躲,妇人却不会看在他忍让的情分上轻饶。 眼看他白净的脖颈上划出血红一道,探微怜香惜玉的毛病犯了,她扬声高喊:“阿娘,阿娘快些住手。” 她冲过去抱住妇人,“有话好好说,阿娘莫要动怒,仔细伤了自个。” 话说着,她从郦隐的衣领上卸下妇人的手,目光收回之际,忍不住瞄了一眼他那已然半敞的衣襟。 啧啧,瞧这褶皱凌乱的衣衫,毫无遮拦的白皮嫩肉,歪冠垂丝,真有一种狼狈缭乱之美。 她无遮无拦没羞没臊的一眼,瞧得郦隐额角重重一跳。 她往哪里瞧,她怎么好意思,简直不知羞耻。 从前只闻她愚直骄纵,没想到还孟浪放肆至此。 -- 操劳多日,喜事尚算圆满,这位孙媳妇不是亲自选的,总有那么些不称意。 但这桩亲事是陈国公夫人保媒,盛阳长公主极力凑合,浑水之下,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姑且先如此吧。 无事一身松,郦景文夫妻刚歇下,金嬷嬷来报琢玉居那边出事了。 太夫人唯恐她那有心疾的大女儿,打坏了弱不禁风的孙儿,跑得鬓发蓬松,不曾想刚步下游廊,迎头碰上已然换下喜服,瞧着像是要出府的孙儿。 “你这是——”不等郦隐请安,郦景文率先开口,他上下打量郦隐,“要出府?” 郦隐说是,“霁礼遣人来讯,有要事找孙儿商议。” “荒唐!”郦景文浓眉竖起,“谈家那小将军可知,你拿他做如此拙劣的托辞,坏他名声?” 郦隐垂首不语,郦景文火冒三丈。 眼看手杖就要敲上郦隐身子,太夫人赶紧打圆场,“宥之啊,今夜可是你的新婚夜,若无法顺利圆房非但不吉利,更是开罪了陆家呀。” 夜风习习,吹得海棠树枝蔓招展,郦隐将袍角一撩,双膝着地,重重叩首,“孙儿不孝,请祖父祖母准孙儿离府。” 郦景文的手杖杵地,咚咚作响,他厉声责问:“非去不可吗,何事如此重要?” 郦隐顿首至地,“孙儿不孝,祖父恕罪。” 口口声声自责不孝,却不妨碍执意做不孝之事。 郦景文气得倒仰,雕刻繁复的榉木手杖点上郦隐背脊,“我能恕你,陆家可会恕你?你可曾想过,今夜你若离府,陆家作何想?” 郦隐不答,只再次叩首,“就算腿不能行,爬,孙儿也要爬出去。” “你!” 手杖高高举起,或许下一刻又要落上郦隐脊背,太夫人及时阻止,转移话头,问道:“你大姑母如今在何处?” “琢玉居。”郦隐道,“陆二娘子陪着,情绪已平稳。” “哎呦,快走。”太夫人扯郦景文,“咱们快去瞧瞧,我就说把她送别业待阵子,你偏说无妨。” 夜幕幽深,菖蒲手中的灯笼照得周遭一片昏亮,眼瞧着家主与太夫人走远,他刚要提醒,郦隐已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眼下被家主逮个正着,菖蒲想问是否还去,郦隐早已匆匆而奔。 郦隐的腿在秦州时受了伤,虽说现今已基本痊愈,但步履急迅时却能看出跛态,尤其方才深跪良久,现奔走间一瘸一拐,瞧着甚是狼狈。 菖蒲三两步跟上,“郎君,方才为何不直说,家主仁善,事急从权,或许就准了,就……不必生挨那两下了。” “他自己查,比从我口中听说,来得更真实。” 郦隐搭着菖蒲的手步下台基,疾步如飞间,夜风将郦隐的声音送入菖蒲耳中。 …… 探微扶着郦隐姑母步出琢玉居,拐角处遇到匆匆赶来的郦景文夫妻,太夫人衣饰不似白日那般华贵,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母亲,您怎么来了?”郦澜笑问。 郦太夫人捂着腔子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即万般无奈,又心痛如绞。 她走过去,温柔地理了理郦澜鬓边碎发,“母亲听说你没好生睡觉,来瞧瞧你。” “母亲莫担忧。”郦澜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她将探微往郦太夫人跟前轻推,“您瞧,是咱们的沁儿啊,我接她回家来了。” 探微赶紧敛衽行礼,乖巧地喊了声,“外祖母。” 