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跟老攻接吻才能续命》 第1章 前传-人间客 山风刮得屋顶那个破洞呼呼作响,像是有人在吹埙,就是调子不太好听。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屋顶的瓦片又被吹掉了几片。 “唉……”他叹了口气。 眠竹踮起脚,总算是把麻绳扔过了房梁。这活儿还挺费劲,他扔了好久才扔过去,鼻尖还出了点汗,紧接着他给绳子打了个漂亮的结。 好了,最后一步——他将脖子往绳圈里一伸,啧,有点糙,磨得皮肤不舒服。 算了,也能将就,反正就难受这一下。 眠竹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张陪了他很多年的瘸腿凳子,心里还挺过意不去,最后一程还得辛苦它一下。 他闭上眼睛,想着明天林家阿妹看见自己吊死鬼一般的尸体,会不会被吓哭。 随即他马上就被这个想法给逗笑,林家阿妹前几天就死掉了,怎么可能看得到自己的惨样。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踢掉凳子,完成这件大事——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咳的声音! 眠竹吓得一哆嗦,脚下一滑,凳子也“哐当”往旁边一歪砸在地上,终于是解体了。不过他还来不及替老伙计伤心,脖子上的绳子骤然收紧,整个人也跟着晃荡了起来。 “咳……咳咳咳!”这下换他咳得撕心裂肺了,双手下意识胡乱去抓脖子上的绳索。要命!这算什么?到底是谁吓唬他,他是想死但是并不是这么草率的呀! 就在他手忙脚乱,正当感慨要死得尴尬之际,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也没见怎么用力,看着挺结实的绳子“啪”一下子就断了。 “哎哟!”眠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吃痛地揉着摔疼的屁股,看见脚边断成两截的绳子,一下子就火了:“谁呀!打扰别人干正事讲不讲礼貌!我就这一根绳子,现在断了我怎——!” 他气呼呼地扭着脖子去看身后那个坏自己好事的家伙,月光从破洞里洒下来,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料子看起来就贵的离谱的月白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着看不太真切的暗纹。头发用一根简单的发簪束着,腰间还挂着一只玉铃铛。 长……长得真是好看,感觉比林家阿妹话本里讲的神仙还要好看。就是太白了,看着没什么气色,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此刻更是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这深更半夜,这荒山野岭,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破屋,凭空出现这么一位……这位爷? 之前眠竹听村里的人遇见贵人就是这样称呼的。 他仔细看了一下,这位爷身后的门确实是关着的,就连门栓都还放着,那这人是从哪里出现的? 眠竹的脑子里瞬间出现几个山野精怪化作美人吸食人阳气的志怪故事,下意识后退,抱紧了自己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襟。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平常都舍不得穿,想着走完最后一程才换上了这身。 “你……你是狐仙还是山魈?我告诉你,我快死了,我可没什么阳气给你吸……” 那人闻言,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那眼神复杂得很,好像有点想笑,又有点……难过?他想肯定是眼花了。 “我不是精怪。”他开口了,声音惊人地好听,像是后山冷泉敲击石头的声响:“我乃游历之人,途经此处,见你……命不该绝,特来一问。” “游历之人?”眠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狐疑地打量他:“穿成这样?蒙谁呢?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哪有命该不该绝的,不想活了就死呗,我觉得我这命绝得就正是时候。” 他沉默了一下,似被眠竹这毫无逻辑的言论噎住,然后,他抬手指了指他上吊的地方,语气平淡:“别人都在苟且偷生,你反而年纪轻轻,为何寻死觅活?” 眠竹才不管他,将断掉的绳子放在他手心,理直气壮地说道:“赔钱!” “什么?”那人看着手中的麻绳,眉头皱得更深,似是不解。 “赔钱!”他叉着腰又说了一遍,渗进这破屋的冷风灌进了单薄的衣裳里,他又马上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你损坏他人财物不应该赔偿吗?你得赔我一根新的,下次上吊我还要接着用。” “你为何执意寻死?”他不解问道。 眠竹跟他理论:“寻死有什么问题?活着没意思难道就要硬熬吗?我这叫及时行乐,早死早托生。” 那双似深潭的眼睛盯着他,像是想从眠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和痛苦。可他注定要失望了,眠竹是真觉得死了挺好的。 “世间皆苦,但也并非全无牵挂。”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许,“你……可是受过什么极大委屈,不妨与我说说?” “委屈?那倒没有。”眠竹摆了摆手,家里唯一的凳子也摔坏了,没地方坐,他便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反正绳子也断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跟这人聊聊天打发时间也可以:“我过得挺好,村里的邻居也好,我还经常帮他们,张婶家的牛丢了我给找回来,村东头的狗娃掉河里了我还给捞上来,白天的时候,我还把最后半块饼子给了村口的流浪老汉。” 眠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越数越觉得自己虽然命不咋地,但活得还挺充实。 