霎时间,郦太夫人眼底涌起水雾,她牵过探微的手,慈爱地拍了拍,“好孩子,委屈你了。” 探微温柔乖巧,顺着郦太夫人的话头,知书达理道:“只要外祖母与母亲安好,沁儿只有打心底的高兴。” 阮妈妈立在众婆子婢女们的后面,听到此,唇角按捺不住地瞥出一弯不悦的弧度。 都些什么事呀,就说郦家虽是四世三公的高门甲族,却不是一门好归宿。 也就是替嫁过来的是这圆滑灵透的蔺娘子,若是她家娘子,万万没法心平气和,更遑论配合疯婆子扮她女儿,堂堂左相家的娘子,万万不能够行如此低贱之事。 第4章 较量 松涛堂。 郦景文脸色沉沉,恨铁不成钢地吩咐长子郦廉,“去查,我倒要瞧瞧到底是何事,令那业障如此不顾一切。” 郦景文从郦澜的拾翠斋出来,即将长子郦廉,以及内知冯典宣到松涛堂。 至此刻,郦廉因儿子执意离府之事,已被父亲训了一盏茶的工夫,听到尘埃落定般的命令,他顿感心间一松,即刻回了个是,一溜烟地退出松涛堂。 瞧着长子不成器的草包样儿,郦景文气不打一处来。 郦太夫人瞧出他的心思,赶紧出言安抚,“消消气吧,听你吩咐,你嫌没主见,不听你罢,你又骂业障。老冯,依你看,郦家子孙难做不难做?” 这话冯典可不敢接,他把腰呵成一弯弓,恭恭敬敬听候郦景文差遣。 郦景文斜睨夫人一眼,冷冷一哼。 他们夫妻育有三子两女,长子从前尚可,次子早逝,三子素爱拈花惹草。 至于两位妾室生的三个庶子,俱资质平平。 依郦景文看来,六个儿子,没一个能接替他撑起郦氏。 孙辈们中倒有出色的,尤其五郎郦隐,自幼颖悟,乃郦景文最看重的继承人,奈何出了他母亲那档子事。 现如今这孩子看似澹宁持重,实则颇感情用事,瞧着温驯乖良,实则一身反骨,并不实实在在一心为郦氏,着实令郦景文头痛。 “查查大娘子因何犯病?”沉思良久,郦景文淡声吩咐。 冯典领命,甫一退出松涛堂,郦太夫人即刻埋怨,“你是何意?” 郦景文不答反问:“夫人以为?” 去年仲秋,郦六郎成亲,为防郦澜见府中四处喜气洋洋受刺激,郦景文特意将她送至别业。 事后接她回府,郦六郎住的院子没摘去喜灯笼,她见了,众人惶惶,高高悬起一颗心,她倒也无事,还问是谁成亲。 此后半年有余,也曾经历过隔壁赵府办喜事,郦澜一直都无恙。 是以这回郦隐成亲,郦景文便没将郦澜送走,眼看一整日都无事,怎么临了临了犯了旧疾? 大半辈子的夫妻,柳氏自是清楚郦景文心思,她心里虽也起疑,仍不满道:“我劝你莫把宥之想得太荒唐。” 郦景文冷冷一哼,“他不荒唐么?好好的翰林院不待,偏要跟随杨继去秦州,落得残了一条腿回来。若这腿无法痊愈,我看他还能如何折腾。” 太夫人闻言,心道:若非你态度暧昧,有意放纵,他就算插上翅膀,恐怕也难以飞出上京。 大昱律疏规定,男方必须在双方商定时刻亲迎,若三年之内男方仍不娶,女方有权取消婚约,另行婚配。 当初郦家捏着鼻子应下这桩婚事,而郦隐的叛逆恰给了郦景文一个模棱两可的契机,这才半阻拦半放纵他远赴秦州。 自去岁后半程,朝中局势趋于明朗,郦景文觉着,郦隐已无待在秦州的必要,遂多次传信催他回来,千盼万盼人是回来了,却落了个半残之躯。 即便是夫妻,有些话也是心里清楚便可,不能直撅撅戳破。 太夫人也冷冷一哼,唾弃道:“那是杨公赏识他,才选他随军。他那腿已愈的差不离,你做祖父的,就盼着他点好罢。” “我自是盼他好,盼他前路坦荡辉煌,光耀我郦氏门楣,可他——”郦景文嗟叹,“你当那些谣言是如何起的?” 成亲前一个月,陆玠与其夫人轮流旁敲侧击,言语中不乏郦隐是否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谬论。 此等谣言的目的不言而喻,不是诱陆家主动退亲又是何意。 虽说起初郦隐不满这门亲事,但太夫人认为,他不可能编造那样荒谬的谣言来糟践自己。 “误传罢了。”太夫人为孙儿辩解,“小五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会那般不知轻重,糟践自己。” 