那人听着,眼睛里的情绪翻涌,脸色更加奇怪。 他上前一步,月光把他的脸照的愈发清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磁性,传入眠竹的耳朵:“你活得不快乐?” “我快乐啊。”眠竹耸耸肩,最后咧嘴一笑,“看不出来吗?” 浮岚很明显不信,快乐之人又怎会寻死。 他盯着眠竹不说话。 好半晌,眠竹似乎是妥协了,一拍大腿,总算是说了点实话: “好吧,其实是——我快死了。” 眠竹并没有在说假话,也并非无病呻吟 他只是好像获得了一种预知能力,可以感知到自己将面临死亡。 但快死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地方,平淡地就好像被提醒该吃饭了一样。 老实说,眠竹并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又或者说什么时候死去。 但身体越来越提不起力气,脑子也转的越来越慢,就好像一只即将被燃尽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人生飘渺,世事无常。人总是很难确定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愉快笑道:“所以我决定!--与其等死,不如就先死一步,起码这件事还能自己做主。” 浮岚听他这样说完后没有什么反应,手上白光一闪,那断成两截的麻绳就已经复原如初。 眠竹看得惊奇,愈发觉得这人是精怪所变。 不过他并不害怕,伸出手想拿回自己的绳子,结果浮岚一个收手,将绳子放进了自己的袖中消失不见了。 “你作甚?!”眠竹不满道。 浮岚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面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咽了一下喉结说道:“你命不该绝,你合该好好活着,工具先没收。” 眠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接在浮岚的身上翻找了起来,嘴上嚷着:“活什么啊,村子里面的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活的,你这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不出意外地,眠竹没有找到他的绳子,恼羞成怒地收回手,气恼地往地上跺了一脚:“还给我!” “你叫什么名字?”浮岚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睛一瞬也不移开,像是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窟窿。 眠竹也注意到了,他忍不住摸上了自己的脸,心中狐疑这人莫不是见色起意了? 他插着腰,偏开头不想理这人,随口说道:“问别人名字之前,不是应该自己先报上名来吗?” “浮岚。” 几乎是眠竹的声音刚落下,这人的声音就立马跟上。 “什么?”他说得太快,眠竹没有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叫浮岚。”浮岚配合地回答,紧接着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浮岚……,眠竹一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他细细打量了这人,搜刮着自己这十多年的记忆,确定自己不认识这号人的。 他压下心中疑惑,浮岚还在静默地等他回答,他开口结结巴巴犹豫着回道:“呃……我,我叫眠竹。” 浮岚猛地身形一震,心中思绪波涛汹涌,但撑着没有表现出来,最早看到这张脸就已经很震惊了,现在知晓名字之后,就更加确定了。 两人就这样看着没说话。互不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 眠竹觉得有些无聊了,他摸摸肚子,今天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已经饿得非常难受,能跟这人聊这么久也是靠强撑着。 自杀的计划也没有成功,眠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去捡那些散架的凳子腿,比划了几下,然后抬头对浮岚说道:“我要……” 出去找点吃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第2章 前传-人间客 浮岚以为眠竹要说:“我要去死了。” 防止他找新的自杀办法,浮岚施法将他弄晕了过去。 他捏下法术收回手,担心地上冰冷,少年单薄的身体会因此受不了。他将眠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简陋的床榻上。 怀中人的重量轻得过分,他穿的单薄,躯体还带着一丝丝凉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浮岚垂眸,看着眠竹脖颈间那道绳索勒的红痕,眼中翻涌着一股强烈的痛意。 随后他直起身,周身的温和气息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冷冽。浮岚伸出手掌,虚空一握,凭空出现一本墨色烫金书本悬浮在面前。 这是千年前有人交给他的《善因录》,除此之外,还有一支萦绕微弱光晕的“溯尘笔”。 他运转法术,善因录的书页随之快速翻页,但里面内容却是一片空白。 浮岚一手拿起溯尘笔在空中急速勾勒出一个繁琐而古老的银色符文。 符文成型的刹那,小屋内的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光线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连屋外呼啸的山风都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出来。”浮岚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寂静中荡开。 光影晃动间,一个身影逐渐凝实。 依旧是那副鹤发童颜,不修边幅的模样,手里还拎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正是善因录和溯尘笔的主人——太初翁,一个不正经的老顽童。 至少在浮岚眼中他是这样的。 “哎哟喂,好久不见了啊,发生了什么事,火气这么大?”太初翁笑眯眯的,仿佛没看见浮岚眼底的冰霜,自顾自地拔开葫芦塞,嗅了嗅酒香,“老头我刚找到一壶三百年的‘醉清风’,还没尝到味儿就被你揪过来……” “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在这里?”浮岚直接打断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咬碎了才吐出来的,他目光锐利,直逼太初翁,“你当初告诉我,他魂飞魄散,为天地所不容,再无转世机会。那么现在躺着的,是谁?” 他的手指向床上昏睡的眠竹,指尖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浮岚严肃的表情,太初翁脸上嬉笑的神情稍微收敛了些,他凑上前细细打量着床上的少年,还伸出手摸了摸少年身上的几处穴位,发出“哎呀”的一声,很显然老头本人也是意料之外。 “这不是——!”太初翁惊讶地看着床上的人。 浮岚站在一旁不说话。 太初翁咂咂嘴说道:“那个,小浮岚,老头我当初可没骗你啊,眠竹这孩子千年前替你挡了一道劫,魂魄都被打碎了,入不得轮回,这你也是亲眼所见呐。这人应该不是那孩子吧,兴许只是长得像了些……” “不,他名字也叫眠竹,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很确定,这就是他。”浮岚很坚定,除了是他,再无可能。 这下太初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索性伸出手,掐指推演了一番,脸色越来越凝重。 良久,他才放下手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床上少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怜悯的神情。 浮岚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似是在问他如何。 太初翁又叹了一口气,伸手在眠竹眉间点了一下,一注灵力顺着手指没入他额头,瞬间少年微蹙的眉头放松了不少。 “我刚才推算了一番,那孩子的确是无法进入轮回,天地间,没有他往生的迹象。”太初翁站起身,往一旁踱了一步。 浮岚不信,追问道:“那为何他出现了?” “还有一种说法。”太初翁抬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几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尘在他指尖汇聚,如同夏夜萤火,明灭不定。“魂飞魄散,不代表就彻底消失。” “他生前心思纯粹,魂魄之力虽弱却韧性极强。他的魂魄碎片,并未完全湮灭,有一成散入了这天地之间,随着风,伴着雨,无意识地飘荡了千年。” 太初翁声音喑哑了些许,“许是你执念太深,牵动了冥冥中的因果,又或是他自己……残存的那点灵性,本能地想要‘回来’。” “历经漫长岁月,这些碎片,竟真的自发地、缓慢地重新聚集在了一起。”太初翁指尖的光尘越来越多,勉强聚合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但边缘不断有光点逸散,“机缘巧合之下,天地灵气的一次波动,让他得以凭借这些残魂,短暂地……重塑了这么一个躯壳。” “所以,”浮岚声音干涩,像是一种希冀燃起,“他现在……算是活着?” “活着?”太初翁古怪地笑了一下,喝了口酒摇摇头,“勉强算是‘存在’吧。但这具身体是无根之萍。他的魂魄太残破,太不稳定了,聚起来已是奇迹,想要维持……难,难呐!。” 太初翁捏碎了指尖好不容易汇聚成人形的光尘,光尘立马往四周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浮岚盯着这些,有一瞬心脏似也被捏碎了一般。 太初翁看向浮岚,眼神变得严肃:“看见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了么?这不是病,是魂体在不断逸散崩解的症状。他活不了多久,可能一两天,可能三五月,幸运也有可能几年……当这具临时拼凑的躯壳无法再容纳那些即将消散的魂魄之时,他就会——”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浮岚已经懂了。 依太初翁的意思,眠竹死后,他的魂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后重新凝聚再消散,消散再凝聚。并且每次消散的时候,都会损失一部分的魂体,凝聚成一具躯壳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而这次——是最后一次凝聚。 在此之后,他会死去--彻底地死去。 浮岚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冰冷的石像,还未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就瞬间被浇灭。 千年的追寻,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好不容易在绝望中窥见一丝希望,却发现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并且通向的是更深的绝望。 “我能做些什么。”浮岚站在床前,看向床上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我能做些什么他才不会消散。” 太初翁踱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实话实说:“你没办法阻止,这是天意,无论你我,都没有办法。” 浮岚嘴唇微动,眼角发红,眼神中透露着崩溃:“可……可我才刚刚找到他。” “老头我知道你寻了他千年不容易,”太初翁叹气道,“但纵使你寻到了他又如何,他魂魄不全,只是一团混沌,无法像常人那般思考交流,记不得你,更记不得你们的往事。” 