郦景文不想再与这老妇人多言,他起身,拂袖,“他知轻重?他知轻重就不会一去小两年,以为如此就能把婚事拖散了?愚不可及!你瞧瞧整个上京,谁家知轻重的郎君,新婚夜抛妻离府。” 太夫人心说:讲得跟你未曾生过如此想头一样。 说到今夜郦隐离府之事,太夫人却底气不足,只草草道:“或许有何要紧之事。” “他一个赋闲养伤之人,有何紧要事?” “那——” 郦景文抬掌,及时截断,“夫人休要再开金口,娇子如杀子啊。” … 夜风袅袅,金钟花在风中翩然,铺陈一地,眼看四周无人,高个婢女小声道:“你说到底是何事,竟令五郎顾不得新婚夜。” “不知道,听说家主都没能问出。”另一声音说,“五郎是不是不满意新娘子?” “我看八成是。当初若非陆二娘子相中咱们郎君,又是托陈国公夫人登门,又是请盛阳长公主当说客,没准儿今日嫁进门的便是那崔三娘子了。” 站在暗处的探微听到此处,不免诧异—— 感情这门婚事是陆家抢来的呀,怪道郦五郎不待见陆柔然,原来陆家强嫁豪夺毁了他原本的心悦姻缘。 阮妈妈听到此,已脸沉如水。 黑夜沉沉,繁星满天,眼看那两名穿着翠绿衫裙的婢女,就要缓缓步入张灯结彩,一片灯火辉煌处。 阮妈妈撸了一把衣袖,“嚼她个贼囚的蛆,看我不去撕烂这俩贱天杀的嘴。” “妈妈恼甚么。”探微出手阻拦,“莫要如此莽撞,不体面。” 她这是要她做缩头鳖的意思? 多少年来头一回,阮妈妈都懵了,待反应过来时,那俩婢女已渐行渐远。 阮妈妈恨恨收回视线,随探微绕过海棠树,步上游廊,走了一程子,郁在胸口的气,依旧难以疏解。 她啐道:“小小贱婢,嚼蛆嚼到左相家娘子头上,好大一颗狗胆。” 探微瞥了阮妈妈一眼,陆柔然派头大,她身边的妈妈奴丈主事,气焰也着不矮。 只是,两个婢女而已,在陆柔然的身份面前如同蚁虫,捏死一个、堵住两个的嘴,易如反掌,然后呢? 初来乍到,阮妈妈如何就认为,以势力压制,便可挽回陆柔然丢了的脸面? “不体面?”阮妈妈横探微一眼,“让小小贱婢骑在脖子上撒野就体面了?” 探微不吭声。 “这郦郎君着实不像话,新婚夜把新娘子晾了,当真是送个笑话给人瞧!” 阮妈妈又把怒气转到祸头身上,牢骚不止。 “他可知他这么一走,娘子的脸面便是被踩在地上了?他要娘子往后在郦家如何自处?还有那郦大娘子,即有心疾,就该锁牢喽。” 探微始终静默不语。 世道荒诞,明明是郦隐行事有失体统,反而陆柔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料。 … 进了内间,探微在紫檀镶玉的镜前落座,十月奉上一盏茶,新月过来帮她拆头面。 探微挥手,止住新月,“你俩休息去吧,这里有妈妈即可。” 新月、十月依言退下,阮妈妈却并不上手帮探微拆头面,她退后几步,坐到紫檀大方杌上,执起桌上茶水,自给自满倒一杯。 探微全做看不到,自己动手拆发髻上的华贵珠翠。 拆尽头面,取下嵌宝石项链,卸下金镯金指环,将玉佩放置妥当后,探微缓缓开口:“姑丈可有来信?” “哟,娘子会说话呢。”方才的事阮妈妈越想越恼,凉凉讽刺,“我还当您聋哑了呢。” 狗仗人势的老虔婆,瞧着她家败落,便狗眼看人低。 不过这事呀这人呢,探微从天上掉进泥潭,如此这般见多了,人早已麻木,心绪已然轻易激不起波澜。 她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应道:“我哑了有什么打紧,表姐身边又不缺高明。” “别打量说这些可威胁到谁。”阮妈妈凉笑,“要知道,高明易请,娘子能否全身而退可难说喽。” “确实,我般微末之人,自是没法同当朝权相叫板。”探微抚上静置于桌面的金镶宝石项链,造型充满域外风情,点缀用的珍珠圆而无暇,下方坠挂的蓝水晶冰透无杂质。 这等普通人家几辈子都见不到的珍宝,在陆柔然的妆奁里不值一提。 “只是吧,我虽苟且偷生,却也不愿一味的遭人捏扁搓圆。”