浮岚敏锐捕捉到关键点,他皱眉说道:“你意思是他应该是个痴人?” “是啊。”太初翁没觉得什么不对,根据他的推算结果就是这样的。 他捋了一把胡须回道:“他如今这副样子只能是个痴傻的。” “可我见到他的时候分明是是好端端的,除了身子弱点,思维跟常人无异。”浮岚不赞同,自己所见的跟太初翁描述的并不一致。 “果真?”太初翁兴奋了起来,他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上之人的身体。 随后他站起来忍不住来回走了两步,抓住浮岚的胳膊笑道,“哈哈!事情或许……没那么糟!” 太初翁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探究的兴致,“小子,我问你,我那本善因录,你收集得如何了?” “根据你要求的,书上写下的名字已过半数。”浮岚答道,声音依旧低沉。 “过半了?!”太初翁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家伙!不过千年时间,你竟已集齐半数世间至善之念?这可比预想的快多了!啧啧,情之一字,当真可怕,竟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他啧啧称奇,随即像是想到了关键,目光灼灼地看向浮岚,语气也郑重了几分:“继续!务必继续收集!而且,要更快!” *** 千年前,眠竹身死。 浮岚在世间追寻复活他的办法无果,正当心灰意冷之际,太初翁主动找上了门。 他说自己在世界诞生之际即存在,看过太多因果,太多遗憾,作为过客他不能插手这些是非。但唯有善是最不能辜负的,心善之人若心死,那恶将会侵占整个世间,这他万万不想看到的。 太初翁对浮岚说:“这是你的爱人吗?我有办法救活他,但这个过程会很久。” 此时的眠竹肉身伴随着魂魄已经全部消散,留给浮岚的就仅剩下一只玉铃铛。 浮岚手心死死攥住那只玉铃铛,声音哽塞:“他……不是我的爱人,他应该是恨我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他已经彻底回不来了,可我不接受。” “你有什么法子?只要能够救活他,无论多久,无论要做什么,我都能接受。” 第3章 前传-人间客 太初翁看着跪倒在地的浮岚叹了口气,随后捏了个法术取出一书一笔推在他面前。 “此书名为善因录,笔为溯尘笔。只要用溯尘笔在善因录上写下一人的名字,那么此人轮回下辈子将会获得一个幸福的人生,取而代之的便是这人此生的寿命将尽数被溯尘笔收走。” “不仅如此,并非所有人的名字都能被这本书接纳,只有纯善之人,才有资格被记录。若执意写下人名,那此人将终身会厄运纠缠,不得安宁。” “纯善,”浮岚像是想起来什么,自嘲一笑,“世间哪有什么纯善,就算有,不会落得个好下场,愚蠢!” 他意外地骂了一句,是骂已经死去的那人,更是在骂自己的无能。 不料太初翁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大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善良的人没有好下场,所以你要替我帮帮他们,你可愿意?” 浮岚接过善因录和溯尘笔,没有立马答应,而是确认道:“你答应我的事,当真能做到?” “哈哈哈。”太初翁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老头骗你作甚?我已经将那小娃娃的名字写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不过你还看不到。你的玉铃铛上有他的气息,善因录的神力可以替他滋补。等什么时候你收集到的人写完了这本书,你就来找我,我有办法将那小娃娃带回来。” 说完之后,太初翁就匿了身形消失离去了。 浮岚就这样,带着一个不知道真假的任务在世间寻觅了千年。 他伪装自己融入世俗,见识过各朝代的变迁,走过千山万水,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都接触不了太久,毕竟世人皆生老病死,唯有他一人一铃铛立于世间。 *** 不等浮岚发问,太初翁便指向床上的眠竹:“他现在这异常的状态,或许就与此有关。善因录汇聚的是世间最纯净的善念,而善念,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滋养、稳固残魂最好的‘养料’。善因录接纳了他的名字,自然也是要滋养他的。” 这个推测让浮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千年来的苦行,竟真成了维系眠竹存在的关键? “那我现在该如何?”浮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太初翁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这次‘活’过来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残魂重聚已是逆天而行,重聚后还能保持神智更是闻所未闻。这其中必有缘由。” 他伸出手指,虚点在眠竹的眉心:“老头我建议,你不妨进入他的记忆深处一看。一来,可了解他此番际遇,看看是否有稳固他魂魄的线索;二来,也能让你更清楚地知道他如今的状况,总好过在此胡乱猜测。” 进入他的记忆…… 没有丝毫犹豫。 “好。”浮岚果断应道,声音坚定。 他当即要施展法术进入眠竹的神识,但被太初翁给拦了下来:“此事不急,我好友还着急喊我回去喝酒呢,我先告诉你固魂的方法。” 太初翁将葫芦挂回腰间,撸起袖子在浮岚和眠竹的指尖各取了一滴血,两滴血血液悬浮在空中交融,他用法力比划了一通之后又一分为二,分别打入了两人的心口。 浮岚觉得心口出现了一瞬的刺痛感,就连昏睡的眠竹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浮岚捂着胸口问道:“这是?” “结契。”太初翁收回手,将袖子撸了下来,笑咪咪回答道:“我将你们二人的神魂绑在了一起。他若是有事你可以感知得到,同样的,你的神力也可以通过你分给他一部分用来加固魂体,只不过这个时间不会维持的太久,所以你们切记不能分开太久。” 紧接着,太初翁在袖中掏出了一个袋囊,再从袋囊中取出一只灵珠放在浮岚手心:“刚才我说的办法对他来说杯水车薪,而后你还要继续收集完善因录。漫长岁月,只怕是他撑不了这么久。这颗珠子,可待他神魂不稳时放在他口中,他会进入沉睡休眠,睡个三五年,会有所好转。” “这两个办法你交替着用,你性子沉稳,有你做事,老头相信出不了什么岔子的。”他挥了挥袖子,表示事情都交代完了,“好了,应该没什么事了,你自己看着办,我走了。” 浮岚收下灵珠,点点头。 太初翁一瞬便消失了身形,仿佛从未来过。 床上的人依旧昏睡,似乎是觉得冷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身子。浮岚叹息,一挥手将屋内整个空间包裹,防止呼啸的山风再吹进来,又取出一床锦被盖在他身上。 浮岚附身吻了一下眠竹的额头,便挨着床沿坐在地上,单手撑在床上支愣着脑袋闭目等待着眠竹醒来。 *** “好饿……” 一大早上,眠竹就被饿醒,他揉着饿得发痛的肚子坐起来,看见床边一动不动的人吓了一跳。 他犹豫着将手指伸向浮岚的鼻尖,有鼻息。 哦,活的。 他又看到身上盖着的被子,看起来十分奢华,跟他这张小破床格格不入。 怪不得觉得不冷了。 他将被子掀开,穿上鞋子准备出门,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去哪?” 眠竹回头,歪着头看向他:“你醒了?你们精怪也是需要睡觉的吗?” “我不是精怪。”浮岚再次纠正了眠竹对他的称呼,似乎对这个很不满,“我若是精怪就应早把你吃了。” 眠竹撇撇嘴打开门:“我也没见过哪个常人会法术。” 木门大开,外面已经大亮,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他这屋子在一个山头上,整个山头就他这一处人家,村子在山脚下,只不过前些日子村子发了洪水,村里的所有人都被冲没了。 他因为住的偏,侥幸躲过一劫。 想到此处,眠竹眺望山脚,忍不住又黯然神伤了起来。 他从屋里取出一个木盆,走到木屋旁边取了一些山泉水,简单洗漱过后就背着一个背筐和一把镰刀就往更高的山上走。 这时,浮岚从屋里走了出来,门框有些低,他必须得歪一下头才不至于被撞到。 他看着眠竹穿着一身破布衣服,裤腿还一高一低,他问道:“去哪?” “去山上找点野菜。”昨夜似乎是下过雨了,路边的草上都沾满了露水,没走两步就打湿了眠竹身上的布料,时不时有冷风一吹,就冷得他发抖。 浮岚看不下去了,将他拎了回来。 屋内很久没用过的冷灶被他用法术点燃,浮岚将眠竹按在火堆前面让他烤干衣服。 眠竹被迫蹲着,仰头看浮岚的下巴:“你作甚?我好饿,我要出去找东西吃。” 浮岚抿了抿唇:“等着。”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不过多时就看见他手里拎了两只山鸡回来。 眠竹看见这东西眼睛都亮了,冲到他身边问他是怎样做到的。 山鸡会飞又十分狡猾,依靠眠竹这弱不禁风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抓到,每次都只能挖些野菜,找点野果充饥。 他都已经忘记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 浮岚嫌他碍事将他赶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两只山鸡,各用一只木棍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眠竹看得直流口水,蹲在旁边静静等着出餐。 浮岚看着好笑,火光印在他的脸上跳动,他想起太初翁说要弄清眠竹这次凝聚之后经历了什么,于是他问道:“你打小就生活在这里吗?” 眠竹想了想,但并没有想起什么,回了句:“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浮岚有些出乎意料,他追问道:“为何不知?” 眠竹双手撑着脑袋,没什么力气地回答道:“不知就是不知啊,我脑袋空空的,想不起来。反正,我最早的记忆就是跟村子里的人一起生活。” “不过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人各有命,他们的死与你无关,你应当好好活下去。”浮岚神色未变,专心烤着手上的山鸡。 “不是的。”眠竹摇头,固执地盯着浮岚的眼睛,慢吞吞的说道,“我住在山上,那日发山洪的时候,我是最先知道的,我想跑下山告诉他们快跑,可我跑得太慢了,洪水跑得比我快。” 他没有哭,就这样平淡地讲诉,但声音里还是充满了悲戚:“要是我跑得再快一点,阿妹他们,兴许就不会死了。” 眠竹双手抱住膝盖,脑袋歪着放在膝盖上,思绪逐渐放空。 浮岚感应到他状态有些不对,逸散似乎在加剧,连忙岔开话题转移眠竹的注意力。 他将烤好的山鸡塞进眠竹手里,言简意赅地说了句:“吃。” 饥饿的眠竹果然被食物吸引,他闻了闻,赞叹道:“好香啊!” 浮岚看着他,想起了曾经两人的相处时光,目光柔和:“尝尝。” 眠竹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大口,边嚼边咽,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唔!好吃!” 浮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半晌他下意识说出了一句: “你跟我走好么?” 第4章 前传-人间客 “你跟我走好么?” 眠竹咽下嘴里的肉,不明所以地问道:“去哪?” “去哪都可以,跟着我你不会挨饿。” 这个条件听着还挺诱人的,若是在之前,眠竹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不过他现在没有半点兴致,只想快点死掉。 于是他摇摇头:“不去,我活不了多久,我想睡在齐鸣山的地下,跟村里的人一起。” 见他不为所动,浮岚娓娓道:“人死去七日就会转世投胎,山洪已经过去七日,他们早就走了。你死在这里,还是你一个人,终究追不上他们。” 这下轮到眠竹苦恼了:“你说真的吗?那我怎么办?” 浮岚笑了一下,蛊惑道:“那就跟我走吧,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从来没有人跟眠竹说过这样的话。眠竹有所触动,但还是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需要我?” 