探微摇头长叹,“陆相的手段是厉害,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若我不能全身而退,怕是不止陆相,妈妈您也要溅一身血呢。” “你!”阮妈妈拍桌而起,“好大一颗狗胆,你是真不想要这条小命了么!敢如此要挟家主和娘子。” “妈妈气什么,我自是不敢挟谁。您晓得的,我与钱财过不去,更不会自伤一千伤敌五百,况且还是亲戚。只是若妈妈不配合,让姑丈丢了做买卖的诚信……我也是万般无奈,不另寻自救之路,难不成,与郦郎君白头谐老?” 探微话里有话,阮妈妈气得倒仰气,她喘着粗气平复良久,才没好气地呛道:“贱婢嚼娘子时装缩头鳖,为着自己倒赶趟儿,半点亏也不吃。你慌什么,答应你的短不了。” 探微啧啧纳罕,“只是短不了便万事大吉了?妈妈也见过郦郎君了,依你看,他像命不久矣,还是像能再活数个春秋?” 阮妈妈蹙眉:“有话直说,莫绕弯子。” 探微含蓄一笑,“先前说的可是他命不久矣,我只需来混日子。如今他好好的,先前说定的该如何调整,阿恒愚笨,还需请示姑丈。” 这个贱天杀的,娘子都被欺负成这般了,她却只顾自己那点算计。平日里阿姊阿姊喊的亲热,一到事上算是看出真章来了。 阮妈妈知晓她素来贪心,恨恨横她一眼,“还用你提醒?家主定有安排,你且等着即可。我劝你规矩些,莫打歪主意。” “妈妈怎么如此想我。”探微颇委屈的样子,“我一片丹心全为姑丈与阿姊啊。我只是担忧我若与郦郎君接触了,待阿姊亲自上阵,被一眼看穿就不好了。” 谁说不是呢。 想想郦郎君的身子骨,再瞧瞧眼前这个假货,阮妈妈的脑仁,顿时又针刺一般疼了起来。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幸好郦郎君出府了。 他此举虽过分,倒是助她们躲过一劫。 否则若圆了房...... 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然而长夜漫漫,谁也说不准他何时回府,万一此刻已走到府门口了呢。 第5章 归宿 阮妈妈的心又揪了起来,她抻着脖子望望外头的夜色。 都这个时辰了,家主始终没来任何吩咐,她是不是该差人回陆府一趟。 脑子里事乱如麻,搅得人心烦气躁,阮妈妈压着声气,不屑道:“你管好自个便成,旁的事老身自有安排。” 探微浅浅一笑,“要不说妈妈做事向来周到。” 被拍了马屁,阮妈妈得意哼笑,她斜睨探微,“老身心善,有一宗紧要提醒您,务必按咱们娘子的性子行事,拿不准可与老身商议,万不可再擅作主张。方才便是,可显着你了,还去给那疯妇扮女儿,左相家的女郎怎可如此轻贱。” “妈妈提醒的是。”探微依旧含笑,“方才我就该眼看着郦郎君被打,为他解围作甚。” “你!”阮妈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指着探微谴责,“好一个强词夺理的歪刺骨。” 探微秀眉微拧,淡淡一哂,“我也有一宗紧要提醒妈妈——” 她一把攥住阮妈妈直突突指向她的手指,帮她纠得合乎礼数。 “我非姑丈的奴婢,自然也不是您的。现如今在这国公府,我既是五少夫人,您便是我的随嫁妈妈,还请莫忘了身份,坏了姑丈的事。” 阮妈妈没想到这歪刺骨看起来瘦弱,手劲却不容小觑,手指都要让她掰断了。 还敢用这虚张声势的假身份威胁她,反了天了,她可是娘子派来监督、教她如何做事的。 气急之下,阮妈妈抬起另一手朝探微扇去。 探微偏头一躲,阮妈妈一个猛劲过来,非但扑了个空,还有些闪了腰。 里子面子俱遭难,阮妈妈登时恼得不行,她捂着腰,目眦欲裂,“娘子这是要以壮欺老吗!” 探微淡淡一笑,“妈妈可不能以己度人,阿姊既委派您来帮扶我,自不愿看到咱俩窝里斗。 说起来,我与妈妈还有几分渊源呢。听说令郎在肖大手下帮忙,你说巧不,我与肖大在我碧芙姊姊那儿打过几回照面,也算认识。” 阮妈妈愣住,霎时心思一沉,她这话没说透,却不妨碍阮妈妈懂了她的意思。 说起来,这个歪剌骨虽命途颇差,但老天爷慈悲,倒也没完全断了她的活路。 