浮岚将另一只山鸡烤好后也递给了他,眠竹摇摇头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食物表示自己有,让他吃。浮岚活了千年,早就不需要再吃东西,他将穿着山鸡的木棍的另一头插在土灰上,用一根树枝火堆周围的柴枝给扒拉进去。 他盯着眼前的火光,过了许久才说了句:“我想救活一个人。” “救活?是死了吗?”眠竹睁大眼睛转过头,脸上显出真实的诧异,“已经死掉的人还能救活吗?” 以这个角度看过去,眠竹只能看见浮岚的半张脸,一半显露在火光之下,一半隐匿在暗色之中,但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说:“不知道。” 浮岚意念一动,随即善因录和溯尘笔凭空冒出,周围散发着青光围绕着眠竹转了几圈,最后停留在眠竹的面前。 眠竹盯着这番奇特的景象,忍不住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这是什么?会飞的书和笔!好神奇!” “这是善因录和溯尘笔,可以改写一个人下辈子的命运。”浮岚伸出手将两物拿在手中,递给眠竹示意他接过。 “这么厉害?不过,为什么是下辈子啊?”眠竹本能想接过,但手上都是油脂,搜索了四下暂时没有洗手的地方,他索性将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确认擦干净后,他才小心地接过。 这两样东西看着不大,拿到手里份量却比想象中的要沉。这笔大概是玉石做的,晶莹剔透,摸上去还温润光滑,手感十分不错。眠竹又好奇地翻开善因录,本以为会看到什么稀奇的内容,结果一片空白,不禁大失所望。 眠竹撇撇嘴:“什么都没有,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浮岚也不意外他会这样说,笑着说一句:“闭眼。” 眠竹下意识地听话闭上眼睛,感觉到浮岚的手指在眼皮上横着划过一道。随后他听见浮岚说: “好了,睁开吧。” 眠竹睁开眼睛,低头看膝上的善因录。原本空白的书页,竟出现了许多内容,每页的中心似乎是一个人名,是金墨交织的样式,十分显眼,人名的周围围绕着密密麻麻的图纹。不过多时,这些图纹竟然围着名字转了起来,甚至脱离了书页,在空中汇聚得越来越多。眠竹看呆了,感觉自己要被拉入什么空间就要陷进去了,但又猛地被弹了回来。 眠竹捂着自己晃荡的脑袋,偏头问道:“这什么?!” “此人的生前过往罢了,不过你能力不够,还没有资格能够阅览这些。”浮岚好笑地看着他,替他解答困惑。 好神奇。眠竹在心中又叹了一遍。 不过他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跟你救人有什么关系?” 浮岚往火里填了一块柴,一缕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落在胸前,他自顾自地将善因录和溯尘笔的用处和自己要做的事都告诉了眠竹。 最后他说了一句:“善因录积攒的善念会替我滋补那人的魂体,也许再过一千年,他就回来了。” 眠竹记得他刚才说那人的名字在此书的最后一页,他翻开后,虽然有浮岚的能力相助,却也还是看不见任何内容:“哪有什么名字?那老头该不会是骗你吧?” 浮岚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他细细盯着眠竹的眉眼,继续说道:“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便就相信了。” 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按照这人的说法,那他岂不是活了上千年? 还说不知自己不是精怪,这个老妖怪! 眠竹继续翻着善因录,大概一半的位置后面就没有内容了,但又好像怎样都翻不完。他问道:“这书多少页啊?” “不知。”浮岚如实答道。 眠竹一副看傻子的样子看着他,一页一个人名,写完这本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怎?”浮岚注意到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了一眼,问道。眠竹摇摇头,躲开视线。 “可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眠竹还记得浮岚说的需要自己,但听完浮岚讲的故事,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浮岚摇摇头。 外面好像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化成水雾包裹住山头,一片白茫茫,山脚下的景色已经看不清了。 眠竹的注意力被屋外的雨声给吸引走,又被浮岚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我千年寻觅未曾停歇,与万物为过客,同众生皆淡交。孑然一人漂泊得太久,终是觉得孤独,因想求一人同行。你,可愿意?” 听到这话后,眠竹愣了许久。永生不死是许多人的追求,但此却成为了这人的痛苦,原来也并不是活得久就更好。 浮岚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眠竹忍不住咬了咬手指,纠结了半天才说道:“那好吧,我跟你一起走。不过,我活不了多久的,最后这点时间就陪陪你了。” 闻言浮岚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让眠竹忍不住看呆了,这人真好看。 浮岚将善因录和溯尘笔收了回去,笑着对眠竹说:“那就谢谢你了,大善人,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死不死的,眠竹倒是不担心,原本以为浮岚会立马带着他离开这里,没想到他却是将这间破屋给大致地修缮了一下。 每天打猎劈材,要不就是让眠竹带他在山里逛逛,吹吹风钓钓鱼,时不时还在路边采了些药材回去熬成汤给眠竹喝。 眠竹每次都会抗议,说自己没病,但架不住浮岚硬要他喝下去,还说是为他好。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好不惬意。两人也都没下山,眠竹甚至都怀疑此人之前讲的故事都是假的。 不过自从遇见浮岚之后,自己的生活水平确实是提高了不少,不用干活还有肉吃。