她的外祖父乃上一任太医院圣手宋鸿,她母亲也善医理,想来是她母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她了,故而她颇懂医理。 按理说懂医理,做个药婆也可谋生,不过她不行医,她甚至从不透露自己懂医理。 若非阮妈妈不放心她,拿她制的那些养肌膏找大夫查看,断不晓得她其实懂医理。 她利用自己所学,根据使用者身体状况来制香、调制养肌膏、香肌丸这些个女子们的用物。 陆柔然之所以愿意把她留在身边,也正是看重她这个本事。 然而,后来她们才知道,她不仅为陆柔然一人所用。 她......她甚不知羞耻,她贪得无厌,什么腌臜钱都挣。 她与陆柔然相认之前,主要主顾是勾栏瓦舍里的小娘子。 也正是因为这层主顾关系,又加上她有一双巧嘴,她和一些娼妓的关系甚笃。她口中的碧芙,听说是翠鸢阁风头正盛的娘子。 至于肖大,乃平康县义帮的帮主,一位等闲人不敢招惹,哪怕官府也卖三份薄面的浑不吝。 她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正儿八经的活计不干,整日随在那些浑人手下混日头。 有个不争气的夫君已够糟心,若家主得知她家小郎整日混在义帮,她这份差事怕是要丢。届时他们一家六口,便少了一条活路。 阮妈妈一璧痛恨探微拿她儿子的事要挟她,一璧不得不放低姿态。 “老婆子心直口快,只是为咱家娘子着急,若不慎得罪了蔺娘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探微勾起唇角,浅浅一哂,她执起桌上茶壶斟茶,眼看杯满,她端起,递到阮妈妈手边。 “我不是大人,您也不是小人,您为了让阿姊尽心尽力,我和阿姊是至亲,自然也愿阿姊顺心如意,咱们的方向是一致的,自己人何苦为难自己人。妈妈说,是这个理儿吗?” 聪明人不吃眼前亏,阮妈妈呵腰,接过茶盏,一叠声地道:“是是是,自然是。” 探微弯起眉眼,和煦一笑,“往后有劳妈妈了。” 还往后? 阮妈妈心说,明日便将你打回原型。 隐约传来一慢两快的梆声,紧接着“平安无事”入耳,子时了,阮妈妈退出内室。 探微迷迷瞪瞪爬上床,瞧了眼绣满百子图的大红喜帐,心下一片索然。 她看得出阮妈妈心有不服,要挟压制,终归是下下策,不过暂且先如此罢。 如今已知郦郎君身子骨健朗,便没了替嫁的必要,说不准明日,或者一个时辰后,陆柔然便会来与她换回身份。 只是可叹可惜,只上了一日的工,自己的事一点没干,更不知能结算多少工钱。 …… 黑夜过去,日出东方,沉寂一夜的世间又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探微有一入定昏就要见周公的毛病,前夜一宿未眠,昨夜折腾到那个时辰,全靠勉力强撑。 不过,她在郦府的第一夜,锦被玉枕却睡得极其疲惫,一夜噩梦连连,真实到令人心惶惶。 临近天亮时分,终于沉沉睡过去,不料没过多久,阮妈妈骂十月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地递来。 探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望着满是新婚气息的寝室,回想着昨夜荒诞又真实的梦境,一阵阵茫然感萦绕上心头。 沉思之际,新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娘子,过会子要去松涛堂敬茶,您起吧。” 探微起身,揽境左右端详这张脸,确认无破绽,出声唤她进门。 替嫁之事,世上再无第五人知晓。 做出这个决定后,为防止近身伺候的人看出端倪,陆柔然寻了些借口或遣散或打发到庄子,陪嫁这些奴婢原先都在外头侍奉,均对陆柔然的脾性不甚了解。 新月伺候更衣,选了一腰葡萄石榴纹红裙,一领绯罗帔子,探微观察陆柔然素日穿衣,她确实喜大红大绿的色彩。 