兴许是浮岚熬的草药真的有用,眠竹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好了不少,比之前更有精神,少了许多冷风残烛的感觉。 “回来了!好累!”眠竹从外面推开门,一头扎进屋里。后面跟着浮岚,手里还拎着一尾鱼。 两人今日又去了山谷里钓鱼,钓上来的鱼直接就在河边烤了,全部都进了眠竹的肚子,还是在眠竹的胁迫之下,浮岚才尝了一口。实在吃不下了,两人这才沿着山路走回来,还带回了最后一条鱼。 到家的时候就天已经完全黑了。 浮岚先是将鱼扔进了屋旁山泉水冲刷形成的一处小池子里,进屋看见摊在床上的眠竹,皱眉说道:“洗洗再睡。” 眠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端着小木盆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他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了,冻得瑟瑟发抖,进屋就看见浮岚给自己捏了了净尘的法术。 “你怎么不给我用这个?”眠竹放下木盆,气鼓鼓地看着他。 浮岚面不改色:“忘了。” 眠竹懒得跟他计较,走了一天,脚掌痛的要死,他将鞋一蹬,滚进了床榻之间。有了浮岚给这张床上添置了不少东西,现在是又软又暖和,眠竹舒服地叹了一声,随后往里面挪了挪。 他拍拍旁边空出一半的位置:“上来啊,睡觉。” 屋里就这一张床,他们这几天都是挤在一起睡的。 浮岚“嗯”了一声,吹灭蜡烛走进床榻躺在眠竹身边,睁着眼睛等着眠竹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浮岚起身确认眠竹已经睡着了,从怀中取出太初翁给他的那块灵珠,小心翼翼地捏开眠竹的嘴巴,放了进去。 最近这几天眠竹的状态看似好转,但他可以感受到眠竹魂体逸散程度却并未减弱,兴许有回光返照之嫌。因此浮岚总是留心可以固魂的药材哄骗他喝下。 但这始终弥补不了多少,他还是打算先用这灵珠将眠竹魂体稳定下来了再说。 这珠子放进去,得让眠竹睡三年才能醒过来。不过没关系,三年时间对浮岚来说不过片刻,他有很长的耐心。 顺便可以趁这时间,挖掘一下眠竹这次聚魂后经历了什么。 浮岚给眠竹掖好被子,催动体内那颗与眠竹交融的血,额头对碰,神识一头扎进了眠竹的神识里。 第5章 前传-人间客 *** 眠竹不知道自己出生于哪里,最早的记忆在一处高墙大院。 他没有爹娘,整个人瘦瘦小小的,靠在这大院里扫地浇水才能混得一口剩饭吃。 这院里只住着一位病弱的少爷,还有一些丫鬟妇仆,除此之外就是他了。 他很少见过那位少爷,从来都只是在房间里呆着,只知道是身体不好,从小就被送到这乡下的宅子里养着。少爷的爹嫌他晦气,也不去看他,更不准别人去看他。 “去,把少爷的房间打扫一下。”一位嬷嬷捂着鼻子从少爷的屋子里出来,嫌弃地将扫把塞进眠竹怀里。其他人也都躲得远远的,都不想接这活。 眠竹没拒绝,接过扫把就往少爷房里走。 他第一次进少爷的房门,礼貌地敲了敲,里面传出来咳嗽声,眠竹高声喊道:“少爷,我进来了!” 说完眠竹就拎着扫把推门进去,里面暗沉沉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混杂着药味、熏香味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 少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前是一滩呕吐物。 原来是少爷喝完药之后没忍住吐了啊。 眠竹打开窗户,想给屋里透透气。光线一下子打进来照亮了半边屋子。少爷吃力地动了动,咳嗽两声说道:“关上。” 眠竹专心打扫着屋子,听见少爷吩咐还是没动:“少爷,屋里太闷了,开窗可以透透气。” 这句话不知道是怎样触怒了少爷,少爷费力地将床边的瓷瓶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吓了眠竹一跳:“你们!咳咳咳!你们大胆!没一个人……咳咳!没一个人听本少爷的!” 床上的人越咳越厉害,眠竹担心少爷受不了,忙过去扶起少爷,给他拍背顺气:“少爷别生气,我马上关。” 少爷见他还算听话,也就慢慢平复了下来,他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个人来。这院子里还有一位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 自己竟然从未见过。 少爷疑惑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眠竹关上窗户,将房间打扫完之后,又出去端了一盆温水进来给少爷擦身子。眠竹拧了个毛巾,细细擦着少爷的手。 两人的手指都是细细的,只不过一个是病的,一个是饿的。 眠竹回少爷的话:“我也不知道,我是徐妈妈从外面捡回来的。” 徐妈妈就是刚才那位嬷嬷,本是贴身照顾少爷的妇仆,但看少爷病怏怏的又不受重视,慢慢就怠慢了。 兴许是难得见到同龄人,少爷忍不住对眠竹好奇了起来,本想耍脾气让眠竹难堪,但眠竹始终专心做事,没有半分屈辱的模样。 少爷觉得没趣,慢慢也就懒得为难他了。 大概是看眠竹做事还算稳当,徐妈妈也不想围着一个病秧子转,就干脆让眠竹专门去伺候少爷。 眠竹没有伺候过人,也不知道怎样伺候,每次都只会问少爷渴了没,饿了没,难不难受。少爷嫌他吵,每次都会赶他出去,眠竹也不恼,出去呆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回来。 久而久之,少爷也就习惯了眠竹的存在。 经常就是少爷靠在床上看书,眠竹在旁边擦擦桌子扫扫地,倒也相安无事,只有在少爷需要喝药的时候,眠竹才需要费一番心思哄少爷喝下。 眠竹觉得少爷一个人总是呆在房间会闷,但又不敢打开窗户,他便从外面老是带一些东西回来送给少爷。 有时候是一只断翅的蝴蝶;有时候是一片形状怪异的树叶;有时候是少了一片花瓣的花…… 眠竹趁少爷睡着的时候放在少爷的床头,少爷醒来后看见这些并没有说些什么,在眠竹眼里算是一种默认。 他便一直保存着这个习惯,每天给少爷送一份“礼物”。 终于有一天,少爷拿起放在床头边的一根鸟毛,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外面……是什么样的?” 眠竹放下抹布想了想,但脑袋空空,他努力对外面的世界进行描述:“有风,吹在脸上是凉的。有鸟,叫声很好听。还有远处的山,是绿色的。” 这些最简单不过的词汇,对常年卧病在床、不能外出的少爷来说是陌生的,同时又给他构成了一个新鲜无比,令人向往的世界。 少爷的身影藏在层层叠叠的床幔后面,许久之后才回了句:“我从未见过。” 眠竹笑着对少爷说:“等少爷病好了,就可以去外面看看了。” 兴许是眠竹的笑容感染了少爷,他开始有了期待。期待自己病好,期待能够出门,期待……见见爹娘。 “你叫什么名字?” “眠竹。” “徐妈妈给你取的?” “不是,我就叫眠竹。” …… 少爷屋子里的窗户不再是牢牢关上。 两个人少年的友谊开始建立,少爷越来越亲近眠竹,他会主动问眠竹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眠竹总是会想一想再耐心地回答。 同龄人的思想和话题总是更容易融入进去,有了眠竹的陪伴,少爷的心情好了不少,就连身体也开始了好转。 徐妈妈和其他丫鬟奴才也都啧啧称奇,不过到底是没有妨碍他们相处。 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咳嗽少了很多,甚至还能下床走一会。 久违地看见天空,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少爷在眠竹的搀扶下忍不住热泪盈眶。 少爷噙着泪,眼睛亮亮的,心中又喜又悲,望着天空咬牙恶狠狠道:“阿竹,等我病好了,我要考功名做大官,我要打这些……这些看不起我的丫鬟奴才们的板子!还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让我爹我娘,让他们再也不能忽视我!” 眠竹闻言偏过头,笑得眉眼弯弯:“嗯!我相信少爷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的!” 两个少年相视哈哈大笑,仿佛未来的路一片光明。 …… 可少爷死了。 夏日多燥热,少爷夜晚口渴起夜,身体无力,动作间打翻了烛台。 蜡烛点燃了帷幔,逐渐烧成熊熊大火,少爷惊慌失措,拖着身体爬到还算空旷的地方。 他想大声呼喊救命,但却被浓烟灌入肺中,呛得直咳嗽。 大火很快引起了外面的注意,丫鬟仆子们哭喊着逃命,遗忘了屋内的少爷。 只有眠竹还记得他,不顾危险冲进了已成火海的卧室。他很快就找到了少爷,少爷此时被呛得几近昏迷。 眠竹瘦弱的身体背着少爷就往外跑,躲开烧断的横梁,踉跄着,爬行着将少爷带出了火海。他的头发被烧了大半,手背上也全都是灼烧的水泡。 少爷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就身体不好,被这场大火伤了根本,还有大片大片的烧伤。眠竹这晚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少爷。 少爷昏昏沉沉,痛苦地死死抓住眠竹的手,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阿竹,阿竹……我不想死,我……我还没见过我爹娘,我不想死……,我原本以为,以为会好的……” 他脆弱的身体终究是没有撑过去,在天亮之前抓住眠竹的手,带着无限眷念和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气:“爹,娘,什么时候来看看云儿啊……” 少爷死后,宅子里的人都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员外府那边知道乡下宅子着火出事了,要把少爷接回去。 徐妈妈看着床上已经冰凉的少爷,又看看一边因烧伤和疲惫而脸色苍白的少年,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而又荒谬的念头。 眠竹就这样替了少爷的身份被送进了员外府。 眠竹本是不答应的,徐妈妈威胁他若是不从,就把少爷的尸体丢出去喂狗。 无论徐妈妈说的是真是假,眠竹都不希望少爷被这样对待。无奈之下,眠竹只能答应,被送到员外府的那天都还浑浑噩噩。 好在少爷从小养在乡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两人年纪又相仿。员外见到他后也没有认出来,只随口吩咐了句带少爷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就算作罢。 眠竹到了这里之后,日子并没有好过,他被丢给严厉的夫子,吩咐务必好生管教,盼其早日成才,光耀门楣,仿佛这样才能洗刷掉这个儿子曾带来的“晦气”。 于是,眠竹的噩梦开始了。 他的脑子好像天然装不下这些四书五经,夫子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手心,呵斥声震耳欲聋。 回府的第一个冬天,他因背错了一句诗,被罚跪在庭院厚厚的积雪中,必须大声背诵完整篇文章方可起身。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衣衫,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嘴唇冻得发紫,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来往的仆人目不斜视,仿佛庭院中跪着的只是一尊无关紧要的雪雕。 除了学业,还有繁复的规矩。行差踏错一步,嬷嬷便毫不留情的掐拧和冷嘲热讽。 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更是将他视为闯入者,各种污蔑陷害,让本是不喜他的“爹娘”更加厌恶他。 府上连一个可以跟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眠竹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磨盘之下,每日被碾压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眠竹抹了抹泪,心想少爷的爹娘也并不好,少爷死前还对他们心心念念。 他开始想念起少爷,想念两人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愉快时间。 在员外府的日子里,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株被积雪压弯的竹子。