陆柔然长相明艳,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娘子,身条纤纤,穿一身鲜亮色彩的衣裳,虽还未梳发上妆,行止间已很是赏心悦目。 十月为她梳妆,偏梳髻、梦蝶金华钿,小山眉、点口脂、贴花子,最后戴上镶宝花坠水晶项链、翡翠手镯、镶蓝宝石戒指...... “咱家娘子真美。”十月望着镜中人,拊掌惊叹。 前后两个预示不佳的梦,加上睡得不踏实,今日心情沉重,精神头萎靡,听到夸赞,探微配合地牵了下唇角。 “该改口了。”新月提醒十月,“往后在外,得喊少夫人。” “是是是,瞧我,喊顺口了总忘。” 说话间,外间桌上的饭食已摆齐,五味粥、鲜鱼馉饳,盘酱瓜、羊肝毕罗、巨胜奴,对探微来说已是多少年难遇的丰盛早饭,相较于陆府,郦家的早馔还是略显寒酸。 十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她呀了一声,“就给咱们少夫人吃这些?” 来送饭的是灶上的婆子,闻言,呵腰,“少夫人若觉不合胃口,奴婢再去准备。” “没有。”探微单手拄着下巴颏,没什么情绪,“十月的意思是太多了,我早起胃口差,吃不下这么多。” “奴婢晓得了,往后会给少夫人备些开胃口的。” 阮妈妈含笑,“有劳了。” 婆子退下,新月忿忿然:“娘子做什么同她如此客气,瞧这仨碟俩菜,打发叫花子呢。” 探微瞥她一眼,恹恹道:“初来乍到,和气些为上,省得让人在背后嚼我娇奢,没得败坏父亲名声。” 十月若有所思,附和,称赞道:“娘子所言极是!” 新月斜了十月一眼,不以为然:“奴婢倒觉得,有主君为娘子撑腰,即便来了这国公府,娘子也不必委屈自己,从前怎么着,往后还如何便是。” 看来新月为博上位,没少下工夫,很是了解陆柔然的骄横。 探微执汤匙喝粥前,缓缓抬眸,淡淡扫视她。 新月忽然看不懂娘子了,但却感知到可能说错了话,她腿脚一软,当即跪了下去,顿首至地,战战兢兢告罪:“奴婢多嘴,娘子恕罪。” “你没错。”半碗粥下肚,探微才缓缓开口,“只是主君再权势滔天,手也伸不进魏国公的内宅中。咱们陆家是裕京新贵,在郦家这种百年世家面前,终归矮一截。整座国公府,哪个娘子不是出身高门世家,‘从前怎么着,往后还如何便是’说得倒轻巧。” 新月瑟瑟发抖,不住磕头,“奴婢知错,娘子恕罪。” “出嫁从夫,自古贤女畏夫,如今在郦家我只是五少夫人。往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被人听去,还当我如何嚣张跋扈。” “是是是,奴婢知错,奴婢晓得了。” 探微继续喝粥,不再多瞧她一眼,她既知陆柔然的骄横,且让她跪着吧,否则该心生疑惑了。 不过话说回来,郦家人多口杂,世代同居,对陆柔然的性子来说,委实不算好归宿。 她能在陆府横行,那是陆玠和陆老夫人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继母曹氏为博个好名声,对她多娇捧,少管教。 如今嫁入郦府,她若还如在陆家时那般跋扈,或许不出仨月,便闹得长辈厌恶、妯娌交恶,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嚼头。 探微脑子里又闪过第一个噩梦,她大胆幻想一番,倘若真依着陆柔然的性子行事,梦境不再只是梦境,难说不是指日可待。 思及此,一个把人往恶想的念头涌了上来,探微瞧瞧抬眼,带有研判的目光在十月、新月之间细细盘桓。 正琢磨着,劳碌一夜却事事没成的阮妈妈,嘟嘟囔囔的从外头进来。 “也不晓得郎君做甚去了,卯时一刻才回府。”她语气里的不满毫不掩饰,“弄得灰头土脸,灶膛里扒出来的一样。堂堂魏国公府的小郎,新婚夜不洞房,跑去钻灶膛,说不出笑掉人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